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独立车间里,却早已是人声鼎沸。
装配工作,正式开始。
总装配台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所有的零件都按照分解图的顺序,
整齐地码放在铺着红绒布的托盘上,像是在等待检阅的士兵。
陆云站在主位,
“方总工,行星架。”
“来了!”方振国像个学徒,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行星架递了过去。
陆云的目光在上面一扫,便指着一个轴承孔:
“这个孔的倒角,再用油石过一下,边缘太锐利,会刮伤油封。”
方振国二话不说,拿起油石,亲自打磨。
“李师傅,一号离合器总成。”
李钳工捧着总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陆云拿起一片离合器片,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弹,侧耳倾听。
“声音不对。”他皱了皱眉,
“这片的热处理,火候稍微过了一点,金相组织有变化,韧性会下降。换掉,用备用的那片。”
用手指弹一下,就能听出热处理的差异?这还是人的耳朵吗?
但没人敢怀疑,立刻就换上了备用件。
“孙建,液压阀体。”
孙建几乎是小跑着,将那个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阀体递上。
陆云拿起一根细长的钢针,探入那比发丝还细的油路中,缓缓捻动。
他的眼睛闭着,神情专注,片刻后,他睁开眼:
“油路内壁有毛刺,在第三个拐角处。
用我昨天教你的方法,自制一个微型刮刀,伸进去,刮三下,不能多也不能少。”
整个装配过程,就像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陆云是主刀医生,他的话就是绝对的指令。
而方振国、李钳工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技术泰斗,此刻都成了他最忠实的助手和护士。
“咔哒。”
当第一组行星齿轮被完美地嵌入齿圈时,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啮合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转一下试试。”陆云说道。
钱师傅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拨动了行星架。
整个齿轮组,无声无息地,如丝般顺滑地旋转起来。
一个又一个的部件,在陆云的指挥下,被完美地组装到了一起。
是红星厂,乃至整个中国工业,迈向一个新时代的,最初的胎动。
秦冷月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指挥若定,仿佛天生王者的青年,她的心中,
一个无比大胆的计划,正在疯狂地滋长。
然而,就在车间里的气氛达到顶峰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和谐。
厂办的秘书小刘,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
“秦……秦厂长!方总工!”
他喘着粗气,声音都变了调,“出……出事了!”
秦冷月眉头一蹙:“慌什么,慢慢说。”
“省……省军区来的加急电报!军区技术部,派了……派了一个高级技术核查组下来,
说要……要审查我们63式坦克动力系统改造项目的‘重大技术突破’
……带队的是……是陈岩上校!”
“陈岩?!”
听到这个名字,方振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脸色变得和秘书小刘一样惨白。
“哪个陈岩?”秦冷月追问,她对军区的人事并不熟悉。
“还能是哪个陈岩!”方振国声音发干,带着一丝绝望,
“就是那个外号‘项目屠夫’、‘故障放大镜’的陈岩啊!
秦厂长,您是不知道,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个技术疯子!
他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任何项目到了他手里,但凡有一点点瑕疵,甚至只是理论上的不完美,
他都能给你放大一百倍,然后直接一刀切掉!
去年,一机厂那个搞了三年的新型火炮项目,就是折在他手里的!
据说报告上去,连带着总工都挨了处分!”
“他们什么时候到?”秦冷月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电报上说……说后天上午到。”秘书小刘的声音细若蚊蝇。
“后天……完了……全完了……”他失魂落魄地说道,
“我们的设计,是‘降级版’,是充满了妥协和变通的方案。
什么钎焊叶片,什么强制油冷,他会说我们投机取巧,会说我们埋下重大安全隐患!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解释!”
几个年轻的工人,脸色已经变得和方振国一样难看。
“慌什么。”
一个平静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和恐慌。
是陆云。
他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在专注地检查着一个齿轮的倒角。
仿佛“陈岩”这个名字,对他来说,还不如这个倒角的圆润度重要。
他吹掉上面的铁屑,将零件放回原位,这才抬起头,扫了一眼惶惶不安的众人。
“他是来审查技术的,不是来吵架的。”
陆云的语气平淡如水,“既然是审查技术,那就让技术说话。”
“把它造出来,装到台架上,发动起来。数据,会替我们解释一切。”
秦冷月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
她站在陆云的身边,目光坚定地看着所有人。
“陆顾问说得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陈上校要来,我们欢迎。但红星厂,有红星厂的规矩。
在我们的地盘上,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遛再说!”
她转向方振国:“方总工,你现在的任务,不是担心后天的事情,
而是保证今天,这台变速箱,能完美地装配起来!出了任何问题,我担着!”
她又转向其他人:
“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谁要是再敢动摇军心,就按战时条例处置!”
这位年轻的女厂长,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了惊人的魄力和决断力。
她和陆云,一个沉静如山,一个凌厉如剑,
两人站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气场,瞬间驱散了众人心中的阴霾。
“是!”
方振国咬了咬牙,将心一横,
“都动起来!加快速度!
妈的,老子倒要看看,他陈岩的眼睛,是不是比我们手里的千分尺还准!”
车间里,再次恢复了紧张而有序的工作。
只是,所有人的心里,都多了一根名为“审判日”的弦。
与此同时,厂区的另一头,宣传科。
王敬业正叼着笔杆,对着稿纸,绞尽脑汁。
“‘天不生我陆顾问,工道万古如长夜’……不行不行。”
“‘锉刀在手,天下我有;图纸一出,鬼神皆愁’……”
他正抓耳挠腮,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听完电话,王敬业“啪”的一声,把笔拍在了桌子上。
“陈岩要来?好啊!来得好啊!”
他的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闪烁着一种媒体人嗅到大新闻的兴奋光芒。
“屠夫斗神仙!这标题,绝了!”
“惊闻军区天威至,项目屠夫欲断魂。
莫愁前路有荆棘,自有真神定乾坤!”
他越写越嗨,仿佛已经看到了陈岩在陆顾问的神技面前,震惊得跪地膜拜的场景。
......
当最后一个螺丝被拧紧,当变速箱的外壳被彻底封闭。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金属灰色,外形紧凑而充满了力量感。
所有人都围在它的周围,眼神里,是如同看着自己孩子般的温柔和自豪。
“成功了……”方振国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不敢,生怕玷污了这份完美。
就在这时,车间外,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以及整齐划一的,皮靴踏地的声音。
他们,竟然提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