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口角
方停澜性子急躁,又有些一根筋,直来直去惯了,向来与心思缜密四个字沾不上关系,也很难厘清那些弯弯绕绕。如今甫一听了裴知岁的一席话,再回头思考整件事的始末,的确发现了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他犹豫半晌,道:“可是长老殿在云崖的地位仅次于方云止,谁又能绕过长老殿去做这些手脚呢?”
裴知岁无语凝噎:“……你自己不都说出来了吗。”
方停澜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隔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你、你的意思是,是方云止?!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就为了顺理成章地将我赶出云崖吗?他、他竟然那么讨厌我?!”
见裴知岁一副懒得说话地模样,楚寒衣只好接过话柄,淡淡道:“方尊主也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在乎你。”
方停澜眼神一暗,自顾自道:“他才不会在乎我,他心里只有方氏。若他真的在乎我,又怎会将我赶出家门。”
他说话的语气轻轻,乍一听还有几分委屈。然而委屈归委屈,裴知岁却是没什么耐心去哄他的,“问题这么多,不如亲自去问他,我们又不是方云止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如何想的。”
方停澜撇撇嘴,没再接话,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几分。
交谈间,几人已经到了长老殿,方停澜站定在门口,正欲推门而进,却被裴知岁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一愣,退了几步:“怎么了,是里面有什么异样吗?”
裴知岁“唔”了一声,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尾巴,问道:“这个,有法子变回去吗?”
方停澜眨眨眼,下意识看向了楚寒衣。
裴知岁注意到他的视线,长眉皱起,语气有些不满,“我问你话,你瞧他作甚?”
方停澜有些头痛,他收回视线,一边起势掐诀,一边在心底默默吐槽。
裴师兄这阴晴不定的性子还真是难应付,若不是他二人有几分浅薄的同窗情谊在,再加上有长辈在场,以他过去的臭脾气,不出三句话的功夫,二人定会吵个天翻地覆。
清浅的蓝色灵流自方停澜的指尖一点点游移向那条闪着流光的鱼尾,淡蓝的光晕逐渐蔓延,直至包裹住整条尾巴。裴知岁垂眼看着,光晕散去,鱼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笔直的双腿。
“我还以为你不想变回来呢,一路上提都没提。”方停澜道。
裴知岁站定,理了理自己有些褶皱的衣摆,意有所指道,“有人爱看,便多让他看一会咯。”
方停澜满头问号,一句“谁爱看”脱口的刹那,便听见楚寒衣那有些冷淡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隐秘不清的怒意,“是吗。既然如此,怎么如今又变回来了。”
裴知岁一愣,似乎没想到楚寒衣会接着他的话茬说下去,而且用的还是那种面对外人时的冷淡语气。他抿了抿唇瓣,随即露出个有些假的笑容来:“恶战在即,哪敢劳烦师尊一直抱着,岂不是平白给人添堵作乱,惹人厌烦。”
心情不好的人又不止你一个,裴知岁心道。
他费尽心力想让楚寒衣远离危险难道还做错了吗?楚寒衣一句帮忙说得轻松,又怎知这背后藏着的是何等锥心砭骨的代价,若他无力承担这一切,那些无处可栖的因果会一笔一笔刻进他的魂魄中,纠缠他生生世世,直至神魂湮灭。
他太知道被因果缠身是什么样的感觉了,是会硬生生将人逼疯的。
他不希望楚寒衣为自己而赔上所有,那样太不值了,他也并没有什么很好的、等价的东西能够还给他。
裴知岁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一片无处可抒发的苦闷。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自己这是与楚寒衣吵架了吗?只因为那一块破骨头?
可他们过去从未因为任何事而有过争吵,哪怕意见相左之时,也总会尽力寻找解决的方法,默契地避免任何吵架的可能。
他不喜欢和楚寒衣吵架,更不喜欢楚寒衣用这种语气同他讲话,仿佛自己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气氛一时僵持起来,方停澜左看看又看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劝哪边,彻底成了在风暴中心抱头鼠窜的倒霉蛋。
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决计不会问那一句闲话。
正当他为了该如何打圆场而想破脑袋,那厢正僵持着的两个人却忽然动了起来。方停澜下意识望向他俩所在的方向,刚要开口,下一秒便被他俩一人抓住一边的手臂,自地面一跃而上。
他惊魂未定地站定在长老殿的屋顶,目光仍停留在三人方才所处的位置,只见原本平坦的地面正逐渐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怨气侵蚀,一点点化为深渊。
方停澜倒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这怨气的操纵者好生厉害,我竟丝毫没有察觉,你们是何时感觉到的?”
楚寒衣神色微冷,额头上银白的剑纹浮现,浩荡剑意毫不掩饰地环绕在他身边,四周的温度也随着他剑意的攀升慢慢冷了下去。
“你方才施法的时候。”楚寒衣道。
方停澜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向裴知岁那挪了挪,挨着他肩膀站定,“那你们方才是演的?为了拖延时间?”
裴知岁轻哼一声,打了个响指召来一缕灵焰给他取暖,“你猜猜?”
方停澜一梗,意识到这人兴致不高,想来方才二人的口角也不是演的。方才二人间的那种氛围,饶是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根本不是他能掺和进去的。
思及此处,方停澜索性嘴巴一闭当起了哑巴,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引火上了身。
而就在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那厢楚寒衣的剑意已经将视线可及之处全然覆盖了。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楚寒衣道。
一道笑声自虚空之中响起。
那声音兀自笑了一会,随即道:“真是好冷的剑意,和你师父一点儿也不一样。”
楚寒衣眉眼沉沉,声音冷得仿佛含着冰碴,“你还敢提我师父。”
那声音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语气有几分讥诮:“怎么,你师父是什么神仙阎罗般的人物吗?我如何就提不得了?”
裴知岁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脚边的瓦片,懒声道:“周子安,滚出来说话,就这么爱当阴沟老鼠?”
“说我是阴沟老鼠,你这位昔日的南渊主也没比我好上多少,不是吗?”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实在太过苍白的青年人,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起。他并未束发,一头长而卷翘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他面色如纸,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态。
他抬手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双仿佛掺着血的红色眼眸,与屋顶的楚寒衣遥遥相望。
他安静地看了半晌,不知注意到了什么,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道:“苍琅的徒弟,其实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他顿了顿,眼中竟生出了几分期待的神色,“他,同你提过我吗?”
安静了许久的方停澜实在没忍住,偏头偷偷与裴知岁嘀咕道:“这人谁啊,怎么感觉好不正常。”
裴知岁垂眼看着,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疯子。”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不答反问:“你为何想见我?”
周子安闻言一怔,语气忽然低落了下来,“你既这般问,看来他是从未同你提过我了。”他默了一会,旋即又用一种满不在乎的鄙夷语气道:“无所谓,谁在乎,我不在乎。”
在场三人中,唯有裴知岁对他与苍琅真人之间的事情知晓一二,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絮叨了半天,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烦躁。
他对苍琅真人印象不错。昔日归寂山上,一人一树纵使没什么交集,却也称得上一句交浅言深。裴知岁没几个打心底便认可的人,苍琅真人算是一个,也正是如此,素未谋面之时他便不喜欢周子安,待到之后真正见到了,他心底对其的厌恶更是上了一层楼。
裴知岁不耐地“啧”了一声,二指并拢微微一勾,一柄裹着灵焰的长刀以破空之势直冲周子安而去。
周子安神色一凝,闪身躲过。长刀轻擦过他衣摆,“铮”的一声直直插入他脚边。
他偏头看了看脚边的长刀,对楚寒衣道:“是我说的不够明白吗?他曾是南渊主,南渊主啊!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来的人,身怀业障,负罪累累,你为何同他厮混在一起?苍琅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你……”
楚寒衣终于忍无可忍,冷声喝道:“闭嘴。”
随着他话音落下,滔天剑意化为无数虚虚实实的剑影向着周子安的方向呼啸而去。楚寒衣二指并拢,轻点过眉心剑纹,一柄通体透明的由灵流汇聚而成的长剑出现在他掌心。
他在幻境之中无法召唤折月剑,但楚寒衣本身并不是那种很依赖武器的剑修。他最初接触剑时十岁,练的是他爹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剑。后来随着苍琅真人入道,真正开始学剑,用的是他师父随手削的一把木剑。苍琅真人曾说,寻常剑修修的是剑,而他修的却是心。
也正是如此,天地万物在他手中皆可为剑,他的剑意从不局限于剑本身。
第62章 嫁衣
裴知岁感受着四周磅礴的灵力,心知楚寒衣这是动了怒,连带着那寒霜般的剑意也在无意识中染上了几分杀气。
楚寒衣幼时失怙,是苍琅真人将他带回归寂山上一点点养大,苍琅真人于他而言,是师父,亦是亲人。昔日苍琅真人决意赴死之时他无力劝阻,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同归于尽,可谁能想到周子安非但没死,反而还藏魂于离恨刀,机缘巧合之下随着离恨刀一同进了裴知岁的识海,如今更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屡屡提及旧人旧事,引人不快。
裴知岁大抵能猜到他的心思。当年苍琅真人以命相搏却没能做个了结,到了如今,此事便由他来做,人,亦由他来杀。
他对此没什么异议,楚寒衣想杀周子安,眼下的确是最好的时机。神骨幻境之中皆以神魂示人,若楚寒衣能在此处彻底了结周子安,他便是神魂俱灭,再无复生的可能,倒是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
裴知岁眉头微蹙,伸手轻轻拽了拽楚寒衣的衣袖。
周子安此人向来谨慎,但凡有几分风吹草动必定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却被他们几句话轻而易举地现了身,实属反常。
他抬手召回离恨刀,与此同时传音楚寒衣道:“飞剑攻他眉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知岁手握长刀,带着一身寒霜似的剑意如鬼魅般出现在周子安身后。他眼睛都未眨一下,只见手起刀落,银白的刀刃便直愣愣地没入周子安后心,最终从前胸贯穿而出。
这一切动作的发生不过在瞬息之间,奇怪的是,被人当胸一刀贯穿,周子安却全程不声不响,连喘息都未有一个。
裴知岁面无表情地抽出离恨刀,甩了甩刀刃上沾染的血珠,心道:果然如此。
他低垂着眼看着周子安的身体颓然倒下,那双闪着寒意的清澈眼瞳之中映着一具一点点变小的身体,最终只剩下一个浑身绑着傀线的小小木人。
他弯腰拾起木人在手中颠了颠,冲楚寒衣的方向不爽道:“被耍了。”
楚寒衣同他对视一眼,随后回望身后的长老殿,神色有些凝重:“周子安有备而来,看来我们没来错,这长老殿中果然有猫腻。”
“进去看看便知道了,”裴知岁几步走到大殿门口,道:“不过既然他会耍这种鬼把戏,便说明他自知以他现在的力量无法与我们正面对打,这是好事。”
他顿了顿,仰头看了看尚站在屋顶的方停澜,没好气道:“傻站在那干什么,我们可要进去了。”
方停澜如梦初醒,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连忙跳下来站定在二人身后。
见他下来,裴知岁抬手覆上门扉,正要推开,余光中却瞥见了身旁的楚寒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手上的动作下意识一顿,转头问道:“怎么了?”
楚寒衣却没看他,只是低声道:“周子安交给我,你不必管。”
裴知岁“哦”了一声,把头转了回去,“我没想管他。”
楚寒衣的语气有些无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必担忧周子安会阻碍你,我会先一步了结他,你……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便好。”
裴知岁闻言一顿,心情忽然就没有方才那么差了。他看着眼前的殿门,嘟囔道:“你怎么一会儿一个想法,真难懂。”
楚寒衣安静了一会儿,随即淡淡笑了笑,道:“我想你开心点。”
裴知岁小幅度地偏了偏头,隔了半晌才慢吞吞道:“……知道了。”
他清了清嗓子,强按下心中的那点不自在,推开了门。
*
裴知岁睁开眼,面前是一片熟悉的混沌。
他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忍住情绪,轻轻“啧”了一声。
幻境之中又是幻境,裴知岁一时有些无力吐槽,心中纳闷:尹秋生就这么喜欢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他不抱希望地探了探自己的灵脉,果不其然,一丝波动也无。
前几日凤凰洲中他与楚寒衣亦被卷进与这相似的虚无之境中,只是那时他们在幻境之中寻到了神骨,借着神骨之力,没费什么力气便破了幻境。
如今他想从此间出去,要么去寻神骨所在之处,要么便弄明白这道幻境的用意所在,寻到阵眼破局而出。
这世间所有的幻境都不会设置一场没有出路的死局。幻境有意锁住他的灵力,便说明破此阵的关键不在灵力,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的。
裴知岁抬眼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的尽头,一棵裴知岁再熟悉不过的白梅迎风而立。
他抬脚向白梅走去,随着一人一树距离的缩近,他周遭的景致也慢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无穷无尽的虚无之境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天边垂幕的流云,鼻尖浅淡的花香,以及微风吹过花枝时传到耳畔的簌簌的声响。
这里曾经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亦是他短暂的安乐乡。
归寂山。
正值日落时分,火红的云霞将整个天幕染得通红,夕阳的余晖倾洒在白梅身上,将雪白的花朵染得一片烟火色。而交错的花枝之下,有一道修长的身影持剑而舞,纷杂剑光之中,那双映着沉沉暮色的凤眼一如往昔。
裴知岁停下了靠近的脚步,搁着遥遥几尺的距离望向那道身影。只一眼,他便知道这个楚寒衣不是他记忆中的人。
眼前的画面的确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在那些不可多得的安宁岁月中,他曾无数次看过楚寒衣在树下舞剑的身姿。那时的楚寒衣虽然稳重,但是身上仍留存着几分独属于少年剑客的意气。而眼前这个人,明显要比他记忆中的少年人年长不少,身上的气场也更趋近于现在的沽月仙尊,沉稳之中不失锐气。
大抵是他方才的脚步声惊动了树下的人,只见楚寒衣收起折月剑,慢慢转过身来。
他在漫天霞光中与裴知岁对视,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淡的笑意。
“你来了。”楚寒衣道。
裴知岁:“你在等我?”
楚寒衣笑了笑:“我等你很久了。”
裴知岁眼神一动,正想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发现眼前人的身影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他几步上前去想要抓住楚寒衣的胳膊,然而在指尖即将触碰上他袖口的瞬间,裴知岁身形一僵,眼前一片刺眼的白芒炸开,令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周遭的景致再一次变了个模样。
裴知岁环顾着四周的陈设,目光最终停留在离他不远处的铜镜上。他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模样,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变得空白。
镜中人长发如瀑,肤若白雪,视线往下,红色的衣摆层层叠叠,金线云纹,翠石白珠,赫然是一身做工精致的……嫁衣。
裴知岁眨眨眼,凑近铜镜,意外地发现自己脸上似乎还涂了些女儿家的妆粉。
他抿了抿唇,抬手用小指轻轻抹了抹唇角,镜中人唇上嫣红的口脂便花了一小块。
裴知岁收了手,不再折腾自己脸上的妆。他对着镜子转了几圈,地将自己身上的装扮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随即幽幽的叹了口气,一头倒进了身后的喜床上。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穿嫁衣。
去年他完成任务回归寂山的途中路过一座小城,城中邪魔作祟,专门抢掠杀害即将出嫁的女子,导致城中未出阁的姑娘们人心惶惶。他到城中时正赶上一位富商嫁女,悬赏百两黄金,希望有人能解决此事。他那时也是心情不错,便接下委托,扮作新娘上了花轿。
他第一次作此装扮,心中新鲜得很,觉得若是不留些纪念也是可惜,灵机一动便将自己扮作新娘的模样用灵讯给楚寒衣传了去,末了还追问了一句好不好看。
往常二人间互通灵讯,楚寒衣总是回复得很快,可只有那一次,直到裴知岁料理完作祟的邪魔,楚寒衣的灵讯才姗姗来迟,简洁明了地道了一句好看之外再无其他。
裴知岁不太懂女子嫁衣的样式,但直觉告诉他,自己如今身上的这件,便是照着当年那件嫁衣的模样复刻来的。
他盯着屋顶慢吞吞地想,若真是如此,那楚寒衣……
然而还未等他琢磨出个一二来,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裴知岁坐起身来听了一会,随即有些迟疑地拿起搁在一旁的盖头,鬼使神差地盖在了自己头上。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那人似乎并不意外屋内的布置,没怎么停顿便向裴知岁走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裴知岁坐在喜床上,在盖头下方的空隙中看见那人站定在自己面前很近的距离。他轻轻抽了抽鼻子,意料之中嗅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味道。
盖头被人一点点掀起,裴知岁的视野再次变得开阔明晰,他抬眼望去,毫不设防地跌进一双黑沉沉的凤眼。
来人一身火红的婚服,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昏暗烛光之中,那张本就令人赞叹的面容更显得俊朗非常。
四目相对的瞬间,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裴知岁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如果上辈子他的那些手下都生了这样一副面容,他也不会天天被气得满肚子火。再大的火气,在这张脸面前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被自己这无厘头的想法逗笑,脸上的神色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下来。
他冲楚寒衣笑了笑,问他:“好看吗?”
楚寒衣自上而下望着他,目光直白而灼人,任谁来看了都能一眼瞧出他此时此刻翻涌不平的心绪。
“好看……”他久久凝望着裴知岁,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应他的话,“你最好看。”
第63章 情衷
他挨着裴知岁坐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略微朴素的婚服出神,喃喃道:“怎么办,忽然就不想出去了……”
裴知岁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心道:这么坦诚,难不成把他也当作是幻境的一部分了?
不过也是,他如今身上一丝灵力也无,楚寒衣将他当作幻境中的产物也实属正常。
他盯着楚寒衣瞧了一会儿,心中忽然便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仙尊,”他向楚寒衣的方向微微倾身,素白的指尖一点点覆上楚寒衣的手,声音轻轻,带着几分不知名的缱绻勾人,“洞房花烛夜,仙尊怎么一脸愁容,莫非是不愿意了?”
楚寒衣一愣,下意识眨了眨眼,干巴巴道:“……我没有。”
裴知岁:“没有什么?”
“没有不愿意。”楚寒衣眼睫微颤,脑海中忽然就变得空落落的,全身的感官仿佛只能感知到自己身旁的这个人。
裴知岁低低笑了几声,随即搭着他的肩膀凑了上去,湿润的鼻息打在楚寒衣的侧颈,令他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他嗅着楚寒衣身上的梅香,有片刻的失神。
楚寒衣身上一直有一缕他分出去的神魂,这神魂不仅是他在楚寒衣身上留下的印记,还是一道关键时候足够保他性命的底牌。然而楚寒衣不知道的是,这缕神魂连系着的其实是裴知岁的命脉,而非灵脉。换句话说,只要裴知岁活着一天,这缕神魂就能护楚寒衣周全一日。
这缕神魂深埋在楚寒衣识海中,从生到死,哪怕是因此被周子安钻了空子,裴知岁都没有产生过把这缕神魂找回来的念头。
而楚寒衣竟也真的容忍其他人的神魂放置在自己识海中近十年,甚至还用自己的灵力把它温养得很好。
那缕神魂仿佛一个印记,裴知岁只要见到他,就能在他的皮囊之下看见一朵属于自己的花。
一朵完完整整,只属于他的花。
裴知岁的上辈子,抛却归寂山中的那几年,余下的日子都是漂泊无依,他身若浮萍,本就是一个没有根的人,只能靠着自己手中的刀在血海中沉沉浮浮。哪怕是后来当了南渊主,一些本质的东西仍没有发生丝毫改变,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也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属于他。
南渊的下属们因惧怕他的力量而追随他,手中的离恨刀因为渴求杀戮而选择他,表面与他交好的同盟因为利益而与他联手,裴知岁本来都快要适应这种生活,直到他有一天看到了自己留在楚寒衣身上的那缕神魂。
也是那时,他忽然便意识到,这茫茫尘世之中,竟还有一点真真切切属于他的东西。
花是属于他的花,那眼前这个人,也可以完完全全属于他吗?
这样的念头甫一出现,便如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激起了千层连绵不绝的涟漪。
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缔结其实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裴知岁与楚寒衣做过朋友,做过敌人,做过师徒,但无论是哪一种关系,似乎都没办法满足裴知岁的要求。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尹秋生人魂同他说的那些话。
他微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抬眼与楚寒衣对视,忽然便没了捉弄的心思,“那时,尹秋生的人魂同我说,我因为一个人而生了爱魄。”
楚寒衣瞳孔微缩,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空白,下意识地想要向后撤,却被裴知岁一把拉住了小臂。
他没用什么力气,任谁来了可以很容易的挣脱,但楚寒衣却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停滞在了原地。
楚寒衣沉默地接受了眼前人并非幻境产物这个事实,隔了一会才轻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裴知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那人是谁。”
楚寒衣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缓缓地点点头:“你且问吧。”
得了他的应答,裴知岁抬起手,用指尖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随即一道梅花形状的纹样在他指尖之下逐渐浮现,正散发着浅淡的微光。
“你应该知道这缕神魂的存在吧?”裴知岁问他,“我想知道你为何会一直留着它,若换做其他人的神魂放在你识海中,你也会如此吗?”
“怎么可能……”楚寒衣笑容苦涩,声音低沉沙哑,“两辈子加起来,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大摇大摆地将神魂送进我的识海。至于为什么留着它,只不过因为那缕神魂是你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罢了。”
“过去我总是告诉自己,只要你一直平安快乐便好,旁的事情都不重要,”他垂眼看着二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袖,略长的额发随着他动作垂下,挡住了那双溢着流光的凤眼,“但直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也不过是个自私的凡人。”
幻境尚未破除,神骨亦毫无踪影,云崖之事更是距离结束遥遥无期,楚寒衣抬眼与他对视,呼吸浅浅,有些颓然地想:这真是最糟糕的发展。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楚寒衣的理智告诉他此时绝非捅破那层窗户纸最好的时候。他理应立马收拾好自己的感情,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再做其他的打算。
可他看着二人身上火红的喜服,屋内摆着的那对龙凤花烛,还有裴知岁那双带着疑惑的眼睛时,他脑中一直绷了许多年的弦忽然便断了。
他又想,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仿佛一直都在等待,总想着挑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候将一切全盘托出,可实际上,哪里有什么最好的时机呢?
他深深地看着裴知岁,心中忽然便冒出一个声音,说,去吧,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
“你曾告诫我,身在无情道中,便该离红尘俗世越远越好。你说的那些我并非不懂,我也曾试过,想着离你远远的,干脆做你一辈子的师尊,但我终究做不到,”他呼吸有些不稳,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抖,“无情大道,实为我终其一生难以勘破之路。我心有所属,甘愿以身入红尘,无情道,早就不适合我了。”
室内一片寂静,裴知岁有些怔愣地听着他近乎剖白一般的话语,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张了张口,一把清亮的嗓子也掺了几分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你化形的时候,也许更早,”楚寒衣顿了顿,语气有些自嘲:“我自己也分不清。”
裴知岁愣愣的“噢”了一声,不合时宜地想,那缕人魂说得竟是真的。
楚寒衣爱慕他,对他有情。
那他呢?
裴知岁有些茫然的想,他对楚寒衣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拜这副漂亮皮囊所赐,纵使他脾气脾气古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会有许多人对他前仆后继,男男女女,皆是含羞带怯,情深意笃得仿佛此生此世非他一人不可。裴知岁对这些人没什么感觉,对他们口中虚无缥缈的承诺与未来亦不在意,他生来便无爱魄,凡人的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没什么意趣。
可如今,他听着楚寒衣的那些话,心中竟凭空生出几分诡异的满足。
他想起自己曾看过的那些话本,故事中的有情人排除万难携手一生,身心皆是完完全全的属于彼此。而楚寒衣说他对自己有情,是不是意味着,若他接受了楚寒衣的感情,那这个人也能如话本中说的那样,完完整整的属于自己?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可他为何迟迟说不出应答之语。
屋内的红烛仍在燃烧,裴知岁借着昏暗的烛光望向他凌厉的眉眼,仿佛瞧见了那个冬日里靠在他身上默默落泪的少年。那一瞬间的晃神,令他忽然便想起了许多事情。
化形那夜的未尽之言,归寂山上最后一战时那人面上仓惶的神色,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是走在楚寒衣前面的。
而如今,他没了上一世的禁锢,无论如何也要毁了那几块骨头。如此一来,他竟又走在了楚寒衣的前头。
若他真与楚寒衣在一起,来日成功毁了那几块骨头便也罢了,若是失败了……楚寒衣该如何?
都说事不过三,若他第三次消失在他面前,楚寒衣大抵会疯魔吧。
裴知岁忽然便有些看不懂自己了。心心所念之物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他相信,只要他应一声“好”,甚至不用说些旁的什么,楚寒衣定会将一切交予他。可他偏偏开不了口。
他默了半晌,语气也沉了下来,“我……”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两根冰冷的手指抵住了唇。
楚寒衣眸光沉沉,一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他,整个人身上透着一股子执拗劲儿。
四目相对,裴知岁忽然便觉得,他或许看懂了自己心中所想的。
毕竟在这世间,找不出第二个如楚寒衣般与他有这般默契的人了。
“你可以,不用那么快回答我,”楚寒衣声音缓缓,没有收回放在他唇上的手指,“你的那些顾虑,我早已做好了准备,你也无须在意。我不会阻止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陪在你身边的机会,哪怕是一个能好好同你道别的机会。”
第64章 难言
覆在他唇上的手指冰凉,带着细碎的、微不可察的抖,裴知岁静默半晌,收回了那些未尽之言。他抬手在楚寒衣的腕骨上虚虚一握,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十分默契地将这一页翻了过去。
裴知岁:“眼下还是要想办法先从这双重幻境中出去。这幻境封了我灵脉,想来不是光凭蛮力能破开的,你有什么头绪吗?”
“有些猜测,但并不确定,”楚寒衣想了想,“进了那扇门后,你一直便在这里吗?”
裴知岁摇摇头:“我也是方才突然被送过来的。”
“这幻中之境因人而异,想来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象。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归寂山,”裴知岁眨眨眼,语气不大自然:“我看到了归寂山。”
“归寂山……”楚寒衣默念着,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若我没猜错,这幻境映出的大抵是人们心中的欲求之景。”
裴知岁一愣,看向二人身上的婚服:“所以这喜服,是……”
楚寒衣点点头,坦然道:“是你当年曾穿过的那一身。”
“若是欲求之景,我如今既已见过,这幻境也该破了,”他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出去看看罢。”
裴知岁乖乖应了一声,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门。
*
熟悉的白芒闪过,裴知岁心如止水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颇为热闹的宴会中。
他下意识向四周找去,只见楚寒衣穿着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白衣,正站在与他几尺的距离四处张望,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
裴知岁望向他的瞬间,他似有所感般偏过头,随即便直愣愣地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楚寒衣向他走过来,声音低浅:“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我们如今应该是在方停澜的幻境中。”
宴会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一派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裴知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宴会中来来往往的宾客,长眉一挑,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扯了扯楚寒衣的衣袖,指着一个方向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点眼熟?”
楚寒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人群簇拥之中,一位老者正牵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孩与周围的人交谈。
那老者倒是平平无奇无甚引人注目之处,真正吸引了裴知岁注意的,是他手中牵着的小孩。
那小孩生的玉雪可爱,一双水色的眼瞳清澈明亮,瞧着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脸颊上的轮廓还尚有些圆润,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孩子。
楚寒衣看着那小孩,脸上带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倒是好认得很。”
“何止是好认,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方停澜嘛,”裴知岁扑哧一笑,眉眼间染上几分愉悦,“既然这么快便见到了,要不要去把他带走?”
楚寒衣沉吟片刻,摇摇头道:“还是先静观其变,不要贸然破坏幻境的走向。”
裴知岁“唔”了一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作为应答,便见不远处的人群忽地安静了下来,一个披着宽大衣袍的少年缓缓走向方停澜。
裴知岁盯着那少年认了一会,道:“似乎是方云止。”
楚寒衣自然也认出了那少年的面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被人群簇拥的兄弟二人,同裴知岁耳语道:“看来这二人的关系并不像方停澜口中的那般水火不容,至少在他心中,是想与兄长好好相处的。”
不远处,少年方云止站定在方停澜面前,他伸出手细心地拢了拢方停澜鬓边的碎发,带着暖意的手掌抚过方停澜的面颊。
他微微弯下腰与方停澜的视线持平,清俊的面容上漾着柔和的笑意,连声音都像浸在春风里,“生辰快乐,停澜,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弟弟。”
方停澜闻言一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方云止,喃喃道:“哥……你、你方才说什么?”
方云止微微一笑,捧住方停澜的脸,擦了擦他略微湿润的眼睑,道:“都是要当神子的人了,怎么还是哭鼻子,嗯?”
他不说还好,此话一出,方停澜便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瘪着嘴往方云止的掌心蹭了蹭,仗着自己如今是个小孩模样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撒娇,看得裴知岁一阵恶寒连连。
裴知岁襟了襟鼻子,咂舌:“真不用管管他?我记着去年的门派考核,驱迷破幻这一门他得的分数最低。我瞧他现在那样子,想来是真有几分陷在这幻境中了。”
楚寒衣也没料到眼前的发展,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道:“难为你还能记得他去年的考核分数。”
裴知岁“哼”了一声:“去年可是我亲自把他从千层浮屠境里捞出来的,当然记得。”
“只怕单凭我们是叫不醒他的,”楚寒衣低头凝望自己掌心,“你我装束与这里格格不入,便可知我们本不该存在于此。这里是方停澜的幻境,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帮他。除非……”
“除非找到神骨。”裴知岁补全了他的未尽之言。
楚寒衣点点头:“不错。”
“关于方停澜,我其实有几个想不通的地方,”裴知岁道,“之前他说自己毁神骨未遂,那时我便觉得有几分不对劲。按理来说,神骨上的那层禁制不可能容忍有人抱着毁掉神骨这种想法靠近半步,可方停澜不仅这样做了,甚至还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之前在凤凰谷,我之所以能将神骨封印撬开一个口子,也不过是仗着血脉中与其同源的力量。可他方停澜不过是云崖之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鲛人,如何能做到全身而退?”
“所以我猜……方停澜大抵与神骨有缘,且还是夙世之缘。”
*
凤凰洲,地下祭坛。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骤然出现在空旷的祭坛之中。
红袖夫人捋了捋胸前有些凌乱的长发,一双染着蔻丹的手遥遥一指,同身旁的男子道:“喏,那便是神骨了。”
她有些贪恋地看着祭坛之上的巨大灵茧,过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我可是按照你的要求把你带来了,文小哥,可不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被她唤作“文小哥”的人一身利落的黑衣,宽肩细腰,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极具美感。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麦色,配上那双碧色的眼瞳,整个人宛如一头隐在黑暗中的恶狼,令人遍体生寒。
他略微偏头,视线扫过红袖夫人,面无表情道:“临渊十二城中自会有夫人一席之地。”
红袖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她低头欣赏着自己刚染的指甲,调笑道:“那便多谢文小哥了。”
文十九收回视线,冷冰冰道:“你该谢的不是我。”
“说起这个,那位倒是真真让我刮目相待了,”红袖夫人莞尔,美目微阖,意有所指道:“若放在从前,我怕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到,除了南渊主外,竟还有别人能号令‘夕颜’的首领。”
“那位?”文十九长眉一拧,阴恻恻道,“你该叫他一声尊上。”
“好吧,尊上,”红袖夫人从善如流,“不知尊上打算何时施展他的计划呢?如今的南渊主尚在,临渊十二城无一空位,尊上许诺我的,我何时能得到?”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安静等着便是,好处少不了你的。”
“红袖明白,只是……”红袖夫人顿了顿,道:“文小哥对尊上忠心耿耿,令我敬佩。可是我听闻历届夕颜首领身上皆种有蛊毒,此蛊无药可医、无法可解,被种下蛊毒的人唯有依靠母蛊之人的血才能存活。文小哥,如今的南渊尚未易主,你这般阳奉阴违,伺候两个主子,便不怕被发现吗?”
文十九冷笑一声,那双野兽般的碧绿双瞳淬着阴森森的寒意,“别把我和你这样的墙头草混为一谈,我文十九的主子从来只有尊上一个人。你再多话,我让你后半辈子都说不出半个字。”
红袖夫人呵呵一笑,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不再言语了。
见她终于安静,文十九闭上双眼,抬手结印。霎时,红光大盛,一道繁杂的阵印逐渐浮现在他的脚下。文十九睁开眼,将脚下的阵印仔细检查了一遍,随即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灵符。
他垂眼看着手中散发着尊上气息的灵符,语气恭敬而郑重。
“尊上,一切顺利,随时可以动身。”
*
“岁岁?”
“……啊,”裴知岁回过神,“怎么了?”
楚寒衣有些无奈:“怎么说着说着突然发起呆了。”
“方才说到哪里了?”裴知岁眨眨眼,半真半假地抱怨:“都怪方停澜那小子太能撒娇,看的我都有些困了。”
“你说方停澜与神骨或许有夙世之缘。”楚寒衣提醒道。
“对……夙世之缘,方停澜讲的那个故事你还记得吗?我觉得,他或许与故事中最初接触神骨的那个鲛人存在着什么联系,”裴知岁用手指敲了敲刀柄,若有所思,“不过一切也只是我的猜测,暂时还当不得真。”
“你说的这些纵使只是猜测,却也有理有据,未尝不可信,”楚寒衣看了看远处逐渐变得稀疏的人群,“看样子这宴会快结束了,一会儿便是方停澜继任云崖神子的仪式,我们跟去看看,也许能有些收获。”
他抬脚欲走,却感觉身后人忽然伸手轻轻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他身形一滞,停下了前进的步子。
“怎么了?”
“楚寒衣。”
“嗯,我在。”
裴知岁抬眼看他,久久不语。
楚寒衣并不是那种柔和的人,这一点单从他的长相便不难窥见一二,长眉入鬓,眼风如刀,一双凌厉的凤眼更是令人下意识的不敢对视。
他是寒风,是朔雪,是月下出鞘的长剑,然而对着裴知岁时,这一切都会发生微妙的改变,寒风向春,朔雪消融,月下剑光化为他眼底浮动的浅淡笑意,静默的落在裴知岁身上。
裴知岁曾无数次对上那样的目光,可直到今时今日才解其意。
他张了张嘴,有一瞬间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松开了拽着他衣袖的手。
他扯出一抹笑,错开了视线:“没什么,我们走吧。”
第65章 结束
二人不近不远的跟在方氏兄弟身后,循着他们的步伐来到了一处宫殿前。
楚寒衣打量着眼前恢弘的建筑,眉头微皱:“是长老殿。”
“看来这个地方留给方停澜的印象十分深刻,”裴知岁双手抱胸,目光停留在门口正在交谈的兄弟二人身上,“不过,这个方云止真的是基于方停澜而生的幻境中的产物吗?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说。”
他话音刚落,那厢正与方停澜说话的人却忽然偏了偏头,从他的方向看去,正巧能窥见方云止的小半张侧脸。
“哈……真的假的,”裴知岁眉梢一挑,同身旁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忽地便生出了几分兴致,“我没看错吧,他对我说的话有反应?”
楚寒衣同样被方云止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反应弄得一愣,沉思道:“幻境之中诡谲多变,你方才不也是突然被拉进了我的幻境吗?若说眼前这个便是真正的方云止,倒也不无可能。”
“有点意思。不急着出去,反而留在此处陪着方停澜过家家,若他真是方云止,我可要觉得他是另有所图了。”裴知岁似笑非笑。
楚寒衣瞬间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你觉得他是在等我们?”
“幻境中的活物就那么几个,除了方停澜,便只剩下你我二人。若非如此,我实在想不到他一直留在此处的原因,难不成是想再看一眼自己弟弟的孩童模样吗?”说到这,裴知岁忽地一顿,轻微地吸了一口气,懊恼道:“好吧,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二人交谈间,不远处一直安静倾听自家弟弟讲话的方云止忽然有了动作。
他蹲下身子,伸手揉了揉方停澜柔软的发顶,笑容柔软平和,“停澜,从今日起,你便是云崖中的神子,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了。”
方停澜声音闷闷:“兄长,我其实根本不想当什么神子。”
“兄长知道,兄长一直都明白,”方云止脸上笑容未变,只是替他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这一切很快便要结束了,停澜,你相信哥哥吗?”
方停澜乖顺地点点头,抬手抓住了方云止将要收回的指尖,“我相信的。”
“好。停澜,你记住,无论有没有神骨,云崖还是那个云崖,你也一直都是我的弟弟,”方云止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往殿门那推了推,轻声道:“现在,该进去了。”
推开门扉的瞬间,裴知岁神色骤变,他反手抓住了楚寒衣的手腕,将他往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拉,“我感觉到神骨的气息了,这幻境要坍塌了。”
话音刚落,还未等楚寒衣做出什么反应,尖锐的嗡鸣声便在刹那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
四周的景象不断坍塌、破碎、重组。楚寒衣皱着眉,全部的感官都被那骤然出现的嗡鸣声占据,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感觉自己识海中的灵力突然躁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要不受他的控制。
他竭力压制着识海中翻涌的灵力,抬眼望去,只见方才众人所处的幻境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充斥着刀气痕迹的巨大废墟。
楚寒衣认出,那是离恨刀留下的刀痕。
他们出来了。
巨大的嗡鸣声仍未停止,楚寒衣正欲抬手掐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探上他耳畔,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莹白的梅花纹样自他额头一闪而过,楚寒衣一愣,只觉得自己识海中乱窜的灵流瞬间安静了下来。
“怎么样,还好吗?”
楚寒衣点头:“还好。”
裴知岁收了手,视线却仍久久地凝视着上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片刻,那宛如魔音般的嗡鸣声终于停止,而随着声音的结束,一道巨大的淡蓝色光柱骤然出现在前方的空地上。
尘沙四起,衣袂飞扬,漫天狂风之中,裴知岁的面容被光柱上的荧光映衬得疏离而淡漠,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
楚寒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巨大光柱的最中心,一截闪着金光的骨头漂浮其中。
“这块神骨与凤凰洲中的那块似有不同。”楚寒衣道。
“的确不同,”裴知岁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映着细碎的蓝光,“因为这块神骨的灵茧,跑了。”
楚寒衣一惊:“什么?”
裴知岁没再解释下去,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不远处相互搀扶着的二人身上,神色难辨,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是如此。”
“方停澜,就是这块神骨的茧。”
他右手微抬,一把纤细的、极其漂亮的长刀缓缓出现在掌心。
握着听雪刀的指节逐渐收紧,裴知岁抬眼凝视着光柱中的那块骨头,浩荡的刀气在他手中凝聚。
他扬起唇角,自言自语般说到:“天时地利人和,若不能得手,倒是白费了布局之人的一番好意。”
话音落下,他的身形便如离弦之箭般攻向了神骨所在之处。然而就在刀刃即将劈上光柱的瞬间,一声爆喝自他后方炸开,紧接着,一张由无数道怨气汇聚而成的巨网自他上方兜头而下。
“裴知岁!!你他妈疯了!!!”
裴知岁在心里暗骂一声,握着刀反手一劈,裹着灵焰的薄刃瞬间撕碎了上空即将罩下来的巨网。他回头望去,只见他身后几尺的距离,周子安满身狼狈,一张苍白的面容满是扭曲的恨意。
幻境已破,他的神魂自幻境中出来,却无法再回到顾飞檐的身体中,是以他如今不过是一缕漂泊无疑的孤魂,靠着燃烧自己的魂魄才得以显形。
“裴知岁,”周子安眼底通红,咬牙切齿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了,”裴知岁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神情不屑:“周子安,我看你如今倒是清醒得很,先前装疯卖傻的演给谁看,我看人间的戏楼倒是你的好去处。”
周子安的面色几度变换,一双眼带着恨意落在裴知岁身上,骂道:“疯子……你这个疯子……”
裴知岁无语:“翻来覆去便是这两个字,你是不识字吗,能不能换点别的骂?”
周子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怨气凝聚,大喝一声便冲了上来。
然而还未等裴知岁提刀相对,便有一道凛冽的剑气直奔周子安面门而去,剑气怨气相对,两相交锋,周子安不敌来人,被迫向后退了几步。
他稳看向面前的持剑之人,面色不虞。
“苍琅的徒弟……你竟要护着一个妄图毁掉神骨的罪人?你可知你身后的人是谁?”他直勾勾地盯着楚寒衣手中的折月剑,苍白如纸的面容上不知是恨是怨,“你师父,他便是这般教导你的?若他泉下有知,自己的宝贝徒弟竟护着这样一个人,呵,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没资格替我师父来管教我。”
巨大的剑阵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层层荡开,楚寒衣拔剑出鞘,银白的剑刃上映出一双淬着寒意的眼睛。
他回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后面的裴知岁,随即全身心地投入了眼前的战斗中。
周子安虽然也曾是南渊中实力不容小觑的邪魔,但多年前与苍琅真人那一战到底伤及了他的根本,纵使在裴知岁识海中修养了许多,那刻入神魂的伤痕却并非一朝一夕能够修补的。而如今,他没了可以操控的身体,仅凭自己,是绝对无法与楚寒衣抗衡的。
楚寒衣的剑没什么花架子,走得便是一个稳扎稳打、越打越强的路子,他的识海天生便要比旁人充盈三分,也正是因此,他并不惮于持久战,他的剑意只会一层层的向上叠加,一剑胜过一剑,一剑强过一剑。可周子安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他的魂魄无法支撑他进行长时间的战斗,战线拖得愈长,他的颓势便愈加明显。
他有些吃力地应付着四周无处不在的剑影,纵使他全力躲避,可身上却依旧免不了被留下了数道属于折月的剑伤。
他咬了咬牙,不甘心地望向光柱的方向,视线随即定格在一道身影上。
“方云止!你他妈愣着做什么,来救我!我帮你带回了你弟弟,你不能见死不救!”他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声嘶力竭道:“云崖依托神骨而生,没了神骨,云崖会是什么下场你心知肚明!如今裴知岁那疯子要毁掉云崖的根基,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吗?!”
面对周子安的质问,独身立于光柱之下的男子微微偏了偏头,终于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
方云止摸了摸昏在他怀中的方停澜,面色沉郁,“我叫你把停澜带回来,却没让你把他做成供你驱使的傀儡,仅凭这点,便叫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收回视线,抬眼凝望着那道手持长刀的身影,缓缓开口。
“一切,便要结束了。”
而随着他话音落下,无数条灵脉自天地四方向此间奔涌而来,交织缠绕,宛如奔流不息的浪潮,一点一点蔓延上裴知岁的衣角。
裴知岁在聚灵。
他的原身是山野白梅,天生地养,生来便善于捕捉天地间的灵脉。如今,他有意汲取此地全部可供他驱使的灵脉,这一想法于他人而言是天方夜谭,与他却轻易的如同探囊取物。
四方灵脉汇聚于他身,裴知岁骤然得此加持,原本徘徊于化神边缘的境界陡然拔高,竟有一瞬间横跨两大境界,直奔渡劫而去。
他垂眼看着手中的听雪刀,素白的指尖一寸寸抚过刀刃,霎时,听雪刀身大亮,仿佛于瞬间褪去了于人间尘封千年的躯壳,再度变回了九重天上那柄霜雪淬炼的神器。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低声赞许道:“你倒是与我的离恨截然不同,真是好乖好乖。”
他握紧手中的刀柄,看着自己面前漂浮在光柱之中的神骨,忽然便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之感。
这一刀下去,便是无可转圜,再无退路。
从此,北域之中再无他容身之处,他又一次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他亲自做下的选择,便如同过往的无数个岔路口,只要他做出了决定,便再无后悔的可能。
他裴知岁,从不回头。
裴知岁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亮得吓人,仿佛燃烧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他缓缓抬起手,一道巨大的刀影逐渐出现在他背后,骇人的刀气混杂着滔天的灵力,以雷霆之姿劈向神骨。
“轰——”
一瞬间,天崩地裂。
第66章
耳边轰鸣不止,楚寒衣垂眼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人,强迫自己不去看身后那道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灵力的蓝色光柱。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冷淡:“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周子安耷拉着眼皮,一双血玉般的红瞳缓缓聚焦,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贯穿了自己胸膛的银白长剑。
他看着看着,忽然伸手抚上折月剑刃,随即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用双手握紧了剑刃,面色苍白近乎透明。
“当年苍琅欲以此剑杀我,可惜没能成功,我死里逃生重回人间……而如今……”他低低笑了几声,声音沙哑,嘲哳难闻,“如今你亦以此剑杀我,罢了,罢了,许是我命中注定便要死在这柄剑下。”
楚寒衣居高临下,不为所动,“从你手中沾染无辜之人性命的那天起,便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是,我手上的确不干净,可你那位南渊主又比我好到哪去?”周子安撩起眼皮看他,笑容讥诮,“你以为,用天枢古钟扭转了时空,他曾犯下的那些杀孽便不存在了?”
“存在与否自有天道断定,无需你来评,”楚寒衣的眼神冷了下来,“至少这一世,他手上干干净净。”
周子安收了笑容,视线掠过他的身影,投向了远方。
“你以为你保得住他性命吗?”他轻轻一哂,嘲道:“无怪乎他能稳坐南渊主的宝座那么多年,他的确够狠,够疯,我甘拜下风。”
楚寒衣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了,他面无表情地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作势要拔,“说完了吗?”
周子安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了个与方才的话题截然不同的问题:“他真的那么恨我吗?”
他问得含糊,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随口问起,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晦涩而凝重的。
“这很重要吗?”楚寒衣不解。
周子安却没回答他。
他胸口被折月捅了个大洞,整个魂魄被楚寒衣的剑气削的千疮百孔,如今已是半身踏入黄泉之人,再无复生之可能。
楚寒衣看着他逐渐变得透明的指节,僵持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师尊曾将一个人视为知己良朋、此生挚友,只是后来他们不同路了。”
楚寒衣记得,那是一年除夕,彼时他刚与小梅花一同守了岁,被它催着去山顶看自己鼓弄出的灵流烟花,然而刚抵达山巅,便看见了独自一人喝得烂醉的苍琅真人。
楚寒衣对苍琅真人向来敬畏有加,心知他独自躲在这里喝酒便是不想被人打扰,转身欲走,却被苍琅真人唤了名字。他别无他法,只得坐在一旁与小梅花一同听他师尊的醉话。也是在那时,苍琅真人说了这句话。楚寒衣现在都记得苍琅真人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似恨非恨,似念非念,各种情绪交织在一块,只余下了连绵不绝的苦味。
那他时便觉得,能让向来自持的苍琅真人露出如此痛苦神色之人,一定在他心中占了极大的分量。
只是这些话,他是绝不会同周子安说半个字的。
周子安愣愣地听着,似乎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
“原来他竟是这般想的吗……”他放松了身体向后仰去,脸上泛起只有追忆往昔时才会出现的复杂神情,“我十六岁那年认识你师父,至今已有百年。同他结伴的那些年,真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岁,我与苍琅一起走遍了北域南渊,寻奇珍异宝,访名山仙泽。他是我的生死至交,亦是我唯一交心之人,可惜,他不理解我毕生的追求,我不懂他遵循的道义,也许有的人从一开始……便注定只能一起走一小段路……”
“呵……”他的视线投向楚寒衣,那双不久前还满含着讥讽与不甘的赤瞳逐渐失焦,一点一点的失了神彩,说出的话语像是警示,又像是诅咒:“我们如是,你们亦如是……”
他嗤嗤地笑了几声,合上眼,再没了生息。
楚寒衣干脆利落地收了剑,转身直奔光柱而去。
*
裴知岁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他凝视着面前的光柱,莹莹蓝光之中,浮着一块遍布裂痕的骨头。
裴知岁看着它,心中忽然便平静了下来。
他想起方才握着听雪劈下的那一刀,结结实实,毫无保留,轻而易举地破开了光柱。刀刃砍上神骨的那一刻,产生的不止是向外四散的灵流与巨大的轰鸣,还有神骨之上宛如附骨之疽般寸寸出现的裂痕。
原来所谓的半神之物,也并非无坚不摧。
原来他上辈子没能做到的原因,也不过是少了一把趁手的刀刃。
他缓缓抬手,白玉似的指尖探进那一片荧光之中,轻轻一点。
指尖落下的下一瞬,那块遍布裂痕的神骨似有所感般颤了颤,再也无法保持原来的模样,“砰”的一声彻底破碎,化为了漫天金色的碎屑,如同燃烧过后带着火星的余烬,洋洋洒洒地铺满了脚下的断壁残垣。
裴知岁站定在地面,视线扫过身后的一醒一昏的二人。
他朝二人走了几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眼底却染着几分沉沉的冷意。
“方尊主。”
“裴公子。”方云止低垂着眉眼,下意识错开了视线。
裴知岁瞧着他低眉敛目的模样,心道:真是千年的狐狸,惯会伏低做小,装模作样。
他向来不爱与这种聪明人打交道,言语间便不自觉少了几分耐心,“方尊主如今可是如愿了?”
方云止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耐,从善如流地收起了那副狐狸似的笑脸,坦然道:“虽有波折,但好在结果如我所愿。”
裴知岁眉梢一扬,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拉近了二人指尖的距离。
他凑在方云止耳畔,声音轻柔得宛若呢喃,说出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明目张胆算计我,不怕我连你一起砍了?”
方云止沉默了一会,露出个释然的笑容来:“从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开始,便将性命置之度外。如今我夙愿已了,哪怕公子眼下要取我性命,云止也不会半分异议。”
裴知岁轻嗤了一声,脸上的不悦之色未变,却没再借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了。他从指间召来一缕灵焰,淡红色的灵流在他指尖绕了一圈,随即飘到方云止的面前。
“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没什么意义,我对杀你也不感兴趣,”他退回自己方才的位置,一道繁复的阵法自他脚下一点点亮起,“方尊主,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方云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收下那缕灵焰,认认真真同他行了个礼,道:“自然。若公子来日有用得到云止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裴知岁微微颔首。
脚下的阵法已然开始运作,只待他向其中注入一点灵力,这阵法便能将他送去千里之外的大漠,去往下一块神骨所在之处。
可他却有些迟疑。
红烛喜帐,华服金冠,那双在烛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柔的凤眼再度浮现在脑海,裴知岁忽然想起,无论好的坏的,自己似乎还没有给那人一个答案。
若他此时走了,楚寒衣……会不会有点难过呢?
他总是不想看到楚寒衣难过的。
许是他犹疑的模样太过明显,一旁的方云止忽然出言问道:“公子是在等沽月仙尊吗?”
裴知岁没否认他的话,他想了想,道:“若你一会瞧见了楚寒衣,替我带句话,便说我……”
“你如何?”
一道声音猛地插了进来,裴知岁转过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御剑而来。他匆匆落地,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自己,脸上的神色郁郁难辨。
他似乎是急着赶来,不仅额发被风吹得凌乱,身上的白衣也沾了不少灰尘。他看着这样的楚寒衣,忽地便想起了那年化形的夜晚,那时候的楚寒衣也是带着满身狼狈,一瘸一拐强撑着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那时候他看不懂楚寒衣眼底的晦涩,而如今情景再现,他却好像无师自通般看懂了一些。
是难过,是心疼,也是愧疚。
“你……”裴知岁看着他来势汹汹的模样,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方才想说的话语,“你怎么……”
然而向来恪守礼节的楚寒衣却第一次卸下了端方君子的面皮,裴知岁退一步,他便随之上前一步,直至二人间远远超过了正常的交谈距离才停下了靠近的动作。
裴知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一愣,正想再向后撤,却被一只手牢牢扣住了后腰,彻底封住了退路。
“再往后退就要出传送阵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裴知岁被他这轻飘飘一句话弄得一哽,有些恼的同时又觉得稀奇,过去从来都是他故意作弄楚寒衣,三言两语便能将他说得无言以对,若放在过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自己也有被这人一句话噎住的情形的。
第67章 情定
楚寒衣不躲不闪地同他对视,问道:“传送阵的另一头是凤凰洲,你又要丢下我了,对吗?”
裴知岁的目光带了些无奈,却并不意外他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一直是个直白而又坦荡的人。裴知岁一直觉得他是天生的剑修,不仅有着一颗玲珑澄澈之心,还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力量,支撑着他向着自己的目标不断走下去。
他的手轻轻抵在楚寒衣的胸膛,素白的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试探着挣扎了几下,“一定要这样吗?”
“是,”楚寒衣直白道:“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你甚至不愿意当面拒绝我?”
“……不是。”
“不是?”楚寒衣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你既不答应,亦不拒绝,是想把我当作追着骨头跑的小狗,长长久久地吊着我吗?”
裴知岁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头,有些无法招架他一连串的问题。
毫无疑问,他又一次因为楚寒衣而动摇了。
裴知岁并非无心之人,只是他的真心藏在层层坚冰之后,若非怀着不顾一切的决心,是断然瞧不见的,是以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楚寒衣一人走到了这里。
“你怎么能这么……”裴知岁一时语塞,重新组织了一番言语,“这么毫无畏惧?”
楚寒衣扯了扯唇角,道:“我也是凡人,凡人怎么可能真的毫无畏惧,不过是强撑罢了,”他顿了顿,语气涩然,“对不起,岁岁,我没想逼你回答什么的,真的。我只是……”话至此处,他却不再说了。
也无需再说了,裴知岁想。
只是什么呢?
能让楚寒衣一改常态,变得这样急躁惶然,除了“害怕”这种情绪,再无其他了。
怕他不告而别,怕他一走了之,如同那年归寂山上死寂昏沉的长夜。
身后的方云止不知何时离开了,此时此刻,在云崖翻滚的海浪之下,距离陆地千里之遥的深海之隙中,四野寂静,天地间唯余他们二人。
裴知岁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终结了二人间冗长的沉默,“我想要的,是那种趋近于永恒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偏头望向一旁逐渐消散的光柱,声音飘渺得宛如一缕云烟。
“凡人生老病死百年,修士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过比凡人多了一个百年,这红尘人间,除却天与地,似乎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之物,哪怕是尹秋生留下的半神之物,也并非无坚不摧。我虽为天地一蜉蝣,却也总想着追寻一些与‘永恒’二字沾边的东西,”他收回视线,第一次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得到了一分,就想要十分。我也不想受到伤害,与其得到了后失去,那还不如不要开始。”
他望向楚寒衣眼底,缓缓开口:“楚寒衣,我想要的,是你的一生,是从生到死,只能爱我一个人,你明白吗?”
他故意将话说的有些重,一半是剖白,一半也是警示。
人的感情总是复杂多变的,一段感情,也许开始时浓烈炽热,美好得无以复加,但经过了岁月的蹉跎,大多都会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变得面目全非,昔日真心实意爱过的人也会两看生厌,变得面目可憎。裴知岁不想那样,至少不想和楚寒衣变成那样。
于是他干脆将要求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若是楚寒衣因此生了退意,他可以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二人便能安然无恙地退回到朋友的位置上。
可楚寒衣却忽然笑了起来。
流转着笑意的凤眼微微弯起,连带着锋利的长眉都变得柔和,裴知岁能感觉到,那双覆在自己腰际的手静悄悄地收紧了几分。
“好啊,”他风轻云淡地开口,笑意清浅,“我接受。”
未等裴知岁反应,他再度开口,轻飘飘地扔下一记重拳:“结血契吧。”
“……什么?”裴知岁哑然。
“我们结血契吧。”楚寒衣笑着重复了一遍,丝毫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何不妥,“你做契主,我追随你一辈子。从生到死,我永远爱你。”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惊雷,将裴知岁里里外外轰了个透彻,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血契一旦连结,二人便是性命相连,连契之人更是无法违背契主的任何命令,裴知岁若为契主,便是在二人这段关系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裴知岁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只睁着一双墨玉似的眼,安静的望着他。
短暂的沉默之中,他清晰地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源自他自己的胸膛。
于是他便明了,自己已然得到了那种无限趋近于永恒的感情,他由此生出了最纯净的爱魄,从归寂山上的一棵不知爱恨离愁的白梅成为了红尘中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心曾无数次为楚寒衣而跳动,只是过去他有意退避,便不愿承认是他心动。
在对方说爱之前,他宁愿一直扮作无心无情之人。
裴知岁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点幼稚。
“好吧,真是输给你了,”他微微阖上眼,倾身上前,下巴搁在他肩膀,道:“仙尊,我是你的了,可要好好对我啊。”
楚寒衣张了张嘴,却没能顺利吐露出只言片语。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热,心跳也很快,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倒在怀里的人是那样温暖而柔软,依赖的姿态令他舍不得松手。
二人的胸膛紧紧贴着,裴知岁的鼻尖挨在他颈侧,很轻很轻地蹭了一下。这小小的动作,却令楚寒衣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仿若长梦初醒,终于有了几分实感。
“谢谢,”他缓缓收紧了怀抱,声音有些喑哑,“我会的。”
他老实的回答令裴知岁有些想乐,他想,怎么会有人呆到在这时候说谢谢?
“谢我做什么,好怪,”他抬手捏了捏楚寒衣的后颈,调侃道:“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情话说得那么好听,惹得我都心动了。”
楚寒衣大半张脸埋在他颈窝,闻言闷闷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黏黏乎乎地抱了一会,楚寒衣想起还未缔结的血契,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血契还没结。”他提醒道。
裴知岁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你还真想与我结血契啊?”
“不然呢,”楚寒衣一本正经地反问他,“你以为我在说空话讨你开心吗?”
“血契从本质上来说并不平等,一旦建立,你就真的这辈子都与我绑在一处了,你真的愿意在自己脖子上绑根绳子吗?”裴知岁道。
一辈子都绑在一起,这样的形容总会令楚寒衣想起昔年二人形影不离的那段岁月。这话在旁人听来或许有些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楚寒衣而言却是他苦苦寻求的美梦。
他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有些怀念,“若真能如此,我求之不得。”
裴知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好吧,随你。”
他双手环着楚寒衣的脖颈,视线从他的眉眼一路描摹到唇角,脸上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那么,仙尊想把血契的结契印烙在哪里呢?”
楚寒衣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喉结滚了滚,问道:“哪里都可以吗?”
“当然。”
得了他的应允,楚寒衣犹豫了半晌,最终才下定决心,冰冷的指尖抚上他的颈侧。
他轻轻将衣领扯开一些,视线落在那片洁白的皮肤上。
楚寒衣蓦地生出几分类似于紧张的情绪,他抬眼看了看裴知岁,仿佛想从这一眼中得到一些勇气,支撑他完成接下来的动作。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一边靠近,一边有些游移地想:好渴啊。
尖利的犬齿抵上肩颈上柔软的皮肤,楚寒衣正暗自思忖着该用什么样的力道才能在痛感最小的前提下刺破皮肤,便感受到裴知岁的手掌放在他的脑后,使了点力道向下压。
“你是小狗吗,舔什么?”裴知岁的声音混着笑意自耳畔传来,“使点劲儿。”
楚寒衣只好顺着他的意,使了力气咬了下去,留下了一枚新鲜的牙印。
鲜红的血珠自伤口涌出,楚寒衣下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尝到了血的味道。
有点腥,有点咸,楚寒衣抬起头,垂眼看着自己的杰作。
“唔,”裴知岁动了动,问他:“结束了?”
“嗯,结束了。”楚寒衣点点头,抬手在空中勾勒了几划,三五下完成了一道契。
随着他的动作,一枚淡粉色的印记缓缓覆盖在裴知岁颈侧的牙印上,那印记不大,约莫只有婴孩的拳头大小,瞧着花纹的走势,像是一枚镂空的梅花。
楚寒衣眼神一动,神情有些微妙。
血契会在结契双方的身上留下一枚印记,而印记的模样有一定的概率会受到结契人心绪的影响。
也就是说,他方才无意识地想起了裴知岁的本体。
瞧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裴知岁摸了摸那枚印记,了然道:“梅花?”
楚寒衣点点头,问他:“你要看看吗?”
裴知岁轻快地道了一声“好啊”,随即毫不犹豫地上手扯开了楚寒衣整洁的衣领。
楚寒衣:“……”
他的本意是,若他想看,便用灵力弄面镜子给他照照,然而裴知岁显然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默默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任由裴知岁打量自己身上与他相同的印记。
裴知岁仔细端详了一会,忽然语出惊人道:“原来你真的很喜欢我啊。”
楚寒衣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整理好他有些凌乱的衣领,笑得有些无奈。
“是啊,最喜欢你了。”
第68章 死卦
天地皆是一片虚无的纯白。
裴知岁与少年尹秋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一处,二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令人窒息的沉默流淌在二人之间,少年尹秋生偏头看了看他,试图打破这份沉默,“恭喜。”
裴知岁没应声,他伸直了一双长腿,双手撑地,微微向后仰了几分,姿态很是放松。
此处是他的识海,在这里他不受任何人掣肘,是以哪怕旁边坐着的是尹秋生的人魂,他也并不担心。
他仰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空茫,懒声道:“把我叫来就为了这事儿啊。”
少年尹秋生静默了一会儿,道:“什么时候去长宁?”
裴知岁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问道:“你这么急,长宁是有什么除了神骨以外的东西吗?”
少年尹秋生神色未变,平静地反问他:“你不急?”
裴知岁哼笑一声,道:“我有什么可急的,之前那么多年都挨过来了,还差这几天吗?”
少年尹秋生收回视线,低低的叹了口气,道:“没有时间了。”
“什么意思?”
“尹秋生很快还会来找你的,”他抬眼看着这一片空茫之地,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明显的急切,“若不能在那之前毁掉所有的神骨,你根本毫无胜算。”
裴知岁轻飘飘地“哦”了一声,调子拖得长长,“原来是怕我输了,毁了你的大计。”
“不过你急也没什么用,”他微微眯起眼,有意无意道:“神骨封印在长宁上空的云天境中,这云天境的归属乃是长宁流丹阁,除却流丹阁内门弟子,寻常人根本无法出入云天之上。我一届凡人,又没那手眼通天的本领,连御剑都要靠别人带,如何能去得?便只能听天由命咯。”
“……你试探我。”少年尹秋生低声道。
“啊,太明显了吗?”裴知岁故作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笑容毫无歉意,“不好意思,不常干这种事,下次注意。”
少年尹秋生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流丹阁每三年会有一次门派大比,优胜者会有一次进入云天境借丹火的机会。”
裴知岁歪头看他,笑而不语。
见他如此,少年尹秋生只好接着道:“你们去长宁城南最大的酒楼,寻一位姓秦的人,只需告诉他你们的来意,他便会想办法送你们进流丹阁。”
“你很了解长宁。”
“是啊,我很了解长宁……你知道为什么吗?”少年尹秋生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起来,他轻轻念着长宁这两个字,仿佛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故事。
最终,他微笑起来,缓慢而怀念地说:
“那是,是她的故乡。”
*
裴知岁睁开眼,发觉自己正枕在楚寒衣腿上,身上盖着他的外袍。
他睁开眼,视线缓缓聚焦,柔和的日光顺着窗子倾泻进来,映得满室春意融融。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楚寒衣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醒了?”
裴知岁眨眨眼,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他的腰腹,闷闷道:“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楚寒衣替他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长发,问他:“还好吗?”
裴知岁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埋在楚寒衣怀里蹭了蹭,语气软绵绵的:“感觉还能再睡两个时辰……”
楚寒衣垂眼理着他铺开的长发,瞧他像只黑猫似的往自己怀里钻,不自觉便要扬起微笑。
距离他们离开云崖,已过了半月有余。
而这短短半月之中,北域南渊可谓是风云变幻,大事频出。
首当其冲的便是北域神骨被毁,此事一出,除却排在前头的那三阁,北域中大大小小的仙门都各自派了弟子前往云崖探查消息,仿佛是要亲眼见上一眼遗骸才能彻底接受神骨被毁这一事实似的。一时间,各方人马齐聚云崖,然而奇怪的是,云崖之外不知何时被布下了一道全新的禁制,来自深海之下的浩荡灵流代替了神骨禁制安安稳稳地护住了云崖,将无数窥伺的目光挡在了外头。
紧接着便是南渊易主。偌大一个临渊十二城上上下下都对此讳莫如深,无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在一个月夜,赤衣墨发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临渊城中,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主殿之上,光裸的足腕下踩着的是上一任南渊主已然冰冷的尸体,面上覆着的银白面具比月光更冷。
彼时的楚寒衣隐去了灵息与身形,他站在距离裴知岁最远处的角落,看着大殿上站着的十二位城主从蠢蠢欲动到心甘情愿俯首称臣,满地血色之中,唯有那人身上洁净如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下跪了一地的人,神色睥睨,笑意傲然。
楚寒衣并不是第一次见他在南渊时的模样,但没有哪次如这次一般令他印象深刻。
“发什么呆呢?”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楚寒衣回过神,才发现方才还埋在自己怀中的人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正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有些好奇地望着他。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你前几日在南渊的模样。”楚寒衣如实道。
“是吗,”裴知岁莞尔,一只手不安分地绕着楚寒衣垂在胸前的长发,慢条斯理道:“说起来,我还以为你会阻止我回南渊。毕竟我如今可是前途无量的仙门首徒,又不是穷途末路了,实在没有非去南渊不可的理由。”
“你有自己的人生,除却生死大事,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楚寒衣很轻的摇了摇头,道:“若你与我在一处,反而叫你舍弃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会愧疚。”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所以你当年是走投无路,才去了南渊吗?”
“也许是吧,”裴知岁含混应了几声,“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这般的回答显然是不愿再提当年之事,楚寒衣虽有心想多了解一二,却也怕坏了他心情,便没再追问下去。
裴知岁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一双手忽然发力,拽着他的领子将人拉了下来。
鼻息相闻的距离,裴知岁俏生生的冲他眨了眨眼,微微仰首,润泽的唇瓣贴上他侧脸。
“仙尊,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他松开手,语气满不在乎:“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我都不在乎了。”
楚寒衣下意识摸了摸被亲吻的地方,他神色怔忪地点点头,心思却随着他的动作飞到了别的地方去。
他的视线缓慢移到裴知岁的下半张脸,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只蓝色的小鱼忽然出现在二人中间。
裴知岁眉梢一挑,笑得有些坏,“找你的?”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屈起手指轻轻一弹,那只小鱼在空中滚了几圈,化为了一面澄澈的水镜。
水镜亮起,方云止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他的目光扫过榻上姿势亲密的两个人,一双狭长的眼微微弯起,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看着他满眼调侃之色,裴知岁轻轻“啧”了一声,微微撑起身,支着头看向水镜里的方云止,“方尊主,有事直说。”
方云止微微颔首,从善如流,“二位,久见。”
“久见。方尊主今日有时间找我们,看来是已经将云崖上下都安顿好了。”楚寒衣淡淡道。
“自然,”方云止垂眉浅笑,“多亏了裴公子,我才有机会将云崖外的神骨结界替换成由我掌控的禁制。那些固步自封的老家伙,也是时候换一种活法了。”
裴知岁撩起眼皮,懒声道:“所以方尊主这是来与我们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如果裴公子想知道的话。”方云止没否认。
裴知岁哼笑一声,道:“你那个弟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关云崖方氏的秘辛,想来停澜都与二位说的差不多了。停澜……便是那位最初接触神骨的方氏鲛人的转世,他的魂魄上带着神骨的烙印,哪怕过了千年也仍会收到神骨的影响,”他顿了顿,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二位可知,我修的是什么?”
这倒是把裴知岁问住了,他无言地看着方云止,只觉得他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我如何知道……”
话未说完,楚寒衣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是卦,”他平静道:“云崖方氏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既非刀剑,亦非术阵,而是卦。”
“没错,正是卦,”方云止苦笑道:“我十岁开始习卦,卜出的第一道卦,便是我亲弟弟的死卦。”
此言一出,裴楚二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终于,楚寒衣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
“是为了扭转停澜的命运,”方云止接话道:“自从那道死卦之后,我所卜下的每一道卦,都是同样的结果,我绝不能接受。”
“所以你是故意将他逐出云崖?”裴知岁问道。
“是,”方云止点点头:“若非如此,他唯一的命运就是作为云崖的神子,在二十岁生辰那日死在那座冰冷黑暗的长老殿中。”
他安静了片刻,接着道:“我原本想着,他既已离开云崖去往千里以外的地方,便能摆脱这命运。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自认扭转了乾坤,却依旧看到了停澜的死卦。那时我才意识到,也许我并非是能改变他命运的关键之人。”
“而后,我瞒着所有人,以十年寿数为代价,卜了一道天卦。”
“十年寿数……”裴知岁神色淡淡,“你看到了什么?”
方云止抬眼看他,缓缓道:“一朵白梅。”
“神奇的是,自那道天卦之后,我所卜下的卦象中再也不见停澜的死卦,我慢慢的能得到一些有关停澜的其他的信息。于是我便知道,那朵梅花便是能扭转停澜命运之物,而我能做的,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静待那个时机的到来。”
他微微笑起来,道:“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到底还是等到了扭转一切的时机。”
“仅凭一朵白梅,你如何便能认定是他?”楚寒衣问道。
“我认定不了,”方云止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天卦所示的那人,是你。”
“因为他身上有梅香。”裴知岁了然。
“是。但很快我便发现,楚仙尊分明同我一样,不过是身在局外之人。真正有能力撼动这一切的,是你裴知岁,”他说着,语气中带了点敬畏,“那一刀,足以令我铭记一生。”
裴知岁微微一哂,脸上的神色并未因为他的话而改变分毫,“说得这样好听,本质不还是将我当做达到你目的的工具?”
方云止没否认他的话:“我以为,我与公子有着同样的目标,你与我之间,充其量不过是相互利用。”
裴知岁象征性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方云止这话其实说的不错,他能在深海之下毫无顾忌地挥刀斩向神骨,也是因为有方云止的那句话。
在方停澜的幻境之中,方云止曾对方停澜说,无论有没有神骨,云崖都是那个云崖。
方云止这话表面是宽慰方停澜,实际上却是在向不远处的二人传递一个信息:哪怕神骨禁制消失,云崖也不会被禁制之外的海水吞噬,沉没在沧流之下。
这无疑是一个保障,一个能让裴知岁放手一搏的保障。
裴知岁深谙这点,不然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允许有人光明正大的利用他。
第69章 利益
裴知岁微微一哂,换了个话题:“方停澜呢,还在云崖?”
“是,我还正想问问仙尊,近来通天阁中是否有需要人手的大事?若没有的话,我想让停澜在家中多呆几日,”提及亲弟,方云止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了几分,他顿了顿,解释道:“毕竟他的确离开家太久了。”
楚寒衣颔首,应道:“尊主无需担心,我已经和二阁主打过招呼,停澜少时离家,如今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方云止笑了笑,心满意足地同他道了声谢。
裴知岁一手支着头,斜倚在楚寒衣怀里,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掩盖二人的关系的意思。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似乎丧失了与方云止对话的兴趣,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懒意,仿佛下一瞬便会睡倒在楚寒衣怀中。
方云止安静地看了他们半晌,忽然开口说了句与前文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闻近日南渊换了位新主。”
裴知岁闻言掀起眼皮,一双黑沉沉的眼瞳望向水镜中的幻象,语气随意:“南渊那种地方,强者为尊,老大换来换去也实属正常,不是吗?”
“也许吧,”方云止微微一笑,仿佛方才的话只不过是随口一说,“不知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裴知岁盯着他瞧了一会,才慢悠悠答道:“我们如今正在长宁。”
“听公子的语气,想来是早已有了决断,是云止多嘴了,”方云止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却并不意外。他垂下眼帘,笑着道:“公子出尘于世,倒是与这红尘有些格格不入了。”
“尊主有话不妨直说。”
仅有的几次短暂的交谈中,方云止也看出裴知岁这人不喜那些弯弯绕绕,眼瞧着他脸上的神色逐渐不耐起来,方云止沉吟片刻,十分干脆地打开天窗说亮话,直白道:“裴公子,是想毁了世间所有的神骨吗?”
此言一出,水镜对面的二人神情各有变化。
楚寒衣面上虽不显,周身的气场却陡然冷了几分。
裴知岁眉梢一扬,似乎没想到他竟会问的这样直白干脆。
“尊主是聪明人,既然选择问出来,想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我若说不是,尊主待如何?若我说是,尊主又待如何?”他敛了面上有些不耐的神情,似笑非笑地问他,“要同北域仙门告发我吗?”
方云止闻言却摇了摇头:“公子既有一刀毁掉神骨的能力,如今的北域仙门中,有能力与公子一战之人怕是寥寥,”他顿了顿,视线飘向楚寒衣,“有心想要阻你之人没那个能力,有能力阻你之人却没那个心思。”
裴知岁察觉到他的视线,哼笑一声道:“尊主既然明白这点,又何必再问。我毁了云崖神骨,尊主作为利益既得者,便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同我问这问那,只管回去好好守着你弟弟、守着云崖便是了。至于我究竟想做什么,旁人便不必知晓了”
“我说这些,并非是想阻挠公子,”方云止的声音缓了缓,“若公子真有意于此,云崖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沉默许久的楚寒衣闻言忽然开了口,他看着水镜中的那一抹幻象,嗓音有些冷淡,“为何?”
方云止笑了笑,同他打太极道:“裴公子于我有大恩,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仅此而已。”
楚寒衣眉头一皱,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裴知岁截住了话头。
他低低笑了几声,出乎二人意料的爽快,“好啊。”
他面上分明是在笑着,但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却是一片浓的化不开的黑,淬着令人胆寒的冷意,看得水镜对面的方云止下意识一怔。
“……公子?”
“听闻云崖中有一具保存了千年的鲛人骸骨,千年鲛人骨乃是世间最坚硬的东西之一,尊主若真心想要助我,不妨拿出些诚意,用千年鲛人骨作为材料,替我锻一把世间最坚韧的长刀。”
方云止闻言却露出个苦笑,他兀自沉默了许久,最终道:“公子明知我无法答应此事。”
“做不到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裴知岁一哂,脸上虚假的笑意逐渐散去,变得淡漠起来,“本只不过是一场交易,你既然拿不出合我心意的筹码,便少来同我说些徒有虚表的漂亮话惹人厌烦。”
见方云止久久不语,裴知岁彻底没了耐心。他微微抬手,指尖燃起一缕淡红色的火焰,道:“那么,方尊主,回见。”
灵焰顺着水镜一路燃烧,彻底打散了二人面前的幻象。
楚寒衣低下头,问他:“若他真拿了鲛人骨锻刀呢?”
“方云止那个人精,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的,”裴知岁闭上眼,鼻腔溢出一声极轻的哼笑,语气不大好,“真是一刻都没停下算计……什么助我一臂之力,无非是想变着法的从我这要好处罢了。”
楚寒衣不解道:“何意?”
沽月仙尊虽为通天阁的三阁主,却向来不过问宗门事务,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也有些迟钝,裴知岁心知他这一点,便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道:“云崖脱离北域仙门百余年,如今限制他们的神骨禁制已然消失,想来方云止是生了几分重回仙门的心思。然而纵使他有心想与北域仙门交好,神骨被毁一事却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虽然干这事的人是我,却也少不了他在暗中推波助澜,无论如何,他都没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经他一说,楚寒衣立马反应了过来,“所以他想反其道而行之?”
“正是,”裴知岁闻言满意地弯了弯唇角,向他投向一个赞许的眼神,“世间三块神骨,毁一块事大,但若三块全都被毁,事情反倒变得简单了。”
他说着说着,忽地沉默下来,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怎么忽然有一种替别人打工的感觉……”他嘟嘟囔囔地把自己埋进床榻,语气中掺了几分抱怨,“无论他帮与不帮,我都是要毁神骨的,倒是叫他平白得了好处,真烦。”
他说话的语速有些慢,清越的嗓音逐渐沉了下来,掺了几分黏黏乎乎的困意。
楚寒衣垂首看他浓密似鸦羽般的眼睫,心中却忽地警觉了起来。
自从云崖神骨被毁后,裴知岁便越来越嗜睡,哪怕是白日,也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然而每当他问起此事,又会被这人用一些亲近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等他反应过来后,早已失去了问话的好时机。
思绪回笼,楚寒衣强按下心中的不安,问他:“又困了吗?”
裴知岁将自己埋在柔软的床铺中,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楚寒衣微微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日暮时分,残阳如火,美得令人移不开视线,然而楚寒衣却没有丝毫心思欣赏这西沉日暮的美景。他飞快地收回视线,站起身来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被褥,低声道:“你先睡,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听见他的话,床榻上的人向里面缩了缩,含混道:“快去快回。”
楚寒衣笑了笑,转身轻轻关上了房门。
踏出房间的刹那,方才还浮在他脸上的那几分浅淡笑意瞬间荡然无存,楚寒衣抬手抚上腰间冰冷的折月剑,低声警告道:“他已经睡下了。”
一道人影缓缓出现,楚寒衣抬眼看去,见到了一张他并不喜欢的熟悉面孔。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肩宽腿长,泛着野性的碧色双眼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他盯着拦在门口的白衣剑修,脸上的神色有些不悦:“我有事情要禀告尊上。”
楚寒衣神色淡淡,不为所动,“等他睡醒再来。”
“你算老几,来命令我?”文十九磨了磨尖利的犬齿,眉眼间戾气横生,仿若一条即将出笼的恶犬。
见楚寒衣久久不语,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抬手即将推开房门的刹那,一道寒过乍然闪过,擦着他喉间半寸的距离,横亘在他与房门之间,若不是他时时警惕着楚寒衣,在剑光出鞘的瞬间便停住了脚步,只怕这柄利刃便会在瞬息之间毫不留情地抹过他的脖颈。
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握着折月剑柄,那张锋利而俊朗的面容之上缓缓浮现出几分沉郁之色,映着漫天昏沉的霞光,晦暗得令人难以窥探其心绪。
他放轻嗓音,下了最后通牒:“等他睡醒。”
文十九脖颈一僵,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了上来,他同楚寒衣互不相让地对峙了片刻,最终还是在这柄横亘在喉间的利剑面前败下阵来。
他此番来找裴知岁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要报,无非是一些细碎的小事,只是他太久没见过尊上,甫一听闻裴知岁如今身在长宁,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亲眼见上一面才好。
可文十九没想到,他连尊上的半个衣角都没见到,便从半路杀出来一个拦路的剑修。
白衣剑修带着一身霜雪般的剑意,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前,像是某种守护着自己宝贝的恶龙,固执且毫不退让。
第70章 嫉妒
文十九稍稍向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排斥。
他身为南渊之人,向来不喜北域仙门中人。沽月仙尊之威名响彻北域,仙剑折月不知斩去了多少妖魔的头颅,北域中有多少人追捧他的力量,南渊中便有多少人厌恶他,文十九亦是如此。
而导致文十九对他的厌恶进一步加深的,则是他与裴知岁之间突飞猛进的关系。
在他看来,楚寒衣的出现,实在是搅乱了裴知岁太多的计划。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云崖神骨被毁后,裴知岁便会通过他布下的传送阵直达凤凰洲,趁热打铁拿下第二块神骨。
然而那日他在凤凰洲中等待许久,也没能瞧见尊上的身影。
那传送阵跟随着裴知岁的意念而动,只要他动了一丝传去凤凰洲的念头,巨大的传送阵便会在瞬息之间将他送达。
他没能按时出现在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主动改变了想法。
更令文十九不解的是,云崖事了后,这位北域的沽月仙尊便莫名其妙的缠上了自家尊上,二人日日同进同出,将他们这一众手下视若无物。
文十九压着嗓子,语气有些差:“你到底要缠着我们尊上到什么时候?”
“缠?”楚寒衣利落地收了剑,长眉微动,狭长的凤眼自文十九身上轻轻扫过,“到我死了那天吧。”
文十九气结,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压低了眉眼,一双碧绿的眼瞳里满是戒备,“你跟在尊上身边,只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南渊与北域之间的厮杀与争斗不会休止,倘若你真心为他好,便该滚回你的北域仙门,离他越远越好。”
他在这说了一大通,楚寒衣却仍是一副毫无波动的模样,一张脸面无表情得宛如千年不化的霜雪,看得文十九心头的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若他不想见到我,不用你说,我自会消失在他眼前。”楚寒衣收回视线,显然不愿与他多谈,“至于其他,我亦有那个能力护在他身前,用不着旁人操心。”
“说得比做的好听,你们北域仙门总是如此。”文十九一双眉头皱得仿佛打了结,他怒极反笑,语气愈加咄咄逼人:“世人谁不知你沽月仙尊修的是无情道,你嘴上说得情深意重,谁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然而还未等他话音落下,只见楚寒衣小幅度地扯了扯嘴角,似乎失去了同他对话的最后耐心。
他将二指并拢,缓缓拂过眉心,一道淡金色的剑纹随着他指尖的动作缓缓亮起。
文十九身形一僵,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剑意似乎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过去楚寒衣的剑意便如冰霜,尽是不近人情的寒意,他也更擅长于依靠剑意本身的威压去制伏敌人。然而相较于从前,他如今的剑意明显更锐利,更纯粹,也更厚重,仿佛是千年的玄冰逐渐开化,慢慢从单一的冷变为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而更令文十九震惊的,他竟从这人身上察觉到了不同于无情道的另一种道心。
楚寒衣负剑身后,一把嗓子比剑光更冷:“慢走,不送。”
*
他回到房间里,关门转身,抬眼间便对上一双黑沉沉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楚寒衣顶着他的视线走过去,无奈的笑了笑,率先开口道:“抱歉,忘记下隔音咒了,都听到了?”
“唔。”裴知岁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莞尔道:“听到了,一字不差。”
楚寒衣不意外地点点头,坐在他身旁,陈述道:“文十九看我不顺眼,”他顿了顿,紧接着道:“我亦然。”
以楚寒衣的性子,向来是不在乎旁人对自己的看法的,如今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互看不顺眼的话,倒是他认识这人以来的头一遭。
裴知岁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有些想乐。
“文十九打小便在南渊,敌视北域仙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不是特意针对你,他是平等的讨厌北域仙门的每个人。”他打了个哈欠,好奇道:“不过你同他也没见过几面吧,为何不喜欢他?”
楚寒衣却没立马回答他的问题。
两辈子加起来,他与文十九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昔日他与裴知岁对面不识,自然也不曾将目光落在南渊主座下的恶犬身上。然而如今再看,却叫他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文十九看向裴知岁的眼神,与他是一样的。
他垂下眼睫,视线一点点攀上那人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秾丽的面容。
都说灯下观美人,如今楚寒衣亲眼得见,才深觉此言有理。
修者到了一定的境界,便能控制自己的容貌变化,延缓自己的皮囊的老去。
楚寒衣一生中见过太多漂亮的脸,盛气凌人的,楚楚可怜的,极尽妩媚的……然而只有眼前的这张脸才有资格被称为一等一的艳绝,在他心上眼底印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他弯了弯唇角,伸手抚上他的侧脸,问道:“你与文十九,是如何认识的?”
柔软的面颊贴着他的掌心,裴知岁感受着他的温度,回想道:“我同他都曾是夕颜中的死士,他刚来的时候,我已在夕颜数年,按理来说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我之前同你说过,文十九是鲛人。他来夕颜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对如何掩盖自己血脉这件事还不是很熟悉。有一次他出任务受了重伤,力竭之下忘记了掩饰身份,从此便被夕颜中几个心怀不轨之人盯上了。”
他解释道:“鲛人身上的东西,鳞片、血肉乃至骸骨,都能在南渊里卖上一个很高的价格,人为财死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凡人,同样也适用于南渊。文十九那时候不过十四五岁,还没有你第一次见我时大,差点被那些人玩死……我那时候正好出任务,看到了,就顺手就把他救了。”
举手之劳,却为他带来了两辈子最忠诚的部下,简直算得上是他做过的最赚的事情了。
闻言,楚寒衣神色微动,有些迟缓地开口道:“原是如此。”
他承认,自己的确是有些在意文十九的存在的。
在那些他不曾参与的岁月里,是文十九扶持他一步步踏上了南渊的巅峰。文十九是他座下恶犬,手中兵刃,牢牢占据着裴知岁身边最近的位置。无论南渊十二城内部如何动荡变换,唯有文十九的夕颜不动如山,永远隐蔽在裴知岁的羽翼之下。
他在意的不仅是文十九对于裴知岁的感情,更多的还是那段没能相伴在他身边的日子。
他并非优柔寡断的性子,也很少近乎执拗的执着于某件事、某个人,师叔们对于他的评价最多的便是冷静果断,从不瞻前顾后,胡思乱想。
然而在裴知岁面前时,这些东西却仿佛云烟般消散了。
他会患得患失,会下意识向他靠近,亦会不自觉地在意那些自己未曾参与的岁月。
楚寒衣不知道这些情绪的存在是否正确,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这些鲜活而陌生的情感,才令他知道自己正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人间,驻足这红尘。
他沉默了片刻,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缓缓启唇。
“我其实,有些嫉妒文十九。”
“……什么?”裴知岁一愣,似乎是被他这话惊到了,连着抛出了三个问句:“你嫉妒?嫉妒谁?文十九?”
“嗯,嫉妒他。”楚寒衣被他的反应可爱到,脸上的神色也自然了许多,“我偶尔总会控制不住的想,当年万里雪原上,若我能将你认出来,如今的你我又会是怎样的。”
裴知岁微微阖上双眼,顺着他的话向下想了想,道:“你觉得会是如何?”
“我也许会带你回归寂山。”楚寒衣答道。
“若我不肯呢?”
楚寒衣思索片刻,道:“那我大抵会不顾你的意愿也要带你回去,毕竟你那时候伤的实在是……”他静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我不可能放你在雪原养伤的。”
“这样啊。”裴知岁笑了笑,道:“我倒是觉得,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情况了。当年那种情况,哪怕你真的将我认了出来,我也不会承认的。对面不识,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你我之间最好的状态了。”
他睁开眼,墨玉般的瞳孔中华光流转,蔓延着浅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指尖依次划过楚寒衣的眉骨、鼻梁、嘴唇,轻轻触碰,若即若离,引来了无穷尽的痒意。
最终,他的手停在了那人颈侧的梅花纹样上,蜻蜓点水般碰了碰。
他从没告诉过楚寒衣,自己其实很喜欢这个血契纹。
这个纹样,是他与楚寒衣一同坠入红尘的象征,只要见到它,裴知岁便知道自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此一生,除却生与死,无论他选择了哪条路,始终都会有人陪伴。
裴知岁无法拒绝这种永恒,正如他无法真正拒绝楚寒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