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狂热的喜悦中,陆云和秦冷月已经悄然退到了车间外。
秦冷月转过头,看着他。
夜色模糊了他脸上的轮廓,却让他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你说的‘规矩’,恐怕不止英国人想来定。”秦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报纸递给他。
是刚刚从京城发来的加急电报。
上面的内容,比哈里森的来访更让人心头一紧。
“据悉,红星厂在接待外宾时,展示了某项‘突破性’冶金技术。
兹令,高士伟、陆云,即刻整理全部技术细节、实验数据、操作流程,形成书面报告。
另,由工业部、国防科工委、冶金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将于三日内抵达对该技术进行全面核查与评估。”
电报的最后,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冰冷的代号:“铁拳”。
当高士伟看到这封电报,刚刚还红光满面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联合调查组?还他妈起了个代号叫‘铁拳’?
这是来评估的,还是来抄家的?”他那火爆的脾气又上来了,
“我们刚打跑了狼,他们就想来抢肉?这帮坐办公室的老爷,除了会摘桃子还会干什么!”
“老高,别激动。”陆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依旧平静。
“我能不激动吗?”高士伟指着电报,
“你看看这用词,‘核查’、‘评估’!这字里行间,哪有一点信任?
分明是把我们当贼防着!他们根本不信我们能搞出这种东西,他们觉得我们是为了糊弄英国人,搞了个魔术!
现在魔术穿帮了,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
高士伟的猜测,不无道理。
陆云创造的奇迹,太过惊世骇俗。
那口“铁锅”,那近乎于“巫术”的修复过程,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科学体系的认知范畴。
钟院士那样的人,是亲眼见过“创世炉”的绝境,才愿意赌一把。
而那些只看报告,只听汇报的大佬们,他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怀疑,是警惕。
一项足以颠覆世界工业格局的技术,居然诞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出自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之手。
这在那些习惯了按部就班、讲究师承和履历的官僚眼中,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他们不信,我们就做到让他们信。”陆云把电报纸折好放进口袋。
“怎么做?”秦冷月问。她虽然表面冷静,但紧锁的眉头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忧虑。
她知道,跟这些内部的官僚打交道,比跟英国人周旋要复杂一百倍。
“他们要报告,就给他们报告。”陆云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王科长!”
“到!”正在不远处接受工人们“朝拜”的王敬业,一个激灵,
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来,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陆云看着他,“联合调查组要技术报告你来写。”
“我?”王敬业愣住了,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陆顾问,您没搞错吧?我就是个搞宣传的,写写新闻稿,编个顺口溜还行。
这技术报告,又是公式又是数据的!”
陆云笑道,
“这份报告,技术细节要模糊处理。
重点,要突出我们是如何在领导的关怀下,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革命精神,
如何克服重重困难,最终用一口普通的铁锅,一颗火热的红心,粉碎了帝国主义的技术封锁。
调子要高,姿态要做足,写得越是波澜壮阔,越是荡气回肠越好。”
王敬业的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
这是阳谋!
你不是怀疑我们吗?你不是觉得这事儿玄乎吗?
好,我干脆就不跟你讲科学,我跟你讲精神,讲情怀!
我把这事儿写成一部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让你想质疑都不知道从何下口。
你敢质疑这份报告,就是质疑我们自力更生的决心,就是否定我们工人阶级的伟大创造力!
“保证完成任务!”王敬业“啪”地敬了个礼,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兴奋了,而是一种找到了毕生事业的庄严和神圣。
他连夜就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奋笔疾书。
办公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三天后,当三辆挂着京城牌照的伏尔加轿车,缓缓驶入红星厂时,
一份长达三万字,标题为《铁锅映丹心,赤诚铸国魂——记红星厂单晶涡轮叶片攻关项目纪实报告》的雄文,
已经摆在了厂长秦冷月的办公桌上。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行神情严肃,气场强大的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表情刻板的中年人。
他叫刘振华,工业部技术司的副司长,也是这次联合调查组的组长。
“秦厂长,久仰。”刘振华只是和秦冷月不咸不淡地握了握手,便直奔主题,
“报告准备好了吗?英国人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厂里,是不是搞了一些……不合规矩的小动作?”
他的语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问意味。
身后站着一排来自不同部委的专家和干部,个个面无表情,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挑剔。
他们就像一群经验丰富的老猎人,面对一只看起来过分肥硕的猎物,首先想到的不是惊喜,而是这猎物是不是有病。
“这就是你们的报告?”刘振华用两根手指,捏起那份由王敬业呕心沥血写成的“史诗”,随意地翻了两页。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报告里,充斥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大无畏的探索勇气”、“老师傅们夜以继日的奉献”等充满了激情和感染力的词句,
但关于核心技术的描述,却只有一句语焉不详的——
“在陆云顾问的创新性理论指导下,通过对传统冶金工艺进行革命性的优化整合,实现了材料性能的飞跃。”
“秦厂长,我需要的是一份严谨的、科学的、有数据支撑的技术报告。”
刘振华将报告“啪”地一声丢在桌上,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而不是一篇……宣传稿。”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专家,也冷笑着开了口:
“‘创新性理论指导’?‘革命性的优化整合’?这些词太空泛了。
我们需要知道,热处理的温度曲线是多少?真空度的具体数值是多少?合金元素的配比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
还有那个单晶的定向生长,你们用的是籽晶法还是区域熔炼法?
设备呢?你们的单晶炉,是哪家生产的?”
他一连串的问题,又急又快。
这才是真正的内行。他们不关心你背后的故事有多感人,他们只认数据和流程。
高士伟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正要发作,却被陆云用眼神制止了。
“刘司长,各位专家。”陆云上前一步,
“实在抱歉,这份报告写得比较仓促,可能在一些专业表述上,确实不够严谨。”
他这个态度,让刘振华等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们最不怕的就是你认错,最怕的就是你嘴硬。
“不过,”陆云话锋一转,“我们没写得那么详细,其实也是有苦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