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决之日,天朗气清。
红星厂新建的恒温恒湿精密加工车间里,两台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维勒五轴加工中心,
如同两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并排而立。
车间的一侧,用厚厚的防爆玻璃隔开了一个观察区。
秦山河、苏婉、高士伟、钱理行,
以及几位从京城专程赶来的军方和工业部的领导,全都屏息凝神,神情肃穆。
更远处是黑压压的人群,那是红星厂自发前来观战的工人们。
他们被拦在警戒线外,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自豪。
对他们来说,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技术比拼,这是红星厂的荣誉之战,是华夏工人的荣誉之战。
上午九点整。
身穿蓝色维勒公司工作服,头发一丝不苟的卡尔和他身后同样严阵以待的德国工程师团队,率先走进了车间。
卡尔的脸上,带着德国人特有的严谨与专注,
他走到自己的机床前,像一位即将登台的指挥家,抚摸着冰冷的机身,眼神里充满了对自己作品的自信。
紧接着,陆云也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脚上一双解放鞋,手里甚至还端着那个泡着枸杞的搪瓷缸子,悠哉得像是来车间里遛弯。
他的身后,只跟着一个秦冷月。
她今天也换上了一身干练的工装,长发扎成了马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紧紧跟随陆云的眼睛,却暴露了她内心的全部情绪。
双方就位。
两块同样大小,由秦山河亲自从军区调来的特种钛合金方锭,被牢牢地固定在了两台机床的夹具上。
随着一位中立的瑞士公证员宣布比赛开始,两台机床几乎在同一时间启动。
“嗡——”
沉闷的启动声中,一场巅峰对决,正式拉开序幕。
卡尔的风格,是典型的德式教科书。
精准,稳定,势大力沉。
他的团队分工明确,有人负责监控数据,有人负责辅助操作,一切都有条不紊。
机床的切削主轴,以一种恒定的,充满力量感的节奏旋转着。
切削液如同瀑布般浇下,在飞溅的金属碎屑中,叶盘的雏形被一点点地“雕刻”出来。
观察室里,一位来自航空部的领导忍不住点头赞叹:
“严谨,太严谨了。你看他的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这就是德国工业强大的地方,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
而另一边,陆云的风格则让所有人都有点看不懂。
他竟然把自己的搪瓷缸子,就放在机床的操作台上。
然后,他就一个人,靠在操作台边上,双手插在口袋里,闭着眼睛,像是在……听?
他的机床,完全是全自动运行。
但那运行的声音,却和卡尔那边截然不同。
没有那种恒定的节奏,反而充满了变化。
时而,是如同小提琴般高亢尖锐的切削声,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时而,又像是大提琴般低沉的嗡鸣,刀具在材料表面缓缓地滑过,仿佛在进行某种爱抚。
钱理行教授举着望远镜,嘴巴越张越大,脸上的表情也从疑惑,变成了震惊,最后是见鬼一般的恐惧。
“疯了……他绝对是疯了!”
钱教授的声音都在哆嗦,
“你们看他的切削参数!转速三万六!进给率竟然达到了每分钟二十米!
这……这比理论上的安全极限高了三倍!
钛合金的硬度那么高,这么快的速度,刀具会瞬间过热软化,然后崩断的!”
“还有那个冷却系统!”另一个年轻专家也尖叫起来,
“他……他把冷却液的流量调到了最低!
他这是想干什么?让刀具干烧吗?”
观察室里,所有懂行的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陆云的操作,完全违背了现代金属切削科学的所有定律。
这已经不是大胆了,这是在自杀!
秦山河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不懂技术,但他看得懂气氛。
他看到旁边几个专家的脸都白了,心里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苏婉的手心里则全是冷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下一秒就要听到刀具崩碎,机毁人亡的巨响时,一个关键的加工节点到来了。
那是陆云自己设计的图纸中,一个最为精妙的结构——
一处叶片根部的微小内凹弧面。
这个地方的材料应力最为集中,是整个加工过程中最容易出现问题的“鬼门关”。
卡尔那边,机床的转速明显降了下来。
他换上了一把尺寸更小的球头铣刀,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进行着雕琢。
这是最稳妥,也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
而陆云这边,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他的机床,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发出了更加尖锐的,仿佛要撕裂空气的咆哮!
主轴的转速,瞬间飙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从未有任何机床达到过的恐怖数值!
那把特制的合金刀具,在与钛合金的剧烈摩擦下,整个刀头都变得赤红,像一粒燃烧的星辰!
“完了!”钱教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爆炸并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其清脆悦耳的,如同风铃般的“叮——”声,从机床内部传了出来。
那声音,空灵,悠远,仿佛不属于这个凡尘。
当声音散去,众人再定睛看去时,全都石化了。
只见那赤红的刀尖,以一种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姿态,在那“鬼门关”处,划出了一道完美到令人窒息的弧线。
切削面上,光洁如镜,甚至倒映出观察室里众人那呆滞的脸庞。
“是……是‘热切削共振’……”
钱理行教授猛地睁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语无伦次地嘶吼道,
“我的天……他……他不是在切削!
他是在‘烫’!
他利用超高速旋转产生的局部高温,让钛合金的表面瞬间达到了‘超塑性’状态,
材料在那一瞬间变得像面团一样柔软!
同时,他计算出了那个结构最脆弱的共振频率,用刀具的震动将材料‘抖’了下来!”
“他……他把机床,当成了一把手术刀!一把超声波手术刀!
他不是在跟材料对抗,他是在跟材料对话!
他是在引导材料,自己变成想要的形状!”
这番解释,让所有非专业人士也听懂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那个依然靠在机床边,闭着眼睛仿佛置身事外的年轻人。
而赛场上,一直专注于自己操作的卡尔,也被那一声清脆的风铃声所惊动。
他下意识地朝陆云那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这位在工业领域纵横了五十年的德国巨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的手定在了半空中。
他眼中的自信、专注、骄傲,在这一刻,尽数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绝望。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陆云为什么要把图纸扔进垃圾桶。
因为在陆云的眼中,他们这些所谓的工程师,还在第一层思考如何用更锋利的刀去“雕刻”一块顽固的石头。
而陆云,已经站在了上帝的视角,思考如何让石头自己“长”成一座完美的雕像。
这不是同一个维度的战斗。
“我……输了。”
卡尔丢掉了手里的操作器,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这落针可闻的车间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比赛,才刚刚进行到一半。
胜负,却已然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