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失踪
楚寒衣却没有马上回答。
他几分迟疑地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微微一动,掐了个诀。而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淡银色的灵流逐渐在二人中间浮现。那灵流一端缠着楚寒衣,另一端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裴知岁左手的小指上。
裴知岁饶有兴致地勾了勾自己被灵流缠住的小指,毫不遮掩的直白目光顺着灵流一路爬上楚寒衣的眼底眉梢。他看着楚寒衣有些不自在的神情,打趣道:“师尊这是做什么?”
楚寒衣抬眼对上那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眼,向来被师长们称为三好弟子的人居然莫名有了做错事被抓包的感觉。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瓣,仿佛是在遮掩什么般轻咳了一声,解释道:“只是一个印记,以防走散找不到人罢了。”
“哦——原来如此,还是师尊思虑周全,”裴知岁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对此接受良好。
然而还没等楚寒衣松一口气,耳旁又传来他疑惑的声音,“你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了印记吗?”
楚寒衣似乎没有料想到他会问这个,他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会,那双狭长的凤眼似乎都变圆了几分。他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应道:“嗯,都有。”
裴知岁被他这仿佛炸了毛一般的反应逗乐了,心道:怎么过了这么久,楚寒衣那些无意识的小动作还和从前一样。
楚寒衣实在是个很好懂的人,他虽然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但身为凡尘中人,谁都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过去的那些岁月中,他与楚寒衣彼此陪伴,几乎将楚寒衣的所有都尽收眼底,对其可谓是无所不知。
紧张时会抿唇,思考时会用手指摩梭剑柄,还有撒谎时会无意识地眨眼睛。
或许连楚寒衣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但裴知岁对这些却可谓是了如指掌。十八岁之前的楚寒衣在他面前便是一张白纸,无论上面出现了怎样的痕迹,哪怕他有意遮掩,裴知岁都能一眼看穿他的内心。只是阔别数年,在二人一南一北的那些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日子里,飞速成长的不仅是裴知岁,还有楚寒衣。
昔日在他面前毫无秘密的少年人成了人人敬畏赞誉的沽月仙尊,上一世仅有的几次会面中,裴知岁看着这个已然褪去稚气,仿佛高山白雪般冷傲的青年,在觉得“长大的楚寒衣”便该是这般的同时,又会有些莫名的陌生。
也许是看惯了少年人时时刻刻望向自己的温柔神色,甫一被他当作毫不相干的,甚至于面对而立的陌路人对待,彼时的裴知岁甚至还生出了几分不快来。然而还未等他好好消解这份不悦的情绪,便又被南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纷乱事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留给楚寒衣了。
重生之后,他虽然待在楚寒衣身边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北域仙门的乖乖弟子这个角色,与楚寒衣的关系也颇为亲近,奈何维系着如今二人的终究是那层师徒关系,楚寒衣自认是他的师长,便理所当然将自己放在了保护者的位置上,对裴知岁时时关注,处处关心。
但与之相对的,便是他很少会展露那些裴知岁所熟悉的、只存在于那段最初的彼此相伴的、独属于少年楚寒衣的神色与动作。
而如今乍一见到他只存在与昔日的动作与神态,饶是裴知岁这般不愿追忆过去的人,也不禁在心中升腾起几分怀念来。
方才楚寒衣含混应付完他的问题后便立马侧过了身子,似乎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僵硬神色。于是从裴知岁的视角望去,便只能看见他微微发颤的睫毛与紧绷的唇角。
仗着楚寒衣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裴知岁愉悦地弯起唇角,随即故意叹了口气道:“原来是大家都有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是师尊放心不下我,怕与我走散才系了这么一个东西。”
楚寒衣沉默半晌,欲言又止,薄薄的唇瓣开开合合,最终却仍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许久,他才调整好脸上有些僵硬的神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过头,直愣愣对上了裴知岁有些惊讶的双眸。
“我的确是放心不下你。”楚寒衣道。
裴知岁眨眨眼,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楚寒衣会是这个反应。
归寂山中做师徒的这几年,他也没少与楚寒衣调侃说笑,偶尔也会在他反应不过来的时候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但楚寒衣对于这些调笑话却从来没有表露过什么,每每听过,也只是会笑着摇摇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无奈模样。
若仔细算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裴知岁的调侃做出正面的回应。
他看着面前楚寒衣认真而紧张的神情,莫名觉得他即将要说出口的,会是一些对于他和楚寒衣二人而言极其重要的话。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你是不是——”然而话说到一半,楚寒衣脸上的神色却陡然一变。
见他神色有异,裴知岁有些纳闷地看了看自己身后,确认四周安全无虞没有异常后才问道:“怎么?”
“师叔传来灵讯,通天阁中有弟子失踪了。”
*
楚寒衣与裴知岁紧赶慢赶来到密林时,此地已然聚集了无数北域仙门的修士,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商讨着什么。
胥千百远远便看到了二人,挥手招呼道:“沽月!小裴!这里这里!”
裴知岁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此番前来刀剑谷的通天阁弟子大部分都聚集于此。他不常与其他山上的弟子打交道,每日例行的素阙山的听学也是掐着时间上课下课,从不肯多待一秒,是以三年过去,他对于与自己一届的弟子也只能囫囵认个大概。
他循着记忆将眼前几人的面容与各自的名字一一对应,竟也大致确认了几个不在场的弟子的名单。
齐云霁、方停澜以及一个叫沈卿的女弟子。
不过裴知岁基本可以断定齐云霁不在失踪弟子的范围之内。
不久之前他们师徒三人一同进入明镜台,而他与楚寒衣由于尹秋生作祟而被迫卷入了神骨所处的混沌之境中,余下一个真正的明镜台便是属于齐云霁的机缘。想来他如今不在此处,大抵便是正处在明镜台之中。
至于余下的二人,裴知岁了解的不多,自然便无法推断了。
楚寒衣:“确认失踪的弟子都有谁了吗?”
胥千百点点头:“大致确认了。我和我师父方才用灵识将整个刀剑谷探查了个遍,除了方停澜与沈卿,其余的弟子都在刀剑谷中。”
“如何发现有人失踪的?”裴知岁道。
胥千百指了指不远处脸色阴沉的律殊文,道:“我师父临行前不是在每个通天阁弟子身上都塞了几个瓶瓶罐罐吗?那些什物上其实附着他的灵息,为的便是万一有弟子遭遇不测,也好通过这道灵息快点去救人。”
“沈卿这个弟子是与我一同走的,她没能通过剑冢的考验,我便让她先回密林与你们会和了。”楚寒衣声音一沉,随即唤了一个弟子的名字。
“若我记得没错,你应该与沈卿一同回来。”
被点到名字问话的弟子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仙、仙尊,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裴知岁眉梢一挑,认出了这人正是之前与自己套近乎后来又没进入剑冢的弟子。
楚寒衣:“你别紧张,我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是已知的和沈卿有过最后接触的人,还需要你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得了楚寒衣的安抚,那弟子仓惶的神色才平缓了几分。
“我的确是与沈卿一同回到了密林,这一路上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只是回到密林之后我们并没有找到二阁主他们,我们自知实力不足,也不敢贸然行动,商议一番后便决定在密林中等待大部队的归来。只是、只是没过多久,沈卿突然执意要出密林,我也劝阻过她,外面太危险,万一遇到南渊的人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但是她就是不听啊!我劝不动她,又打不过她,只好眼睁睁看着她走掉了。”
裴知岁忽然道:“那你怎么不跟着她一同行动?两个人一起好歹有个照应呢。”
那弟子闻言支支吾吾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以为她很快便会回来了……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裴知岁笑眯眯道:“惜命不丢人,但若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那可就不好咯。”
弟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裴知岁的意思,不由得怒道:“我承认我是贪生怕死,才不想陪她一起出密徒增危险。但我身为通天阁弟子,绝不会干那些残害同门的腌臜事情!若有此事,必定让我天打雷劈,不得超生!”
裴知岁闻言摆摆手,笑道:“是我冒犯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还望阁下勿要放在心上。”
“看来吸引沈卿出密林的东西便是她失踪的原因,”楚寒衣语气一顿,偏头看向胥千百,“那方停澜呢?他应该一直与你们在一处吧,是如何失踪的?”
“是在秘境之中失踪的,”许久未说话的律殊文忽然开口,“我带着他们二人一直在密林与引灵渊的交界处寻找我想要的灵植,然而还未等找到,距离我们不过五百尺的引灵渊之中却忽然出现了封印着‘沧流引’的秘境。世人皆知秘境天降必是机缘,‘沧流引’只会被水灵根的修者吸引,而我们之中唯有方停澜是水木双灵根,我便叫他进去试试,若能得到‘沧流引’的认可,他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胥千百接着他说道:“他进去之后,我与师父守着秘境口等了许久,我们都以为他拿下‘沧流引’是十拿九稳,谁知还没等到他的喜报,反而先被弄断了与他的联系。”
楚寒衣:“在秘境之中掠人……这可不是易事。”
“绝非易事,但也并非完全无法做到,”律殊文面无表情,“只是我想不通,这人有着这么大的本事,不惜耗费这么多的精力算计这些,却只为掠走一个普通的弟子?”
裴知岁拨弄着佩刀上的珠穗,心不在焉道:“他可不是普通的弟子。”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裴知岁的身上。
“在通天阁中他只是一个年轻一辈的普通弟子,但通天阁之外,可并非如此,”裴知岁淡淡道,“目如蓝晶,以海为家,普天之下唯有云崖才能见到这种人。若我没猜错,他便是云崖方氏之中最小的公子。”
裴知岁停顿了一会,接着道:“至于那个什么……沈卿,她虽不是鲛人,但大抵也是来自云崖的人。”
经他这么一提,先前与沈卿一同的那个弟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对,没错!我与沈卿闲聊时曾提及了故乡,她的确来是自云崖!”
裴知岁“唔”了一声,道:“那便是了。”
“既然弄清楚了大致的情况,事不宜迟,我们便兵分两路,”律殊文对楚寒衣道:“刀剑谷中不能没人守着,寒衣,你便留在这里,我即刻动身前往云崖寻找停澜与沈卿的踪迹。”
楚寒衣却少见地没有听从律殊文的安排:“师叔,让我去云崖吧。”
第42章 云崖
律殊文闻言却有些惊奇。
楚寒衣虽然身上担着个九衢通天阁三阁主的名头,却很少参与各个仙门之间的事情,与其说他是阁主,倒不如说他是一柄镇守在通天阁之上的利剑,审判着一切进犯北域的心怀不轨之人。
通天阁中其他二位掌事的阁主,邱安阳与律殊文皆是他的长辈,楚寒衣知道这两位师叔平日对自己多有照拂,见他不愿掺和进仙门中那些繁杂的关系之中,便真的从未将这些琐事强加于他。楚寒衣心知自己承了情,于是每当遇上那些只需拔剑便能解决的事情,他从未有过半点推诿与迟疑,对于二位师叔的决定也不曾有半分异议。
律殊文和邱安阳一样都是看着楚寒衣长大的人,对于他的脾性再熟悉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就没见过楚寒衣主动提出什么请求。
律殊文默了半晌,一双眼睛带着探究在楚寒衣与裴知岁身上来来回回地瞟。
他能感觉到,自从这个姓裴的小孩儿来到归寂山之后,楚寒衣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日日顶着一张冷若冰霜的冰块脸,甚至偶尔还能与他们说上几句玩笑话。
而如今他主动请缨前往云崖……说不定其中也与裴知岁有关。
“也好,那你万事小心,若有不测,第一时间与师兄他们联系。”律殊文没再纠结,索性遂了他的愿。
楚寒衣颔首:“是。”
“不过你孤身一人前去云崖到底分身乏术,不如带着你徒弟一同前去,也算是一次历练,”律殊文的视线落在了靠在一旁的裴知岁身上,“如何?”
陡然被人点了名字,裴知岁回过神来,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没意见。”
“师叔,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吧,”见他应允的随意,楚寒衣却暗自皱了眉头,“小岁他如今距离化神期只有一步之遥,不知哪日便会迎来突破的雷劫了,还是不要随着我东奔西跑了。”
律殊文:“这不是有你在吗?一个化神期的雷劫而已,想来也伤不到他半根寒毛。”
楚寒衣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开口便被律殊文驳了回去。
“那就这么定了,你带着小裴去云崖,我留守刀剑谷,”律殊文一锤定音,随即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罗盘递给楚寒衣,“那两个孩子身上都附着我的灵息,你们到了云崖之后,只需循着罗盘所指的方向慢慢找,只要他二人没有性命之忧,这罗盘便能一直为你们指引方向。”
他拍了拍楚寒衣的肩膀,嘱托道:“那两个孩子,便交给你们了。”
*
月明星稀,四野寂然。
裴知岁屈着一条腿坐在楚寒衣身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神色恹恹,“师尊,还有多久啊?”
“大抵还要一炷香的时间。”楚寒衣道。
裴知岁撇了撇嘴,抬手将额前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一股脑捋了上去,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早知道要走这么远的路,当时便该问顾飞檐要几张传送符,从凤凰洲到云崖,缩地千里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楚寒衣不动声色地替他挡住了微凉的夜风,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你不该同我一起来的,”楚寒衣的语气有些无奈,“师叔实在是多虑了,这里有我一个人便够了。”
裴知岁心安理得地缩在楚寒衣身后,一边用手指绕着刀穗,一边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师尊这是撵我走?”
“我只是担心你即将要面临的雷劫。”
“我都不怕,师尊怕什么?”裴知岁满不在乎,“不过就是一道天雷,何况不是还有师尊在我身边吗?”
他微微偏头回望楚寒衣,语气里也带了几分促狭:“师尊,你会好好保护我的吧?”
楚寒衣下意识回头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呼吸一窒,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应道:“嗯,我会的。”
裴知岁被他这副仿佛被美色冲昏了头的模样逗乐了,他把下巴抵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闷闷笑了几声,忽然便找回了几分昔日与楚寒衣一同游历的感觉来。
寄居在楚寒衣识海中的那几年,的确是裴知岁为数不多的快活日子。楚寒衣的识海从不曾对他设防,任由他在里面撒欢打滚也没有一点阻碍。累了便在楚寒衣识海中休憩,睡醒了就与他拌拌嘴,时不时调侃一二,再故意说一些令楚寒衣宕机的活泼话,日子便这般消磨掉了。
他看着站在前面为自己挡风的楚寒衣,心中蓦地想起了之前在神骨幻境中被迫中止的对话。
当时楚寒衣想问什么呢?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归寂山上与他相伴数年的白梅,是不是上辈子与他背道而驰却又死在他手中的南渊主,是不是和他一样拥有着过去所有的记忆?
可就算楚寒衣真的这么问了,又如何呢?他与楚寒衣之间的关系会因为这一句问话而发生什么变化吗?
这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真的有捅破的必要吗?
脑海中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蹦了出来,令他莫名有些烦躁。
裴知岁自由散漫惯了,平日里行事全凭直觉,当了南渊主后更是随心所欲,整个修真界几乎没人能管得了他。也正是这样的性子,导致他讨厌一切需要他权衡利弊的麻烦事,正如此时此刻。
不过裴知岁向来秉承着为难谁也不能为难自己的原则,想不出结果的事情,那索性就不要再想。他将这些令他头痛的问题团成一团扔出自己的脑海,随即换了一个话题。
“师尊对于云崖的了解多吗?”
“知之甚少,”楚寒衣回过神来,错开了与裴知岁对视的目光,“我少年时……游历四方,几乎走遍了整个北域,但唯有这云崖,我却从未踏足过。”
裴知岁神色微动,好奇道:“为何?”
楚寒衣却没有马上解答他的疑惑,他沉默半晌,抛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曾与什么人许下过承诺吗?”
这突如其来的话问得裴知岁有些发懵,他眨了眨眼,不确定道:“应该……没有吧。”
楚寒衣得了答案却并不惊讶,“想来也是,你这般的性子……”
剩下的话他没能听清。
楚寒衣的声音实在太轻太轻,仿若一缕飘渺的云烟,混在耳旁呼啸的风声之中,几不可闻。
他看不见楚寒衣的神色,只依稀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师尊?”裴知岁纳闷地唤了他一声。
楚寒衣敛下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年少时曾承诺过一个人,要和他一起去云崖。只是世事难料,直到如今我也没能找到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他语气一顿,语气淡淡,“现在想想,那大抵也是他的一句无心之言,不过是我当真了罢了。”
一句无心之言却仿佛灵光一般点醒了裴知岁。
他有些迟疑地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如果当年与少年楚寒衣日日待在一同的除他之外没有别人的话、如果归寂山上没有另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梅花精的话……
楚寒衣口中许下承诺的那个人,大抵、可能、也许正是他自己。
他顺着记忆一点一点往回翻找,终于从那些浮光掠影般的片段中找到了一丁点儿与楚寒衣话语中相符合的碎片。
他也记不得那时哪年哪月的事情了,楚寒衣因一些琐事推迟了回山的时间,待到他处理完那些事情回到通天阁后却发现阁中的人少了大半,他给胥千百发了灵讯询问缘由,才知道是自己错过了来自云崖盛会的请柬。
云崖的前身其实是一片名为“长洹”的海域,这片海域原本灵力稀薄,鲜有人至,而直到千年前往生剑飞升,神骨四散,其中一块便落在了长洹之中。神骨巨大的灵力改变了长洹的地貌,同时也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天地灵脉,经过数年的沉淀后,长洹一改往昔的平淡无奇,竟成为了北域之中唯一一个后天形成的水下秘境。
因为其海面之上终年有云雾环绕,而云雾之下更是暗藏玄机,云崖便因此得名。
他在楚寒衣识海中随他游历四方的那些日子里,也曾听人聊起过云崖之玄妙,去过那里的人无一不称赞其为人世罕有的仙境,琳琅的珠宝、隐藏在浩荡沧海之下的洞天福地,还有避世多年从不踏足人间的神秘的鲛人一脉,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一把钩子般拉扯着他的心。
然而可惜的是,也许是因为有神骨镇守,整个云崖都被一层禁制所笼罩着,导致云崖之外的人无法自由出入,唯有自神骨降世之后便世代生活在云崖之中的鲛人一脉才能解开这层禁制。
可鲛人世代生活在沧海之下,隔绝人世,从不肯轻易解除禁制,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百年前才开始发生改变。究其原因,是他们换了个颇为开明的领袖,听闻此人力排众议,恩威并施,与族中的老顽固抗衡了许久,才换来了每十年一次的准许外人进入的云崖盛会。
他那时对进入云崖向往已久,却硬生生因为一些芝麻大点的琐事错过了进去的机会,也因此和楚寒衣闹了脾气,单方面冷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楚寒衣再三承诺着下一次的云崖盛会一定会带他去,他才心满意足地结束了冷战。
然而就如楚寒衣方才所说的,世间万千遗憾大抵都能汇成一句世事难料。
他忘性大,总是不记得很多事情,昔日他为草木时拥有看不见尽头的千载寿数,于是从没将哪个瞬间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过。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兴致上头时总会鼓动着楚寒衣去做这个去看那个,没过多久又会被下一个新鲜物件吸引了目光。而对于他的那些要求,楚寒衣从来都是平和地接受,从没拒绝过他。
现在想想,楚寒衣对他,甚至都能称得上一句纵容。
后来他也思考过,自己这阴晴不定且随心所欲的性子,大抵有一半都是楚寒衣惯出来的。
他那时得了楚寒衣的承诺,却并没把它放在心上,毕竟十年之后的事情又有谁能确定呢?他只当那是一句用来哄人的漂亮话,顺着台阶结束了自己单方面的冷战,却没料到楚寒衣竟一直将其记在心上。
第43章 记忆(倒v结束)
“是否能实现对那人的承诺于你而言很重要吗?”裴知岁问道。
“嗯,很重要。”楚寒衣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分明得了他肯定的回答,裴知岁却不再说话了。
他低头拨了拨刀柄上的白玉珠穗,忽然斜着身子向楚寒衣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抵着楚寒衣的肩背,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垂落在他脖颈之间。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在他靠上去的一瞬间,楚寒衣的身体便陡然僵硬了起来。
他好像很紧张。
裴知岁一边嗅着楚寒衣身上的清冷梅香,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和楚寒衣其实不常有这么亲昵的接触。
少年时形影不离的那段日子暂且不提,单论重生之后的这几年,他虽然拜入了楚寒衣门下做他的弟子,却没有真的在心里将他当作师长。
世事变迁,时光如白驹过隙,他从一棵天地生养的梅树成了一个拥有血肉之躯的人,而与他相伴的少年人也成了名扬北域、无人不尊崇敬佩的沽月仙尊。可即便如此,他眼中的楚寒衣却依旧是当年那个呆呆愣愣、不愿折去花枝所以宁愿苦等落花的少年。
他心中的楚寒衣从一开始便是这般的模样,他认为他该是这样,所以无论后来的楚寒衣如何变化,都没法改变自己在裴知岁心中的样子。
也正是如此,他没法把楚寒衣当作师长。虽然平日里他总是师尊师尊地唤他,但比起真心实意拜师的齐云霁,他的那几声“师尊”更像是一个有些新奇的称谓罢了。
虽然他心中不把楚寒衣当作师长,但面上功夫却还是要做上一二的,寻常师徒是什么模样,他与楚寒衣便是什么模样,只是较之旁人,他与楚寒衣要更加熟稔,行事也会稍稍随意一些。
只是随意归随意,这般亲昵而又缱绻的动作却是从未有过的。
裴知岁低垂着眼睫,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楚寒衣的肩背,给自己找了一个能够舒舒服服倚靠的角度。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意外楚寒衣的回答,但就是莫名的想要亲耳听到他将答案宣之于口。
“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嗯。”
“有多重要?”裴知岁忽然有些坏心眼地问道,“比我还重要吗?”
楚寒衣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调侃意味,几分无奈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小岁。”
这一声“小岁”顺着夜风钻进裴知岁的耳朵,裴知岁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后知后觉自己整个耳朵都在微微发烫。
他忽然不想听楚寒衣这么叫自己了。
从过去到现在,裴知岁都觉得名字这个东西无关紧要,因此也从不在意他人如何称呼自己,但就在刚刚,他忽然想要再一次从楚寒衣口中听到他对自己最初的那个称呼。
毫无缘由的,他就是想听楚寒衣再叫一声岁岁。
“师尊,好可惜啊,你没能和那个人一起去云崖,反倒让我钻了空子,”裴知岁假装没听到他的声音,接着故作担忧道:“若是那个人知道了,会不会来找我算账啊?”
他甚至没打算给楚寒衣思考的机会,紧接着道:“如果他真的来找我算账,师尊你会站在谁那边啊?你还会保护我吗?”
楚寒衣被他这一连串的话语问得一愣一愣,他微微偏过头去,侧脸轻抵裴知岁的头顶。那几根散落在他颈间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带来了阵阵难以言喻的微妙痒意。
他失笑道:“你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奇怪吗?哪里奇怪了,”裴知岁偏不放过他,“师尊你这是在逃避回答吗?还是说你怕自己的回答会让我难堪才故意岔开话题?师尊你放心吧,我很坚强的,绝不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抹眼泪。”
楚寒衣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原本毫无波澜的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他轻轻笑了几声,道:“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
“这就是站在我这边的意思咯?”裴知岁道。
“嗯,”楚寒衣点了点头,“站在你这边。”
“可你要是站我这边,你那位重要之人伤心了该怎么办?若是他难过得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楚寒衣用余光瞥了一眼靠在自己身后的人,有些无奈地在心里回答道:他才不会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那样伶牙俐齿的家伙,只有将别人说掉眼泪的份儿,哪里会让自己不痛快。
他有些怀疑裴知岁是不是记起了什么,但又偏偏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只能依靠直觉和对他的了解一点一点地猜。
他并不是那种扭捏的性子,也不愿浪费与裴知岁相处的时间去做那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试探,既然心中有了猜测,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可能,他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去。
只是虽然他有心想将一切问个明白,奈何老天阻拦,他的问话刚说到到一半便收到了弟子失踪的消息。事态紧急,加之已经错失了最佳的询问时机,万般权衡之下,他也只好收敛了自己的私心,带着裴知岁直奔云崖。
其实楚寒衣对于裴知岁能够恢复之前的记忆这件事并不抱太大希望。
那年的那一战,他眼睁睁地看着裴知岁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消散,最终化为一截雪白的花枝。他原本便不稳的道心随着裴知岁的身死彻底破裂,浩荡的灵力自他身上迸发,化为呼啸的风雪覆盖了整个北域。
十方业火在这场大雪中彻底熄灭,而此番大战的最大功臣却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拿着那截花枝连夜赶去了春水流台。
他很早便听过一些有关于天枢古钟的传言,回溯时间,弥补遗憾,求得圆满。只是那时他年少意满,即使看着沉稳内敛,心中到底也尚存着几分少年心气,对于这些传闻也是一笑置之。
楚寒衣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双亲的死,但人死不能复生乃是世间铁律,就算他再怎么思念双亲,那到底是他自己的私欲,若他真因为一己私欲而利用天枢古钟,才是违背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原则。
然而当他攥着那截花枝站在古钟面前时,他才恍然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洒脱。
十八岁时他于雍城一剑成名,世人崇他、敬他,一口一个仙尊唤他,他们当他是久坐高台的世外仙,然而只有楚寒衣自己知道,他并非什么无情无欲的天上人。
他首先是活在凡尘中的人,是楚寒衣,然后才是世人眼中的沽月仙尊。
入道之时,他还只是个难过时会偷偷躲起来抹眼泪的小孩儿,只知喜怒哀乐,不识爱憎离愁,他无法明确定义自己对于“岁岁”的感情,也不懂自己为何会对一棵树产生微妙而奇怪的占有欲。
楚寒衣在归寂山中待了多久,他便在无情道中踽踽独行了多久。无情道像是一把锁,锁住了他所有的鲜活的情绪和对于感情的认知,他身在无情道中,从入道的那一刻起,就像与尘世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到的薄纱。
他看人间,便如雾里看花,始终看不真切。
直到见到雍城城门下那对携手而来的祖孙。
那对祖孙像是一个契机,令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也令他开始思考无情道究竟是否还适合自己。
他于凡尘之中有了牵挂,从此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人。他想让那朵小梅花长长久久地陪在自己身边,却也想让他一辈子都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裴知岁是开在山野里的花,楚寒衣年少时尚且不愿主动折断花枝伤他分毫,长大后更不可能因为私心而限制他的自由。所以在白梅化形后杳无音讯那五年中,他也只是近乎固执一般守在再无寒冬的归寂山中,生怕错过他回来的消息。
只是楚寒衣千算万算,却也没料到二人再见即是诀别。故人相见不相识,他竟亲手将剑刃送进了对方的胸膛。
……本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他是最希望裴知岁幸福安乐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楚寒衣不甘心。
于是他催动天枢古钟,仿佛孤注一掷般用自己全部的修为换来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时光倒流,万事万物回到了最开始的起点,只是这一次,没了曾经与他日夜相伴的小梅花,而他也失去了后来所有的记忆。
十几岁的楚寒衣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只是比起曾经的他,这个没了白梅陪伴的少年人显得更加淡漠与疏离,仿佛天地间再没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情绪。
他依旧爱在后山的那棵白梅处练剑打坐,只是在无人会操纵着花枝戳弄他的脸颊。
这样古井无波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楚寒衣十八岁。某一日他自山下归来,便发现山中花草毫无预兆的尽数枯萎,就连平日里他常常光顾的白梅也在一夜之间飘零了一地的落花。
从那日开始,他开始频繁地梦到“岁岁”,那些与白梅相处的岁岁年年化为无数个凌乱而又纷杂的梦境尽数回到了他的脑海。那些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楚寒衣几次分不清现实与幻梦,偶尔失神的片刻还会对着那棵被他硬生生救活的白梅唤上一声“岁岁”,即使根本无人应答。
而他真正记起所有,是在接到裴知岁回山的那天晚上。
他安顿好二人后如往常一般来到后山那棵白梅处打坐,毫无预兆的便记起了所有。
第44章 鲛人
楚寒衣庆幸自己能重拾这些于他而言万分重要的记忆,却不希望裴知岁同他一样记起一切。
他不知道化形之后的裴知岁为何没有回到归寂山,而是选择去了南渊,但无论答案是什么,想必都不会是一段令人愉快的回忆。
楚寒衣与他形影不离数年,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看透他的所思所想,却也将他的脾性摸清了个大概。裴知岁是精怪,精怪的世界中不分善恶,好与坏的边界都很模糊,而裴知岁又是个向来随心所欲的,行事全凭喜好,坚决贯彻着天大的事情都没有岁岁大人的好心情重要这一原则。
楚寒衣那时候也会想,自己能够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将这朵小梅花放进识海中带着他一同游历四方,或许也只是因为白梅生在了归寂山上,而他又碰巧是归寂山中的弟子罢了。裴知岁生自山野,本该过上无拘无束的一生,而他也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会被谁绊住脚步。
而那些年他之所以愿意随着楚寒衣下山行侠仗义,以北域的视角去看待人世间的善与恶,也不过是因为他过去一直待在北域,而他最熟悉的楚寒衣亦是北域的修士,仅此而已。若他生来便在南渊,想来一切便是另一种光景了。
裴知岁对于善恶的分类并不基于世俗的标准,而是基于他自己的喜好。他无所谓自己被定义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若他喜欢北域,他便是凡尘俗世眼中的“好人”,但若他想要做的事情违背了大部分人心中的善的标准,那么他也不介意去当一个“坏人”。
只是那时候他随着楚寒衣在北域之中游荡,经由雍城一事后更觉得南渊里都是一群脑子不太正常的人,因此心中的那杆秤便要更倾向北域一些。
楚寒衣对于他的这些心思知晓一二,若不是走投无路,形势所迫,他不会去到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裴知岁在南渊名声渐起的那些年里,楚寒衣虽不常下山,却也能在众人的言语中拼拼凑凑出一个大致的新任南渊主的形象——手段狠辣、乖戾无常的笑面阎罗,明明上一秒还能与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便能毫无预兆地要了你的性命。
只是那时候他一心系在不知去向的白梅身上,并未对这位南渊主太过上心。后来裴知岁身份暴露,在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春水流台的那个晚上,他竭力搜刮着脑海中所有有关于这位南渊主的信息,却发现自己根本一无所知。
在他记忆中总是张牙舞爪、偶尔会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毫无费力便占据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的小梅花精和世人口中那个喜怒无常、残暴狠辣的南渊主,二者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交织、重合,最后分离,令楚寒衣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他蓦地便想起了那年雪原之中他初遇裴知岁时的情景。
现在想想,他与裴知岁的初次见面,却是他与白梅阔别多年的重逢。
那年雪原中,少年单薄的身影孑立于寒风朔雪之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楚寒衣一把将他从鬼门关前拖回来,替他上药时也曾窥见他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狰狞的伤口盘踞在少年人白皙的皮肉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仅凭着这些伤口,楚寒衣便不难想象他前半生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小梅花精娇气又耐不住寂寞,爱凑热闹,总喜欢让楚寒衣给他买一些稀奇古怪的漂亮玩意儿,讨厌麻烦,懒得猜别人的心思,最厌恶粘腻的血污与冲天的血腥味儿。然而在楚寒衣不曾参与的那些年岁中,昔日归寂山上同他称王称霸的小梅花精却摇身一变,成了南渊之中人人畏惧的主人,世人口中坏事做尽的魔头。
他不知那些年裴知岁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亦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踏上了南渊,更不知当年归寂山巅那一战,他为何要设法死在折月剑下。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难以释怀的执念也太深太重。
少年时的楚寒衣习惯收敛自己的心绪,只希望小梅花精快乐、自由,而如今光阴回转,楚寒衣却不愿再如过去那般。他不仅要裴知岁随心而活、恣意张扬,更要他平安顺遂、无忧无愁,身上最好不要出现一丝一毫的伤口。
而那些痛苦的、充斥着血腥的过往,他不希望裴知岁记起来。
大抵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靠在他肩背上的裴知岁半晌没能得到回答,有些疑惑地戳了戳他的手臂:“师尊,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
楚寒衣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我在听。”
裴知岁默了一会,幽幽道:“你根本没在听吧,还说什么站在我这边,果然是用来哄人的漂亮话。”
楚寒衣一哽,然而还未等他想好该如何答话,身后的裴知岁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只见裴知岁手腕一翻,一个巴掌大的罗盘便稳稳落在他掌心。
二人御剑从凤凰洲飞往云崖,一路上这罗盘都没有过半点声响,裴知岁最开始还带着几分兴致拿着罗盘把玩了一番,他将罗盘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发觉这只是个普通的追踪法器后便失了兴趣,丢进了随身的乾坤袋中,想着到了云崖再拿出来也不迟。
而此时此刻,在距离云崖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这罗盘却忽然运作了起来。
按照律殊文的说法,罗盘能够检测到方停澜与沈卿身上附着的灵息,当时律殊文并没有说罗盘能够检测的范围有多大,但若只是一个普通的追踪法器,能够检测的范围想必也大不到哪里去。
楚寒衣刻意放慢了御剑的速度,随着二人位置的缓慢移动,一股为不可察的灵力自罗盘之上荡漾开来。罗盘上的指针有些混乱地转了几圈,最终固定指向了一个方向,而随着罗盘指针的方向,一缕极细的灵流缓慢浮现,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蔓延至远方。
裴知岁垂眼盯着手中的罗盘看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将罗盘递给楚寒衣,示意他看:“这缕灵流的主人好像快死了。”
“我们循着这罗盘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裴知岁道,“只怕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他们尸体都凉了。”
“我们已经到了云崖的地界了,”楚寒衣接过罗盘,面上的神色有些凝重,“云崖深处有神骨,此地便同凤凰洲一般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禁制,我的神识没办法完全覆盖云崖,只能探查到云崖之上的长洹城。”
“如何?里面有我们要找的人吗?”裴知岁问道。
楚寒衣摇摇头。
裴知岁泄了气,仿佛看见了自己抱着罗盘寻人的未来,“那现在怎么办?我们直接进云崖底下找人吗?”
楚寒衣一边操纵着折月剑落地,一边答道:“除非十年一次的盛会,云崖从不对外人开放。”
“就没什么法子能进去吗?”
“有,”楚寒衣实话实说道,“若是我最强的一道剑意,破除云崖结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若真到了强闯的那个地步,云崖人尽皆知,你我也不用进去寻人了。”
谈话间,折月剑已经带着二人回到了地面,裴知岁搭着楚寒衣递来的手稳稳落地,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城镇,好奇道:“这里便是云崖外的长洹城?”
“正是,”楚寒衣收了折月剑,率先踏入了长洹城,“长洹城虽然在云崖之外,却与云崖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长洹城中的人,不少都是从云崖中偷溜出来的。我们不妨先从长洹城中找找线索,若明日还是毫无头绪,那便只能硬破结界了。”
裴知岁点了点头,跟在楚寒衣身后进了城。
此时外头已然是月上中天,然而长洹城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街道上人潮如织,商贩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裴知岁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商贩,发现大部分小贩的摊子上买的都是一种做工颇为精巧的晶石挂饰,刀饰、剑饰一应俱全,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他纳闷道:“真是奇怪,长洹一直这么热闹吗?”
楚寒衣闻言有些迟疑:“之前并未听说。”
裴知岁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随即朝着附近的一个摊位走了过去。
他随手拿了一串珠穗,朝着楚寒衣手中的折月剑隔空比划了几下,“怎么样,好看吗?”
楚寒衣点点头:“嗯,好看。”
裴知岁放下手中的珠穗,又拿起了另一串,“这个呢?”
楚寒衣的视线在两串珠穗之间来回看了一圈,愣是没有发现二者有什么不同,只好硬着头皮道:“也好看。”
“公子好眼光,”摊主笑眯眯道,“这两串珠穗可是这一批之中做工最细、用料最好的一对,我当公子是识货的人,也与这珠穗有缘,若公子有意买下,只需付我一串珠穗的钱便可。”
“哦?还有此等好事?那便谢谢姐姐啦。”裴知岁一边扯出一抹受宠若惊的乖巧笑容,一边伸手扯了扯楚寒衣的袖口,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楚寒衣看了看他那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旋即认命似的从袖中摸出钱袋付了帐。
摊主接过楚寒衣递来的两串珠穗的钱,语气有些惊讶:“公子这是?”
裴知岁先是慢条斯理地将珠穗系在折月剑的剑柄上,随即抬眼看向摊主,莞尔道:“姐姐,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我哪儿能真的占你的便宜。”
摊主闻言露出个感激的笑容:“那便谢谢公子了。”
“不谢不谢,”裴知岁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快,“只不过我有件事想请姐姐为我解惑。”
“公子但说无妨。”
“我与兄长云游四方,这还是第一次来到长洹,有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裴知岁语气一顿,指了指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最近长洹是有什么节庆吗?竟然连夜半时分也如此热闹,还有你们卖的这些挂饰,若我没看错,这晶石似乎是云崖底下才有的东西?”
摊主笑了笑,道:“公子果然慧眼,一看便不是尘世中人。你说得没错,这晶石的确是云崖之下才有的东西,不过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公子你去云崖边上走一遭,能捡回来一兜子的漂亮石头,而我们也不过是将那些石头捡回来,洗干净加工一番后摆出来赚些小钱罢了。”
“至于这几日长洹如此热闹的原因……”摊主语气一顿,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我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但说无妨。”楚寒衣道。
“我听闻,是云崖鲛人一族最小的那位小公子回来了,所以这几日的云崖连带着长洹城都热闹了起来。至于更具体的,便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了。”
裴知岁闻言,不动声色地与楚寒衣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同摊主道了谢,随即找了个安静的客栈入座。
“看来方停澜那家伙此时的处境并不好啊,”裴知岁撑着下巴趴在桌上,语气懒散,“表面上说是‘回家’,实际上怕不是被强行绑回来的。”
楚寒衣喝了一口茶水润喉,随即将罗盘放在身前的桌面上,头疼道“现在看来,比起是心怀不轨之人作乱,倒更像是他们云崖内部的争端。”
裴知岁将脸埋在手臂中,闷声道:“可真不想管别人的家事,白出力不说还惹得一身麻烦,最后人家也未必想着你的好。”
“既然来了这么一趟,怎么也要将事情弄明白了再走,”楚寒衣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发顶,“现在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他们二人的性命暂时无虞,既然是被绑回了云崖,凭着方停澜那般的身份,云崖之中大抵没有几个人有胆量伤他。”
“那万一云崖之中有另一脉的鲛人想要谋权篡位,绑了方停澜做人质呢?”
楚寒衣想了想,道:“方停澜不仅是方氏的公子,更是通天阁的弟子。通天阁到底是北域第一宗门,而他又是阁主亲传,二阁主那个人的性子你也知道,虽然平日里看不出来,实际上护短到不讲道理,哪怕真有人想绑了方停澜做人质,行动之前也要想一想招惹了他的下场。”
“听师尊你这么一说,忽然感觉有二阁主这样的师父还真是令人安心啊。”裴知岁道。
楚寒衣迟疑道:“为何?”
“二阁主一看便是典型的帮亲不帮理的类型,有这样的人兜底,很难不觉得心安吧,”裴知岁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毕竟人都喜欢被偏爱,不是吗?”
楚寒衣闻言,无意识的抿了抿唇,“若换作是你,我也会一样着急的。”
“嗯?”裴知岁眨眨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说这样的话,“怎么突然这么说?”
楚寒衣长舒了一口气,抬眼对上裴知岁尚有些懵然的双眼,语气郑重而又认真。
“小岁,有些话我过去一直没能找到很好的时机告诉你,这是我的疏忽。虽然眼下也并非是说这些的时候……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知道,我过去同你说过的话没有一句虚言,我会一直护着你、站在你那边,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排在首位的。”
裴知岁收了那副散漫的样子,露出个有些古怪的表情,“哪怕我站在北域的对立面?”
楚寒衣与他静静对视着,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相顾沉默了半晌,裴知岁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刻意忽略楚寒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将脸埋进了臂弯之中,不想再与他对视。
楚寒衣这家伙……怎么回事?
自从二人从刀剑谷中出来之后,楚寒衣便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总会说出一些乍一听很不符合他平日里作风的话来。
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有些摸不清楚寒衣的想法。
楚寒衣是谁?仙门统率,剑道魁首,是北域之中无人不知晓的沽月仙尊。可此时此刻,这位在他印象中向来是将天下苍生放在首位的人却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若叫旁人听见了,定会觉得楚寒衣是被什么邪魔夺舍了。
裴知岁安静了半晌,才闷闷地开口道:“哦,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楚寒衣的声音之中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不信我?”
裴知岁轻哼了一声,依旧不想转回去看他:“谁知道是不是用来哄人的漂亮话,不过看在师尊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便暂时相信你的话。”
楚寒衣失笑:“那便多谢小岁肯信我了。”
裴知岁“唔”了一声,道:“不谢不谢。”
题外话说完了,二人又将话题转移回了失踪弟子与云崖的身上。虽然大致摸清了现状,但如何进入云崖仍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要我说,与其在这里苦想,还不如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之后直接打上云崖抢人回山,”裴知岁打了个哈欠,又开始觉得无趣了,“反正那些鲛人也打不过我们。”
楚寒衣扶额,脸色也不大好看,“一会儿你回客房睡觉,我再去四处打探些消息,若仍旧找不到法子潜入云崖,那便只好如你所说的那么做了。”
裴知岁伸手揉了揉有些泛红的眼角,对于楚寒衣的提议毫无异议。他随着楚寒衣一路御剑从凤凰洲千里迢迢赶来,虽然御剑的不是他,也没耗费什么灵力,但却也是实打实地连着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此时浑身上下都有些疲乏。
然而他刚要起身上楼,余光之中却忽然瞥见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怎么愣神了?”楚寒衣道。
裴知岁眉梢一扬,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你看那是谁?”
楚寒衣顺着裴知岁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客栈门外不远处,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执扇而立,正低头翻看着小摊上各式各样的摆件。
此人赫然便是不久之前被楚寒衣一道灵讯喊过来修补封印的顾飞檐。
楚寒衣:“顾飞檐?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裴知岁:“问问就知道咯。”
不等楚寒衣有所反应,他便几步走到了客栈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框。
“顾阁主,又见面了,”裴知岁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凤凰洲千里之外的云崖也能碰巧遇见熟人。”
“小裴?竟然是你!”顾飞檐眼前一亮,几步凑到了裴知岁跟前,“你怎么会在云崖?”
裴知岁莞尔:“一些私事,倒是顾阁主你怎么会来云崖?”
顾飞檐一把合上折扇:“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也是一些私事。话说回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师父呢?”他语气一顿,接着道:“若你是自己一个人,不如与我结伴同行,也好彼此有个伴儿。”
裴知岁闻言弯唇笑了笑,然而还未等他应声,便听见楚寒衣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真是不巧,他似乎已经有伴儿了,”楚寒衣站定在二人旁边,面无表情道:“顾飞檐,我之前同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忘了,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阴魂不散,真是阴魂不散呐。”顾飞檐长叹一口气,语气哀怨。
楚寒衣没接他的岔,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来云崖做什么?实话实说,少拿你那一套糊弄我。”
顾飞檐却并不吃他这一套,他拿着折扇的腕子轻轻一转,在裴知岁的肩上轻轻一点,笑道:“你们都没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却要先一步打探我的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他如此,裴知岁也再懒得同他兜圈子,坦然道:“通天阁中有弟子失踪,我与师尊一路追查至此。”
“弟子失踪?在刀剑谷中?”见他说的是正事,顾飞檐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神色认真起来。
裴知岁点点头。
“这倒是稀奇,”顾飞檐若有所思,“其实我此番前来云崖也是受人所托,来干正事的。”
他一手拉着裴知岁一手推着楚寒衣,将二人一前一后带进了客栈中,寻了个角落坐下。
“你们既然已经来了云崖,应当也听说了有关鲛人一脉的小皇子的消息。听闻这小鲛人十几岁时偷偷离开了云崖不知去了哪个地方,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顾飞檐低声道,“沧海之下有神骨,而神骨又孕育了云崖这个堪称奇迹的水下秘境,吸引了无数鲛人在云崖安家。一直以来,云崖底下的神骨封印都十分牢固,鲜少会产生波动,然而不知为何,自从方家那个小鲛人离开云崖,神骨的封印便开始变得极其不稳定,近几月甚至有了松动的迹象。而我此番前来云崖,便是受云崖鲛人所托,来替他们加固封印。”
楚寒衣:“云崖神骨有异,为何北域之中却没人察觉?”
顾飞檐道:“云崖外的那层结界可不是摆设,某种程度上来说,那道结界的力量来源于神骨。结界包围着云崖,便是将整个云崖划进了神骨的领地内,再加上那些鲛人鲜少与外族之人接触,北域之中无人察觉云崖神骨有异也实属正常。”
“既然北域之中都无人察觉,顾阁主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甚至还深受鲛人信任,被他们委托来加固结界?”裴知岁问道。
“唔,这便说来话长了。”
楚寒衣冷淡道:“长话短说。”
“好吧好吧,你真是一点儿耐心也没有,”顾飞檐语气无奈,“长话短说就是,我与那小鲛人的兄长是旧相识,鲛人一族如今的掌权人依然年迈,族中事务都交由我的这位旧识处理,他那个人像他父亲,和云崖底下的其他老古板鲛人都不太一样,并不排斥外族的人。此番叫我前来,估计也是对神骨封印束手无策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说起我和他认识的契机,你应该也印象深刻,就是前些年你没去上的那次云崖盛会。”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还得请你帮忙,”楚寒衣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正色道:“你口中的那个近几日归来的小鲛人,其实就是我们寻找的在刀剑谷中失踪的弟子,无论如何,我们既然循着踪迹找到了这里,便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将我们通天阁的弟子安然无恙地带回去。假使他真的想要回到云崖,也需他自己去同他的师父拜别,而并非是以这种不清不楚的方式被迫离开通天阁。”
顾飞檐这下倒是真的有些惊讶了:“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虽然我也觉得蹊跷,但事实的确如此。”楚寒衣道。
“所以你想请我帮的忙是……”顾飞檐似有所感。
“带我们进入云崖。”
被他握在手中的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桌面,顾飞檐想了半晌,最终否定了这个提议:“我觉得这事不成。并非是我不愿帮你,而是进入云崖实在太过严苛,你看我此行甚至没带任何同伴,便知道进入云崖不是件易事,哪怕有我带领,你们也不一定能被准许进入。”
说着说着,他那双狐狸似的双眼忽然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过我有个法子,没准能浑水摸鱼,只是要看你们愿不愿意了。”
裴知岁眉头一皱,直觉告诉他接下来要听到的法子绝不是什么好事。
楚寒衣:“你说。”
顾飞檐清了清嗓子,微笑道:“那便是,扮成我的‘傀’。”
*
已是夜半时分,一日之中夜色最浓之时,街上的商贩也纷纷收了摊子,回到家中陷入了安眠。
然而此时此刻,仍有三道身影在街头巷尾穿梭着。
为首的是一个持扇的青衣公子,即使夜色深沉,也难掩他面上的容光,只见他一路上将手中的折扇开开合合,一会儿扇风一会儿掩唇偷笑,甚至还颇为愉悦地哼起了小调,一看便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而相较于仿佛春风拂面的青衣公子,跟在他身后一红一白的二人看起来便少了那么几分兴致。
“师尊,我觉得这个主意糟透了,”裴知岁有些不适应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象征着傀儡身份的黑色纹样,语气有些烦躁,“我看他根本就是想拿我们寻开心吧,还非要我们假装成他的傀……我宁愿去破结界也不想在这陪他过家家。”
楚寒衣偏头看他,视线甫一落在他身上,便被他掌心下覆盖着的傀儡纹样牢牢吸引住了。
裴知岁的皮肤本就生得白皙,肤如凝脂,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一般。而此时此刻,丝丝缕缕的黑色图腾盘踞在少年人的颈侧,自下颌蔓延至锁骨最终没入领口,于无形之中为他增添了几分近乎妖异的美感,令人难以移开视线,只想扒开碍事的领口向下一探究竟。
楚寒衣深吸了一口气,凭借着多年以来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第45章 纹样
“暂且忍耐一下,”楚寒衣的语气有些不自在,“若扮作‘傀’也会被拦下,那么到时候再去强破结界也不迟。”
二人没有刻意隐藏交谈的声音,走在前面的顾飞檐闻言轻哼了一声,放慢了速度,“小裴啊小裴,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这是拿你们寻开心吗,我这明明是在很认真地替你们想办法,顺便给自己枯燥的生活增添几分趣味罢了。”
裴知岁无言地瞥了他一眼,抬手拂开了他敲在自己肩上的折扇,狐疑道,“顾阁主,你这法子真的有用吗?”
面对裴知岁的质疑,顾飞檐倒没有着急替自己辩解,他走在楚寒衣与裴知岁中间,微微一笑道:“我做的符,就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
楚寒衣在一旁淡淡道:“不必太过担心,虽然他这个人平日里有些油腔滑调,但的确是个很强的符修,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夸大其词。”
寻常符修作符布阵都需要一定的媒介,然而顾飞檐却不然,他是以心入道的符修,对于天地之间的灵气极为敏感,自入道时便和其他符修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在寻常符修仍需借助媒介作符时,他却早已抛弃这些繁琐的步骤,开始化用天地灵脉作符了。
顾飞檐心情颇好地笑了几声,调侃道:“倒是很少听你这么客观地评价我,赶紧当着小裴的面多夸几句,我爱听。”
楚寒衣额角一跳,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茬,顾飞檐倒也没太在意,他满意地看着裴知岁颈间如同古老图腾一般的墨色纹样,洋洋得意道:“只有庸才才会拘泥于符篆的形式,都什么年代了,还离不开黄纸朱笔,简直丢人。像我这般的天才从来都是就地取材,天地万物皆可作符。”
楚寒衣默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怼道:“你还真是大言不惭。”
顾飞檐轻哼一声,道:“有什么大言不惭的?我说的就是事实。”
裴知岁撤下了覆盖在脖颈上的手掌,语气有些好奇,“既然如此,那你这次是用什么做的符?”
顾飞檐嘿嘿一笑,得意得连语气都高了一个调:“是傀儡线哦。”
“都说了,让你们扮作‘傀’真不是我一时兴起。我最近正在琢磨傀儡之术,因此身上刚好带了一些傀儡线。以傀线做的符能够掩盖你们身上的生人气息,你们到时候装得呆一点傻一点,只要他们脑子不抽风,不提出要在你们身上砍几刀鉴别真假这这种残忍的要求,便无人能看破你们的伪装。”
顾飞檐一顿,接着唉声叹气道:“你们没去过云崖,不知道进入那里的规矩有多严苛,哪怕只是一缕神识也会被发现。若没有他们的邀请,想要进去简直是天方夜谭。上次的云崖盛会便有许多没被邀请的人妄图浑水摸鱼,结果都被揪出来扫地出门了,无一例外。”
“哦——”裴知岁拖着长长的尾音应了一声,随即抬手指了指楚寒衣干干净净的脖颈,又指了指自己,不解道:“那这个呢,怎么只有我有?”
顾飞檐“唔”了一声,一双狐狸眼在楚寒衣身上扫了一遍,旋即用扇子点了点他拿着折月剑的右手。
楚寒衣几下挽起了自己右手的衣袖,只见他右臂的肌肤之上同样盘踞着与裴知岁颈侧相似的纹样,纷乱复杂的线条自衣袖遮掩的上臂一直延伸到骨节分明的指节。
顾飞檐解释道:“这是傀儡纹,是傀儡独有的标志,也是它们身份的证明,一般的傀儡纹都会印在傀儡的双臂上。”
“那我这个是怎么回事?”
顾飞檐笑嘻嘻道:“用了一点小手段罢了,你不觉得这样很漂亮吗?”
一个普普通通的图案印在脖颈上,有什么漂亮的?
裴知岁实在是不理解顾飞檐的审美:“不觉得,哪里好看了?”
“别这样嘛,真的挺漂亮的哦?”顾飞檐用胳膊捅了捅旁边的楚寒衣,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啊沽月,你方才便一直盯着小裴脖子上的傀儡纹看,是不是也觉得很漂亮啊。”
裴知岁一愣:“真的?”
心底那点秘而不宣的心思被骤然提及,楚寒衣一时竟不知是该先夸赞一声漂亮还是让顾飞檐不要搞那些有的没的的小动作。
他微微偏头对上裴知岁真情实感觉得疑惑的神情,到底还是顺应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裴知岁瞧见他不自然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半晌后决定不再同顾飞檐讨论这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好吧,既然师尊觉得漂亮,那便是漂亮吧。”
顾飞檐无语道:“我说好看你不信,偏要沽月点头你才信。”
裴知岁耸耸肩,满脸无辜:“我当然信我师尊的了。”
顾飞檐:“……”
顾飞檐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谁让自己不是他师父?
就在方才的交谈间,几人已经在顾飞檐的带领下来到了通往云崖的入口。
裴知岁打了个哈欠,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寒衣身后。
不知为何,自从进入长洹城后他便总觉得有些困倦,而如今进入云崖,这股困倦之意更是不减反增,裴知岁甚至觉得,若是给现在的他搬张床来,他必定能倒头就睡。
可他过去一直是很难安然入眠的。
裴知岁伸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角,强压下心底的倦意,与楚寒衣并肩站在岸边看顾飞檐布阵。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楚寒衣注意到他的动作,语气关切道。
“师尊,我好困阿,”裴知岁适当露出个有些可怜的表情,“咱们连轴转了几天,歇都没歇就来了云崖。我感觉我现在的脑子里全是浆糊,看东西也重影,还能听见嗡嗡的声音。”
裴知岁倒不是真的有多难受。不知是不是本体是棵梅树的缘故,裴知岁对于疼痛的感知并不似常人那般,自愈能力也比其他修士强上一截,一些普通的刀伤剑伤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也正是因此,他总是不在意自己身上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但他不在意,不代表有人不在意。
第一次察觉到楚寒衣特别在意他身上出现的伤口这件事,是在他第一次接了通天阁的弟子任务下山回来的时候。裴知岁记性不大好,也懒得耗费心神去记一些没有意义的小事儿,他如今早已不记得当时领了个什么样的任务下山,但大抵是个有些棘手的,以至于他在做任务的过程中受了些轻微的擦伤。
他只是擦破了点皮,但对方可是被他揍得不省人事,十年内都没法越过赤水了。裴知岁本来对此毫不在意,这点擦伤在他身上,哪怕放着不管,用不了三五日便能痊愈,甚至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疤痕,但他却没料到楚寒衣看到自己的伤口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仿佛那不是一道小小的擦伤,而是穿心而过的剑伤。
彼时裴知岁乖乖坐在案几旁,由着他替自己抹药包扎。他看着楚寒衣略显苍白的脸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己仅凭着一道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伤口,似乎便能轻而易举地牵动眼前这个人的所有心神。
从那之后,每逢身上受了伤,无论他能不能感觉到疼痛,他都忍不住将其夸大数倍后统统告与楚寒衣,而每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都能在看见楚寒衣眼底涌动着他无法完全看懂的感情。
不像愧疚,也不像怜惜,更和同情沾不上一点边儿。
裴知岁没法准确地用言语解析出这种情绪,但毫无疑问地,他并不排斥这样。
楚寒衣抿了抿唇,有些迟疑道:“那不如你靠着我歇会?”
裴知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近了几分,下巴几乎要抵上肩膀,轻声道:“可以吗,师尊?”
楚寒衣被眼前忽然放大的漂亮面孔一晃,下意识用与他相同的音量回道:“可以。”
裴知岁莞尔,随即拉开了同他的距离,二人之间的气氛忽然从亲密恢复了正常。他悄悄指了指不远处的顾飞檐,语气揶揄:“可是有外人在诶,怪不好意思的。”
楚寒衣默了半晌,道:“那我把他赶走。”
裴知岁这下是真的被他逗笑了,他轻笑了几声,语气愉悦:“师尊,你怎么总是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啊。”
楚寒衣一愣:“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裴知岁脸上笑意未减,摆摆手道:“不,不奇怪,你这样就很好。”
那厢顾飞檐终于完成了布阵,他几步凑过来,有些狐疑的看着二人,道:“你们说什么呢,气氛怎么怪怪的?”
裴知岁看着身旁的楚寒衣笑而不语。
楚寒衣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几声,道:“没什么。你的阵布完了?”
顾飞檐盯着两个人看了半晌,刨根问底道:“真的没有?”
楚寒衣眉头微皱,脸上的神色沉了下来:“先谈正事。”
见他不愿意回答,顾飞檐一摆手,从善如流道:“当然好了,走吧,我们进云崖。”
第46章 拱火
几人踏入阵中的一瞬间,淡蓝色的灵流冲天而起,交缠着化作一道通体荧蓝球形屏障,带着三人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云崖。
裴知岁微微仰头打量着庇护着三人不受海浪侵蚀的巨大屏障,自海面倾洒而下的翻涌浮光映在他如玉般的面庞上,显得他那双如精怪般的漂亮眼睛格外地亮。
“这是……鲛人一脉的灵息。”裴知岁轻声道。
顾飞檐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问道:“你之前来过云崖?”
“未曾。”
顾飞檐脸上的神情更疑惑了:“既然没来过云崖,那你是如何认得的?难不成是猜的?”
裴知岁莞尔:“顾阁主,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人结识云崖中的鲛人。”
“你说的不错,这道屏障的确是由鲛人的灵息为基础而布下的,它的主人便是我的那位旧识,云崖的下一任掌权人方云止。由他的灵息而构成的屏障能够确保我们顺利地通过云崖之外的结界,”顾飞檐饶有兴致,“不过平日里看你总是冷着一张脸,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原来也有知心的友人吗?”
“友人?那可算不上,”裴知岁眉梢一扬,想了片刻,一本正经道:“真要下个定论的话,我姑且算作他的救命恩人吧。”
“救命恩人?”半晌没出声的楚寒衣忽然开口。
裴知岁道:“是几年前我下山时偶然遇见的,大抵是从云崖偷跑出来的,被那些坏人骗得团团转。鲛人哪里知道外头人心险恶,被人卖了还要替人家数钱,简直可怜,我便顺手将他救下来咯。”
“……那鲛人叫什么?”楚寒衣问道。
“咦,师尊这么好奇吗?”裴知岁闻言却露出个有些苦恼的神情,一双黑沉沉的桃花眼仿佛带着钩子,直直探进楚寒衣眼底。
“若我没记错,那鲛人似乎是叫做……”他语气一顿,笑得蔫坏,一个字一个字道:“文、十、九。”
楚寒衣神色一滞,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动起来,一把攥住了裴知岁垂在身侧的手腕。
“你……”楚寒衣喉咙一紧,脸上的神情可谓是十分混乱。
早已被二人丢在一边的顾飞檐看看明显游刃有余的裴知岁,又看看他对面明显有话要说的楚寒衣,随即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他有些纳闷地看着眼前暗流涌动的二人,心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也没在做梦啊,居然能在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看见那个每日面无表情的楚寒衣一下子露出这么多神情。
他轻轻地抽了一口,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伸手在二人中间晃了晃。
直觉告诉他,若放任这二人继续下去,最后受伤且多余的人多半会是自己。
“那个……虽然我也不想打扰你们两个在这打哑谜,但是也劳烦二位看看场合,好歹这还有个大活人在呢,直接无视我不太好吧。”
楚寒衣闻言猛地回过神,松开了攥着裴知岁手腕的手。他皱着眉偏头看向顾飞檐,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在。
顾飞檐指了指身侧,语气无辜:“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们到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巨大的震感自脚下传来,不过瞬息,几人所处的空间便剧烈地摇晃起来。
裴知岁稳住身形,低头看着脚下慢慢显露出身形的巨大结界,语气种也不自觉地掺了几分惊奇:“这便是云崖外面的那层结界?”
顾飞檐道:“正是。”
楚寒衣微微眯起眼,只见一道流光自他眼底匆匆掠过。他低头观察着底下巨大的结界,看了半晌后有些不确定道:“这结界之下空间似乎并无水流。”
“这便是云崖之下的玄妙所在了,我第一次进来时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云崖之下的秘境是依附神骨而生的,虽然我也不太明白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呃……我好晕……”顾飞檐一把撑住柔软的屏障壁,声线发虚,“……但事实就是,神骨凭借着自身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在云崖底下开辟了一个不受水流侵蚀、与岸上的环境别无二致的独特空间。”
顾飞檐是符修,身体素质自然不比另外二人,他一边勉强稳住自己有些踉跄的步子,一边在屏障壁上捏了一个环形的扶手抓住,这才在摇摇晃晃的空间中找到了几分安全感。
他长舒一口气,攥紧了扶手,抱怨道:“上次来云崖时我便被这结界霍霍得三天都没吃好饭,只要一停下来眼前就发晕。就不能在结界上开一条安安稳稳的进入通道吗,每次都晃得天崩地裂的。”
他自顾自说了半天,身边的两个人却没一个出声回应。
他有些纳闷地向旁边瞥了一眼,拜二人一红一白的鲜明的衣服色差所赐,都不用他仔细分辨,便能清楚地看见楚寒衣稳稳揽着裴知岁肩膀的手臂。
一种莫名的感受瞬间席卷了顾飞檐的心头,他有些无语地看着旁边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人,没忍住无声骂了句脏:“不是,楚寒衣,我在那边晕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也没见你来扶我一把啊?!”
楚寒衣:“……”
见他不说话,顾飞檐又道:“不说话,装高冷是吧?”
楚寒衣只好道:“你离得太远了。”
顾飞檐冷笑一声:“你糊弄我也挑个好点的理由。”
楚寒衣本就不多的耐心彻底告罄:“你有和我费口舌的时间,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才能不被拆穿。”
顾飞檐不甘示弱道:“穿帮便穿帮,说到底是你们通天阁的事情,与我这个明月阁的人又有何干?”
裴知岁津津有味地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好一番唇枪舌剑,到底没忍住拱了把火,“师尊他定是觉得顾阁主自己可以,所以才没有扶上一把,不像我,还要时时刻刻让师尊担忧,真是太差劲了。”
顾飞檐:“……”
虽然乍一听像是夸我,但怎么就感觉不像是好话呢?
楚寒衣看着对面几乎要暴走的顾飞檐,不动声色的与他传音道:“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唔,”裴知岁毫不犹豫地出卖队友,“胥千百师叔给的话本子上写着的。”
楚寒衣无奈道:“以后少看那些。胥千百自己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就算了,怎么还给你看。”
裴知岁没说好与不好,只是含混地应了一声。
见这二人双双沉默,顾飞檐立马警觉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偷偷传音呢?”
裴知岁扯了个假笑,摆摆手道:“怎么会呢顾阁主,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师徒之间有什么话是你听不了的?我们可还要靠顾阁主进云崖呢,哪里会背着你偷偷说小话。”
“……哼,还是小裴嘴甜,不像某些人,嘴里没一句好听的。”顾飞檐絮絮叨叨。
他口中那位嘴里没一句好听的某人适时开口道:“行了行了,顾大阁主。别念了,是我疏忽你了。”
顾飞檐这才满意:“下次注意。”
就在几人吵吵闹闹的时候,球形的荧蓝屏障已然穿过了云崖之外的结界,来到了真正的云崖之中。
屏障带着三人一点点进入云崖,而就在彻底脱离结界外的水流之后,包裹着三人的屏障便瞬间化为了点点散发着蓝光的星碎,汇入了外头翻涌的水流之中,消散不见。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风格极其华丽的巨大门扉,巨大的白玉牌匾上头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云崖,牌匾周围堆砌着无数流光溢彩的灵石与宝珠,令人不禁思索,连一道门都如此精致讲究,云崖里头又该是何等的绮丽光景。
而在大门两侧分别立着两根巨大的圆柱,上头分别盘踞着两条灵兽,那灵兽似蛇非蛟,通体纯黑,双目紧闭,光是盘在圆柱上便令人不寒而栗。
三人各自安稳落地,顾飞檐先一步走到门前,同二人传音道:“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记住,不要说话,把你们呼吸的频率降到最低,演得呆一点儿。”
说完这些,他抬手敲了敲身前紧闭的大门,随即向后退了几步。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两个圆柱之上盘踞的灵兽竟缓慢地动了起来,只见它一点一点睁开眼,金色的兽瞳牢牢锁定在三人身上。
“何人扰我安眠——”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顾飞檐微微颔首,指尖一动,一道淡蓝色的灵流从他手中飞出,打了个转后停留在半空中。
“晚辈明月阁顾飞檐,受方云止之托前来云崖。”顾飞檐答道。
“嗯,这的确是云止那孩子的灵息,你可以进去。”
“你可以进去,但你身后的那两个……”那声音一顿,语气疑惑道:“你身后的那两个是什么东西?明明是人的模样,却怎么像是两块木头?”
顾飞檐有些紧张,面上却不动声色,“前辈,这两个是我的‘傀’,乃是用千年灵木制成的,平日里用来替我打打杂、跑跑腿。此番我受云止之托来云崖,独我一人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我知道云崖有规矩,从不许外人进入,我便自作主张带了两只‘傀’来,也好替我分担一些。”
第47章 云止
“傀?什么东西,我竟从未听过。一块木头做的偶人,竟也能给你打杂吗?”那声音纳闷道。
“都是些小年轻玩的东西,你没听过可是太正常了,”另一根圆柱上的灵兽轻哼了一声,接过话茬,“叫你平日里总睡觉,现在好了,同外面脱节了吧,小孩子说的话题一个都听不懂了。”
“睡觉怎么了?我就喜欢睡觉!”那道略微低沉的声音有些恼怒道:“天天说我不懂这不懂那的,你懂!你什么都懂!既然你这么懂,你来和我说说这木头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天天同你一起守在云崖出不去的难道不是我吗?我又怎么会知道那些?!”
见这两只灵兽顷刻间便要吵起来,顾飞檐干笑几声,有些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开口劝架道:“两位前辈,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术法,登不上台面,两位莫要因为这个伤了和气。”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装成傀的二人,心想与其在这遮遮掩掩怕被发现,倒不如主动出击。
顾飞檐一手拉一个,将二人一把推到了两只灵兽的眼皮底下,随即一本正经地介绍道:“前辈,这所谓傀术呢,便是以灵木作身,傀线作脉,用一把附着了主人灵力的丝线串联起傀全身的各个角落,最后再由主人亲自操刀,为傀雕刻面容,烙上代表身份的傀儡纹。由此,一只傀便诞生于世了。傀儡没有灵智,即使再怎么像人,终究不过一件死物,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
听他主动开口介绍,两只灵兽也不再斗嘴,而是一同打量起了眼前这两只顾飞檐口中的“傀”。
其中一只灵兽沉吟片刻,庞大的身体缓缓移动,竟慢慢离开了圆柱,来到了裴知岁与楚寒衣的面前。
灵兽巨大的头颅悬停在裴知岁的眼前,就在灵兽用那双金色的兽瞳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只灵兽。
那灵兽盯着他瞧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这木头人……”
裴知岁面无表情地同它对视,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然握紧了长刀,一旦这灵兽有所察觉,下一瞬,这把刀便会死死插进它的眼中。
顾飞檐站在他二人身后,自然看见了裴知岁身后的动作。他在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唯恐裴知岁真的当众抽刀。
他连忙走上前去抬手搭在裴知岁肩上,宽大的袖袍遮盖住了他握刀的手,“怎么了,前辈?是有何不妥吗?”
只见那灵兽眨了眨眼,道:“你这木头人,脸捏得还怪好看的,像个女娃娃。”
三人具是一楞,实在没想到这灵兽盯着裴知岁看了半天,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顾飞檐松了一口气,笑道:“前辈谬赞了。既然没什么问题,我可以进去了吗?”
灵兽慢腾腾地回到了圆柱上,合上了眼睛,似乎对顾飞檐一行人失去了兴趣。
“放行。”
随着灵兽话音落下,众人面前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通往云崖内部的道路终于展露。
“多谢前辈了。”顾飞檐匆匆道了声谢,随即拉着二人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大门。
几人默不作声地走了许久,直至身后再也看不见那两只灵兽的影子。顾飞檐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薄汗,“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发现了。”
楚寒衣声音淡淡:“你的符很有用。”
顾飞檐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道:“那是自然,我顾飞檐是谁?我可是——”
“——当今北域符篆第一人,”裴知岁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顾阁主,倒也不用每次都重复一遍,我们都知道你厉害。”
顾飞檐对于美人一向十分宽容,因此被他这般说了倒也不恼,反而笑眯眯道:“既然成功将你们带进来了,我也该去赴约了,方云止那头可是急得很。你们在云崖中找人记得低调些,莫要引人瞩目。”
楚寒衣:“多谢。改日送你几壶二阁主酿的桃花酒。”
顾飞檐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然而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道略微有些诧异的男声由远及近。
“飞檐?是你吗?”
几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正向他们所在地方走来。来人一身玄衣,面容姣好,尤其是那一双如同沧海一般的莹润双眸,泛着浅淡的蓝色,细看之下竟与方停澜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顾飞檐眉梢一扬,露出个笑容:“云止,好久不见啊。”
“真是好久不见,我方才还以为是我眼花认错了人,没想到真是你。”方云止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随即望向他身旁的裴知岁与楚寒衣,“这二位是?”
楚寒衣微微颔首,拱手道:“在下楚寒衣,这位是我徒弟裴知岁。”
裴知岁也应声向他点头示意。
方云止抬手还礼,神色惊讶:“竟是沽月仙尊,久仰仙尊大名。在下方云止,仙尊唤我云止便可。”
他语气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笑着道:“我自年少时便听闻仙尊剑术卓绝,乃是剑之一道的不世之才。数年前的云崖盛会时未能见上仙尊一面,令我惋惜了许久,没想到今日竟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楚寒衣:“尊主言重了。”
方云止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虽然我很高兴能见到仙尊,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仙尊此番前来云崖有何贵干?云崖不比北域之中的其他地方,除天险之外更有神骨结界,仙尊又是如何进来的?”
他转头看向顾飞檐,接着道:“还有你,飞檐,怎么也突然来到云崖了?可别和我说是来专门同我叙旧的。”
听见方云止的话,三人的神色皆是一变。裴知岁一改方才的懒散模样,饶有兴致地看向方云止,楚寒衣与顾飞檐的面色则是一下子凝重起来。
方云止到底是在云崖中当了多年的掌权人,自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见三人神色各异,他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
他微微侧过身,面上的笑意未减分毫,示意三人跟上他的步伐:“此地不宜叙旧,诸位还请同我来。”
*
“此处是我的居所,没有我的允许,无人敢来打扰,诸位大可放心,”方云止引着三人来到正厅落座,“现在,来讲讲来龙去脉吧。”
楚寒衣抬眼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方云止,率先开口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几人聚在此地,大概是为了同一件事。”
他拿出乾坤袋中的罗盘注入灵力,只见罗盘慢慢离开他的掌心,悬停在半空中,两道极淡的灵流自罗盘指针出蔓延而出,却一直漂浮在空中,仿佛失去了方向一般迟迟不肯停下。
楚寒衣看着空中显然处于混乱中的罗盘,淡声道:“是我拜托顾阁主带我们进来的。而我此番前来云崖,为的是寻找几日前于刀剑谷中失踪的通天阁弟子,方停澜与沈卿。”
方云止闻言神色大变,眉头紧皱道:“什么?失踪?!”
裴知岁坐在距离主位最远处,眯着眼观察着方云止的神色变化,忽然开口道:“尊主这个反应倒是有趣,竟然好似完全不知此事。如今长洹城中连商贩走夫都知道云崖方氏离家多年的小公子重回故地,你这个方氏的掌权人、方停澜的亲兄,竟然对此毫无察觉吗?”
方云止面色微沉,道:“裴公子所说,我的确一无所知。不瞒诸位,今日之前我一直都在闭关修炼之中,今日甫一出关便遇见了你们,还未来得及了解近日云崖之中发生的大事小情。”
“可停澜失踪,仙尊为何要来云崖寻人?”
“这块罗盘能够追踪失踪弟子的踪迹,我们循着灵流一路找来,最终的目的地便直指云崖,”楚寒衣冷声道:“如若尊主对这一切也并不知晓,那么方停澜与沈卿二人的处境只怕会比想象中的糟糕。”
“还有还有,云止,分明是你数日前向我递了一张灵帖,要我今日来云崖帮你修补神骨的封印,你竟然不记得了吗?”顾飞檐也开口道。
方云止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转头看向顾飞檐,道:“我很确定,我从未向你递过请你来修补印的灵帖。”
顾飞檐纳闷道:“这就奇了怪了,那灵帖上头分明附了你的神识,我认得的。你帖中说神骨封印松动,急着找我来补一补,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的从凤凰洲那边赶过来。”
方云止沉默地听着顾飞檐的话,旋即抬手揉了揉眉心。
裴知岁道:“尊主,看你这样子,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
方云止苦笑道:“裴公子倒是好生机敏。”
“这并不难猜吧,”裴知岁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来之前,我听闻顾阁主说上一任的云崖统领已然年迈,如今的云崖是尊主在全权管理。尊主身处高位,肩担重任,高台之下不说是群虎环伺,也该是有几个心怀二念之人。如此处境之下,尊主仍能放心闭关,身边必定有一位能干且深得尊主信任的副手。”
“这位副手不仅在云崖之中有着极高的地位,也在尊主心中颇为重要,以至于能够在尊主闭关时守护云崖,还得到了尊主的一缕神识作为庇护。至于这位副手,让我猜猜……”裴知岁眯着眼想了想,道:“也许是尊主的师长,也可能是同尊主一起长大的挚友,再不然……尊主有无婚配?”
第48章 请求
方云止摇摇头,道:“裴公子不必再猜了。的确是有这样一个人,他与我一同长大,形同手足,亦是我在这云崖之中最信任之人。但我敢断言,他决非心怀不轨之人。”
裴知岁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有些玩味:“人心隔肚皮,哪有人能真的对另一个人了如指掌的。尊主与其在这为他辩白,不如把你的这位挚友叫过来问上一问,也省得误会了好人。”
方云止沉吟片刻,朗声唤来了殿外候着的侍者:“让赫连曜过来见我。”
侍者低着头行了个礼,领命退下,全程都没有抬起过头颅,仿佛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般。
裴知岁将侍者的反应尽收眼底,暗中与楚寒衣传音道:“师尊,这方云止似乎并不像表面这么和善亲人啊。”
楚寒衣早已习惯了他随时随地的传音,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高台之上神色莫辨的方云止,道:“云崖方氏的掌权人,哪里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云崖不似北域仙门那般相互制衡,乃是全族听命于一人,他若没些手段,恐怕早被吞得渣滓都不剩下了。”
裴知岁“唔”了一声,换了个话题:“这么干等着好无聊啊,不如师尊来和我打个赌?”
楚寒衣闻言有些无奈地偏头看向他,却没有拂了他的兴致,“赌什么?”
“便猜猜方云止是否真的了解他那位知根知底的好朋友好了,”裴知岁笑眯眯地回望他,“我猜他不会出现,师尊你不许和我猜一样的答案。”
这便是压根没留给他选择的余地了,楚寒衣无声地笑了笑,倒是没有对于裴知岁的霸王赌局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顺着他道:“好,那我猜他会来。”
裴知岁满意道:“既然有了赌局,怎么能没有彩头,若我赢了,师尊你便要在这件事结束之后陪我在云崖好好玩上几天。”
楚寒衣:“那若我赢了呢?”
裴知岁想了想,道:“若师尊你赢了,我便陪师尊在云崖中好好放松几天。”
楚寒衣失笑,总归横竖都逃不过陪他在云崖闲游,而他也从来不会拒绝裴知岁的任何要求,他看着眼前笑得狡黠的少年人,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众人又在殿中候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前去寻人的侍从才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这里。
那侍从低着头,一路小跑至方云止身旁,将手中攥着的什物递给他,旋即凑过去同他耳语了一番。
只见方云止面上神色未变,眼底的寒意却一点一点凝结起来,仿若数九寒天的潭水,冰冷刺骨。
他挥退了侍从,垂眸看着手中那侍从递来的一小块浸了血的布料,半晌都没有开口。
然而就在这时,悬停在空中始终找不到方向的罗盘却骤然亮了起来,罗盘之上的指针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最终指向的,赫然便是方云止所处的方向。
那片衣料上沾染的是谁的血,答案不言而喻。
楚寒衣收了罗盘,直起身面向方云止的方向,沉声道:“事已至此,还望尊主不要有所隐瞒。”
方云止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考量着什么。他的视线轻轻扫过殿内的几人,最终落在了楚寒衣的身上。
死死攥成拳的手指一点一点张开,露出了那块染了血的布料。方云止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腕微动,淡蓝色的灵流便托着那块布料将它送到了楚寒衣的手中。
裴知岁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与他一起打量着手中的碎布。
只见那块被血染得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布料上,被人大剌剌地用灵力写了三个大字。写这字的人显然没想过要隐藏自己的灵息,也丝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倒不如说,他留下这块沾染了方停澜血的布料,便是巴不得他们认出自己的身份,然后循着他留下的指引一路找过去。
楚寒衣垂眸,轻声念出了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镇灵渊。”
裴知岁盯着他手中的碎布瞧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方云止,问道:“尊主,这便是你那好朋友留给你的?这镇灵渊又是什么地方?”
方云止揉了揉发痛的眉心,沉声道:“镇灵渊乃是云崖最深处的一道渊壑,亦是神骨封印所在的地方。”
裴知岁眉梢一挑:“那块改变了云崖的神骨碎片?”
“正是,”方云止点点头,“这些有关神骨的事情都是云崖中不可被提及的秘辛,按照常理,我也不该随意告与诸位,但正如仙尊所说的,事到如今,我不该再有所隐瞒。无论是那封未经由我手的灵帖还是莫名被绑架的停澜,在场的诸位似乎都被这个幕后之人引来了云崖。我不知设局之人存了什么心思,但无论如何,我希望诸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裴知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调微扬:“哦?”
“云崖之中的势力错综复杂,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引诸位入局之人的目的很可能便是云崖底下镇灵渊之中的神骨,一旦神骨有异,落入歹人之手,其后果可想而知。到那时,有难的不仅是云崖,更是整个北域。”
“你这是在拿北域同我们谈条件?”裴知岁道。
方云止苦笑道:“怎么会。”
“若神骨有异,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尊主大可放心,”楚寒衣淡淡道,“只是我们前来云崖最初的原因是为了寻找我们阁中失踪的弟子,而并非掺和云崖中各路权势的是是非非。我也希望此间事了之后,能够将我们的弟子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楚寒衣这番话既顾全了大局,又明确表明了自己与裴知岁的立场,几乎是将不想管闲事这几个大字刻在了脑门上。楚寒衣虽然善良,但骨子里却是个有些冷情的人,某种方面上,他与裴知岁一样,不太爱管人家的闲事,对那些权势争斗更是全无兴趣。
他应承方云止会帮他一起保护神骨是出于大义,甚至都不用谁出言请求,他自会竭尽全力维护神骨封印的安稳。他在凤凰洲见到过神骨封印碎裂后产生的肆虐怨气,加之后来红袖夫人所说的种种,因此在他前往云崖之前便做好了此地神骨有异的准备。所以哪怕方云止不出言谈论此事,他亦不会坐视不理。
对与神骨的异动,楚寒衣尚有心思去管上一管,但对于云崖内部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却是连过问都不想过问的。
方云止自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虽然一直待在云崖,鲜少与外界接触,但奈何沽月仙尊之名号在北域之中实在如雷贯耳,哪怕他身在云崖亦有所耳闻,他听着有关沽月仙尊的事迹,桩桩件件,还以为这人会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可如今真见到了人,才发现真实的沽月仙尊与他料想的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承认,自己方才所言,的确有“道德绑架”的嫌疑。他如今在方氏之中虽贵为尊主,表面上手握大权,实际上却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那些觊觎着云崖统帅之位的老家伙们,守着自己那一套陈旧而古板的条条框框,先是熬走了他父亲,现在又来熬他。
方云止虽是云崖名义上的掌权人,可真正能够驱策的,也不过是大部分的年轻人。
他与副手赫连曜从小一同长大,形同手足,比起与他差了不少年纪的方停澜,他与年岁相仿的赫连曜才更像是一对孪生的兄弟。他信任赫连曜,因此在接过云崖大权后,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赫连曜最大的权力。
不同于其他权力倾轧下诞生的继承人,方云止虽然也善弄权术,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但却没有那些猜忌朋友的坏毛病。他真心信任的人,若非他亲眼所见背叛,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也不想产生任何疑心。
而眼下的情况,一片沾了血的衣角,纵使上头明明白白附着属于赫连曜的灵息,也尚不足以让方云止舍弃二人多年以来的情分。
第49章 信任
裴知岁与楚寒衣并肩跟在方云止后不近不远处,他一边打量着周遭的景色,一边同楚寒衣传音道:“看方云止刚才的反应,他倒是很信任自己的那位副手。”
楚寒衣:“少年相识的情谊,这般信任也实属正常。”
裴知岁一愣,偏头盯着他看了许久。
楚寒衣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带着重量一般的视线,反问道:“怎么这副表情?”
裴知岁眨眨眼,语气中带了点新奇:“我只是没想到师尊会这般说。”
楚寒衣垂下眼眸,在心中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反刍了一遍,瞬间明白了裴知岁的意思。
从现在的诸多线索来看,方停澜被劫一事定然与这位“赫连曜”逃不了干系,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被迫也好,无心也罢,那块沾染着方停澜血污的碎布之上却是明明白白地附着赫连曜的灵息的。
灵息这种东西与神识一样,最不可能骗人。无论赫连曜是主谋还是帮凶,抑或是受到牵连的倒霉蛋,在没有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楚寒衣都不能轻易地做出评判,无论是作为九衢通天阁中的沽月仙尊,还是作为楚寒衣自己。
其一,通天阁为北域仙门之首,行事断案上向来公道正派、不偏不倚,楚寒衣身为三阁主,行走在外便是代表了整个通天阁,更须事事谨慎;其二,便是与他修习的道法有关。
楚寒衣自年少时修习无情道,迄今已有十余年。当年苍琅真人决意与那邪魔同归于尽,动身离开的前夕,曾将自己心中埋藏的旧事连带着对于自己唯一的徒弟的担忧一并悉数告与了裴知岁。
当年苍琅真人引他入道,楚寒衣的灵识于大道三千之中梭巡而过,最终毫无摇摆地停在了无情道中。凭心而论,楚寒衣的确是修习无情道的不二人选,他的天资甚至要远远高于同在无情道中的苍琅真人。
他是生来玲珑心的剑修,虽然看着一副冷淡模样,但实际上对于世间万物的喜爱从未缺少分毫,他喜爱人间,亦能体会万物苦楚,而这般的人,恰恰才是最适合修习无情道的人。
许多人认为修习无情道便是要断情绝爱,做个无欲无求之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大道无情,修习此道之人真正要斩断的,不是自己对于世间万物的感情,而是私心。
心系天下万物却不存私心,不失公允,不曾偏颇。
若能如此,则无情道成。
而楚寒衣方才那一句“年少相识的情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从一个修习无情道之人口中说出的。
大抵是方云止与赫连曜的关系使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同裴知岁,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方才说出口的话语中隐藏的那几分不自觉的偏向。
楚寒衣无声叹了口气,心道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再微小的事情都能被他一瞬间注意到。当年雍城一战后,他察觉到自己无情道心动摇,曾试探性的同裴知岁聊起那对被自己救下的祖孙,那时的裴知岁也是一下子注意到了他心底的动摇,出言警告了他一番。
纵使楚寒衣总会被人调侃是个霜雪堆砌起来的人,却终究是个红尘中人,没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心中有了牵挂,于是便与红尘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凡夫俗子该一一体验的,他一样也没能逃过。
他抿了抿唇,收回了视线,语气淡淡:“有时候我还真有些好奇,自己在你心里是个什么形象。”
裴知岁想了想,道:“正道君子是什么样子,师尊便是什么样子。”
楚寒衣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心里的正道君子该是什么模样?”
“这正道君子嘛,便是光明磊落、清风朗月之人,”裴知岁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不过师尊修习无情道,自然与尘世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有何不同?”
裴知岁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几分:“师尊修习无情道,便该离红尘俗世越远越好。”
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疲惫,少年人清如珠玉的嗓音之中掺了几分莫名的哑,使得他说话的语气也显得认真了不少,“楚寒衣,便该一直是归寂山中不问红尘的沽月仙尊。”
裴知岁的确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端倪。
楚寒衣是在他眼底下一点点蜕变成长的,从稚嫩青涩的小孩到芝兰玉树的少年,再到一剑贯虹、名动北域的凛冽剑修,他陪着楚寒衣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将这人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彻。
当年裴知岁仍是山中一株白梅时,便曾在楚寒衣的那几句有些突兀的问话中察觉出他道心不稳的先兆,他自认是楚寒衣的长辈,不愿看着自己日日相伴的小孩走火入魔,于是少见地半是提点半是警告的同楚寒衣说了些正经话。
那时的楚寒衣满脸乖巧地应了他的话,裴知岁向来信任他,便没再将这个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
可后来仔细想想,楚寒衣会被一道普普通通的化神雷劫弄得那样狼狈,甚至惊动了他留在他识海中用来护人的神识,分明便是道心不稳所致。只是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早已离开北域,他身处樊笼中,自身尚且难保,便再没有心思去挂念其他人的事情。
而如今他待在楚寒衣身边,一身轻松,自然也不介意再多提点几句。
方云止领着几人所走的路似乎不常有人走过,一路上全靠着路边隔一段便安置一颗的夜明珠作为照明的光源。
楚寒衣长睫低敛,俊朗的眉眼在晦暗的光亮中显得平淡而柔和,连带着身上的攻击性都减弱了几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与尘世中的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我身在红尘中,心亦在红尘中,去留早已不由我。”
裴知岁闻言神色却是一变,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楚寒衣的衣袖,声音也冷了下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去留不由你?你……”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道路的尽头忽然迸发出一股极为强劲的灵力波动,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灵力传来的源头,随即嗅到了空气中混杂着的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裴知岁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从凤凰洲到云崖连轴转了几天不说,还三番五次被各种突发事件打断了谈话。他松开拉着楚寒衣衣袖的手,心头一股无名火起,颇为不耐烦地盯着那灵力与血腥味的源头。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找不痛快。
裴知岁是那种情绪波动越大越不表露在脸上的类型,任凭心中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都不会在脸上泄露一丝一毫。他心中烦躁,面上却不显,然而就在他动身要去探查那股莫名灵力的源头时,却感到一股冰冰凉凉的灵流顺着袖口缠上了他的指尖。
他有些不自在的勾了勾指节,还未等开口询问,便听见楚寒衣的嗓音在他的识海响起。
“待此间事了,我有话要同你说。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那人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说出口的话似是安抚,又像是承诺,“所以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好吗?”
说来也奇怪,楚寒衣那把嗓子向来与温言软语四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但裴知岁听着听着,内心却忽然诡异地平和了不少,仿佛有谁顺着炸起的毛皮轻柔安抚,一下又一下地顺走了他心里所有的烦躁。
裴知岁偏过头,闹别扭般不愿去看楚寒衣,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当作回答。
以方云止为首,几人迅速来到了灵力溢散的源头,穿过昏暗的隧道,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巨大的裂隙,而在断崖的边缘,漫天流窜的灵息汇集之处,立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高的那人一身干脆利落的黑色劲装,头发束起,额间绑着一条做工颇为考究的发带,身后背着一把闪着流光的赤红弓箭;矮的那个一身肮脏的血衣,半躺半靠在黑衣人身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裴知岁眯了眯眼,认出了远处仿佛从垃圾堆里滚了一圈的人:“是方停澜。”
他的视线从方停澜身上转移到一旁的黑衣人,正正好好与他对上了视线。他望着黑衣人那双略微有些赤红的眼睛,眉梢一挑:“那这位想必便是尊主口中的‘赫连曜’了。”
方云止上前几步,面色凝重地唤了赫连曜一声:“阿曜。”
对面方云止的呼唤,赫连曜却恍若未闻,一双赤色的眼眸仍紧紧盯着这边的裴知岁。
楚寒衣手持折月立在裴知岁身前,沉声道:“他不对劲。”
他这一声引起了几人的警戒,方云止摸了摸腰间的佩剑,面色沉沉,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拔剑出鞘。
裴知岁余光之中瞥见了他动作,不由得稀奇道:“好心提醒尊主,可别让这一时的心软害了大家。”
“赫连曜是怎样的人,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绝不会害我,”方云止的语气万分坚决,“他是着了别人的道。”
第50章 邪魔
方云止语气一顿,沉声道:“我与他年少时曾发过血誓,此生必以性命相护,若有违此誓,则身死灵灭,死后的魂魄再也无法回到云崖。”
裴知岁闻言有些惊讶地一挑眉,心道原来是血誓,难怪方云止对于赫连曜的信任不曾游移半分。
立在崖边的人似乎无法控制他周遭疯狂流窜的灵流,一波一波地灵力不断地向众人袭来。裴知岁站在楚寒衣的侧后方,探出了个脑袋打量着不远处处于风暴中心的人。
看了半晌,他伸手抓住了楚寒衣被气浪吹得翻飞的雪白衣袖,凑到他耳旁悄声道:“师尊,他身上有‘线’。”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无需更多解释,裴知岁却笃定楚寒衣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楚寒衣不动声色地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做了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的手势。
裴知岁瞧见他的手势,唇角一扬,同方云止道:“真正的赫连曜不会伤你,但眼前这个,不过就是个傀儡罢了。”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极寒的剑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断崖之上的人影呼啸而去,仿若一场经年的风雪兜头而下,连带着这一方天地间的温度都骤然降了下来,恍如寒冬。
在场这几人中,楚寒衣修为最高,又是个攻击性极强的剑修,哪怕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周围也会环绕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令人下意识地不敢靠近。所以自打楚寒衣修为有所成后,如若与他同行之人中有修为低于自己的人在,他便会刻意的收敛自己的剑意,以避免令同行人感到不适。
但此时此刻,楚寒衣却没有丝毫想要收敛他剑意的迹象。
镇灵渊位于云崖最深处,此地终年不见天日,充盈着极为纯粹的水属性灵力,而这些水属性的灵息被楚寒衣那极寒的剑意轻轻一扫,竟然纷纷凝固成为了剔透的冰晶。
方云止在这漫天的霜雪中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为自己和身边的顾飞檐撑开了一道隔绝剑意的屏障。他望着断崖上伫立的人影欲言又止,刚想开口询问裴知岁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却如何都找不到那道一身红衣的挺拔身影了。
明明方才还乖乖待在楚寒衣身后,如今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最令他在意的,裴知岁不过一介金丹弟子,却能在他眼皮底下悄无声息的掩去了自己的动作,他甚至无法确定裴知岁是何时消失的。
这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
大抵是察觉到了他探究的视线,楚寒衣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他身边,声音淡淡:“尊主,仔细看。”
方云止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断崖之上风雪汇聚的中心,只见呼啸的剑意中央,一身黑衣的赫连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而随着霜雪覆盖的面积逐渐增加,缠绕在赫连曜身上的东西也被迫显露了模样——密密麻麻不知数量的丝线仿若附骨之疽一般紧紧缠绕在赫连曜的四肢与躯干上,深入皮肉,绽开了数道猩红的血痕。
那些丝线紧紧禁锢着赫连曜的四肢,操控着他的一切,在血液的浸润之下呈现出一种诡艳的红色。
方云止到底是一方尊主,只一眼便认出了这导致赫连曜异常的东西。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赫连曜,神色骇然:“这是……傀线?!”
他话音刚落,便见得一道矫捷的身影如闪电般出现在赫连曜身后,赫然便是方才忽然不见了人影的裴知岁。
少年人一身赤衣如火,容貌极盛,笑得胜券在握。
银白的刀刃包裹着火红的灵流毫不犹豫地劈下,刀刃与血红傀线相碰的一瞬间,迸发出一声刺耳的刀鸣。
裴知岁握着刀柄的指节微微一紧,腕上发力,干脆利落地斩断了缠绕在赫连曜身上的所有傀线。
骤然失去了傀线的支撑,赫连曜猛地吐出一口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方云止神情一滞,脱口而出道:“阿曜!”
赫连曜这般的状态,不出意外便是由外力强断傀线所致的反噬。见他如此,方云止下意识便想上前去查看他的状态,然而还未等他迈开步子,便被身旁的人用折月剑拦住了去向。
楚寒衣神情平静,目光如霜,显然没有丝毫想要和他解释自己动作的意思。他淡然地忽略了方云止惊疑的目光,随即伸出手,一把将他扯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楚寒衣的动作仿佛是某种信号,在他动作的下一瞬,炽热的刀气便“唰”的一声擦着方云止的脸侧劈了过来。
二人一个拉人,一个劈刀气,全程没有丝毫交流,却在几息之间行云流水地做完了所有,默契得令人咋舌。
裴知岁掂了掂手中的长刀,露出个有些危险的笑容:“以人为傀,可真是了不得啊……”
他语气一顿,目光落在了方云止的身旁。
“顾阁主,你这傀线缠缠木头人便罢了,怎么还往人家血肉之躯里头钻啊?”
回应他的是几声零散的鼓掌声。
“裴知岁,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说话的是自从踏入镇灵渊便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飞檐。
一身儒雅书生打扮的公子手持折扇,一边拊掌,一边慢悠悠地向裴知岁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站定在裴知岁身前几尺的位置,那双向来流光溢彩的狐狸眼此时此刻却是一派如血般的猩红。他弯着眉眼将裴知岁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视线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
他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从前我便觉得,你这张脸,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裴知岁与他对视,饶有兴致道:“阁主想了半天,便想出这么一句人尽皆知的话?”
顾飞檐耸耸肩,浑不吝道:“那不然说些什么?是说我的身份名姓,还是说我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方,抑或是让我像那些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呆瓜一般傻兮兮地问你是如何发现我的存在的?”
他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摇摇头:“那也太傻了吧,本来被你们几个小屁孩发现就已经很丢脸了,我可不干。”
裴知岁听着他在那自言自语半晌,忽然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实在有些莫名的熟悉,油腔滑调,满嘴荒唐,有几个瞬间竟让他想起了昔日死皮赖脸待在他识海中不肯滚出去的邪魔。
思及此处,裴知岁的脸色逐渐变得糟糕起来。
当年他在自己识海中发现了这邪魔,甚至不用怎么思考,他便确定了这人的身份。
纵使这人满嘴谎话,甫一见面时便给自己编了一个颇为华丽的身份,还说得头头是道,但裴知岁压根便没信过他分毫。
他从刀剑谷中拔出了离恨刀,识海中便出现了这位不速之客,除却当年那位同样拔出过离恨刀、逼得苍琅真人自断寿数也要同归于尽的邪魔,裴知岁想不到其他人选。
而如今一切重来,许多事情都在冥冥之中产生了变化,这个封印在离恨刀中的家伙竟也阴差阳错地得了自由。
大抵是他沉默的太久,那厢的顾飞檐无人回应,他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不会真的在等我问这些屁话一样的问题吧?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走这个流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满足你好了,”他转头看向楚寒衣,果真问了起来:“小孩,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楚寒衣眉目沉沉,并不配合他宛若过家家一般的问答。
“你从一开始便发现我了,”被人忽略了,他却并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说怎么那两道符不听使唤了,真是失策,原以为你与这具身体的主人没有那么熟稔,我说话行事便随意了些。看来是我小瞧了你。”
“出来。”楚寒衣冷声道。
“哦哦,出来,可以可以,”顾飞檐好脾气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满意这具身体,虽然是个厉害符修,但是身体素质太差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没干上几件事便被迫回去歇着了,没效率。”
他嘀嘀咕咕地数落了一会,又道:“我很好说话的,要我出来当然可以,但是你要拿自己的身体和我交换,否则我不是太亏了?”
他想了想,视线又转回裴知岁身上,“当然,你若不想拿自己换,拿他来换也是可以的。你们几人之中我最喜欢他,若拿他来换,我求之不得。”
裴知岁冷笑一声,道:“一个不知来路的孤魂野鬼,你还没资格同我们谈条件。”
顾飞檐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道:“你倒是一如既往的无情,我们相识这么久,竟连个谈条件的资格都不给我?”
他顶着裴知岁的目光一步步靠近,凑到他耳畔一字一句用气音道:“真小气啊,南、渊、主。”
说完这句话,他十分自觉地退回到了方才的位置,扬着一张笑脸有恃无恐地看着裴知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