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对剑
*
天幕一片如血般的赤红,狂风呼啸,层层叠叠的阴云之后隐约传来几声闷闷的雷鸣。
轰——
随着一声巨响,天空之中骤然出现一道巨大无比的蓝色光柱,光柱之中,一截脊骨漂浮在中央,正向外散发着耀眼的金色灵光。
“那是,骨头?北域神骨的传说……竟是真的?!”游时樾抬眼看着天幕之上的光柱,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他正欲开口再说什么,余光之中却忽然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只见距离他几步之遥的悬崖边缘,桑玛痴痴地望着天空上的巨大光柱,整个人仿佛着了魔一般向着光柱的方向走去。
“桑玛!”阿戚几步上前,一把拉住桑玛的胳膊将她往回带,神情焦急,“桑玛!醒醒!你怎么了?!”
在她的阻止下,桑玛被迫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她转过头看着阿戚,几秒之后,那双圆润的杏眼瞬间便落下泪来。
“阿戚……阿戚……我不想这样的,”四目相对,桑玛浑身一抖,仿佛大梦初醒般死死抓着阿戚的衣袖,哭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梦里那个人是谁了,尹秋生……他是尹秋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桑玛双眼一翻,整个人仿佛被抽空魂魄一般倒在了阿戚怀里。
*
裴知岁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光柱前孤身持剑的那道背影。
也不知是不是私情作祟,他总觉得楚寒衣持剑的摸样要比其他剑修好看养眼许多。楚寒衣身形高挑,体型却并不单薄,那一身白衣下藏着的宽肩窄腰优美而富有力量,光是站着便给人很大的安全感……但这些都不是令裴知岁觉得他与其他剑修不同的地方。
真正不同的,是他无时无刻都挺的很直的脊背,宛如崖上松柏、林间修竹,岿然不动,不可摧折。
视线尽头是大片翻滚的阴云,耳畔是呼啸不止的风声与雷鸣,在这宛如世界尽头的一方天地间,所有人身上都添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狼狈,唯有裴知岁被一层又一层的剑阵安稳护着,甚至于与面前的动荡之景有些格格不入了。
而在这层层剑阵的上空,一盏不起眼的琉璃灯正燃烧着浅金色的灵焰,仿佛某种不可言说的指引,带领着楚寒衣一步步找到神骨所在之处。
找到神骨,然后,代替裴知岁,亲手毁了它。
裴知岁闭了闭眼,心中对于这灯盏的来处已然有了较量。
毁掉云崖神骨后,他神魂受损开始整日嗜睡,其中昏沉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同楚寒衣在一处的。
楚寒衣身上有他的神识,加之他实在太熟悉也太信任楚寒衣的气息,这才让他抓住机会悄悄探进了自己的识海,与尹秋生那缕人魂有了接触。
一个是北域的剑尊,一个是仙人的遗魂,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于此一事上倒是达成了诡异的共识。
这盏能够指引神骨所在之处的琉璃灯,想来便是那家伙给予楚寒衣的。
他抬眼看着楚寒衣正忙着汇聚剑意的背影,那双被剑阵光芒映衬得格外明亮的双瞳之中缓缓浮现几分无可奈何的浅淡笑意。
“真是输给你了。”他呢喃道。
*
这是楚寒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这截只存在于过往传闻中的神骨。
折月剑在他手中凝聚起惊天动地的骇人剑意,楚寒衣凝视着面前巨大光柱中漂浮的人骨,心想:原来这就是被修真界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
昔日往生剑一朝飞升,此后千年,偌大的北域仙门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往生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往生剑的各种传闻才会在仙门之中流传数年,经久不衰,哪怕楚寒衣无心于这些奇闻轶事,也被迫着知晓许多。
有人说,往生剑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可惜死于一场大祸,他之所以一心飞升,只是为了给他的亡妻寻找复生之法;也有人说,往生剑的飞升乃是依仗禁术,倒行逆施有违天道,定会不得善终……然而最多的,还是关于往生剑遗留在人间的那三块神骨。
传闻,那三块神骨承载着往生剑为人时的毕生修为,只要能得到神骨,修为定能一日千里,甚至有机会成为千年后第二个飞升的“往生剑”。
楚寒衣对此不置可否,也不甚关心。
他本就无意飞升,更懒得将注意放在裴知岁以外的任何人或事上,而如今他之所以会对神骨如此耿耿于怀,也只是因为裴知岁想毁了它。
仅此而已。
他紧了紧握剑的右手,想,原来这就是困住裴知岁两辈子的枷锁。
四方灵力汇聚,数万道银白色的剑影在楚寒衣身后凝聚出实体,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却忽然响起了裴知岁的传音。
楚寒衣挥剑的手微微一滞,却并无收势之意。
剑意冲天,只待他心念一动,便会以雷霆之势攻向神骨。
他意已决,事已至此,哪怕裴知岁仍然执意劝阻,他亦不会回头……最多是会有些不好受罢了,毕竟没人能一直面不改色的面对心上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裴知岁仿佛洞察了他的心声一般,给出了与他设想中截然不同的回答——
他说:“楚寒衣,替我斩断这囚笼吧。”
就像今生燃金堂初见那般,干脆利落的、毫不犹豫的,为我斩断一切囚笼吧。
裴知岁话语落下的瞬间,万千剑影齐齐颤动,犹如滔天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撞向那道巨大的光柱。
轰——
剑意与神骨结界相抗,罡风呼啸,烟尘漫天,巨大的冲击令下方观战的人群都不得不撑起结界抵挡空中四散的剑意。
短暂的僵持过后,本就出于虚弱期的神骨结界终于不敌这滔天剑海,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结界裂缝出现的刹那,不远处的天际,一道金光破开层层黑云,向楚寒衣与神骨的方向直直袭来,似要阻止他的动作。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自天穹之上袭来的苍茫剑意近在咫尺,楚寒衣不闻不问,只是紧紧盯着裂缝中漂浮的那截金色神骨,轻快且果决的,挥出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强的一剑。
仙剑折月带着楚寒衣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顺利的,毫无阻拦的,碾碎了世间最后一块神骨。
神骨化为金色齑粉倾洒而下的同时,那柄来自千年前的剑刃终于真正的出现在此间红尘,狠狠地贯穿了楚寒衣的肩膀。
与此同时,来自往生剑的巨大威压宛如一张巨网兜头而下,于顷刻间笼罩了整个长宁。
刺眼的金光在眼前炸开,楚寒衣下意识眯了眯眼,再抬眼时,便看见一只手稳稳握住了往生剑的剑柄。
尹秋生站在距离他一剑之遥的地方,反手抽出了刺进楚寒衣肩膀的剑刃。
“折月剑,”他低头看着往生剑上鲜红的血迹,沉声道:“我劝你勿要参与旁人的因果。”
肩膀上的伤口仍在流血,楚寒衣却早已无暇顾及,只见他提手掐决,霎时,折月剑身银光大盛,剑意滔天,如镜般的剑刃之上缓缓流动着自四方汇聚而来的灵力,气势格外逼人。
见他如此,尹秋生便也明白了他的态度,他很轻微地皱了皱眉,似乎是不理解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修做出的决定,“世间少有天生玲珑心的剑修,若你心向大道,不出百年定能飞升上界,超脱红尘,又何必为了一只精怪自毁前程。”
面对他的警告,楚寒衣冷嗤一声,不语。
只见他手臂一震,雪白的剑刃快如闪电,直奔尹秋生要害而去。
苍茫与锐利,往生与折月,两道截然不同的剑意相撞所产生的灵力波动几乎要将整个天穹掀翻了。
短短几个呼吸,两柄长剑已然交锋数次,然而随着二人对剑的深入,楚寒衣一颗心却缓缓沉了下去。
千年前的最强剑修,尹秋生的确担得上这个名号。
哪怕是千年后的现在,修真界恐怕也无人能超越他的剑道。
尹秋生的剑意不同于大部分剑修的锐利与凛冽,或许是他早已超脱红尘的原因,其剑意之中更多的是目空一切的淡然与苍茫,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手中长剑无法斩断之物。
“蚍蜉撼树,以卵击石。”剑影纷杂之中,尹秋生的声音仿佛从云天之外传来,缥缈难测,“同一个无心无情的非人之物交付真心,值得吗?”
闻言,楚寒衣脸上的神情瞬间沉了下来,“他有名字。”
尹秋生淡淡道:“一滴血的产物,谁又会记得它的名字。”
楚寒衣抬手掐诀,不欲与他多言。
只见他额间剑纹一闪,瞬间,极寒的剑气充斥在这方寸天地之间,宛如一场千年的风雪席卷而来,刺得人肺腑生疼。
数万道剑影于瞬息之间凝出实体,白刃映雪,寒气森森,杀意毕现。
剑阵结成的下一秒,楚寒衣的身影便动了起来,与此同时,漫天剑影裹挟着至纯至粹的浩荡灵力宛如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直奔尹秋生而去。
往生剑上的金色的符文光芒大作,尹秋生轻哼一声,提剑相抵。
然而二者甫一相碰,尹秋生便察觉到了不对——那剑影的威力并非他预料中的强盛。
无数银白剑影宛如灵蛇般攀上往生剑的剑刃,沿着剑身一路逼上尹秋生持剑的手臂。
楚寒衣指尖微动,剑影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坚冰,将往生剑整个包裹其中。
尹秋生眉头微皱,欲以灵力震碎剑上的坚冰,却不想这由剑意所化的坚冰竟并非是蛮力所能化解的。
而就在他妄图以灵力破坏冰层的这片刻间隙,隐在风雪中的折月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袭来,带着骇人的杀意直直刺进尹秋生的胸膛。
然而他这一剑却没能如他所愿般彻底贯穿尹秋生的胸口。
只见尹秋生反手一掌拍出,正正好好便落在了楚寒衣的肩膀处。强劲的掌风将楚寒衣逼得后退数步,连带着方才被往生剑贯穿的伤口再度撕裂,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肩膀处的整块布料,显得有几分狼狈。
尹秋生垂眸看着仍然覆盖在往生剑上的寒冰,以指腹擦过剑身,留下了一道血痕。
血痕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整个剑身,尹秋生屈指一弹,霎时,整柄剑燃起了金色的火焰,将那层坚冰吞噬殆尽。
他抬眼看向对面尚在喘息的楚寒衣,道:“我倒是小瞧了你。”
楚寒衣看着尹秋生胸口的剑伤,抬手胡乱抹了抹唇角溢出的鲜血,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原来所谓仙神,也并非不死不伤”
尹秋生冷笑一声,道:“一介凡人,凭你,也想杀了我?”
第82章 剑断
“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到?”
下一刻,折月剑裹挟着凶悍凛冽的灵力再度攻向尹秋生。
两柄截然不同的仙剑相抵,发出一声尖锐且刺耳的剑鸣,尹秋生不悦地眯了眯眼,金色的瞳孔中一阵流光闪过,下一瞬,往生剑剑柄上刻着的那一圈符文仿佛活过来了一般,缓缓流动在雪白的剑刃周围。
那双淡漠到有些非人的金色眼瞳透过层层激荡的剑气在楚寒衣绷起青筋的额角上停留了几秒,随即又好像失去兴趣般移开了目光。
只见他眸光一闪,微微启唇。
“势!”
话音落下,环绕在往生剑剑身上的那圈金色符文骤然变大,与此同时,一股极强的、独属于剑修的可怖威压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势如野兽,仿佛下一瞬便要将楚寒衣碾成一地渣滓。
楚寒衣脑中嗡的一声,瞳孔微缩,身形竟有一刻的凝滞。
习剑二十余载,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手中的长剑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几乎要拜倒在这股威压之下。
“往生剑出,万剑臣服,”尹秋生垂眼看着他面上陡然凝重起来的神色,持剑的手微微抬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朝着折月剑刃再度劈下,“和我对剑,你还不配。”
威压与剑意交错袭来,楚寒衣咬牙相抵,只觉得肺腑生疼,整个鼻腔都蔓延着一股血腥味,只怕卸了劲的下一秒便会呕出一口血来。
他冷着脸,强咽下喉咙中翻涌的血沫,眼中却没有一丝退意,只是源源不断地调动着识海中的灵力,试图从这股威压之中劈开一道口子。
两厢僵持,纵使他隐隐处于下风,却也没让尹秋生讨到什么实际性的好处。
倒真像块千年寒冰,劈不穿、砍不断,烦人的很。
尹秋生眉头微皱,面上浮现出几分不满。
只见他将另一只手起势掐诀,二指并拢弹出一道金光,直直融进折月剑的剑身之上。
尹秋生:“断!”
话音落下的瞬间,楚寒衣心头一颤,直觉不妙。
他当机立断收剑后退,然而为时已晚,只听见“铮”的一声,那柄如同霜雪一般的、自他成年之后便陪伴在他身侧从不离身的长剑自剑柄之处寸寸断裂,只消片刻,薄薄的剑刃便四分五裂,不复往昔。
佩剑对于剑修的意义非同一般,说是他们的半身都不为过。
佩剑被毁这件事情于剑修而言,不止是武力上的削弱,更多的是一种折辱。
一个剑修,若是连自己的佩剑都守不住,又能守住什么呢?
楚寒衣垂下眼,几分怔愣地看着手中残破的剑柄,一双凤眼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喉结滚了滚,他绷着被血污染得殷红的唇角,毫不留恋地松开了手。
剑柄当啷落地,一道银白的灵光自他眉上剑纹飞出,缓缓化作一柄长剑的摸样。
——元神化剑。
这是楚寒衣有生之年第二次祭出这柄由元神化作的长剑,然而与第一次有所不同,此番他祭出元神剑,是彻底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他想,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有敬重的长辈,有君子之交的朋友,也有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爱人。红尘百味,爱恨嗔痴,三毒八苦,虽没能一一尝遍,却也不负来此间一遭。
所以,哪怕今日死在这里,他也并无后悔。
只是会有些遗憾,没能陪伴他的小梅花更久一些。
元神剑即将彻底成型,楚寒衣缓缓抬手,指尖即将触上剑柄的刹那,一只漂亮却过分苍白的手落在他的小臂之上,牢牢牵制住了他试图握剑的手。
与此同时,一具温热的躯体贴上他的后背,灼热而熟悉的气息充斥在他的鼻尖。
尖尖的下巴轻贴在他左肩,楚寒衣甚至能感受到他长长的吐息,伴随着一声轻叹,打在他的耳畔,激起一阵痒意。
“寒衣,已经可以了,”他安抚似的蹭了蹭他的耳尖,声音沉沉:“你做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佩剑被毁,到底还是对楚寒衣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再加上召唤元神剑造成了不小的损耗,便使得他用以压制裴知岁的血咒弱了三分,再难限制住裴知岁的动作。
“你……”
“你什么你,”楚寒衣刚要开口,便被裴知岁一把抢过了话头。他微微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语气带了些嗔怪:“一如既往的不惜命,也不知你同谁学的,真是让我颇为苦恼。”
他突如其来横插一脚阻止了楚寒衣,倒是冥冥中遂了尹秋生的愿。
尹秋生此番现身凡尘本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裴知岁这个血滴子,只是他没料到折月剑竟真会为了这血滴子妄图弑神。
他是飞升之躯,凡尘器物无法伤他分毫,自然也无所畏惧。
然而折月剑乃是仙家兵器,是能切切实实伤到他的神兵,虽然他不认为楚寒衣有那个实力杀了自己,却也不愿买下祸根,这才使用秘法折断了折月。
楚寒衣是天生玲珑心的剑修,身负通天机缘,若他死在自己剑下,只怕又是一笔因果难消的烂账。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了。
他抬眼看着远处黏成一团的二人,望向裴知岁的眼神意味不明,“在折月剑背后躲了这么久,总算出来了。”
裴知岁眼风虚虚一扫,讥诮道:“急什么,马上就轮到你了。”
楚寒衣抿了抿唇,低声道:“岁岁,尹秋生非等闲之辈,让我帮你。”
裴知岁收回视线,无声地叹了口气,“折月剑已断,你奈何不了他的。”
“……我还有元神剑。”
“嗯,元神剑,”裴知岁垂下眼,盯着他脖颈上淡粉色的血契纹看了一会儿,随即抬手覆了上去,“元神三剑结束后你又当如何,准备提前去阴曹地府侯着我吗?我可不要。”
白皙的指节缓缓摩挲着楚寒衣的脖颈,楚寒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一时竟忘了同他争辩。
红色的灵焰自裴知岁手心燃起,他微微抬起手,只见方才还存在于他掌心之下的血契纹一点点变淡,直至消弭不见。
他断掉了自己与楚寒衣之间的血契断。
“总不能真让你陪我赴死,”裴知岁很轻地笑了笑,同他解释。他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语气有些惋惜,“可惜了,我还挺喜欢这个纹样的。”
话音落下,赤红的灵焰冲天而起,在楚寒衣脚下形成了一道大阵,瞬间将二人隔离开来。
楚寒衣面色一变,抬腿想要离开大阵的范围,身前却始终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牢牢困在了原地。
是一道保护他安危的禁制,同时也是留住他的囚笼。
大阵之外一步之遥,裴知岁自虚空之中抽出听雪刀,最后看了一眼楚寒衣:“这大阵是我托顾飞檐专门做的,由我神识所化,待到此间事了,禁制自会消散,你且放心。”
他顿了顿,那双润泽的黑眸微微弯起,脸上漾起真切而明艳的笑意,看得楚寒衣心神俱颤。
“寒衣,你是我在这尘世中唯一所爱之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看着,我挣扎两世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结局。”
裴知岁其实是个很少表露自己的内心的人,他独来独往惯了,渐渐便也失去了与人交心的能力。他在心中筑起一道高墙,将一切柔软温暖的感情锁进匣子,束之高阁,却将唯一一把钥匙留给了楚寒衣。
楚寒衣心中蓦的一软,忽然便想起了前世今生的种种,只觉得胸口钝痛,眼眶发酸,险些失态。
白梅,死士,南渊主。
长夜,冰原,大雪天。
血海沉浮,挣扎两世,所求不过昨日死,今日生。
他分明是知道的。
“……好,我会好好看着的,”楚寒衣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松了口。
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久久凝望裴知岁,道:“活下来,回到我身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可以吗?”
裴知岁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回答,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手中的听雪刀一寸寸燃起赤红的灵焰,裴知岁攥紧手中刀柄,再无顾忌地转身而去。
远处,尹秋生抱剑而立,他抬眼看着缓步而来的裴知岁,一双淡漠的金瞳流露出几分疑惑。
“好一出情深义重的离别大戏,”尹秋生摩挲着怀中的往生剑,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却不大好听,“血滴子化形而成的东西,倒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裴知岁持刀站定在距离他几丈远的地方,脸上的笑容淬着几分令人胆寒的凉意。
“怎么,你嫉妒?”
尹秋生闻言一愣,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嫉妒?”
他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囫囵过了一遍,意味深长道:“嫉妒你杀业累累,因果缠身,不得已以死来逃避自己的命运吗?”
“你也配说我杀业累累,”裴知岁冷笑一声,“凤凰洲百余条人命,被硬生生抽走的累积千年的灵脉,你都忘记了吗?”
第83章 入魔
“凤凰洲”三字一出,尹秋生那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眼中的情绪明显冷了几分,“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
裴知岁:“毕竟我同那些怨气共处了那么久,若还是一无所知,才是反常,你说对吗?”
尹秋生轻呵一声,语气平平,听不出丁点儿情绪,“一千年了,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竟还能记得自己的来处,倒是稀奇。”
他抚了抚手中的剑刃,往生剑随着他的动作散发出金色的灵光。
“小梅花精,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一声沉郁的剑鸣响起,尹秋生抬起眼,道:“若你肯归顺于我,我可以既往不咎,饶你一条性命。我会寻一座灵山供你修炼,你身上有我的神息,若肯踏实修炼个千年万年,也不是没有飞升上界的可能。”
裴知岁“哈”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到了现在还说这种话,我看你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他手臂一震,手中听雪刀鸣声不止,气势如虹。
下一瞬,炽烈的刀气冲天而起,裴知岁的身影于瞬息之间出现在尹秋生背后,冲着他脖颈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
电光火石,尹秋生一个撤步,旋身提剑接住了这一刀。
刀剑相接的瞬间,极强的灵力波自二人所在之处向四周荡开,宛如平地惊雷,巨大的冲击将方圆十里都夷为了平地。
裴知岁的刀法没有师承,每招每式都是他自己日夜摸索而来,其路数诡谲,身法难测,加之曾经在夕颜中做死士的经历,此间种种,方才淬炼出这么一把煞气逼人的杀人刀。
“听雪刀,”尹秋生极快地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刀,神情微变,“你倒是有备而来。”
一击未成,裴知岁也懒得同他啰嗦,只见他脚下发力,一个闪身,听雪刀裹挟着炽热的灵焰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银白的刀尖直指尹秋生咽喉。
他挥刀的角度刁钻而狠辣,每一刀都带着不要命的狠劲儿,伴着浓厚的杀意如闪电般袭来。
他出刀的速度已是极快,然而尹秋生的反应却比他还要快。
那双金色的眸子再度泛起灵光,尹秋生指尖微动,喝道:“缚!”
霎时,那些环绕在他周身的咒文金光大盛,瞬间“活”了过来,宛如灵蛇般缠上听雪刀薄薄的刀刃。
裴知岁眸光一闪,正欲抽刀,那些咒文却仿佛洞悉他的想法一般,沿着刀身一路攀附上裴知岁的身体,眨眼间化成了一道巨大的金色灵茧,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在了里面,连带着四周那横冲直撞的炽热刀气一同吞了进去,霎时安静了下来。
尹秋生看着面前毫无动静的灵茧,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裴知岁一直觉得尹秋生想要他的性命,此话不假,却也只说对了一半。
尹秋生想掌控他的命数,却不想他真的死去。
归寂山乃是北域之中有名有姓的仙山,其间仙泽遍布,机缘无数,他遗留在人间的那滴血之所以找上那株白梅,一半是气运,另一半却是天定的机缘。
仙山孕育,灵息滋养,百年间才生出了这么一抹即将启智的草木精魂,自然至清至明,至纯至粹。
也正是因此,纵使上一世千万恶怨缠身,裴知岁依旧能竭力维持着那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不至于被那团不知所谓的东西彻底反噬,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如今,重来一世,裴知岁捡起了他昔日被迫舍弃的灵修正统,身上的散发的灵息再度变得干净纯粹,极度趋近于昔日归寂山上的那株白梅。
折月剑斩断他所有前尘因果,使得裴知岁脱离尹秋生控制的同时,却也让他再度成为了一个绝佳的容器。
合适的躯壳,收集了万年的三魂七魄,能够再次容纳凤凰洲怨气的容器,三者俱在,天时地利人和,只待他做出决定,便能圆了自己千年来的夙愿,再一次……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庞。
思及此处,尹秋生浑身一顿,只见他面上神情猛地一变,瞳仁微颤,眼尾赤红,竟隐有入魔之兆。
他咬着牙在心中默念了一遭清心诀,硬生生将心头的那股子躁意压了下去。
然而就是这片刻挣扎,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灵茧出弥散开来,尹秋生蓦的想起之前在凤凰洲中裴知岁以神血破茧的举动,暗道一声不好。
他后撤半步拉开自己与灵茧的身位,下一刻,滚烫的热浪自灵茧内部迸发而出,火舌顺着灵茧的脉络蚕食而上,不出片刻便将整个茧烧得干干净净。
冲天灵焰之中,拂雪刀刀身浸血,猩红的刀刃之上,映出一双淬着杀意的黑眸。
伴随着“铮”的一声巨响,两人同时动了起来,一刀一剑再度厮杀在一处。
这不是裴知岁第一次同尹秋生交锋,但却是他第一次实打实的对上这柄名为往生的长剑。
比起刀剑谷中其他久负盛名的灵剑,往生剑便显得普通了许多,它没有惊世骇俗的传奇逸闻,连锻造的材料也不过是北域之中随处可见的玄铁,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平平无奇的灵剑,却耗费了铸剑者毕生心血,千锤百炼,呕心沥血,方成一剑。
也正因此,此剑虽锐气不足,却胜在一个“稳”字。
而在尹秋生得到此剑后,更是将自己的剑意去繁入简,舍虚求实,磨合数年,方才造就了这千年间唯一一柄以凡铁之身冠神武之名的,往生剑。
剑光纷杂,刀气炽烈,裴知岁面色凝重,手中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四散的灵息之中,他甚至生出一种浑身血液都要燃烧殆尽的错觉。
听雪刀步步紧逼,他全然不顾自己身上出现的道道剑伤,只是想方设法的将手中刀刃送进对方的心脏。
尹秋生心有迟疑,虽然他面上不显,手下的剑却在无意识间出卖了他的想法,敏锐如裴知岁,自然也将他的想法猜出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对尹秋生而言还存在着极大的利用价值。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没放弃那些可笑的谋算?”裴知岁冷笑一声,手中刀刃翻飞,银光如雪。
他偏过头扫了一眼远处仍在昏迷的白衣姑娘,一字一句,说出口的话仿佛对他的判词:“尹秋生,你的贪欲实在太重。”
此言一出,便是彻底掀开了尹秋生的那层遮羞布,将他千年来的妄念摆到了明面上。
尹秋生面色沉郁,眼中缓缓浮现出几分杀意。
金色的咒文宛如游蛇般围绕在尹秋生身旁,只见他指尖微动,数道咒文便如同闪电般窜了出去。
然而这些咒文的目标却并非距离他几尺之遥的裴知岁,而是远处尚在昏迷之中、被阿戚抱在怀中的桑玛。
金色咒文化为巨大的灵茧,即将包裹住二人的前一秒,一道清瘦的人影突然出现,将两个姑娘牢牢护在了身后。
“铛!!”
裴知岁一刀破了面前来势汹汹的咒文,随后反手劈了一道刀气护住身后的二人。
“怎么,被人发现了意图便破罐子破摔了?”裴知岁拧起眉头,震声道:“先是凤凰洲,如今是桑玛,你非要让这么多人为你的一己私念而付出代价吗?!”
“闭嘴!你又知道什么?!”尹秋生双目通红,再也端不住那张平淡如水的假面皮,“你可知我等了她多久吗?一千年!我等了她一千年!”
“我忍着剜心剔骨的代价飞升上界,千年里四处奔波为她聚魂,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再见她一面,”尹秋生一字一顿,声嘶力竭,整个人犹如困兽之斗,“只要能再见她一面,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将话说得如此漂亮,又可曾知道,她是否能心安理得接受你这份沾染了千年业障的馈赠?”裴知岁语气一顿,“你不妨再告诉我,这东拼西凑来的魂魄所捏造出的东西,可还是你的故人吗?”
裴知岁的话便宛如一把利刃,直愣愣地刺进尹秋生的心口,搅得他不得安生。
尹秋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闭嘴。”
“一直活在自己构建的妄念之中有意思吗,”裴知岁轻笑一声,那双漆黑的桃花眼带着十成十的怜悯望向尹秋生,“难怪三块神骨上都附着不同的幻境,尹秋生,你还真是爱做梦啊。”
“我让你闭嘴!”尹秋生怒道,金色的剑气朝着裴知岁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然而就在裴知岁准备出刀的刹那,一股极其浓烈怨气自天幕的西北方猛然炸开,宛如狂风般呼啸而来。
这股熟悉的怨气来势汹汹,裴知岁面色微变,出刀的手却没有片刻迟疑。
他一一化解了那些横冲直撞的剑气,反手送出听雪刀,然而就在刀刃擦着尹秋生脖颈而过的瞬间,裴知岁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缕极为陌生的怪异气息。
他暗道一声不妙,转头望向尹秋生。
四目相对的瞬间,一只翻涌着杀意与血性的红瞳牢牢占据着他的视线。
裴知岁瞳孔一缩,手中灵力汇聚,朝着他肩膀一掌拍出,随即一个旋身迅速拉开了二人的身位。
只见环绕在往生剑周遭的剑意在这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里散去了苍茫之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过去从未出现在尹秋生身上的邪性。
尹秋生伸手掸了掸被裴知岁击中的肩膀,转头扫了一眼正徘徊在二人不远处伺机而动的怨气,脸上神色莫辨。
“你好啊,小梅花。”短暂的沉默过后,尹秋生回过头,左侧的金瞳在他的言语间也缓缓漫上血色。
第84章 桑玛
“真是多谢你,若不是你几句话激得他神魂不稳,我也没办法彻底掌控这副身体。”他一手扶着脖颈转了转,忽然露出个笑容,“奇怪啊,你对我这副模样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裴知岁神色未变,脑海中却是一刻不停地衡量着眼前的情况。
真正的尹秋生想利用他填补故人残缺的魂魄,这是毋庸置疑的,而眼前这位心魔尹秋生的反应,也印证了两件事情——第一,他们二人都不曾知晓云崖之下那缕残魂的存在;第二,尹秋生,心魔,残魂,这三者立场相悖,都希望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消失。
那么,是否要将这缕残魂的存在广而告之,使其三者相互制衡……
然而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中,便被裴知岁果断地否决了。
他与尹秋生的那缕残魂之间,不过是靠着相同的目的而维系起来的脆弱联盟,而迄今为止,这世上还没有除了楚寒衣之外的人能让他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遑论还是为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
在“尹秋生”探寻的目光之中,裴知岁微微歪头,露出个再明显不过的虚假笑容,随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天机,不可泄露。”
“尹秋生”哼了一声,显然也没真的想从他这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油嘴滑舌,你可想好,待我这柄剑拔了你的舌头,你便是想说,也说不了了。”
“不愧是尹秋生的心魔,这股子傲慢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裴知岁眉梢一挑,神情嚣张,眼中战意大盛:“想拔我的舌头,你便来试试!”
话音落下,听雪刀带着一身逼人的刀气直奔尹秋生而去,“尹秋生”冷笑一声,反手提剑相抵。
相较于尹秋生本人那股苍茫辽阔的剑意,这位“尹秋生”的剑便显得吊诡许多,也更加随心所欲,裴知岁同他过了十余招,一时竟然也拿不清他的路数,只能凭借着对于杀意的本能预测他剑刃落下的时机。
然而令他在意的不仅是“尹秋生”飘忽不定的剑,还有那些徘徊于二人几尺外蠢蠢欲动的怨气。
不知为何,那团怨气来时气势汹汹,此刻却一直踌躇在外围游移不定,仿佛生了灵智一般窥伺着这厢缠斗的裴知岁二人,只待谁漏出破绽,便会如同见了血的饿狼一般扑上来。
裴知岁知晓,这是因为它分不清自己与尹秋生身上的气息,所以才迟迟未能行动。
他自不用说,仙剑折月替他斩断前尘因果,连带着也切断了他与尹秋生之间那缕微弱的联系,而如今折月已断,他与尹秋生之间的因果再度连结,却也只剩下了极其淡薄的一点儿。至于后者……裴知岁一边闪身躲避开身前直逼他要害而来的剑刃一边想,大概是因为尹秋生入了魔。
而就在他思量这股怨气的同时,“尹秋生”显然也在打它的主意。
“我当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原来也就不过如此。”尹秋生一边同他对招一边道,脸上的神情很是游刃有余,“小梅花,脑子里又想什么鬼主意呢,眼睛都黏到那上面去了。”
只见他瞳光一闪,赤金色的剑意宛如游蛇般悄然缠上裴知岁的四肢,尹秋生持剑的右臂高高抬起,剑刃直逼他咽喉而去。
剑光近在咫尺,裴知岁四肢被缚,眼看便要硬生生挨下这一剑,下一刻,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刀骤然出现在距离裴知岁毫厘之远的地方,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裴知岁微微眯了眯眼,明亮如火的刀气自刀刃缠绕而上,瞬间斩断了那几道碍人的剑气。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这柄陪伴了自己两世的长刀,眼底漫上几分笑意。
自从他踏入长宁,便没再动用过离恨刀,一直将其放置在自己的识海中看守着那缕人魂,而离恨刀也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动。
倒不如说,自从这一世伊始,上一世不服他管教的凶刀就变得温驯许多。
而现在,离恨刀竟也会主动跑出来护主了。
裴知岁握紧手中通体漆黑的刀柄,心道:不枉他花费这么多心思,这柄不服天地也不尊正邪的长刀,终于彻底对他俯首称臣。
他瞟了一眼已然开始缓缓逼近的怨气,一个疯狂的想法缓缓出现在脑海中。
“我的确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但若你输在我这些小伎俩身上,岂不更丢人?”裴知岁手腕一转,反手持刀,雪白的刀刃划过掌心,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刀刃淌下,刀尖直指不远处呼啸的怨气。
他微微一笑,一双招人的眼瞳明亮如火,喝道:“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些徘徊已久的怨气仿佛终于确定了自己要找的目标,一边发出刺耳的低吼,一边直奔离恨刀而来。
只见刀刃上流动的血液骤然燃起赤红的火光,而那些呼啸而来的怨气仿佛也被这由血液作为燃料的火焰深深吸引、吸纳,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裴知岁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听雪刀灵光大亮,丝丝缕缕的灵脉于此间天地不断汇聚,聚沙成塔。
一阴一阳,一个是灵气,一个是煞气。两柄截然不同、本该相互排斥的长刀,却在裴知岁手中达成了短暂的平和。
霎时,四周狂风乍起。
裴知岁站在风暴的中心缓缓抬眼,一双墨玉般的眼瞳竟已然变成了耀眼的赤金色,在昏沉天地的衬托下明亮得仿若经年不熄的焰火。
事实上,他也的的确确正在燃烧着。
此术名为“燃血”,乃是南渊之中失传已久的禁术,与其他能在短时间内拔高修为境界的功法不同,燃血之术却是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捷径。
此术以施术人的血肉为引子,神魂做燃料,只要肉|体与神魂足够强大,燃血之术甚至能送施术人踏入半步飞升的境界。
然而相应的,在带来一步登天之能的同时,燃血之术所给予的反噬却足足有它带来的好处的十倍有余。
因为它所带来的反噬是不可逆的。
神魂一旦燃尽,便是真正消散于此间天地,甚至都不会有来生。
他向来不做无准备之事,也很少用这些旁门左道的术法,因为他并不想任由自己的命落在所谓的“气运”身上。
他原本并不想动用这禁术,然而与尹秋生刀剑相对的瞬间,他便明了,眼下的情况,若不付出自己能给出的最大筹码,他根本杀不了尹秋生。
裴知岁静静感受着自身不断拔高的境界,直到半步飞升的临界线,他忽然想回过头看一眼楚寒衣。
这念头来的毫无道理,却如同野火燎原般占据了他的心。
想看他冷冽的眉眼,薄薄的嘴唇,还有望向自己时饱含着爱意的目光。
裴知岁非常、非常喜欢看他望向自己时的眼神,那样珍重,仿佛再也容纳不下第二个人。
他想,哪怕是为了能够一直徜徉在这样的目光里,他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回到那个人身边,回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归处。
他赌自己命不该绝。
况且,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底牌。
他抿了抿唇,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将自己的境界停在了半步飞升的临界,随后抬起持刀的手囫囵摸了摸自己平日里用来放零碎的前襟。
他前襟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玉牌,是不久前他扮作顾四公子参加考试时桑玛塞给他的。玉牌的模样并不起眼,款式也是长宁商铺里随处可见的,以裴知岁的心性,断不会将这种他人送的小玩意好好保管起来。
他留下这枚玉牌的契机,是桑玛的一句话。
彼时白衣姑娘笑眯眯地将玉牌递给他,脸上的神情郑重而虔诚,轻柔的嗓音仿若千年而前的渺渺天音。
“愿神山赐福于你。”她如此这般说道。
愿神山赐福于你。
这几乎是所有信奉神山的长宁人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裴知岁来到长宁不过短短十余日,却也将这句话听了百遍有余。
然而唯有桑玛说这句话时,是不一样的。
桑玛是神山的女儿,代表着神山的意志,她说出的这句话不止是祝福,更是一种护佑,来自神山的护佑。
而除此之外,裴知岁也在那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当桑玛将玉牌送给他时,有一缕极其微弱的陌生气息随着桑玛的赐福一同附着在了玉牌上。
那股气息没有恶意,甚至虚弱到几乎快要消散,却仍然顽强地散发出一种类似于保护的信号,护佑着这枚玉牌的主人,哪怕他并不是真正的长宁人。
他那时尚未能彻底猜出这缕陌生气息的主人的身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十分笃定了。
——“长宁,是她的故乡。”
——“梦里,我总会见到一位剑修,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总穿着一身青衣,腰间佩着一柄有些奇特的剑,我看着他的背影,叫他、叫他——”
——“你可知我等了她多久吗?一千年!我等了她一千年!”
无数话语回荡在耳畔,字字句句,最终汇聚成一个在长宁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那缕陌生气息的主人、尹秋生穷尽千年追寻的魂魄——长宁的第一位桑玛,白铃。
第85章 前夕
这一切都要从尹秋生的那缕人魂说起。
从云崖去往长宁的这一路上,那缕人魂始终在他的识海中保持着沉睡的状态,裴知岁也能明显的感觉到,这缕魂魄的确已然身处消散的边缘,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大抵全靠着那一股子执念。
人魂安分了一路,唯有在他们踏入止息山时才悄然睁开了眼睛,不偏不倚,恰好便是他扮作顾四见到桑玛的那个瞬间。
裴知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异样,于是开始注意起这只飞舞在神山中的白鸟。
然而身为这一代桑玛的白翎时年不过二八,如论如何都不该与千年前的老东西沾上半分因果,裴知岁思来想去,倒真的琢磨出几分蹊跷。
于是那日回去之后,他便寻来了历代桑玛的名册,囫囵翻了几遍。
这一翻,还真叫他发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
据名册记载,长宁历代的桑玛都是由族中天赋最高的女子继任,始终如此。而这千年间,唯有两个人打破了这条不成文的铁律,一个是千年前神山送来长宁的第一位使者,名为白铃,而另一个便是他们所熟悉的、千年后初出茅庐尚且稚嫩的白鸟,白翎。
白铃是由神山钦定的第一位守护者,也是自她之后,长宁才诞生了“桑玛”,而在这千年之间,神山也从未干涉过历代“桑玛”的选定。
直到白翎诞生。
据名册记载,白翎诞生那日,沉寂了千年的神山久违地送来了象征着祝福的山风,于是众人便知晓,这孩子便是新一任的桑玛。
若说这二者之间存在什么联系,似乎便只有魂魄。
可他观白翎三魂清明,七魄具在,身上也无累世因果,实在不像千年前的魂魄投胎转世而来。
裴知岁相信自己没有找错人,那么,唯一一种解释,尹秋生需要的并非白翎的魂魄,而是她的肉身。
尹秋生欲将白翎的肉身作为承载白铃魂魄的载体,只待最后一缕爱魄入体,便能让千年前的故人重回世间,取白翎而代之。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那位故人,是否真的能够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呢?
灵力与怨气在他手中不断汇聚,裴知岁感受着周身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着的灵脉,觉得自己的灵台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明过。
激荡的刀气之中,裴知岁的身影倏然消失,下一刻,只见他身如鬼魅般出现在尹秋生背后,手中两柄长刀势如苍龙,银白的刀尖直逼尹秋生侧颈,势要叫他人头落地。
刀刃即将擦过皮肉的刹那,尹秋生骤然抬手,就那样大喇喇地握住了听雪刀削铁如泥的刀刃。
听雪被他死死握在手中,刀刃陷入皮肉,深可见骨,然而尹秋生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他阴恻恻地回过头对上裴知岁的视线,眼中的血光随着呼吸乍明乍灭。
“就这点能耐吗?”他微微一笑,面露轻蔑:“若只是这种程度,还是不要叫嚣了。”
“放心,足够送你去和你的故人团聚了,”裴知岁微微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啊,不对,像你这种人,死后魂魄大抵只有被投入赤水、受烈火焚烧千年万年这一条路可走呢,又如何得见你那本该去往安魂地的故人啊?”
尹秋生面色一沉:“我倒要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蛰伏在往生剑上的符文再度流动起来,纷纷聚集尹秋生紧攥着刀刃的右手之下,仿佛有生命的活物般争相抢夺着自他手臂蜿蜒而下的血珠。
裴知岁眼风向下虚虚一扫,不欲再与他多言。
尹秋生此人活了千年有余,早已不再是个单纯的剑修,那一身为了复活逝去的故人而学来的奇学诡术纷杂难测,令人难以应对。他悉知此事,便懒得对尹秋生那些诡异非常的法术做出什么反应,反正无论是什么,都是冲着他的性命而来,而裴知岁活到现在,最不怕的便是旁人对他的杀意。
他轻嗤一声,握着听雪刀的手狠狠一拧,浸着血光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剜掉一层血淋淋的皮肉。
抬手抽刀,裴知岁手臂一震,抖了抖刀刃上残留的血珠,心中有些嫌恶。
在他对面,尹秋生缓缓转过身,没有痛觉似的捻了捻血肉模糊的手掌,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只停留在手腕以下的符文仿佛得了什么允许般蜂拥而上,啃食着他的血肉。
片刻之后,金色符文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掌心,重新缠上往生剑朴素的刀刃,霎时,剑身上的符文灵光大亮,苍劲的剑意随之翻涌而出。
裴知岁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心道这位心魔与尹秋生本人其实也无甚差别,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听不得半句真话。
他本想多说几句,狠狠地戳几下这人的肺管子,欣赏一番这人被气到跳脚的狼狈摸样,可他看着尹秋生如今的疯癫样子,忽然就觉得没那个必要了。
和一个疯子,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如今只想早早了结这一切,结束这些纷乱的纠葛、荒唐的因果,然后——回家去。
他握紧手中冰凉的刀柄,跃至空中,下一瞬,一条巨大的赤龙自他身后冲天而起,低沉的龙吟响彻此间天地。
只见那赤龙身长近百尺,鳞爪分明,气势非凡,宛如某种庇护一般安稳地盘踞在裴知岁身后,一双金瞳燃着累世的火焰,只待烧穿这昏沉的长夜。
尹秋生有些诧异地望着空中咆哮的赤龙,显然没料到裴知岁上来便托大的做法,然而就在他犹疑的这一瞬息,赤龙带着一身汹涌的杀意咆哮着直冲尹秋生而来。
尹秋生眉头一皱,少见的被激起几分战意,只见他抬手掐诀,巨大的金色法相顷刻之间在他背后升起,持剑迎上裴知岁的赤龙——
轰!!!
一金一红两股灵力对冲,竟隐隐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谁都没能占到半点便宜。
而这正在裴知岁预料之中。
只是……
他抬眼看着尹秋生背后模糊了面容的金色法相,面上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笑容。
世间万物,从来是阴阳相生、因果循环,哪怕尹秋生一朝飞升,撇去肉体凡胎,也无法撼动这世间铁律。所以,在这千年间,尹秋生耗费心血为故人聚魂,纵使他嘴上说的轻松,背后也必定付出了常人无法企及的代价,他身后已然磨损的法相便是如山的铁证。
只是他没有想到,尹秋生收到的损耗竟有如此之大,以至于同他打成了平手。
激荡的灵光之中,察觉到场上形势巨变的尹秋生再也端不起那副轻飘飘的摸样,这位向来游刃有余,总以为万事万物尽在掌握的往生剑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几分凝重的神色。
怎么会这样?
不过是一滴被他弃在凡尘里的血滴子,竟也有和他打成平手的一天?!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两柄淬着杀意的长刀。
他提剑回防,被迫与裴知岁缠斗起来。
心中有了较量,裴知岁手中的刀便再无顾忌,他本身便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如今更是愈演愈烈,几乎到了哪怕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地步。尹秋生想卸他一臂,废他一柄刀,那他便遂了他的愿,主动卖出破绽,往生剑贯穿左肩的同时,离恨刀也必定狠狠刺入他的腰腹;尹秋生想割断他的喉咙,他便剑走偏锋,脖颈擦着剑刃而过,将听雪刀稳稳送进他胸口。
他就这样用几乎一换一的方式,用自己一身的剑伤换出尹秋生身上同等的刀伤。
裴知岁咽下喉咙中翻涌的血沫,体内的灵脉疯狂燃烧,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疼痛。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割得破烂,一头长发也被打散,乱七八糟地披在身后,全身上下更是找不出一处完好的皮肤,就连那张素来颇受保护的漂亮脸蛋也没能幸免,猩红的血液顺着额角的剑伤流下,濡湿睫毛,漫进了那双明亮如昔的桃花眼。
而在他对面的尹秋生亦是浑身狼狈,一身素衣满是血污,身上的刀伤较之于裴知岁只多不少,然而与裴知岁不同的是,他身上的伤口正在缓慢的愈合。
到底还是飞升过的仙神,纵使实力大打折扣,总归还是要比他们这些凡人强上一些的。
不过,也只是一些罢了。
裴知岁看着尹秋生愈发阴沉的面色,即使两人隔得老远,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尹秋生身上的那股躁动和急切。
高手过招便如博弈,谁先心急,谁先露怯,强大如尹秋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也是真的控制不住了。
他从没想过一个血滴子也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昔日被困在他棋盘中的小小棋子摇身一变,成了与他对弈的执棋人,将这一方棋盘搅弄得天翻地覆,甚至还隐占上风。
“我不懂,你为何总是同我作对!”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脸上的神色似是癫狂似是痛恨:“你!还有这天道!为何总是阻我?!为何总是同我作对?!”
第86章 诅咒
“我也不懂,你为何能疯到这种地步,”裴知岁抬手抹去睫毛上摇摇欲坠的血珠,唇畔溢出一声冷笑:“尹秋生,瞧瞧你如今的摸样,哪里还像是什么仙神。”
尹秋生闻言一愣,忽地笑了起来:“是,我早就疯了!”
“我若不是个疯子,便不会用禁术剥离自己的人魂,把自己变成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这里听你一个小小血滴子的嘲弄!”尹秋生眼尾赤红一片,瞳孔却逐渐变回了金色,神色也恢复了几分清明,想来是“尹秋生”本人的神志再度占据了上风,将那疯疯癫癫的心魔压了下去。
只不过,此时此刻尹秋生身上的那股疯癫劲儿,比起心魔也不遑多让了。
“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他深深闭了闭眼,周身荡起金色的剑意,“此乃我千年夙愿,为此,我愿付出一切。”
层层剑意自他手中长剑激荡而出,苍穹之下,金光弥漫,尹秋生立在半空之中,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脸上的神色竟慢慢平静了下来。
只见他二指作诀悬停在眉心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下一刻,一缕金色神魂自他眉间被抽出,随着他的动作附着到了往生剑上。
神魂与长剑融合的刹那,法相原本已经模糊了的面容竟再度清晰起来,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尹秋生的手段向来层出不穷、奇诡难测,然而唯有此招此式,裴知岁再清楚不过。
——元神化剑。
是剑修燃尽心魂换得的最强三剑,亦是以命相搏的最大赌注。
尹秋生到底还是祭出了自己的底牌。
嗡动的剑鸣声中,尹秋生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他耳边:“今日我要杀你,以补故人魂魄,无人能阻。”
随着他话音落下,金色法相手中的长剑彻底凝出实体,朝着裴知岁一剑劈出!
裴知岁深吸一口气,身后赤龙再度现身,气势汹汹地迎上这神魂化剑的第一剑。
然而还未等这两个虚像分出胜负,大大小小的剑阵自尹秋生周身铺开,凝出了数以万计的金色剑影,仿若长星天坠,利刃所指,唯有一人。
尹秋生垂眼看着地上咆哮的赤龙,二指作诀,缓缓吐出一字杀诀:“灭!”
赤龙仍在同那法相缠斗,此时若召回,只怕那一剑的余波都能将他劈成两截儿。
他抬眼看着空中多到数不清的剑影,手腕一转,离恨刀在他手中调了个方向一刀劈出,撑起一道由刀气凝结而成的墙壁。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在刀墙堪堪凝出的刹那,万千剑影齐发,狠狠地撞了上来!
肆虐的剑意中央,离恨刀所凝结出的刀墙便如狂风骤雨之中的一叶扁舟,对面浩瀚如海的剑意摇摇欲坠。
那剑影一波接着一波,一波强过一波,不知停歇地撞击着刀墙,势必要将裴知岁拆吞入腹,不留一点渣子。
刀墙之下,裴知岁调动全部灵力支撑着这道屏障,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持刀的左手却逐渐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方才被往生剑贯穿的伤口仍在源源不断向外渗着血,寻常的止血术根本不起作用,裴知岁扫了一眼伤处,心知若再逞强下去,这条手臂怕是彻底废了。
不止手臂,还有他的灵脉。
他心知,凭借着自己这具快到极限的肉体凡胎,无论如何都耗不过尹秋生的。
所以,与其用剩余的灵力在这同他干耗,倒不如放手一搏,谋一线生机。
他抬眼看向刀墙外肆虐的剑气,当机立断卸了左臂的力气,随即竟主动撤下了屏障。
没了刀气的阻拦,剑影便如嗅到血腥味的猎犬,再度扑了上去。
轰!!!
烟尘弥漫,四野一片死寂。
几尺外的尹秋生垂眼凝眸,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落到地面的瞬间,熟悉的刀气骤然暴起,一柄银白的、由霜雪锻造而来的长刀裹挟着天地灵气,自烟尘弥漫之处破空而言,几乎不给尹秋生任何反应的时间,直穿他的右肩!
尹秋生面色大变,立即转身提剑回挡。
而正如他所预料的,在他身后,裴知岁拖着一身鲜血淋漓的狰狞剑伤,仿若地狱而来的索命阎罗。
他抬手抹去唇畔溢出的血污,冲着尹秋生微微一笑:“还剩,最后一剑。”
尹秋生面上的神色瞬间变得非常糟糕。
他没有回答裴知岁的话,只是沉默地汇聚着手中的剑意。
金色的剑纹在他眉心散发着耀眼的灵光,漫天金光之中,尹秋生的神魂与他手中的往生剑彻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天地一片寂静,裴知岁抬眼望去,只见伫立在尹秋生背后的法相面容可怖,表情半喜半悲,本该显得庄重威严的法相竟流露出一派鬼气。
法相森森,剑意涛涛,裴知岁面无表情地咽下喉咙里上涌的鲜血,迎面对上这最后一剑。
铮——
刀剑相碰,刺耳尖锐的鸣声响彻寰宇。
灵力,怨气,刀影,剑意。无数道不同的力量,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澄澈的还是混沌的,它们混杂成一团,在裴知岁尹秋生二人之间猛地炸开,源源不断地激荡于此间天地之中。
巨大的冲击之下,裴知岁感觉到自己拿着离恨刀的右臂几度失去了知觉,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撞的向后撤了数尺。
这便是来自千年前剑道第一人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剑,威力之强,足以令山河失色。
在这样的一道剑意面前,没人能成为它的阻拦。
裴知岁额角青筋暴起,清晰地感知到燃血之术已然游走在他全身的灵脉之中,近乎疯狂地燃烧着每一丝每一缕的灵力。
然而纵使如此,他仍在这一剑下节节败退。
燃烧肉|体不够,燃烧灵脉不够,这贪婪的禁术正等待着他亲手将自己的魂魄献上吗?
……
……魂魄。
魂魄?
胸口安置的玉牌不知何时开始散发出微弱的莹白色光芒,然而就是这渺小如萤火的微光,令裴知岁一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
三魂七魄只缺其一,其实已经无限趋近于完满,加之白铃的残魂被尹秋生温养千年,绝对足够支撑她短暂地幻化出灵体。
可这漫长的一千年,白铃竟没有一次出现在尹秋生面前。
要么是她不想,要么……是有什么禁制束缚了她。这禁制令她口不能言,亦无法现身人前,她无法直接同尹秋生沟通交流,只好退而求其次,绕了一大圈找上了自己。
至于为什么是他,裴知岁想,大抵也逃不过那滴血的原因。
如若他想的不错……
抵着往生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尹秋生显然也看穿了他此时此刻的疲态,手中迸发的剑意愈发强盛,几乎要掀翻整个穹宇。
终于,在这等密不透风的攻势下,裴知岁露出了此战唯一一个并非出自他本意的破绽。
往生剑银白的剑刃穿过他心口的前一瞬间,裴知岁只来得及微微调整身位,以至于那柄剑刃不会真的刺穿他的心脏——顺带着,也将那枚莹白的玉牌送到尹秋生的剑下。
附着尹秋生神魂的长剑刺穿了裴知岁的心口,也斩碎了带着故人魂魄的玉牌。
裴知岁抬手抓着刺进自己胸口的长剑,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般瘫倒在地,明明是一身狼狈,那张灰扑扑的漂亮脸蛋上却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容。
下一瞬,天地归于混沌。
周遭所有的人和事物皆消失不见,裴知岁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这一片死寂的虚无之中,不动声色地缓了一口气。
他强撑着已然有些涣散的神志,哑着嗓子喊出了那个只存在于千年前的名字:“……白铃。”
一片静默。
裴知岁有些迟缓地阖上眼,再度睁眼时,视线中央乍然出现一双陌生但清润的杏眼。
那双杏眼的主人站定在距离他头顶一个小臂的位置,正躬身看着他。
那姑娘生得好看,却并非红尘世俗常规中所认定的属于女子的妩媚,而是一种掺杂着锐利与英气的俊美。在她身上,仿佛真的能看见巍峨群山的缩影,令人不自觉地感到心安。
一人一魂就这样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沉默地打量着对方,过了不知多久,那人似是终于耐不住这诡异的场景,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盘腿坐下,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伸手点在裴知岁的眉心。
随着她的动作,曾经出现在那枚玉牌上的莹白色光芒一点点聚集在他身上较为严重的几处伤口上,“你身上的皮肉伤太重了,我只能替你简单止止血,暂时保住你这条小命。”
“多谢。”裴知岁摸了摸自己不再流血的胸口,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你如今得以现身于此,是因为那道‘禁制’被破除了吗?”
白铃闻言一愣,随即摇摇头道:“是,却也不是。”
“你远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慧敏锐,实在让我钦佩。”白铃环顾着四周的混沌天地,道:“这方混沌之地,是我已然消散的识海,也是现下唯一一个能令我魂魄现身之所。”
“而如今限制我的,比起说是禁制,倒不如说是一个诅咒。”
第87章 结局(上)
诅咒?
这说法倒是新奇。
裴知岁略微皱了下眉,追问道:“何意?”
“那是,千年前的事情了,”白铃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尹秋生飞升前曾是我的剑侍,我与他之间存在着一道生死无解的魂契。”
“当年我临死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死。”她笑了笑,脸上的神情有些悲伤:“我也没料到,就是这样一句话,竟让他生了执念,化出心魔。千年来,自我再度聚魂开始,便始终被困在长宁这方寸之间。在这期间,我能见到尹秋生的机会并不多,但我能感知到,他每来一次,我的魂魄便更强一分,与之相对的,便是他身上与日俱增的尘世因果。”
“我不愿看到他这样,更无意踩着他人的白骨重返人间,因此他每次来到长宁,我都会努力聚魂,希冀于化出灵体同他交涉。可直至我三魂重聚,化出灵体,尹秋生却依旧视我为无物,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那句话究竟留下了何等的祸根。”
白铃话已至此,无需多言,聪敏如他,自然而然便能补全余下所有的信息。
“尹秋生自愿剥离五感,摘去人魂,早已不是当年与你立下魂契的凡人,既非旧人,那所谓的魂契便不复存在,但……”裴知岁若有所思,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刀柄,“但奈何他执念太深,愿力过强,竟让这魂契硬生生留了下来,甚至衍生出了另一个独立于魂契之外的咒言。”
“正是,”白铃点点头,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个咒言将我与尹秋生再度连接,却也在无形之中成了困住我的禁制——除他以外,我无法与任何人产生联系。他飞升上界,可同我产生咒言的却是身为凡人的‘尹秋生’,故人不复,自然无法相见,我也无法用那道旧的魂契去操控他。这千年以来,你是唯一一个能见到我的人。我不知你身上究竟有什么,但方才那一剑后,我身上的禁制的确有一瞬间的松动,才能借此机会将你拉进我的识海之中。”
原是如此,裴知岁想,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白铃不知缘由,他却再清楚不过。
他身上有尹秋生遗留在人间的那滴血,识海中关着被他摘去的人魂。附着尹秋生神魂的那一剑当胸而过的刹那,神魂、人魂、血滴子,这三者短暂地融合在一处,使得白铃身上的那道禁制嗅到了独属于‘凡人’尹秋生的味道。
裴知岁想了想,接着问道:“既如此,尹秋生选择白翎作为承载你魂魄的躯壳,真的只是出于巧合?”
“恰恰相反,”白铃闻言叹了口气,“其实她身上有着尹秋生最想要的东西。”
裴知岁眉梢一扬,有些意外:“你的爱魄?”
白铃点点头。
“尹秋生竟没察觉?”
“我使了一些手段,掩盖了她身上那片残魂的气息。”白铃回答。
裴知岁了然:“看来她出生时的那缕山风送来的不止是祝福,还是庇护。”
白铃垂着一双杏眼,默认了他的话,“我三魂尚在,白翎那孩子并非是我的转世。人的魂魄总是向往干净纯粹的气息,我想正因如此,那片爱魄才会落在她的身上。这样好的姑娘,我不愿打搅她的人生。”
“不仅是她,还有你。你甫一踏入长宁,我便在你身上感知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我不知你究竟是什么,但我能看到你的魂魄,清明澄澈,比起白翎也不遑多让,”她语气一顿,抬眼看向裴知岁,神色认真:“你实在不该折在这里。”
裴知岁似有所感:“你要做什么?”
“此间诸事皆因我而起,我虽无意当操刀手,却也实打实种下了太多孽因,实在是……很不应该,”白铃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起来,她很轻地笑了笑,周身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荧光,“裴知岁,是吗?我该多谢你,让我有机会结束这场荒唐闹剧。”
只见白铃单手结印,一缕莹白的灵流宛如游鱼般绕上裴知岁的指尖。
裴知岁低头看着,感受到一股纯粹且厚重的力量在自己掌心迸发,他顿了顿,低声问道:“魂契?”
“尹秋生曾为我的剑侍,只要这道魂契尚在,我永远是他的剑主,”白铃声音浅浅,神色淡然,“过去我无法用它阻止尹秋生,所以只能眼看着事情一件件发生,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下了死令,魂契交予你,长宁的万里群山亦会为你开道……裴知岁,让一切结束吧。”
裴知岁虚虚握住手中的魂契,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白铃摇摇头,似是不愿多说,只道了四个字:“人心难测。”
“死在何处?”
“凤凰洲。”
凤凰洲,白铃故去之地,尹秋生飞升之所,原来那里才是一切的开始。因果轮回,千年纠葛,可若真的往深处清算,究竟又是谁人之因,谁人之果呢?
早已算不清了。
裴知岁点点头,不再多言。
无边无际的混沌逐渐开始消散,白铃负手而立,身形已然透明,然而脸上的神情却依旧那样生动而清晰。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的。”
她莞尔一笑,朗声道:
“愿神山赐福于你。”
*
裴知岁骤然睁眼。
耳畔是呼啸的山风,眼前是尹秋生惊愕到几近空白的面容,他站起身,抬手召回离恨刀,毫不犹豫的祭出了那道魂契。
魂契甫一现世,便自然而然地附在了他手中长刀之上,丝毫没有为尹秋生而停留半分。
“白铃的魂契……”尹秋生喃喃道。
他猛地回过神,仿佛意识到什么,几步上前,红着一双眼,近乎咆哮的质问道:“你为何会有白铃的魂契?!白铃呢?她在哪儿?你把她如何了?!”
他问的声嘶力竭,然而最终得到的只有那股令他几近窒息的、来自于白铃魂契之中的杀意。
那杀意如此简单明晰,他甚至无法欺骗自己这道死令并非来自于白铃。
可是为何?
他筹谋千年,付出一切,只为了她有朝一日能再次睁开双眼,回到她最爱的红尘人间。
可白铃却对他下了死令。
为何?
是他错了?
尹秋生浑身一震,脑中一片空白。
不,不是的,白铃怎么会想让他死?
他抬眼看向始终沉默的裴知岁,眼中恨意滚烫,如有实质。
一定是他,这个碍事的血滴子,是他蛊惑白铃,胁迫她下了这道死令来对付他,一定是这样!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往生剑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剑鸣,只闻周天雷声乍起,沉郁顿挫,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神佛不具名的警告。
然而无论是剑鸣还是雷声,尹秋生都已听不见了。他握着手中陪伴千年的长剑,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无论如何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灵脉枯竭,识海倒灌,元神化剑的反噬已然开始,他如今便如凡人一个,唯一能依仗的便只有这柄剑了。
但是没关系,至少他还有剑,不是吗?
没了灵力又如何?他还是这千年间的剑道第一,区区一个裴知岁,区区一个血滴子……怎敢用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他?
尹秋生咬着牙,一剑刺出。
然而这一剑没能落到实处。
只见密密麻麻到数不清的莹白灵光自长宁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汇聚成海,最终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裴知岁安安稳稳地护在了身后——那是来自长宁群山的护佑,也是来自白铃这位初代桑玛的赐福。
“神山……”尹秋生久久凝视着这道屏障,目眦欲裂,“你究竟用了什么诡计,为何神山的意志会护着你?”
明明他才是生长在长宁的孩子,是桑玛身前最锋利的剑刃,是神山止息最忠诚的信徒。可是为什么,他视为珍宝,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如今却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闻言,裴知岁嗤了一声。
他走出了那道屏障,站定在尹秋生身前,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道:“答案还不简单吗?因为你错了啊。”
“闭嘴……”
“你这么想知道白玲的状况,那我就满足你。”裴知岁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因为你的执念,白铃被困于混沌之地千年之久,不得自由,不得解脱,连魂飞魄散都是奢望。尹秋生,这样的回答,你可还满意啊?”
“闭嘴!我叫你别说了!”尹秋生怒不可遏,抬手挥出一剑。
裴知岁冷笑一声,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他抬手抓住尹秋生持剑的右手,反手一拧,随即用刀柄狠狠撞上他的腕子,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剑。
往生剑“当啷”坠地,灵光暗淡地横亘在二人之间。裴知岁看也未看,手中刀刃调转,一刀劈下。
铮——
这柄千年间不知斩断了多少刀剑白刃的神剑,终于也迎来了相同的结局。
连通神魂的佩剑被毁,尹秋生闷哼一声,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神魂受损,心脉杂乱,元神剑的反噬如同燎原野火般来势汹汹,将他一步步逼入穷途末路。他看着面前不断逼近的银白刀刃,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心气一般跌坐在地。
裴知岁站定在他面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将尹秋生的狼狈姿态尽收眼底。
离恨刀的刃抵在尹秋生脖颈上,他手上使了些力气,锋利的刀刃立刻割开皮肉,浸着新鲜的血液向里嵌了大半。
大抵是这股疼痛刺激了他,尹秋生浑身一颤,抬手死死抓住了那截刀刃,旧伤添新伤,止不住的血液染红了长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让我见她……”他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是颠三倒四,早已不知对着谁了,“至少让我见她一面,哪怕一眼也行!为何要杀我,为何?!我做了这么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都是为了你——”
他双手紧握着颈上的刀刃,吼道:“白铃!白铃!!出来见我!!”
……
无人应答,唯有那道欲取他性命的魂契缓缓亮起。
裴知岁怜悯地看着他瞬间变得枯败的面容,明白了白铃的意思。
他原以为得见尹秋生如此苦苦哀求,白铃至少会在他临死前出现一瞬,圆了他的痴妄,但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这位桑玛的决绝。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再等什么了。
他握紧刀柄,耗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刀挥出。
沾满了血污的刀刃彻底割断了尹秋生的脖颈,在空中划出一刀圆满的血线。伴随着躯体轰然倒塌的声响,尹秋生彻底没了气息,而这一段长达两世的恩怨纠葛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结局,尘埃落定。
莹白的魂契脱离长刀,化作一笼轻柔的白纱将尹秋生整个罩住,片刻之后,白纱消失不见,只剩下尹秋生的**缓慢消散,最终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湮灭在此间红尘之中。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什么因果轮回,什么恩怨纠葛,从今往后,再也不必理会了。
从今日起,他将彻底斩断过去尹秋生所带来的仇恨与阴霾,同他所爱之人一起,去往新的人间。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一朝得以放松,身体与心魂上的疲惫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裴知岁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秒,天旋地转,他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后倒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