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一身干练的工装,也掩盖不住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
她没有看那幅图,她的眼睛,一直都落在陆云的身上。
直到方振国说出那句绝望的判词,她的目光才终于转向了那位老总工,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方振国苦笑一声,他走到黑板前,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图纸上一个核心部件——液力变矩器的涡轮叶片。
“秦厂长,您看这里。”他指着上面一串密密麻麻的标注,
“陆顾问的设计,堪称完美。这种带有‘可变攻角’的涡轮叶片,理论上能将液力传动的效率,
在现有基础上,再提升百分之十五!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我们的坦克,在起步和爬坡时,会拥有无与伦比的扭矩!”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赞叹,但话锋一转,却变得无比沉重。
“但是!这种复杂曲面的叶片,它的加工,需要五轴联动的数控铣床才能完成!
我们厂里,最高级的设备,就是那台德国人修不好的三轴镗床!我们根本没有能加工这种零件的设备!”
他又指向了另一个地方,那是离合器总成的分解图。
“还有这里,多片湿式离合器的摩擦片。图纸上要求的材料是‘铜基粉末冶金摩擦材料’。
这种材料,耐高温,结合平顺,寿命长。
可我们国内,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们最好的摩擦片,还是石棉基的!
那东西一遇上高温,性能就急剧衰退,用在这么精密的变速箱里,不出一百公里,就得报废!”
还有加工误差,与我们目前能达到的最好水平,要求高了10倍。
方振国每指出一处,车间里的气氛就压抑一分。
他就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将那幅刚刚还光芒万丈的神之蓝图,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他指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死穴。
是设备、材料、工艺……是这个时代中国工业基础,与陆云脑中那个未来世界之间,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才是最残酷的现实。
“所以……”方振国最后颓然地放下手,转过身,看着陆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甘,
“陆顾问,您的设计,领先了我们这个时代,至少二十年。
它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但……它不属于这里。
我们……我们没有能力,将它从图纸,变成现实。”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陆云的身上。
陆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方振国说完,然后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又喝了一口水。
那平静的样子,仿佛方振国刚才指出的那些足以让任何工程师绝望的难题,
在他看来,不过是“今天午饭是吃米饭还是馒头”一样的小事。
他放下缸子,环视了一圈众人脸上那如同开了追悼会般的表情,忽然笑了。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另一支粉笔,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跟邻居唠嗑。
“谁告诉你们,图纸画成什么样,就必须造成什么样了?”
众人全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话?图纸不就是施工的唯一依据吗?
陆云没有理会他们的疑惑,他用新的粉笔,在原图旁边,开始画了起来。
“没有五轴机床,我们就不能加工曲面叶片了吗?”他一边画,一边说,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车间,
“谁说叶片必须是一体的?我们可以把它分解成三个部分,用我们现有的三轴机床,
分别加工出三个相对简单的基面,然后再用高频钎焊的技术,把它们组合起来。
强度或许会降低一些,但只要在连接处设计好加强筋,一样能满足使用要求。”
他在黑板上,三两下就勾勒出了一个全新的、可分解的叶片设计。
“没有铜基摩擦材料,石棉的就不能用了吗?”他的粉笔移动到离合器部分,
“石棉材料怕高温,那我们就给它降温!在离合器总成里,增加一条独立的强制冷却油路,
用低压油泵驱动,让冷却油不断地冲刷摩擦片,带走热量。成本是高了点,但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一条精巧的油路,被他巧妙地添加进了原本已经复杂无比的结构中,非但没有显得臃肿,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至于误差……”陆云笑了笑,看向了旁边那台老旧的M1432A万能外圆磨床,
和站在磨床边,已经彻底看傻了的钱师傅。
“我们确实没有能稳定加工出这个精度的机床。”
“但是……”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自己的双手上。
“谁说,我们没有能稳定做出这个精度的人呢?”
话音落下,整个车间里,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们看着陆云,看着他那双干净、修长,看起来甚至有些文弱的手,
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都回想起了那个关于他徒手修复德国镗床,手搓零误差零件的,近乎神话的传说。
方振国脸上的绝望,如同被朝阳融化的冰雪,迅速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崇拜。
他终于明白了!
陆云从一开始,画那张“完美图纸”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让他们直接照着造!
那是在给他们“传道”!
他先是展示了一个完美的、理想的“道”的境界,告诉他们,一个好的变速箱,应该是什么样子。
然后,在他们因为自身能力不足而感到绝望时,他又亲手将这个高高在上的“道”,
拉下神坛,用他们能够理解,能够实现的方式,重新演绎了一遍。
这已经不是在教技术了。
这是在开启民智!是在给他们这群坐井观天的工匠,打开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我明白了!您……您这是在教我们,如何思考!如何用设计,去弥补工艺的不足!
这……这比那张图纸本身,要珍贵一万倍!”
秦冷月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在黑板前挥洒自如,
谈笑间便将一个个不可能变为可能的青年,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发现,自己对陆云的每一次判断,都错得离谱。
她以为他是个技术天才,结果他是个能降服德国专家的宗师。
她以为他是个宗师,结果他是个能开宗立派的战略家。
现在她发现,他甚至不是战略家。
他是一个布道者。
一个以整个时代工业水平为棋盘,
以凡人无法企及的智慧为棋子,从容布局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