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喜丧妖趁热打铁,利爪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抻至他后背,白水煞则打配合去夺他手中护着的琉璃盏。
一时前后夹击,李道玄将木剑往后一插,瞬间贯穿喜丧妖利爪,她吃痛抽身,只是如此李道玄便失了木剑。
转眼白水煞愈发枯瘦的爪子也即将落下,见李道玄身形又滞,他淡淡勾起笑容。
凑近了,他抻爪一握:“滋啦——”
想象中的东西没有到手,他反而抓到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剑极有灵性,感受到妖邪来犯,立马弹出护体罡风,将白水煞掌心灼出一个大洞。
他想抽手,却被剑身牢牢吸附。李道玄趁乱握住剑柄,将剑一抽,白水煞四根手指不要钱似的掉落在地。
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撑伞少女,正淡淡看着二妖,手中还握着一团符,观体积足足有两个拳头大,怕是里面容纳的符纸光砸都能把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二妖对视一眼,化作两缕青烟飞走,不再恋战。
沈情丝毫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悠悠抖落伞身积雪,收了伞。
她小心翼翼将符团上的符纸剥开,露出里头东西。里面的不是符纸,是一块石头。
这石头份量不轻,沈情提得手酸,石头面上的符纸是她用来“耍威风”充面子的,仅存的两张皱巴巴的符被她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那厮李道玄见是她,面露错愕,随即又松了口气,他终于支撑不住,贴墙滑坐,好不狼狈。
沈情也不止一次见他落魄模样,哪次不是她来给他擦屁股。
她撇撇嘴,嘟囔道:“一缕魂而已,养一养又不是不行,犯得着拼命么。”话虽如此说,可见他整条手臂都被妖毒腐蚀,她还是忍痛从怀里摸出一张符。
李道玄闭眼道:“你身子金贵,你懂什么。”
沈情眸子颤了颤,凑近了去仔细观察他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最骗不得人。可还没等她看明白,却见他陡然擒住她后颈,与她唇齿紧贴。
过于灼热的气息洒在鼻尖,灼得人不舒服,沈情本想推开他。
娇嫩的掌心已至他胸前,沈情猝不及防摸得满手湿热,鼻尖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她蹙了蹙眉,最终改为抓着他领子,敷衍地回应着他。
李道玄没有过多纠缠,将被抽离的残魂渡回她口中,舌尖衔着她唇珠轻啜,最终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紧紧将她抱在怀中,鼻尖有意无意在她软乎乎的发顶轻蹭。
沈情被吻得忘乎所以,等他松唇离去,眸子这才聚焦。她摸了摸上腹部,伤口已然痊愈。
她说:“再不松手,没人给你解毒,你就要死了。”
李道玄:“无妨。”
静默良久,沈情突然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他还在装傻。
“情蛊。”她从他怀中抬眼,目光灼灼。
“你早就恢复了,只不过一直在同我装傻罢了,我也不是傻子,你先前和现在的区别我也能分得清。”
李道玄垂眼凝她,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
沈情睁着双眼凑近了些,“你不生气?”
“我喜欢你,有理由同你亲近有什么不好。”起初他是有过愤怒,有过挣扎,可到头来,一切都化作一声轻叹,他认栽。
见他情绪还算平稳,沈情忐忑道:“你吃解药了?”她记得这情蛊若是不吃解药会死人的。
李道玄说:“算也不算。”
“什么意思?”
“我体内有一种更厉害的蛊,它会吞噬一切异类。”
沈情诧异:“你就这么告诉我了?”她下意识想从上一世的记忆中寻找有关信息,想到一半她及时制止。
她想,她实在丢失了太多与他有关的记忆,上一世的记忆不能全信。
沈情决定亲自问他:“这是什么蛊?”
她本抱着试试的心态,却听他如实道:“朱颜蛊。”
朱颜蛊?这是什么蛊?她竟从未听过。
李道玄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将怀中人揽紧了些,如实道:
“一种……救人的蛊。”
“我五岁时鬼祟坡大乱,不久传来高家将领叛逃,余下三万将士葬身幽谷的消息。”
“又逢相繇屠城,邪祟滋生,景、圣人便遣人封城,我阿娘总念着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葬身,她想要阻止圣人封城,可圣人意已决,所以我阿娘就带着我回了高家。”
沈情听得专心,不一会儿眼睛瞪得溜圆。鬼城她听过,如今鬼城连着鬼祟坡可是出了名的邪祟地。
当年那场战役她也知道。
“所以这和你身上的蛊有什么关系?”
“有。”
“我阿娘将我丢在高家,独自一人去寻祖父与高家将士,后来……”他眼中染上迷茫,“后来,阿娘找不到人,哭瞎了眼,高家也被下令满门抄斩。”或许阿娘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枕边人竟真听信了传言,要诛她的母族。
“后来是高爷爷将我藏起来,我这才躲过一劫。高家上下人被屠戮殆尽至只剩一老一幼。”
“是谁?”
“高海舟与高从礼。”
沈情忖了忖,高海舟的名头她听过,扬州长史,为人清廉,门下寒门门生众多。
高从礼她没听过。
只是……
沈情一个激灵,当初在渭南县所牵连出的一切麻烦事不都是因为“高长史献宝遇难”么!
“那他们——”
李道玄声音沉闷:“高从礼已经被害死了,高长史遁水逃窜,下落不知。”
“据我所知,高长史如今已年过花甲……”那时已至入秋,沈情不敢想象,一个六旬老人是如何跳入寒冷汹涌的渭河,又是如何一个人躲避那些追杀,艰难存活。
听闻高长史此番经历,沈情心情陡然低落。
“当年高家被灭门,只剩两个人活了下来,然后呢。”
“然后,我趁所有人不备,偷偷跑去了鬼祟坡。”
看出沈情眼底诧异,他道:“自然不是一个人,鬼祟坡路远,有个黑衣人找到我,带我去的。”
这一段回忆似乎不是很妙,他往简洁了说,“后来我看到了我阿娘,她为了超度那些亡魂,精力与内力衰竭,又哭瞎了眼,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我只记得她抱着我哭,然后我再醒来,就回到了皇宫。”
“没了?”
“还有,是我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我在鬼祟坡时被人碾断了全身经脉,奄奄一息,有个路过的女冠救了我,将我送回了皇宫。”
“我本是该死之人,是她逆天改命,动用朱颜蛊将我的经脉接上,重新送了我一条命。”
“逆天改命,自然不会有好下场,我体内的朱颜蛊,将伴随我一生。每月有三日朱颜蛊会发作,直至我二十岁后,它会开始啃食我的经脉。”当初怎么利用朱颜蛊接上的经脉,它就会怎么啃回来,一口接一口。
“直至我彻底成为废人。”
“所以……你需要一个解药,就是我的——琉璃心。”
至此,事件成为闭环。
如此一来也说得通了,为何自得了琉璃心,他便对自己几乎是百般迁就,为何上一世在她毁了琉璃心后,他会愤怒自己“欺骗”她,并毫不犹豫杀掉她。
思及此处,沈情心中才堪堪舒展出一片叶子的小芽“噗”一下被摁回泥地里。
她眼中热切少了些许,从他怀中抽身。
李道玄抓着她袖子,沈情一把挥开。
他倏尔抬眼,沈情挑眉道:“光顾着说故事了,你都快死了。”
她将展开手里腌菜似的符,替他驱妖毒。
驱完毒,沈情问:“我的魂为什么会被抽走?”
李道玄抿唇,后怕逐渐涌上心头,“发现你流血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去找太医,恰好这一间隙里有只觊觎你许久的夜磨子偷了你一缕魂走。”
所以那晚欲要偷袭自己却被李道玄打退的就是那夜磨子精!
李道玄反客为主问:那你呢,为何要捅自己。”
沈情愕然,一时像是被人扼住脖子,憋了半天,她道:“你管我。”
回想起自己做的蠢事,沈情老脸一红。
她本想着靠刺激多恢复一点记忆,谁能想到每次自己昏迷都不安生,如今摄取到的记忆少得可怜,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日子。
如此一来,要完全恢复记忆得等到猴年马月不说,她的身体还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折腾……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她耍赖道,“这里臭死了,快带我出去!”
李道玄闭眼,鼻尖浸出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良久,他利落起身,牵着她往外走。
沈情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从他口中得知,自己昏迷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在找她的残魂。
起初半个月发生了一些事,皇帝彻底病倒,国中大事全权交由太子掌管,而远在华州的三皇子于治理水患时不慎染病身亡,李毓听闻连夜策马想要赶至华州找弟弟去,却在城关处被太子令人拦下,以不敬圣人为由将其幽居在东山寺。
李道玄深知东山寺内不安全,于是带着沈情一起钻进了夜磨子洞。
没错,如今这错综复杂弯弯绕绕的地宫正是那夜磨子精打的洞。
李道玄几乎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符布了个阵,阵内与阵外世界截然不同。
阵内世界联通外界,可与外界享同样的时节与天气。
为此沈情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外面,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入了东山寺地下隧道。
她一出来就碰见同样躲在地道内,正在袭击李道玄的二妖,不容多想,她将银镯内的符纸取出,又找了个石头伪装,假装有很多符的模样。
昔日在元春楼时,二妖对沈情不要命般撒符的阴影着实深刻,因此如今丝毫没有怀疑沈情手中的东西是假的。
出了地宫,格外刺眼的白光令二人不约而同抬手遮眼。
第122章
细盐般的雪洋洋洒洒,天地一线凝白。
足下积雪覆没至脚踝,一脚踩下去,吱哇作响。
沈情撑开伞,刚走出一步,又顿了顿,她认命般后退,伞身向右侧倾斜——恰好将他也罩在伞下。
伞面大小刚好将二人容纳,只是踩着厚厚积雪走,难免浸湿鞋袜,沈情鼓鼓腮帮子,泄愤似的踢了一脚雪。
下一刻,她的身体陡然腾空而起,落入一个硬朗的怀抱。
沈情顺杆子往上爬叫道:“不要抱,要背!”
李道玄如她所愿。
沈情心满意足,毫不愧疚地叫伤员背着她走。许是见他衣料单薄得可怜,难得发了发慈悲,她将鹅黄大氅敞开,把他也包进软和的氅衣里,裹得严严实实。
李道玄的心跟着一颤。
远远一瞧,像是他背上背了个鹅黄团子。
沈情趴在他肩上,有些心虚地想:貌似他到现在也没发现琉璃心没了。 。
雪下得着实大,今日诵经早早结束,众人都各自窝在厢房里取暖,殿外除了几个扫雪的僧人,再无人影出现。
雪地绽开一朵极红的梅花,一滴又一滴,白靴跌跌撞撞踩入积雪里,又趔趄几步。
顾泽身形晃了晃,勉强撑住一棵梅树,他嘴里不断淌出血,渐渐觉得眼花缭乱。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正往他的方向逼近。顾泽稍作喘口气,又晃着身子往前走。
直到意识彻底模糊之际,他循着本能撞开一间客厢房,瞬间扑倒在地,浑身浸血,好不狼狈。
屋内烧着炭火,脸颊不断扑朔着暖意,身后屋门大敞,止不住的刺骨寒风往屋里灌,又将暖意卷走。
屋内人像是熟睡中被人惊扰,憋了满肚子气,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撞门又不关门?”
师青澜裹着厚厚的被子,连鞋也来不及穿就提剑冲出来。
地上躺着个不成人样的男子,白衣乌发,满身血渍,他手中紧紧攥着个半大的盒子。
“哐当——”
剑脱手而出,摔在地上。
师青澜神色凝重扫视屋外,天上刮着大雪,伴随隐雾,吞噬了一切。
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正朝着这里靠近。他当机立断关上屋门,又横了门闩在门上,避免出现第二次被人撞开门的场景。
他把人拖进屋子里安置好,不放心似的又找了个隐蔽处将人藏好,做完一切师青澜已是冷汗直流。
谁会如此胆大包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东山寺公然追杀朝廷命官?
他正要抽身,顾泽似有所感,一把抓住他衣袍,唇角半张半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师青澜附耳仔细听,不知听见什么,他瞳孔骤然紧缩,后退几步道:“不可能!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他睁大了眼,看见顾泽满身伤痕,又想起不久前圣人突然病倒,太子暂代监国政。
这两件事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与顾泽此刻狼狈的模样、方才附耳听来的低语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师青澜声音发颤,指尖冰凉,“我爹……他怎么会和、会和……扯上关系?顾泽,你是不是弄错了?还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
顾泽咳了两声,嘴角溢出的血珠染红了衣襟,他抬起眼,眸中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异常清明:“青澜,我知道你难信。可圣人病倒得太突然,如今、局势已乱……”
“我,唯有信你——”也只能信你。
顾泽眉心蹙了蹙,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师青澜方寸大乱,他讥笑几声,“顾泽,我知你是故意整我,昔日在翰林院时你就没少整我,害我几次三番被夫子罚,如今你更是编出这等弥天谎话来作弄我!”
师青澜的声音发飘,带着种连自己都骗不过的强撑,指尖却死死攥着顾泽的衣襟,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对方肉里。
可那人毫无回应,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后颈的伤口还在渗血,濡湿了他半只衣袖。
温热黏腻的触感烫得他心口发紧,方才那些自欺欺人的话瞬间碎成了渣。
师青澜自幼便将他视为死对头,事事要和他争个高下,他也最为了解顾泽,其为人公正廉明,最不可能撒这种谎。
“砰砰砰——”
师青澜警觉抬眼,立即脱了染血衣裳,重新换了一身干净寝衣。
“谁啊!敢打扰本大爷睡觉活得不耐烦了?”师青澜气势汹汹拉开门,手里提着剑。
他默默攥紧了剑,目光扫向门口一群人,心沉了又沉。
是太子表哥的暗卫——
师青澜:“有什么事?”
为首之人拱手道:“师少卿,属下等奉命捉拿逃犯。”
他冷笑一声,“奉命,奉谁的命?”
“自然是太子爷的。”
“师少卿息怒,容我等搜寻一番,找不到人,我等自然会离去。”
他冷笑一声,“若我不呢。”
暗卫:“那就恕属下冒犯。”
师青澜周身气压一沉再沉,良久,他微微侧身,冷哼一声。
几个暗卫将屋子翻了又翻,就连房梁也没放过,寻人未果,师少卿强忍怒意道:“翻完了,还不快滚?”
暗卫给了几人一个眼神,几人立即出了屋子。
“师少卿,冒犯了。”他对着始终站在门一侧的人行了一礼。
师青澜重重关上门,彼时已是冷汗直流,他转过身,暗卫苦寻无果的人此时就靠坐在门后,师青澜就站在门侧,恰好将地上的血挡住。
师青澜将人扛上床藏起,又迅速将紧闭的窗户开启一角,扯了顾泽身上的布料挂在窗框翘边处。
“砰——”门猝不及防被人破开,暗卫头头杀了个回马枪。
师青澜猛地关上窗户,掩耳盗铃般道:“大胆!你如今这是作何?就不怕我告诉太子表哥,治你的罪?”
暗卫目光如炬,盯着窗角上染血的一截衣料,他幽幽道:“追——” 。
雪下得着实大,不久积雪已然至小腿深。
沈情泡了个澡,翠芽正替她抹蔷薇水。
不知李道玄之前和这丫头说了什么,见着沈情时她没有再抱着她哭,镇定了不少。
翠芽小声嘟囔道:“这大雪下了好几日,替圣人祈福本该只有一月,却因大雪将下山的路给封了,硬生生拖到如今。”
“也不知今岁能否回家过年。”
沈情道:“哪儿过都一样,左右今年耶娘也不会归家。”
心口隐隐的忧虑像潮水里的水草,缠得她呼吸都滞涩几分。
上辈子耶娘走得早,她是被寒风冻透了的孤雀,眼里心里只剩下自己,李知白挡了她的路,她自然能眼也不眨地断了他的生机。可如今不同了——
她身上还穿着阿娘走前替她裁的氅衣,暖呼呼的裹着她,手里还握着阿爷捎来的信,信里全是对她的关切慰问。这些热气腾腾的日子,是她上辈子跪在坟前哭到呕血也求不来的。
若是还像上辈子那般孑然一身,她大可以提着刀闯进东宫,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掀翻那潭浑水。
可现在……指尖抚过领口绒绒细毛,她垂眼,将小脸埋在里面,轻轻吸了口气,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阿娘的味道。
上辈子的血债要讨,但绝不能用这辈子的安稳做代价。
“翠芽,李道玄在做什么?”
“苍王……”翠芽秀眉拧作一团,“娘子,奴婢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李毓如何了?”
“如今被太子殿下关着,谁也不得见。”
沈情沉思片刻,决定给爷娘写封信,放下狼毫笔,她用符折了只鸟。
符鸟叼着信,抖了抖翅膀,飞远了。
她独自撑伞出门,一路掩人耳目,来到李毓的住处。
周围有不少人把守,她借道家术法偷偷潜入,推开门,正见双眼哭得通红的李毓。
李毓以为是太子身边的人,她正要发怒,却被一只小手捂住了嘴。
“嘘——”
李毓霎时红了眼,豆大的泪珠子往下掉,她一把抱住沈情,猛哭道:“你怎么才来——我都要被人欺负死了!”
“沈幼安,你带我出去好不好,我弟弟他出事了,我要看看他!”
沈幼安道:“我成亲时送誻膤團對獨鎵你的符还在吗?”
李毓抽泣着点点头,沈情顺着她目光朝下,李毓腰间挂着个香囊,里面装的正是沈情送她的符。
沈情将香囊打开,往里一探,里面赫然出现一道折成三角状的符,以及一只虫子尸体。
看见这模样奇怪的虫子,沈情心中涌上一阵后怕。
她又仔仔细细将李毓身上检查个遍,确保她没有中蛊后,拉着她手道:“走,我带你出去。”
李毓听闻弟弟死讯,又被关在这里多日,已然怒急攻心,六神无主,只能乖乖跟着沈幼安走。
沈情将人送至东山寺外,不远处,突然一道人影凑近,他手中还拉了一匹马。
二人一顿,风雪小了些,李道玄牵着马走近,“阿姐。”
李毓呆呆道:“阿蛮。”
“这里有细软和身份文牒,一路上会有人暗中相护,你只需低调些,会安全到的。”
“长安近日不安全,阿姐去外地暂避风头,等雪停了,弟再接阿姐回家。”
李毓张了张嘴,最终翻身上马。
“你自幼是最有主意的一个,阿姐再求你一件事。”
“阿姐说。”
“好好对沈幼安,帮我……”她咬咬唇,“替我佑一佑顾泽,她是阿姐喜欢的人。”
“阿姐在此谢过你了。”
她又道:“阿瑾在华州堤坝附近的死人堆里找到了高海舟的尸体,他已经替你葬了尸体,尸体身上有个盒子,如今这盒子在顾泽手中。”
她拢了拢衣袖,架马远去。
李道玄拉着沈情,“走了。”
沈情还有些懵,“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准备,就独自把你阿姐拐走。”
李道玄:“你都将贴身暗卫拨出去了一半,还不够么。”
他说的“暗卫”正是耶娘留给自己的影子。
“你第一次做这种事,到底生疏了些。”
沈情撇撇嘴,“就你最厉害。”
第123章
师青澜死了。
被人开膛破肚而死。
他的尸体被发现在梅林中。 。
李道玄探查尸体时,发现他拳头死死攥着,尸体还未彻底僵硬,李道玄使了法子将尸体掌心摊开,发现他攥着的是一张白纸。
沈情就在一旁,对于师青澜她的印象不多,依稀记得是翰林院出身的,师家嫡系的独苗苗。
如今死得不明不白。
李道玄抽出他掌心皱巴巴的白纸,看了又看,随即道:“李知白。”
是太子。
她怎么也不能将人的死和太子扯上联系,众所周知师家是太子母族,而师青澜名义上算是太子表弟。
“你在作弄我?太子怎会害师家人?”
李道玄举了举手中纸道:“他在告诉所有人,残害他的真凶是谁。”
沈情道:“一张白纸?白——”她陡然顿住。
此纸名唤楮知白,自东汉时期流传至今,其由楮树皮制成,因它洁白如雪、质地柔韧,深受许多富贵人家喜爱。
楮知白,知白知白,可不就是太子的名?
李道玄当机立断嘱咐下人道:“去寻顾泽。”
能让李知白狠下心对师家人下手的,恐怕只有一物。
高长史身上流落的另一半鎏金银盒。
很快下人匆忙回来,道:“顾中丞屋内无人,但地上有血渍,以及轻微打斗痕迹延展至屋外。只是雪势汹汹,屋外痕迹都被抹了去。”
李道玄又率人赶往师青澜的客厢房,终于在床褥内找到昏死过去的顾泽。
将人一翻,顾泽的手无力垂落至身侧,唯有掌心一物被他死死攥着,哪怕睡梦中也不肯松懈半分。
李道玄眉眼一滞,他大摇大摆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顾泽手中的鎏金银盒抽走,纳入怀中。
他勾唇道:“高家未献出的‘宝’,齐了。是时候该面见圣人,将这份‘大礼’送出。”
“来人,备马,送顾中丞下山,养伤。”
不久师青澜的死讯在东山寺传开,一时人心惶惶,不少官员以为东山寺闹妖怪,吵着要下山。
然而主持却以积雪封路为由将众人强行留在寺内。
终于有人觉察出不对劲来。
圣人病重,太子监国,如今大半官员在东山寺内,长安城中空虚得像被掏走了五脏六腑。
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老师,这不对劲。圣人龙体欠安,太子虽监国,可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咱们这些人困在此地,京里怕是要生变。”
他被人捂住嘴,被他唤作“老师”的老者转身,朝他摇摇头。
“雪是大了,等雪停了,路自然就通了。”
“学生不懂。”
老者遍布皱纹的眼角闪过一丝精明。
“你懂才怪了,好好呆在你的窝里,别的事少操心。” 。
李道玄把玩着拳头大的鎏金银盒,指尖捻着盒子机关锁,指腹划过冰冷的金属表面:“主持想说什么?”
“小殿下,积雪封路,若贸然下山,恐有变故……”
“积雪封路?”李道玄冷笑一声,忽然提高了声音,“方才查案时,本王亲眼看见后山有新鲜的马蹄印,雪地上还落着京中铺子才有的芝麻糊饼。若真是封路,这些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也不知是哪个贪嘴的,竟落了破绽。
主持脸色微沉。
李道玄:“主持虽为主持,却也只是主持。想来,被本王师父压着的这些年,心里的怨怼恐早就堆山高了罢?如今,竟连勾结太子的事也做得出。”
“不知二皇兄许了你什么好处?是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游道子’压过你一头,又或是‘许你国师一职’,自此受万人敬仰?”
环境瞬间安静,只剩下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
主持勉强维持住脸色,“殿下,老衲不懂您在说什么。”主持双手合十,指节却在袈裟下绷得发白,“老衲自幼在东山寺修行,侍奉佛祖四十余载,只知护佑寺中清净,何来勾结一说?游道子仙长是前辈高人,老衲向来敬重,更无半分怨怼。”
李道玄忽然笑了,指尖敲着桌面发出轻响:“敬重?”
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老秃驴,你真以为你的野心被你藏得很好?一个人的眼睛骗不了人。”
“本王瞧着,你眼睛里的东西就很脏。”
“二皇兄许你的国师之位,怕是要等他弑父篡位之后才坐得稳。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事成,他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你这知道太多秘密的‘功臣’?”
他为什么全都知道?他难道不是个只知享乐的闲散之徒吗?
主持的脸彻底失了血色,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窗外的风雪恰好卷着一片断枝撞在窗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他猛地一颤。
“老衲……老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道玄抬手打断。
“不必说了。”李道玄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这种人,如何比得过我师父?”
窗外的风雪骤然变大,卷着梅林的呜咽声撞在窗上。
他折身向外,鲜红的衣袍被风雪吹得簌簌作响,“备最好的马,本王是该清算清算家事了。” 。
太和殿内,药香弥漫,将空气都熏得苦了三分,殿内龙床周围围绕一圈人,昔日的九五之尊正躺在其中。
如今的景仁帝已不复往昔神采,面颊消瘦,双目无神。
不知何时,殿内仆从都散去。
太子端着药走近,坐于床榻处,他用勺子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汁,转动勺底轻蹭玉碗边缘,将多余的药汁刮去。
二人如同寻常父子聊天,李知白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阿耶,三弟被你罚去华州赈灾,可你知道吗,他总爱多管闲事,冒着水患风险也要去处理那些堆积的腐尸。”
“哪怕等雨停了也好啊,或者叫几个下人去,自己老老实实缩在壳里,多好。”
“可惜了,孤的好三弟竟染了疫病,死了。”
景仁帝宛如枯枝的指节狠狠一屈。
李知白淡淡扫了一眼,面上无动于衷,嘴里的话却越来越扎心。
“你自诩一世英名,当初你的高贵妃那么爱你,不也扔下你独自跑了。”
“我时常在想,母后究竟是何缘故身亡,大哥自出生起便被困于东宫,空有太子名头,却终日不得自由,他又怎会用厌胜之术害死自己的亲生母亲。”
“后来我知道了。”
李知白一字一句,剥开景仁帝内心最不愿触及的真相。
“因为母后是你从亲弟弟手上抢来的,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将她抢来,只为了背靠师家的势力,将这龙椅坐稳。”
“册封大典过后,母后诞下大哥,你封大哥为太子,可随着时间推移,你总觉得大哥不是你的孩子,你怀疑他是——你弟弟的孩子。”
“所以你将他囚于东宫,不让母后见他。后来师家犯错,你将计就计,利用‘厌胜之术’生事,污蔑我大哥害死我母后,将他处以五马分尸极刑。”
“阿耶,我说得对吗?”
景仁帝瞪大了眼,瞳孔涣散。
“可惜了,最厌恶歪门邪道的阿耶如今竟也迷上了‘修仙长生之术’,若非如此,儿臣还不能那么快找到机会,坐稳这位置。”
他指腹探了探碗边,见热气散得差不多,李知白道:“阿耶,该喝药了。母亲也等着你团聚呢。”
他将药送到景仁帝唇边,强行灌下去。
也不管他如何挣扎,药撒了满嘴,见药灌了一大半,他也自讨无趣,放下碗,静静坐在床边,看景仁帝挣扎。
在他眼中,这位“父亲”是极为割裂。
他一面厌恶着大哥,一面却能手把手教他识字、玩耍,扮演慈父的模样。
他只是与大哥说了一句话,景仁帝便立马遣人惩罚大哥,大雪纷飞的夜里,受完笞刑的大哥白衣浸血,嘴唇冻得乌紫,而他却在烧着暖炭,铺着厚绒毯的屋子里取暖。
景仁帝以一次次实践告诉他,大哥所受的一切伤痛都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办法,只能被迫回避母后与大哥。
后来外祖父死了,他的头颅被一个无名小将斩下。
那斩杀他的小将没有得到惩罚,反而被赋予勋赏,一步登天,日子过得幸福极了,就连他们女儿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刺眼。
如果不是外祖父死了,他师家又怎会失势,失去倚仗的母亲又怎会被枕边人算计惨死。
李知白气得额角青筋暴起。
他乜了眼睁大着眼已然断气的景仁帝,指腹轻轻拂过眼角,下一瞬,他红了眼眶,跪地痛哭道:“阿耶!”
屋外听见动静的内常侍推门而入,见死不瞑目的景仁帝,“扑通”跪地道:“圣人——歿了!”
皇宫丧钟响彻天际。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理所应当要组织起大局。
如今半数朝臣在东山寺内,朝中大多是自己心腹,李知白很疾速地准备起继位大典。
本该循序渐进的他却被逼至此,如今两个鎏金银盒都落在了他的好四弟手中,若再不抓紧,死的便是他,是他背后的师家。
第124章
沈情拨弄着头顶风铃,有些无聊。
她自东山寺下山后,就被李道玄送回了玄机阁,连同顾泽也在玄机阁养伤。
窗外大雪纷飞,望着满地的雪,她鲜少起了兴致,披上氅衣就朝着院儿里走去。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遇见长安下如此大的雪,沈情自然要玩个痛快。
即便手冻得通红,她也舍不得停下玩雪,绒绒细雪被她一会儿捏成个小团,一会儿揉成个兔子。
许是一个人玩得不尽兴,又恰好院外传来动静,沈情将只是路过的顾让尘也给拉了进来。
顾让尘披着厚厚的披风,一张白乎乎的小脸被毛领围着,他鼻尖和眼角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哭得。
“师姐。”顾让尘情绪低落唤了声。
沈情眉眼弯弯,捏了捏他的小脸,“让尘师弟,怎么,不开心?”
顾让尘道:“哥哥还没醒,他身上有好多伤,师姐,你说哥哥他……会不会、会不会——”
沈情捂住他嘴巴,“嘘!你哥哥哪儿有那么脆弱,他不过是失血过多,太医不都说了,等睡上几天,他自然就会醒。”
“唔——”
沈情道:“见过雪吗?”
让尘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见过这般大的雪。”
以往长安不是没下过雪,只是雪都很细很小,不过一柱香就下完了,地上只会留下水痕,从来没有过积雪。
沈情拉着他就往自己院子里跑。
“看!”
让尘张大了嘴:“哇——”
地上有许多兔子,还有胡萝卜,狸奴,雀儿——都是沈情堆的。
让尘满眼都是敬佩,“师姐,你好厉害!”
沈情道:“那是!不过,”她点了点小兔子,“这可是师兄教我的。”
“以前我比你还大一些的时候,师兄带我下淮南道,途中有些地方落雪就很大,师兄最会玩雪了,他不仅会堆兔子,狸奴,还会堆食物,人。总之,师兄最厉害了。”
让尘听得两眼发光:“淮南道有很多雪吗?”
沈情想了想,“不止淮南道,别的地方也有雪,只是刚好我去的地方是淮南道罢了。”
让尘道:“我也想和师兄去游历。”
沈情拍了拍他脑袋:“去,等师兄回来你同他说,若他不同意——”
“你就缠着他,他干什么都缠着他,多说些软话,师兄保不准会心软答应你!”
让尘道:“那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沈情一愣。
“不知道……应该快了,快要岁末了,师兄应该会回来团年的。”
往昔岁末总是沈情与柳霁月一起过的。若耶娘也在,那就是她、师兄、耶娘一起过,仔细算算,从小到大,她的每一次元日,师兄几乎从未缺席过。
今年……
今年她已成亲,师兄会不会就不回来了?她有些忧心地想。
“你是谁?何故擅闯玄机阁!”
顾让尘小小的身躯挡在沈情面前,他正警惕望向高墙之上屈膝坐着的少年郎。
沈情顺着他的目光朝上。
那人屈膝侧坐,一条腿随意吊在墙上,胳膊肘靠在膝上,正给手腕扎着绷带。
绷带有些长,一只手不够用,他嘴里还叼着一截,许是绕了几圈都没绕好,他终于不耐蹙眉,一把将绷带全部攥在掌心,垂眼朝下,目光灼灼。
沈情被这目光盯得心头一恸,她不自觉揉了揉有些发闷的胸口。
上辈子也是这样一番场景,只是处境已然大为不同。
没有算计,没有利用。
见墙上人不语,只一味盯着他师姐看,顾让尘气得脸都红了,“登徒子!你看什么看!不许看我师姐!”
呦呵!
沈情瞪大了眼,捂住嘴。
“登徒子”望着抖得不成样的少女,眉心一跳,气笑了。
只见他骤然发力,小腿肚一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家伙的后领揪起,再一闪身,人就到了院门外。
“砰——”一声巨响,顾让尘孤零零在门外与雪作伴。
他急得一直拍门,却听里面道:“小师弟,我没事,他是我——”声音犹豫片刻,“夫君。”
拍门的声音消失了。
沈情胆战心惊圈着李道玄脖子,恨不得整个人缩在他怀中。她脚下空空如也,李道玄这厮竟将她拐上了高墙。
原本望着他在墙上,心里还觉得这样看着倒是威风。等自己上了墙才发现,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威风,至少此刻,沈情腿都要软了。
沈情不是没爬过房梁,可那是迫不得已,被妖怪一追,什么害怕、顾虑都没了,她满脑子只有逃命,如今安逸日子过惯了,乍一受刺激,她只觉得眼皮子跳个不停。
“你个坏东西,放我下去。”
李道玄稳稳当当圈着沈情,见她挣扎得厉害,骤然低下头,与她鼻尖对鼻尖。
少女愤怒回视,眼中气鼓鼓。
“你都说了我是坏东西,那自然不干了。”
“你——”
李道玄环住她腰,轻松将她翻了个面,沈情背靠在他怀中,又是一阵惊惧交加,“抱稳了你!敢让我摔下去,我要你好看!”
“嗯。”他将半张脸窝在她肩上,伸手道,“帮我包一包。”
沈情:“伤口都不会包,你几岁了。幼稚死了。”
她报复似的将他掌心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打了个奇丑无比的蝴蝶结,这才作罢。
李道玄心满意足,喟叹一声。
沈情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里暗骂:臭变态。
“放我下去。”她坐得有些腿麻。
“叫我什么。”
“李道玄。”
“不对。”
“……李阿蛮。”
“……”
“殿下。”
“阿蛮,好阿蛮行了吧。”
沈情瞬间来了气,“起开!”
李道玄:“你刚才叫的什么。”
沈情身形一顿,她细细回想,自己刚才还叫了什么。
不知想到什么,沈情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我才不叫!你梦去吧!”
李道玄抿唇,面上有些失落。
沈情见状,肚子里的坏水又咕噜咕噜冒出来,她笑的像只狡黠的狐狸,侧身勾住他脖子,凑近了道:“好哥哥,放过我罢。”
如愿见对方僵住,沈情伸手往他腹部一捏。
“唔——”
他身子一软,被沈情一个大力往一旁翻。
二人齐齐摔下墙,片刻间李道玄搂着她在空中翻了几翻,二人成功落地。
刚一触地,沈情往他胳膊下一缩——滑了出去,跟只兔子似的蹦远了。
沈情跑远了回头一看,他跟鬼似的不知何时窜到自己背后。
“啊!”
她被逼到角落,梅树下,她退无可退,李道玄一步步逼近。
沈情软了语调,“好阿蛮,你放过我嘛~”
李道玄眼中闪过笑意,他说:“那你唤我一声。”
沈情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要她腻歪的叫他夫君,不如几刀将她砍成臊子来得爽快。
她一把推开他,想躲回屋里,没推动。
见沈情一直低着脑袋,李道玄就知她又在耍坏心眼了。
果然,沈情反手揪着他衣领,往自己这方带,这回倒是扯动了。
呵,狗东西。
沈情揪着他转了个向,将他抵在梅树下,然后,恶劣地朝他吐了吐舌头,抬脚往他身后树干用力一踹,她又反手一个定身符贴在他身上,转身就要跑。
她又被人拉住了,沈情头一回在他身上感受到狗的显著特性,好他耶耶的粘人!
一捧雪从梅树上掉落,恰好摔进她领口,沈情被冻得一缩,脚下一个打滑,二人齐齐朝地上摔去。
眼前骤然一暗,后脑勺有李道玄的大掌护着,倒是不碍事,只是突然躺地,叫她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先前沈情踹上的一脚起了连锁反应,梅树枝头积压的厚雪争先恐后着往下落,簌簌雪声里,李道玄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雪后清冽的寒意,却又比寒风暖上几分。
沈情刚想撑着地面坐起来,头顶便传来“哗啦”一声,更多雪沫子兜头浇下,落在发间、颈窝,凉得她激灵灵打了个颤。
“别动。”李道玄的声音闷在她耳边,带着些低笑。他另一只手本还护着她的后颈,此刻索性屈起手臂,将她大半张脸都拢进自己的肩窝,隔开那些捣乱的碎雪。
沈情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绣着的暗纹,是株劲竹,针脚细密,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软。
她忽然想起方才踹梅树的那一脚,力道着实不轻,几乎是所有的积雪都叫他受了,沈情此刻倒有些不自在,瓮声瓮气地问:“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头顶的梅枝又晃了晃,一朵沾着雪的红梅摇摇晃晃坠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李道玄的发绳上。他似乎没察觉,只低头看她,睫毛上还沾着点雪粒,像落了层碎星:“你领口的雪化了,往后又该着凉,嚷嚷着不舒服了。”
说着便要抬手替她拂去领口碎雪,沈情却猛地偏头躲开,脸颊撞上他的下颌,硬邦邦的,她想揉揉额头,却有人比她更快,她的手覆上温热的、宽厚的手背。
两人皆是一愣,周遭只剩雪落的轻响。
“起、起来吧。”沈情率先回神,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却忘了他还压在自己身上,一使劲,反倒让两人贴得更紧。李道玄闷笑一声,终于不再犹豫,揽着她的腰稍稍用力,便将人带了起来。
“你这动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性子,何时才能改一改?”
李道玄低头,恶劣一笑:“也就我愿意吃你沈幼安这一套了。”
他一凑近,沈情才发现他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发绳上那朵红梅倒愈发显眼,衬得他平日里冷硬惯了的眉眼此刻都柔和了几分。
她伸手想去摘,指尖刚碰到花瓣,他却微微偏头,那朵梅便顺着发间滑下来,恰好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里。
他垂首,凑近她掌心,薄唇半张,含去晶莹剔透的红梅。
第125章
他的唇很凉,沈情的心却被熨得滚烫。
不知怎的,她竟僵着手,舍不得缩回半分。
李道玄骤然抬眼,目光带有浓浓压迫,“刚才玩雪,你说,谁最厉害?”
“什么?”“沈情道,“你偷听?”
他拉过她手腕一扯,抬手圈住她的腰,“不算偷听,刚好听见了。”
“那也是偷听。”沈情努努嘴,“哼,堆雪人当然是我师兄最厉害。”
李道玄神色一暗,心头陈醋翻涌,沈情隔了老远都能闻见他的醋味,她故作被熏到的模样,捏了捏鼻子,“唔,真酸。”
他直接堵住她的嘴。
“唔——”
梅花的冷香混着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一下子涌进沈情鼻间。她睫毛颤了颤,刚要抬手推他,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圈在腰间的手臂也收了收,将她彻底圈进怀里。
唇齿相缠间,那点冰凉的红梅不知滚落到了哪里,只剩他灼热的呼吸烫得她耳尖发红。他似是带着气,吻得又急又重,偏又在她快喘不过气时松了松,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声音低哑得像淬了冰,又裹着点委屈:“再说一次,谁最厉害?”
沈情偏头躲开他的目光,却被他用指腹捏住下巴转回来。他眼底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压迫,倒像是只被抢了食的小兽,盯着她时眼尾都泛着点红。
“不说?”他低头,唇擦过她的唇角,往她耳后凑,温热的呼吸吹在白嫩的耳垂,“不说我就一直亲。”
耳后酥麻的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实在太痒了,沈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伸手抵在他胸口推了推。
“我没闹。”他咬住她的耳垂轻轻磨了磨,“你得说我最厉害。”
她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又瞥见他紧抿的唇线——分明是正在较真。
沈情忍不住气笑了,“有病。”她抬手抵着他额头,声音轻得像落雪:“行行行,你最厉害。”
话音刚落,就见他眼尾的红意淡了,唇角偷偷往上挑了挑,却还绷着脸色,故意板着脸问:“再说一遍?没听清。”
戏精,呵。
沈情假笑道:“你最厉害。”
他这才肯勾唇,低头又吻了吻她的眉心,指尖拂过她方才玩雪被冻红的掌心,语气软下来:“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沈情哼了声,眼角余光却瞥见落在他肩头的梅瓣,伸手拈下来,往他鼻尖一凑:“酸醋精,配梅花正好。”
他低笑一声,没反驳,只是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
见他那么开心,沈情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你那么喜欢我,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把你骗得很惨,你会想杀了我吗?”
他指尖顿了顿,原本落在她发上的手滑下来,托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方才还带着醋意的眼底这会儿沉得像浸了墨,他哑着声问:“骗我什么?”
沈情被他问得一噎,原是随口试探,被他这么认真一问,倒不知怎么接了,只含糊道:“就……随便说说。”
“哪样?”他追问,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线,力道轻得怕碰碎了她,“是你偷偷藏了糖糕不给我吃,还是你其实更喜欢城西那家的糖葫芦?”
沈情愣了愣,没料到他会扯到这些,刚要辩解,就听他又道:“若只是这些,我顶多罚你把糖糕分我一半,再陪我去买两串糖葫芦。”
“不是这些!”她急了,仰头瞪他,“是大事!比如,比如,”她一时找词穷,半晌,才扯了不相干的话题道:“比如,我喜欢上别人了——”
话没说完,被他用指腹按住了唇。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混着梅香落在她脸上,声音低得像叹息:“那我会杀了你。”
“你喜欢上别人试试。我不杀他,我就杀你—
“杀了你,你就不能喜欢别人了。”
他本欲说,那便认了,可他不甘心。
一想到有一日她若是真的喜欢上别人,那双总含着笑看他的眼睛,要去追着旁人的身影;她捏着梅花凑到他鼻尖的手,要去牵另一个人的衣袖——心口像是被梅枝上的断枝狠狠扎了下,密密麻麻的疼里翻涌着股子疯劲,话到嘴边,就成了那句狠戾的“那我会杀了你”。
吓一吓她,也是极好的。
沈情被他眼里的暗火惊得一怔,下意识想退,却被他扣着后颈按得更紧。他眼底翻着血丝,唇线绷得死紧,“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我……”她被他这模样慑住了,方才那点试探的心思早跑没了,“我随口说的……”
“随口?”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没半分暖意,指腹狠狠擦过她的唇,“这种话也能随口说?”
他低头,鼻尖几乎蹭着她的鼻尖,眼里的火明明灭灭,偏又不肯移开视线,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里。
“所以,沈幼安,不许骗我。”
沈情只是笑着看他,鹅绒雪落下,阻隔了他的视线,也藏住了沈情眼底的凉意。
一阵悠扬雄浑的钟声陡然袭卷整个长安。
起初沈情以为是玄机阁的会议钟被人敲响了,她刚准备看看发生了何事,又陡然顿住。
这不是玄机阁的钟声。
而是,丧钟。
自古只有帝王作古,丧钟才会敲响。沈情眼皮子一跳,如今发展和上一世大相径庭,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看向李道玄。
沈情记得,他和圣人父子俩,关系似乎一直都不太好。
或者说,他单方面的对景仁帝冷淡。
她实在想不出李道玄是何反应,于是偷偷看了他一眼。
李道玄仿佛没有听见这声丧钟响,话锋一转:“你的二十大劫很快就能平安渡过。”
什么二十大劫?
沈情全然忘了,她当初在元春楼为了接近他,随口编造的“活不过二十岁”谎言。
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将脸埋在他肩头,看似感动至极,实则满脑子都在想当初她同他都说了些什么。
随即她又被他的话勾了去。
“喜丧妖与红白煞,都是李知白豢养出来的。”
家宠受了伤,造不动了,便灰溜溜夹着尾巴躲回了家。
原本红白煞二妖能够躲过所有弟子,藏匿于东山寺内还令他困惑,可当查出东山寺主持与太子有所勾结,李道玄便恍然,李知白究竟是哪儿来的手段豢养大妖了。
当年除却沈情师父千机真人、李道玄师父游道子外,在其余优秀弟子内,主持也算有一席之地。
如果是主持,那便说得通了。
主持豢养大妖,太子利用权力之便替其遮掩,二人沆瀣一气,不仅偷偷在骊山豢养当初落逃的相繇,还利用阴寒苦水之地制造大妖,欲使其颠覆沈家。
只是还缺了一环,太子为何如此针对沈家,针对沈家人。
最后一环,在昨日,也补全了。
太子在监国期间,便迫不及待拟了一份秘诏。
秘诏上述:
十多年前,蛮夷来犯,陇右节度使度高定源畏罪潜逃属实,剑南道节度使为追击逃犯反被高定源派出的人灭口,而当年灭口之人,正是现任陇右节度使,如今的瀚国公——沈从之。
一言蔽之,沈情的父亲当年与李道玄的外祖父串通一气,在战场上临阵脱逃,太子的外祖父发现此事,上前阻止,却反被杀害。
如今杀人凶手一个死了,一个反而高官厚禄,妻儿圆满,潇洒不已。
沈情听了李道玄一番解释,只觉荒唐至极。
关于当初“高将军”叛逃一事人云亦云,圣人却始终不作表态。
一席诛高家九族的圣旨下达,等高家人被杀得凋零时又收回旨意,此番摇摆不定的态度无意识加剧了谣言的火团。
直至今日众人对于此事也是众说纷纭。
只有太子外祖父,师家家主,也是剑南道节度使的死,众人一致默认其是战死。
沈情被这一席话砸得头晕眼花,怎么也不肯相信阿耶是那种人,“那狗太子为何要胡诌?莫不是有什么隐情,还是说他在心虚什么,所以才迫不及待要掩藏真相?”
“不,我阿耶肯定不是这种人,高将军不是你的外祖父么,你们高家的事情你最为了解,这是怎么回事?真相到底是什么?”
李道玄唇角一扯,眼中闪过讽意,“呵,真相,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什么?”他又在打哑迷。
沈情云里雾里,钻心挠肺想要知道真相,太子究竟为何要害沈家?总之不可能是秘诏写的那样!
李道玄却闭了嘴,他闭眼平复心情,再睁眼时,眼中情绪莫名。
“你说你要活过二十岁,那我便亲自陪着你过二十岁生辰,往后的每一年、每一岁,我都会陪着你,我要你眼睁睁看着我眼角染上细纹,看着我的鬓角花白,我要你看着我寿终正寝。”
“沈幼安,我诅咒你长命百岁。”
而那些伤你、害你的人,通通短寿。
他抚了抚沈情浓密的长睫,叹气道:“很快,很快你就能将想害你的人报复回去。”
李道玄问:“李知白,红白煞二妖,你要亲自来动手,还是我替你动手。”
沈情:“今日听下来,你高家和师家貌似也有深仇,我就不动手了。”从恢复的一点点记忆里,她知道了她要报的仇,早在上一世就报过一次了,唯一区别不过是再杀一次太子罢了。
李道玄:“等我,今岁元日我会同你一起过。”
沈情笑眯眯道:“好啊。”
等李道玄解决完太子,她沈家就安全了,她就只剩下一个仇要报了。 。
李道玄不知道的是,他先前用作吓唬的话语,沈情却当真了。
沈情淡淡地想,观零零碎碎的回忆里,二人似乎是一对,他对她实在好得紧,他会为了她于曲江池畔放出六百六十六盏河灯,也会笑着祝她百岁无忧,更愿意受着终身苦痛的下场闯入她的虚无之境,将她带出——
沈情都知道。
可他终有一日也会为了琉璃心而将她斩杀于剑下,上一世不就如此。
她藏不了多久。
李道玄,不可留。
毕竟,李道玄亲口说的,他要她百岁无忧,只要他死了,自己就能长命百岁,不是么。
第126章
今年的长安着实不甚太平。
先是暴雨自仲秋后便无休止的下,入了冬更是大雪纷飞,天地一线凝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隔上半个时辰每家每户就要扫一次雪,否则连个落脚的地儿也没有。
雪下得太大了,院子里的池子都被冻了厚厚一层冰,小鲤实在没办法继续呆着,只好化了人形跑出来。
快临近元日,沈府上下都挂了红灯笼,今日更是吃上了牢丸。
小鲤噗嗤噗嗤吐着泡泡,圆圆的小脸靠在桌上,望着盘子里精致的牢丸,想要伸手拿一个。
“啪——”
“唔……好疼。坏人,你打我。”小鲤皱着肉乎乎的小脸,躲到沈情身后,气呼呼地瞪着翠芽。
翠芽叉腰道:“这不叫打,这叫规矩。谁叫你手都不洗就想抓我家娘子碗里的东西。”
沈情吭哧吭哧吃着牢丸,沉默寡言。
两个小丫头在她身后吵得不可开交。
沈情得空望了眼屋外,雪还在下,又快积了两尺深,府中杂役闷了口热酒暖身,哈着热气提了家伙就出来铲雪。
“叽叽叽——”
有只娇小的雀儿抖抖翅膀落到了院儿里,它歪歪脑袋,与沈情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一蹦一蹦在地上寻找食物。
那扫雪的仆役也注意到它,原本大开大合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刚铲走一坑积雪,不多时天上飘落的雪又立刻将这个坑给填上了。
仆役不气恼,只是定定看着那雀儿,见它半天也寻不着实物,他不忍它饿肚子,就从怀里掏一小块馕,掰碎了放在手心。
那雀儿闻见食物的味道,扇着翅膀落到了他掌心。
他也跟着咧嘴笑了。
雀儿吃得极饱,心满意足跳到他肩头窝着,不走了。
他呆呆站了许久,等确认雀儿如何也不肯飞走后,他便一脸傻笑的开始干活了。
屋内骤然安静了许多。
沈情甫一回头,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小鲤说:“人,你不开心?”
翠芽捂住她的嘴,“你别胡说!娘子才没有……”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沈情竟又靠着太师椅睡着了。
“怎么回事?娘子近日总爱睡觉,连食欲也下降了许多。”翠芽忧心忡忡,“难道小姐这几个月都没有喝药?”
翠芽道:“不对呀,小姐身上还有一股药味,不可能会断药。不行,我得叫医师来瞧瞧。”
小鲤凑上来,圆圆的眼睛盯着沈情看了又看,又捏了捏她的掌心。
好软,好暖和。
以前在华春池时,阿丑喜欢摸摸她的脑袋。记忆里阿丑的手总是冰凉的,带着潮气与血腥味。和眼前人的手的触感不一样。
小鲤屏住呼吸,生怕将眼前这个脆弱的人类捏坏了。
她小心地松开手,偷偷瞄一眼翠芽,见翠芽在远处急得团团转,她悄悄爬上太师椅,将脑袋缩在沈情怀里,又偷拿了一个牢丸吃。
屋子里是暖的,牢丸还是热乎的,一口咬下还有鲜嫩的汁液溢出,小鲤瞬间两眼放光。
好吃!
比池子里的那些人好吃。她天真地想。
翠芽终于发现了偷吃的家伙,她正要制止,见小鲤吃的那般狼吞虎咽,又陡然哑了声。
罢了。
翠芽道:“你,谁叫你抱着我家娘子还徒手抓东西吃的?”
小鲤一脸疑惑:“那还要怎么吃?”
翠芽:“当然是用筷子。”
“为什么不能用手吃?”
二人为了筷子还是手争论不休,全然不注意窗前立了个人影。
“劳驾,二位吵完了吗?”
翠芽僵着脑袋转身,“柳、柳副使?” 。
柳霁月回来时风尘仆仆,一席青衫极为破旧,脸上也蓄了胡子,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
沈情醒来就瞧见师兄坐桌前,就着凉掉的牢丸吃。
见沈情睁眼,柳霁月道:“醒了。”
沈情以为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
柳霁月温和一笑,“睡一觉起来不认人了?”
沈情望了眼天,睡一觉起来已是黄昏,她迷迷糊糊道:“师兄。”
面前男子笑了笑,指节叩了叩桌面,将那碗快见底的牢丸往旁边推了推,“瞧你这迷糊样,东西吃到一半就睡,肚子该空了。”
他说着起身,青衫下摆扫过凳脚,带起一串冷风,“灶上温着粥,我去给你盛来。”
沈情望着他背影。他的青衫后背磨出了细密的毛边,连束腰的带子都换了根粗布的,可他走得稳,背影瞧着仍像从前那般,透着股从容。
她眨了眨眼,才敢确定不是梦,喉咙里发紧,轻声问:“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柳霁月端着粥碗转回来,碗沿冒着白气,他把碗搁在沈情手边,才坐下答:“路上耽搁了些事。”
他没细说,反而道:“先喝粥,温的,不烫。”
沈情握着温热的碗,指尖暖了,心也跟着落了地。
她舀了勺粥送进嘴里,软糯的米粥混着些青菜碎,是她从前常喝的味道。抬眼时见柳霁月正瞧着她,眼里的亮像是落了星子,她忽然想起方才他吃冷牢丸的样子,问:“师兄,你怎么不吃热的?”
“回来匆忙,长安大小铺子都因落雪关了,我买不着吃的,只好来你这蹭些。冷的也一样好吃。”
柳霁月似乎心情很好。
沈情心里却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许是接连不休的赶路,他袖口被磨破了,下巴泛起胡茬,眼底也是掩不住的倦意。
“我重新叫人煮一碗牢丸来。”
柳霁月阻止道:“入夜了,府中人该歇下了,就不必麻烦他们。”
“说来也巧,长安天象诡异,不久前我去了一趟鬼祟坡,观结界并未破损。回来的路上恰好遇见同样来观结界的游道子前辈,我二人便一同回了长安。”
“许是想图个安定,前辈说,等雪下完,他便留在东山寺,不走了。”
沈情听着柳霁月讲这些八卦,又泛起了困意。
游道子,她经常从外人口中听过对方的名头,他是师父的至交,也是李道玄的师父。
只不过沈情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见沈情又犯困了,柳霁月道:“是我说得太多了,一时忘了件重要的事。”
“我还去见了沈伯父。”
沈情原本半垂的眼猛地睁开。
“沈伯父接到一道旨意,京中有贼子谋反,要他举兵支援长安。”
“然后呢?阿耶还是来了吗?”
柳霁月缓缓摇了摇头,“你写的信到了。沈伯父看后,便按兵不动。”
沈情松了口气。
圣人病得蹊跷,加之太子执政,沈情总觉得他还没有放弃对付沈家。于是举信一封提醒阿耶,要防备皇室。
万幸阿耶选择相信她。否则,恐怕阿耶会被扣上一顶造反的帽子。
她满心满眼都是后怕。
柳霁月道:“几月不见,长安变化竟如此之大,连天象都乱了,这几日我得寻探一番,究竟是哪儿出了岔子。”
“幼安,等过完元日你乖乖回玄机阁躲着。朝廷之事过于复杂,你不应被牵连进来。”
这些话李道玄也同她讲过。李道玄让她乖乖呆在玄机阁,等雪停了再出来。
也不知李道玄在做些什么,自打上次离去后,竟半点水花也没有。沈情总觉得他在憋什么坏招。
既然他如此信誓旦旦,师兄也这样说,她听话便是。
她擅长道家术法,却不擅朝堂之事。既然是内斗,就让李道玄自己去斗好了。
于是沈情乖巧点头。
“哦对了,幼安以后可能会多一个‘阿兄’了。”
柳霁月眼中明显闪过兴奋。
“阿兄?”
“沈伯父有意收我为义子,只是还需要幼安,你的认可。”
柳霁月眼含期待:“若幼安肯认我这个兄长,那往后等雪停,我便赶赴边疆,告知沈伯父这个好消息。”
行了拜父礼,柳霁月的名字便能入义亲簿,此后便算半个沈家人。
外人提及他,不会再说这是谁谁谁,而是说,这是沈家的探玉公子。
探玉便是幼时沈母替柳霁月起的小字。师兄妹二人算是沈父沈母亲眼看着长大的,柳霁月说是半个沈家人也不为过。
每每回沈家,沈家仆役总会默认柳霁月的存在,平日里也会准备好他的东西备着。
听见柳霁月这么说,沈情觉得,就应该这么做。
柳霁月,就是她的阿兄。非亲非故,但胜似兄妹。
于是沈情拉着柳霁月袖子,软软叫道:“阿兄——”
这一叫,将柳霁月哄得找不着北,他晕乎乎道:“哎。”
他一高兴,就忍不住喝点小酒,最后被下人扶着回了房。
沈情心里暖呼呼的。
柳霁月这一呆,就是到元日。
长安城街道上早被喜色浸透了。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却又落了层碎金似的阳光,风一吹,街边铺子上挂的彩绸子飘得欢,孩童欢闹玩耍的声音把空气都烘得热热闹闹。
雪难得停了。
百姓趁机将雪弄干净,备新衣的备新衣,囤货的囤货。
以往洪灾与雪灾带来的阴霾暂时一扫而空,各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沈府也颇为热闹,由于规矩宽松,下人们也都闹腾,府内被打扮得喜庆极了。
沈情备了凳子在院子里烤火,柳霁月从冰池子里搞了条鱼上来,研究怎么烤着吃。
翠芽与小鲤追逐打闹,玩着雪仗。
独独少了一个人。
第127章
沈情有些无聊地戳戳柳霁月手上的鱼。
柳霁月无奈掏出绢帕递给她,沈情垂头将手指染上的油脂细细擦去。
“幼安,好像有心事?”柳霁月似不经意提到。
沈情抬头,冲柳霁月乖巧一笑,“没有啊师兄。”
柳霁月不再追问,道:“等今年雪停,路开了,你耶娘应当就能回来了。”
他以为她在想耶娘。
沈情垂眼,掩住有些心虚的眸。
“嗯……”
鼻尖突然传来一股焦味,柳霁月慌忙扑将鱼拿起,只见棍子上的鱼已经烤得焦糊,柳霁月单手扶额,惋惜道:“还是失败了。”
沈情道:“师兄,你的鱼离火堆太近了。”
柳霁月:“我以为已经够远了。啊,抱歉。”
这条鱼本来是柳霁月想烤给沈情吃的,奈何烤糊了,只能柳霁月自己解决掉。
常年外出捉妖济民,柳霁月过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有时为了蹲一只妖,他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呆上几日几夜,粮食用光后,饿极了只能就着干草嚼。
为此他已经养出了对食物的心疼,将外头烧焦的一层剥了扔掉,望着里面白乎乎的鱼肉,柳霁月温吞道:“还好,里面没糊,能吃。”
他正要下嘴,沈情一把抓住他腕子,眉心突突直跳。
远处传来一声轻痴。
二人循声望去。
“堂堂柳副使竟还是个蠢的。”墙上少年轻嘲。
他一跃而下,鲜红的袍角于脚下翻飞,甫落到沈情身旁,他就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掌心,攥紧。
“这鱼还是个夹生的,柳副使不会还不认得罢?”
柳霁月尴尬道:“受教了。”他又将鱼架在火上烤。
沈情眼皮子又是一跳。
李道玄一挑眉,似乎对柳霁月这种烤鱼手法看不下去了。
“柳副使这样将鱼怼在火上烤,只怕最后鱼烤焦了也吃不上一口。”他不禁有些怀疑,以前柳霁月该不会就是如此烤鱼来吃的罢?
他环顾四周,见廊下靠着的简易鱼竿,当即捞过,就着柳霁月凿出来的冰窟开始钓鱼。
池中鱼为了过冬,提前把自己吃得圆滚滚胖乎乎,鳞甲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白,倒像是一块块浸了水的玉。
许是鱼饵落水时惊动了它们,起初只看得见细碎的水波在窟边漾开,鱼竿梢头的线安安静静垂着,连个晃影都没有。
他倒不急,指尖拢着竹竿,眼瞧着冰面下隐约游过的影子——那鱼怕有巴掌宽,尾鳍一摆,带起串细小的气泡,慢悠悠往鱼饵旁凑。
柳霁月先前凿冰时留了半筐碎饵,是用晒干的麦麸混了碎鱼干揉的,这会儿泡在水里,香味早散了开。
果然没片刻,鱼竿猛地往下一坠,力道竟比寻常时候沉得多,想来是那圆身子鱼咬了钩。他手腕一扬,冰窟里“哗啦”溅起水花,一条银白的鱼被拽了上来,落在冰面上还甩着尾巴,肚腹鼓鼓的,瞧着就扎实。
李道玄就着院里的刀具迅速杀鱼,开膛破肚一气呵成,舀一碗水净手,他提着串好的鱼凑近。
沈情窝在暖呼呼的软椅里,抱着汤婆子看他操作。
观其动作干净利落,处理鱼的手法熟稔,倒不像是在皇家精细着长大的人。
沈情轻轻哼了一声。
李道玄眸子转了转,看着养尊处优的少女,晃了晃手中鱼,面上止不住的傲娇。
沈情盯着他,一字一句无声吐道:“开屏了。”
李道玄唇角一僵。
见他吃瘪,沈情乐了,眼中星光闪闪,笑意流转,像只得意的小狐狸。
李道玄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烤鱼去了。
不一会儿,一股子香味儿溢了出来。连正在玩雪的翠芽和小鲤都被吸引了过来。
“哇!好香,人!我要吃鱼!”小鲤含着口水朝着烤鱼扑过去,被李道玄一掌摁住了脸。
“你自己不也是鱼。”李道玄欠揍道。
“不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小鱼,小鲤吃烤鱼!”
其余人被她逗的笑出了声。
翠芽笑得弯起了腰,“姑爷,只有一条鱼不够分,刚好这有只现成的鱼,不如把她也烤了,这样就够分了。”
小鲤瞪大了眼。
其中李道玄的笑容尤为邪恶,连着唇边那颗虎牙也变得格外唬人。
小鲤缩了缩脖子,突然叫道:“坏人!不吃了!”
她陡然化作一抹流光,钻回了池子里。
李道玄叫人取了小碗,将鱼分成了几份。
他亲自取了最为鲜嫩的一部分鱼肉给沈情端去。
原本沈情没什么胃口,可当他将小盘凑到自己鼻尖,烤鱼的鲜香味争先恐后涌入鼻尖,沈情又生了些胃口。
便就着李道玄递来至嘴边的肉吃了起来。
还行。她淡淡地想。
柳霁月吃完烤鱼,双眼放光,非要拉着李道玄求教,李道玄似乎更来劲,眼神示意沈情,看吧,柳霁月也要争着来请教他,他就说他最厉害。
沈情回了他一个白眼,“幼稚。”
今年元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
师兄走了,李道玄走了。
沈情也回了玄机阁。
大雪又开始下,下得比以往都要大,都要迅猛。
太子一直没有动静,倒是东山寺里被困的一群官员火急火燎地强行下了山。
结果下了山众人才发现,圣人歿了,太子不知何时匆忙完成了继位大典,自称崇阳帝,朝中凡有异者,杀。
而他的母家师家地位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
荒唐,此番继位犹如儿戏,不过是给谋反立了个合适的借口。奈何长安城中大雪纷然,朝中官员几乎举步维艰,一时竟维持着诡异的和平。
雪小了些,太子立即治苍王谋反之罪,派人缉拿。连同苍王身边一切的人、事、物都将受到牵连。
李道玄却突然举兵围宫,坐实了这新帝说的话。
宫外被李道玄的人包围,宫内李知白急得团团转。
沈情听闻外头传来的消息只觉得荒唐,这场宫变犹如儿戏,一切都虚得不真实。
犹记得前世这时太子还未继位,这时太子还在干嘛?
沈情蓦然抬眼,她想起来了,太子遣人盘下了一座荒僻的宅子,将她捉了去,为逼问鎏金银盒的下落。
可惜,这一世她并没有机会拿到鎏金银盒。也根本不知鎏金银盒被李道玄藏在了哪里。 。
沈府,仆役照常扫着雪,肩头雀儿叽叽喳喳地叫,他抚了抚雀儿便继续扫雪。
骤然一阵邪风吹过,仆役眼前出现几双黑色的鞋。
他顺着一抹黑往上看,只见一双锐利的眼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你们是谁?为何擅闯沈府?来人——唔。”
他被来人一把掐住脖子,肩头雀儿受了惊吓,扑腾翅膀飞走了。
黑衣人皱眉,抬掌就要将其打下,仆役眼一红,立马往他身上扑,死死抱住他。
被缠得没办法,他当即转了个向,一掌拍向仆役的脖子。
“咔嚓——”
仆役软着身体倒下。
几人火速往里去,似乎在搜寻什么东西。
黑衣人撞开一扇门,惊动了小丫头,“你是谁!”
翠芽望着骤然闯入的黑衣人,瞪大了眼。
黑衣人沉声道:“沈情在哪儿?”
翠芽眼神飘忽道:“沈情,沈情在别的房间,你要找,就去别的地方找,我只是她的丫鬟。”
一番话说得心虚极了。
黑衣人眯着眼打量眼前人。
她穿着一身翠绿的罗裙,罗裙质感极好,泛着水缎绸丝质感。小脸也算白嫩清秀,眼睛瞪得圆圆,一头乌发也养得极好,不像个丫鬟,总之,是个被细养着的。
黑衣人冷笑:“惯听闻沈家娘子足智近妖,最喜偷奸耍滑,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翠芽叫道:“我真的不是沈情!”
黑衣人道:“哪有丫鬟用着贵女才用的绫罗绸缎,不仅自称‘我’,还直呼主子大名的。沈娘子,你的嘴巴可以骗人,身上这些东西可不能骗人。
翠芽一副“被人识破”的模样,眼底泛起绝望。
“你们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劳烦沈娘子同我们走一趟,我们主子有事找。”
他不再废话,朝着翠芽伸出手。
下一瞬,他突然觉得心脏空空,低头一看,一只小手不知何时穿过了他的胸膛。
他一句话也蹦不出,气绝倒地。
翠芽捂住眼,“你你你哪儿学的这招,就不能温柔一点嘛!”
小鲤抽出手,舔了舔爪子。
唔,臭的,不好吃。
翠芽道:“好小鲤,我以后再也不叫狸奴吓你了,你快去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坏人闯入。”府中还有别的下人,翠芽担忧他们的安慰。
小鲤道:“说话算话。”她钻出了门,蹦蹦跳跳循着府上陌生气味去了。
翠芽忍住恐惧,在尸体上翻找,却什么都没翻到,连个象征身份的东西也没有。
她心想,必须告诉娘子,有歹人来犯。这歹人还是个眼瞎的,居然将她认作成了娘子。
娘子才不会穿得这样寒酸呢。她不悦地想。
却不知沈情对待翠芽,向来阔气。翠芽身上的衣料,本就抵得过寻常贵女的穿戴。可沈情的心气向来刁钻,非罕见料子不肯上身,用的物件也得是独一份的,就连衣料的纹样,都是特意定制的样式。
这才导致黑衣人误将翠芽认成了沈情,闹了个大乌龙。
第128章
博山炉内白烟缓缓攀升,暖意熏人的大殿内,李知白坐于案首,看着眼前堆山高的折子,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禁闭上眼。
其中折子除了少部分说了各地雪灾、以及当初洪灾造成的隐患外,更多的折子便是弹劾他“其位不正”。
一些根基不稳的臣子,杀了便杀了,偏生有那么几个老不死的杀不得,也动不得。
更令他头疼的是,他那好四弟,竟瞒了他那么久。
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半晌,李知白再睁眼时,眸底那点因烦躁泛起的红已褪得干净,只余一片沉冷。
他抬手将最顶上那本弹劾奏折扫到一旁,露出底下压着的密报——墨迹未干,字字都在说他那位四弟李道玄,昨日已带着人离了东山寺,将主持押到不知何处去了。而李道玄此刻已从城南的禁军大营赶往皇宫。
“空壳废物……”他低笑一声,指尖在“苍王”二字上碾过,指腹泛白。
从前这弟弟是真会装,朝堂诸事一概不管,整日里要么扛着柄桃木剑往乱葬岗钻,说要捉什么“作乱妖祟”,要么就扎在勾栏瓦肆里,跟着摄亲王世子喝酒斗鸡。
民间谁人谈论起他不摇摇头,暗道一句“混世魔王”。连李知白自己,也只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留着他,既能显自己容人之量,又不必费心提防。
哪成想,这“混世魔王”竟藏得这样深。
景仁帝又是何时将金吾卫交给他的……
“陛下,”殿外传来内侍压低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慌张,“禁军统领求见,说……说四皇子在宫外聚兵,称陛下乃是弑君篡位,要……要清君侧。”
李知白猛地攥紧了拳,案上的镇纸被震得轻响。他料到李道玄会反,毕竟那“谋反”的罪名是他亲手扣下去的——伪造的书信、私藏的兵器,桩桩件件都做得天衣无缝,本是想逼得李道玄自乱阵脚,再名正言顺地除了他。
可他没算到,李道玄竟不辩白,反倒顺着他给的罪名,直接扯了反旗。
“清君侧?”他掀眸看向殿门,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冰,“他倒会给自己找由头。”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甲胄碰撞声,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由远及近,震得殿内的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博山炉里的白烟被气流冲得散乱,袅袅地缠上李知白的衣袍。
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陛下!不好了!四皇子……四皇子带着兵围了皇宫!他在宫门外喊,说您若不出来认罪,便要……便要火烧太极殿!”
李知白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沿,堆成山的奏折哗啦啦落了一地。
他走到殿门口,越过厚重的朱漆门,望向宫墙的方向——那里已燃起了火把,映得半边天都红了,隐约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高头大马上,依旧是那身夺目耀眼的红袍,只是腰间没挂他的秋仁剑,反倒吊儿郎当别了把木剑。
李道玄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隔着遥远的宫道,李知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想起小时候,这弟弟见了他,总是一副冷脸,如今长大了,更是和他处处作对。
火把的光落在李道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淬了冰的刀。
“好二哥,”喊声顺着风飘过来,清晰地钻进李知白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平静,“你给我的罪名,我认了。那这天下,我便也替你‘坐实’了吧。”
博山炉的暖意早已散了,李知白站在殿门口,只觉得彻骨的冷。他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全局,却没料到,最会骗人的,从来都是那个看起来最没心防的“混世魔王”。
他料想过李瑾修会阻碍他,甚至想过李毓也会对他造成威胁,毕竟李家曾经也是出过女皇的。
所以他让李瑾修染病而死,又给李毓下蛊,甚至连李毓的心上人也没放过。他独独遗漏了李道玄。
早该在高海舟掌握了师家所有秘密起,他就该想到,若没有他四弟的手笔,高海舟又如何能成气候?
因为他的四弟,高海舟手上的鎏金银盒没夺到,就连渭河船上的胡椒和兵器也被缴了——到如今,他也不知道他的好阿耶将他的东西弄到哪儿去了。
很快,他知道了。
李道玄一双锐眼仿佛能穿透李知白的心,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勾唇道:“还要多谢二哥送上来的经费与武器,弟弟的人用得还算顺手。”
李知白阴着脸,沉沉望着对面的少年。
“原来是你。”
李道玄:“不错。”
李知白蓦然抬眼,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区区几千人,也配妄图篡位!”
听见他的自称,李道玄挑了挑眉,“几千人,足矣,毕竟你也只有几千人,不是么。”
还真被他说中了。
两个鎏金银盒都在李道玄手中,若他再不动手,死的只会是他,是师家。他可太清楚,圣人有多么凉薄。
一旦景仁帝知道了师家干的事,他必死无疑。所以李知白沉不住气了。
入秋后景仁帝出宫一趟,回来便染了疾,卧榻半月才好,自此景仁帝便迷上了修仙长生之术,李知白便联合东山寺主持研究了强身健体的“仙丹”,通过主持的手献给景仁帝。
主持当初与游道子师出同门,他虽不及游道子那般声名赫赫,却也颇有几分威望在。对于他炼制的药,景仁帝从无怀疑。
此药看似能壮人体,实则是在竭泽而渔,不过是提前透支健康,越往后,主人的身体越会亏空,直至精力枯竭而死。
在得知李道玄从顾泽手中获取第二个鎏金银盒时,他动手了。
一碗药送走了他的阿耶,将一众肱骨大臣控于东山寺,剩下朝中都是自己的心腹,不废一兵一卒,他便轻松坐上了这个位置。他是太子,他继位那是天经地义。
可惜的是师家的兵还在赶往长安的路上,如今反倒被他的四弟制住了手脚。
听李道玄猜出大半,李知白不说话了。半晌,他喉间沉沉闷笑,“你试试呢。”
他的底气,不止这些。
李道玄招了招手,手下递上弓,李道玄随手抽出一支箭,上弦,瞄准,拉弦,一气呵成。
箭矢以极快速度射出,在直逼李知白眉心前一刻,一只枯瘦而苍白的手凭空出现,握住了箭头,箭尾因惯力还在嗡嗡作响。
来者一双阴冷的眼直逼李道玄,“好久不见,殿下。”
此刻白水煞与李知白交错而立,反倒叫李道玄发现了更多玄机。
譬如,白水煞的眼与李知白的眼格外相似,同样是细长的眼尾,漆黑的瞳孔,又譬如二人的嘴型,也有几分相似。
李道玄这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他不动声色试探道:“又见面了,师长风,或者说,李、长、风。”
李长风,昔日大皇子的名字。
话落,白水煞面色不见任何异常,反倒是李知白的眼角抽了抽,隐约可见几根青筋突起。
李道玄反而更加确信心中猜测,道:“原来如此,是‘大哥’啊。”
“什么?”白水煞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大哥打得措手不及。
他的反应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可李知白眼中的慌张做不得假。
果然,李道玄还未开口,李知白率先沉不住气,道:“别听他胡乱攀喊,长风,杀了他!”
师长风道:“我早就如此想了,将我的冉冉害成这样,你该死。”
他五指成爪,往李道玄面门袭去。
见师长风拖住了李道玄,李知白在众人围护下朝偏处跑去。
李道玄手下人也不是吃素的,见李知白欲逃,当即追上去,很快两拨人打得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不知是谁趁乱点了一把火,很快火舌顺着梁木攀升,浓浓的烟雾缭绕,不消片刻便席卷了整片天。
李道玄翻身下马,拍了拍马腹,马儿极有灵性地往外跑去。他不疾不徐从腰间抽出桃木剑,横过剑身,挡住师长风的攻击。
桃木剑是罕见地雷击木,游道子当初在山间蹲了几年才蹲到这一块雷击桃木,顾昀哭着闹了许久也没分得一块,游道子全用来给他做了桃木剑。
一共有两把剑,一把被他练功时霍霍坏了,剩下的这一把游道子给他收起来了,直至他有独立除妖的本事了,游道子这才还给他。
一把桃木剑用来对付刚结丹的师长风,恰恰有余。
师长风一双枯爪被这桃木剑灼得焦黑,他甩了甩手,仿佛不知痛。
李道玄讽道:“也是个耐打的,毁了尸身,妖丹也碎了,居然还能苟活到如今,”他乜了眼师长风丹田处,“还能重新结丹,也是稀奇。”
利风直逼面门,李道玄一个后仰,腰身弯成个可怕的弧度,接着抬脚——踹向他下颌。
“咔嚓——”师长风的下颌碎了。
师长风停了下来,将错位的下颌掰回原位。
李道玄说:“据说你是被景仁帝五马分尸的,如今看来,所传有误。”
“你可知你身后护着的是何人?是你的好弟弟。”
师长风陡然乱了心神,连带着破绽也多了起来,李道玄趁机卸了他一条胳膊,师长风被激起了狠性,出手招式也逐渐狠辣,李道玄又道:“你可知你的冉冉是被谁人所害,变成如今这副妖不妖,鬼不鬼的喜丧妖。”
“是你的好弟弟,李知白。”
师长风有一瞬僵直。李道玄勾唇,趁机卸了他另一条胳膊。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不是被景仁帝杀死的,而是被你的好弟弟借喜丧妖的手设计害死的。”
第129章
“让我想想,当时李知白才多大?十四?十五?”
见师长风发愣,李道玄又拱火:“那本王直说了,将你的冉冉害死的人正是你背后护着的人,怎么,如今反倒在当仇人的狗呢?”
趁此机会,李道玄手中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干脆利落挑了他刚结好的内丹。
为防止有人再次帮他结丹,李道玄顺手将他的丹田捣得稀碎。
李道玄抽回剑,“啧”一声,“真难杀。”
先是尸体被毁,后又是妖丹被碎,两妖竟能拖着残躯苟延残喘如此之久,到后来居然还能结丹。
可谓是难杀。
也难得李知白如此在乎他了,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师长风身形晃了晃,随即跪地不起,脑袋无力耷拉,他没有力气再站着。
一抹红色雾气突然出现,将师长风的身体包裹住,李道玄想了想,没有阻止,任由这缕妖气将师长风带走。
若能看见狗咬狗,也甚是精彩。 。
李道玄手下的人许多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李知白自己豢养的府兵养尊处优惯了,许多人手中的剑甚至连血都没饮过,自然不及李道玄的兵气势汹汹,李知白一行人被打得节节败退。
望着逐渐逼近的李道玄一行人,李知白道:“师冉冉,师冉冉!跑哪儿去了!”
李道玄扯唇道:“和你的大哥飞走了。他们不要你了。”
李知白面色沉沉,从怀中摸出一对指骨,不知他做了些什么,面色极差的师冉冉抱着师长风蓦然出现在李知白眼前。
“快上啊,你放下长风,快上!”李知白吼道。
师冉冉意味不明看了李知白一眼,又看向怀中气息虚弱的师长风。
师长风微不可查地捏了捏她的掌心,眼中带有安抚意味。
师冉冉始终垂着头,眼底情绪道不清。
李知白见二妖还在墨迹,催促道:“别磨了,人都追到脸上来了!我养你二妖至如今,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在那卿卿我我!”
喜丧妖陡然瞪了李知白一眼,“眼瞎么?没看见他已经动不了了么!”
李知白抿着唇,阴恻恻盯着她道:“那又如何。”
喜丧妖蓦然转了脸色,死死盯着他看,眼神恨不得将他凿出一个洞。
李知白早就习惯了她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捏了捏手中一对指骨。
喜丧妖好似受到极大痛苦,妖力骤然扩散,她捂着脑袋,口中发出痛苦尖叫。
李知白道:“快上!”
喜丧妖道:“我上,我上行了吧!该死的别催了!”
李知白不解气,又是狠狠催动指骨上的咒,这才解气。
师冉冉放下师长风,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李道玄走去。
她走得着实龟速,以至于李知白看不下去,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众人都未曾发觉的是,早在不知何时,地上的师长风便不见了踪影,只有李道玄眼尖发现了,他扯了扯唇,双手环臂,眼中带了几分看戏意味。
师冉冉面上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师长风有没有告诉师冉冉真相。
沈幼安那家伙总是爱看戏的,他有几分遗憾,可惜的是她不在,不然定能看得不亦乐乎,说不定还会多拱几把火。
想到沈情,李道玄耐心有些耗尽,他想快些解决完这些事,快些回去见她。
师冉冉终于离得近了。
李知白目光始终紧紧粘在师冉冉身后,她伸出利爪,李知白屏住了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中的一串指骨突然被人顺走,定睛一看,是师长风提着最后一口气将东西夺了去。
李知白面色一阵扭曲,随即他又笑了。
“长风,没用的。即便你夺走了指骨,你二妖依旧是同生死,依旧受我桎梏,不过少了个指骨而已。”
师长风淡淡道:“我当然知道。”他闪身来到师冉冉身旁,将体内所有妖力全部逼进师冉冉体内,接着口中念出一连串咒语,掌心狠狠一捏。
师冉冉只觉一股暖流撞得经脉发麻,转头时,正看见师长风捏碎了自己那截用来承载“同生死”咒的指骨,指节以可见的速度枯萎,化作黑灰簌簌落下。
师长风的身体正从脚开始溃散,灰白色的衣袍先失了形,接着是腰腹、胸膛,像被无形的风碾过的沙。
他既不觉痛,也不觉怕,只微微偏着头,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
在妖力渡尽的瞬间,他的肩膀也散成了灰。
师冉冉眼睁睁看着他的下颌线模糊、消散,只剩一双眼睛还亮着,执拗地望着她。
直到最后一缕妖力融入她体内,那双眼也未曾阖上,随之一同化作灰烬的,还有他唇间溢出的最后两个字——“冉冉。”
他的身体消散。师冉冉伸手去抓,指尖只穿过一片冰凉的虚无。
师长风死了。
指骨毁,反噬之力被师长风尽数吸收,师冉冉自由了。
他选择玉石俱焚,将妖力尽数传给师冉冉,自己则将师冉冉身上的反噬引诱到自身身上,以命为代价,助师冉冉恢复自由身。
自此,一身松,师冉冉再也不会受“同生死”咒束缚,再也不会被李知白咒借指骨控制。
李知白目眦欲裂:“不——”
他道:“我从来没想让你死!我只是、我只是——”他口中话语戛然而止。
师冉冉得了自由,骤然露出獠牙,她道:“蠢货。”
她的脑中却止不住闪过一幕,他笑着道:“不喜欢这个姓,你就跟我我姓,叫师冉冉,好不好?”
心口沉沉的,很不舒服,师冉冉沉了脸,本该趁乱逃走的她半道突然折回,她道:“你该去陪他!”
话是对着李知白说的。
李知白不服气道:“该去陪他的人是你!朕好心复活你们,你们却这样对朕!”
师冉冉尖锐道:“你还敢说!我成这样,全拜你所赐!当初要我命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沈家人,是你的人才对吧!”
“长风早就告诉了我,你之所以说是沈家人,不过是为了骗我,骗我替你灭了沈家!满口谎言,残害手足,你真是将景仁帝的凉薄学了个十成十!”
李知白道:“闭嘴!朕才不像他!他为了掩盖错杀高家真相,直接叫人将三万人活活关在鬼祟坡,害得高家受人争议至此,论凉薄,朕哪儿比得过他!”
李道玄骤然掀起眼帘。
他道:“你什么意思?”
李知白大笑道:“你还不知道罢?其实当初景仁帝派人封印鬼祟坡的时候,高家军当初根本还没有死绝!他们苦苦支撑着,在等朝廷的辎重,等着支援,你的母亲正是因为知道了高家军还未死绝,这才逃出皇宫,孤身前往鬼祟坡,妄图一人解开封印。”
“即便你母亲精通道家术法又如何?心怀苍生的女冠又如何?还不是被活活气死了!准确来说,是心焦力竭,悲恸而死。”他啧啧道,“真是个女菩萨,多么怜悯世人啊。”
李道玄的脸沉得能滴出墨。
“所以,当初也是你的人?”
李知白知道他问的什么,否认道:“不,不是朕,你筋脉寸断一事,算你倒霉?鬼知道你会一声不吭跟着个陌生人跑,真是蠢。”
李道玄不语,只是掌心隔着一层布料磨了磨心口挂着的金珠。
这是他阿娘仅剩的一部分。一截,肋骨。也是他唯一有机会抓住的一部分遗体。
胃里不禁开始翻腾,难受极了。
李道玄蹙了蹙眉,闭眼道:“速战速决。”
喜丧妖连李道玄也不管了,直直抓向李知白。
李知白有一些身手,可他不会道家术法,也不会料到师长风竟会选择玉石俱焚来助师冉冉恢复自由身。
如今这番场面,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师家大军还有几日就到了,快了,总有你李道玄笑不出来的时候。李知白想。
他狼狈趴下身,躲过师冉冉的攻击。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一把撕碎。
李道玄望清了他的小动作,蹙眉往前一步,也还是晚了。
李知白周身白光大作,接着人便消失了。
李道玄循着他消失的地方一找,发现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符。
是传送符。
主持居然还能有如此大的手笔,无比珍贵的传送符也舍得给他。
李道玄眉眼沉沉,道:“剩下的人守在皇宫外面,一寸一寸地搜。”
传送符虽极为珍贵,却有限制,最远传送距离也不过是从皇宫一侧,传送到另一侧,连位置也不能定。
这么大一个人,总能找到。
至于喜丧妖。
他冷冷甩出桃木剑,将喜丧妖钉在地上。
“啊啊啊啊——”
师冉冉发出痛呼。
李道玄:“沈幼安与你无怨无仇,你却几次三番想要对她动手,看来本王留你不得。”
师冉冉道:“是李知白!李知白骗我!是他说当初害我的人是沈家人!”
“他说什么你就信,蠢货。”李道玄利落拔剑,不再废话,又是一剑准备刺下。
刺空了。
一抹黑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师冉冉给卷走了。
李道玄眼角突突直跳。
真他耶耶的难杀。
啧。
第130章
雪稍微小了些。
一处偏僻的宅院内,沈情撑着伞,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下,穿过幽深的长廊,来到暗牢。
这里许久不曾有人光临,沈情收伞,抖了抖伞上积雪。
侍从替她掌灯,她目光幽幽巡视着两间暗牢。率先来到当初推张妙音落水的丫头这。
她缩在被褥里,瑟缩着。迷迷糊糊感知到光亮,她骤然起身,警惕的瞪着来人。
沈情淡淡看着她,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是不是觉得我阿耶害死了太子外祖,又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乃德不配位?”
“你觉得师家极为无辜,我阿耶便是罪大恶极。”
她不语,只是眼中愤愤,极为不平。
“还真是李知白一条忠臣的狗。”沈情道,“太子反了。”
她眼中蓦然闪过光亮。
沈情轻轻一笑,“但是被苍王打得狼狈不已,如今不知躲到哪儿苟延残喘去了。”
“哦对了,我阿耶居其位,享其德。不像你的太子,弑父夺位,师家人助纣为虐。虽然不知我阿耶为何要杀了太子祖父,但总归是师家的错。”
她皮肉俱颤,“你总不可能把我关在这一辈子。太子殿下会找我的。”
沈情轻声道:“哦,我还真准备关你一辈子。那又如何,你觉得弑父弑兄的太子会为了区区一枚弃子而大动干戈?”
“别做梦了。”她的声音薄如青烟,一吹就散。
沈情一向护短,既然敢伤张妙音,就要做好承受报复的准备。
她不再多言,去往另一个暗牢。
身后“砰”一声巨响,那丫头自知逃出无望,又或许是对谁死心,干脆选择了自我了断。
沈情眼也不眨道:“收拾了。”
残局收尾,沈情踱步来到沈灵跟前。
如今的沈灵狼狈得不成人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冷极了,可是牢中只有一床不甚保暖的被褥,她只能在角落缩成一团,不断哈气取暖。
乍一见从头发丝到穿着都无比精致的沈情出现在这污秽之地,沈灵一阵恍惚。
不应当是这样的。
记忆里,此时她应该在玄机阁里养尊处优,而沈情,则是在这暗牢里受尽折磨,如今怎么会这样?
沈灵面色狰狞地扑到暗牢口,周身锁链嗡嗡作响。
“是你!本来应该是你!你肯定也重生了对不对!我就知道,当初你弄的那个怪阵有古怪,我意外被卷进去都能重生,你作为发起阵法的宿主,怎么可能会没有记忆!”
“一切都是你!”
沈情冷冷看着她歇斯极底的模样。
她的目光极冷,以至于沈灵心底的愤怒一寸一寸被浇透。
沈灵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命此刻被攥在她手里。
她哭了,哭得凄惨,涕泪俱下:“我错了,我错了沈情,你放过我吧!一切都是太子指使的,是他叫我接近你,给你下蛊,不关我的事啊!我是被迫的!”
“他说若我不从,就杀了我耶娘,我也是没办法!”
沈情道:“可上辈子,是你亲手将你耶娘送上绝路。如今重生,你也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没有人逼你,沈灵。”
沈灵怔住,她霎时哑了声。
沈情叹口气,缓缓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眼中闪过怜悯,“我知你也是被太子逼迫。”
她将怀中汤婆子塞进沈灵怀中,热乎乎的,上头还席卷着沈情体香。
沈灵一时被她眼中的温柔与怜悯晃了神,嘴唇蠕动半晌。
沈情开口,嗓音柔柔,却隐含一股子引诱:“当初李道玄杀我,你也在场,对吧。”
沈灵点点头。
沈情道:“他为什么杀我,因为我把琉璃心用了,所以他很生气,这才不顾往昔情谊,要杀我,对吗?”
沈灵眨了眨眼,道:“是……”
沈情得了结果,冷下脸,转身就走,侍从急匆匆提着伞去追。
唯一的光源离去,沈灵眼前骤然一片黑暗。她眨了眨眼,捂着脸。
沈情不是最喜欢她的李阿蛮了么,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上辈子她最后不是想起来了么,难道又忘了?
无论如何,她都说了“是”,沈情一定相信了她的话,按照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沈情最好能同苍王反目成仇,两败俱伤。沈灵痛快地想。
可接下来呢?她怎么办?沈灵蓦然慌了。
她了解沈情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去了!
她要怎么办?同隔壁那个一样,一头撞死?
不——
沈情是极为了解沈灵的,贪生怕死,贪婪无度。
沈灵怎么舍得死。既然舍不得,那就只好被关在这鬼地方一辈子,直到受不住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寂寞为止。
这可比直接杀了沈灵还要解气。
没了汤婆子,凉意幽幽至怀中腾升,沈情裹了裹鹅黄氅衣,道:“备轩车,去找李道玄。”
话刚落,皇宫骤然窜起浓浓烟雾。烟雾之大,甚至盖过了皑皑白雪。
怕是将整个太极殿点了……
沈情不管皇家的事,她在乎李知白如何了。
李知白派来的人被小鲤一个不落全解决了,沈情再无后顾之忧,直奔皇宫去找李道玄。
可轩车才行至一半,侍从便勒马。
“娘子,下人来报,苍王他……好像往东山寺去了。”
沈情眼皮子也不眨,“去东山寺。”
“是。”
轩车驶远了,两条长长的车轮印子延展至远处,大雪纷飞,很快将印子给覆盖。 。
大殿内,巨大的金相佛身盘居在案首,佛眼慈悲地下垂,俯视着殿内一众念经诵佛的僧人。
“砰——”
李知白跌跌撞撞撞开殿门,衣衫破烂不堪,好似刚从树枝交错的泥潭里爬起来,他随手抓住一个僧人,问:“游道子在哪儿!”
意识到语气过硬,他换上伪装,“朕求见游道子先生!四皇子苍王谋反,欲要篡位,朕被其逼至此处,求见游道子先生,求他管管自己的徒弟!”
寺中僧人不问世事,自然不清楚长安的乱事,见他如此说,犹豫道:“先生刚游历归来,正在整顿休憩,贸然打扰,恐……”
“发生何事了。”
夜沉如水,一条细长黑影举灯而来,距离近了,才看清是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
男子面容不算格外出众,胜在温和平缓,一双眼淡淡扫过,仿佛能平息一切躁意。
“先生,有人求见,说是小师弟谋反……”
游道子从容放下角灯,理了理袖子。
“你是……”他想了想,“哦,你是新继位的皇帝,你说我那小徒儿谋反?”
李知白狠狠点头,抓住他衣角,“是!李道玄贪图皇位,趁我刚登基,根基不稳,举兵造反!”
游道子揉了揉脑袋,“那家伙,会造反?”
李知白眼含希冀点点头。
游道子沉吟片刻,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
夜色愈发黑沉,李道玄领着一群人沿着线索直逼东山寺。
刚踏入殿门,便有僧人道:“小师弟。”
李道玄抬手阻止他说话,“人在哪儿?”
“这——”
“臭小子,你找什么人。”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李道玄转头,望向来人道:“老头,李知白在何处?”
游道子:“你先说你师伯被你捉到哪儿去了。”
李道玄轻描淡写道:“废了内力扔河里了。”
游道子眉心突突直跳,“嗯?”
李道玄:“他以禁术豢养大妖,间接扭转李朝气运,害得李朝天灾不断,又有多少人间接因他殒命,他如今又贸然插手我皇家事,助太子谋害多少忠良,只是扔河里,便宜他了。”
若照着朝廷规矩,非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游道子似是无话可说,半晌,叹口气,“那便依你的来。”
李道玄轻哼一声,“人在哪儿?”
游道子:“我不插手朝廷之事,你自己去找。”他只管除妖之事,只要自家徒弟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其他的事都不是事。
李道玄清楚游道子的性子,折身往客厢房去了。
不久,一道刺耳尖叫划破长夜。
“李道玄你不得好死!” 。
李知白的皇帝梦短短半个月就结束了,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大殿之上,李知白被人压跪着,他蓬头垢面,不断叫唤着“大胆”“朕”,惹得众人发笑。
李道玄道:“李知白,你谋害圣人,残杀手足,举兵造反,联合东山寺主持豢养大妖,迫使李朝天灾人祸不断,罪无可恕,你可认?”
“朕不认!朕是皇帝,你这是在造反!”李知白道。
李道玄立于丹陛之上,鲜红澜袍衬得面色愈发沉冷,闻言只淡淡抬了抬眼,目光扫过阶下那团狼狈的身影。
果真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皇帝?”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空旷大殿,“还在做梦?”
他侧身指了指殿外,“你看看宫外——那些被你豢养的妖物已经不成气候;你派去镇压各州的兵马,要么倒戈,要么被百姓堵在城外,连城门都进不去。”
“李朝天灾人祸,皆因你而起。”便是本王不说,你以为城中百姓就能忍气吞声?
李道玄的声音陡然转厉,“你以为靠着红白煞二妖就能为所欲为?以为杀了皇帝、囚了宗室就能高枕无忧?你连‘民心’二字都不懂,也配称‘朕’?”
李知白被他说得浑身发抖,却仍梗着脖子嘶吼:“那又如何!朕是先皇后嫡子,本就该继承大统!是你们这些逆臣贼子夺了朕的江山!”
“嫡子?”
李道玄启唇讽道:“一个把自己亲哥哥炼化成大妖的嫡子?”
不堪往事陡然被人戳破,李知白面色铁青,“那是主持引诱我,非我自愿——”
“何况,父皇他本就对大哥起了杀心,我这么做,不过是顺水推舟,只是让大哥换了种活法而已!”
“说白了你是觉得你大哥占着太子的位置不放,又恰逢师家失势,怕太子之位落到别人头上,这才提前下手罢?”
帝王心作为难测,趁着师家还未彻底失势,李知白果断选择利用师冉冉来引诱李知白,使其甘愿化妖。
当初民间有一谣言流传甚广——先太子非乃皇帝亲子,而是其弟弟的孩子。
先太子死得蹊跷,与五马分尸无异,即便不是景仁帝做的,很有可能也会被传成他做的。所以景仁帝选择压下这件事,给其安了个“谋害亲母”的罪名,顺势将皇后也一并除去。
景仁帝是极为爱惜名声。
当初鬼祟坡一事不也是这样么。
李道玄说得口干舌燥,他不想再废话,掏出两个鎏金银盒。
李知白看得眼睛都直了。
“你大费周章就为了找这个东西。”李道玄晃了晃盒子,“里面有当初师家通敌叛国的东西罢?”
“因我母亲正值盛宠,你师家怕我高家压过一头,在蛮夷来犯时,你祖父借支援名义勾结敌军,烧毁军队辎重,与敌军里应外合。先是暗中谋害高将军,后以高将军通敌叛国的名义骗取皇帝信任,令其愤怒之下下令将高家满门抄斩。”
沈从之,也就是如今的瀚国公,当时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的他发现不对劲,一番调查后发现了剑南道节度使通敌叛国的秘密,于是他斩下他的头颅,千里迢迢赶至长安,将此则消息递给景仁帝。
此刻斩杀高家满门的圣旨已经下达,景仁帝的人快马加鞭前去扬州,也只留下了两个活口。
又恰逢传来鬼祟坡三万将领葬身的消息。
没有辎重,没有御寒衣物,整整半个月,在这冰天雪地里的人要如何才能活生存?
答案是没有。
于是为了防止三万将士冤魂不散,滋生怨气与妖物,景仁帝派人封印鬼祟坡,连同被相繇祸害的鬼城一同封印。
或许也有掩盖真相的意图……
毕竟错杀忠良一族的骂名,景仁帝担待不起。
至于留下师家一族,或许是师家已经没了太子与皇后,已经成不了气候。
高家没了,若再没了师家,只怕要更乱。
谁也不知道景仁帝是如何想的。包括李道玄也不知道。
不重要了,李道玄不知对谁道:“东西,你自己拿着。”
他将鎏金银盒高高抛起,两个盒子被内常侍手疾眼快地接到,随即内常侍弯腰低头,抱着盒子恭恭敬敬走到一个人的身后。
李知白看见从偏殿出来的男人,霎时白了脸。
他五官止不住的乱窜,眼皮子突突直跳,“你不是,已经——”
景仁帝大病初愈,唇色还泛着白,在宫人一步一步地搀扶下,坐上了龙椅。
难怪从始至终李道玄从来不看龙椅一样,难怪他根本不怕被世人谴责“谋反”,若景仁帝还活着,那谋反的人不就是他?
所以李道玄口中的清君侧,清的是谁,自然也就分明了
景仁帝还活着,他做的一切岂不成了笑话,李知白终于泄了气,瘫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本宫怎么会输……”
李道玄不再看他,冲龙椅上的人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他折身走出大殿,身形逐渐融入皑皑落雪中。
景仁帝望着这个儿子,苍老的眼中神色难辨,“吾对你很失望。”
李知白自知辩解无用,泄气道:“输了便是输了,你要杀要罚随意。”
见他如此不知悔改,景仁帝彻底失望,失望之余心头愤怒交加。
“吾知道你在想什么,两万师家军正往长安赶来。”
李知白抬了抬眼。
“赶来,受降。”景仁帝道,“你以为,你杀了你表弟,师家还会真心助你?”
李知白骤然瞪大眼,“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师青澜是我杀的?告诉我,他们怎么知道的!”
不知悔改。
景仁帝闭了闭眼,挥挥手。
侍卫应声上前,架起失魂落魄的李知白往外拖。他一路都在哭喊咒骂,声音却越来越远,最终被殿门隔绝。
内常侍将鎏金银盒亲自递至景仁帝手中,景仁帝看了看盒子,缓缓将其开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