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气氛从压抑的愤怒,变成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陆云,你说,咱们怎么干?”
高士伟把目光投向了陆云,现在,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他们想来看虚实,我们就让他们看。
不但要看,还要让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陆云的嘴角,“不过,看什么,怎么看,得由我们说了算。”
他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
“第一,战略上藐视敌人。他们越是傲慢,我们就越要显得‘土’。
从明天开始,把厂里那些最新从德国买来的机床,全都用帆布盖起来,
贴上‘设备维修,请勿靠近’的封条。
把咱们那些最破、最旧、最有年代感的老家伙,全都擦干净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尤其是你那台C620。”陆云指了指车间门口的方向,那是他获得新生的地方。
“第二,战术上重视敌人。他们这次来的,是首席工程师带队,都是些老油条,眼光毒辣。
光靠‘土’,唬不住他们。我们得准备一个‘节目’。”
“什么节目?”众人好奇地问。
“一个能让他们世界观崩塌的节目。”陆云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不是觉得我们的材料不行吗?我们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的材料,到底行不行。
他们不是觉得我们的工艺落后吗?我们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点石成金’。”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那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总而言之一句话,”陆云将粉笔重重地点在黑板上,“
他们是坐着飞机来的,我们得让他们爬着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红星厂都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备战状态。
崭新的进口设备被遮盖得严严实实,落满灰尘的苏联老机器被擦拭得油光锃亮。
车间里,老师傅们把那些用了几十年的、包浆都磨出来的榔头、卡尺、锉刀,
郑重其事地摆在了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仿佛那不是工具,而是一件件传世的法器。
王敬业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亲自挑选了一批“根正苗红”,
长相憨厚朴实,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中国工人”的群众演员,进行了紧急培训。
培训内容只有一条:无论英国人问什么,都憨厚地笑,
然后用方言回答“俺不懂,俺就知道听领导的话,让俺干啥俺干啥”。
他甚至还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批极具年代感的搪瓷茶缸,
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为人民服务”的标语,
要求参观路线上的所有工作人员,人手一个。
一切,都准备就绪。
一周后,一个由三辆黑色“大使”牌轿车组成的车队,
在省外办车辆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红星厂的大门。
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身穿昂贵的温莎手工西装,约莫五十多岁的英国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叫亚当·哈里森,罗尔斯·罗伊斯公司的首席工程师之一,
也是这次“斯贝”发动机技术引进谈判中,态度最强硬、最傲慢的英方代表。
他一下车,目光便挑剔地扫过红星厂那充满了八十年代工业气息的红砖厂房和高耸的烟囱,
嘴角,毫不掩饰地勾起一抹轻蔑的微笑。
“哦,亲爱的玛丽,”他对着身边同样神情倨傲的女助理,用纯正的牛津腔低声说道,
“看看这里,真是充满了……嗯,历史的厚重感。
我仿佛闻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气息。”
他身后的团队成员,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迎接他们的,是秦冷月和高士伟。
“哈里森先生,欢迎来到红星机械厂。”
秦冷月面若冰霜,用一口流利得听不出任何口音的英语说道。
“秦厂长,你的英语,还是那么动听。”
哈里森故作绅士地欠了欠身,眼神里的优越感却快要溢出来,
“只是没想到,你们的工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古典。”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从见面的第一秒,就已经打响。
角落里,王敬业悄悄按下了他那台宝贝录音机的录音键,脸上露出了猎人般兴奋的笑容。
参观的路线,经过了陆云和王敬业的精心设计,堪称一门行为艺术。
第一站,总装车间。
迎接英国人的,不是想象中窗明几净、秩序井然的现代化流水线,而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手工作坊”景象。
几十台老旧的苏式机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穿着打补丁工装的老师傅们,
正拿着大号的扳手和榔头,在一个巨大的齿轮箱旁敲敲打打。
火花四溅,油污遍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机油和钢铁混合的味道。
“我的上帝……”哈里森的一个助手,一个叫亚瑟的年轻工程师,夸张地捂住了鼻子,
“他们就是用这些古董,来制造精密齿轮的?这简直是对机械工程学的侮辱!”
“别这么说,亚瑟。”哈里森的语气充满了“宽容”与“理解”,
“要尊重当地的工业文化。或许,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工匠精神’吧。
用榔头,来保证齿轮的啮合精度。非常……有想象力。”
他们自以为是的低声交谈,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旁边一个“群众演员”的耳朵里。
这位由王敬业亲自培训的钳工师傅,立刻露出了一个憨厚淳朴的笑容,
举起手里那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茶缸,对着英国人遥遥一敬,
然后用一口地道的方言大声喊道:“领导好!喝水!”
这极具反差感的一幕,让英国代表团的成员们面面相觑,脸上那种想笑又必须憋住的表情,十分精彩。
王敬业躲在柱子后面,用他那台从厂宣传科武库里翻出来的、带长焦镜头的海鸥相机,精准地捕捉下了这一幕。
他觉得照片的标题可以叫《工业文明的代沟》。
第二站,材料研发中心。
当哈里森一行人看到那个被命名为“红星一号——铁锅之心”的真空感应熔炼炉时,
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精彩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荒谬、难以置信以及强烈的好奇,最后又回归到极度鄙夷的复杂情绪。
“亚当……我没看错吧?”那个叫玛丽的女助理,
指着炉体顶部那个依稀还能看出炒菜锅轮廓的封头,声音都在发颤,“那……那是一口……锅?”
“是的,玛丽,你没看错。”
哈里森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但他依然维持着首席工程师的体面,
“这是一种非常……后现代主义的工业设计。
将东方的烹饪哲学,与西方的冶金科学,进行了一次大胆的结合。
我建议,我们应该把它拍下来,作为今年公司年会的最佳笑话素材。”
一个工程师已经忍不住掏出了自己的徕卡相机,对着那口“铁锅”疯狂地按动快门。
高士伟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真想冲上去,把那台相机砸个稀巴烂。
秦冷月按住了他的胳膊,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好戏,还在后头。
参观路线的最后一站,是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型实验室。
实验室里很空旷,只有一张干净的不锈钢工作台,工作台上,放着一套看起来很古怪的设备。
陆云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靠在工作台旁,像一个等待检修设备的普通技术员。
“哦?”哈里森看到了陆云,他那高高在上的审视目光又一次出现了,
“秦厂长,这位是……你们厂里很有前途的年轻学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