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吻
裴知岁笑了几声,指节屈起,勾着他的衣领向下拉了拉,轻声道:“说起来,仙尊于我也有着不止一次的救命之恩呢……仙尊想让我如何报答呀?”
楚寒衣配合着他的动作俯下身,一只手撑在他脸侧,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你好好的,别再受伤,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这还不是小事一桩,”裴知岁眯着眼笑了起来,抬手圈上他脖颈,“仙尊日夜伴我身侧,我哪里还有受伤的机会?”
楚寒衣撑在他上方,没有回应他的调笑,只是垂着眼安静而专注地望着他。
“我这样,你觉得不开心了吗?”他忽然问道。
“谈不上不开心,只是有点不适应。”裴知岁揽着他的脖颈,小声咕哝着:“毕竟我也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是不是?哪里用得着你时时看顾着,跟看小孩似的。”
“好,我知晓了。”楚寒衣点点头,从善如流道:“都听你的。”
“这么听话?”裴知岁状似诧异地一挑眉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楚寒衣失笑,顺着他的话问道:“那我从前是怎样的?”
“你从前如何自己不记得吗?”听他发问,裴知岁的语气中添了几分埋怨的意味,“固执,一根筋,还总爱自作主张做决定,好几次我都被你气得决定再也不理你了。”
听他提及旧时旧事,楚寒衣的眼神有些心虚地游移了片刻,正欲开口替自己辩解一番,便听见裴知岁慢悠悠道:“不过,我并不讨厌那样的你。”
“……什么?”楚寒衣一愣。
裴知岁微微偏过头去,侧脸贴上了他撑在自己耳旁的手腕,那张在昏暗烛光下格外艳绝的漂亮面容上笑意盈盈,令楚寒衣莫名联想到凡间话本中专门吸食书生精气的美艳狐妖。
他笑着回望撑在自己身上的人,在那人逐渐变得痴缠的目光中轻轻蹭了蹭他的腕骨,轻声道:“我说,我并不讨厌那样的你。”
楚寒衣那副固执的臭脾气自年少时便可见一斑,他总是沉默寡言地游离于人群之外,坚定且执着的守着自己的道义。
只要是他所认定的事情,哪怕不顾一切,拼上性命也要做到。
裴知岁深知这点,也曾无数次为此而感到头疼。
但他同时也明白,正是楚寒衣的那些执着、毫不妥协和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的果决,才铸就了这柄于北域之中人人尊崇、无可匹敌的利剑。
所以纵使他无数次因此而气恼,却也从不曾向他提过改变。
他欣赏着这样的楚寒衣,更希望他能一直这般一往无前下去。
他微微一笑,对他道:“你那样就很好了。”
“……岁岁,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幻境呢?”楚寒衣很淡地笑了笑,望向他的目光痴缠而炽热。他单手撑在裴知岁脑袋旁边,另一只手顺着额角一路下滑,停在了他微微开合的唇瓣上,“一场为我量身定制的幻梦。”
裴知岁眉梢一挑,打趣他道:“若我真是一只幻妖,仙尊怕是早早死在我怀中了,哪里还能像如今这般活蹦乱跳的。”
楚寒衣闻言短促地笑了几声,似是赞同。
“死在你怀里吗?”楚寒衣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笑着道:“听起来也不错。”
裴知岁扑哧一笑,双手揽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了压,“哪怕死了也不错吗?仙尊,你可真是昏了头。”
烛火摇曳,满室昏沉,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却亮得出奇。
“楚寒衣,你可不能当皇帝。”他盯着楚寒衣看啊看,忽然便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楚寒衣不解道:“为何?”
裴知岁笑嘻嘻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你若当了皇帝,岂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昏君了?”
楚寒衣失笑,道:“我是昏君,那你是什么?”
“我嘛,自然就是那红颜祸水、祸国妖妃咯。”
楚寒衣沉吟片刻,道:“昏君和妖妃,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同名留史册了。”
裴知岁被他一本正经的话逗乐,蜷在他身下笑了许久。待到笑够了,才悠悠开口道:“你以为谁都能和我结血契吗?”
他捏了捏楚寒衣有些发烫的耳垂,意有所指道:“两世加起来,有胆子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的,也只有你一个了。”
楚寒衣听出了他话中的安抚之意,心中不由得有些新鲜。
裴知岁此人霸道独断的性格在他还是朵梅花时便初见端倪,后来成了南渊之主,说话行事更是毫无顾忌,鲜少同人解释什么,遑论安抚。
而此时此刻,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自己的耳垂,无论是动作还是话语,皆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安抚意味,令楚寒衣心神一动。
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这段关系所改变的人,似乎不只是他一个。
这个发现令他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不由得起了些许贪念,想引诱他多多说上几句才好。
他眨眨眼,追问道:“真的?”
“不然呢?”裴知岁撇撇嘴,耐着性子道:“若是随便谁都能同我结契,那我成什么人了?”
“那若是文十九想同你结契呢?你会应允吗?”
裴知岁却不再言语,只是瞧着他,一双含情眼中带着几分嗔怪之意。
他对楚寒衣太过熟悉了,只凭着这一来一往的几句话,便将他的心思猜出了大半。
但他却并不想戳穿。
“文十九是我忠诚的部下,我很器重他。”他微微抬眼,绯红的唇瓣似有似无地触碰着他的指节,湿润的鼻息打在他的手背上,令楚寒衣下意识绷紧了脊背,“但也仅此而已了。”
“所以楚寒衣,你大可以自信些。”
他在这厢尽心尽力地安抚着,然而那厢楚寒衣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瓣,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有些迟缓地眨眨眼,再开口,声音便忽然哑了下去,“……可以亲你吗?”
“什么?”裴知岁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将话题扯到这。
楚寒衣低垂着眉眼,原本清澈的眼瞳中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欲色。
他直勾勾盯着裴知岁的唇瓣,重复问道:“可以亲你吗?”
裴知岁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索求之色,忽然便感觉自己耳畔的温度一点点攀升起来。他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同你说话呢,你脑子里就想着这个啊?”
楚寒衣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反问道:“不可以吗?”
“可以,怎么不可以,”裴知岁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以一种拿他没办法的语气道:“仙尊做什么都可以。”
摩挲着唇瓣的手指一路向下,最终固定在下颌的位置。
楚寒衣托着他下巴,下意识舔了舔唇瓣,在那人堪称纵容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和楚寒衣接吻的感觉……有些奇妙。
像是在亲吻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裴知岁一边承受着他的吻,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
楚寒衣此人,打小便是个冷性子,不爱闹也不爱玩,少年时唯一一点兴趣爱好便是在课余时坐在白梅的树荫下看书,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点爱好也随着山中白梅的离开而消失了。
成年后的楚寒衣,是名扬北域的沽月仙尊,是九衢通天阁中人人敬畏的三阁主,是归寂山上无人可敌的利剑,却唯独不再是在春日午后靠着梅树小憩的少年。
世人赞誉他的力量的同时,不可避免的会提及他冷如冰霜的性格。
更有闲言碎语者,说他不过空有一身剑意。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却从来没有过丝毫情感的波动,从外头看着完满无暇,其实内里早就空了。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游离,楚寒衣扶着他下巴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气,用牙齿在他下唇处不轻不重地磨了磨。
“在想什么?”
裴知岁眯着眼,感受着下唇传来的细微的刺痛感,心想,说那些话的人,怕是从没见过楚寒衣如此生动的一面。
他含混应了几声,在亲吻的间隙回道:“在想你亲人也像小狗,只会在那里挨挨蹭蹭。”
被他这般说了,楚寒衣倒也不恼。他微微起身,同他蹭了蹭鼻尖,低声道:“那不如岁岁大人教教我?”
裴知岁抬眼看他,腹诽这人跟着自己倒是愈来愈学坏了,这话简直是摆明了取笑他。
他哪里会这些?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裴知岁此人于情爱一事上都是白纸一张,虽然之前尚是朵梅花时爱看一些情情爱爱的凡俗话本,但因着每一本话本都由楚寒衣挑选,其尺度也仅限于亲亲脸、拉拉手,再往后的,在话本中便是“不予言说”四个大字,是以,裴知岁对于情爱之事的认知也仅限于此。
楚寒衣弯着眉眼,自上而下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一股难言的情绪横冲直撞,只觉得他好可爱。
他亲了亲裴知岁的唇角,无师自通地撬开了他微合的齿关,再一次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72章 止息
长宁,止息山。
圣山止息,乃是北域之中除却归寂山外数一数二的灵山。不同于归寂山因其遍布的仙泽而闻名,止息山为人所熟知的原因更多是其身上为人所附着的浓厚的信仰之力。
生活在长宁的人们,大部分都信仰着止息这座圣山。
千年以前,初至长宁这片土地的人们仰仗止息山生活、修炼、创立宗门。他们依靠圣山,信赖圣山,守护圣山,而因他们的信仰而诞生的念力也会反哺止息山,使其催生出更多的灵力,从而形成一种良性而持久的循环。
时至今日,止息山已然成为北域中人人知晓的圣地,其山中生长的许多灵植与异兽更是令无数药修丹修心动无比,哪怕跋涉千里而来也心甘情愿。
正值晌午,止息山中日光最盛之时,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藏在树荫后,不知正在做些什么。
高个儿那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双手抱着一把通体银白的细剑倚在树干上,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她用剑鞘碰了碰身旁蹲着的白衣女子,低声问道:“桑玛,你那法子到底有没有用,我们都在这儿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被她称为桑玛的姑娘笃定地点了点头,用气音回答道:“绝对没错。每年六月初六,那只魇兽都会来止息山后山的清泉处待上一天,连着五年雷打不动的,没道理今年便不来了。”
她伸手拽了拽黑衣女子的衣摆,撒娇道:“好阿戚,陪我再等等嘛。”
阿戚闻言默默地叹了口气,只得妥协一般在她身旁蹲下。
就在二人做好了再等上几个时辰的准备时,不远处的山泉处终于传来了些许异动。桑玛有些激动地拍了拍身边神游天际的阿戚,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道:“阿戚!快看!是那只魇兽!”
阿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泠泠山泉中,一只通体银白的小兽正安静地卧在一块大石上,赫然便是她们此行唯一的目标。
阿戚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抬手拔剑,眼看着便要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窜了出去,却被一旁眼尖手快的桑玛一把拉住了腕子。
桑玛满脸惊恐地看着她,惊声道:“阿戚!你这是干什么!”
阿戚有些不解地回望她,解释道:“不是要魇兽的眼泪炼丹吗?不揍一顿,怎么拿眼泪?”
“谁告诉你想拿眼泪就得打架啦!”桑玛眼前一黑,一时竟也忘记了控制声音,她有些懊恼地看向方才魇兽所在的地方,果真如她所料的一般空空如也。
她抬手一拍额头,指着魇兽离开的方向道:“阿戚!快追!”
得了命令,阿戚短促地应了一声,随即一把抱起身旁的桑玛,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那魇兽行如鬼魅,十分机敏,且对于声音敏感非常,好几次阿戚几乎都要追上魇兽的脚步,却又在下一秒被它远远甩开。
桑玛搂着阿戚的脖子愤愤道:“这家伙怎么这么能跑!”
阿戚微微喘了几口气,一边集中注意力搜寻着魇兽的踪迹,一边回道:“魇兽这种妖怪没什么自保能力,能跑一点也实属正常,毕竟……”然而话还未说完,阿戚却忽然噤了声。
她无视了桑玛投来的疑惑目光将人稳稳放下,随即拔剑出鞘,冷声道:“谁?出来!”
无人应答。
周遭一片静寂,阿戚皱着眉头,正欲布下剑阵,便见两道身影自树林荫翳处缓慢走来。
“啊呀,这位姐姐怎的如此急躁,这点耐心也没有吗?”
阿戚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着一件绛紫衣袍,手持折扇,身上并未配任何刀剑,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打扮。跟在他身后的人身着白衣,右手持剑,一身干练的剑修打扮。这剑修穿了一身白,唯有双眼上覆着一条黑色绸缎,似乎是双目有疾,不能视物,
紫衣人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眯眯地冲二人打了个招呼。
桑玛在阿戚身后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确定道:“你是顾家的那个……”
“正是在下,”紫衣人闻言点了点头,合上折扇,抬手向她行了个礼,“顾四见过桑玛。”
桑玛有些慌乱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顾四公子既非我族人,便不必如此喊我,只唤我本名白翎便好。”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顾四笑吟吟道:“说来,二位方才是在追这个吗?”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白衣剑修几步走上前来,手中抓着的什物赫然便是那只二人追了许久的魇兽。
桑玛有些惊喜地“啊”了一声,欣喜道:“就是它!”
“我与我的剑侍在此处寻找炼丹的材料,谁料这魇兽突然出现,直愣愣地扑上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本想把它打晕了丢在这,谁知转头便撞见了两位,想来便是循着这魇兽的踪迹而来的。”顾四道。
“真是多谢顾四公子了,帮了我一个大忙!”她忙不迭地点点头,从白衣剑修手中接过那只已然蔫了下来的白色小兽,脸上的笑意不加掩饰,“我欠你个人情,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寻我!”
见顾四点头应下,桑玛也不愿在此多做停留,二人最后又寒暄了几句,方才挥手告别。
眼看着桑玛与阿戚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紫袍公子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衣着,语气有些嫌弃,“我不喜欢这个颜色的衣服,好丑。”
“丑吗?”白衣剑修一愣,疑惑道:“我倒觉得你穿这一身很好看。”
“哪里好看了?明明远不如我自己挑的衣服……算了,反正无论我穿什么你都只会说好看。”他嘟囔了几句,随即抬手打了个响指,“真是好不习惯顶着别人的皮囊,还是自己的看着最舒心。”
随着他话音落下,二人的容貌、衣饰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属于“顾四公子”的那双略有些圆钝的杏眼逐渐变得狭长而上扬,清透的浅色眸子也变成了如墨般的黑。不过几息之间,那张略有些普通的清俊面庞摇身一变,仿佛人间话本中的画皮妖怪般露出了普通皮囊下蛊惑人心的真面目。
几日前,他们循着尹秋生人魂的话找到了那家长宁最大的酒馆,酒馆中,他们见到了尹秋生口中的秦老板。有趣的是,双方甫一见面,还未等裴知岁说出来意,秦老板便迎面扔来一个小巧的芥子袋,里面搁着几枚丹药以及两身行头,赫然便是他们如今最需要的东西——易容之物以及两个能够进入流丹阁内比的身份。
裴知岁转过身,一手搭着他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挑下他眼上的绸缎,脸上笑意盈盈,“怎么样,还适应吗?”
楚寒衣沉吟片刻,睁开眼,视线缓缓聚焦在他面上。
“还好,”他缓缓应道:“不用双目视物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裴知岁闻言微微一笑,语气有些莫名的骄傲,“毕竟是我们仙尊自少年时便开始练习以心御剑,哪怕双目不能视物,天地万物亦在心间。不过小小一条黑绸缎,当然碍不了你。”
楚寒衣有些无奈道:“岁岁。”
裴知岁见好便收,立马换了个话题,“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个剑修有些奇怪?”
“那个名叫‘阿戚’的姑娘吗?她的剑意的确有些特别。”楚寒衣沉思半晌,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直白的剑意。适才她拔剑护桑玛姑娘时,虽然她有意压制自己的剑意,但我仍然能从中感受到那股浓厚的保护欲……这么一看,倒像是将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刻在了剑上似的。”
“的确如此。”裴知岁接着他的话道:“而且我觉得,她似乎是知晓此事的,所以才会无时无刻不在压抑自己的剑意。”
楚寒衣眉头微皱,似是有些不赞同她的做法,“身为剑修,出剑犹疑乃是大忌。”
“或许她心中有着远比性命重要之事也未可知啊,”裴知岁耸耸肩,“话说那位‘桑玛’是什么来头?你可知晓吗?”
“生活在长宁的人大多都信仰圣山止息,他们认为止息山乃是天赐的福源,会为他们带来长久的富饶与永恒的安宁。此处的人们不会祭拜天地,他们所祭拜的,唯有圣山止息。”
楚寒衣停顿了片刻,有些不确定道:“若我没记错,‘桑玛’于长宁之中并非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类似于通天阁阁主的职位。‘桑玛’是圣山的女儿,每一位‘桑玛’自出生起便生活在止息山中,她们与圣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某种程度上来说,‘桑玛’就代表着圣山止息的意志。”
“听起来像是一位生活在众星捧月中的小神女,”裴知岁眉梢一挑,道:“如此说来,那位‘桑玛’的性格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楚寒衣若有所思道:“或许正因如此,她们才得到了圣山的偏爱。”
第73章 识海
“明明是一辈子困在圣山中的神女,偏生名字中还取了个‘翎’字,”裴知岁伸了个懒腰,兴致缺缺,“白翎……也不知这只小白鸟会不会有翱翔天际那一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俱寂,四野漫白。
裴知岁看着面前瞬间戒备起来的楚寒衣,一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抱歉,一时没控制住灵力,将你们一道传进来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裴知岁转过身,如他所料地见到了尹秋生的那道少年人魂。
他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楚寒衣一把拉到了身后。
折月剑铮然出鞘,楚寒衣手持长剑站在他面前,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尹秋生一愣,旋即露出个了然的表情,“原来是你啊,折月剑。”
“什么折月剑,他有名字的。”裴知岁臭着一张脸,抬手在楚寒衣后颈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道:“楚寒衣,收剑。”
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楚寒衣绷着嘴角,少见的没有听从裴知岁的话。
他盯着对面的少年人魂,语气极冷:“之前他在凤凰洲中将你掳走的事,我还记着。”
尹秋生一梗,下意识看向裴知岁,想让这人替自己解解围。然而视线才刚刚移过去片刻,眼前便蓦地闪过一道剑光。
折月剑刃似寒霜,剑意凛冽,直指眉心。
越过那剑刃,只见裴知岁双手抱胸站在楚寒衣身后,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一张俏脸上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尹秋生移回视线,感到一丝不妙。
此处是在裴知岁的识海,只要他想,楚寒衣手中这柄剑绝对是能在他身上捅几个窟窿出来的。
他一缕手无寸铁的飘渺魂魄,是断然承受不住折月一剑的。
尹秋生面无表情地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尝试为自己辩解一二,“这位……楚仙尊,我们似乎有些,误会?”
楚寒衣沉着一张脸,声音也仿佛掺了冰碴:“误会?难道你要说凤凰洲中那个不是你?”
“虽说听起来有些像狡辩,”尹秋生僵硬地点点头,“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看见楚寒衣很轻地抽了一下眉头,原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又沉了三分。
二人相顾无言片刻,眼看折月剑再度动了起来,一旁看热闹许久的裴知岁终于舍得开了金口。
“楚寒衣,收了你的折月。”他走上前来,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打量着面前悄悄松了口气的人魂,“还有你,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悄无声息地将我带回识海就罢了,甚至还能捎一个进来。”
闻言,楚寒衣收剑的手一顿,他看着四周铺天盖地的白色,眉头皱得更紧了,“此处,是你识海?”
凡修道之人,皆有识海,这方寸天地会随着修道者境界的提升而不断扩大,最终变得完满。
同时,识海也是修道者内心最直观的反映,内心平和者,识海风平浪静、静谧无声,内心暴虐者,识海便血染千里、尸骸遍野。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片空白。
裴知岁微微偏过身子,脸上神色见怪不怪,似乎并不意外他会问这个,“唔,精怪与人不同,识海生来便是如此,不必大惊小怪。”
他顿了顿,视线在楚寒衣身上打了个圈儿,笑容忽地有些狭促,“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那家伙能出现在我识海呢。”
楚寒衣抿了抿干燥的唇,似是被他提醒,一双锐利的凤眼带着些戒备与敌意望向尹秋生。
“只是暂时借住一段时日,不会很久的,”尹秋生牙疼似的抽了口气,对裴知岁两三句就要拱一下火的行为有些头疼。
他看着裴知岁,回答得有些含糊:“你知道的,我最近灵力总是不太稳定,折月……不是,楚仙尊身上带着你的神识,你们俩近来又日日都在一处,身上的气息……实在是有些相似,才会被我错拉进来。”
裴知岁闻言歪了歪头,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哦,我知道吗?”
“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尹秋生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别再想方设法试探什么了,我不会说的。”
裴知岁撇撇嘴,瞬间失去了和他交谈的兴致,“和你说话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楚寒衣,心神一动,眨眼间便将人送出了识海。
就在他即将离开的前一秒,身后沉默了许久的尹秋生忽然开口,“裴知岁,你告诉他了吗?”
闻言,裴知岁离开的身影一顿,高高束起的马尾在空中微微一荡,没有回答。
见他如此,尹秋生便明白了。
“若我没猜错,你近来应该越来越嗜睡了,是不是?”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既然上一世他能为你催动天枢古钟,这一世,他自然也能为了你……”
然而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完。
喉咙被人一手扼住,尹秋生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瞧见了裴知岁脸上明艳却冰冷的笑容。
“我是不是最近太友善了,以至于让你生出一些奇怪的错觉,自认为能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扼着脖颈的手一点点收紧,裴知岁脸上笑容艳艳,语气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尹秋生,少把算盘打到我的人身上。”
“……我只是觉得……你该……咳……告诉他……”
裴知岁垂眼看着尹秋生的面色在自己手下一点点涨红,忽地便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
“你觉得?你的想法重要吗?”他松了力气,随意地甩了甩手,冷声道:“别多管闲事。”
尹秋生捂着脖子咳嗽了一会儿,沉默地看着裴知岁的身消散在识海,眼底晦暗不明。
*
裴知岁睁开眼,入目所及,是漫天火红的云霞。
他被人安安稳稳地背在背上,下巴抵着那人的肩颈,鼻息间萦绕的尽是清淡素雅的梅花香气。
“醒了?”背着他的人忽然开口道。
“唔。”裴知岁含混应了一声,垂眼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那一截光裸干净的脖颈,没来由地一口啃了上去。
他没使什么力气,这一口咬下去更像是小猫磨牙,兴致上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裴知岁才终于舍得松开那一小块皮肉,语气懒洋洋地问他:“怎么你每次都能发现我醒了?”
楚寒衣将他往上掂了掂,道:“气息变了,还挺明显的。”
虽然人是醒了,但裴知岁却没有下去的意思,他打了个哈欠,伏在楚寒衣肩头,问他:“这是去哪?”
“初试的选材阶段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得回流丹阁去。”
裴知岁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变回了顾四的打扮,“怎么不用传送符回去?”
楚寒衣没说话,只是稳稳背着他向前走。
见他这个反应,裴知岁立马了然,“噢~原来是想多和我待一会儿。”
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他一口戳破,楚寒衣无奈的叹了口气,反问道:“不可以吗?”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裴知岁眯着眼在他颈侧蹭了蹭,打趣道:“不过楚寒衣,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
楚寒衣一边感受着他像只猫儿似的在自己身上乱蹭,一边在心中默默道:还不是因为你实在迟钝,就算自己暗搓搓地做些越界的事情,也完全不会往情爱的方向上想。
但这些话若是说出来,某个小梅花精定然又要气鼓鼓地同自己争辩一番,楚寒衣短暂地权衡了一番利弊,最终选择了沉默着任他打趣。
在与裴知岁相处一道上,楚仙尊钻研多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炼丹的材料,拿了吗?”
“随便拿了些,刚好可以做个聚灵丹。”楚寒衣道。
“三品丹药,”裴知岁打了个哈欠,“刚好卡在及格线上。”
“毕竟顾四公子之前的成绩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你若顶着他的名头拔了头筹,难免惹人怀疑。”楚寒衣解释道。
闻言,裴知岁轻轻笑了几声,似乎被他没来由的信任逗乐了,“我一个外行人,炼些低品阶的丹药糊弄糊弄尚可,让我同那些正儿八经的丹修争第一,是不是有些难为我了?”
说来奇怪,方才在识海中同那人魂交谈时,裴知岁的心情称得上一句极差,多听他说两个字都像是在浪费生命,再呆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实在是没趣得紧。
然而此时此刻,他趴在楚寒衣宽阔的肩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心中蓦地就平静了下来,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是松散的。
他搂紧楚寒衣的脖子,听见他清冽的嗓音自耳畔传来,“是你的话,自然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这样啊,”他弯了弯唇,“那我可得努力些,争取不让仙尊你失望。”
“没关系,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的。”
“……楚寒衣,”裴知岁默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口气,低头埋进他肩膀,耳尖微微泛红,“你到底是怎么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的啊……!”
第74章 羽衣
流丹阁,飞倾殿。
裴知岁站在殿下的角落里,以扇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丹青工笔的扇面,头一歪,没骨头似的靠在了一旁正抱剑站着的楚寒衣的肩膀上。
察觉到他的动作,楚寒衣收回了望向大殿之上的目光,抬起手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脸。
裴知岁深深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看向大殿上滔滔不绝的人,“这老头都说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楚寒衣的语气也有些无奈,“游前辈的确是有些话痨。”
裴知岁拧着一双眉毛,抗议道:“他这哪里是话痨,简直像是憋了几百年没同人讲过话似的。”
他盯着大殿上说得慷慨激昂的游老阁主,仗着二人站在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便开始光明正大地拉着楚寒衣这个好学生开小差,嘟嘟囔囔道:“这么一比,还是邱安阳比较好,最起码他话少。”
“游老阁主是北域的老前辈了,如今北域中那些有名有姓的大能,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游老阁主的弟子,”楚寒衣语气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师叔他们似乎也曾在老阁主那听过学。”
“原来邱安阳是自己亲身体验过。”裴知岁恍然大悟,正欲再说些什么,余光中却忽然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缓缓眨了眨眼,捅捅楚寒衣,问道:“那老头身后的人是谁?脸好臭。”
楚寒衣伸手摘下眼上的黑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游老阁主身后不远的地方。
那男子的面容生得倒是极好,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阴沉得很。远远瞧着,倒像是谁欠了他钱财似的,硬生生将他容貌上的惊艳之感压低了三份。
楚寒衣的记忆一向很好,仅凭着这粗略的几眼,便让他认出了那人的身份。他收回视线,同裴知岁咬耳朵道:“那是游时樾,游老阁主的孙子,算是我的同辈人。”
“你的同辈人?”裴知岁眉梢一扬,道:“你还有我不认识的同辈人?”
“游少阁主,比较特殊。”
一听他这样说,裴知岁立马来了兴趣:“哦?说说看。”
“虽为修者,但他的体质与寻常的凡人没什么差别。游时樾少时多病,他家中将人看得紧,轻易不会让他出来。因此虽是同辈人,我们之间却是没什么交集的。”楚寒衣脸上的笑意忽地淡了几分,“我第一次见他,还是在我继任三阁主的宴席上。”
裴知岁一愣,下意识开始算起了时间。
若他的记忆不存在偏差,楚寒衣正式接过苍琅真人作为通天阁三阁主的担子时,左右不过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楚寒衣,于他而言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存在。
他能依靠着过去对楚寒衣的熟悉,东拼西凑出一个想象中的模糊轮廓,可那些填补轮廓的血肉,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的。
是同辈中的最强者,是修真界名声大噪的剑尊,亦是三阁中初出茅庐的掌权者,那道模糊轮廓在不同人的口中变得丰满而清晰,可无论是哪种模样,都不会是裴知岁心中二十五岁时的楚寒衣。
九衢通天阁中每一任阁主都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羽衣,只是楚寒衣身为剑修,总是不喜那些繁复的衣衫,故而只有每逢北域盛会时才会穿着,裴知岁当了他三年有余的徒弟,也就看他穿过那么一两次。
彼时他看着楚寒衣穿着一身繁复端庄的阁主服饰,心中并无什么太大的波澜,只是有些感慨,那个曾经还会在树荫下掉眼泪的小孩,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长成了很好的大人,仅此而已。
可如今他却忽然想到,若是没有当初那些事情,他本该是第一个看见楚寒衣穿上那套衣服的人。
裴知岁如此这般想了一会儿,忽然便明白了之前楚寒衣对于二人错过的那些年岁的执着。
原来,这便是人们口中的遗憾吗?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忽然有些没头没脑地对楚寒衣道:“等到这些事情都结束了,再穿一次阁主服给我看吧,”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只穿给我看。”
楚寒衣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他抬手摸了摸裴知岁的脸颊,柔声道:“好。”
得了他的回答,裴知岁满意地笑了笑,撒娇似的在他掌心蹭了几下。
楚寒衣垂眼看着他的小动作,微微启唇,正欲说些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些许轻微的骚动。
二人对视一眼,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台上的游老阁主身上。
“知道你们这些后生不爱听我唠叨,那我就说些你们爱听的。”游老阁主站在台上,笑眯眯的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慢悠悠道:“此次门派大比的第二轮,我们将开放止息山后山的鬼仙林。”
此言一出,场下一片哗然。
“鬼仙林?”裴知岁戳了戳楚寒衣,“是什么?”
楚寒衣思索片刻,一边重新给自己覆上黑绸带,一边回答他,“我过去也未曾听过这鬼仙林,不过……”
他微微一顿,环视了一圈场下明显兴奋起来的人群,“不过看样子,不了解鬼仙林的只有我们这两个外人,流丹阁的人应当对它很是很熟悉。”
台上,游老阁主笑着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另外,经由我们几个阁主商议,此次鬼仙林的试炼,大家可以带上自己的剑侍。”
话音落下,裴知岁敏锐地察觉到,原本在大殿内陪同听讲的一众剑修立马打起了精神,一改方才百无聊赖的模样,连瞌睡都不打了。
裴知岁双手抱胸,指节轻叩着下巴,道:“丹修的比试,却可以带上剑侍,看来这个鬼仙林有些凶啊。”
他微微偏头去看楚寒衣,却见这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裴知岁一挑眉,有些莫名:“怎么这个表情?”
“没什么,”见他望过来,楚寒衣下意识抿了抿唇,接着他上一句话往下说,“来之前我大致数了通过初试的人数,此届百余个弟子,通过初试的便有七成之多,并不符合一般初试的通过率,”他沉思半晌,接着道:“或许他们选择开放鬼仙林,也是存了想一次性淘汰掉一大批人的念头。”
听到这个数字,裴知岁略微有些惊讶:“竟有这么多?看来下一届的仙门大比,流丹阁会是你们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呢。”
楚寒衣微微一笑,正欲回答,一道清脆的嗓音自二人侧面传来。
“顾四公子,又见面了!”
二人一齐转头看去,不久前才见过的桑玛穿着一身白裙子,带着叮叮当当的银首饰,像只小蝴蝶似的跑了过来。
一身黑衣的剑修阿戚冷着一张脸跟在她身后,看向二人的目光说不上敌意,却也并不友好。
裴知岁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个来回,最终停在了面前的桑玛身上。
他刷的打开折扇,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白翎姑娘。”
两人简单打了个招呼,桑玛盯着他瞧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道:“顾四公子,看来你这段时日真的是辛苦了。”
话音落下,她身后的阿戚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裴知岁一愣,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裴知岁摇起折扇,语气沉痛,敬职敬业地扮起了纨绔,“知我者,白翎姑娘也。”
桑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顾伯伯见你这么努力,定然不会将你送去沽月仙尊那听学的。”
闻言,裴知岁眉梢一扬,眼神不自觉地飘到了楚寒衣身上。
四目相对,裴知岁抬手将折扇搭在鼻梁,掩在折扇下的唇角上扬,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
“若是如此,最好不过了,”裴知岁故作感叹道:“我听闻沽月仙尊性情冷然,对待学生亦十分严苛,我若是栽到他手中,还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
桑玛轻轻地“啊”了一声,语气有些惊讶:“沽月仙尊竟是这般的人吗?”
“这个嘛……”裴知岁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心满意足地瞧见了话中正主无可奈何的笑颜。他“啪”的一下合上手中的扇子,笑眯眯道:“也不尽然。其实这大部分都是我听说的,我也不知真假。”
桑玛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身后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阿戚忽然碰了碰她的手,轻声道:“桑玛,发丹火了。”
阿戚话音刚落,只见无数道流光自天而降,宛如天星坠落般去往每个弟子身边。
裴知岁摊开掌心,只见一簇红色的焰火跳跃在他手掌之上。
他微微偏头看向身旁不远处的桑玛,小姑娘捧着一团银白色的焰火,脸上的表情稀松平常。而同为剑侍的阿戚与楚寒衣,身前则并没有类似的东西。
看来,这焰火似乎便等同于九衢通天阁中的玉牌,都是用以追踪弟子、保证其安全的物件。
裴知岁屈起手指冲着那团焰火轻轻一弹,不再管它。
分发丹火过后,便是第二轮比试正式开始的时候。
眼看大殿中的人接连离开,裴知岁沉吟片刻,忽然向着桑玛二人走去。
“白翎姑娘,”他站定在二人身前,一双眼狐狸似的弯起,“若你没有其他同伴,我们结伴进入鬼仙林,如何?”
第75章 时樾
还未等桑玛有所回答,一身黑衣的剑修率先动了起来。
阿戚一步横跨在裴知岁与桑玛之间,将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望过来,“顾四公子,恕我直言,你与我们桑玛平日里也没什么交情吧,如今为何突然想同我们一道了?”
“姑娘这话倒是有趣,过去没有交情,便代表以后都不能有了吗?”裴知岁勾着唇看她,声音沉沉,语气缓缓,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之感,“话又说回来,我同桑玛讲话,你却越俎代庖替她回答,不大好吧。”
此言一出,阿戚那副眉眼压得又低了三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快。
毫不掩饰的直白剑意自阿戚身上倾泻而出,她一手搭着腰间的佩剑,仿佛下一瞬便要拔剑出鞘,直直劈来。
然而还未等阿戚这一身横冲直撞的剑意嚣张多久,便被另一股极寒的凛冽剑意扑头盖脸地压了下去。
阿戚脸色一变,鹰隼般锐利的双眼瞬间盯上了那位紫衣公子身后的白衣剑侍。
那剑侍自几人照面开始便一直守在顾四身旁,沉默安静的如同一座不会言语的雕像。此时此刻,他分明连佩剑都没碰一下,但周身的那股冷峻肃杀之意却仿佛要冲破骨血,令阿戚心头一震。
顾四公子的纨绔性子,整个流丹阁上下皆知。此人平日里贯会召猫逗狗,每次出现在众人眼前都要带着乌泱泱一群剑侍,高矮胖瘦凑在一起,远远看着颇有气势。
而眼前这个,阿戚倒也有些印象。此人常年以黑绸覆面,每次见到,都只是沉默地跟在顾四身后,一言不发的像个哑巴。只是阿戚没想到,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竟会有这样一身凛冽的剑意。
身为剑修,骨血里多少都带了些好斗因子,阿戚自然也不例外。她盯着楚寒衣瞧了一会儿,正在脑中思索着自己打赢的概率有多少,还未等得出结果,便被桑玛一把拉回了身后。
“哎呀,什么跟什么啊!”桑玛皱着一张白净的脸蛋,挺身站在裴知岁与桑玛之间。
她先是转头看向阿戚,“大家都是同窗,结个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戚你不要太紧张了。”说完又转头看向裴知岁,道:“阿戚只是担心我才会如此,还望顾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好说,”裴知岁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拍了拍楚寒衣的肩膀,示意他收了那一身剑意,随即笑眯眯道:“阿戚姑娘与桑玛情同姐妹,情谊甚笃,在下能够理解。”
话音落下,桑玛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连方才满脸敌意的阿戚也收了剑意,微微偏过头去,脸上的神色不大自然。
“咳、那个,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出发吧。”
桑玛召来环绕在她身边的丹火,抬手掐诀,一个银白色的漩涡出现在众人面前。几人依次踏入漩涡,再睁眼,周围的景色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散发着淡蓝色荧光的花海,裴知岁跟着桑玛的脚步,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下一秒,一个巴掌大的卷轴没有任何预兆的出现在他眼前。
裴知岁一愣,伸手接过。他打开卷轴,只见雪白的宣纸上只写了三个大字——溯前尘。
溯前尘,什么东西?
裴知岁垂眼看着这三个大字,心中有些纳闷。然而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身前的桑玛忽然回过身,将手中的卷轴摊开面向裴知岁,开口问道:“我的题目是这个,你的呢?”
桑玛的卷轴之上只有两个字:恨情。
裴知岁将自己手中的卷轴翻过去面向桑玛,桑玛一边看着他的卷轴,一边皱眉道:“这届的题目怎么都稀奇古怪的……我怀疑老阁主就是故意的。”
裴知岁眉梢一挑,歪着头看向桑玛,一副准备听她细说的模样。
接收到他的信号,桑玛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卷轴,道:“溯前尘,六品丹药,服此丹药者,能在短时间内回忆起上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一般只有那种被因果缠身之人才会选择服用此丹。”
说完,她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卷轴,“恨情,五品丹药,功效正如其名,服此丹药者会逐渐断绝七情,有点像是入了无情道,但又不会像无情道那般严苛。”
裴知岁:“我的丹药等级为何会比你高出一阶?”
桑玛收了卷轴,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疑惑,“我也纳闷呢,你今年还是第一次参加门派大比,怎会分到这么难的题目?莫非是之前得罪过哪位出题的老师?”
此言一出,二人大眼瞪小眼地静默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若是这位纨绔公子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了。
那两位负责保护他们人身安全的剑修甫一进入鬼仙林便隐去了气息,各自选了个方向探路去了。裴知岁与桑玛被留在原地,只好顺着眼下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可还记得丹方?”裴知岁问道。
“记个丹方还不简单?”桑玛给自己挑了块不高不矮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旋即从袖中掏出纸笔,开始写写画画,“难的是如何凑齐炼丹的材料。”
裴知岁摇着折扇,慢慢悠悠地晃到桑玛身边,垂着眼睫看她将二人的丹方轻轻松松地默了出来。
“桑玛好生厉害,记得这样清楚。”裴知岁微微一笑,视线从手中的丹方移到桑玛身上,若有所思道:“溯前尘这种丹药,可并不常见啊。”
桑玛背对着他,自然没看出他眼中暗藏的试探之色,她一边写着,一边回答道:“说起来也是巧了,我最近这些时日便一直在研究‘溯前尘’。”
“哦?”裴知岁的声音略有些惊讶,“桑玛也想要追寻前尘过往吗?”
桑玛将写完的丹方递给裴知岁,她身姿轻盈地从巨石上跃下,看向裴知岁:“顾四公子,你有没有过那种,仿佛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感觉?”
“何意?”
“近些年来,我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我仍叫白翎,但又似乎并不是现在的我,”桑玛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梦里,我总会见到一位剑修,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总穿着一身青衣,腰间佩着一柄有些奇特的剑,我看着他的背影,叫他、叫他——”
“桑玛!”阿戚的呼喊声骤然响起,桑玛猛地回过神,仿佛大梦初醒般看向快步跑来的阿戚。
阿戚皱着眉头,正色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同旁人说起这些吗?”
桑玛有些心虚的抿了抿唇,她悄悄撇了一眼一旁的裴知岁,见他正和自己的剑侍交谈并未看向这边后,她一把拉起阿戚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道:“下次一定不会了,好阿戚,饶了我嘛。”
闻言,阿戚脸上的严肃神情消散了几分,她偏过头去,没再说话。
另一边,裴知岁以扇掩唇,微微皱着眉头低声嘟囔道:“来得真是巧。”
楚寒衣站在他身侧问道:“怎么了?”
“罢了,无事。”裴知岁摇了摇头,“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并无。”楚寒衣摇摇头,抬手指向某处道:“只是,阿戚姑娘带了一个人回来。”
裴知岁眨眨眼,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只见不久前还站在台上被裴知岁评价为脸臭的游时樾捂着胳膊,迎着四个人的视线一瘸一拐地出现,一张俊脸红得彻底。
众人面面相觑,空气静默了一瞬,桑玛率先回过神来,十分震惊地“啊”了一声,连忙凑了上去,“小樾?!考核才刚开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游时樾不语,带他回来的阿戚只好开口替他回答,“我刚走出去没多远,就看他被揍了。”
游时樾瞬间炸毛:“明明是他们以多欺少!”
桑玛没理会,他一边替游时樾处理伤口,一边问道:“萧凭呢?他怎么让你一个人进来?”
游时樾乖乖任她处置,闻言,他嗤笑一声,冷声道:“我才不需要他保护。”
桑玛叹了口气,似乎是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闹别扭啊?”
游时樾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再说话。
桑玛收起包扎用的东西,转身同裴知岁二人介绍道:“这位是游时樾,我从小到大的玩伴。”
说完,她又对着游时樾道:“这位是顾四公子,我此行的同伴。”
“同伴?”见桑玛开口,游时樾终于舍得将目光转移到裴知岁的身上,语气古怪,“阿翎,你什么时候和顾四公子这么熟悉了?”
“就在前几日,我那时要寻魇兽的眼泪炼丹,便是顾四公子帮我逮住那只魇兽的呢!”桑玛乖乖回答了他的问题,转头看向裴知岁,“顾四公子,小樾受了伤,他的剑侍萧凭也不在……我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鬼仙林,可不可以让他同我们一起?你放心,我们绝不会拖累你的!”
“既然是白翎姑娘开口,那便一起吧。”裴知岁半边身子抵着楚寒衣的肩膀,懒洋洋地摆弄着手中的扇子,一双轻浅的杏子眼眨啊眨,活像只狐狸,“不过,游少阁主似乎不大喜欢我啊?”
桑玛连忙摆手,她一把薅过游时樾,急吼吼地解释道:“没有的事!这家伙打小便这样!一张脸臭得仿佛谁欠他钱似的,绝不是不喜欢你!”
裴知岁微微一笑:“白翎姑娘不必紧张,我说笑的。”
他抖了抖不久前桑玛塞给他的那张丹方,指了一个方向,道:“事不宜迟,方才我的剑侍已经探过路了,走这边。”
第76章 云天
众人循着裴知岁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倒真如他所言的畅通无阻,甚至连活人都没见到一个。
“说起来,小樾你的考题是什么?”桑玛与阿戚走在最前面,她一手抓住阿戚的胳膊,转过身来,一边倒着向前走一边问道。
游时樾倒也没隐瞒,“还魂,五品丹药。”
“还魂?是那个对丹火操控极其严苛的丹药吗?”桑玛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张脸皱巴巴的,“不仅要用六种丹火同时炼制,而且一点差错都不允许有……幸亏不是我抽到这题。”
“你就算抽到了又如何,”游时樾有气无力地翻了翻眼皮,撇嘴道:“多难的题目都不耽误你拿第一。”
桑玛笑嘻嘻地冲他比了个鬼脸,转过身去开始骚扰寡言的黑衣姑娘。
空气再度陷入沉默,眼看着与同行三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楚寒衣偏头看了看沉默了许久的裴知岁,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的手,低声问道:“不开心吗?”
裴知岁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他回握住楚寒衣偷偷伸来的手,拇指在他的指节上轻轻摩梭了一下,“我没事,只是……”
“只是有些困?”未等他说完,楚寒衣便接着说道。
裴知岁眨眨眼,肩膀亲昵地靠着他的肩膀,撒娇道:“是啊,好困呢。”
他说这话时语气放得很轻,尾音微微拖着,带着点黏黏糊糊的气音,楚寒衣十分不争气地被他这种亲昵的语气迷惑了片刻,随即又靠着残存无几的理智将自己拉了回来。
趁着无人在意,楚寒衣抬手,飞速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段日子我们不是天天在一处吗,我再怎么厉害,也不能在你眼皮底下瞒你什么事情吧?”
楚寒衣微微蹙眉,脸上的表情并未因为他这几句话而放松半分。
见裴知岁仍是那副满脸无辜的模样,楚寒衣只好出言提醒道:“识海。”
裴知岁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那缕人魂只是个意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消失了。”
楚寒衣仍是不大放心,“当真?”
“真的真的,岁岁大人什么时候骗过你?”裴知岁笑眼盈盈地望着他,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一缕火红的灵流忽然出现在二人中间,有些焦急地在裴知岁面前打着转儿。
二人对视一眼,裴知岁伸出手指,那缕灵流便嗖的一下绕上他指尖,随后,文十九的声音在二人耳旁炸开:“尊上,凤凰洲封印已破,属下无能,没能阻止……”
文十九的话没能说完,下一瞬,地动山摇,一根粗壮无比的藤蔓自二人脚下破土而出,于瞬息之间缠上了裴知岁的腰际,将人带向空中,向林子深处掠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还没等桑玛与游时樾对这一幕做出反应,只见一身白衣的剑修手持长剑,带着一身锐不可当的剑意,整个人宛如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
楚寒衣抬手掐诀,只见无数银白剑影骤然出现,带着滔天剑意劈向前方。
粗壮的藤蔓在这股剑意之下脆弱得仿佛纸片,三两下便成了几段。楚寒衣长臂一伸,接住了空中下坠的裴知岁,带着他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楚寒衣皱着一双眉头,面色沉沉,眼看他下一秒就要发作,裴知岁先发制人地抬手勾住他脖颈,道:“哎,不许说我,这可不在我预料之中,我只是单纯的倒霉罢了。”
楚寒衣不赞同道:“为何不拔刀?”
“这不是有你在嘛,我若拔刀,还怎么维持顾四公子的纨绔人设?”裴知岁眼珠一转,“而且,我也想看看那些附在那藤蔓上的怨气能带我去哪。”
“那些怨气,是来找神骨的?”楚寒衣问道。
裴知岁却没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的藤蔓上,一双墨色的眼中染了几分冷意。
几日前刚来长宁之时,他曾对尹秋生那缕人魂说自己并不急着寻找第三块神骨。他说得随意而又坦然,连那缕人魂都信了他的话,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用以迷惑尹秋生的托词。
凤凰洲中的神骨封印虽然被顾飞檐补了又补,表面看着安然无恙,内里其实早已摇摇欲坠。
倘若封印一破,凤凰洲中呼啸的怨气自然而然会去寻找下一个载体。云崖神骨既毁,世间能承受这股怨气的,便只剩下长宁中的第三块神骨。
裴知岁深谙于此,才会暗中派文十九时时盯着凤凰洲。
只是他没想到,凤凰洲的封印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手刃仇敌,是两世以来支持着他走下去的最大动力。他要看着尹秋生自食恶果,怨气缠身地死去,这也是他执着于销毁神骨的原因。
只要神骨存在于世间一日,那些怨气便仍有栖身之所,尹秋生便仍可以高枕无忧。
这是裴知岁绝不想看到的。
所以,他必须在怨气彻底进入长宁之前,毁了云天境里的那截神骨。
“还真让他说对了……”裴知岁喃喃道:“没有时间了。”
楚寒衣一愣:“岁岁?”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三人呼啦啦地跑了过来,楚寒衣只好将怀里的人放下,然而再一抬眼,便对上了游时樾那双写满了警惕二字的眼眸。
他与游时樾沉默地对视了片刻,心中忽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游时樾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眯着一双眼审视着楚寒衣,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空气凝滞了一瞬,裴知岁摇着扇子插了过来,语气随意道:“少阁主这是怎么了?他还能是谁,当然是我的剑侍。”
“你当我是傻子吗?那般冷冽的剑意,整个修真界只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游时樾冷哼一声,“他哪里是什么剑侍,他分明就是……”
“你们快看上面!”
未说完的话被阿戚骤然打断,游时樾黑着脸磨了磨牙,一边抬头一边嘟囔道:“最好是真的有什么大事……”
然而当他彻底看清云天之上的东西时,一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见辽阔天幕之上,云海翻涌,金光乍现,一座倒垂的琉璃城池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桑玛抬头望着天幕,满脸不可置信,“这是……云天境?!”
游时樾同样是满脸震惊:“云天境常年隐于长宁上空,如今为何会突然出现?”
“不止如此,你们仔细看,”裴知岁若有所思地看着天幕,道:“云天境,正在缓缓下降。”
楚寒衣站在他身旁,低声道:“云天境突然出现,会不会与凤凰洲的怨气有关。”
“大抵如此,我也想不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裴知岁似笑非笑,“不过,如今云天境既然出现,我们也不必依靠这门派大比进去了。”
楚寒衣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默许,裴知岁微微一笑,抬手召出听雪刀,望向天幕上缓缓下坠的云天境。
火红的灵力宛如烈焰般一寸寸攀上听雪纤长的刀刃,裴知岁正欲挥刀,却听见桑玛迟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刀……你不是顾四,你是谁?”
裴知岁回头看向桑玛,缓慢地扬起笑容,尖尖的犬齿在绯红的唇瓣下若隐若现。与此同时,他的五官也开始发生变化。那是一张与顾四截然不同的漂亮面孔,秾丽而妖冶,危险却又迷人。
“桑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梦中那个剑修的名字吗?”他笑眯眯地望着呆愣在原地的姑娘,“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
炽热的刀气已然席卷了整个山林,不等桑玛回话,裴知岁转回身,手持听雪,银白的刀刃直指天幕之上的云天境,毫不犹豫地一刀劈出。
轰——
刀气裹挟着灵流,以通天彻地之能直直劈向低垂在天幕之上的琉璃城池,霎时,流云四散,金光黯淡,倒悬的琉璃城在裴知岁的刀气的席卷下溃不成军,噼里啪啦地碎成了无数片。下一瞬,风云变色,天色骤暗,一个巨大的灵力旋涡出现在琉璃城池之上,与此同时,那些散布在空中的那些琉璃碎片化为点点星芒,重新飞回到旋涡之中。
裴知岁仰头看着空中巨大的灵力旋涡,收起听雪,随即便感觉到有人站到了自己的身旁。
他偏过头,望向那人眼底,调笑道:“现在和你说在这里等我,你是不是一定不会听了?”
楚寒衣摘下眼上的黑绸,一双凤眼平静而直白地回望过来,带着点旁人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抬手抚上自己颈侧,层层叠叠的衣冠之下,藏着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他摩挲着颈侧的结契印,脸上笑意清浅,“你若真开口让我留在这,我也是会听的。”
裴知岁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嘴里的听话,是指乖乖站在这里,看我进去后再尾随我吗?”
楚寒衣笑了笑,没回答,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见他如此,裴知岁摇了摇头,颇为夸张的叹了口气。
他伸手握住了楚寒衣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同他十指紧扣,“算了,本来也没指望你能乖乖待在这里。”
裴知岁抬起二人交握的双手,轻轻晃了晃,道:“走吧,我们一起。”
楚寒衣点点头,下一瞬,二人的身影一同跃入漩涡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第77章 大梦
裴知岁是被一阵交谈声吵醒的。
“到底怎么回事?”率先开口的是个声音颇为好听的年轻男人,大抵是顾忌着床上昏睡着的人,男人声音压得很低,但仍不难听出他话语中的严肃。
他这话甫一问出,周遭的空气都安静了一瞬,过了半晌,一道女声弱弱地响起。
“我和裴裴打赌,谁能先一步摘下凌霄崖最上面的那朵花,谁就能独占归寂山上阳光最好的一处晒太阳。”
那女声停顿了片刻,嗫嚅道:“我俩、我俩就是闹着玩的,区区一个凌霄崖,我俩都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谁知道他今天怎么会突然晕倒摔下去……”
男人沉吟片刻,很轻地叹了口气,道:“安鹤,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安鹤瘪了瘪嘴,语气闷闷,“我知道……”
说完这句,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了沉默,似乎彼此都不知道该换个什么样的话题继续下去。
一室寂静中,裴知岁起身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明显。
他一手揉着仍有些钝痛的额角,一手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甫一抬眼,便看见一男一女双双扑到自己床前,脸上的神色都有些紧张。
裴知岁的视线在二人脸上转了个来回,“你们,干嘛这么看我?”
男人皱着眉头,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担忧道:“岁岁,你还好吗?”
未等他回答,一旁的安鹤有些急切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裴裴,还记得我是谁不?”话音落下,又指了指她身旁的男人,“记得他是谁不?”
裴知岁无言半晌,对着她翻了个白眼,“不记得了。”
安鹤收了手,哼哼了几声,对着身旁的男人道:“楚寒衣,我都说了他肯定没事,你还大惊小怪的……他可是一棵树!哪儿那么容易摔坏。”
楚寒衣抿了抿唇,脸上紧张的神色却并未因她这几句话而缓和。
他轻抚着裴知岁温热柔软的面颊,再度确认道:“真没事吗?”
裴知岁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将整个头都靠上了他的掌心,拖着尾音道:“唉,本来是好好的,可惜有只小鸟总在耳边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楚寒衣一愣,转头看向一旁的安鹤。
安鹤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知岁口中的小鸟说的是自己,一张小脸瞬间皱成了包子。
她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以微弱的高度优势勉强俯视着床上坐着的二人,不忿道:“我走我走!打扰你们两个独处真是不、好、意、思!”话毕,安鹤转身便往门口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嘟嘟囔囔道:“两个大男人,小时候总在一处就算了,怎么长大了还这么黏黏糊糊的……”
行至门口,安鹤扶着门框,转身对着二人比了个鬼脸,旋即“啪”的一下合上了大门。
楚寒衣被她这一连串不间断的动作弄得一愣,语气有些不确定:“她这是生气了?”
“她才没工夫同我们生气,”裴知岁一头栽回柔软的被褥之中,语气轻快道:“估计她现在正忙着去采情人草呢。”
“情人草?”楚寒衣不解。
“凌霄崖上开的那些花就是情人草,传闻这花只有在有情人手中才会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安鹤想知道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这才拉着我去了凌霄崖。”裴知岁缓缓道。
楚寒衣失笑,“她摘那个做什么?”
“笨!”裴知岁翻了个身,与楚寒衣对视,“情人草情人草,当然是摘了送给有情人了。”
“我的意思是,她有喜欢的人了?”
裴知岁想了想,道:“谁知道呢,那丫头一天天鬼精鬼精的,就算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大抵也不会同我们两个说。”
“也是,”楚寒衣沉吟片刻,接着问他:“今日怎么会突然昏倒?”
“说起这个,我也觉得奇怪。明明上一秒我还在同安鹤比谁更快些,下一秒便突然间没了意识,”说着说着,裴知岁噌的一下坐起身来,“不仅如此,我昏迷的时候还做了一场噩梦!”
楚寒衣眼神一动,“什么样的噩梦?”
裴知岁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微微倾身拉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几乎鼻息相闻,“我梦到,我去了南渊。”
楚寒衣皱眉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梦里我不仅去了南渊,还成了他们的老大,每天不是被那些蠢货下属气得头疼,就是替他们收拾烂摊子……对了,我还得到了一柄刀,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被镇压在刀剑谷中的凶刀离恨,只要一不给它血喝,它就每日在我耳边叨叨个没完,简直比安鹤还要聒噪。”他顿了顿,伸手戳了戳楚寒衣的胸膛,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不爽起来,“还有你,沽月仙尊,九衢通天阁未来的三阁主,见了我甚至都没个反应,满脸看陌生人的摸样,简直气煞我也。”
听到此处,楚寒衣有些紧绷的神情忽然松懈了几分。他抬手握住裴知岁在自己胸膛上戳来戳去的指尖,失笑道:“只是梦而已,我又怎会这般待你?”
裴知岁撇撇嘴,却没收回自己被人抓着的手,“我当初可是为了你才选择化形的,你要是敢那么对我,我就……”
楚寒衣看着他,忍俊不禁道:“就怎样?”
裴知岁有些不爽地磨了磨牙,“我就把本体移去别的山,你以后休想在归寂山上看见我半片花瓣!”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夸张,脸上的表情也是气鼓鼓的,楚寒衣看着这样的他,到底没能忍住脸上的笑意,短促地笑了几声。
见他笑出了声,裴知岁眉梢一挑,忽然抬手按住楚寒衣的肩膀,手上发力,一个旋身将人死死按在了床榻之上。
他抬腿跨坐在楚寒衣腰腹上,一双手飞速上移,捏住了楚寒衣的脸颊。
捏着楚寒衣脸颊的手向外扯了扯,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身下的人,微微俯身,“楚寒衣,你这是在笑话我吗?”
楚寒衣却没答话。
他抬眼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那朵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梅花,一双冷冽的凤眸忽的沉了下来。
“别闹,岁岁。”犹豫片刻,楚寒衣抬手搭上他大腿,轻轻拍了几下,“下来。”
裴知岁松了手,却没依言从他身上下来。
他将双手撑在楚寒衣两侧,一双墨玉似的眼睛紧紧盯着楚寒衣,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过了片刻,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楚寒衣,”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轻声道:“你的耳朵,好红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捏了捏那人已然通红一片的耳垂,“好有趣,你是在害羞吗?”
冰凉的指尖触上耳垂,楚寒衣阖上双眼,声音忽地哑了下来:“……岁岁,饶了我吧。”
见他如此,裴知岁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是很喜欢看楚寒衣同自己求饶的摸样。北域仙门中无可匹敌的沽月仙尊一身傲骨,却只甘愿在他面前低下头颅,缓声求饶。纵使他心知这不过是二人闲时打闹的玩笑话,但每当那双凤眼含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望过来时,裴知岁的心中总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他听话地从楚寒衣身上翻下来,一头栽倒在他身侧,同他并肩躺着。
“早些时候,方尊主给我传了灵迅。”楚寒衣的声音在耳畔缓缓响起。
“方云止?”裴知岁打了个哈欠,懒声道:“他找你干什么?”
“他让我代他转达,若你真想要一具鲛人骨去锻刀,他可以给。”
“我那时只是随口一说,他倒还当真了,”裴知岁撇了撇嘴,道:“拿了他的骨头,就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我才不要呢。”
楚寒衣睁开眼,偏过头去看他,淡淡道:“之前的云崖盛会,我看你与他相谈甚欢,还以为你是真的想要。”
“互相说场面话谁不会?”裴知岁轻哼一声,告诫他:“你也少与他来往,方云止这个人,年纪轻轻一肚子坏水,狡猾得很!你这么呆,小心让他骗了。”
短短一句话,骂了两个人,偏又说的有理有据,满脸认真。
楚寒衣无奈道:“你别总把我当小孩。”
裴知岁闻言,侧过身子,一手撑着头看他,笑眯眯道:“和我比,你不就是个小屁孩吗?”
他本就生了张万里挑一的艳丽面容,如今一笑起来更是惊人的好看,看得楚寒衣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抬手在裴知岁额头上轻轻一弹,道:“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和我一般大的‘人’。”
“早知道我便不用你的血为引了,”裴知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抱怨道:“同步了你的生长,反倒让你占了我的便宜,与我做了同辈人。”
楚寒衣微微一笑,“现在反悔也晚了。”
裴知岁撇撇嘴,换了个话题,“如今你也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动身去长宁了?”
楚寒衣点点头。
“前有云崖盛会,后有长宁百年祭,今年还真是热闹。”
说着说着,裴知岁的语气逐渐雀跃起来,他弯起眉眼,一双桃花眼似春水秋波,含着盈盈笑意望向楚寒衣。
“人间,倒也不是那么糟糕嘛。”他这般评价道。
第78章 大梦
百年祭是长宁的大日子,每逢此盛会,北域之中大大小小的仙门都会受邀聚集于此,共襄盛典。
裴知岁二人抵达长宁时,正逢百年祭开始的第一天。
他从楚寒衣的剑上一跃而下,同不远处已然等候多时的胥千白打了个招呼。
“你俩总算来了,可让我好等。”见他落地,胥千白咧嘴一笑,朝着二人走了过来。他站定在裴知岁身旁,从乾坤袋中掏出个本子,递给裴知岁,“喏,你要的东西。”
“谢了。”裴知岁接过那本子翻开一页,脸上表情忽地一变,他转头看向胥千白,指尖点了点空白的扉页,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签名呢!”
胥千白心虚地移开视线,往楚寒衣身后挪了挪,道:“那个……我不小心起晚了,没、没排到……”
眼看裴知岁眉毛一拧就要发火,胥千白灵机一动,先发制人道:“诶!谁让你非得在通天阁等着沽月一起来,我前几日就让你同我一道,你若那时来了,也不会排不到话本先生的签名了。”
裴知岁闻言一梗,那张漂亮脸蛋瞬间皱成一团,望向胥千白的眼神十分幽怨。
楚寒衣夹在他二人中间无奈地叹了口气,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的胥千白:“你们说的那个带签名的话本,能买到吗?”
胥千白想了想,道:“倒是能买到,只不过这话本先生近来很是受人追捧,连带着有签名的话本价格也水涨船高,以如今的行情,怕是炒到了天价,谁买谁……”剩下的“傻子”二字还没说出口,一个素白的钱袋便直愣愣掉进他怀里。
楚寒衣神色淡淡,权当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劳驾,帮他买一本。”
胥千白拿着鼓鼓的钱袋颠了颠,挤眉弄眼地撞了一下楚寒衣的肩膀,“沽月,你怎么也学人家一掷千金为搏美人一笑那一套?俗了,俗了啊!”
楚寒衣抿了抿唇,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了点警告意味。
“唉,好吧,我就不在这惹人嫌了。”胥千白耸耸肩,咧着一口大白牙冲二人挥挥手,“走了走了,给你淘话本去了。”
眼看着胥千白消失在视线之内,裴知岁磨磨蹭蹭地站到楚寒衣身边,慢吞吞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带签名的话本不可。”
他嘴上说着不是非要不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期待的,楚寒衣看穿他的心思,无奈地笑笑,没揭穿,“好不容易来一次百年祭,我想给你买点东西。”
“既是你的心意,那我也不好拒绝……”听他如此说了,裴知岁眨眨眼,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语气欢快道:“我也买东西送你。”
夜色降临,长宁之中灯火通明,恍如白昼,随处可见正在吆喝的商贩。
裴知岁拉着楚寒衣混入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笑眯眯道:“喜欢什么,岁岁大人给你买。”
楚寒衣被他拉着,闻言有些新奇地瞧他一眼,“你哪来的钱?”
裴知岁眉毛一拧,语气有些不满,“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什么混吃等死的小白脸一眼,通天阁中的委托我也没少接,当然有钱了!”
楚寒衣莞尔,道:“我以为你的钱都拿去买话本了。”
裴知岁默了片刻,转过头哼哼唧唧不看他,“你再说,我可不给你买了。”
楚寒衣笑着摇了摇头,如他所愿结束了这个话题。
“诶,你看这个。”
裴知岁拉着他站定在一个小摊面前,他抬手拿起一枚剑穗瞧了瞧,对楚寒衣道:“这个如何?”
楚寒衣仔细看了看:“好看。”
裴知岁微微一笑,满意道:“那就这个吧,之前在长洹城送你的那串珠穗也该换了。”
楚寒衣一愣,语气有些迟疑:“珠穗?”
“就是之前……”说着说着,裴知岁却忽然噤了声。他抬眼望向楚寒衣,疑惑道:“奇怪,我们去过长洹城吗?”
楚寒衣沉默片刻,有些担忧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岁岁,你是不是把梦境和现实记混了。”
未等裴知岁回答,一旁买剑穗的商贩率先开口道:“二位公子,买还是不买啊!我这急着收摊呢!”
裴知岁如梦初醒般移开了望向楚寒衣的视线,他掏出钱袋付了钱,语气有些纳闷:“这么早收摊做什么?”
“听说一会儿有烟火,我可得去占个好位置!”商贩收了钱,麻利地将剑穗包好递给裴知岁,只见他三两下收了摊子,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二人对视一眼,楚寒衣接过他手中的将剑穗系好,抬眼看向裴知岁,缓缓问道:“烟火,去看吗?”
裴知岁想了想,看着他点了点头。
二人顺着人流一路向长宁中央走去,然而还未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漆黑的夜空之中便猛地炸开几朵绚丽的烟火。
裴知岁仰着头看了看四周,随即抬手指向一处屋顶,楚寒衣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着他一跃而上。
空中,无数色彩各异的烟火在天幕之上接连炸开,宛如星垂平野,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裴知岁抬眼看着这漫天流火,一双墨色的眼瞳在烟火的映照下仿佛闪着流光。他安静地看了半晌,道:“真漂亮啊。”
许久没有回答,他有些纳闷地转头看向楚寒衣,却发现这人根本没在看烟火,一双眼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他抬手在楚寒衣面前挥了挥,道:“看我做什么,不是你说来看烟火的吗?”
楚寒衣仍是没吱声,裴知岁眉梢一扬,正欲再说些什么,一只带着些凉意的手忽然扣住了他的脖颈。
因为生了个变异的冰属性灵根,楚寒衣从小到大身上都没什么暖意,他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反正平日里他鲜少会同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他身上是冷是热,也只有裴知岁一人能触摸得到。
但因为小梅花不大喜欢这种冷冰冰的触感,所以每次二人在一处时,他总会掐诀将自己的体温升高一些。
裴知岁感受着脖颈后冰凉的温度,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似乎有些紧张,所以才会连这般基础的事情都忘记做了。
他微微启唇,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字句,唇瓣上忽然覆上了一个柔软而冰凉的东西。
扣在颈后的手宛如烙铁一般不容他后退分毫,裴知岁微微睁大双眼,感觉到有什么湿软的东西撬开了他的唇齿,毫不犹豫地探向深处。
楚寒衣的吻,便如他的剑,每分每秒都想着如何攻略对方的城池,将其占为己有。
耳边是烟火炸开的巨大噪音,唇上是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裴知岁眉梢一扬,尖利的犬齿咬破那人的舌尖,下一刻,淡淡的血腥味在二人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他抬手抵在楚寒衣胸膛,微微发力,将人推开了一些距离。
裴知岁舔了舔唇瓣,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什么?学话本上瘾了?”
楚寒衣抬眼与他对视,修长的指节缓缓摩挲着他的下颌,他感受着掌心之下象征着生命迹象的脉动,自己的心也忍不住狂跳起来。
淡淡的绯色逐渐攀上楚寒衣的耳畔,连带着脸颊也一并烧了起来。
胸腔里的心跳仿若永不停息的战鼓,他脸上的神情蓦地怔愣起来,仿佛此时此刻才堪堪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何等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楚寒衣沉默片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裴知岁用手指抵住了唇。
他看着瞬间局促起来的楚寒衣,脸上的笑容有些狡猾,像是势在必得,又像是早知如此,“你若是想说些道歉的话,就不要开口了,我不想听。”
闻言,楚寒衣呼吸一滞,只觉得一把火顺着自己的四肢百骸烧了起来,连神魂都成了裴知岁手中的一把烟灰。
他抬手攥住裴知岁的指尖,一字一顿道:“喜欢你。”
听到他的回答,裴知岁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他一手搭着裴知岁的肩膀凑上前去,在那人通红的侧脸上落下一吻,“好乖,这是你说真话的奖励。”
亲吻落下的瞬间,楚寒衣的呼吸陡然一变,一张俊脸红得快要滴血,却仍强撑着镇定发问:“你的回答呢?”
裴知岁眉眼弯弯的看着他,似乎被他这般的摸样逗乐,再度在他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这天地红尘万万人,我只会送你一人剑穗,”他捧着楚寒衣的脸,亲昵地蹭了蹭,“你心悦于我,我亦如是。”
话音落下,楚寒衣再难控制自己脸上的神情,只见他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裴知岁尚未抽离的掌心之中。
裴知岁打趣道:“啊呀,哭啦?”
楚寒衣小幅度地摇摇头,再度抬头时,脸上的神情已然镇定了不少,只是眼眶仍有些泛红。
“瞧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说着说着,裴知岁忽然一顿,他抬手抵住凑上来讨亲吻的楚寒衣,道:“诶,不行。”
“为何不行?”楚寒衣满脸不解。
裴知岁煞有其事地指了指远处汹涌的人海,“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楚寒衣,你羞不羞。”
楚寒衣盯着远处的人群瞧了一会儿,随即一把拉着裴知岁往回走。
裴知岁倒也不挣扎,他跟在楚寒衣身后半步,明知故问道:“走这么快干什么?”
“回去,继续。”
第79章 大梦
楚寒衣虽然嘴上说着回去继续这样颇有气势的话,然而等到二人真回了客栈,他却反倒踟蹰起来,撑起了端方君子的面皮。
裴知岁双手抱胸倚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容狭促:“不是说要同我回来继续吗?怎么不进屋?”
楚寒衣站定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抬眼回望。昏黄的烛火自敞开的门扉倾洒在他身上,连带着那双黑沉沉的凤眼之中也恍如有流光一闪而过,楚寒衣抿了抿唇,语气有些犹疑:“我一时失言,说了些唐突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裴知岁却不答话,只是睁着一双盈如秋水的眼睛望着他。
见他如此,楚寒衣不禁有些懊恼。
方才漫天流火下的那一吻,实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楚寒衣向来是个认真到有些一板一眼的人,对于自己对裴知岁的这份感情,他自年少时便早已有了计量,如何试探,如何追求,如何在最合适的时机将这份感情诉之于口,楚寒衣都一一做了打算。
然而千算万算,他却没料到如今打破了他从前计划的人竟是自己。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未经裴知岁的允许,就那样冲动又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倘若裴知岁对他并无此意,那么他的行为于裴知岁而言就是彻头彻尾的冒犯,他分明深知这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甚至在他亲上去之前,心中还没来由地冒出几分这人绝不会拒绝自己的念头。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自己这是终于疯了吗,为何会那样笃定他不会推开自己。
见他目光逐渐游离,裴知岁有些好笑地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将这人的魂儿唤了回来,“好稀奇,你竟然在发呆。”
他顿了顿,接着道:“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好了,我没生气。”
楚寒衣得了他的回答却仍不放心,向来以杀伐果断扬名北域的剑尊此时却少见地啰嗦起来,非得再确认一番,“真的?”
“……你再同我啰嗦,我才是要真的生气了。”裴知岁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作势就要关门送客。
“好吧,”楚寒衣只好妥协,他一把抵住即将合上的房门,不厌其烦地认真嘱咐道:“少看话本,早点睡觉,有事喊我,就在隔壁。”
“楚寒衣,这话你每天晚上都要说一次,说不腻吗?”说着说着,裴知岁眼珠一转,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带了点坏。
他伸手将房门合上,只留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刚好露出他一张俏脸,“还是,你想在这留宿?”
夜已过半,客栈的走廊内已然熄了烛火,整个客栈二楼唯有裴知岁的房内燃着一盏灯火。昏黄的灯火自裴知岁身后映出,将他整个人的轮廓映衬得温暖而又柔软。
楚寒衣看着站在一室融光内的小梅花,心中不知为何忽然升腾出几分酸涩之意。
他蓦的生出一种念头——
悠悠天地间,只有这人,是他穷尽一切,无论如何也要留下的。
这念头来得毫无预兆,却宛如一道惊雷,将他尚有些混沌不清的灵台陡然劈醒。
仿佛大梦初醒,无数纷杂的片段在他脑海中呼啸而过,虚幻与真实在楚寒衣眼前不断缠绕蔓延,最终化为一盏暂存在他识海中的长明灯盏。
那簇特殊的火苗在楚寒衣的识海中跳跃、燃烧,仿佛一个无声的警告,也指引着他此行唯一的目的——
神骨。
他是为了替裴知岁销毁第三块神骨才进来的。
思绪回笼,他注视着裴知岁的眼睛,意识到这人也许从一开始的那场梦开始便记起了一切,只是没有说破,耐心地陪着他演完这场没有任何遗憾的完满梦境。
楚寒衣心口猛地一抽,只觉得整个胸腔蔓延着一股钝痛。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裴知岁还是将他当做小孩来哄,还是不愿将他牵扯进来。
即使二人身上连着血契。
即使他心甘情愿。
楚寒衣脸上的神色有片刻的空白,不过瞬息,他便做出了决定。
他抬手碰了碰裴知岁柔软纤长的眼睫,神色如常道:“别取笑我了,岁岁。”
未等裴知岁回答,他收了手向后撤了几步,主动将裴知岁的房门缓缓合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同他道:“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晚安。”
然而就在房门彻底合上的前一刻,屋内许久没有出声的裴知岁忽的开口唤了一声他名字。只见他陡然抬眼,一双墨玉般的泛着幽深的冷光,全然没有方才同楚寒衣嬉笑打闹的松弛摸样。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他如此问道。
狭窄的缝隙之中,他看到楚寒衣的神色猛地一变,那张冷峻的面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来的仓惶,裴知岁看着这样的他,仿若回到了许多年前归寂山巅的那个染着血色的夜晚,漫天大雪,模糊的视线中,唯有楚寒衣脸上仓惶无措的神情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然而直到房门彻底合上,他都没听到楚寒衣开口说一个字。
他望着面前的门板,忽的便生出几分不满。
方才亲上来时还能说上几句,怎的现在就成了哑巴?
分明在刚才那个瞬间想起了一切,为何偏要粉饰太平,装作一副沉溺于虚幻之中的摸样?
楚寒衣分明不是那样的人。
除非,他想趁着这场幻境做些什么。
裴知岁有些恼怒地“啧”了一声,拉开房门,将门口尚未离开的人一把拽了进来。
房门被大力合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拉着楚寒衣走进里屋,将人一把推上了床榻。
一室昏沉之中,他撑着手臂将楚寒衣压在身下,二人之间的距离挨得极近,鼻尖抵着鼻尖,几乎是呼吸相闻。
他一手攥着楚寒衣的胳膊按在床头,下半身长腿屈起,毫不客气地抵在楚寒衣双腿之间。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然而被他压在身下的人却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用一种复杂而纠结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薄唇开开合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无言的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间,过了不知多久,楚寒衣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抬手摸了摸裴知岁的脸,问他:“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楚寒衣的语气是出乎他意料的平和,令他有些意外,“在想什么。”
楚寒衣盯着他看了半晌,沉沉的笑了几声,道:“我在想,要是能同你一直在这幻境里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你知道,那都是假的。”裴知岁微微皱眉,“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
“是啊,假的,”楚寒衣笑了笑,忽然提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旧事,“你可还记得,你我一同下山游历的第二年冬天,人间幻妖成灾,短短数月内接连出了许多乱子,师叔们对此头疼不已,命我带着通天阁的弟子前去平祸。”
“……记得,那也是你拜入仙门以来第一次没在通天阁中过除夕,”虽然不知他突然提及此事的用意,但裴知岁仍是顺着他的话回忆起来,“我记得那时刚踏入幻妖的地盘没多久,你带的那些草包弟子就着了幻妖的道,深陷幻境无法清醒。那么多人中,唯有你一人不受任何影响,将整座城中的幻妖杀了个干净。”
见楚寒衣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裴知岁微微偏过头,神情有几分不自在,“干嘛这么看我。”
楚寒衣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都记得。”
“我那时还曾不解,阁中的弟子个个都是少年英才,一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幻境,为何便能轻而易举地困住他们,令其心甘情愿沉溺其中。”楚寒衣一边说着,一边用拇指压了压他绯红的唇瓣。
他盯着那一处瞧了许久,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难看,仿佛一口黄连入喉,五脏六腑都渗着无边的苦味儿。
“现在看来,是我狂妄自大、不识天高地厚。”他努力扯了扯唇角,一字一句道:“这场幻境与我而言便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哪怕我清楚地知道吃下去便是穿肠烂肚,却仍然甘之如饴。”
“饮鸩止渴,大抵便是如此。”
裴知岁有些怔愣地看着他:“你……”
“我自负清醒,却难逃红尘,到头来,不过是个贪得无厌的俗人。”他的指尖抚过裴知岁紧抿着的唇线,自嘲一笑,眼底竟隐隐透出几分颓色,“此一事上,我不及你分毫。”
他轻飘飘一句话,却一下子点燃了裴知岁脑海中绷着的那根引线。
撑在楚寒衣脸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原本就不太平整的床褥在他手下乱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裴知岁强压着心中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平静道:“你这是何意?”
楚寒衣不答反问:“你是何时意识到这是场幻境的?”
裴知岁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楚寒衣了然,“既然如此,为何不在一开始便叫醒我?”
裴知岁依旧没有回答,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仿若一道屏障般掩去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见他这幅样子,楚寒衣心中蓦的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快意。他心想,小梅花精向来巧舌如簧,生平少见的几次语塞,怕是都给了自己。
这么一想,自己倒也不亏。
“因为你知道,这是我的心结,亦是我的执念。你心知若不能在此次消解我的执念,从今往后,便再无任何机会了……”楚寒衣声音一顿,似乎是强逼着自己接着往下说。
他注视着裴知岁,眼底通红,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
“裴知岁,你要死了,是不是?”
裴知岁那双灵动而漂亮的眼睛缓缓地眨了眨,他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道:“我看你是受这幻境影响太深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外说……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他正欲起身,却被楚寒衣一把拉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同他对视。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楚寒衣死死锢着他的双臂,仿佛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他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冷颤,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裴知岁,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需要你出于‘为我好’而替我做出任何决定……你能明白吗?”
他睁着一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裴知岁,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
裴知岁沉默了许久,再度开口时一把嗓子已然哑的不成样子。
“你进了我的识海……你问了尹秋生。”他喃喃道,声音轻得仿佛是一根羽毛飘落,坠在楚寒衣心上。
“我若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告诉我事实。”楚寒衣没有否认他的话,他一边说,一边抓着裴知岁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如果你给我安排的结局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不正常的弧度,沉声道:“到时你我阴曹地府再见,也算不枉这一生。”
此言一出,裴知岁脑中嗡的一声,那根绷了许久的弦彻底断开。
“可我不想!”他抓着楚寒衣心口的布料,脸上的表情掺了几分怒气,“我不想你蹚我这趟浑水,更不想你因我而丢了性命。”
他自上而下凝望着楚寒衣的双瞳,只见那双熟悉的眼瞳带着不顾一切的偏执与决绝,毫不退让地,宛如一柄利剑般刺向他的心尖。
看着看着,裴知岁忽然便卸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倒在楚寒衣身上,语气也低了下来:“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我只想你好好过完应有的一生。”
他的额头抵着楚寒衣的肩膀,整张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又轻又闷,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锦缎,“我早该死了……上辈子,即使我没能死在你的剑下,尹秋生也不会放过我。”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几声:“在归寂山做你徒弟的这些年,我真的很开心、很轻松。这样的日子与我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之物,我借着你的光舒舒服服地享受了这么久,也足够了。”
“有些话我过去一直羞于启齿,但事到如今,我也怕我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裴知岁话未说完,一双手便急切地攀上了他的脊背。楚寒衣死死地环抱着他,哑着嗓子祈求道:“别说,岁岁,我求你,别说……我不想听。”
环在后腰上的那双手冷若玄冰,正轻微的颤抖着,令裴知岁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的仓惶无措。他有些艰难地从这个拥抱中抬起上半身,看清了楚寒衣脸上难掩的悲怆之色。
他上前同他贴了贴脸,低头咬在楚寒衣紧抿起来的唇瓣上,浅浅微笑起来:“这样孩子气的话,倒是有很多年没在你口中听到了呢,好怀念。”
他面上的神情是少见的恬淡与平和,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楚寒衣脸上愈加浓郁的悲伤。
“既然你已经知晓,我便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裴知岁坦白道:“那缕人魂说的不错,我的确快死了。我的神魂正在逐渐衰弱,五感亦在缓慢封闭,我没有时间了……这是毁灭半神之物的代价,亦是我早已为自己挑选好的结局。”
悬在头顶的那柄利剑终于落下,纵使心中已然有了准备,但如今亲耳听到裴知岁承认自己命不久矣,楚寒衣的呼吸还是有一瞬间的停滞。
“你为自己挑好的结局……”楚寒衣重重的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哽咽,“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裴知岁摸了摸他不住颤动的眼皮,道:“我方才说过了呀,若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我这样的人,为何会让你执着到这种地步呢?我虽然不至于自轻自贱,却也自知不是什么好人,许多人恨我,巴不得我早点死,可惜都成了我刀下亡魂,没一个活得过我。我恨这天道不公,曾想过干脆一把火将整个凡尘烧个干净算了,什么好人坏人,死后骨灰混在一处,谁还分得清谁是谁?”裴知岁似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他嗤嗤笑了几声,又道:“但后来我转念一想,你还在这凡尘里,想到你,我又觉得这个人间没有那么坏了。”
“这场幻境,弥补的不止有你的遗憾,还有我的。”裴知岁笑着望向他,眼底有水波荡漾,“我看过了,那是很好、很长的一生,纵使只有数百年,却扔有着趋近于永恒的重量,我光是看着,便已经十分满足。”
“你想同我阴曹地府再见,可以,但绝非现在。待到你百余年后寿终正寝,魂散天地,我定然在奈何桥头候着你,好不好?”
楚寒衣没说好或不好,只是红着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喉结滚动,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不想说,也不愿说。
他又在想,裴知岁真是好狠的心。
对他狠,对自己更狠。
他若应下,一个轻飘飘的“好”字,便斩断了二人之间所有的联系,他甚至失去了与他同行的资格。可当他看着那双仿佛盈着水波的双眼时,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被他在乎着的。
因为在乎,因为爱,纵使他百般纠缠,裴知岁依然选择孤身一人走上那条路,拒绝了他同行的请求。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但若真让他同意,无异于要了他的性命。两种情感在楚寒衣心中交织碰撞,迫使他去寻找一个出口宣泄自己的情绪。
嘴上说不出,干脆就用行动来说。
他舔了舔尚有那人唇齿余温的唇瓣,身上猛地发力,一个旋身将人压在了身下。
二人身位逆转,裴知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正欲抬头说些什么,却被楚寒衣捏着下巴吻了过来。
他吻的又凶又急,带着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的狠劲儿,亲得裴知岁舌根都有些发麻。
裴知岁心中惦记着他未应答的话,他伸手环过楚寒衣的脖颈,抓着他的衣领将人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唔……”然而还未等他说完,剩余的半截话便尽数吞没在楚寒衣再度覆上来的唇齿之中。
他含着楚寒衣微凉的唇瓣,眼前是他放大的俊颜,唇齿交缠之间,裴知岁陡然生出几分不舍来。
这大抵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裴知岁闭上眼,忽然便不想再去追问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他摩挲着楚寒衣裸|露在外的脖颈,修长的手指插|进他的发根,开始专心致志地回应起这个吻来。
比起楚寒衣的吻,裴知岁的吻总是伴随着疼痛与血腥味。
不知为何,只要两人一吻作一团,裴知岁便非得在楚寒衣身上留下些痕迹才肯罢休。指痕、牙印、抓痕……每当看着那些痕迹,裴知岁心中便会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这种感觉一度令他十分着迷,加之楚寒衣从不制止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于是这种行为便愈演愈烈,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楚寒衣整个人跨坐在裴知岁劲瘦的腰腹上,低下头同他缠绵。
暧昧而黏腻的水声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不知过了多久,这漫长的一吻才堪堪结束。
一室昏沉之中,裴知岁躺在凌乱的床铺上,缓缓抬起那双混杂着欲念与餮足的眼眸。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绯红润泽的唇瓣,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清晰地瞧见了楚寒衣眼底的欲念。这一眼仿佛一个无声的信号,尚未分开多久的二人再度吻在一处,仿佛天地万物消弭不见,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亲吻的间隙,裴知岁感到那双冰冷而熟悉的手探进自己的衣摆,顺着腰腹缓慢向上。
裴知岁用指尖勾了勾那人的腰封,笑得仿佛人间话本里摄人心魄的艳鬼。
“你这是,想同我做到最后吗?”
第80章 大梦
梭巡在他腰际的手微微一停,楚寒衣自缠绵的亲吻中稍稍抽离,垂眼望着他,“嗯,不可以吗?”
裴知岁呼吸灼灼,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盛三分。
他追上楚寒衣的唇,蜻蜓点水般啄吻着:“瞧你急的,就这么迫不及待当牡丹花下的风流鬼?”
楚寒衣半垂着眼皮瞧他,喉咙里溢出几缕闷闷的气音当做回应。
他干脆利落地扯了裴知岁的腰封,没了衣料的阻拦,楚寒衣环彻底搂住了那一把窄腰。
带着薄茧的手指沿着脊骨一节节攀附而上,裴知岁察觉出他的意图,一双狭长的眼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
他撑起上半身凑到楚寒衣耳畔,灼热的吐息打在他脸侧,“事先说好,我不在下面。”
他虽然不善此道,却也略知一二,再怎么不通情爱,床笫之上的那些事还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的。
以他的性子,自然不甘心屈居人下,想来楚寒衣亦是如此。
然而裴知岁没有想到,他话音才刚刚落下,跨坐在自己身上的人便缓缓露出个浅淡的笑容,仿佛对他说出的话毫不意外似的。
“好啊。”楚寒衣垂眼看着他,风轻云淡道:“我说过的,你怎样都可以。”
裴知岁一愣,下意识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什么反应,便再次被楚寒衣扣着下颌吻了上来。
双唇相触碰的瞬间,他面色猛地一变。
浓重的血腥味自舌尖蔓延开来,裴知岁瞳孔微缩,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床上一般动弹不得。
血咒。
楚寒衣竟对他用血咒。
那双冰冷而有力的手禁锢着他的下颌,裴知岁浑身上下都仿佛被抽空一般无力反抗,只能被迫感受着温热的血液自二人唇舌相触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渡过来。
不该松懈的,裴知岁咬着牙想。
他早该料到,楚寒衣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根本不会因为这三言两语而放弃自己的想法。
他自以为能轻而易举地动摇楚寒衣,然而到头来,却是他自己陷进了这温柔乡。
裴知岁一口气堵在胸口,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只能瞪着一双眼恼怒地看着伏在自己身上作恶的人。
眼看血咒发作得差不多了,楚寒衣也停下了渡血的动作。他低头在裴知岁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他直起身子,伸出手擦了擦裴知岁唇角的血迹,苦笑道:“我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容易便得手了。”
“你……”裴知岁顿了顿,语气恼怒,“你现在将咒术解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寒衣没有理会他这句话,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陈述道:“岁岁,你现在的身体,已经没办法承受销毁第三块神骨的代价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寻求的是什么。”冰凉的指尖抚过裴知岁的面颊,他将裴知岁扶起来,让他靠在床头。做完这些,楚寒衣眼底泛起些许不自知的笑意,柔声道:“让我做你手中的刀吧。”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笃定而坚决,脸上的神色是裴知岁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每当这人下了决心去做些什么事情时,脸上挂着的便是这幅神情,裴知岁认得。
他的视线一寸寸略过楚寒衣沉静的面容,哑声质问道:“尹秋生那缕人魂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他问的有些急切,楚寒衣却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俯身在他眉目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不同于二人之前所有的吻,无关情欲,无关占有,郑重而珍惜,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拂过眼睫。
楚寒衣起身,微笑道:“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话音落下,磅礴的灵力自楚寒衣脚下层层荡开,至臻至纯的浩荡灵力混杂着冲天的剑意充斥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声势浩大的令裴知岁心头一震。
灵力汇聚的中心,楚寒衣闭目而立,只见他抬手掐诀,随即以二指并拢划过眉心,霎时,一枚银白的剑纹浮现在他额头。
裴知岁抬眼凝视着那枚熟悉的剑纹,发现了些许不同。
曾经那枚剑纹摸样简单而素雅,可如今这枚落笔走势却变了个样子,仿佛融合了什么图案,以至于有些不伦不类。
裴知岁的视线落在他的额头,瞳孔微颤。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他留在楚寒衣识海中的一缕神魂。
剑修额上的剑纹乃是神魂外化于身的表现,若无意外,丛生到死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而如今这枚剑纹的摸样发生了改变,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将那缕不属于自己的神魂融进了自己的魂魄之中。
他这是铁了心的要与他做一条船上的蚂蚱,无论生死,哪怕只剩魂魄一缕,也要纠缠不清下去。
裴知岁呼吸一滞,心口仿佛被人落下一记重拳般钝痛难忍,甚至愈演愈烈,搅得他肺腑生疼。
他后知后觉,自己同楚寒衣之间,似乎总是差了那一星半点的缘。
明明是少年相识,明明在什么都不甚明晰的年岁便心甘情愿留下了属于对方的烙印,最终却兜兜转转地成了陌路人,甚至对面不识。
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连如今心意相通的短短数月都仿佛是从指缝消逝的流沙般不值一提。
他一边怔愣地看着楚寒衣掐诀起阵,一边神游天际般将二人共处的这段时日在脑海中飞快地回溯了一遍。
他不得不承认,同楚寒衣心意相通的这寥寥数月,令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愉悦。自少年时便建立起的羁绊令他们对于彼此都无比的了解,时至今日,哪怕历经两世岁月,他仍会觉得,唯有在楚寒衣身边时,他才能真正的做回自己。
不是上一世负累重重的南渊主,不是这一世少年扬名的通天阁大弟子,他只是归寂山上那个爱和楚寒衣拌嘴打趣、喜欢晒着太阳打盹的小梅花。
呼啸的灵力冲天而起,周遭的一切都化为齑粉消散不见。
一片空茫之中,楚寒衣缓缓睁眼,与他对视。
那双如墨般的凤眼燃起银白色的灵光,锐利的如同他手中出鞘的长剑。
“岁岁,你可还记得有一年上元灯节,你曾同我说过,你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一直在归寂山上晒太阳,不问红尘世事,不染凡间尘埃,浮生一梦,千年便过。”
裴知岁怔愣片刻,道:“不错。”
那是他与楚寒衣相伴入世的第二年,彼时他们途径北域最繁华的晟城,又逢上元佳节,他便撺掇着楚寒衣进城看花灯。进了城,他又被路过酒肆时里头飘出来的酒香勾了魂魄,闹着要楚寒衣拎回一壶尝尝滋味,楚寒衣拗不过他,只得依言照做。
他那时不过十七,滴酒不沾的少年剑修因着小梅花的一句“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便饮尽了整整一壶清酒,直至最后一口清酒入喉,人已醺然。
喝醉的少年剑修不吵不闹,只是抱着酒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看着夜色发呆,一边听着识海中的小梅花吵吵闹闹,再偶尔附和几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
“那时你问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回答说……”
楚寒衣话未说完,便被另一道声音覆盖。
“你说,唯愿此生守正道、护苍生,足矣。”
话音落下,连裴知岁自己都有些惊讶,如此平常而普通的一个瞬间,竟令他记了这么久。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一直不愿以南渊中人的身份同楚寒衣相认,或许多多少少也受到了这句话的影响。
他想,既然楚寒衣已选择了想走的道路,自己又何必去动摇他的道心。
“是。”楚寒衣缓缓开口,声音掺着几分不知名的喑哑,“但如今我才顿悟,那并非是我真正追寻之物。”
“我楚寒衣出身世家,幼时执剑为护父母亲族,然一朝变故,执剑所为之人皆离我而去;少时入无情道,承师愿,守大道,虽无大成,却也不负所托。我做了我该做的一切,如今,是时候去做我想做之事了,”
他抬手挽了个剑花,二指掐诀寸寸拂过剑身,折月剑刃如寒霜,泛着刺骨的冷意。
“今日这柄剑,不为苍生大道,独为我挚爱之人。”
剑意呼啸,灵海滔天,风暴的中心,楚寒衣手持折月傲然而立,身如修竹不可摧折。
他反手握剑插入地面,眼中灵光大盛。
“此剑,摧霜!”
霎时,遮天蔽日的凛冽剑气以二人为中心四散开来,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世间最后一处神骨幻境,破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