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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作者:myButterfl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太子因谋反被赐死,师家自此彻底倒台。


    景仁帝身体彻底被李知白的丹药弄垮了,即便发现得及时,也终究伤及根本。


    朝廷那些老骨头整日都在劝景仁帝立新太子,要么让后宫流入新鲜血液,早日开枝散叶。


    景仁帝一辈子子嗣稀少,一共也就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儿子仅剩一个独苗苗,太子之位会落到谁头上,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景仁帝却做出一件令众人意料之外的事——立婉仪公主为皇太女。


    无论那些臣子如何阻止,景仁帝始终不曾改变其想法。


    许是李朝曾经出过一位女皇,百姓对此接受良好。


    长安又传开一则消息,瞬间在民间炸开了锅。


    高家是无辜的!


    一道追封圣旨,终于还原了当年鬼祟坡事件的真相。


    当年高将军率领三万大军抵御外敌,而前去支援的师家军迟迟不肯动身,眼看粮食辎重就要不够了,师将军却反而联合外敌烧了高家的辎重粮食,又设计雪崩,导致高家军彻底被围困,葬身鬼祟坡。


    所以当年下令斩杀高家的圣旨,是景仁帝的一笔糊涂账。


    如今高家总算清白了。


    有人愤然拍桌骂道:“那又如何?高家如今还有人吗?人都死绝了,要清白有何用!亏我认圣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未曾想做的事比昏君还要荒唐!”


    同样骂昏君的人很多,民愤难平,只可惜这漫天飞扬的落雪将他们的声音都掩了去。  。


    李道玄没在玄机阁找到人,又在弟子的指引下灰溜溜上了东山寺。


    原是沈情想去皇宫找他,不曾想他又钻到东山寺去了,得知消息的沈情半路转道去东山寺,好不容易上去,结果又被告知李道玄又跑回皇宫去了。


    沈情被轩车颠得头昏脑胀,胃里翻腾,得知他又跑了,沈情怒拍桌案道:“落脚东山寺,本娘子哪儿也不去了!”


    尘埃已定,雪终于停了。


    满地残雪,更多的是雪融化后的水。春日快到了。


    沈情倚在窗前,定定愣神。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太子之所以害她沈家的原因很简单,就因阿耶杀了师家叛徒。


    他养大妖也是为了对付沈家。


    元春楼、骊山乃至渭河周知善,都是太子的手笔。他策划那么多,就为了造反做准备,他根本不信任皇帝,不信皇帝真的肯禅位给他。


    可太子倒台也太容易了。


    只有一种可能,景仁帝从一开始就在防备他。


    鼻尖突然出现一朵鹅黄小花,少年持着小花晃了晃,一张俊脸陡然凑近,“在想什么?”


    “家事处理完了?”沈情轻哼一声,“那鎏金银盒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李知白念念不忘,还提前造反。”若没猜错,记忆的李知白造反起码还要往后推半年。


    如今重来一次,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譬如本该嫁给太子的张妙音此刻还待字闺中,幸运地没受太子牵连。


    又譬如本该被蛊虫啃噬的李毓活得好好的,连顾泽也活着。


    沈情暗自庆幸。


    李道玄指尖捻了捻她的鼻尖,道:“什么都没有。”


    沈情一怔。


    “原本装的师家造反的东西,以及当初鬼祟坡一战时师家与敌军来往的书信。”


    “原本有两个,盒子,一个真盒子,一个空盒子。空盒子用来迷惑敌人视线,结果李知白以为两个鎏金银盒都装了东西,就想全部夺过来。”


    “于是在高海舟的船靠岸时,他让周知善灭口夺宝。”


    “他们也没料到一把年纪的人还会凫水,所以让高海舟抱着真盒子跑了。


    据李道玄推测,后来高海舟伪装成流民,一路护着鎏金银盒去往长安,结果碰上大雨,洪灾泛滥。


    高海舟死在了“献宝”的路上。


    或许是饿死的,又或许是溺水而亡。


    他的尸体阴差阳错被三皇子发现,于是李瑾修葬了尸体,偷偷藏了盒子。


    太子早就对李瑾修起了杀心,只是在动手途中他的人意外发现李瑾修得到了鎏金银盒,这无疑加速了李瑾修的死亡。


    最终兜兜转转,鎏金银盒还是来到了李道玄手中。


    “那这个鎏金银盒装了东西,为什么说是空的?”


    李道玄沉吟片刻,道:“不知道。东西或许在某个节点上丢了吧。”


    可惜李知白是个蠢得。始终认为里面的东西会令他身败名裂,令师家倒台。


    为了两个空盒子,他不再理智,露出破绽。


    早在渭河渡口发现了一船的兵器和胡椒起,景仁帝就在布局。


    就等李知白沉不住气,将其与师家一网打尽,毕竟师家已经蹦太久。


    听完后沈情道:“真是老狐狸。”


    李道玄往她唇上一点,“议论圣人,大逆不道。”


    “那你去告我呗。哼!”沈情翻了个白眼。


    李道玄咧嘴一笑,骤然跃身翻进窗户,在沈情的惊呼下扑将其扑到床上。


    他俯身在沈情耳畔说了句话,沈情骤然红了脸,她羞愤道:“滚!不要!”


    李道玄干脆利落堵住她的嘴,扯了手套,一双温热的大手钻进层层裙摆,不断作乱。


    沈情骤然绷紧了身子,李道玄将她的声音悉数吞没。


    “你,不是男人,要做就做,这样算什么男人!”沈情喘着粗气骂道。


    李道玄:“我未及冠,算不得男人。”


    沈情气堵,受刺激了,便侧过头,狠狠咬住手背。


    李道玄有意使坏,拉开她的手,将她的脸摆正,道:“别咬自己,咬我。”


    沈情憋着一口气,听他这么说,沈情干脆抬起头,狠狠咬住他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沈情骤然挺直了脊背,再睁眼时,已是满头大汗,她推开他,侧过身道:“滚。”


    李道玄:“用完就扔,沈幼安,你真绝情。”


    沈情冷笑一声,“不然呢。”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了,李道玄次次都只用手,沈情总觉得有古怪,瞄了他一眼,发自内心问道:“李道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什么?”


    李道玄起初没听懂,可当顺着沈情眼神往下看,他霎时红了耳朵,扑过去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沈情继续拱火道:“不然呢?我说得哪里不对了,这么久了,要不然就是你不行,要么就是有病——”


    李道玄受刺激,冷着脸将她从床上拉起,揽在怀里,又伸手从怀里摸出本书,当着她的面翻开。


    沈情先是一怔,可当看清书中内容时,她只觉脸颊滚烫。


    这是当初胡姬塞连着解药一同塞给她的东西,后来去东山寺祈福时,她误将这东西当做话本子,也给带上了车。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李道玄将她揽紧了些,防止她逃跑,他翻开书,霎时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姿势出现在眼前,白花花的晃人眼。


    沈情羞愤道:“滚开,别让这东西脏我的眼!”


    李道玄:“不是你要的?”


    沈情像是被人捏着脖子,顿时哑了声。


    内心权衡半天,想到最近自己愈发嗜睡以及口味不佳,这是比翼双生阵的反噬效果上来了,她咬咬牙,催促道:“要看就快点看!”


    第132章


    李道玄像是起了坏心思,他环着沈情,一页一页翻得极慢,周围又格外寂静,每一次翻页的动静都极为磨人。


    沈情想动一动,却被他死死摁着。


    李道玄在他耳畔悠然道:“幼安,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沈情压了声,她心虚道:“拿错了……”


    李道玄说:“又是情蛊,又是这些书,你真是爱我爱得紧。”


    沈情下意识想反驳,不知想到什么,她复又闭上嘴。


    她忍……


    不知过了多久,沈情转头看他,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画面上,一幕一幕看得仔细极了,像是真的在仔细学习。


    太诡异了。


    沈情终于受不住这诡异的氛围,她猛地拍掉他手中的书,叫道:“不做了不做了。让开!”


    李道玄将本子扔到到地上,一把抄起她,将人翻了个面正对着自己。


    沈情一口气喘到一半,倏然坐在他大腿处,只觉他浑身肌肉都紧绷着,仔细一瞧,他鼻尖也渗出了汗,他的手也开始往下。


    沈情瞪大了眼,摁住他的手。


    李道玄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本子上说,要提前做好准备,不然会难受。”


    沈情满脑子只想快些结束,咬牙道:“不用——我能行。”


    李道玄眼尾憋得通红,也是不好受的,他加快了速度,直到怀中人蓦然攀着他脖子颤栗不止,李道玄指腹才将打了个旋,改为环住她的腰。


    他抬手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将物什放出。


    沈情眼睫颤了颤,想要往下看,被他捂住眼。


    “别看,丑。”他闷声道。


    沈情深吸一口气,环住他脖子催促:“快点,别磨蹭了。”


    李道玄早已是满头大汗,他却强忍着道:“不急。”


    他身上散发的草木香愈发浓郁,萦绕在她周身,沈情也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


    李道玄一双温热地大掌环上她的细腰,轻轻使力就将人抬起。


    “咚咚咚——”二人心跳声格外刺耳,逐渐融汇、交替,直至节奏统一。


    沈情五指骤然抓紧,脊梁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到极致。


    烫,太烫了。也撑得难受。


    缓了一会儿,沈情将身体各种奇妙感受悉数咬牙吞下,加快了催促:“我好了,你快些。”


    李道玄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手上使了力,狠狠一按。


    沈情怔住了。她眼前阵阵发昏,极为可怕的感觉自脑中升腾,炸开,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此刻不断冲击着她,令她难以招架,以至于口中泄出了声。


    李道玄同样不好受,在听见少女惊呼后,他更是心头直跳,一个不注意,便松了关。


    沈情腹部一凉,顿时发现通体萦绕的草木香陡然消失。


    等余韵过后,她抱着他将他身上嗅了个遍,直至一丝草木香也闻不见,沈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这是,结束了?


    闻不见他身上的味道,是不是说明,成了?


    沈情激动不已,也顾不得腿软,攀着他肩头就要起身,刚动到一半,被他捏住肩头。


    李道玄指腹在她肩头摩擦,看她一脸欣喜的模样,莫名喉间一梗,这是,用完就丢?


    “你去哪儿?”


    沈情心情显然不错,她道:“不是结束了?当然是泡温泉去。”


    不过这也太快了……


    见他定定的望着自己,眼中沉沉,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联想到之前几次他都只肯用手,沈情暗道:她见话本子上,别人一次都是一个时辰,乃至几天几夜的都有。


    他甚至还没开始,这么快就结束了,身体果然有问题。


    沈情目光染上同情,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此事我绝对不会同别人说,你也莫要灰心,总归能找到解决方法。”


    李道玄气笑了,他捏着她肩头,将人往自己面前送,“沈幼安,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沈情不想理会她,挣扎着要去泡温泉,黏糊糊的,凉了就更不舒服了。


    她复要起身,李道玄却发了狠,摁着她肩头把人掰回来。


    沈情惊呼一声,又跌坐回去,坐到个东西上。


    竟是,又活了……


    他虽然不行,却很可观,至少沈情刚碰到他,自己就有了反应。


    李道玄将她身体一寸一寸往下按,直至二人紧密贴合,额头抵着额头,她皱着眉,说不出一句话。


    沈情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适应他。


    李道玄紧紧抱着她,道:“你觉得,正常人一次有多久?”


    沈情不语,他便乱动。沈情难受的胡乱抓挠着他的背,在柔软的衣料上留下一寸寸划痕。


    终于受不住了,她胡乱喊道:“一个时辰,几天,行了吧!”


    怎么还不结束——


    太难受了……


    回应她的李道玄在耳畔轻语:“几天?亏你想的出来,没少看那些不健康的话本子罢?”


    话锋一转:“不过,一个时辰我到能尽力满足。”


    他终于动了。


    “唔——”


    沈情眼角沁出泪水。


    二人面对着面盘腿环抱,像是床帐处相依偎的闺中密友正窃窃私语。只是二人裙摆下方处混乱不堪,一眼叫人面红耳赤。


    到了后面,沈情开始想: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为什么那么久还没结束?


    如今这姿势反倒叫沈情能完全接纳他,也是刺激最大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情数不清自己去了几次,他还抿着唇,专心致志地在完成目标。


    任凭沈情哭着闹着,他始终抿着唇哄道:“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一刻钟也不能少。”


    沈情哭累了,委屈巴巴窝在他怀里,李道玄软了声音,“快了,很快就好。”


    “叫我什么?”他道。


    “坏狗!唔——”她难受蹙眉。


    “阿蛮,李阿蛮!”


    “嗯。”


    她都叫了李阿蛮,怎么还不停?迷迷糊糊之际,沈情混乱地想。


    到最后,李道玄极为轻柔地撩开她被汗水黏在侧颊的碎发,俯身在她唇角一吻,沈情下意识用手推开他,“行了……”


    他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沈情极为困顿,却强撑着意识道:“不行,我跟着你……”


    “那里很冷,有很多妖怪。你……受不住。”


    沈情:“我行,我会画符,还会阵法,我就要去!”不去还怎么想办法取你的狗命?


    他似是拿她没办法,幽幽叹了口气,取了氅衣将她包裹严实,“我师父回来了,明日我带你去见我师父。顺道辞别他老人家。”


    他就这么抱着沈情,二人朝着后山去了。


    沈情幽幽转醒,她是被闷醒的。


    第133章


    一睁眼,李道玄放大版的脸就在眼前。


    她道为什么这么闷,原来是这厮一直抱着自己,两个人还同泡在池子里,周围热水已经没过锁骨处,沈情每一次呼吸周围的池水都排山倒海地往心口挤,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情推了推他。


    李道玄眼也不睁:“醒了。”


    随着她的动作,水面一阵翻涌,近在咫尺的瓷白肤色差些晃了她的眼,沈情这才发现他上半身没穿衣裳。


    李道玄精致的锁骨被水泡得泛红,眼尾满是餍足,连眉梢都带着一抹化不开的春色,一眼投来,眸中旖旎直叫人面红耳赤。


    她身上穿了件嫩黄色的亵衣,此刻坐在李道玄腿上。


    沈情推了推他,道:“我要起来,太闷了。”


    一听这话,李道玄原本还漫不经心的唇角骤然绷紧,一把抄起她就往上走。


    沈情被他单臂抱起,视野陡然高了一大截,她抱住他脑袋,以防摔个倒栽葱,她这才得了空仔细扫视周围。


    周围除了这一片空地,以及一处木屋,全被白花花的树给围上了,好这里在光线明亮,视野也算开阔,不叫人慎得慌。


    “还真有温泉啊。”沈情道。


    李道玄带着她往木屋处走,道:“当然,这是我幼时发现的野泉,捯饬捯饬倒也能用。这里我设了阵法,从来没有外人闯入过。”


    沈情指了指眼前半大的木屋,或者说竹屋,“那这也是你搭的?”


    李道玄轻哼一声,眼角染上傲娇:“当然,都是我一手搭的。”


    沈情捏了捏他耳垂,“看不出来,咱们的四殿下还有这般爱好。”


    李道玄将人往上颠了颠,“沈娘子看不出来的还多着。”


    说来也巧,二人刚泡完温泉,屋外就开始落雪,也不知李道玄使了什么手段,那些雪仿佛有灵性般避开热乎乎的温泉池,飘到了别处。


    竹屋里头已经备好了衣物,是粉色系的。李道玄还在给她输送内力,不过片刻她浑身上下都干了,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见二人身上干得差不多,李道玄把人放在床上,沈情顺势舒服地眯了个眼,任由他伺候换衣。


    漂亮的裙子套好了,沈情脚一蹬,缩到了竹屋内唯一一张床上。


    李道玄拉过她一只脚,将人往自己这方扯。


    足上陡然一热,令沈情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缩回自己的脚,警惕瞪着他:“你想干嘛?”


    李道玄扯唇一笑,干脆跟着爬上榻,朝她逼近。


    “你说我想干嘛?”


    被他这么盯着,沈情觉得,自己的腰又开始酸了。


    望着李道玄愈发逼近的脸,沈情思索着,虽说此事舒服,可到底做多了腰酸,在她犹豫要不要把他一脚踹下去的时候,李道玄顺势从她身后扯了件黑色长衫给自己套上。


    沈情面无表情,默默收回已经伸出的足。


    李道玄猝不及防将她捞起,抱到怀里,他附耳道:“不做什么,给你烘头发。”


    他抬掌附上沈情发顶,掌心源源不断的内力传输,热乎乎的,比泡温泉还舒服,于是沈情眼皮子又开始打架,不多时,她脑袋一歪,身子彻底软了下去。


    李道玄屈起一条腿,将她整个人都划到自己领地范围内,以一种占有欲极强的姿势抱着她。


    他黑眸半垂,掌心轻抚少女发顶,像是在抚幼童那般,带有几分安抚意味。


    可这般瞧着,需要安抚的人分明是他。


    李道玄就持着这个姿势,抱了她整整一夜,直至第二日辰。


    沈情被他拉着见了他师父,游道子。


    对于游道子,沈情总是能从旁人口中听闻他。


    譬如游道子先生游历至某处,又除了个大妖,游道子先生回了一趟东山寺,做了什么,然后又云游去了。


    因游道子酷爱四处云游,因此哪怕他是师父的至交好友,沈情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以至于见到这位慕名许久的长辈时,沈情是紧张的。


    殿内,佛像手结禅印,一双慈悲眼扫过大殿,游道子立于大殿中央,缓缓转头,一双眼出奇的祥和。


    同他对视,能令人身上的躁气平息。


    沈情有些意外,照她推断,游道子先生同师父是一辈人,此时理应是有五六十的年纪,可单看游道子外貌,最多不过四十,面容平滑光洁,一头长发乌黑。


    眼前人不似威名远扬的大能,更像是家中某位平和的长辈。


    游道子看了沈情许久。


    久到一向胆子大的沈情也有些不自在,游道子这才道:“抱歉,我失礼了。”


    “你就是千机的徒弟罢?”


    面对眼前长辈,沈情罕见地敛去周身长刺,规规矩矩道:“晚辈幼安,见过前辈。”


    游道子:“不必客气,既是千机徒弟,唤我一声先生便是。”


    “这小子一向野惯了,你同他在一起,可有受委屈?”游道子同寻常长辈般问道。


    沈情闻言,眨了眨眼,目光直直射向李道玄,勾了勾唇。


    我要怎么说呢——


    李道玄看着她这模样,就知她肚子里又起了坏水,他低哼一声,环手将她搂进怀中,一字一句道:“有我罩着,她能受什么委屈?”他俯身与她平视,“你说是吧?”李道玄咧嘴,露出的虎牙显得他格外邪恶。


    一席话将她的坏心思全部堵死。


    沈情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当然,好阿蛮可舍不得我受委屈。”


    游道子仿佛丝毫没有品尝出二人之间的火药味,淡笑道:“啊,那就好。”


    “臭小子,听说你要去鬼祟坡?”


    李道玄正了神色,牵着沈情道:“是。”


    “一为携我妻让阿娘过目。”


    “二为超度三万高家将士英灵,以平息怨气。”


    游道子似乎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眉梢一挑,“凭你一人?”


    要知道,鬼祟坡乃三万将士埋骨之地,怨气冲天,邪祟横生,十几年的日积月累之下,不知滋生了多少鬼魅邪祟,更不知其实力几何,数量几多。


    光三万冤魂这一词摆在这里,便是游道子也没有绝对把握,能独自一人将这冲天怨气化解,遑论还要去超度这些怨灵。


    然而李道玄却眉眼坚毅,信誓旦旦道:“仅凭我一人。”


    沈情暗惊,这厮海口未免也夸的太大了点,三万冤魂外加数不清的祟气妖灵,怕是刚踏进鬼祟坡他就要被这些东西撕成碎片,也不知他哪儿来的信念能让他这般自信。


    沈情想,也好,万一这家伙死在中途,也省得她亲自动手,届时他师父也追查不到自己头上来。


    这般想着,游道子又问:“何时动身?”


    “即刻。”


    沈情猛然瞪向他,走得这般急?背后是有鬼在追他么?


    游道子仿佛早已习惯:“早去早回。”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银钵,递给李道玄。


    “我也没什么好送的,游历这么些年,为师也累了,跑不动了,没什么精力跟着你们这些小辈折腾,就把它给你用罢。”


    李道玄接过迷你银钵,“九转轮回钵?以前如何都不肯借我玩鞜樰證裡,如今倒是一点都不鄙吝。”


    银钵在手上颠了颠,“谢了,老头。”


    游道子补了句:“不是送,只是借,记得还给我。”


    李道玄心底刚腾升起的一点点的微不可查的感动“噗”一下散了个净。


    “……哦。”


    游道子转手掏出一个麻袋,递给沈情。


    没错,一个麻袋,半人高的麻袋,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


    沈情被游道子这般诡异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她接过麻袋,道了句:“谢谢——先生?”


    游道子听她叫了一声先生,眉毛似乎快拧作一团。


    “罢了罢了,我也是快年过六旬的人了,叫先生不合适,我比你耶娘还要大了一轮,你又是我徒弟的道侣,你有师父,跟着臭小子唤我师父不太合适。”


    他思来想去,似乎终于想到个好法子,连紧皱的眉毛都舒展开了,“这样吧,你就唤我一声‘阿翁’,我觉得不错。”


    “阿翁?”沈情被游道子过于热情的态度震惊到了。


    阿翁……这样一来,她和李道玄的的辈分岂不是乱了?李道玄直接成了她阿耶一辈的人了……


    游道子眉眼含笑应下这称呼,“哎,不错。”


    “来,见一见我妻,若她还在,照着年龄,你应当唤一声阿婆?”


    李道玄已经快压不住眼底躁意,“老头,你故意的?”


    游道子用一种迷之表情冲他淡淡一笑,“啊,怎么会?照着辈分沈娘子是该唤我阿翁,哪里错了?”


    他一番话说得毫无毛病,只是莫名其妙变成沈情耶娘同辈的李道玄很不爽,偏生他又挑不出刺。


    游道子口中的亡妻正是供奉在佛祖像下的神主,李道玄压下不耐,认认真真同沈情一齐祭拜了师母。


    沈情提裙跪下,眼睛瞄了眼案上摆放的神主,神主上的字寥寥无几,因为是偷瞄,沈情只看见了游道子之妻、某某水,再然后就没了。


    毕竟一直盯着人家的神主看不好,沈情没看清上面的字就移了视线。


    拜完亡者,辞别了游道子,李道玄一手拉着沈情,一手扛着游道子送的麻袋,出了大殿。


    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是别的什么,鬼使神差的,沈情回头朝大殿内望了一眼。


    游道子正抱着亡妻的神主,立于殿内光源所触及不到的地方,身形模糊,好似下一刻就要散去。


    沈情能感觉到,暗处的游道子的目光正落在她,或是他,又或是二人身上,有几分怅然。


    逐渐下落的绒雪将她的视线模糊了。


    沈情收回目光,不禁问道:“我从来没听过你师父还有个爱人。”


    李道玄:“我也从来没听过,还是你我成亲前,师父主动告诉我的。”


    “那你知道你师娘是谁吗?”沈情好奇道。


    李道玄摇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师娘应该死得很早,反正我自拜入东山寺起,就没见过她。”


    “哦。”沈情不禁联想一个凄惨悲壮的故事。


    一个家风清白,耶娘官居高位的世家贵女,一位身世简单,呆板含蓄的道家弟子,二者因缘相爱,却因家世沟壑而被父辈阻止,贵女不肯听从耶娘安排另嫁他人,于是举身赴清池,徒留耶娘悔恨,道家弟子神伤……


    多么悲壮啊……


    她的脸被一只大手掰回,沈情不满“唔”了一声,“干嘛?”


    “想什么呢。”少年晃了晃肩上的麻袋,“听见我说的话没?”


    还真没听见。


    沈情非常不自觉地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本娘子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哦,没听清,那算了,不说了。”李道玄松开她的脸,径直往前走。


    陡然被他冷落下来,沈情一怔,旋即一股子失落与不可名状的酸涩在心底蔓延,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丢下她。


    莫名的火气涌上心头,沈情愤愤咬唇,脚一跺,杵在原地不走了。


    可身前人似乎毫无察觉,越走越远,直至身形消失在茫茫雪雾中。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他就这么抛下她走了!


    更气了怎么办!


    沈情一生气就想撒火,于是身上披的氅衣被她解了,她泄气似的将他亲手给自己披上的保暖氅衣扔到地上。


    头上的小髻也是他挽的,沈情拔了玉簪,簪子尾部铃铛清脆作响,簪子半截都埋在了雪地了,铃铛声仿佛跟着雪齐齐化了,发不出声。


    没了支撑,绸缎似的墨发倾泻而下,散在脑后,凉意很快席卷而来,将沈情冻得一哆嗦。


    她脸颊泛着粉,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


    总之,连她都没意识到,此刻她正为了区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他怄气。


    明明跟上他就可以了,偏生她不愿。


    为什么?因为以往这个时候,他总会停下来,对她千般哄万般迁就,然后将她抱回去,又或是背回去。


    她这般气恼,又不愿走一步,似乎是在等,等那个少年一脸无奈折返,然后背过身蹲下,示意她上来。


    风吹得更大了,雪也下得更盛,以至于沈情一个激灵,陡然惊醒。


    她这是在做什么?


    沈情摩挲着腕间小巧的银镯,神色复杂。


    她乜了眼地上的玉簪与氅衣,蹙了蹙眉。一定是李道玄那厮将她浑身骨头都养得懒散了,不就是走一段路么?自己是手断了还是腿瘸了,难不成没了他,自己还不会走路不成?


    沈情神色有些难看,不仅仅是对于方才下意识的反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情总觉得耳边又传来银铃声,她垂眸一瞧,先前被她遗弃的玉簪已经彻底被雪掩埋,只剩了个尾巴尖在空气中。


    银铃声愈发清晰,近在咫尺——


    她的乌发被人用两指束拢,揽在一起,粉色绢丝带顺理成章将不听话的头发束住。


    李道玄贴心的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子,左右各一条绢丝带,发尾垂着的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哗哗作响。


    沈情最爱各式颜色鲜艳醒目的裙子,今日一身粉色,立在这冰天雪地里,乍一看,像一只粉色的蝴蝶闯入,新奇极了。


    李道玄只是回去放了个麻袋,方便背她,他回来望着地上沈情的“杰作”,他挑眉道:“我才走一小会儿,就生气了?”


    沈情一言不发。


    李道玄挑破道:“还在生闷气,好了,我错了。”他背过身蹲下,“上来,背你回去。”


    换作平常,恐怕少女早就一股脑跳到他背上,再用胳膊将他的脖子狠狠勒。


    可此刻等了许久也不见她上来,李道玄心中一触,他回头望去。


    少女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生气,更没有别的情绪。


    她平静道:“不用了,我自己会走。”乍一听像是气话,可看清她眼底的情绪后,李道玄知道,那不是气话。


    她只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


    这才是李道玄最不想看见的,没有任何情绪的、一个理智的她,他心头狠狠一紧,像被一只大掌攥着。


    李道玄顺势起身,背着她走在前面,一只手却牢牢抓住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缓缓输送内力为她祛寒。


    感受到他的用意,对方果然不挣扎了,任由他牵着走。


    李道玄闭了闭眼,这样也好,还用得着他就好……


    平复半晌,他缓缓开口,语气不见任何异样,“我方才说,路途遥远,师父送的东西不能全带上,挑几样有用的,能护身的东西带就行。”


    沈情抬眼,心中有几分不好预感,“叫下人拿着不就行了?”


    李道玄扭头,一字一句道:“不带下人,就我们两个。”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沈情眼皮子突突直跳,“那怎么去?”


    “走过去。”


    “怎么走?”


    “用脚走。”


    沈情停住步子,“你疯了?从长安到鬼祟坡,用脚走,走个一年多都不一定能到。”


    李道玄说:“有我,一年不到就能走完。”


    沈情还是难以理解,“不能坐轩车?连马都不能骑?”


    李道玄:“是。”


    沈情怒了,他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来折腾她的!


    她不禁怀疑,这厮平时的爱意全都是装的,她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知道她想杀他,所以故意想先磨她个一年半载,等把她拐到鬼祟坡那样的荒僻之地后,再把她偷偷解决掉。


    第134章


    光跟着他出长安,沈情就花了整整三日。


    踏出长安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连续几个月的洪灾与雪灾,到底给民间带来了怎样的灾患。


    曝尸遍地,饿殍千里。


    只要是能够避雪的地方,都长满了人。


    这些流民蜷缩成一堆取暖,衣不蔽体,发丝蓬乱,满是脏污的脸上,一双麻木不堪的眼睛呆呆地扫过路过的人。


    此番场景,与八月沈情去渭南县时的场景翻天覆地。


    她心头是说不出的滋味。


    以往这种流民遍布的现象她不是没有见过,只是仅限于某些偏僻地区罢了。


    如今出了长安,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腐败,荒凉。


    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才是最可怕的。


    沈情连带着心境也受了影响。


    李道玄捏了捏她软乎乎的指节,侧头问:“难受?”


    沈情抿唇。


    “难受就别看了,许多地方都是如此。朝廷动荡平息,不久就会有人管这些。”


    这番话一出口,沈情心头萦绕的闷气才散了些许。


    李道玄:“你可知我为何要选择去鬼祟坡超度冤魂?”


    “你不是说了么,带我去祭拜你阿娘,平息怨气。”


    “只是其一。”


    李道玄:“你可有发现,自今年八月起,少雨的长安便一直在下雨,鲜少停歇,入了冬,更是直接下起了雪。”


    “你见过哪年的长安有如此多的雨雪。”


    像是天上破了个口子,恨不得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雨雪全都撒出。受苦的便是百姓了。


    因常年不落雪,御寒的衣物不是很多,百姓更是没有提前囤粮的习惯,即便今年景仁帝下旨少征税收,百姓也过得苦不堪言。


    沈情道:“这不是因为太子逆天而行,强行豢养大妖弄出来的么。”


    为此李知白还在骊山挖了那么长一条地宫。骊山紧靠长安,谁也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李朝的龙脉在,万一挖破了龙脉,又受大妖运道干扰,李朝可不就会气运紊乱,天灾不断么?


    沈情以为,今年的灾患就是太子胡乱搅和一通弄出来的。


    可听李道玄说,事实似乎不止如此。


    李道玄:“你说的也许不错。不过封印总有松动的一天,万一哪天封印破了,这些东西出去扰民就不好了。我这是未雨绸缪。”


    看来是她想多了。


    既然害怕封印松动,又作甚用双腿走着过去?沈情在心底破口大骂,他简直有病。


    然而沈情再如何不满,也都只能乖乖跟着他走。


    一阵爆哭突然传来,不及沈情腰高的孩童哭着跑来,嘴里还不断喊着“阿耶”。


    他身后一个面色狰狞、瘦若细竹的人正追着他跑,手里的刀磨得锃亮。


    李道玄摁住小男孩,却没有拔剑,而是一脚将男子踹翻出去。


    丢了刀,男子捂着心口面色铁青地缩成一团,口鼻溢出难受的痛吟。


    男孩见状,又冲到男子身旁,哭喊道:“阿耶!”


    原来先前他叫的阿耶就是举刀追他的男子。


    男子好似被这一脚踹回了神,望着怀中一脸关切,涕泗横流的幼子,他陡然崩溃大哭。


    “狗子!阿耶错了!阿耶不该想吃你!阿耶错了!啊啊啊——”


    他哭着哭着,余光四处摸寻,终于找到地上遗失的刀,然后他对准怀中狠狠举起。


    沈情与李道玄二人谁也没有动作。


    蓦然一声惨叫爆出,男子抱着血流不止的胳膊,捡起地上的断臂,对着儿子道:“狗子!阿耶错了,阿耶不吃你,今天晚上咱们吃肉!阿耶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哆哆嗦嗦起身,抱着断臂,一步一步往外挪,幼子哭得格外凄惨,跟在他身后。


    沈情抿唇,拉着李道玄衣摆就走。


    “还看什么?走了。”


    李道玄反手握住她的掌心。


    二人谁也没有提及要去帮这对可怜的父子。


    可怜人太多了,一个一个帮,根本帮不过来,假若帮了,其余人就仿佛看见了希望,通通都涌上来,粮食只有一袋,又该分给谁?


    雪还在下,只是越来越小了。


    李道玄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面容和善的阿婆,她双目混浊,似乎目不能视,一双眼却笑得格外慈祥。


    “谁呐?”


    李道玄:“阿婆,在下乃云游方士,与吾妻路经此地,想借宿一晚。可否行个方便?”


    阿婆将门完全拉开,笑着说:“进来吧。刚好我儿出远门去了,屋内还有空房,只是要委屈两位了。”


    她浑身上下干净洁整,不似苦难人家。屋子虽小,却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李道玄问:“可否借一事换阿婆一样东西?”


    阿婆笑道:“好。那就替老婆子将这小院里的雪铲了吧。”


    “吾儿走的这些天,没人铲雪,老婆子我一个人也不方便,倒是麻烦你了。”


    李道玄放下当即撩起袖子开始铲雪。


    过了约莫半天,雪被铲得差不多。沈情与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大多时候都是阿婆在问。


    “小娘子多大了?”


    “那小郎君对你好不好?”


    “准备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听见这个问题,沈情一噎,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她打着讪讪笑着道:“呵呵呵,阿婆,还不急,我们还没云游够呢。”


    阿婆则一脸“我懂”,“也对,孩子不急着要,自己日子过得幸福了才是最要紧的。”


    沈情意外于阿婆的通透,悄悄竖起拇指,表示赞同。


    “沈幼安,过来。”


    远处传来李道玄的呼喊,李道玄不知何时已经将雪铲完了,也不完全算,他脚下还有一堆拳头大的雪。


    李道玄指着脚下拳头大的雪堆,捂着肚子,一手撑着额头道:“累死了,帮我把这堆雪铲一下。”


    沈情望着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的人,某人脸不红心不跳,气喘的贼匀,半分没有他口中快要“累死”的模样。


    “……”


    她道了句“那可真没把你累死”,乖乖的铲雪去了。


    拳头大的雪堆一下子就铲完了,将雪扔出院子,沈情折回去,就看见李道玄不知与阿婆在聊什么。


    见沈情回来,李道玄谢过阿婆,牵着她的手往院外走。


    沈情疑惑:“不是说借宿吗?”


    李道玄说:“我改主意了,天色还早,适合继续赶路。”


    于是拉着她出去了。


    热闹过后便是无尽的空虚,阿婆独自坐在屋内,叹了口气。


    窗口似乎传来轻微的细啄声,她以为是某只鸟儿被误困在了屋里,前去开窗。


    一抹黄色的东西顺势飞了进来,落在阿婆肩头,翅膀不停扇动,发出细微声响,阿婆顿了顿,粗糙的指节摸了摸肩头,像是只纸做的鸟儿。


    符鸟感应到阿婆的触碰,伸出纸喙点了点阿婆指尖,颇有几分嬉闹的意味。


    阿婆不嫌它闹腾,反而心中寂寞散了几分,她面上的笑也多了几分。  。


    沈情一路上都在折符鸟,终于折了个还算能看的,她抖了抖符鸟的翅膀,将其放飞,然后扭头问:“你问阿婆要了什么东西?”


    李道玄从怀中摸出巴掌大的袋子,晃了晃。


    袋子肚囊空瘪瘪的,袋子随着他手上动作无力摇晃,一看就知道里头没有装东西。


    沈情气恼道:“拿个空袋子唬我,不说就不说!”


    李道玄见她没有丝毫要打开看的意思,便将袋子小心翼翼收起来,“不看就不看,给你看了你自己不信。”


    沈情道:“我看了,这就是个空袋子!”


    李道玄:“那我问你,空袋子里面有什么?”


    “切,有个空气。”


    “那不就是了,空气难道不算东西么?”他眼角划过一抹笑意。


    沈情知道自己又被他戏耍了,顿时炸了,她一把扑进他怀里,狠狠揉捏他这副可恶的嘴脸。


    李道玄嚷嚷道:“我错了沈幼安,别捏了,脸捏坏了你就只能有个丑夫君了。”


    他将怀中少女一把捞过,单手抱起。


    又是这个姿势,沈情总觉得,这是个抱孩子的姿势,幼时师兄和阿耶就是这么抱她的。


    如今被李道玄这样抱,沈情总觉得,自己好像矮了他一个辈分,于是她挣扎道:“不要抱,要背!”


    李道玄:“哦。”乖乖地将人放下,转为背她。


    就这么背着她走了许久,李道玄又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阿婆,样子约莫花甲之年,她问:“怎么了?”


    李道玄还是同样的话语:“可否借一事换阿婆一样东西?”


    阿婆似乎第一次遇见这种要求,疑惑半晌,道:“换什么东西?”


    这回沈情知道他要的东西是什么了。


    阿婆要求不高,也是让他帮忙铲雪,老人家腿脚不便,儿女又不在身边,生活倒是能自理,只是这雪就难免乏力。


    李道玄又花了一些时间铲雪,留下最后一小堆雪,李道玄靠在树旁,眼含笑意朝她招手。


    这回不用他再说,沈情已经自觉上前去,将这一小堆雪铲出去。


    左右最困难的事已经被他解决了,一小堆雪而已,顺手的事。


    换了李道玄要的东西,二人又踏上了路途。


    不知不觉已经夜深了,沈情在李道玄背后困得直打盹,她将脑袋埋在他颈窝,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他发丝间的淡淡草木香。


    “你怎么还不休息,不困吗?”她是困极了。


    李道玄:“还行,还能再走一会儿。你先睡。”


    沈情不管他了,在他肩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两眼一闭就睡了。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似乎知道她醒了,李道玄放下沈情,又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这回开门的,是一对年迈夫妻。


    沈情揉了揉眼睛,人还没醒,就被李道玄拉着进去了。


    第135章


    这两位老人的请求比较别致,想看花,粉色的花。


    根据两位老人所言,他们曾经有个女儿,以前女儿每日都会从某个地方采摘一朵花儿放在家中,送给她耶娘。


    后来他们的女儿在一次采花途中失足意外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虽说后来夫妻二人又有了一个孩子,如今也算生活幸福,到了晚年,人总是喜爱将过去的事细细回想,反复咀嚼。


    为此二位老人又想女儿了,见不到女儿,再见一见那朵花也是极好的。


    可问题是粉色的花有很多,况且如今还是冬日,上哪儿寻花来?


    沈情想了想,用符折了一朵纸花,加上一些特别的阵法,在老人眼中,这符花成了朵娇艳欲滴的粉花,栩栩如生。


    二位老人激动不已,想去抚摸这朵花,被沈情阻止了。


    这朵花本就是个障眼法,若贸然触碰,阵法失效,就没有用了。


    踏出院子,李道玄将布袋子收好。


    接连几日,二人都在赶路,李道玄仿佛不知疲倦,沈情累了,他便背着沈情赶路,她几乎在他的背上睡了好几日。


    许是日夜兼程,李道玄终于觉得累了,又或许是想让沈情好好休整一番,李道玄找了家客舍,沈情一碰到床顿时睡得昏天暗地,雷打不动。


    没办法,实在太累了。


    李道玄始终怀揣着剑靠坐在床榻旁,守着她睡。


    他眼底是这些日子累出的青黑,望着沈情香甜的睡容,此刻他的内心才平静些许。


    李道玄将怀中布袋子拿出来,颠了颠,份量轻飘飘的,约等于无。


    还是慢了,他想。  。


    沈情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只留下秋仁剑在身旁守着。


    她寻遍整个客舍都未曾找到人,于是她在原地等着,可等到了天黑也不见人,沈情怀疑,他是不是嫌自己累赘,独自抛下自己跑了。


    可偌大的秋仁剑告诉她,他没有抛下她。


    店家告诉她,这间屋子被人续了三天。


    三天,沈情不禁联想到李道玄的蛊,算算时间,也该发作了。


    他似乎忘了,忘了二人琉璃心的约定。


    沈情曾亲口向他担保,成亲之后,她双手奉上琉璃心。


    如今他一直不曾提及,沈情乐得自在。


    到了第三天晚上,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涌入鼻尖,沈情陡然惊醒,就见紧闭的窗牗不知何时大开,洁净的月色顺着窗棂涌入,洒在来人的眉眼上。


    他的眼角、红唇、脖子上都染了血,肤色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苍白。


    沈情还没出声,他就跟鬼似的飘到隔壁,不一会儿,耳畔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浴桶里的水已经冷透了,他甚至来不及叫人换热水,就这么泡着冷水净身。


    沈情回想方才的血腥味,淡淡思索着他的伤势有多重,如果她此时出手,会不会将他一击毙命?


    李道玄洗完澡,换了件干净的外衫披着,就这么带着一身寒意上了床。


    沈情被他身上逼人的寒气冻得一激灵。少年一顿,离她远了些,等再靠近沈情时,他整个人已经无比暖和。


    李道玄此刻抱着她的腰腹,将脸埋在她的腹部,几乎整个人都要缩进她怀里。


    见他似乎睡着了,沈情想了想,拿出秋仁剑来,对着他的脖子比划,秋仁着实锋利,沈情一个失手,他脖子上就多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李道玄似乎没有察觉她的用意,睡得沉沉。


    沈情就这么盯了他许久,曾几何时,她放下秋仁剑,打了个盹,身子一缩,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准备睡去。


    刚躺下不久,就听一道略微低哑的声音响起。


    “秋仁已经认你为我的命定之人,旁人便是拿着秋仁也无法伤我,只有你可以使唤动它,甚至,你能用这把剑杀了我。”


    沈情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沈情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


    只是说完这句话,他就没有声音了。


    她不见的是,李道玄此刻面色格外惨白,眼睛紧紧闭着。


    沈情低头戳了戳他的发顶,“李道玄,你该不会……又把自己的经脉打断了罢?”


    良久,他闷闷道:“没有。”


    “就断了一半,几天就恢复了,不影响赶路。”


    所以,上次在渭南县也是,他将自己的经脉弄断就是为了抑制朱颜蛊发作?


    李道玄只说过他体内的朱颜蛊会发作,没说过会如何发作,沈情好奇为什么他要自断经脉,戳了戳他,问:“你体内这蛊每个月都要发作,难不成你每个月都要自断一次经脉?”


    李道玄:“也有别的法子,拿一根无比坚硬的链子把我捆住,捆上个三天三夜,同样能行。”只是这种链子不好找罢了,他也不能大摇大摆带着府上的链子赶路。


    沈情更加好奇了,她问:“你这蛊虫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她其实隐隐能猜到几分。


    “它会暂时吞噬我的理智,我会控制不住伤人。”


    “那你还挺——挺自觉的。”想起上次在山洞里找到他时的模样,沈情眼皮子一跳。


    腰腹一紧,沈情听他说:“睡了,明日继续赶路。”


    沈情想,照着这样的速度,他怀中的布袋子什么时候才能填满,二人要什么时候才能到鬼祟坡去。


    如今他是在收集百家米,自然要以步行,再挨家挨户敲门问人要米。这问的人也是有讲究的,要么是家庭圆满幸福者,要么是心怀大善者,而且每问一人只能得一粒米。


    也不知他要这些百家米做什么用。


    沈情眼皮子越发沉重,她渐渐睡去,睡着前,她难得大发慈悲道:“以后不要再自断经脉了,找个偏僻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就是,有我的阵法在,不用怕你会跑出去。”


    李道玄捏了捏她腰间软肉,“嗯,那就多谢沈娘子了。”  。


    冬去春来,李道玄腰间的米袋子跟冲了气似的鼓起来了,也有了明显的重量,而朝廷的赈灾粮也开始往各个地方输送。


    往往走到一处地方,若遇见百姓依旧贫困潦倒,衣不蔽体,李道玄则会飞书一封,不多时,当地官员通通会被巡抚使收拾得很惨。


    不就,各地都传开了,有个不得了的大人正四处暗访,专查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


    这话传到州府县衙时,正捧着茶盏的官员们多半会手一抖——有的是真的心里发虚,案头压着没上报的灾情簿,账房里藏着克扣的赈灾粮;有的却是惊弓之鸟,即便没贪墨,也会细细思索一番自己有没有哪儿出过差错。


    为此,各州县倒是安分得出奇,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查到自己头上来了。


    雪水融化,柳条抽新芽,芽尖还带着几滴水珠子,新极了。


    沈情穿着一身嫩绿裙子,发尾丝带上垂着的小铃铛清脆作响,她手提着一条柳枝,行走间挥动柳枝,扫过路旁柳树,整个人几乎要融入团团簇簇的青烟中。


    第136章


    她身后跟着个红衣少年郎,不远不近,不快不慢,始终持着稳当的距离在她身后。


    也亏得他这般强硬的态度,沈情同他游走这些时日,身体得到了锻炼,如今已经能做到百步不喘,甚至能够提剑和妖邪过上十几招也不会喊累。


    见她一路上蹦蹦跳跳,心情似乎不错,李道玄唇角也勾出一抹弧度。


    沈情突然停下步子,问:“还有多久?”


    李道玄依旧是老样子,“快了。”


    沈情唇角陡然耷拉下去,每次问他,他都这般作答,“快了”“要到了”“再坚持”。


    李道玄倏尔停下脚步,拉着她去往一旁人家敲门。


    门开了,沈情听见他又重复之前说过千百遍的话语,人家兴然应允,他拉着她入门。


    转眼又过了两季,临近入冬前,二人来到一处名唤“寒关镇”的地方歇脚。


    如今李道玄倒是不急着赶路了,他整日整日坐在桌案前画符,沈情数了数,他画的符已经堆了好几摞。


    她问:“何时动身?”沈情想,等他超度了那些亡魂,她再杀他也不迟。


    鬼祟坡离耶娘驻扎的地方极近,等得手后,她再投奔耶娘,就说是李道玄被妖物吃了,拼死将她送了出来。


    届时她再将自己弄得狼狈些,哭得惨些,想必没有人会不信她。


    她的眸子转了转,眉眼弯弯,让人一看就知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李道玄看了她一眼,回头继续画符,“一月后。”


    一月后,那便是十一月,说来也巧,她的生辰恰好在十二月份。


    待处理完他,还能同耶娘聚在一起过生辰,生辰过后,又能过岁日,师兄应当也在耶娘身旁罢?


    她想着想着,眸中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想到他要死,沈情应该开心的,谁叫他上辈子要杀自己。可一想到以后世间再也不会有李道玄这个人,沈情的唇角不禁抿直,一股子小小的、酸酸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心尖尖萦绕。


    沈情摇了摇头,将这股情绪归根结底为下意识的依赖。


    毕竟李道玄对她实在好得没话说,一路走来,她受到的苦约等于无,什么坏事苦事全都叫他挡在了身前,打碎了揉进肚子里。


    不知不觉间夜色深了。


    李道玄将布袋子掏出,里头的米已经装满了袋子。


    他瞧了瞧沈情纤瘦的腰身,蹙眉道:“怎么这些日子过去,还没长点肉。”


    经过他不懈努力下,沈情是累了点,可她的胃口也大了些,连带着吃东西也香了起来。可数日过去,她的脸上、身上都不见丝毫长肉。


    沈情轻哼一声,骄傲道:“这叫老天赏饭吃。”


    李道玄转身出去了。


    沈情以为是自己把他气跑了,可没过多久,他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白粥进来,而他腰间的米布袋子瘪了些。


    沈情眨了眨眼,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李道玄:“百家米。”


    “我知道,只是……你就这么把它煮了?”


    他日夜不停歇,天天往人家家里钻,又是帮忙铲雪,又是帮忙做事,才能换得一粒米,好不容易才攒了一袋子,他说煮就煮了?


    李道玄:“我乐意。温度刚刚好,趁热喝。”


    沈情愣了愣,旋即垂眼,“我不喝,没胃口,要喝你自己喝。”


    李道玄蓦然抬眼,定定望着她:“百家米,百家福,偌大的福气送你,不要?”


    “是谁说想百岁无忧的?”


    沈情心头仿佛被重锤砸了一记,她声音愈发低沉:“这些米又不是我攒的,你自己攒的,我便是吃了也得不到这些福气。”


    岂料李道玄挑挑眉,“谁说不是你攒的?院子里的雪你没有铲?做饭时地上的柴火你没有捡?老人家要的花不是你折的……”


    他口中桩桩件件,句句属实。


    可就是不对。


    最累、最重的活儿全是他一个人干的,她铲的雪只有拳头那么大,地上的柴火,也不过是她随手扔了条枯枝进火堆,折花只是因为她刚好顺手……


    可即便如此,这些米也变相地算是她“攒”的,或者说,是二人共同攒的。


    百家米,百家福。


    求百家福,需所求者一步一步行走,日夜兼程,不得寻捷径,不得耍懒,赐米之人得是长寿健康者、生活圆满者,赐米即赐福,即将自己的福气送给他人。


    而食用百家米的人此后福运护体,百岁无忧。


    但百家米也只是个传说,真正实践者少之又少。


    沈情以为他是怕死,所以想要求百家米来寻求慰藉,可如今,他毫不在意地舍去一小半米熬成粥,递由她手中。


    沈情眨了眨眼,面上一派自若,心却乱成一团麻,她强装镇定接过这碗粥,“哼,白来的福气,不吃白不吃。”


    李道玄心头默念:才不是白来的福气。


    沈情一口气闷完粥,李道玄给他收了碗,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沈情觉得,如今的李道玄愈发沉默寡言,话少了,活动也少了。


    每日除却画符、熬粥,到了晚上便抱着她入睡。


    又是一日,月色降临,他停下画符,翻身上床。


    沈情没有睡着,她感到床一侧塌陷了下去,紧接着一具温热的躯体覆了上来,将她紧紧裹着。


    外头的天是冷的,只有他永远是暖的。


    他不语,沈情便闭眼,准备入睡。


    这回她没有受刺激,也没有受重伤,可她做了个梦,梦见了前世。


    烈火冲天,黑气萦绕,红衣似火,少年双目赤红,跪立于八卦图阵中,眼中涌动的,是沉沉疯狂与恨意。


    在他身后,身形模糊的黑衣人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好似说了什么,少年脑中紧绷着的弦“嗡”地一声,断了。


    他骤然提剑而起,通体幽玄的秋仁直直对准他,少年双目泣血,一字一句道:“还、给、你——”


    秋仁剑骤然蹦出冷芒,剑锋却陡然转了个向,对准他丹田处,狠狠一刺——


    沈情眉头一皱,她的身体似乎是想动,可身上像是压了千斤重,“她”费了半天力也丝毫动弹不得,半晌,只有手指微不可查地卷了卷。


    可就这么个小动静,却叫黑衣人的注意力放到地上躺着的人这,他道:“时间快到了,送你个小惊喜,别再缠着我了。”


    说出这话的语气颇为苦恼,紧接着沈情看见,黑衣人伸出食指,对着地上人的眉心一点。


    少年不动了。


    黑衣人又走到她面前,俯下身。


    他的指节很白,不似年迈之人的手,应当是个年轻人。


    沈情看着他的食指送到自己额间,她下意识闭眼——


    再往后,沈情幽幽转醒。


    面前是李道玄精致的下颌,格外红润的薄唇,再往上,是一双令人惊心动魄的眸子,眼睛睁开,又是黑漆漆的瞳孔,深不见底,却又隔了层雾,雾里的东西她看不清。


    就好像,眼睛的主人装了很多很多心事。


    沈情一惊,竟不知他何时睁的眼。


    李道玄凑过来,埋头啄了啄她的眼尾,随后起身穿衣。穿戴完毕,他提着已经缩水不少的米袋子准备出门。


    不知为何,想到方才那个梦,沈情心里一阵惊慌,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她还觉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就像是突然隔了一层云端,离她越来越远了。


    沈情心里头堵得慌,下意识抓住他的米袋子,“罢了罢了,不吃了,这些米你自己留着,我快吃吐了。”


    李道玄将她的反应归结为“吃腻了”。


    忖了忖,一袋子米被她吃了大半,如今只剩一碗的量,也不在乎这一时。


    他收了米袋子,转念一想,将袋子递给她,“想吃了告诉我,我去给你熬粥。”


    沈情捏了捏袋子,压下心头莫名的慌乱,嗯了一声。


    李道玄又开始提笔画符,一刻也不曾停歇。


    沈情对他这无比异常的行为感到一阵怪异,他画了很多很多符,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符纸都画出来。


    就好像是,以后没机会画了……


    沈情甩了甩脑袋,觉得脑袋还有一点晕,干脆又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


    诡异的是,她又做了个梦。


    梦里,她依旧是躺着,窗外在飘雪。


    床榻旁还有两个人围着,正喋喋不休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你这样,是逆天而行,会遭报应的!”是师兄的声音。


    “我乐意。”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怕吵醒床中少女。


    “你——不如让我来,幼安是我妹妹,你是她最重要之人,无论如何,她不能没有你。”男子叹了口气。


    “你?你一个棺材子,什么都不是,也配为她送命?”他的声音格外刺耳。


    柳霁月却知晓他的用意,丝毫没有生气,他乃棺材子,此事不知被多少人当做茶后闲谈,他早就不在乎了。


    “幼安不能没有你。”他无力道。


    “目前来看只有我能用这个法子,何况,时候也快到了。”他同样执拗道。


    雪花纷纷扬扬,飘进了窗户,寒气也顺着窗棂涌入,床帐中的少女轻咳一声,柳霁月一顿,快步走上去关窗。


    少年踱步来到床前,与她额贴额,鼻尖相触,“幼安,好梦。”他轻声呢喃。


    少女眼皮子紧闭,彻底软了身子,沉沉睡去。


    沈情一觉醒来,窗外又开始落雪。寒关镇紧邻边境,与蛮夷之地交接,也是离鬼祟坡最近的一个小镇,同样的,寒关镇常年处于极寒之地,一年有九个月都在落雪,几乎没有夏日一说。


    过了寒关镇,南行数十里,就是远近闻名的鬼祟坡。


    李道玄丝毫不急,依旧画着符,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空白符纸,他画的符几乎快堆到她的膝盖高了。


    沈情想到先前做的几个怪异的梦。


    第137章


    她眉头快拧作一团,梦里,他是什么时候自毁丹田,口中那句“还给你”又是对着谁说的。


    他与师兄又说了什么,什么送命?为她送命?


    沈情的心乱作一团麻,她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沈情曲了曲指节,抽了几张空白黄符,又弄破指尖,以精血作符。


    李道玄见状,摁她的手。


    沈情道:“才不是帮你画的,这是给我自己护身用的。亡魂那么多,鬼知道会不会波及到我。”


    李道玄收了手,不再阻拦她。


    沈情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超度这些亡魂?”


    “明日。”


    “……”


    李道玄:“我想先将最厉害的几个祟物收拾了,剩下的怨灵想来就不会受压迫,自然超度下来也轻松。”


    有了游道子的九转轮回钵在,也不必担心时间问题。


    倘若炼化一只妖物要一日乃至几日,那么有了九转轮回钵,他只需将妖物收押至钵内,九转轮回钵自会炼化这些妖物,可以省下大部分时间。


    越临近他口中的“明日”,她愈发慌乱,不知为何,一股偌大的虚无与恐惧席卷而来,就好像,即将要发生什么,她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趁着李道玄去端吃食的空隙,沈情又叫先前伪装成系统的小铃铛:“小铃铛?”


    “……”


    她叫了半天,依旧没有答复。


    小铃铛已经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了,自琉璃心失踪后没几个月,它也没有声音了,难不成,小铃铛真的失踪了?或者说,消散了?


    “系统?001?”她不死心。


    “001很高兴为您服务,宿主……”一道微不可查的,虚弱到极致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情差点激动得跳起来,她急切问道:“你去哪儿了?为何消失了大半年?”


    小铃铛的声音断断续续,“……主人,小铃铛,琉璃心没了,小铃铛没有寄托的……会越来越虚弱……”


    小铃铛快要消散了。


    沈情恍然惊觉。


    原来琉璃心丢了并不意味着小铃铛还会存在,只是它消散的时间要久一些而已。


    沈情问:“琉璃心真的彻底消失了?”


    小铃铛沉默片刻,最终违背意愿道:“是,琉璃心已经被宋娘子吃了。它随着宋娘子一齐消散了。”


    琉璃心只是掉落到渭河里面去了,它能感应到。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它必须要隐瞒这一消息。


    李道玄必须死。


    离开琉璃心太久,小铃铛其实也会受到影响,只是它的消散得要慢许多,不过也快了。


    小铃铛强制令自己沉睡大半年,就是为了这几天,它一定要看着主人活下去。


    它想。


    沈情又道:“你是跟着我重生的,我问你一些事。”


    小铃铛默了默,“主人,你讲。”


    “关于穿书的这些故事,包括系统重生这些话术,都是我教你的,对不对。”


    “是。”


    “为什么?”


    小铃铛沉默。


    沈情想了想,换了个说法继续问:“也是我告诉你,在我重生后,你需要假扮系统来让我攻略李道玄。”


    小铃铛:“是。”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比翼双生阵副作用是什么,所以编了这个故事,只有攻略下李道玄,我想做什么才会顺利。是吗?”


    沈情差不多能猜出来,小铃铛传给自己的《捉妖录》这本书,其实是她自己编的。


    “是。”


    其实不是。其实主人想要的,是重新爱上她的李阿蛮。只是,中途好像出了什么差错,导致主人一直想杀他。


    沈情不解:“你直接告诉我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大圈弯?”


    小铃铛:“主人,重生,乃逆天改命之举,小铃铛即使跟着主人回来了,也不能说太多,否则,有违天意,会出岔子的。”一切只能靠沈情自己去摸索。


    言外之意,上一辈子发生的事它几乎不能透露,如果想知道,只能靠沈情自己去想。


    沈情沉思良久。所以小铃铛指望不上了,她只能自己去想。


    她再次想到上回那两个奇怪的梦,眼皮子一跳。


    沈情额头剧痛,她撂下符纸,抱住脑袋道:“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真相不重要。


    他上辈子杀了她,这辈子她也要杀了他。


    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已经消了,她可以活得很久,就这么简单。


    沈情不断给自己洗脑,努力压下心头怪异。  。


    第二日,李道玄消失了。


    秋仁剑也不见了,满屋子都是他留下的符纸,光靠砸,也能把前来捣乱的妖怪砸死。


    这回他是真的丢下她了。


    沈情晚上又做了几个梦,都是前世发生的事,她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复苏,连带着沈情也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


    上一世的他怎么那么好?好到沈情都快狠不下心杀他了。


    鼻尖酸酸的,沈情强压下涩意,试图开窗,却发现窗户打不开了,她又试着推门,门纹丝不动。


    她怒了!李道玄居然独自抛下她,将她扔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听到动静的店小二隔着一道门问:“夫人,您还好吗?”


    “你觉得本娘子像是很好的样子么?”沈情强忍怒火道。


    店小二道:“您家阿郎托我告诉您,他的人稍后来接您回去,他还说,百家米记得吃了,不要浪费。”


    这番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交代遗言,沈情揉了揉闷得慌的心口,心想:“他到底要做什么?”


    见里头许久不回话,店小二又安慰她几句,旋即走了。


    沈情凝神研究着屋内物什,心头冷笑。


    武力值她是比不过他,可别忘了,在阵法上,她可是能碾压他。


    一个破阵还妄想困住自己。


    不多时,咔嚓一声响,花瓶应声落地,碎成一片,屋内似有一片透明水波扩开,再一睁眼,又好似错觉。


    沈情推了推门,这回能推动了,可打不开门,门被锁了。


    她另辟蹊径,改为翻窗,刚翻出去,就见自家“影子”和几个陌生的侍从杵在跟前。


    “娘子,该回家了。”


    这厮可精着,连她破阵的时间都算得刚刚好。


    沈情冷笑连连,他连拖带拽地将她拐到这个破地方,害得自己吃不好睡不好,如今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又要把她甩掉?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要看着他死才解气!


    沈情扣开银镯机关,引出一粒药丸,趁着众人都还没能反应过来时,一口吞下。


    药效即刻生效,她口鼻溢出黑色的血,连带着好不容易被养回来的唇色也变得惨白。


    在一众惊慌失措的面孔中,沈情对着鬼祟坡的方向竖了个中指,转而对着这些人道:“你家主子给的毒药,只有你家主子能解,还不快带我去鬼祟坡?”  。


    鬼祟坡内,一片雪茫茫,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积雪,刮在人脸上,像一把把无形的刃。


    一抹突兀的红色在沸腾的雪雾中若隐若现,大风卷过,带得红色发绳飞扬,打在冷硬地下颌,他的发上还捆了粉色绢丝带,带尾的铃铛几乎被他错乱飞扬的墨发掩盖。


    李道玄垂下眼帘,将手中一道符埋下,随即起身,走到下一处阵眼,又埋下一张符,周而复始。


    他抿着唇,目光冷峻,专心致志做着自己的事,丝毫不在意这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


    不多时,他顿住了身形。  。


    鬼祟坡其实只是个极为普通的山谷,谷后便是鬼城。


    如今一道偌大的结界将鬼祟坡连着鬼城一道困住,将其与外界彻底隔绝。


    沈情从结界往里看,只看见一片白茫茫,其余的,便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祟气,没有鬼气,没有想象中的怨气冲天,平静得有些诡异。


    或许是这些东西都跑到山谷后头去了,常人看不见罢了。


    沈情包括许多来过此地探查过的人都这么想。


    她擦去唇角新一轮溢出的黑血,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她道:“就在这守着,等我出来。”


    她要亲眼看着他死。


    沈情往前一迈,身形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其余人一惊,急忙往前跑,却被一层透明薄膜似的结界挡住,无论他们如何砍,如何打,也不能往前一步。


    沈情踏入鬼祟坡,不由得裹紧了氅衣。


    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常年刮着的风雪,再也没有别的。


    沈情眼尖地瞥见地上还有一串脚印,脚印只差一点点就被雪完全盖住,若她再晚来一步,恐怕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沿着脚印一路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道颀长精瘦的身影。


    那人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着实有些怪异。


    沈情暗暗抽出符纸,一步一步往前挪,待看清了他发上捆着的绢丝带,沈情确认了他的身份,这才放下符纸,喊道:“李道玄!”


    少年缓缓转头,看清来人,他眼皮子一跳。


    李道玄几乎是大步跑着过来,他抓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在她身上巡视几圈,见她除了唇色白了点,再无外伤,这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跟着来的?”


    沈情指了指身后地上。


    李道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串极为明显的脚印缓缓延伸至远处。


    ……


    他额角突突直跳,李道玄一把抄起她就往结界外走。


    沈情窝在他怀里,又吐了口血。为了不把唯一的氅衣弄脏,她还特地将脑袋一歪,将血吐到地上。


    他立马慌了神,“吃什么了!”这还是李道玄头一回对她如此疾言厉色。


    沈情眼也不眨道:“毒药。那些人怕我死,就把我送来了。”


    李道玄似乎被她弄得无话可说。


    沈情眼一眯,在他怀中笑得像只狡黠狐狸,“你再朝外走一步试试。”


    李道玄面无表情迈出一步。


    沈情喷出一大口血,脸色又苍白几分。


    第138章


    “解药。”李道玄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


    “唔,解药自然会吃,前提是你不能赶我走。”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笑眼眯眯道。


    其实这也不算毒药,只是会叫人吐几口瘀血罢了。看着吓人,没什么大用,反而还能助沈情将体内的杂质排出。


    二者对峙良久,终是李道玄败下阵来。


    他问:“你来做什么,这里随便一个妖物都能要了你的命。”


    沈情笑眯眯道:“自然是要亲眼看着你超度你高家魂呀。”


    “你阵法学了个半吊子,还妄图一己之力改阵中阵,好阿蛮,你可太自负了。”


    沈情指向先前他埋符的地方。


    她一眼便瞧出李道玄欲作何打算,不过是顺水推舟,将昔日玄机阁与东山寺弟子倾尽全力所布下的结界改为“娑婆诃”。


    所谓婆娑诃,便是一种净化怨气,超度亡灵的阵法,此阵法不同于寻常的往生阵。


    若硬要做个区分,往生阵最多一次只能超度两三个亡魂,婆娑柯便不同了,它是跟着布阵人来的。


    若此人阵法学得一般,婆娑柯的威力便小,若对于阵法一术已到了至臻之境,那这“娑婆诃”便能将方圆百里的怨魂一并引至阵中,布阵者以“介子”为引,化作涤尘净火,连魂魄深处的戾气都能烧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承载怨灵的“介子”,也就是容器极为难找,需得有极强的怨气承载力——寻常法器遇怨则裂,沾戾便污,唯有那类生于极阳之地、极为克制鬼祟一类的东西方能用作“介子”。


    李道玄眼也不抬,沈情这话,毫不留情戳破了他的打算——想借这玄机阁与东山寺遗留的结界根基,将当年牵涉其中的所有枉死者都一锅超度了,好让这鬼祟坡彻底清净。


    李道玄:“是,这些亡魂滞留于此数十年,早已成了气候,寻常阵法根本镇不住,稍有不慎便会适得其反。”


    沈情却忽然收起了笑,挣脱他的怀抱,走到他埋符的那处雪坑旁,蹲下身用指尖捻了点雪,“我是不懂你这‘一劳永逸’。”


    她倏尔转头,“可我记得玄机阁的典籍里写过,‘娑婆诃’虽能净怨,却需亡魂自愿入阵。若你强行引魂,婆娑诃的‘介子’不过是死物,但凡亡魂稍作挣扎,阵法不就破了么?”


    “我自有办法。”


    沈情指尖一弹,那点雪落在李道玄脚边,竟隐隐泛起一丝青黑——


    李道玄猛地低头,才发现自己埋下去的符纸边缘,不知何时已爬满了细密的裂痕。


    他立刻咬破指尖,以纯阳血驱散沈情指尖缠绕上的怨气。


    沈情道:“地表一丝怨气也不见得,原来是藏到地底去了,你早就发现了吧,怪不得刚见你时,你跟个鬼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将她指尖的怨气驱散,李道玄蹙眉道:“别忘了你的极阴之体,是极容易招一些脏东西的,不要什么都去碰。”


    沈情点了点他指尖渗出的血,“唉呀,这不是有你嘛,我才不怕。”


    一番话说得李道玄唇角轻扬,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倒叫沈情浑身不得劲。


    沈情缩了缩脖子,毫不客气指挥他道:“你去,挖开看看。”


    她随意指了两处地。


    李道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随意挥出两道剑气,地面瞬间破出两个巨大的坑,骤然间若大的怨气自两个坑内涌出。


    沈情眼皮子一跳,望着冲天的怨气,心想:坏了!挖猛了!


    李道玄将沈情挡在身后,踱步向前去查看,沈情自他身后冒出个脑袋,只见两个大坑内,埋着数具尸体。


    尸体面色乌青,被冻得硬挺如石块,四肢蜷曲着嵌在冻雪中,仍保持着被大雪吞噬时挣扎的姿态。


    他们身上还裹着十多年前的灰布甲胄,甲片早已被冻得崩裂,边缘卷翘如枯叶,上面凝结的白霜还混着暗红血渍。


    有的尸体腰间还挂着锈成黑铁色的环首刀,刀鞘冻在冰土里,只露出半截刀柄,缠绳早已脆化剥落。


    更有几具尸体手骨仍紧扣着长枪,枪尖戳进冻土层,枪杆上的漆皮裂得像蛛网,却还能看出当年缠裹的防滑布条痕迹。


    最骇人的是他们的脸——眉眼口鼻都被冻得扭曲,皮肤像老树皮般起皱发黑,有的眼眶里结着冰碴,有的嘴唇冻裂成数瓣,露出乌紫的牙床。


    即便过了这么久,尸体也丝毫不见腐化。


    沈情沿着满是尸体的大坑往前看,一座狭窄的山谷赫然矗立,而他们脚下踩着的地,正是三万将士的埋尸之地。


    突然,这些尸身体内钻出许多黑气,化作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骷髅脸,朝着二人冲来。


    难怪地表不见一个怨灵,原来是都躲到了地底的尸身里!


    李道玄眼疾手快将沈情往身后一甩,拔剑而对。


    “锃——”


    他以内力为引,生成一个偌大的透明薄膜,将数以千计的怨灵不断往上撞,薄膜如同蛛网不断扩大,碎了又组,组了又碎。


    沈情被人甩到地上,她来不及骂人,当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她随意拍了拍身上的雪,就从腰间取下锦囊,里头全是符纸。


    她顺着李道玄未做完的事开始做。


    找到当年那些人布结界时埋下的阵眼,手动改阵。


    鬼祟坡的结界极大,阵眼也至少有一百个。


    沈情叫道:“李阿蛮,你找了多少处了?”


    李道玄抵着越来越多的怨灵,回头道:“以你现在所处的地方为例,你身后所有的阵眼都被我找了,共三十有二处,再往前,剩下的都没找。”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成千上万的嘶吼长鸣给掩盖,怨灵越发多了,几乎将日头完全覆盖。


    “你还能坚持多久?”


    “两刻钟。”


    沈情当机立断往前跑。


    李道玄知晓她要做什么,目光隐隐染上担忧,很快他回过头,凝神对上这些东西,但凡有趁乱从他眼皮子底下钻出的怨灵,他都咬咬牙,挥出九转轮回钵,狠下心将其收了。


    若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伤害这些怨灵。  。


    沈情一刻也不敢耽搁,婆娑柯她略有涉及,实施下来倒也算熟稔,她循着阵法波动处找到那些阵眼,一个一个将阵眼拆解,又重新布阵。


    四十个、五十个、六十个……


    沈情喘着粗气,面上全是热出的汗,肺腑仿佛要炸裂,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滚烫。


    若非这一年里跟着李道玄那厮一路走,换作以前的身体,怕是她早就倒下了。


    九十、九十一处……


    就快了。


    真他耶耶的累。


    她的脑袋浑浑噩噩,步伐愈发沉重。


    就在找到第九十五处时,她眼前骤然一黑。


    沈情以为是自己眼睛看不见了,心头狠狠一跳,她忍着恐慌将视线往上移,却见一匹高头大马矗立,马上一道如山高的魂躯正对着她。


    魂躯通体怨气萦绕,怨气浓郁得几欲滴水,几乎将沈情整个人笼罩住。


    马是幽灵马,浑身上下只剩一副泛着幽蓝色光的骨架子,数不清的怨气充则当了它的血肉。


    远远一瞧,只会觉得这是一匹生的比较高大的黑马,凑近了才能发现,马身是半透明的。


    骑在马上的东西似乎也是个怨灵,只是他的身躯格外高大,身上残破的明光铠早已锈成了黑褐色,甲片间还凝着未化的冰霜。


    怨灵拉着马鞍动了动,他突然俯下身。


    沈情看见,怨灵不似如常骑乘那般踩着马镫,而是腰间捆着一圈铁环,铁环上延伸一道黑雾缠在马腹上,仿佛人与马本就是一体。


    那黑马动时,四蹄不沾尘土,蹄下反倒拖着淡淡的寒气,逼得沈情一个激灵。


    怨灵又往下俯了俯,几乎与沈情平视。


    沈情屏住呼吸,胆子极大地往他脸上一看,他的眼眶处空洞洞,只剩黑气涌出,竟还是个瞎了眼的。


    她下意识往后退却一步,那硕大的魂躯动了。


    他挑动手中长枪,对着沈情的方向落下。  。


    李道玄收了九转轮回钵,抹去额头虚汗,回头一看,就见眨眼的功夫间,有半个小山丘高的怨灵提枪而起,将沈情同破布娃娃般挑起,挑到马背上,随即转身勒马,往山谷深处去了。


    马腹上的少女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李道玄骤然红了眼眶,他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声音粗粝嘶哑,混着血气从牙缝里挤出来:“放下她——”


    话音未落,他已抓起秋仁,收了结界,足尖一点便如离弦之箭追了上去。


    方才为了阻挡这些怨灵本就耗了大半内力,此刻李道玄强行提气,胸口一阵翻涌,喉头涌上腥甜,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怨灵骑的黑马似是鬼魅所化,四蹄踏在地上无声无息,速度却快得惊人。


    李道玄眼睁睁看着沈情伏在马背上,裙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片随时会破碎的云。


    “把她还给我!”李道玄嘶吼叫道。


    怨灵连头也未回,只是勒马的手紧了紧,幽灵黑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速度又快了几分,转眼便要消失在山谷的浓雾里。


    李道玄心急如焚,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秋仁剑上,剑身瞬间亮起刺目血光,也顾不得身后是高家军亡灵,他一剑斩出,瞬间大半怨灵尖叫着被撕成碎片。


    一剑暂时阻挡了它们的纠缠,李道玄也有了喘息时间,可当他再往前看,只剩一片雪雾茫茫。


    他骤然愣神,神色呆呆,眸中满是迷茫。


    成千上万的怨灵转瞬而至,通通朝着他的脊背撕咬,不消片刻,温热的鲜血便洒了满地。


    他也好似知道疼了,溃不成军地跪下,身体屈成一团。


    第139章


    幽灵马跑得极为稳当,四只蹄子踩在地上如履平地,只是沈情趴在马背上,这个姿势难免令她觉得难受。


    她偷偷瞄了怨灵一眼,见他没有丝毫杀意,便试着动了动,她想撑起身子。由于没有马镫,沈情不出意外地脚下一滑,摔了出去。


    那身形高大的怨灵似有所察觉,一把拎住快要摔下马的沈情,将其轻轻一提。


    沈情脚下瞬间踩了个东西,她后知后觉抱住怨灵的胳膊,往下一瞧,怨灵竟是将自己提到他脚背上踩着。


    马没有马镫,他便将自己的脚充当马镫。


    此时的场景便是——沈情侧坐在幽灵马背上,脚下踩着怨灵的脚背,那怨灵还贴心地横了只胳膊给她抱着,不至于让她掉下去。


    沈情偷偷瞄了眼怨灵的脸,赫然对上一双空荡荡黑黢黢的眼眶,这滋味着实奇异,她压下突突直跳的眼皮子,试着同他说话。


    “您……要带我去哪儿?”


    怨灵张了张嘴,嘴里空荡荡一片。


    不仅被挖了眼,连舌头也被剜了。沈情甚至怀疑,这只怨灵生前就是被马活活拖死的。


    这匹马身上不见马镫,反而腹部捆着一圈铁环,铁环上一道细长黑雾延伸至怨灵腰腹,将二者紧紧缠绕。


    怨灵身上的明光铠不仅破旧,在他的一侧甚至有因明显拖拽摩擦而弄出的痕迹,甲片卷了边,破了相。


    怨灵不能说话,只是伸出大掌,在她脑袋上揉了一圈,力道不轻不重,有几分安抚意味。


    这是在安慰她?


    似乎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她,怨灵扯下面巾挡住脸,又将她的脑袋掰回去。


    不知为何,这只怨灵给沈情感觉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簌簌风声停止,一座硕大的城门屹立,老旧的的牌匾上“鬼城”二字饱经风霜,却难掩寒骨锋芒。


    鬼城……


    这便是十多年前相繇所残害的鬼城,因忌惮相繇,又怕鬼祟坡怨气冲天,滋生的祟物都跑出来,圣人索性派人将其连着鬼城一同封印。


    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她竟是兜兜转转来到了这传说中的鬼城。


    更令人意外的是,怨灵提枪在城门慢悠悠敲了三下,不久,城门轰隆作响,被打开了。


    沈情瞪大了眼,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脑袋,目光所及之处,起码有二三十人。


    人,还是活的。


    只是他们各个都面瘦肌黄,身上裹着一层层几乎包了浆的看不出模样的黑布,似乎是用来御寒的东西。


    为首的一个面容黑黢黢的少女见了沈情,同样瞪大了眼。


    似乎头一回瞧见这般精致的人儿,一群人围着沈情看了又看,沈情则还处于一种极度震惊的状态。


    传说中妖邪横生、祟气冲天的鬼城竟还有活口在?还不止几个,而是几十个,甚至可能有几百个。


    在这寸草不生、危险重重的腌臜地里,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些人也同样在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新活人?


    怨灵将她放下马,又用长枪将她往前抵了抵,示意她快进去。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为首少女伸出黑乎乎的爪子想要拉她,可看见沈情雪白干净的氅衣,以及一双掩藏在衣袖下白嫩精致的手,她又红着脸收回了手。


    沈情也顾不得洁癖,拉住她的手。


    少女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生怕惊扰了面前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人,小心翼翼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问道:“你也是迷路的人吗?”


    “……”


    少女道:“你别怕,有大将军在,没有妖邪敢来鬼城作乱,只是要委屈你一下了,这外边有结界,还有好多好多妖物,恐怕你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


    沈情问:“你们一共有多少活口?”


    少女怔了怔,正要答,却被同行伙伴拉住了,同伴对于沈情这个格外突兀的外来者极为警惕,他拉住少女,“阿绿,莫要什么都往外说,此人是人是鬼都还不知道!”


    名唤阿绿的少女瘪瘪嘴,“可,人是大将军带回来的,肯定没问题啊。万一只是一位误闯入鬼祟坡的哪家娘子呢?”


    同伴将沈情浑身上下打量个遍,蹙眉道:“鬼祟坡毗邻边境蛮夷之地,物资稀缺,寸草不生,你见有哪家娘子穿得有像她这般精致。”


    阿绿一愣,“对哦,阿娘说过,长安的娘子各个都跟仙女一样,就像水捏出来的,小娘子,你是从长安来的吗?”


    沈情看见阿绿的同伴明显嘴角一抽。


    她答:“嗯——”


    阿绿对同伴道:“你看!她是长安来的小娘子,总归不是妖怪变的。”


    同伴给她脑袋敲了敲,“长安的娘子不在长安享福,跑到这鬼地方来受罪,不是更诡异了么!笨蛋!”


    沈情道:“我是从长安来的,但我不是什么妖邪,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我是来带你们出去的。”


    出去,多么陌生的词啊。


    众人皆是一怔,可当联想到他们此后不必困在这荒寸之地,神色又不约而同染上狂热与希冀。


    有人拍板道:“带她去见族长!”


    一群人同怨灵辞别:“大将军再见!”便一窝蜂拥着她进城。


    沈情见到了族长,这是一位六旬老者,她有着饱经沧桑的面颊,枯瘦的皮肤,唯独一双鹰眼极亮。


    在沈情点明自己来意后,族长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然后毫不犹豫将鬼城的故事全部告诉了她。


    沈情也知道了,将她带回鬼城的怨灵,就是当年离奇失踪的高将军,也是李道玄的祖父。  。


    十多年前,相繇自鬼祟坡出世,他痴迷阵法,于是扮作普通书生混入了鬼城,他在鬼城布下八宫绝杀阵,几乎将满城的人都屠杀殆尽。


    如今阿绿一行人,便是当初幸存下来的活口。


    他们之所以能够捡回一条命,全靠一位叫姑射的女冠。


    女冠来晚了一步,百姓折损大半,于是她拼尽全力与相繇斗法,保下了仅存的人,终于拖到了朝廷的救援。


    沈情的师尊也就是千机真人、玄机阁与东山寺弟子通通出动,合力捕捉相繇,最终千机真人为保下一个孩童,硬生生挨了相繇一口,在斩下相繇一只脑袋后,已经溃败不堪的相繇自此逃遁,蛰伏数年。


    千机真人不久也因中毒辞世。


    鬼城暂时安稳,姑射女冠便走了。


    可没多久,蛮夷来犯,鬼城百姓还没来得及整顿,就听高将军叛逃,三万将士埋骨鬼祟坡的消息。


    由于这里是相繇出世之地,本就易生鬼祟,三万将士又死得极冤,害怕长久下去酿成大祸,圣人便派人将鬼祟坡连着鬼城一同封印。


    不久,怨气开始滋生,高家军的亡魂化作一个个怨灵,整日在鬼祟坡飘荡,再后来,高将军出现了,他是鬼祟坡里最为厉害的一个怨灵。


    有了他在,高家军的亡魂听话极了,乖乖地缩回了地下沉睡,不再乱飘。只是有些额外滋生的邪祟存在,于是鬼城里的人总能看见这么一个场景——


    骑着黑马的怨灵整日在鬼城附近徘徊,遇见一个不安分的邪祟便杀,若有偷偷跑出鬼城想要寻找食物的百姓,他也会将其送回来。


    为此,城内百姓靠着当年留下来的物资勉强存活至今。


    为了取暖,满城都被他们种满了梅树。


    在这里,没有火资源极为稀缺,于是他们每日都会种很多梅树,往往一轮树烧完了,新的树又长出来了。


    直至今日,他们等来了沈情。


    沈情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直到城外扩开一道巨大的风波,沈情才惊觉,自己把李道玄这厮忘了!


    沈情当即提起裙子向着城外跑去。


    只见不远处满天风雪与怨气萦绕,双目幽红的人提着一柄玄剑,与半个山丘高的怨灵缠斗在一起。


    幽灵马将蹄子一扬,少年借力踩着马蹄子飞身一跃,来到马首,身形稳如泰山,他提起玄剑对着怨灵脑袋砍去。


    沈情心头一跳,“不要!”


    风雪交加,将她的声音掩了去。


    李道玄有一瞬停滞,又好似错觉。几乎与他同高的长枪骤然一横,挡住他的攻势。


    他不死心般又是一剑,皆被怨灵挡去。


    沈情叫道:“李道玄,他是你祖宗!快停下!”


    风雪实在太大,处于愤怒中的人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这个可恨的怨灵,丝毫听不进外界的声音。


    沈情气得直跺脚,干脆扔了厚重的氅衣,身上轻飘飘的,更方便她在雪中穿行,沈情不再犹豫,朝着二者争斗的漩涡中心跑去。


    李道玄似是累了,他最后道:“她在哪儿?”


    怨灵歪了歪脑袋。


    李道玄彻底失了耐心,一剑挑落怨灵的头盔。


    怨灵不止眼睛和舌头被剜了,就连耳朵也被割了,双耳处还插着两根粗长的银针。


    李道玄冷冷凝视着他,从腰间取下九转轮回钵,催动咒语。


    沈情看见了,跑得更快了,终于,在他念完咒的一瞬间,沈情一把抓住他的脚,“李道玄!停下!”


    少年怔住了,他呆呆地往下看,就见一脸生龙活虎的少女陡然闯入视线内,毫发无损,只是脑袋处毛绒绒地,发型乱了些。


    他眨眨眼,收了九转轮回钵,从马首上跳下,将她浑身上下看了又看,旋即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李道玄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大狗,将脑袋埋在她颈窝,一动也不动。


    肩头传来几滴湿润的触感,沈情指腹摸了摸,是水。


    李道玄哭了。


    沈情意识到,他在为她而哭。


    第140章


    沈情安抚地摸摸他后脖颈,幽幽道:“你知道方才你差些收了的怨灵是谁吗?”


    怀中人动了动,只是揽在腰间的手更紧了些。


    “不想知道。”


    “李阿蛮,那是高将军。”


    他身子一僵,从她怀中直起身。  。


    沈情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眼前怨灵依旧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她叹了口气。


    “你快想办法啊,就差三处阵眼了。”


    二人此刻在想,既然高将军能够让这些高家怨灵乖乖地呆在地底,是否也能让他们乖乖地钻到“介子”中,等待超度?


    可任平沈情嘴皮子都快说干了,也不见怨灵有任何反应。


    她急得直跺脚,怨灵才似有所感,揉了揉她脑袋。


    李道玄似乎此刻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眼似乎躲在城门后的一群人,又看了看不知何时重新戴上了头盔的怨灵,他喉结滚了滚,压声道:“他……听不见。”


    ……


    不早说?


    沈情一脸幽怨推开他,开始想别的法子。


    她想了想,问:“你外祖父应当识字?”


    李道玄:“我不曾见过外祖父,不确定。不过可以一试。”


    沈情当即走上前,拉过怨灵宽厚的大掌,试着写下几个字。


    李道玄不知眼前少女同怨灵写了什么,那怨灵高大的身躯似乎顿了顿,转而扭头,精准找到他的位置。


    怨灵骑着马来到他跟前,抬起手掌,又落下。在他头上按了按,似乎在掂量着他的身高。


    李道玄屏住呼吸,头一回滋生一种名为“紧张”的情绪。


    怨灵掌心抚过他的脸颊,细细感受着他的五官、骨骼,好似这样,就能知道当初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人,如今长成了哪般模样。


    李道玄微微张大眼,目光紧紧盯着怨灵。


    哪怕祖孙俩只曾有过一面之缘,哪怕被高将军抱在怀里时,他也只是个不记事的小团子,可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在心头“噗”一下化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独属于母族人的,源自血脉里的牵绊。


    这是阿娘的父亲。


    不多时,怨灵收回手,又拍了拍他的肩,带有几分骄意味。似乎在说,看吧,我女儿的孩子如今长大了,还是个骨骼新奇的小子。


    沈情弯了弯眼,凑到李道玄身旁,“你猜,我同你祖父说了什么?”


    李道玄喉间酸涩,压着嗓音道:“什么?”


    “我说:‘高将军,这是您的孙儿,他可厉害了,不仅叫师家人付出了代价,还娶了我这般顶顶好的小娘子。’”


    李道玄说:“是,沈幼安是这世上顶顶顶好的小娘子,能娶到你是我三生荣幸。”


    沈情的笑容一收,有几分难言滋味在心里化开。


    她转过头道:“好了,不贫嘴了。”


    她复又在怨灵掌心写下几句话,怨灵这回懂了,他挥了挥手中长枪,先前被他强制叫回地底沉睡的怨灵有了动静。


    地面颤了颤,似乎在回应高将军。


    沈情道:“好了,你的介子呢?”


    李道玄:“早就准备好了,先准备婆娑柯吧。”


    沈情道:“随你。”


    怨灵一把将沈情捞起,沈情坐在马背上,指挥着他往阵眼的方向去。


    有了高将军在,沈情这回轻松多了,不过半柱香功夫,最后一个阵眼改动完毕。


    沈情将所有人叫回了鬼城,又布了好大一个结界将鬼城罩住,避免启动阵法时有不长眼的邪祟前去祸害百姓。


    阿绿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沈情看了眼苍茫的天,道:“快了,雪停了,你们就能出去了。”


    阿绿道:“真好!”


    沈情走前,又问了族长,关于姑射女冠一事。


    族长说,当年姑射女冠为了保护他们,受相繇重击,身负重伤,后来朝廷支援到来,女冠便失踪了,不知下落。


    不过,沈情的眼睛,与当年的姑射女冠如出一辙。所以族长以为,沈情是女冠的后人。


    此话一出,沈情怔了怔,又联想到宋玉溪口中的姑射女冠,二者应当是同一人。


    所以,她到底是谁?


    这名身怀道法的女冠,不可能是阿娘,阿娘从未习过道家法术,甚至,她对阿娘的身世一无所知。


    这位姑射女冠,是否和阿娘有什么联系?


    她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为自己找寻琉璃心?


    一瞬间诸多疑惑在心头闪过,沈情勉强压下困惑,决定先超度亡灵。


    偌大的结界将鬼城罩住,城门闭前,沈情叮嘱好众人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城门,待风雪停了,自然能出去。


    叮嘱完后,城门缓缓关上,沈情刚转身,就对上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的李道玄。


    沈情拍了拍受惊的心口道:“阵法布好了,眼下就差一枚‘介子’了,你说的介子到底在哪里?可别太脆弱了,万一受不住如此多的灵体冲击,塌了可就不好了。”


    李道玄说:“不会塌。”


    沈情道:“那就好。”


    见李道玄依旧直勾勾盯着自己,沈情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问:“怎么了?”


    李道玄莫名其妙道:“从今往后,你应当再也没有困惑的事了,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你的生命了,幼安。”


    一番话问得突然,沈情总觉得他仿佛知道有比翼双生阵这种东西一样,她眼皮子一跳,“你说这些奇怪的东西作甚?”


    李道玄:“是不是?”


    沈情:“当然,我现在能活得好好的,太子也倒台了,李毓又当了皇太女,一想到以后我可以在京城里横着走,就开心死了——”


    她两眼一黑,晕倒在李道玄怀里前,她始终不明白,李道玄为什么要突然给她一肘子。


    李道玄横剑挡住即将紧闭的城门,仅剩一人的缝隙处,阿绿探出个脑袋,奇怪地看着他,“道长,您这是?”


    他怀中少女往阿绿跟前一推,“拜托阿绿娘子照顾我妻。”


    阿绿道:“唉?可沈娘子不是要同您一道——唔。”


    同伴捂住她的嘴,“道长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沈娘子,直到能出去为止。”


    阿绿哑了声,乖乖接过沈情,她的力气极大,一把就将沈情抄起。


    城门彻底合上,李道玄对着紧闭的城门站了许久,最终,他极为艰难地走到高头大马的怨灵跟前,重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怨灵看不见他的动作,只歪了歪脑袋。


    李道玄闷声道:“祖父,我想活。”


    活着和心上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活着看她平安喜乐,健康顺遂一辈子。


    可是琉璃心没了,他注定要经脉俱损,最终沦为一个废人,若运气好,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子,再凄惨地病死过去,运气不好,在蛊虫开始啃食他的心脉时就暴毙而亡。


    无论哪种死法,都是极为不体面的,偏生他最为不愿做个废人。


    与其如此,不如选个体面点的死法罢了。


    可望着少女对他日渐软化的眉眼,他竟又有一丝奢望,妄图将她熬化了,彻底钻进她的心底,哪怕死了也要叫她念念不忘,痛彻心扉。


    谁叫她总是对他那般冷心肠,偏要他硬凑上去才肯敷衍的给一个句话,一个吻。


    她想杀他。


    沈情睚眦必报,他早就知道。


    可除了初见时的恩怨,她何至于想如此置他于死地?


    李道玄起初无比困惑,后来他无意间翻在东山寺的藏经阁里翻到一本书。


    此书名唤《玄机》,玄机中讲述到一个阵法,名为比翼双生阵。


    书中道:“比翼双生阵,是以荧惑守心,八节之末,离宫之内,极阴极阳,歃血以渡,阴盛阳衰。阴着,涅槃矣。”


    “然逆天改命,必遭反噬。”


    “重生之后,阴者气运与阳者紧密相连,且阴者形体当日渐消颓,三年之内必殒命,若要延寿,阴阳交融。或,阴阳者形影相随三月矣,阴者方可长寿。”


    而书中最后一行写着:


    “阴阳交融,一年内,阳者,代为承受天罚,命陨。若阳盛,则阴衰,阴盛,则阳衰。”


    简言之,两个人里只有一个能活,即便事成,若是本该顺势承受天罚的人活了下来,另一个人也必死。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当看到“阴阳者形影相随三月矣,阴者方可长寿”这几行字时,李道玄终于明白了。


    沈幼安,或许是重生之人。


    所以她给自己种下情蛊,绞尽脑汁想要与他形影不离相处三月,事后失败,她便转而忍着厌恶也要与自己缠绵,就是为了活下去。


    照着书中所说,他是自愿为了沈幼安祭阵,可若真是如此,沈幼安又为何想要他死?


    在一个很平静的夜里,李道玄做了个梦。


    梦里,他对着沈幼安的胸膛狠狠刺了一剑,她的胸脯开满了艳丽的红梅,而梦里的自己满脸冷漠,冷冷地望着她狼狈的模样。


    而她,是如此狼狈,眼中满是愤恨、疯狂,以及……对生的渴望。


    李道玄满腔惊恐,心头钻心的搅动,竟是将自己活活疼醒了。


    梦中的场景是如此真实,他终于知道她为何从始至终都不曾对自己有过半分喜爱。


    一个死过的人,如何敢爱上要了她命的人。


    李道玄不再追究她的动机,不再探索前尘往事。一切都是他该得的。


    他要她活。


    要她活,他就必须死。


    那就,体面一点死去好了,至少,能让她记住他,也是好的。


    李道玄抹去额头磕出来的血痕,两指一骈,染了纯阳血的指尖骤然迸发刺眼光芒,光芒以他为中心,一再扩大。


    骑在马上的怨灵似有所感,高高举起长枪,仿佛回到了当年上阵杀敌般,满身肃气,在他身后,千军万马自地底钻出,沸腾而来。


    千万只骷髅头冲锋的方向,俨然是李道玄。


    他就这么站着,以自身纯阳身为引,作超度怨气的“介子”。


    毕竟世间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天生纯阳之体、又有清醒的意识的容器了。


    即便有怨灵不安分,他也能很好的控制住这些怨气,也能保证自身不被散落的怨气洗涤得四分五裂。


    那高高的怨灵骑在战马上,守在少年跟前,等待高家军往生。


    李道玄适时闭眼。


    然而想象中的冲击没有到来,一只手蓦然横在他肩头,半是无奈的叹气。


    “本以为能借你的手收了这麻烦东西,没想到不仅没有成功,反倒叫你认了祖宗。”


    “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李道玄毫无防备,被人点在后颈,他瞬间一动也不动。


    听见熟悉的声音,李道玄倏然睁眼。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抻至眼前,轻轻一点,他与沈情所设下的婆娑柯骤然碎尽,五指掌心一拢,破碎的阵法重聚,在李道玄脚下生成一个巨大的八卦阵。


    以李道玄为中心,万千俯冲的怨灵纷纷被吸进八卦阵里。


    那平淡的声音又响起:“这些东西我留着还有用,不能就这么放走了。”


    为首的怨灵似有所感,猛地挥动长枪朝着李道玄身后之人袭来,他却如鬼魅一般,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顺道抽走了李道玄腰间的九转轮回钵。


    男子敲了敲银钵,“醒一醒,该做事了。”


    银钵内陡然钻出个白衣男子,他的眸子转了转,瞳孔似蛇般缩了又缩,似乎在辨别眼前场景。


    “怎么,关傻了?”男子淡淡问道。


    白衣男终于醒了,他恶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去你的,居然关了老子这么久!你简直不是人!”


    男子只是拂了拂肩头落雪,“谁叫你经不住诱惑,不过是个琉璃心就将你引了出来,还被人揍得那般惨。”


    “不止琉璃心!还有极阴之体好不好!这两个东西混在一起,谁见了不留口水?倘若换作你是妖,你见了那丫头之后,如今就不会在这里事不关己高高在上!”


    突然一道长枪凭空劈下来,白衣男侧身一躲。


    他咬牙切齿道:“就是这家伙绊住了你?”


    男子:“是了,我打不过他,你来。”他微微侧身,给二者腾出地儿。


    无名骂道:“这么多年了剑法也没长进,废物!我好奇你徒弟剑法是跟谁学得,你徒弟玩剑都比你厉害!”


    男子有些苦恼的皱眉,“啊,这大概就是偏科吧,谁叫我在阵法一术上有如此高的天赋呢。”


    无名一噎,朝他啐了一口,“呸!自恋。”可也架不住他说的是事实,不然无名这个阵术狂也不会心甘情愿被他降伏。


    当然,其中也有别的阴招在,导致无名不得不彻底听令于他……


    他狠狠别过脸,一个弯腰躲过怨灵攻击,“我也打不过他,这家伙有功德护体,还有那么重的怨气在,我连他身上的表皮都划不开!”


    “还没问你,老子的吃的呢?”


    男子叹口气,“本来养了两只,准备给你作补给,只是不知那没脑子的秃驴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把指骨偷走了,还给那没脑子的太子造反用,白水煞被我那徒儿斩了,还有一只妖丹毁了,也不成什么气候。”


    无名一阵肉疼,那是他用作恢复的养料啊!


    “一只也行!快给我!我要被这东西打死了!”


    男子翻了翻身上,“唉,你等等,我找一找。出门太急,可能忘带了。”


    无名被他的不靠谱给镇住了,“别逼老子扇你!”


    男子掏出一枚瓷瓶,“啊,找到了。”


    拨开瓷瓶口,师冉冉惊恐地从瓶口内飘出,刚要要走,就见白面獠牙的无名赫然出现在她眼前,无名咧嘴一笑,将师冉冉半透明的身躯揉成一团,猛地塞进嘴里。


    不顾女子尖叫嘶吼,他一口吞下。


    待融合了喜丧妖身上的祟气,无名似乎恢复了些,勉强能与怨灵打个持平。


    男子看了眼局势,心道:够了。


    本意是想借好徒儿之手将这只怨灵收进九转轮回钵,好叫他有机会将这群怨灵收入铜炉塔,不过如今还有相繇这手牌,计划进行得也差不离。


    万千怨灵正以极快的速度自李道玄眼前消失,融入阵眼内。


    他涨红了脸,似乎竭力地想冲破禁锢。


    游道子踱步慢悠悠走到他跟前,摆了摆手,“别挣扎了,从小到大,你哪次成功解过为师的定身符。”


    李道玄张了张唇,眼眶憋得通红。


    游道子身形顿了顿,最终叹口气,俯身道:“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


    游道子问:“什么为什么?你是指本该本我炼化的相繇如今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还是要问为师要对这些怨灵做什么?”


    李道玄一时宕机,竟无从问起。


    他的师父,究竟要做什么?


    他还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就听无名道:“呦,舍不得你的徒弟?”


    游道子想了想,“算是吧?养了这么久,应该是有感情的。就算作是舍不得吧。”他拍板钉钉道。


    “若是有了舍不得,应当如何做?”他反而问无名。


    无名道:“你果然还是个怪物,若是不舍,直接杀了他,不就没有这种情绪了么。”他心头还记恨着骊山那次仇。


    他可没忘,是他的徒弟联合那个鬼精鬼精的少女把他整得如此狼狈。


    游道子也不是个傻的,他道:“不对,我只是迟钝了些,又不是个傻子。若是不舍,不应该杀他。”


    无名回他个白眼,五指绷直了,朝怨灵铠甲上一抓,尖锐的利爪碰上硬邦邦的铠甲,瞬间擦出刺眼的火星子。


    收回爪子,无名甩了甩爪子,骂道:“真硬。”


    最后一只怨灵也进了传送阵,游道子摆了摆手,“好了。”


    无名一听,跳到八卦阵边缘处,特地弄出极大的动静,怨灵果真气冲冲地跟着来了。


    待怨灵近了,无名轻身一跃,那马蹄子便陷入八卦阵里,连带着人也栽了进去,如同陷入水中,连个水花也没有便消失了。


    “麻烦东西,终于解决了。”


    无名叹口气。


    他有意报复,眼珠子转了转,凑到李道玄耳畔悄声道:“小孩,你阿娘好吃吗?”


    李道玄浑身一颤,猛地掀起眼帘定定地凝视他,眸中黑不见底。


    无名扬起一个坏笑,“看来是不好吃了,不然也不会如此生气地瞪着我。”


    “唉呀,你别瞪着我了,你娘也不是我杀的,她是伤心力竭而死。”


    “不过你娘的尸身倒是我拆解的。对了,听说你们人类最爱吃牲畜的肋骨了,炖汤、红烧、清蒸,换着花样吃,我想,你应当也喜欢吃,所以特地选了你娘的肋骨给你。”


    如愿见他有了情绪起伏,无名得意地笑了,又给了他重重一击:“只是,这肉不是我煮的,”他指着远处那个仙风鹤骨的男子道,“是他。因为那个人是个天生不通情感的怪物,他说,想看看常人若是吃了自己的阿娘,会是个什么反应。”


    “所以他把你娘的肉送来了。”


    “哦对了,还记得把你带到鬼祟坡的那个男子吗?也是他,你曾受的一切苦楚,只是因他说,想看一看若你吃了你的阿娘,会是个什么反应,所以把你带到了鬼祟坡。”


    “你也是命大,被我废了筋脉,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我当初就应该一下子杀了你,以绝后患才是。”


    李道玄眼眶处直直留下两道血泪,他瞳孔幽红,已有几分入障的模样,“为什么。”


    游道子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为什么要倾心尽力地授我术法。”


    “为什么要举身入山林,为我寻来雷劈木。”


    “为什么……在我以为,至少这世上还有个能倚靠的地方时,又亲撕破了他?”


    最后一句问出来,李道玄的声音已经破了,带着血沫的腥气,也带着碎了般的颤。


    他攥着拳头,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暴起,那双手曾握剑如流霜,此刻却连抬起的力气都快没了——


    胸口某个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可再痛,也痛不过心口那道被亲手撕开的口子。


    游道子还是那副疑惑的模样,仿佛他说的不是剜心的话,只是“今日天气如何”。


    他走近了,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李道玄脸上的血泪,“这是什么?”


    无名拱火道:“哦,你把徒弟养得太好了,所以知道真相的他心碎了,流泪了。”


    “原来伤心的人也会这样,那她呢,会不会也因为伤心而流下血泪?”游道子自言自语道。


    “师父?”


    李道玄盯着他,幽红的瞳孔里映出游道子清癯的脸,这张总是漫不经心、却面带笑意的脸,如今却只剩陌生。


    怎么会是你?


    李道玄骤然迸起,秋仁出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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