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厂的中心广场,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那座用猪肉、白面和成捆棉被堆成的小山,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被兴高采烈的工人们搬运一空。
每一户领到物资的家庭,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过年都未曾有过的喜悦。
他们手里攥着那份滚烫的,盖着鲜红大印的分房协议,感觉像是攥住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那些之前还在厂区里散播谣言,搅动人心的小混混,被工人们自发地扭送到了保卫科。
根本不用秦山河的人动手,愤怒的群众就用最朴素的正义,清理了队伍。
市委大楼里,李建民面如死灰。
他从望远镜里看着广场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陆顾问万岁”,
感觉自己的政治生涯,连同那点可怜的权谋算计,都被碾得粉碎。
他想不通,自己那些在官场上无往不利的手段,
到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人面前,怎么就变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哪里知道,对付饥饿的人,最好的办法不是画饼,而是直接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整个红星厂,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运转起来。
搬迁,这件在任何人看来都千头万绪、困难重重的浩大工程,
在工人们那被点燃到极致的热情面前,变得异常顺畅。
根本不用干部们去催,老师傅们就主动带头,将那些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机床设备,小心翼翼地擦拭、打包。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更是自发组成了突击队,扛着机器,搬着家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秦山河彻底放飞了自我,他把这场大搬迁,当成了一场方面军级别的战略大转移来指挥。
他穿着他的将军服,手里拿着个大喇叭,站在一辆装甲车的顶上,像个真正的将军一样,检阅着他的“部队”。
“三车间的!你们那个车床的底座怎么固定的?
想让咱们的宝贝疙瘩在路上跳迪斯科吗?
给我用八号钢缆五花大绑!绑得跟个粽子似的!”
“家属区的!谁家的猪!谁家的猪在五号卡车上打架?
告诉你们多少遍了!公猪母猪要分车装运!注意影响!这都是咱们革命队伍的宝贵财产!”
王敬业则彻底进入了“战地记者”模式。
他脖子上挂着个海鸥牌照相机,胳膊上戴着“宣传组”的红袖箍,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小本子上写得飞快。
他拉住一个正在扛着半扇猪肉的老师傅,一脸严肃地采访:
“这位师傅,请问您此刻的心情如何?是不是感觉正扛着新生活的希望,奔向一个伟大的未来?”
那老师傅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乐呵呵地说:
“啥伟大未来俺不懂,俺就知道,这猪后臀尖,肥瘦相间,回去炖酸菜肯定香!”
王敬业:“……”
他觉得,自己的文笔,好像有点跟不上人民群众朴素的语言了。
这场欢乐而又充满希望的大迁徙,持续了整整两天。
一辆辆满载着设备、家当和希望的军用卡车,像一条绵延不绝的长龙,缓缓驶离了这座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
就在最后一批车辆准备出发时,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红星厂那已经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的大门口。
是赵梅。
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那件曾经崭新的呢子大衣,现在已经变得灰扑扑的,领口还蹭上了一块油渍。
她脸上那精致的妆容早已不见,眼神里,也没有了当初的鄙夷和高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自从李强被红星厂开除,又因为煽动闹事被工人们打了一顿后,李家就彻底败了。
彻底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喝醉了回家,还会对赵梅拳打脚踢。
赵梅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她不止一次地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个被她抛弃在废弃车间的身影。
每一次,心都疼得无法呼吸。
今天,她听说了红星厂要全部搬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
她看到那些工人和家属,一个个喜气洋洋地登上卡车,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她看到一个认识的王婶,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王婶……”她走上前,声音有些沙哑。
王婶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疏离。
“小梅啊……你……有事?”
“婶儿,你们这是……真的要走啊?”
“那可不!”王婶一提起这个,脸上立刻放出了光,她扬了扬手里的那份文件,
“看见没?分房协议!一百二十平的大三居!
人家陆顾问说了,精装修,拎包就能住!
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分房协议……一百二十平……
她死死地盯着那份盖着红印的协议,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被刺痛了。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挂着特殊牌照的轿车,从厂区里缓缓驶出,准备汇入车队。
赵梅一眼就看到了车里的人。
驾驶座上,是陆云。他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
他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夹克,却比她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挺拔,自信。
副驾驶上,坐着秦冷月。
她正侧着头,跟陆云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却无比动人的微笑。
那是一种赵梅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微笑。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一幅画。
而自己,却站在画外的阴影里,卑微得像一粒尘埃。
凭什么?
凭什么她秦冷月就能拥有一切?凭什么这个被自己抛弃的男人,能一步登天?
一股混杂着嫉妒、悔恨、不甘的疯狂情绪,瞬间吞噬了她的理智。
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张开双臂,死死地拦在了车前。
“陆云!”
她的声音尖利,嘶哑,像一只受伤的杜鹃。
“你不能走!”
车子“吱”的一声,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陆云那张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脸。
赵梅看着那张脸,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通一声跪倒在车前,双手死死地拍打着引擎盖。
“陆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你带我走吧!求求你了!带我一起走!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忘了我们以前了吗?我们是青梅竹马啊!”
她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厂区门口,显得那么凄厉,又那么可笑。
周围所有准备出发的工人,都停下了脚步,扭过头,
静静地看着这场迟来的,注定是悲剧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