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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君子

作者:迎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宋持砚神色未变,却用比平时少一半的时间出了园子。他并未立即去见母亲,而是挥退僮仆,立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庭中的濛濛雨幕。


    即便是多雨的江南也不是日日笼着雨雾,但田氏的眼眸却是。


    柳氏之前,宋父有其余妾室,宋持砚见惯了姨娘们用胆怯的目光看着父亲。看似害怕,实则藏着算计,只是用一层薄雾遮掩了贪欲。


    田氏不同。


    她眸中的水雾只因为无措而生,薄雾的背后,是更多的无措。


    她是真的胆小,但无论面对郑氏也好,其余人也好,她虽怕却不会一直都怕。唯独对他不同,从初次见面她就在怕他,如今更怕了。


    宋持砚习惯弄不明白的事必探究到底,掌控越多则越有把握。


    田氏其实很好看穿,初见时她怕他应是惧怕权贵,如今怕他则是料到他已知晓她会借.种生子,她担心他会因此轻看她。亦有可能母亲已经暗示过田氏希望他介入此事。


    这便是她怕他的全部缘由。


    既已探究出了结果,宋持砚不再继续观雨,他提步离开。


    到了郑氏院中,屋里谈话的二人还未发觉他走近,熟悉的哭声从窗纸传过来,伴着陈嬷嬷急切的劝说。


    “大公子重礼,接受不来也寻常,夫人断别多想!大公子瞧着是冷情冷性了些,可孝心有目共睹,您吩咐的事没一件不照办的!”


    郑氏的哭声弱了一些:“嬷嬷,其实我知晓的。”


    停了会,她继续道:“当年术士说我命里只有一子,那时我膝下已有了砚儿和舲儿,虽不信鬼神之说,但为人母者难免忧心忡忡。每日都睡不着,担心任何一个孩子出事,都这般谨慎了,可还是出了事。砚儿带舲儿出去看花灯,只回来了一个,这哪能怪他呢?我也从没有怪过他,只恨自己。”


    “可砚儿也太冷静了,弟弟走丢了,他照常温书习字,如今弟弟死了,他也还是那八风不动的样子,查出与柳氏有关,竟还能坐得住!如今连为舲儿续香火都不肯!”


    “哎呀,我的夫人哟!”田嬷嬷又陷入忙乱的劝慰之中。


    缠绵梅雨有喧嚣之势。


    宋持砚持伞孤身立在阶下,神色清冷一如初春冷雨。


    从小就是如此,母亲似乎永远不相信他的孝心,既要他心无旁骛地扑在课业上,切勿为不必要的情绪所扰,又要他重情重义,情感充沛。


    抱怨听多了,也如这不痛不痒的梅雨,落在身上至多让衣袍沉上几分,远不至渗入心底。


    宋持砚心无波澜地叩了门。


    “砚儿来了。”郑氏坐在朦胧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狰狞的泪痕,只剩可堪自欺欺人的母性。


    郑氏看着长子,对于长子她态度一直是复杂的,忌惮与内疚并存。


    每次忌惮完就会内疚,为了不影响母子关系,这几年她悟出经验,会在他来之前先同嬷嬷们抱怨,长子来之后就可以只剩对孩子的内疚了。


    她温和道:“是母亲不对,非逼着你违背所持的君子之礼。你弟弟生于乡野,定也不慕荣利,这是我一人的执念,属实没必要。”


    宋持砚眉宇清冷。


    他知道这一切还未结束。


    道着歉,郑氏开始解释:“母亲生你弟弟时九死一生,与其说偏爱他,其实是疼惜自己。后又受人谗言,将你弟弟的走失归结到你身上,才总想证明你是在意你弟弟的……”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


    宋持砚身上衣袍清爽干燥,心里却开始烦躁潮湿。


    父亲教他遵守礼法,为何自己宠妾灭妻,毫无愧疚?母亲希望他理智,一心仕途,抛弃为无用的情绪,为何肆无忌惮地将情绪倾给他?


    既要他理智,又要他重情。既要他君子,又要他偶尔不那么君子。


    郑氏已趋于释然:“母亲也还未和田氏说起打算让她借.种的打算,你也就当我没提过吧。”


    宋持砚望着窗外朦胧烟雨想起田氏的目光,瞳仁越发沉漆。


    田氏还不知道母亲的打算。


    那为何见面时怕得捂住衣襟,不安地望着他腰间?


    他当然不会觉得那样干净的一个人会有杂念,她也不是因为想到了有关生子的事,很显然只是戒备。


    是因孙青的算计让她对男子尤其戒备,在她眼中他并非长兄,而是会跟孙青一样算计她,甚至觊觎她的陌生男子,是衣冠禽兽。


    显然她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君子。


    母亲和其余人更不认为,他们会怀疑是他弄丢弟弟,会怀疑他不答应借子是出自利益考量。


    他又到底在坚守什么?


    恶念如野火蹿升。


    宋持砚突然转身往外走:“您不必多言,我答应。”


    即便这次母亲说她想开了,但依照他的了解,往后她必会在某一次不愉快时搬出此事用以辅助控诉。


    但有个条件。


    “别让田氏知道是我。”


    他不希望她用比今日更无措的目光看着他。他不会因此更君子,只会被激出伪君子的恶念。


    *


    郑氏的怨怼和哀伤是停住了,可这份哀伤转移到了云里,淫雨霏霏,缠绵不息,下了好几日都不曾有停歇的势头,天好像不打算再晴。


    屋外头雨幕连绵,湢室里也到处都是朦胧的水雾。


    “这是夫人让郎中为娘子开的药浴。人就像田地,下过春雨之后啊土质才会松软。再大的锄头锄下来,也能一下扎根到底,埋下更多种子。”


    林嬷嬷怕说得太委婉田岁禾听不懂,故意变得接地气。


    田岁禾觉得她还不如文绉绉些,让她听不懂才好。她往下蹲了些,恨不得把自个埋到水里,“您别说了……我其实很有经验的。”


    林嬷嬷噗嗤笑了,田娘子和三公子虽然有过,可两个青瓜蛋子的头一回都是兵荒马乱的,田娘子又满脸稚嫩羞怯,她着实不相信她的话。


    看着田岁禾,林嬷嬷想起大公子好像也没晓过事。


    大公子看着沉稳持重,又因出仕得早很有些城府和手段,打眼一看好像是个什么都知晓的成年男子,可人伦之事可与读书做官不一样。


    那可怎么办?


    打大公子答应之后,夫人就很内疚,不敢面对大公子,把此事全权交给了林摸摸。难道她要去找大公子,嘱咐他也学一学基本的东西么?


    她可不敢!


    那还是只能从田娘子这里入手,林嬷嬷道:“夫人不想委屈娘子,寻了位模样很像三公子的年轻人,还是没用过的,不用担心染上什么病,不过干净有干净的好处,也有不便。”


    “娘子经历过,想必也知道青瓜蛋子最开始都摸不准的,到时候娘子可得给引一引路啊。”


    引路?田岁禾光是想想那画面脑子就烫得受不了了,耳朵也烫得很,她干脆将脑袋埋入水中,浴桶里咕噜咕噜冒出来一大串的水泡。


    “哎哟我的金鱼娘子啊!”


    林嬷嬷哭笑不得,又往另一处劝,“您要是实在害臊,可以把人当作三公子嘛,也可以告诉自己,这不是夫妻敦伦,是例行公事。”


    好吧,例行公事,田岁禾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嬷嬷常说宋持砚待家人也像例行公事,她就猜例行公事大概就是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的意思。


    这样想的确好些。


    药浴从下晌泡到黄昏,田岁禾就像锅里被炖烂了的筒骨,骨头架都要散了,从桶里出来还得嬷嬷搀扶。


    林嬷嬷服侍过好几位夫人小姐,书香门第的小姐夫人发都爱读书也爱深思,人一想太多就容易瘦,各个都是清冷纤细的体格。


    她很少见田岁禾这样的,平日套着象征寡妇苦楚的孝服,瞧着人纤弱单薄,其实内里可大有乾坤,活色生香,就像一副春色图。


    卷起来是截木棍,不显山不露水的,展开是高耸山峦和繁花。


    田娘子一向羞怯,好像做什么事都不大自信,林嬷嬷有意赞美,好让她的头能抬得高一些:“哎哟,娘子生得真好,老奴要脸红了。”


    田岁禾的脸压得更低了。


    天黑了,田岁禾坐在榻边打量着床榻。这榻很宽敞,宽得能让两三人在上头打架。只铺了软褥子,被子什么都没放,只有正中放了个软软的枕头,枕头也不是用来枕头的。


    林嬷嬷叮嘱过她要放哪。


    田岁禾扶了扶后腰,她的脸压得又更低了一些。


    虽然周围黑灯瞎火,人来了约莫也只能看出那是一个人,眉眼五官不会看清,但她还是摸出一条绸带来遮在眼睛上,绕到脑后打了个结。


    现在好了,她把自己的视线遮得朦朦胧胧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开始有稳重的脚步声,听声音不是林嬷嬷的,田岁禾双手抓住膝头布料,膝盖恨不能并得融在一块,不管怎样都掰不开。


    嬷嬷说那个人样貌很像阿郎,田岁禾缚着眼睛,只能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和阿郎不一样,他步调沉稳缓慢,让她像被钝刀子割肉。


    人总算走到榻边来,他站在榻边不动,田岁禾忐忑地睁开眼。透着绸布,她看到模糊高挑的男子,他太高了,站在她的面前像一座高峰。


    田岁禾的心便开始疯跳。


    他周正笔挺地站着,瞧着是个正派的人。也没说什么话,开始沉默解腰带,温文但很干脆利落。


    紧张从田岁禾心里窜出,跟窜天猴儿似地窜上房梁,她也跟窜天猴一样弹起,双手支着往后方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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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直退到角落里,背都贴着墙。


    “那个,能等、等一会么?”


    他没说话但没有停下。


    窗外林嬷嬷突然咳了咳,田岁禾想起林嬷嬷的嘱咐:“娘子就当是那人是被三少爷上了身。”


    尽管田岁禾怕鬼,但也不得不这样说服自个。她重新往外挪。


    “那……来吧。”


    那人听了便朝她俯低身。


    田岁禾手在身后撑着,人克制着没有再跑,但上身却不听话地尽可能后仰想离他再远一些。


    对方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握住她的手,伸向他的脸。


    田岁禾摸到了男子高挺的鼻梁,再是眉眼,那上头缚着条腰带,原来他解腰带是为了跟她一样遮住眼。


    腰带可厚多了,他眼前应当已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


    田岁禾突然不那么紧张了,她躺下去,像等着人服侍的贵夫人,唯独声音还有一些打颤。


    “你……你看着办吧。”


    宋持砚沉默了。


    那日偶然生出的恶念早已被理智浇灭,宋持砚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君子,但读过的圣贤书、所持的君子之道是真切扎根心中的。


    肉体凡胎有恶念是常事,不代表他就要沦为恶念的仆役。


    他答应帮母亲瞒天过海,但决不会放纵杂念,打着例行公事的目的而来,那么田氏就只是他的同僚。


    既是同僚,就该共同完成职责,他料想她会紧张,但没想到她紧张到一定程度竟不作为。


    也好,如此就不必提醒着他,她是三弟的遗孀。宋持砚端坐榻沿,凭着灵敏的感知握住她的膝头。


    清冷的气息从上方笼罩下。


    田岁禾揪着衣摆,这人像她平日赶着下工一样,他没有每一件都解开,只松了靠下的遮蔽。


    突然的凉意让田岁禾不适。例行公事,例行公事。她回想杂七杂八的事来分散心思,想起在铺子里给人刻石碑时曾遇到个眼盲的匠人。


    因为看不见,雕刻前匠人需要用手一寸寸丈量石料。


    丈量好之后才能下刀雕刻。


    跟上方的公子很像。


    听林嬷嬷说这位公子办事利落,田岁禾觉得她今日这份例行公事一定会比在铺子里下工要早。


    她想多了。


    他半点准头都没有!指腹始终没寻到下刀处。他倒冷静,更仔细地丈量,不慎掐到田岁禾,她猛一颤。


    “呀!”


    宋持砚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愣了愣蓦地松手,田岁禾抖了好久才从被掐的惊颤中缓了过来。


    看来林嬷嬷说的没错,只能她来引路了,“那个……我来吧。”


    田岁禾抖着手摸黑朝他伸去。


    宋持砚起初不明白她想做什么,等她的手抓上来时才清楚。从未被人如此冒犯,又是个素来怕他的人。宋持砚目光晦暗,周身气息更冷了,他压抑着想推开她的冲动。


    田氏不知在困惑什么,不解地咦了声:“怎么不大对啊?”


    是她记错了?


    上回阿郎可是很硬气的。


    很多事不硬气点也没法办啊,田岁禾寻思着是她找错地了。


    现在换她茫然地找,她像只谨慎的小兔子,在山包上摸索,但始终没能寻到可充饥的萝卜,只找到一个大土堆。兔子没了辙,十分客气地问山神:“请、请问,那个……”


    然而她一紧张就容易嘴瓢,“萝卜到底在哪啊?”


    宋持砚沉默了。


    他平素寡言少语是因为不想多说,并不是说不出话。可每次遇到田氏,他常因匪夷所思而说不出话。


    就如现在,他始终弄不明白她为何非要骑马找马?


    以及那荒谬又粗俗的隐喻。


    他越发无法说服自己。田岁禾明白过来兔子是寻到了种萝卜的地方,但这里的萝卜竟没长出来。


    怀着怜悯以及少许的松快,她问他:“是不行么?”


    *


    林嬷嬷在外面等得焦心。


    屋里头半点该有的动静都没有,她怕大公子不高兴便不敢进去瞧一瞧,只能贴在窗口听响。


    整整两刻钟,起初她什么都没听到,过了半盏茶,娘子惊颤地叫了声,又羞又恼地说:“我来吧……”


    看来没寻到诀窍。


    林嬷嬷憋着呼吸再细听,后来又听到娘子说:“是不行么?那好吧……你回去等通知吧。”


    再然后屋门一下推开了,林嬷嬷忙站直了,装作一个木头人。


    是大公子出来了。


    他衣袍整齐,那股子无情无欲的清冷劲儿非但没散,还更冷冽了。


    檐下灯笼映着那张冷峻的脸。


    好像不大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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