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自我介绍,每一个字都在炫耀。
陆云却没有去握他的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陆云,红星厂工人。”
简单的六个字,让苏文彬伸在半空中的手显得无比尴尬。
他的脸色沉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笑容,转向秦冷月:
“冷月,正好我今天休假,也是来逛逛。
听说这百货大楼新到了一批进口的女士手表,西铁城的,我陪你去看看?”
“不必了,我们是来买工作服的。”秦冷月直接拒绝。
“买工作服?”苏文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夸张地笑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陆云,
“这位……陆师傅是吧?你们红星厂现在待遇这么差吗?
连工作服都要工人自己买?”
这话里的讥讽和挑衅,已经不加掩饰了。
秦冷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正要发作,陆云却先一步开了口。
他一直很平静,像一个局外人。
此刻,他上前一步,站到秦冷月身侧,看着苏文彬,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苏同志是在外贸公司工作,想必对国际形势很有了解吧?”
苏文彬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个问题正中他的痒处,
他立刻挺直了胸膛,傲然道:
“当然,我们每天都要接触最新的外贸信息和国际动态。”
“那太好了。”陆云点了点头,继续用一种非常诚恳的语气请教道,
“我最近看报纸,总看到一个词,叫‘巴统协议’,但一直没搞懂。
苏同志能给我这个工人,科普一下吗?”
“巴统协议?”苏文彬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这个词,他当然听说过,是西方国家对社会主义国家搞技术封锁的组织。
但要他详细说出个一二三四来,特别是当着秦冷月的面,他根本就说不出来!
他一个搞日用品进出口的,哪里懂这些!
“这个……这个就是……就是西方的一个……贸易协定嘛。”
苏文彬支支吾吾,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哦,贸易协定啊。”陆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一脸困惑地追问,
“可我听说,这个协议里,连滚珠轴承的精度等级都做了详细的限制,好像是P5级以上就不允许出口了。
贸易协定怎么会管这个?
苏同志,你们外贸公司进口机械的时候,难道不用看这个协议的附件清单吗?”
陆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在苏文彬那层薄薄的、名为“优越感”的皮肤上。
苏文彬的脸,已经从刚才的白色,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小丑,尤其是在秦冷月那冰冷的注视下。
“我……我们公司不负责机械进口!”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和狼狈。
“原来是这样。”陆云一脸“原来你也不懂”的表情,最后补上了致命一击,
“我还以为在外贸公司工作的,都像苏同志这样,对什么都懂呢。看来是我这个工人想当然了。”
说完,他不再看苏文彬一眼,转身对已经有些目瞪口呆的秦冷月说:
“秦厂长,我们上楼吧,二楼是男装区。”
秦冷月深深地看了陆云一眼,那双冰封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漾起了一丝笑意。
“好。”她轻声应道,随即,迈开脚步,昂首挺胸地,从石化在原地的苏文彬身边,擦肩而过。
回程的吉普车里,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之前是安静中带着一丝疏离的尴尬,而现在,则是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融洽。
秦冷月没有再像来时那样正襟危坐,她的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目光时不时地,会透过后视镜,瞥一眼身旁闭目养神的陆云。
刚才在百货大楼里,苏文彬在她和陆云走后,依旧不死心地跟在后面,试图找回场子。
他炫耀自己能搞到处理价的进口彩电,又说可以帮秦冷月安排更好的工作。
而陆云,自始至终没有再理他。
他只是专注地挑选着自己的东西,
两套换洗的工装,几件内衣,一双解放鞋,一管牙膏,一把牙刷。
简单,实用,没有一丝多余。
在陆云那种纯粹的、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行事风格面前,
苏文彬所有浮华的炫耀,都显得那么可笑和苍白。
最后,他只能在周围售货员和顾客们看戏般的目光中,自讨没趣地悻悻离去。
“对不起。”秦冷月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陆云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为苏文彬的事。”秦冷月解释道,
“他是我父亲一位老战友的儿子,以前……总喜欢来我们家。”
她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陆云笑了笑,重新闭上眼睛:
“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人。
不过,秦厂长,你好像挺招这种人的。”
他这句话,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
秦冷月闻言一窒,脸颊微热,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有些恼怒地瞪了陆云的侧脸一眼,却发现自己的心跳,不知为何快了几分。
吉普车在黄昏时分,终于回到了红星厂。
刚一下车,方振国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带着孙建和周通师傅冲了上来。
“材料!材料回来了!”方振国看着那些从车上卸下来的化学品桶,眼睛放光,像饿狼看见了鲜肉。
“模具已经按照图纸做好了,随时可以开始浇筑!”孙建在一旁兴奋地补充道。
“那就开始吧。”陆云将刚买的生活用品随手递给旁边一位来帮忙的工人,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直接走向了那个临时搭建起来的、专门用于浇筑床身的工棚。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红星厂的核心区域,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杂着化学品和石料粉尘的气味。
在陆云的亲自监督和指导下,配料、搅拌、浇筑、振捣排泡……每一个环节都严格按照工艺流程进行。
所有参与的人,都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在见证一个奇迹的诞生。
两天后,当床身固化完成,巨大的木质模具被小心翼翼地拆除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通体灰黑、表面致密光滑的庞然大物。
它不像金属那样冰冷反光,却透着一种岩石般的厚重与沉稳。
用手触摸,质感温润,完全没有铸铁件那种粗糙的颗粒感。
“太……太漂亮了……”周通老师傅围着床身转了一圈又一圈,
用布满老茧的手在上面反复摩挲,口中喃喃自语,
“这东西,摸上去就觉得它稳!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台德国机床的底座都稳!”
方振国更是直接让人推来了水平仪和温度计。
经过反复测量,在周围环境温度变化一度的情况下,
这块巨大的“人造花岗岩”床身的形变,几乎为零。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方振国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报告单,眼眶再次湿润。
“曙光一号”最核心的两大难题——心脏和骨架,都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被完美解决了。
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的装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