艾拉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马车顶棚，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声，混杂着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还有被雨幕模糊了的马蹄声。
艾拉只觉得身上很温暖，像是被一条厚实柔软的毯子包裹着，她微微抬头，看见了此时正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的芬恩。
一股属于原主记忆深处的，对兄长下意识的依赖感悄然浮现，让她在雨声中感到一丝安心。
他们好像正在回瓦肯堡的路上。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艾拉循声望去，看到坐在对面的奥菲莉亚，这位公爵之女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眼底有些疲惫的青色，但精神看起来还好。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奥菲莉亚倾身道：“我已经为你念诵过好几次稳固心神的祷文了。”
艾拉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摇了摇头，“谢谢您奥菲莉亚小姐，我感觉好多了，就是还有些累。”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奥菲莉亚的手腕，象征正神恩宠的镯子已经物归原主，正神的窥视感终于暂时远离了，看起来她暂时不用担心灵魂暴露的情况了。
艾拉想着，才发现车厢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祖父呢？”
奥菲莉亚解释道：“费舍尔先生在另一辆马车里，案子太过复杂，尤其是四项证据和两种亡灵类型融合的情况前所未有，颠覆了渡灵人的规则，主教大人需要一份极其详尽的报告。费舍尔先生作为资深的、亲历整个事件的渡灵人，必须留下来配合调查，向主教当面汇报所有的细节，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艾拉默默地听着，心里忍不住吐槽。
看来渡灵人这份高危职业的难度系数，从他们兄妹俩入行第一天起，就被硬生生拔高了好几个等级。不知道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运气背，一方面他们因为案子结识了奥菲莉亚这样尊贵的人物，甚至得到了她的允诺。
但另一方面，这实在太过危险了，虽然她没亲眼看到恶魔本体，如果奥菲莉亚没有留下镯子，在精神层面的污染冲击下，她恐怕已经变成流着口水念叨亵渎之语的疯子了。
不过案子总算是了结了吧？
恶魔被净化了，埃莉诺也救回来了，他们一家的职责应该完成了？
艾拉抬起头看向芬恩，“哥哥，等我们回到瓦肯堡，是不是就能去找霍克警长兑现诺言了？爸妈的事……”
芬恩点了点头，在他看来，妹妹的询问大抵是出于对父母的思念，于是他伸出手，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轻轻揉了揉艾拉的头发。
“嗯，等安顿好就去。”
艾拉身体微微一僵，感到有些不自在。
不仅仅是她这个外来者的灵魂感到突兀，即便是原主的记忆里，芬恩也极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奥菲莉亚看着兄妹俩的互动，眼中闪过一丝柔和，随即被歉意取代。
“很抱歉打断你们，但恐怕回到瓦肯堡后，你们还不能立刻离开。”
艾拉和芬恩下意识看向她。
“埃莉诺小姐和艾米丽亚小姐的关系，是你们通过塔罗牌的指引知晓的。”
奥菲莉亚停顿了片刻，斟酌着词句，“但在联邦乃至整片大陆，女性之间的恋情都是极其罕见且不被主流社会所容的，更何况埃莉诺的身份不仅是荣誉骑士，更是阿尔伯特王子的王妃候选人。”
艾拉听得瞠目结舌。
威灵顿伯爵的情人艾米丽亚，荣誉骑士埃莉诺……这对恋人背负的身份和责任，简直是她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难怪她们会选择那样绝望的方式。
奥菲莉亚继续道：“埃莉诺接触邪恶献祭仪式的事一旦公开，必将引发轩然大波，对她的声誉、对韦斯特家族、甚至对王室都可能造成巨大冲击。即使教会和警局能将此事压下来，也必须给相关方，尤其是王室成员，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交代。这可能需要你们再次使用塔罗牌，在特定的见证人面前进行证实。”
奥菲莉亚说到此处，微张的嘴唇有些颤抖，她的神情充满了怜惜与慨叹。
“也许只有这样，埃莉诺小姐在醒来后才愿意说出全部真相，只有这样的处理方式，才能让事件本身的知情人少之又少，我们能在案宗里写上一个不会影响她的答案。如果她不愿意第一时间说出口，后续一定会有王室成员，甚至上议会成员的介入。毕竟教会派出了支援，以及案子涉及到亡灵，总会惊动这些人的，可我的本意是帮助她，而非将她推入更深的深渊。”
“如果鬼婴的存在一定和当事人或者受害人有着紧密连接，我想事情过于复杂了。”
奥菲莉亚低头轻轻叹息着，再望向兄妹二人时，蓝眸里氤氲着水雾。
“请你们帮助我，帮助可怜的埃莉诺，我虽然和她关系不够紧密，但她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一定是有苦衷的，我希望在艾米丽亚死去后，她仍然愿意活下去。”
“这并非出于她荣誉骑士的身份，或者我的私心……”
奥菲莉亚的目光望向了手腕上的镯子，“我深知权力和地位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变得不公，因此想要得到众人真正的认可，就需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埃莉诺能有今日的成就并不容易，她不该这样死去。”
是啊，她不该这样死去，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世界不是吗？
作为一位信仰纯正的荣誉骑士，是不可能被邪恶入侵的，她选择进行邪恶仪式，一定是万般无奈之下的举动。
埃莉诺和艾米丽亚的情感既然是不被主流社会接受的，两人又被身份职责束缚着，选择了疑似殉情的道路，该怎样让幸存的其中一人活下去呢？
艾拉明白了他们要做的，同时也被奥菲莉亚代入的情感深深影响着。
她其实不是一个很会共情的人。
埃莉诺和奥菲莉亚并不是在权贵之下诞生的无用之人，相反她们的魅力过于强大，如果她要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万般情愿诺伦蒂亚联邦以后的栋梁是这样的存在。
艾拉想着，与芬恩对视一眼，都窥见了对方的神情。
他们参与到这个案子本就有借助奥菲莉亚帮助的意图，尽管费舍尔一家被卷入了贵族政治和敏感隐私的中心，但现在艾拉是真心想帮助她们的。
“我们明白了，奥菲莉亚小姐。”艾拉代表兄妹俩开口。
说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奥菲莉亚小姐，既然恶魔本体已经被彻底净化，相关人员的恐惧应该会消退。或许您可以派人去找两个人，一位是暮色巷那家小古董店的老板，他很可能目睹了埃莉诺小姐与艾米丽亚私会的过程。另一位是艾米丽亚小姐的贴身女仆玛莎，她们作为最亲近的人，或许能提供一些两人的关键信息。”
奥菲莉亚眼睛一亮，立刻点头，“非常好的建议，艾拉。愿托尔冯德保佑你！”
艾拉微微一笑，只是在心里想着，愿托尔冯德保佑祂虔诚的信徒，比如埃莉诺，并非是她这个外来者。
那么问题来了，在原本的世界里她是个无神论者，但在这个世界里她清楚地感知过托尔冯德的注视，神明的确是存在的。
那么在这个事件里，托尔冯德会提醒过埃莉诺吗？
奥菲莉亚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立刻侧身敲了敲车厢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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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车窗外跟随的仆从快速下达了指令。
*
按照奥菲莉亚的安排，受伤昏迷的埃莉诺已被送回府邸，由伯爵家的私人医生照料。
霍克警长此时正忐忑不安地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双眼泛红，脸上有着稀疏的胡茬，看起来比昨天更为憔悴，见到众人被管家迎进来，显然松了口气。
“霍克警长，你还好吗？想必庄园管家已经将事情和韦斯特伯爵讲述了，埃莉诺现在醒了吗？”奥菲莉亚问。
霍克警长起身行礼后却不知道怎样描述，只是看向了另一人。
而一旁的庄园管家神情中充满了紧张和惶恐，但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尽管声音有些发颤，还是恭敬地开口。
“奥菲莉亚小姐，伯爵已经知道了，他正在等待你们的到来……”
话音刚落，一位身材高大，穿着深色天鹅绒晨袍的中年男人便从会客厅的另一道门走了出来。
那正是韦斯特伯爵，他面色铁青，苍白的脸上因愤怒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神情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焦虑。
韦斯特伯爵丝毫没有贵族应有的客套，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众人，最后死死钉在奥菲莉亚和随后进来的主教、亚当神父身上。
“我希望你们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韦斯特伯爵的语气充满火药味，“我的女儿是联邦的荣誉骑士，你们怎么能指控她与邪恶链接从而自杀？这简直是污蔑！埃莉诺绝不会背叛联邦，更不会背叛正神！”
“还有威灵顿的情人死了，和我的埃莉诺有什么关系！”
他完全无视了跟在后面的费舍尔一家，仿佛他们只是会客厅角落里不起眼的摆设。
亚当神父上前一步，神色沉稳，“韦斯特伯爵阁下，请冷静。埃莉诺小姐并非简单的自杀，她接触了极其危险的邪恶仪式，召唤了不应存在于世的东西，因此我们更应该查清真相。”
奥菲莉亚深知韦斯特伯爵的性情，适当地隐瞒了情况。
“是的，接触邪恶仪式或许并非埃莉诺小姐的本意，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至于艾米丽亚和埃莉诺，她们的关系只是……朋友。”
听到这里，韦斯特伯爵的情绪缓和了许多，他的眼神划过奥菲莉亚，显然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有些迟疑。
“你们带来的人是渡灵人？一定是威灵顿那该死的金丝雀影响了埃莉诺……”韦斯特伯爵的话音逐渐变小，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
他显然将矛盾转移到了威灵顿伯爵身上，只不过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过埃莉诺的身体状况。
“伯爵大人，小姐已经醒了。”敞开的门外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那是伯爵府的私人医生。
无论是奥菲莉亚，还是教会的主教等人，都不想和韦斯特伯爵过多纠缠，真相究竟如何，还是要询问本人才能下定论。
去往埃莉诺房间的途中，艾拉的心中泛起了疑问。
“奥菲莉亚小姐，既然案子已经涉及到恶魔，如果真相对埃莉诺小姐十分不利，对外界的解释可以隐藏，但案宗上呢？”
奥菲莉亚下意识慢了脚步解释说：“在法律上，一个案子无论大小，能在一位贵族、地区主教、公职人员共同证实的情况下，证据充足就可以结案。因为涉及到教会最高级别的案子，总署自然无权调查。”
艾拉瞪大了眼睛。
还能这样？岂不是很多案子都有漏洞可以钻……只要认识这三种不同身份的人。
艾拉想着，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费舍尔夫妇的案子明明在霍克警长的调查里有疑点却能结案，是否也因为有人这样操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