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天光透过高窗,在地砖上投下几道僵直的光束,却驱不散殿内铁幕般的压抑。
桑琅垂首侍立,小心地抬眸觑了眼自家魔君晦暗难测的脸色,又回想起这些时日的境况,喉间不由自主地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回禀:“回禀君上,魔界疆域已尽数探查过了,可……仍未寻到时护法的踪迹。”
目之所及处,谢九晏仍旧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案前,笔尖却悬停在玉简上方,长久地凝滞不动。
桑琅心头猛地一跳,当即跪落在地,匆匆补充道:“君上息怒!属下已命各部向外围扩大搜寻!片刻不敢懈怠!”
他顿了顿,声音不觉更轻了些,带着些许心虚:“又或许……又或许是护法正在赶回来的路上,途中、途中恰好与我们的人错过了也未可知。”
死寂。
许久,谢九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重复着他的话:“……赶回?”
见谢九晏有所回应,那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压亦仿佛松动了一丝,桑琅连忙点了点头,语气带上几分连自己都快相信的笃定。
“是啊,君上!您想想,护法何曾对您失过信?如今迟了这些日子,定是途中遇到了什么……不得不耽搁的要紧事,她自己怕是亦急着赶回来呢!”
话至此,想起时卿素日待下宽和,桑琅的语气也不觉带上了几分真切的忧虑。
谢九晏微微一怔。
桑琅的话,竟奇异地抚平了他强压下的急躁,亦让他的心绪再度定了下来。
然而这念头刚起,一个更加深沉的阴影便倏然攫住了他——
“莫非……”
他倏地皱眉,声音极轻,仿佛自言自语:“她是受了什么伤?”
桑琅愣了愣,随即赶忙宽慰道:“照理说……以护法的修为境界,放眼三界,能伤到她的人亦是屈指可数,应当……不会吧?”
谢九晏却抿紧了唇。
——屈指可数?但也并非没有!
那些觊觎魔君之位、始终未曾彻底死心的余孽,亦或是……曾被时卿诛杀过的仇家旧怨,若知她孤身在外——
谢九晏猛地抬首,眼底戾色骤现,语气不容置疑地下令道:“再加派人手!彻查魔界所有异动!尤其是和时护法有旧怨的那些部族,任何蛛丝马迹,即刻来报!”
“是!”
从他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桑琅神色亦是一凛,不敢有丝毫懈怠,当即躬身领命,动作迅疾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时卿早已在桑琅入殿之时便走近,闲适地倚在一旁的案沿上,方才这一场对话,她听得一字不漏。
此刻,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周身气息沉郁冷肃的男子,作为曾自诩最了解他的人,竟也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般心急火燎地寻她……
是担心她会落在别人手上吗?
可谢九晏,你究竟在紧张什么?又在……畏惧什么?
难道这魔界,没了她这个碍眼多事的护法,便转不动了吗?
面上虽浮着旁观者般的冷静,时卿唇角的笑意却渐渐寂下,不由自主地溯回了那段护持谢九晏登上魔君之位的过往。
那些萦绕不绝的尘埃血气,时隔多年,依旧清晰如昨。
……
谢沉死讯传出的那日,魔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
强大到无可非议的魔君骤然陨落,权力空悬下,无数曾经俯首帖耳的臣属,心思悄然浮动。
而谢九晏,一个空有个少主名头、却始终未得魔君半分青眼的“少主”,在那些野心勃勃的觊觎者眼中,甚至连威胁都算不上。
但……这场无主的饕餮盛宴中,这个碍眼的绊脚石,也定然是要先行除去的。
那段时日,时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护着谢九晏,在各方势力的围猎剿杀下艰难周旋。
身后是此起彼伏、不留活口的追杀者,眼前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的前路。
旧伤未愈,又添新创,时卿那袭红黑的劲装几乎从未干透过,亦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更多些。
而谢九晏……那个曾经虽冷淡疏离,眉宇间尚存一丝鲜活棱角、甚至会对她流露些许意气的少年,仿佛彻底封存在谢沉陨落的那晚,只剩下一具日益阴鸷、寡言少语的冰冷躯壳。
他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狠绝,将自己逼到了从未有过的境地,修为的进境快得惊心。
时卿甚至是在很久之后才惊觉,他竟暗自修习了与谢沉同源,威力绝伦……却也伴随着凶戾反噬的“玄冥诀”。
再后来,是一场以血洗血的清算。
凭借自身磨砺出的强横力量与铁腕手段,谢九晏收拢旧部,以雷霆之势横扫叛臣,将那些意图不轨的魔族一一清除。
血洗魔宫,灭族屠城……其行事之狠绝,连见惯了杀戮的时卿,偶尔也会感到一丝寒意。
但无论如何,谢九晏终究还是踏着尸山血海,无可置喙地坐上了那本就该属于他的魔君宝座。
时卿从来就知道,谢九晏绝非池中之物,一旦摒弃了无谓的犹豫,骨子里的韧性与狠劲迸发,绝不会逊色于他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父亲分毫。
她看着他坐稳王座,心中并非没有慰然——那是她誓死护持着的人,亦终于强大到无人能轻易撼动。
只是……
她终究不愿眼看着自己多年庇护而来的少年,过早浸透一身洗不净的血色,成为与谢沉无异的、令人望而生怖的存在。
所以,在那段腥风血雨渐歇的时日里,许多见不得光的动作,时卿便悄无声息地替谢九晏做了下去。
但再仔细,也难免有些疏漏,不止一次,那些“忠心可鉴”的告发者将她的“僭越”捅到谢九晏面前,说她越权擅专,其心可诛。
时卿做好了被谢九晏视为威胁的准备,可他纵使再如何生气,却始终未曾褫夺她的护法之位。
不过,在一次次的争吵中,他也曾数次震断书案,指缝渗出血珠,怒不可遏地质问她,为何要做得那般不留余地?
……
为何呢?
时卿垂眸,目光落在虽眉头紧锁,却依旧昳丽得足以令万物失色的男子身上。
思绪停滞在某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那是某次清剿后,谢九晏刚处理完一桩叛乱的收尾,面色清冷如覆寒霜,对着满地跪伏的俘虏,毫无波澜地启唇。
“全族尽诛,不留活口。”
命令既下,他不再看阶下蔓延的绝望哀恸,落袖而去。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时卿却清晰地捕捉到他下颌线条极其细微的绷紧,那双冰冷的眸底深处,有一抹深重的哀寂一闪而逝。
他甚至极快地阖了一下眼,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片更深的阴影,仿佛要将眼前这副炼狱景象彻底隔绝于外。
那一刻,时卿竟恍惚觉得,这个已然伫立于权力之巅、杀伐决断的男子,是……脆弱的。
他并非天生冷血,却又必须戴上这副坚不可摧的无情面具,将属于“谢九晏”的温热彻底封存。
若谢沉仍在,他远并不必如此,可……终归是她对他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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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能弥补的,不过是让他能晚些,再晚些,遗失曾经的自己,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那些沾染鲜血与罪孽的事,总需要有人去做。
而她,本就是谢沉精心打磨、早已浸透血债的利刃,亦习惯了斩断一切无谓的恻隐。
那么由她来背负,岂非最好不过?
……
时卿无声地立在谢九晏身侧,指尖轻轻抬起,如同拂过一片无形的月影,虚虚悬停在他如墨的发顶上方。
她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一声叹息般的低语在空寂中弥散开来。
“谢九晏,”明知唯有自己能听见,时卿的声音却依旧温和,“往后,我帮不了你了。”
“而你……也不必再寻我了。”
即便他那样恨着她,那些冰冷锋锐的厉问犹在耳边,可这些时日看着他日益急躁的找寻,竟让她觉得,他或许,对她仍留有几分牵念。
也是,这百年来近乎朝夕相对的漫长岁月,她尚且无法全然洒脱,更何况,内里本就算不得多么心若寒石的他。
那么……便当她是离开了罢。
这本就是她临行前,便已做好的决断。
如今,她已是一缕亡魂,又何必再将死讯横亘于他眼前,徒增些不必要的烦扰来。
只是终归可惜了那淬元丹,也不知……那个取她性命之人,会否物尽其用?
……
是夜,青铜灯树上,鲛人烛燃着幽蓝色的冷焰,将殿宇深处映照得空旷寂寥。
沉水檀香在青铜狻猊兽炉中无声焚烧,过于浓郁的香气缠绵不休,压得人胸口发闷。
殿门随着谢九晏又一次的烦躁拂袖沉沉合拢,将最后一丝外界的气息隔绝,偌大的魔君殿,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玄色暗纹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线条冷峻的锁骨。
白日里堆积如山的卷宗已悉数批尽,案头唯余一盏孤灯和那方触手生凉的玄玉镇纸,竟没来由显出几分空落。
但不知为何,谢九晏仍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长明烛火跃动在他深刻的眉骨间,眼下是连日未得好眠留下的淡淡青痕,唇色亦淡如褪色朱砂,透着一抹深重的倦怠。
倦色如雾霭般晕染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可即便如此,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一卷摊开的陈旧书册上,指尖微微蜷着。
时卿无声地打量着他,眼底掠过些许浅淡的疑惑。
这几日,谢九晏似乎陷入了与她一般的境遇,将自己困缚在了魔君殿内,除了必要地召见魔侍询问消息,几乎寸步不离。
他从未回过自己的寝殿歇息,便是倦极时,也不过是在这宽大的座椅上倚靠片刻,或是伏案小憩,醒来后眼底的血丝便又深重一分。
就连往日时有的对魔界边陲的例行巡视,亦被他全然搁置。
时卿并非闲心泛滥到连谢九晏的行踪也要过问,只是……他不动,她便也离不得此处。
连日在早已熟稔入骨的殿中飘荡,所见不过方寸之地,饶是她素来心宽,也不免生出几分被拘于此的憋闷。
再腹诽也无济于事,时卿干脆移开视线,在案侧坐下,支着下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对面书架上那些排列整齐、却几乎蒙尘的卷籍。
一函,两函……正当她的思绪随着那无声的计数飘远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身畔。
心底的默数倏然一顿。
谢九晏正单手扶额,眼帘微微覆下,不知何时……竟已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