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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作者:myButterfl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喜丧妖趁热打铁,利爪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抻至他后背,白水煞则打配合去夺他手中护着的琉璃盏。


    一时前后夹击,李道玄将木剑往后一插,瞬间贯穿喜丧妖利爪,她吃痛抽身,只是如此李道玄便失了木剑。


    转眼白水煞愈发枯瘦的爪子也即将落下,见李道玄身形又滞,他淡淡勾起笑容。


    凑近了,他抻爪一握:“滋啦——”


    想象中的东西没有到手,他反而抓到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剑极有灵性,感受到妖邪来犯,立马弹出护体罡风,将白水煞掌心灼出一个大洞。


    他想抽手,却被剑身牢牢吸附。李道玄趁乱握住剑柄,将剑一抽,白水煞四根手指不要钱似的掉落在地。


    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撑伞少女,正淡淡看着二妖,手中还握着一团符,观体积足足有两个拳头大,怕是里面容纳的符纸光砸都能把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二妖对视一眼,化作两缕青烟飞走,不再恋战。


    沈情丝毫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悠悠抖落伞身积雪,收了伞。


    她小心翼翼将符团上的符纸剥开,露出里头东西。里面的不是符纸,是一块石头。


    这石头份量不轻,沈情提得手酸,石头面上的符纸是她用来“耍威风”充面子的,仅存的两张皱巴巴的符被她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那厮李道玄见是她,面露错愕,随即又松了口气,他终于支撑不住,贴墙滑坐,好不狼狈。


    沈情也不止一次见他落魄模样,哪次不是她来给他擦屁股。


    她撇撇嘴,嘟囔道:“一缕魂而已,养一养又不是不行,犯得着拼命么。”话虽如此说,可见他整条手臂都被妖毒腐蚀,她还是忍痛从怀里摸出一张符。


    李道玄闭眼道:“你身子金贵,你懂什么。”


    沈情眸子颤了颤,凑近了去仔细观察他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最骗不得人。可还没等她看明白,却见他陡然擒住她后颈,与她唇齿紧贴。


    过于灼热的气息洒在鼻尖,灼得人不舒服,沈情本想推开他。


    娇嫩的掌心已至他胸前,沈情猝不及防摸得满手湿热,鼻尖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她蹙了蹙眉,最终改为抓着他领子,敷衍地回应着他。


    李道玄没有过多纠缠,将被抽离的残魂渡回她口中,舌尖衔着她唇珠轻啜,最终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紧紧将她抱在怀中,鼻尖有意无意在她软乎乎的发顶轻蹭。


    沈情被吻得忘乎所以,等他松唇离去,眸子这才聚焦。她摸了摸上腹部,伤口已然痊愈。


    她说:“再不松手,没人给你解毒,你就要死了。”


    李道玄:“无妨。”


    静默良久,沈情突然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他还在装傻。


    “情蛊。”她从他怀中抬眼,目光灼灼。


    “你早就恢复了,只不过一直在同我装傻罢了,我也不是傻子,你先前和现在的区别我也能分得清。”


    李道玄垂眼凝她,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


    沈情睁着双眼凑近了些,“你不生气?”


    “我喜欢你,有理由同你亲近有什么不好。”起初他是有过愤怒,有过挣扎,可到头来,一切都化作一声轻叹,他认栽。


    见他情绪还算平稳,沈情忐忑道:“你吃解药了?”她记得这情蛊若是不吃解药会死人的。


    李道玄说:“算也不算。”


    “什么意思?”


    “我体内有一种更厉害的蛊,它会吞噬一切异类。”


    沈情诧异:“你就这么告诉我了?”她下意识想从上一世的记忆中寻找有关信息,想到一半她及时制止。


    她想,她实在丢失了太多与他有关的记忆,上一世的记忆不能全信。


    沈情决定亲自问他:“这是什么蛊?”


    她本抱着试试的心态,却听他如实道:“朱颜蛊。”


    朱颜蛊?这是什么蛊?她竟从未听过。


    李道玄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将怀中人揽紧了些,如实道:


    “一种……救人的蛊。”


    “我五岁时鬼祟坡大乱,不久传来高家将领叛逃,余下三万将士葬身幽谷的消息。”


    “又逢相繇屠城,邪祟滋生,景、圣人便遣人封城,我阿娘总念着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葬身,她想要阻止圣人封城,可圣人意已决,所以我阿娘就带着我回了高家。”


    沈情听得专心,不一会儿眼睛瞪得溜圆。鬼城她听过,如今鬼城连着鬼祟坡可是出了名的邪祟地。


    当年那场战役她也知道。


    “所以这和你身上的蛊有什么关系?”


    “有。”


    “我阿娘将我丢在高家,独自一人去寻祖父与高家将士,后来……”他眼中染上迷茫,“后来,阿娘找不到人,哭瞎了眼,高家也被下令满门抄斩。”或许阿娘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枕边人竟真听信了传言,要诛她的母族。


    “后来是高爷爷将我藏起来,我这才躲过一劫。高家上下人被屠戮殆尽至只剩一老一幼。”


    “是谁?”


    “高海舟与高从礼。”


    沈情忖了忖,高海舟的名头她听过,扬州长史,为人清廉,门下寒门门生众多。


    高从礼她没听过。


    只是……


    沈情一个激灵,当初在渭南县所牵连出的一切麻烦事不都是因为“高长史献宝遇难”么!


    “那他们——”


    李道玄声音沉闷:“高从礼已经被害死了,高长史遁水逃窜,下落不知。”


    “据我所知,高长史如今已年过花甲……”那时已至入秋,沈情不敢想象,一个六旬老人是如何跳入寒冷汹涌的渭河,又是如何一个人躲避那些追杀,艰难存活。


    听闻高长史此番经历,沈情心情陡然低落。


    “当年高家被灭门,只剩两个人活了下来,然后呢。”


    “然后,我趁所有人不备,偷偷跑去了鬼祟坡。”


    看出沈情眼底诧异,他道:“自然不是一个人,鬼祟坡路远,有个黑衣人找到我,带我去的。”


    这一段回忆似乎不是很妙,他往简洁了说,“后来我看到了我阿娘,她为了超度那些亡魂,精力与内力衰竭,又哭瞎了眼,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我只记得她抱着我哭,然后我再醒来,就回到了皇宫。”


    “没了?”


    “还有,是我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我在鬼祟坡时被人碾断了全身经脉,奄奄一息,有个路过的女冠救了我,将我送回了皇宫。”


    “我本是该死之人,是她逆天改命,动用朱颜蛊将我的经脉接上,重新送了我一条命。”


    “逆天改命,自然不会有好下场,我体内的朱颜蛊,将伴随我一生。每月有三日朱颜蛊会发作,直至我二十岁后,它会开始啃食我的经脉。”当初怎么利用朱颜蛊接上的经脉,它就会怎么啃回来,一口接一口。


    “直至我彻底成为废人。”


    “所以……你需要一个解药,就是我的——琉璃心。”


    至此,事件成为闭环。


    如此一来也说得通了,为何自得了琉璃心,他便对自己几乎是百般迁就,为何上一世在她毁了琉璃心后,他会愤怒自己“欺骗”她,并毫不犹豫杀掉她。


    思及此处,沈情心中才堪堪舒展出一片叶子的小芽“噗”一下被摁回泥地里。


    她眼中热切少了些许,从他怀中抽身。


    李道玄抓着她袖子,沈情一把挥开。


    他倏尔抬眼,沈情挑眉道:“光顾着说故事了,你都快死了。”


    她将展开手里腌菜似的符,替他驱妖毒。


    驱完毒,沈情问:“我的魂为什么会被抽走?”


    李道玄抿唇,后怕逐渐涌上心头,“发现你流血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去找太医,恰好这一间隙里有只觊觎你许久的夜磨子偷了你一缕魂走。”


    所以那晚欲要偷袭自己却被李道玄打退的就是那夜磨子精!


    李道玄反客为主问:那你呢,为何要捅自己。”


    沈情愕然,一时像是被人扼住脖子,憋了半天,她道:“你管我。”


    回想起自己做的蠢事,沈情老脸一红。


    她本想着靠刺激多恢复一点记忆,谁能想到每次自己昏迷都不安生,如今摄取到的记忆少得可怜,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日子。


    如此一来,要完全恢复记忆得等到猴年马月不说,她的身体还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折腾……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她耍赖道,“这里臭死了,快带我出去!”


    李道玄闭眼,鼻尖浸出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良久,他利落起身,牵着她往外走。


    沈情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从他口中得知,自己昏迷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在找她的残魂。


    起初半个月发生了一些事,皇帝彻底病倒,国中大事全权交由太子掌管,而远在华州的三皇子于治理水患时不慎染病身亡,李毓听闻连夜策马想要赶至华州找弟弟去,却在城关处被太子令人拦下,以不敬圣人为由将其幽居在东山寺。


    李道玄深知东山寺内不安全,于是带着沈情一起钻进了夜磨子洞。


    没错,如今这错综复杂弯弯绕绕的地宫正是那夜磨子精打的洞。


    李道玄几乎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符布了个阵,阵内与阵外世界截然不同。


    阵内世界联通外界,可与外界享同样的时节与天气。


    为此沈情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外面,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入了东山寺地下隧道。


    她一出来就碰见同样躲在地道内,正在袭击李道玄的二妖,不容多想,她将银镯内的符纸取出,又找了个石头伪装,假装有很多符的模样。


    昔日在元春楼时,二妖对沈情不要命般撒符的阴影着实深刻,因此如今丝毫没有怀疑沈情手中的东西是假的。


    出了地宫,格外刺眼的白光令二人不约而同抬手遮眼。


    第122章


    细盐般的雪洋洋洒洒,天地一线凝白。


    足下积雪覆没至脚踝,一脚踩下去,吱哇作响。


    沈情撑开伞,刚走出一步,又顿了顿,她认命般后退,伞身向右侧倾斜——恰好将他也罩在伞下。


    伞面大小刚好将二人容纳,只是踩着厚厚积雪走,难免浸湿鞋袜,沈情鼓鼓腮帮子,泄愤似的踢了一脚雪。


    下一刻,她的身体陡然腾空而起,落入一个硬朗的怀抱。


    沈情顺杆子往上爬叫道:“不要抱,要背!”


    李道玄如她所愿。


    沈情心满意足,毫不愧疚地叫伤员背着她走。许是见他衣料单薄得可怜,难得发了发慈悲,她将鹅黄大氅敞开,把他也包进软和的氅衣里,裹得严严实实。


    李道玄的心跟着一颤。


    远远一瞧,像是他背上背了个鹅黄团子。


    沈情趴在他肩上,有些心虚地想:貌似他到现在也没发现琉璃心没了。  。


    雪下得着实大,今日诵经早早结束,众人都各自窝在厢房里取暖,殿外除了几个扫雪的僧人,再无人影出现。


    雪地绽开一朵极红的梅花,一滴又一滴,白靴跌跌撞撞踩入积雪里,又趔趄几步。


    顾泽身形晃了晃,勉强撑住一棵梅树,他嘴里不断淌出血,渐渐觉得眼花缭乱。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正往他的方向逼近。顾泽稍作喘口气,又晃着身子往前走。


    直到意识彻底模糊之际,他循着本能撞开一间客厢房,瞬间扑倒在地,浑身浸血,好不狼狈。


    屋内烧着炭火,脸颊不断扑朔着暖意,身后屋门大敞,止不住的刺骨寒风往屋里灌,又将暖意卷走。


    屋内人像是熟睡中被人惊扰,憋了满肚子气,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撞门又不关门?”


    师青澜裹着厚厚的被子,连鞋也来不及穿就提剑冲出来。


    地上躺着个不成人样的男子,白衣乌发,满身血渍,他手中紧紧攥着个半大的盒子。


    “哐当——”


    剑脱手而出,摔在地上。


    师青澜神色凝重扫视屋外,天上刮着大雪,伴随隐雾,吞噬了一切。


    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正朝着这里靠近。他当机立断关上屋门,又横了门闩在门上,避免出现第二次被人撞开门的场景。


    他把人拖进屋子里安置好,不放心似的又找了个隐蔽处将人藏好,做完一切师青澜已是冷汗直流。


    谁会如此胆大包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东山寺公然追杀朝廷命官?


    他正要抽身,顾泽似有所感,一把抓住他衣袍,唇角半张半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师青澜附耳仔细听,不知听见什么,他瞳孔骤然紧缩,后退几步道:“不可能!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他睁大了眼,看见顾泽满身伤痕,又想起不久前圣人突然病倒,太子暂代监国政。


    这两件事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与顾泽此刻狼狈的模样、方才附耳听来的低语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师青澜声音发颤,指尖冰凉,“我爹……他怎么会和、会和……扯上关系?顾泽,你是不是弄错了?还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


    顾泽咳了两声,嘴角溢出的血珠染红了衣襟,他抬起眼,眸中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异常清明:“青澜,我知道你难信。可圣人病倒得太突然,如今、局势已乱……”


    “我,唯有信你——”也只能信你。


    顾泽眉心蹙了蹙,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师青澜方寸大乱,他讥笑几声,“顾泽,我知你是故意整我,昔日在翰林院时你就没少整我,害我几次三番被夫子罚,如今你更是编出这等弥天谎话来作弄我!”


    师青澜的声音发飘,带着种连自己都骗不过的强撑,指尖却死死攥着顾泽的衣襟,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对方肉里。


    可那人毫无回应,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后颈的伤口还在渗血,濡湿了他半只衣袖。


    温热黏腻的触感烫得他心口发紧,方才那些自欺欺人的话瞬间碎成了渣。


    师青澜自幼便将他视为死对头,事事要和他争个高下,他也最为了解顾泽,其为人公正廉明,最不可能撒这种谎。


    “砰砰砰——”


    师青澜警觉抬眼,立即脱了染血衣裳,重新换了一身干净寝衣。


    “谁啊!敢打扰本大爷睡觉活得不耐烦了?”师青澜气势汹汹拉开门,手里提着剑。


    他默默攥紧了剑,目光扫向门口一群人,心沉了又沉。


    是太子表哥的暗卫——


    师青澜:“有什么事?”


    为首之人拱手道:“师少卿,属下等奉命捉拿逃犯。”


    他冷笑一声,“奉命,奉谁的命?”


    “自然是太子爷的。”


    “师少卿息怒,容我等搜寻一番,找不到人,我等自然会离去。”


    他冷笑一声,“若我不呢。”


    暗卫:“那就恕属下冒犯。”


    师青澜周身气压一沉再沉,良久,他微微侧身,冷哼一声。


    几个暗卫将屋子翻了又翻,就连房梁也没放过,寻人未果,师少卿强忍怒意道:“翻完了,还不快滚?”


    暗卫给了几人一个眼神,几人立即出了屋子。


    “师少卿,冒犯了。”他对着始终站在门一侧的人行了一礼。


    师青澜重重关上门,彼时已是冷汗直流,他转过身,暗卫苦寻无果的人此时就靠坐在门后,师青澜就站在门侧,恰好将地上的血挡住。


    师青澜将人扛上床藏起,又迅速将紧闭的窗户开启一角,扯了顾泽身上的布料挂在窗框翘边处。


    “砰——”门猝不及防被人破开,暗卫头头杀了个回马枪。


    师青澜猛地关上窗户,掩耳盗铃般道:“大胆!你如今这是作何?就不怕我告诉太子表哥,治你的罪?”


    暗卫目光如炬,盯着窗角上染血的一截衣料,他幽幽道:“追——”  。


    雪下得着实大,不久积雪已然至小腿深。


    沈情泡了个澡,翠芽正替她抹蔷薇水。


    不知李道玄之前和这丫头说了什么,见着沈情时她没有再抱着她哭,镇定了不少。


    翠芽小声嘟囔道:“这大雪下了好几日,替圣人祈福本该只有一月,却因大雪将下山的路给封了,硬生生拖到如今。”


    “也不知今岁能否回家过年。”


    沈情道:“哪儿过都一样,左右今年耶娘也不会归家。”


    心口隐隐的忧虑像潮水里的水草,缠得她呼吸都滞涩几分。


    上辈子耶娘走得早,她是被寒风冻透了的孤雀,眼里心里只剩下自己,李知白挡了她的路,她自然能眼也不眨地断了他的生机。可如今不同了——


    她身上还穿着阿娘走前替她裁的氅衣,暖呼呼的裹着她,手里还握着阿爷捎来的信,信里全是对她的关切慰问。这些热气腾腾的日子,是她上辈子跪在坟前哭到呕血也求不来的。


    若是还像上辈子那般孑然一身,她大可以提着刀闯进东宫,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掀翻那潭浑水。


    可现在……指尖抚过领口绒绒细毛,她垂眼,将小脸埋在里面,轻轻吸了口气,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阿娘的味道。


    上辈子的血债要讨,但绝不能用这辈子的安稳做代价。


    “翠芽,李道玄在做什么?”


    “苍王……”翠芽秀眉拧作一团,“娘子,奴婢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李毓如何了?”


    “如今被太子殿下关着,谁也不得见。”


    沈情沉思片刻,决定给爷娘写封信,放下狼毫笔,她用符折了只鸟。


    符鸟叼着信,抖了抖翅膀,飞远了。


    她独自撑伞出门,一路掩人耳目,来到李毓的住处。


    周围有不少人把守,她借道家术法偷偷潜入,推开门,正见双眼哭得通红的李毓。


    李毓以为是太子身边的人,她正要发怒,却被一只小手捂住了嘴。


    “嘘——”


    李毓霎时红了眼,豆大的泪珠子往下掉,她一把抱住沈情,猛哭道:“你怎么才来——我都要被人欺负死了!”


    “沈幼安,你带我出去好不好,我弟弟他出事了,我要看看他!”


    沈幼安道:“我成亲时送誻膤團對獨鎵你的符还在吗?”


    李毓抽泣着点点头,沈情顺着她目光朝下,李毓腰间挂着个香囊,里面装的正是沈情送她的符。


    沈情将香囊打开,往里一探,里面赫然出现一道折成三角状的符,以及一只虫子尸体。


    看见这模样奇怪的虫子,沈情心中涌上一阵后怕。


    她又仔仔细细将李毓身上检查个遍,确保她没有中蛊后,拉着她手道:“走,我带你出去。”


    李毓听闻弟弟死讯,又被关在这里多日,已然怒急攻心,六神无主,只能乖乖跟着沈幼安走。


    沈情将人送至东山寺外,不远处,突然一道人影凑近,他手中还拉了一匹马。


    二人一顿,风雪小了些,李道玄牵着马走近,“阿姐。”


    李毓呆呆道:“阿蛮。”


    “这里有细软和身份文牒,一路上会有人暗中相护,你只需低调些,会安全到的。”


    “长安近日不安全,阿姐去外地暂避风头,等雪停了,弟再接阿姐回家。”


    李毓张了张嘴,最终翻身上马。


    “你自幼是最有主意的一个,阿姐再求你一件事。”


    “阿姐说。”


    “好好对沈幼安,帮我……”她咬咬唇,“替我佑一佑顾泽,她是阿姐喜欢的人。”


    “阿姐在此谢过你了。”


    她又道:“阿瑾在华州堤坝附近的死人堆里找到了高海舟的尸体,他已经替你葬了尸体,尸体身上有个盒子,如今这盒子在顾泽手中。”


    她拢了拢衣袖,架马远去。


    李道玄拉着沈情,“走了。”


    沈情还有些懵,“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准备,就独自把你阿姐拐走。”


    李道玄:“你都将贴身暗卫拨出去了一半,还不够么。”


    他说的“暗卫”正是耶娘留给自己的影子。


    “你第一次做这种事,到底生疏了些。”


    沈情撇撇嘴,“就你最厉害。”


    第123章


    师青澜死了。


    被人开膛破肚而死。


    他的尸体被发现在梅林中。  。


    李道玄探查尸体时,发现他拳头死死攥着,尸体还未彻底僵硬,李道玄使了法子将尸体掌心摊开,发现他攥着的是一张白纸。


    沈情就在一旁,对于师青澜她的印象不多,依稀记得是翰林院出身的,师家嫡系的独苗苗。


    如今死得不明不白。


    李道玄抽出他掌心皱巴巴的白纸,看了又看,随即道:“李知白。”


    是太子。


    她怎么也不能将人的死和太子扯上联系,众所周知师家是太子母族,而师青澜名义上算是太子表弟。


    “你在作弄我?太子怎会害师家人?”


    李道玄举了举手中纸道:“他在告诉所有人,残害他的真凶是谁。”


    沈情道:“一张白纸?白——”她陡然顿住。


    此纸名唤楮知白,自东汉时期流传至今,其由楮树皮制成,因它洁白如雪、质地柔韧,深受许多富贵人家喜爱。


    楮知白,知白知白,可不就是太子的名?


    李道玄当机立断嘱咐下人道:“去寻顾泽。”


    能让李知白狠下心对师家人下手的,恐怕只有一物。


    高长史身上流落的另一半鎏金银盒。


    很快下人匆忙回来,道:“顾中丞屋内无人,但地上有血渍,以及轻微打斗痕迹延展至屋外。只是雪势汹汹,屋外痕迹都被抹了去。”


    李道玄又率人赶往师青澜的客厢房,终于在床褥内找到昏死过去的顾泽。


    将人一翻,顾泽的手无力垂落至身侧,唯有掌心一物被他死死攥着,哪怕睡梦中也不肯松懈半分。


    李道玄眉眼一滞,他大摇大摆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顾泽手中的鎏金银盒抽走,纳入怀中。


    他勾唇道:“高家未献出的‘宝’,齐了。是时候该面见圣人,将这份‘大礼’送出。”


    “来人,备马,送顾中丞下山,养伤。”


    不久师青澜的死讯在东山寺传开,一时人心惶惶,不少官员以为东山寺闹妖怪,吵着要下山。


    然而主持却以积雪封路为由将众人强行留在寺内。


    终于有人觉察出不对劲来。


    圣人病重,太子监国,如今大半官员在东山寺内,长安城中空虚得像被掏走了五脏六腑。


    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老师,这不对劲。圣人龙体欠安,太子虽监国,可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咱们这些人困在此地,京里怕是要生变。”


    他被人捂住嘴,被他唤作“老师”的老者转身,朝他摇摇头。


    “雪是大了,等雪停了,路自然就通了。”


    “学生不懂。”


    老者遍布皱纹的眼角闪过一丝精明。


    “你懂才怪了,好好呆在你的窝里,别的事少操心。”  。


    李道玄把玩着拳头大的鎏金银盒,指尖捻着盒子机关锁,指腹划过冰冷的金属表面:“主持想说什么?”


    “小殿下,积雪封路,若贸然下山,恐有变故……”


    “积雪封路?”李道玄冷笑一声,忽然提高了声音,“方才查案时,本王亲眼看见后山有新鲜的马蹄印,雪地上还落着京中铺子才有的芝麻糊饼。若真是封路,这些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也不知是哪个贪嘴的,竟落了破绽。


    主持脸色微沉。


    李道玄:“主持虽为主持,却也只是主持。想来,被本王师父压着的这些年,心里的怨怼恐早就堆山高了罢?如今,竟连勾结太子的事也做得出。”


    “不知二皇兄许了你什么好处?是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游道子’压过你一头,又或是‘许你国师一职’,自此受万人敬仰?”


    环境瞬间安静,只剩下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


    主持勉强维持住脸色,“殿下,老衲不懂您在说什么。”主持双手合十,指节却在袈裟下绷得发白,“老衲自幼在东山寺修行,侍奉佛祖四十余载,只知护佑寺中清净,何来勾结一说?游道子仙长是前辈高人,老衲向来敬重,更无半分怨怼。”


    李道玄忽然笑了,指尖敲着桌面发出轻响:“敬重?”


    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老秃驴,你真以为你的野心被你藏得很好?一个人的眼睛骗不了人。”


    “本王瞧着,你眼睛里的东西就很脏。”


    “二皇兄许你的国师之位,怕是要等他弑父篡位之后才坐得稳。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事成,他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你这知道太多秘密的‘功臣’?”


    他为什么全都知道?他难道不是个只知享乐的闲散之徒吗?


    主持的脸彻底失了血色,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窗外的风雪恰好卷着一片断枝撞在窗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他猛地一颤。


    “老衲……老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道玄抬手打断。


    “不必说了。”李道玄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这种人,如何比得过我师父?”


    窗外的风雪骤然变大,卷着梅林的呜咽声撞在窗上。


    他折身向外,鲜红的衣袍被风雪吹得簌簌作响,“备最好的马,本王是该清算清算家事了。”  。


    太和殿内,药香弥漫,将空气都熏得苦了三分,殿内龙床周围围绕一圈人,昔日的九五之尊正躺在其中。


    如今的景仁帝已不复往昔神采,面颊消瘦,双目无神。


    不知何时,殿内仆从都散去。


    太子端着药走近,坐于床榻处,他用勺子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汁,转动勺底轻蹭玉碗边缘,将多余的药汁刮去。


    二人如同寻常父子聊天,李知白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阿耶,三弟被你罚去华州赈灾,可你知道吗,他总爱多管闲事,冒着水患风险也要去处理那些堆积的腐尸。”


    “哪怕等雨停了也好啊,或者叫几个下人去,自己老老实实缩在壳里,多好。”


    “可惜了,孤的好三弟竟染了疫病,死了。”


    景仁帝宛如枯枝的指节狠狠一屈。


    李知白淡淡扫了一眼,面上无动于衷,嘴里的话却越来越扎心。


    “你自诩一世英名,当初你的高贵妃那么爱你,不也扔下你独自跑了。”


    “我时常在想,母后究竟是何缘故身亡,大哥自出生起便被困于东宫,空有太子名头,却终日不得自由,他又怎会用厌胜之术害死自己的亲生母亲。”


    “后来我知道了。”


    李知白一字一句,剥开景仁帝内心最不愿触及的真相。


    “因为母后是你从亲弟弟手上抢来的,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将她抢来,只为了背靠师家的势力,将这龙椅坐稳。”


    “册封大典过后,母后诞下大哥,你封大哥为太子,可随着时间推移,你总觉得大哥不是你的孩子,你怀疑他是——你弟弟的孩子。”


    “所以你将他囚于东宫,不让母后见他。后来师家犯错,你将计就计,利用‘厌胜之术’生事,污蔑我大哥害死我母后,将他处以五马分尸极刑。”


    “阿耶,我说得对吗?”


    景仁帝瞪大了眼,瞳孔涣散。


    “可惜了,最厌恶歪门邪道的阿耶如今竟也迷上了‘修仙长生之术’,若非如此,儿臣还不能那么快找到机会,坐稳这位置。”


    他指腹探了探碗边,见热气散得差不多,李知白道:“阿耶,该喝药了。母亲也等着你团聚呢。”


    他将药送到景仁帝唇边,强行灌下去。


    也不管他如何挣扎,药撒了满嘴,见药灌了一大半,他也自讨无趣,放下碗,静静坐在床边,看景仁帝挣扎。


    在他眼中,这位“父亲”是极为割裂。


    他一面厌恶着大哥,一面却能手把手教他识字、玩耍,扮演慈父的模样。


    他只是与大哥说了一句话,景仁帝便立马遣人惩罚大哥,大雪纷飞的夜里,受完笞刑的大哥白衣浸血,嘴唇冻得乌紫,而他却在烧着暖炭,铺着厚绒毯的屋子里取暖。


    景仁帝以一次次实践告诉他,大哥所受的一切伤痛都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办法,只能被迫回避母后与大哥。


    后来外祖父死了,他的头颅被一个无名小将斩下。


    那斩杀他的小将没有得到惩罚,反而被赋予勋赏,一步登天,日子过得幸福极了,就连他们女儿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刺眼。


    如果不是外祖父死了,他师家又怎会失势,失去倚仗的母亲又怎会被枕边人算计惨死。


    李知白气得额角青筋暴起。


    他乜了眼睁大着眼已然断气的景仁帝,指腹轻轻拂过眼角,下一瞬,他红了眼眶,跪地痛哭道:“阿耶!”


    屋外听见动静的内常侍推门而入,见死不瞑目的景仁帝,“扑通”跪地道:“圣人——歿了!”


    皇宫丧钟响彻天际。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理所应当要组织起大局。


    如今半数朝臣在东山寺内,朝中大多是自己心腹,李知白很疾速地准备起继位大典。


    本该循序渐进的他却被逼至此,如今两个鎏金银盒都落在了他的好四弟手中,若再不抓紧,死的便是他,是他背后的师家。


    第124章


    沈情拨弄着头顶风铃,有些无聊。


    她自东山寺下山后,就被李道玄送回了玄机阁,连同顾泽也在玄机阁养伤。


    窗外大雪纷飞,望着满地的雪,她鲜少起了兴致,披上氅衣就朝着院儿里走去。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遇见长安下如此大的雪,沈情自然要玩个痛快。


    即便手冻得通红,她也舍不得停下玩雪,绒绒细雪被她一会儿捏成个小团,一会儿揉成个兔子。


    许是一个人玩得不尽兴,又恰好院外传来动静,沈情将只是路过的顾让尘也给拉了进来。


    顾让尘披着厚厚的披风,一张白乎乎的小脸被毛领围着,他鼻尖和眼角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哭得。


    “师姐。”顾让尘情绪低落唤了声。


    沈情眉眼弯弯,捏了捏他的小脸,“让尘师弟,怎么,不开心?”


    顾让尘道:“哥哥还没醒,他身上有好多伤,师姐,你说哥哥他……会不会、会不会——”


    沈情捂住他嘴巴,“嘘!你哥哥哪儿有那么脆弱,他不过是失血过多,太医不都说了,等睡上几天,他自然就会醒。”


    “唔——”


    沈情道:“见过雪吗?”


    让尘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见过这般大的雪。”


    以往长安不是没下过雪,只是雪都很细很小,不过一柱香就下完了,地上只会留下水痕,从来没有过积雪。


    沈情拉着他就往自己院子里跑。


    “看!”


    让尘张大了嘴:“哇——”


    地上有许多兔子,还有胡萝卜,狸奴,雀儿——都是沈情堆的。


    让尘满眼都是敬佩,“师姐,你好厉害!”


    沈情道:“那是!不过,”她点了点小兔子,“这可是师兄教我的。”


    “以前我比你还大一些的时候,师兄带我下淮南道,途中有些地方落雪就很大,师兄最会玩雪了,他不仅会堆兔子,狸奴,还会堆食物,人。总之,师兄最厉害了。”


    让尘听得两眼发光:“淮南道有很多雪吗?”


    沈情想了想,“不止淮南道,别的地方也有雪,只是刚好我去的地方是淮南道罢了。”


    让尘道:“我也想和师兄去游历。”


    沈情拍了拍他脑袋:“去,等师兄回来你同他说,若他不同意——”


    “你就缠着他,他干什么都缠着他,多说些软话,师兄保不准会心软答应你!”


    让尘道:“那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沈情一愣。


    “不知道……应该快了,快要岁末了,师兄应该会回来团年的。”


    往昔岁末总是沈情与柳霁月一起过的。若耶娘也在,那就是她、师兄、耶娘一起过,仔细算算,从小到大,她的每一次元日,师兄几乎从未缺席过。


    今年……


    今年她已成亲,师兄会不会就不回来了?她有些忧心地想。


    “你是谁?何故擅闯玄机阁!”


    顾让尘小小的身躯挡在沈情面前,他正警惕望向高墙之上屈膝坐着的少年郎。


    沈情顺着他的目光朝上。


    那人屈膝侧坐,一条腿随意吊在墙上,胳膊肘靠在膝上,正给手腕扎着绷带。


    绷带有些长,一只手不够用,他嘴里还叼着一截,许是绕了几圈都没绕好,他终于不耐蹙眉,一把将绷带全部攥在掌心,垂眼朝下,目光灼灼。


    沈情被这目光盯得心头一恸,她不自觉揉了揉有些发闷的胸口。


    上辈子也是这样一番场景,只是处境已然大为不同。


    没有算计,没有利用。


    见墙上人不语,只一味盯着他师姐看,顾让尘气得脸都红了,“登徒子!你看什么看!不许看我师姐!”


    呦呵!


    沈情瞪大了眼,捂住嘴。


    “登徒子”望着抖得不成样的少女,眉心一跳,气笑了。


    只见他骤然发力,小腿肚一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家伙的后领揪起,再一闪身,人就到了院门外。


    “砰——”一声巨响,顾让尘孤零零在门外与雪作伴。


    他急得一直拍门,却听里面道:“小师弟,我没事,他是我——”声音犹豫片刻,“夫君。”


    拍门的声音消失了。


    沈情胆战心惊圈着李道玄脖子,恨不得整个人缩在他怀中。她脚下空空如也,李道玄这厮竟将她拐上了高墙。


    原本望着他在墙上,心里还觉得这样看着倒是威风。等自己上了墙才发现,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威风,至少此刻,沈情腿都要软了。


    沈情不是没爬过房梁,可那是迫不得已,被妖怪一追,什么害怕、顾虑都没了,她满脑子只有逃命,如今安逸日子过惯了,乍一受刺激,她只觉得眼皮子跳个不停。


    “你个坏东西,放我下去。”


    李道玄稳稳当当圈着沈情,见她挣扎得厉害,骤然低下头,与她鼻尖对鼻尖。


    少女愤怒回视,眼中气鼓鼓。


    “你都说了我是坏东西,那自然不干了。”


    “你——”


    李道玄环住她腰,轻松将她翻了个面,沈情背靠在他怀中,又是一阵惊惧交加,“抱稳了你!敢让我摔下去,我要你好看!”


    “嗯。”他将半张脸窝在她肩上,伸手道,“帮我包一包。”


    沈情:“伤口都不会包,你几岁了。幼稚死了。”


    她报复似的将他掌心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打了个奇丑无比的蝴蝶结,这才作罢。


    李道玄心满意足,喟叹一声。


    沈情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里暗骂:臭变态。


    “放我下去。”她坐得有些腿麻。


    “叫我什么。”


    “李道玄。”


    “不对。”


    “……李阿蛮。”


    “……”


    “殿下。”


    “阿蛮,好阿蛮行了吧。”


    沈情瞬间来了气,“起开!”


    李道玄:“你刚才叫的什么。”


    沈情身形一顿,她细细回想,自己刚才还叫了什么。


    不知想到什么,沈情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我才不叫!你梦去吧!”


    李道玄抿唇,面上有些失落。


    沈情见状,肚子里的坏水又咕噜咕噜冒出来,她笑的像只狡黠的狐狸,侧身勾住他脖子,凑近了道:“好哥哥,放过我罢。”


    如愿见对方僵住,沈情伸手往他腹部一捏。


    “唔——”


    他身子一软,被沈情一个大力往一旁翻。


    二人齐齐摔下墙,片刻间李道玄搂着她在空中翻了几翻,二人成功落地。


    刚一触地,沈情往他胳膊下一缩——滑了出去,跟只兔子似的蹦远了。


    沈情跑远了回头一看,他跟鬼似的不知何时窜到自己背后。


    “啊!”


    她被逼到角落,梅树下,她退无可退,李道玄一步步逼近。


    沈情软了语调,“好阿蛮,你放过我嘛~”


    李道玄眼中闪过笑意,他说:“那你唤我一声。”


    沈情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要她腻歪的叫他夫君,不如几刀将她砍成臊子来得爽快。


    她一把推开他,想躲回屋里,没推动。


    见沈情一直低着脑袋,李道玄就知她又在耍坏心眼了。


    果然,沈情反手揪着他衣领,往自己这方带,这回倒是扯动了。


    呵,狗东西。


    沈情揪着他转了个向,将他抵在梅树下,然后,恶劣地朝他吐了吐舌头,抬脚往他身后树干用力一踹,她又反手一个定身符贴在他身上,转身就要跑。


    她又被人拉住了,沈情头一回在他身上感受到狗的显著特性,好他耶耶的粘人!


    一捧雪从梅树上掉落,恰好摔进她领口,沈情被冻得一缩,脚下一个打滑,二人齐齐朝地上摔去。


    眼前骤然一暗,后脑勺有李道玄的大掌护着,倒是不碍事,只是突然躺地,叫她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先前沈情踹上的一脚起了连锁反应,梅树枝头积压的厚雪争先恐后着往下落,簌簌雪声里,李道玄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雪后清冽的寒意,却又比寒风暖上几分。


    沈情刚想撑着地面坐起来,头顶便传来“哗啦”一声,更多雪沫子兜头浇下,落在发间、颈窝,凉得她激灵灵打了个颤。


    “别动。”李道玄的声音闷在她耳边,带着些低笑。他另一只手本还护着她的后颈,此刻索性屈起手臂,将她大半张脸都拢进自己的肩窝,隔开那些捣乱的碎雪。


    沈情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绣着的暗纹,是株劲竹,针脚细密,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软。


    她忽然想起方才踹梅树的那一脚,力道着实不轻,几乎是所有的积雪都叫他受了,沈情此刻倒有些不自在,瓮声瓮气地问:“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头顶的梅枝又晃了晃,一朵沾着雪的红梅摇摇晃晃坠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李道玄的发绳上。他似乎没察觉,只低头看她,睫毛上还沾着点雪粒,像落了层碎星:“你领口的雪化了,往后又该着凉,嚷嚷着不舒服了。”


    说着便要抬手替她拂去领口碎雪,沈情却猛地偏头躲开,脸颊撞上他的下颌,硬邦邦的,她想揉揉额头,却有人比她更快,她的手覆上温热的、宽厚的手背。


    两人皆是一愣,周遭只剩雪落的轻响。


    “起、起来吧。”沈情率先回神,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却忘了他还压在自己身上,一使劲,反倒让两人贴得更紧。李道玄闷笑一声,终于不再犹豫,揽着她的腰稍稍用力,便将人带了起来。


    “你这动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性子,何时才能改一改?”


    李道玄低头,恶劣一笑:“也就我愿意吃你沈幼安这一套了。”


    他一凑近,沈情才发现他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发绳上那朵红梅倒愈发显眼,衬得他平日里冷硬惯了的眉眼此刻都柔和了几分。


    她伸手想去摘,指尖刚碰到花瓣,他却微微偏头,那朵梅便顺着发间滑下来,恰好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里。


    他垂首,凑近她掌心,薄唇半张,含去晶莹剔透的红梅。


    第125章


    他的唇很凉,沈情的心却被熨得滚烫。


    不知怎的,她竟僵着手,舍不得缩回半分。


    李道玄骤然抬眼,目光带有浓浓压迫,“刚才玩雪,你说,谁最厉害?”


    “什么?”“沈情道,“你偷听?”


    他拉过她手腕一扯,抬手圈住她的腰,“不算偷听,刚好听见了。”


    “那也是偷听。”沈情努努嘴,“哼,堆雪人当然是我师兄最厉害。”


    李道玄神色一暗,心头陈醋翻涌,沈情隔了老远都能闻见他的醋味,她故作被熏到的模样,捏了捏鼻子,“唔,真酸。”


    他直接堵住她的嘴。


    “唔——”


    梅花的冷香混着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一下子涌进沈情鼻间。她睫毛颤了颤,刚要抬手推他,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圈在腰间的手臂也收了收,将她彻底圈进怀里。


    唇齿相缠间,那点冰凉的红梅不知滚落到了哪里,只剩他灼热的呼吸烫得她耳尖发红。他似是带着气,吻得又急又重,偏又在她快喘不过气时松了松,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声音低哑得像淬了冰,又裹着点委屈:“再说一次,谁最厉害?”


    沈情偏头躲开他的目光,却被他用指腹捏住下巴转回来。他眼底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压迫,倒像是只被抢了食的小兽,盯着她时眼尾都泛着点红。


    “不说?”他低头,唇擦过她的唇角,往她耳后凑,温热的呼吸吹在白嫩的耳垂,“不说我就一直亲。”


    耳后酥麻的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实在太痒了,沈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伸手抵在他胸口推了推。


    “我没闹。”他咬住她的耳垂轻轻磨了磨,“你得说我最厉害。”


    她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又瞥见他紧抿的唇线——分明是正在较真。


    沈情忍不住气笑了,“有病。”她抬手抵着他额头,声音轻得像落雪:“行行行,你最厉害。”


    话音刚落,就见他眼尾的红意淡了,唇角偷偷往上挑了挑,却还绷着脸色,故意板着脸问:“再说一遍?没听清。”


    戏精,呵。


    沈情假笑道:“你最厉害。”


    他这才肯勾唇,低头又吻了吻她的眉心,指尖拂过她方才玩雪被冻红的掌心,语气软下来:“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沈情哼了声,眼角余光却瞥见落在他肩头的梅瓣,伸手拈下来,往他鼻尖一凑:“酸醋精,配梅花正好。”


    他低笑一声,没反驳,只是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


    见他那么开心,沈情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你那么喜欢我,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把你骗得很惨,你会想杀了我吗?”


    他指尖顿了顿,原本落在她发上的手滑下来,托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方才还带着醋意的眼底这会儿沉得像浸了墨,他哑着声问:“骗我什么?”


    沈情被他问得一噎,原是随口试探,被他这么认真一问,倒不知怎么接了,只含糊道:“就……随便说说。”


    “哪样?”他追问,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线,力道轻得怕碰碎了她,“是你偷偷藏了糖糕不给我吃,还是你其实更喜欢城西那家的糖葫芦?”


    沈情愣了愣,没料到他会扯到这些,刚要辩解,就听他又道:“若只是这些,我顶多罚你把糖糕分我一半,再陪我去买两串糖葫芦。”


    “不是这些!”她急了,仰头瞪他,“是大事!比如,比如,”她一时找词穷,半晌,才扯了不相干的话题道:“比如,我喜欢上别人了——”


    话没说完,被他用指腹按住了唇。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混着梅香落在她脸上,声音低得像叹息:“那我会杀了你。”


    “你喜欢上别人试试。我不杀他,我就杀你—


    “杀了你,你就不能喜欢别人了。”


    他本欲说,那便认了,可他不甘心。


    一想到有一日她若是真的喜欢上别人,那双总含着笑看他的眼睛,要去追着旁人的身影;她捏着梅花凑到他鼻尖的手,要去牵另一个人的衣袖——心口像是被梅枝上的断枝狠狠扎了下,密密麻麻的疼里翻涌着股子疯劲,话到嘴边,就成了那句狠戾的“那我会杀了你”。


    吓一吓她,也是极好的。


    沈情被他眼里的暗火惊得一怔,下意识想退,却被他扣着后颈按得更紧。他眼底翻着血丝,唇线绷得死紧,“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我……”她被他这模样慑住了,方才那点试探的心思早跑没了,“我随口说的……”


    “随口?”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没半分暖意,指腹狠狠擦过她的唇,“这种话也能随口说?”


    他低头,鼻尖几乎蹭着她的鼻尖,眼里的火明明灭灭,偏又不肯移开视线,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里。


    “所以,沈幼安,不许骗我。”


    沈情只是笑着看他,鹅绒雪落下,阻隔了他的视线,也藏住了沈情眼底的凉意。


    一阵悠扬雄浑的钟声陡然袭卷整个长安。


    起初沈情以为是玄机阁的会议钟被人敲响了,她刚准备看看发生了何事,又陡然顿住。


    这不是玄机阁的钟声。


    而是,丧钟。


    自古只有帝王作古,丧钟才会敲响。沈情眼皮子一跳,如今发展和上一世大相径庭,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看向李道玄。


    沈情记得,他和圣人父子俩,关系似乎一直都不太好。


    或者说,他单方面的对景仁帝冷淡。


    她实在想不出李道玄是何反应,于是偷偷看了他一眼。


    李道玄仿佛没有听见这声丧钟响,话锋一转:“你的二十大劫很快就能平安渡过。”


    什么二十大劫?


    沈情全然忘了,她当初在元春楼为了接近他,随口编造的“活不过二十岁”谎言。


    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将脸埋在他肩头,看似感动至极,实则满脑子都在想当初她同他都说了些什么。


    随即她又被他的话勾了去。


    “喜丧妖与红白煞,都是李知白豢养出来的。”


    家宠受了伤,造不动了,便灰溜溜夹着尾巴躲回了家。


    原本红白煞二妖能够躲过所有弟子,藏匿于东山寺内还令他困惑,可当查出东山寺主持与太子有所勾结,李道玄便恍然,李知白究竟是哪儿来的手段豢养大妖了。


    当年除却沈情师父千机真人、李道玄师父游道子外,在其余优秀弟子内,主持也算有一席之地。


    如果是主持,那便说得通了。


    主持豢养大妖,太子利用权力之便替其遮掩,二人沆瀣一气,不仅偷偷在骊山豢养当初落逃的相繇,还利用阴寒苦水之地制造大妖,欲使其颠覆沈家。


    只是还缺了一环,太子为何如此针对沈家,针对沈家人。


    最后一环,在昨日,也补全了。


    太子在监国期间,便迫不及待拟了一份秘诏。


    秘诏上述:


    十多年前,蛮夷来犯,陇右节度使度高定源畏罪潜逃属实,剑南道节度使为追击逃犯反被高定源派出的人灭口,而当年灭口之人,正是现任陇右节度使,如今的瀚国公——沈从之。


    一言蔽之,沈情的父亲当年与李道玄的外祖父串通一气,在战场上临阵脱逃,太子的外祖父发现此事,上前阻止,却反被杀害。


    如今杀人凶手一个死了,一个反而高官厚禄,妻儿圆满,潇洒不已。


    沈情听了李道玄一番解释,只觉荒唐至极。


    关于当初“高将军”叛逃一事人云亦云,圣人却始终不作表态。


    一席诛高家九族的圣旨下达,等高家人被杀得凋零时又收回旨意,此番摇摆不定的态度无意识加剧了谣言的火团。


    直至今日众人对于此事也是众说纷纭。


    只有太子外祖父,师家家主,也是剑南道节度使的死,众人一致默认其是战死。


    沈情被这一席话砸得头晕眼花,怎么也不肯相信阿耶是那种人,“那狗太子为何要胡诌?莫不是有什么隐情,还是说他在心虚什么,所以才迫不及待要掩藏真相?”


    “不,我阿耶肯定不是这种人,高将军不是你的外祖父么,你们高家的事情你最为了解,这是怎么回事?真相到底是什么?”


    李道玄唇角一扯,眼中闪过讽意,“呵,真相,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什么?”他又在打哑迷。


    沈情云里雾里,钻心挠肺想要知道真相,太子究竟为何要害沈家?总之不可能是秘诏写的那样!


    李道玄却闭了嘴,他闭眼平复心情,再睁眼时,眼中情绪莫名。


    “你说你要活过二十岁,那我便亲自陪着你过二十岁生辰,往后的每一年、每一岁,我都会陪着你,我要你眼睁睁看着我眼角染上细纹,看着我的鬓角花白,我要你看着我寿终正寝。”


    “沈幼安,我诅咒你长命百岁。”


    而那些伤你、害你的人,通通短寿。


    他抚了抚沈情浓密的长睫,叹气道:“很快,很快你就能将想害你的人报复回去。”


    李道玄问:“李知白,红白煞二妖,你要亲自来动手,还是我替你动手。”


    沈情:“今日听下来,你高家和师家貌似也有深仇,我就不动手了。”从恢复的一点点记忆里,她知道了她要报的仇,早在上一世就报过一次了,唯一区别不过是再杀一次太子罢了。


    李道玄:“等我,今岁元日我会同你一起过。”


    沈情笑眯眯道:“好啊。”


    等李道玄解决完太子,她沈家就安全了,她就只剩下一个仇要报了。  。


    李道玄不知道的是,他先前用作吓唬的话语,沈情却当真了。


    沈情淡淡地想,观零零碎碎的回忆里,二人似乎是一对,他对她实在好得紧,他会为了她于曲江池畔放出六百六十六盏河灯,也会笑着祝她百岁无忧,更愿意受着终身苦痛的下场闯入她的虚无之境,将她带出——


    沈情都知道。


    可他终有一日也会为了琉璃心而将她斩杀于剑下,上一世不就如此。


    她藏不了多久。


    李道玄,不可留。


    毕竟,李道玄亲口说的,他要她百岁无忧,只要他死了,自己就能长命百岁,不是么。


    第126章


    今年的长安着实不甚太平。


    先是暴雨自仲秋后便无休止的下,入了冬更是大雪纷飞,天地一线凝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隔上半个时辰每家每户就要扫一次雪,否则连个落脚的地儿也没有。


    雪下得太大了,院子里的池子都被冻了厚厚一层冰,小鲤实在没办法继续呆着,只好化了人形跑出来。


    快临近元日,沈府上下都挂了红灯笼,今日更是吃上了牢丸。


    小鲤噗嗤噗嗤吐着泡泡,圆圆的小脸靠在桌上,望着盘子里精致的牢丸,想要伸手拿一个。


    “啪——”


    “唔……好疼。坏人,你打我。”小鲤皱着肉乎乎的小脸,躲到沈情身后,气呼呼地瞪着翠芽。


    翠芽叉腰道:“这不叫打,这叫规矩。谁叫你手都不洗就想抓我家娘子碗里的东西。”


    沈情吭哧吭哧吃着牢丸,沉默寡言。


    两个小丫头在她身后吵得不可开交。


    沈情得空望了眼屋外,雪还在下,又快积了两尺深,府中杂役闷了口热酒暖身,哈着热气提了家伙就出来铲雪。


    “叽叽叽——”


    有只娇小的雀儿抖抖翅膀落到了院儿里,它歪歪脑袋,与沈情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一蹦一蹦在地上寻找食物。


    那扫雪的仆役也注意到它,原本大开大合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刚铲走一坑积雪,不多时天上飘落的雪又立刻将这个坑给填上了。


    仆役不气恼,只是定定看着那雀儿,见它半天也寻不着实物,他不忍它饿肚子,就从怀里掏一小块馕,掰碎了放在手心。


    那雀儿闻见食物的味道,扇着翅膀落到了他掌心。


    他也跟着咧嘴笑了。


    雀儿吃得极饱,心满意足跳到他肩头窝着,不走了。


    他呆呆站了许久,等确认雀儿如何也不肯飞走后,他便一脸傻笑的开始干活了。


    屋内骤然安静了许多。


    沈情甫一回头,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小鲤说:“人,你不开心?”


    翠芽捂住她的嘴,“你别胡说!娘子才没有……”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沈情竟又靠着太师椅睡着了。


    “怎么回事?娘子近日总爱睡觉,连食欲也下降了许多。”翠芽忧心忡忡,“难道小姐这几个月都没有喝药?”


    翠芽道:“不对呀,小姐身上还有一股药味,不可能会断药。不行,我得叫医师来瞧瞧。”


    小鲤凑上来,圆圆的眼睛盯着沈情看了又看,又捏了捏她的掌心。


    好软,好暖和。


    以前在华春池时,阿丑喜欢摸摸她的脑袋。记忆里阿丑的手总是冰凉的,带着潮气与血腥味。和眼前人的手的触感不一样。


    小鲤屏住呼吸,生怕将眼前这个脆弱的人类捏坏了。


    她小心地松开手,偷偷瞄一眼翠芽,见翠芽在远处急得团团转,她悄悄爬上太师椅,将脑袋缩在沈情怀里,又偷拿了一个牢丸吃。


    屋子里是暖的,牢丸还是热乎的,一口咬下还有鲜嫩的汁液溢出,小鲤瞬间两眼放光。


    好吃!


    比池子里的那些人好吃。她天真地想。


    翠芽终于发现了偷吃的家伙,她正要制止,见小鲤吃的那般狼吞虎咽,又陡然哑了声。


    罢了。


    翠芽道:“你,谁叫你抱着我家娘子还徒手抓东西吃的?”


    小鲤一脸疑惑:“那还要怎么吃?”


    翠芽:“当然是用筷子。”


    “为什么不能用手吃?”


    二人为了筷子还是手争论不休,全然不注意窗前立了个人影。


    “劳驾,二位吵完了吗?”


    翠芽僵着脑袋转身,“柳、柳副使?”  。


    柳霁月回来时风尘仆仆,一席青衫极为破旧,脸上也蓄了胡子,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


    沈情醒来就瞧见师兄坐桌前,就着凉掉的牢丸吃。


    见沈情睁眼,柳霁月道:“醒了。”


    沈情以为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


    柳霁月温和一笑,“睡一觉起来不认人了?”


    沈情望了眼天,睡一觉起来已是黄昏,她迷迷糊糊道:“师兄。”


    面前男子笑了笑,指节叩了叩桌面,将那碗快见底的牢丸往旁边推了推,“瞧你这迷糊样,东西吃到一半就睡,肚子该空了。”


    他说着起身,青衫下摆扫过凳脚,带起一串冷风,“灶上温着粥,我去给你盛来。”


    沈情望着他背影。他的青衫后背磨出了细密的毛边,连束腰的带子都换了根粗布的,可他走得稳,背影瞧着仍像从前那般,透着股从容。


    她眨了眨眼,才敢确定不是梦,喉咙里发紧,轻声问:“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柳霁月端着粥碗转回来,碗沿冒着白气,他把碗搁在沈情手边,才坐下答:“路上耽搁了些事。”


    他没细说,反而道:“先喝粥,温的,不烫。”


    沈情握着温热的碗,指尖暖了,心也跟着落了地。


    她舀了勺粥送进嘴里,软糯的米粥混着些青菜碎,是她从前常喝的味道。抬眼时见柳霁月正瞧着她,眼里的亮像是落了星子,她忽然想起方才他吃冷牢丸的样子,问:“师兄,你怎么不吃热的?”


    “回来匆忙,长安大小铺子都因落雪关了,我买不着吃的,只好来你这蹭些。冷的也一样好吃。”


    柳霁月似乎心情很好。


    沈情心里却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许是接连不休的赶路,他袖口被磨破了,下巴泛起胡茬,眼底也是掩不住的倦意。


    “我重新叫人煮一碗牢丸来。”


    柳霁月阻止道:“入夜了,府中人该歇下了,就不必麻烦他们。”


    “说来也巧,长安天象诡异,不久前我去了一趟鬼祟坡,观结界并未破损。回来的路上恰好遇见同样来观结界的游道子前辈,我二人便一同回了长安。”


    “许是想图个安定,前辈说,等雪下完,他便留在东山寺,不走了。”


    沈情听着柳霁月讲这些八卦,又泛起了困意。


    游道子,她经常从外人口中听过对方的名头,他是师父的至交,也是李道玄的师父。


    只不过沈情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见沈情又犯困了,柳霁月道:“是我说得太多了,一时忘了件重要的事。”


    “我还去见了沈伯父。”


    沈情原本半垂的眼猛地睁开。


    “沈伯父接到一道旨意,京中有贼子谋反,要他举兵支援长安。”


    “然后呢?阿耶还是来了吗?”


    柳霁月缓缓摇了摇头,“你写的信到了。沈伯父看后,便按兵不动。”


    沈情松了口气。


    圣人病得蹊跷,加之太子执政,沈情总觉得他还没有放弃对付沈家。于是举信一封提醒阿耶,要防备皇室。


    万幸阿耶选择相信她。否则,恐怕阿耶会被扣上一顶造反的帽子。


    她满心满眼都是后怕。


    柳霁月道:“几月不见,长安变化竟如此之大,连天象都乱了,这几日我得寻探一番,究竟是哪儿出了岔子。”


    “幼安,等过完元日你乖乖回玄机阁躲着。朝廷之事过于复杂,你不应被牵连进来。”


    这些话李道玄也同她讲过。李道玄让她乖乖呆在玄机阁,等雪停了再出来。


    也不知李道玄在做些什么,自打上次离去后,竟半点水花也没有。沈情总觉得他在憋什么坏招。


    既然他如此信誓旦旦,师兄也这样说,她听话便是。


    她擅长道家术法,却不擅朝堂之事。既然是内斗,就让李道玄自己去斗好了。


    于是沈情乖巧点头。


    “哦对了,幼安以后可能会多一个‘阿兄’了。”


    柳霁月眼中明显闪过兴奋。


    “阿兄?”


    “沈伯父有意收我为义子,只是还需要幼安,你的认可。”


    柳霁月眼含期待:“若幼安肯认我这个兄长,那往后等雪停,我便赶赴边疆,告知沈伯父这个好消息。”


    行了拜父礼,柳霁月的名字便能入义亲簿,此后便算半个沈家人。


    外人提及他,不会再说这是谁谁谁,而是说,这是沈家的探玉公子。


    探玉便是幼时沈母替柳霁月起的小字。师兄妹二人算是沈父沈母亲眼看着长大的,柳霁月说是半个沈家人也不为过。


    每每回沈家,沈家仆役总会默认柳霁月的存在,平日里也会准备好他的东西备着。


    听见柳霁月这么说,沈情觉得,就应该这么做。


    柳霁月,就是她的阿兄。非亲非故,但胜似兄妹。


    于是沈情拉着柳霁月袖子,软软叫道:“阿兄——”


    这一叫,将柳霁月哄得找不着北,他晕乎乎道:“哎。”


    他一高兴,就忍不住喝点小酒,最后被下人扶着回了房。


    沈情心里暖呼呼的。


    柳霁月这一呆,就是到元日。


    长安城街道上早被喜色浸透了。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却又落了层碎金似的阳光,风一吹,街边铺子上挂的彩绸子飘得欢,孩童欢闹玩耍的声音把空气都烘得热热闹闹。


    雪难得停了。


    百姓趁机将雪弄干净,备新衣的备新衣,囤货的囤货。


    以往洪灾与雪灾带来的阴霾暂时一扫而空,各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沈府也颇为热闹,由于规矩宽松,下人们也都闹腾,府内被打扮得喜庆极了。


    沈情备了凳子在院子里烤火,柳霁月从冰池子里搞了条鱼上来,研究怎么烤着吃。


    翠芽与小鲤追逐打闹,玩着雪仗。


    独独少了一个人。


    第127章


    沈情有些无聊地戳戳柳霁月手上的鱼。


    柳霁月无奈掏出绢帕递给她,沈情垂头将手指染上的油脂细细擦去。


    “幼安,好像有心事?”柳霁月似不经意提到。


    沈情抬头,冲柳霁月乖巧一笑,“没有啊师兄。”


    柳霁月不再追问,道:“等今年雪停,路开了,你耶娘应当就能回来了。”


    他以为她在想耶娘。


    沈情垂眼,掩住有些心虚的眸。


    “嗯……”


    鼻尖突然传来一股焦味,柳霁月慌忙扑将鱼拿起,只见棍子上的鱼已经烤得焦糊,柳霁月单手扶额,惋惜道:“还是失败了。”


    沈情道:“师兄,你的鱼离火堆太近了。”


    柳霁月:“我以为已经够远了。啊,抱歉。”


    这条鱼本来是柳霁月想烤给沈情吃的,奈何烤糊了,只能柳霁月自己解决掉。


    常年外出捉妖济民,柳霁月过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有时为了蹲一只妖,他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呆上几日几夜,粮食用光后,饿极了只能就着干草嚼。


    为此他已经养出了对食物的心疼,将外头烧焦的一层剥了扔掉,望着里面白乎乎的鱼肉,柳霁月温吞道:“还好,里面没糊,能吃。”


    他正要下嘴,沈情一把抓住他腕子,眉心突突直跳。


    远处传来一声轻痴。


    二人循声望去。


    “堂堂柳副使竟还是个蠢的。”墙上少年轻嘲。


    他一跃而下,鲜红的袍角于脚下翻飞,甫落到沈情身旁,他就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掌心,攥紧。


    “这鱼还是个夹生的,柳副使不会还不认得罢?”


    柳霁月尴尬道:“受教了。”他又将鱼架在火上烤。


    沈情眼皮子又是一跳。


    李道玄一挑眉,似乎对柳霁月这种烤鱼手法看不下去了。


    “柳副使这样将鱼怼在火上烤,只怕最后鱼烤焦了也吃不上一口。”他不禁有些怀疑,以前柳霁月该不会就是如此烤鱼来吃的罢?


    他环顾四周,见廊下靠着的简易鱼竿,当即捞过,就着柳霁月凿出来的冰窟开始钓鱼。


    池中鱼为了过冬,提前把自己吃得圆滚滚胖乎乎,鳞甲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白,倒像是一块块浸了水的玉。


    许是鱼饵落水时惊动了它们,起初只看得见细碎的水波在窟边漾开,鱼竿梢头的线安安静静垂着,连个晃影都没有。


    他倒不急,指尖拢着竹竿,眼瞧着冰面下隐约游过的影子——那鱼怕有巴掌宽,尾鳍一摆,带起串细小的气泡,慢悠悠往鱼饵旁凑。


    柳霁月先前凿冰时留了半筐碎饵,是用晒干的麦麸混了碎鱼干揉的,这会儿泡在水里,香味早散了开。


    果然没片刻,鱼竿猛地往下一坠,力道竟比寻常时候沉得多,想来是那圆身子鱼咬了钩。他手腕一扬,冰窟里“哗啦”溅起水花,一条银白的鱼被拽了上来,落在冰面上还甩着尾巴,肚腹鼓鼓的,瞧着就扎实。


    李道玄就着院里的刀具迅速杀鱼,开膛破肚一气呵成,舀一碗水净手,他提着串好的鱼凑近。


    沈情窝在暖呼呼的软椅里,抱着汤婆子看他操作。


    观其动作干净利落,处理鱼的手法熟稔,倒不像是在皇家精细着长大的人。


    沈情轻轻哼了一声。


    李道玄眸子转了转,看着养尊处优的少女,晃了晃手中鱼,面上止不住的傲娇。


    沈情盯着他,一字一句无声吐道:“开屏了。”


    李道玄唇角一僵。


    见他吃瘪,沈情乐了,眼中星光闪闪,笑意流转,像只得意的小狐狸。


    李道玄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烤鱼去了。


    不一会儿,一股子香味儿溢了出来。连正在玩雪的翠芽和小鲤都被吸引了过来。


    “哇!好香,人!我要吃鱼!”小鲤含着口水朝着烤鱼扑过去,被李道玄一掌摁住了脸。


    “你自己不也是鱼。”李道玄欠揍道。


    “不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小鱼,小鲤吃烤鱼!”


    其余人被她逗的笑出了声。


    翠芽笑得弯起了腰,“姑爷,只有一条鱼不够分,刚好这有只现成的鱼,不如把她也烤了,这样就够分了。”


    小鲤瞪大了眼。


    其中李道玄的笑容尤为邪恶,连着唇边那颗虎牙也变得格外唬人。


    小鲤缩了缩脖子,突然叫道:“坏人!不吃了!”


    她陡然化作一抹流光,钻回了池子里。


    李道玄叫人取了小碗,将鱼分成了几份。


    他亲自取了最为鲜嫩的一部分鱼肉给沈情端去。


    原本沈情没什么胃口,可当他将小盘凑到自己鼻尖,烤鱼的鲜香味争先恐后涌入鼻尖,沈情又生了些胃口。


    便就着李道玄递来至嘴边的肉吃了起来。


    还行。她淡淡地想。


    柳霁月吃完烤鱼,双眼放光,非要拉着李道玄求教,李道玄似乎更来劲,眼神示意沈情,看吧,柳霁月也要争着来请教他,他就说他最厉害。


    沈情回了他一个白眼,“幼稚。”


    今年元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


    师兄走了,李道玄走了。


    沈情也回了玄机阁。


    大雪又开始下,下得比以往都要大,都要迅猛。


    太子一直没有动静,倒是东山寺里被困的一群官员火急火燎地强行下了山。


    结果下了山众人才发现,圣人歿了,太子不知何时匆忙完成了继位大典,自称崇阳帝,朝中凡有异者,杀。


    而他的母家师家地位自然也随之水涨船高。


    荒唐,此番继位犹如儿戏,不过是给谋反立了个合适的借口。奈何长安城中大雪纷然,朝中官员几乎举步维艰,一时竟维持着诡异的和平。


    雪小了些,太子立即治苍王谋反之罪,派人缉拿。连同苍王身边一切的人、事、物都将受到牵连。


    李道玄却突然举兵围宫,坐实了这新帝说的话。


    宫外被李道玄的人包围,宫内李知白急得团团转。


    沈情听闻外头传来的消息只觉得荒唐,这场宫变犹如儿戏,一切都虚得不真实。


    犹记得前世这时太子还未继位,这时太子还在干嘛?


    沈情蓦然抬眼,她想起来了,太子遣人盘下了一座荒僻的宅子,将她捉了去,为逼问鎏金银盒的下落。


    可惜,这一世她并没有机会拿到鎏金银盒。也根本不知鎏金银盒被李道玄藏在了哪里。  。


    沈府,仆役照常扫着雪,肩头雀儿叽叽喳喳地叫,他抚了抚雀儿便继续扫雪。


    骤然一阵邪风吹过,仆役眼前出现几双黑色的鞋。


    他顺着一抹黑往上看,只见一双锐利的眼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你们是谁?为何擅闯沈府?来人——唔。”


    他被来人一把掐住脖子,肩头雀儿受了惊吓,扑腾翅膀飞走了。


    黑衣人皱眉,抬掌就要将其打下,仆役眼一红,立马往他身上扑,死死抱住他。


    被缠得没办法,他当即转了个向,一掌拍向仆役的脖子。


    “咔嚓——”


    仆役软着身体倒下。


    几人火速往里去,似乎在搜寻什么东西。


    黑衣人撞开一扇门,惊动了小丫头,“你是谁!”


    翠芽望着骤然闯入的黑衣人,瞪大了眼。


    黑衣人沉声道:“沈情在哪儿?”


    翠芽眼神飘忽道:“沈情,沈情在别的房间,你要找,就去别的地方找,我只是她的丫鬟。”


    一番话说得心虚极了。


    黑衣人眯着眼打量眼前人。


    她穿着一身翠绿的罗裙,罗裙质感极好,泛着水缎绸丝质感。小脸也算白嫩清秀,眼睛瞪得圆圆,一头乌发也养得极好,不像个丫鬟,总之,是个被细养着的。


    黑衣人冷笑:“惯听闻沈家娘子足智近妖,最喜偷奸耍滑,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翠芽叫道:“我真的不是沈情!”


    黑衣人道:“哪有丫鬟用着贵女才用的绫罗绸缎,不仅自称‘我’,还直呼主子大名的。沈娘子,你的嘴巴可以骗人,身上这些东西可不能骗人。


    翠芽一副“被人识破”的模样,眼底泛起绝望。


    “你们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劳烦沈娘子同我们走一趟,我们主子有事找。”


    他不再废话,朝着翠芽伸出手。


    下一瞬,他突然觉得心脏空空,低头一看,一只小手不知何时穿过了他的胸膛。


    他一句话也蹦不出,气绝倒地。


    翠芽捂住眼,“你你你哪儿学的这招,就不能温柔一点嘛!”


    小鲤抽出手,舔了舔爪子。


    唔,臭的,不好吃。


    翠芽道:“好小鲤,我以后再也不叫狸奴吓你了,你快去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坏人闯入。”府中还有别的下人,翠芽担忧他们的安慰。


    小鲤道:“说话算话。”她钻出了门,蹦蹦跳跳循着府上陌生气味去了。


    翠芽忍住恐惧,在尸体上翻找,却什么都没翻到,连个象征身份的东西也没有。


    她心想,必须告诉娘子,有歹人来犯。这歹人还是个眼瞎的,居然将她认作成了娘子。


    娘子才不会穿得这样寒酸呢。她不悦地想。


    却不知沈情对待翠芽,向来阔气。翠芽身上的衣料,本就抵得过寻常贵女的穿戴。可沈情的心气向来刁钻,非罕见料子不肯上身,用的物件也得是独一份的,就连衣料的纹样,都是特意定制的样式。


    这才导致黑衣人误将翠芽认成了沈情,闹了个大乌龙。


    第128章


    博山炉内白烟缓缓攀升,暖意熏人的大殿内,李知白坐于案首,看着眼前堆山高的折子,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禁闭上眼。


    其中折子除了少部分说了各地雪灾、以及当初洪灾造成的隐患外,更多的折子便是弹劾他“其位不正”。


    一些根基不稳的臣子,杀了便杀了,偏生有那么几个老不死的杀不得,也动不得。


    更令他头疼的是,他那好四弟,竟瞒了他那么久。


    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半晌,李知白再睁眼时,眸底那点因烦躁泛起的红已褪得干净,只余一片沉冷。


    他抬手将最顶上那本弹劾奏折扫到一旁,露出底下压着的密报——墨迹未干,字字都在说他那位四弟李道玄,昨日已带着人离了东山寺,将主持押到不知何处去了。而李道玄此刻已从城南的禁军大营赶往皇宫。


    “空壳废物……”他低笑一声,指尖在“苍王”二字上碾过,指腹泛白。


    从前这弟弟是真会装,朝堂诸事一概不管,整日里要么扛着柄桃木剑往乱葬岗钻,说要捉什么“作乱妖祟”,要么就扎在勾栏瓦肆里,跟着摄亲王世子喝酒斗鸡。


    民间谁人谈论起他不摇摇头,暗道一句“混世魔王”。连李知白自己,也只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留着他,既能显自己容人之量,又不必费心提防。


    哪成想,这“混世魔王”竟藏得这样深。


    景仁帝又是何时将金吾卫交给他的……


    “陛下,”殿外传来内侍压低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慌张,“禁军统领求见,说……说四皇子在宫外聚兵,称陛下乃是弑君篡位,要……要清君侧。”


    李知白猛地攥紧了拳,案上的镇纸被震得轻响。他料到李道玄会反,毕竟那“谋反”的罪名是他亲手扣下去的——伪造的书信、私藏的兵器,桩桩件件都做得天衣无缝,本是想逼得李道玄自乱阵脚,再名正言顺地除了他。


    可他没算到,李道玄竟不辩白,反倒顺着他给的罪名,直接扯了反旗。


    “清君侧?”他掀眸看向殿门,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冰,“他倒会给自己找由头。”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甲胄碰撞声,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由远及近,震得殿内的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博山炉里的白烟被气流冲得散乱,袅袅地缠上李知白的衣袍。


    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陛下!不好了!四皇子……四皇子带着兵围了皇宫!他在宫门外喊,说您若不出来认罪,便要……便要火烧太极殿!”


    李知白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沿,堆成山的奏折哗啦啦落了一地。


    他走到殿门口,越过厚重的朱漆门,望向宫墙的方向——那里已燃起了火把,映得半边天都红了,隐约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高头大马上,依旧是那身夺目耀眼的红袍,只是腰间没挂他的秋仁剑,反倒吊儿郎当别了把木剑。


    李道玄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隔着遥远的宫道,李知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莫名想起小时候,这弟弟见了他,总是一副冷脸,如今长大了,更是和他处处作对。


    火把的光落在李道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淬了冰的刀。


    “好二哥,”喊声顺着风飘过来,清晰地钻进李知白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平静,“你给我的罪名,我认了。那这天下,我便也替你‘坐实’了吧。”


    博山炉的暖意早已散了,李知白站在殿门口,只觉得彻骨的冷。他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全局,却没料到,最会骗人的,从来都是那个看起来最没心防的“混世魔王”。


    他料想过李瑾修会阻碍他,甚至想过李毓也会对他造成威胁,毕竟李家曾经也是出过女皇的。


    所以他让李瑾修染病而死,又给李毓下蛊,甚至连李毓的心上人也没放过。他独独遗漏了李道玄。


    早该在高海舟掌握了师家所有秘密起,他就该想到,若没有他四弟的手笔,高海舟又如何能成气候?


    因为他的四弟,高海舟手上的鎏金银盒没夺到,就连渭河船上的胡椒和兵器也被缴了——到如今,他也不知道他的好阿耶将他的东西弄到哪儿去了。


    很快,他知道了。


    李道玄一双锐眼仿佛能穿透李知白的心,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勾唇道:“还要多谢二哥送上来的经费与武器,弟弟的人用得还算顺手。”


    李知白阴着脸,沉沉望着对面的少年。


    “原来是你。”


    李道玄:“不错。”


    李知白蓦然抬眼,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区区几千人,也配妄图篡位!”


    听见他的自称,李道玄挑了挑眉,“几千人,足矣,毕竟你也只有几千人,不是么。”


    还真被他说中了。


    两个鎏金银盒都在李道玄手中,若他再不动手,死的只会是他,是师家。他可太清楚,圣人有多么凉薄。


    一旦景仁帝知道了师家干的事,他必死无疑。所以李知白沉不住气了。


    入秋后景仁帝出宫一趟,回来便染了疾,卧榻半月才好,自此景仁帝便迷上了修仙长生之术,李知白便联合东山寺主持研究了强身健体的“仙丹”,通过主持的手献给景仁帝。


    主持当初与游道子师出同门,他虽不及游道子那般声名赫赫,却也颇有几分威望在。对于他炼制的药,景仁帝从无怀疑。


    此药看似能壮人体,实则是在竭泽而渔,不过是提前透支健康,越往后,主人的身体越会亏空,直至精力枯竭而死。


    在得知李道玄从顾泽手中获取第二个鎏金银盒时,他动手了。


    一碗药送走了他的阿耶,将一众肱骨大臣控于东山寺,剩下朝中都是自己的心腹,不废一兵一卒,他便轻松坐上了这个位置。他是太子,他继位那是天经地义。


    可惜的是师家的兵还在赶往长安的路上,如今反倒被他的四弟制住了手脚。


    听李道玄猜出大半,李知白不说话了。半晌,他喉间沉沉闷笑,“你试试呢。”


    他的底气,不止这些。


    李道玄招了招手,手下递上弓,李道玄随手抽出一支箭,上弦,瞄准,拉弦,一气呵成。


    箭矢以极快速度射出,在直逼李知白眉心前一刻,一只枯瘦而苍白的手凭空出现,握住了箭头,箭尾因惯力还在嗡嗡作响。


    来者一双阴冷的眼直逼李道玄,“好久不见,殿下。”


    此刻白水煞与李知白交错而立,反倒叫李道玄发现了更多玄机。


    譬如,白水煞的眼与李知白的眼格外相似,同样是细长的眼尾,漆黑的瞳孔,又譬如二人的嘴型,也有几分相似。


    李道玄这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他不动声色试探道:“又见面了,师长风,或者说,李、长、风。”


    李长风,昔日大皇子的名字。


    话落,白水煞面色不见任何异常,反倒是李知白的眼角抽了抽,隐约可见几根青筋突起。


    李道玄反而更加确信心中猜测,道:“原来如此,是‘大哥’啊。”


    “什么?”白水煞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大哥打得措手不及。


    他的反应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可李知白眼中的慌张做不得假。


    果然,李道玄还未开口,李知白率先沉不住气,道:“别听他胡乱攀喊,长风,杀了他!”


    师长风道:“我早就如此想了,将我的冉冉害成这样,你该死。”


    他五指成爪,往李道玄面门袭去。


    见师长风拖住了李道玄,李知白在众人围护下朝偏处跑去。


    李道玄手下人也不是吃素的,见李知白欲逃,当即追上去,很快两拨人打得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不知是谁趁乱点了一把火,很快火舌顺着梁木攀升,浓浓的烟雾缭绕,不消片刻便席卷了整片天。


    李道玄翻身下马,拍了拍马腹,马儿极有灵性地往外跑去。他不疾不徐从腰间抽出桃木剑,横过剑身,挡住师长风的攻击。


    桃木剑是罕见地雷击木,游道子当初在山间蹲了几年才蹲到这一块雷击桃木,顾昀哭着闹了许久也没分得一块,游道子全用来给他做了桃木剑。


    一共有两把剑,一把被他练功时霍霍坏了,剩下的这一把游道子给他收起来了,直至他有独立除妖的本事了,游道子这才还给他。


    一把桃木剑用来对付刚结丹的师长风,恰恰有余。


    师长风一双枯爪被这桃木剑灼得焦黑,他甩了甩手,仿佛不知痛。


    李道玄讽道:“也是个耐打的,毁了尸身,妖丹也碎了,居然还能苟活到如今,”他乜了眼师长风丹田处,“还能重新结丹,也是稀奇。”


    利风直逼面门,李道玄一个后仰,腰身弯成个可怕的弧度,接着抬脚——踹向他下颌。


    “咔嚓——”师长风的下颌碎了。


    师长风停了下来,将错位的下颌掰回原位。


    李道玄说:“据说你是被景仁帝五马分尸的,如今看来,所传有误。”


    “你可知你身后护着的是何人?是你的好弟弟。”


    师长风陡然乱了心神,连带着破绽也多了起来,李道玄趁机卸了他一条胳膊,师长风被激起了狠性,出手招式也逐渐狠辣,李道玄又道:“你可知你的冉冉是被谁人所害,变成如今这副妖不妖,鬼不鬼的喜丧妖。”


    “是你的好弟弟,李知白。”


    师长风有一瞬僵直。李道玄勾唇,趁机卸了他另一条胳膊。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不是被景仁帝杀死的,而是被你的好弟弟借喜丧妖的手设计害死的。”


    第129章


    “让我想想,当时李知白才多大?十四?十五?”


    见师长风发愣,李道玄又拱火:“那本王直说了,将你的冉冉害死的人正是你背后护着的人,怎么,如今反倒在当仇人的狗呢?”


    趁此机会,李道玄手中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干脆利落挑了他刚结好的内丹。


    为防止有人再次帮他结丹,李道玄顺手将他的丹田捣得稀碎。


    李道玄抽回剑,“啧”一声,“真难杀。”


    先是尸体被毁,后又是妖丹被碎,两妖竟能拖着残躯苟延残喘如此之久,到后来居然还能结丹。


    可谓是难杀。


    也难得李知白如此在乎他了,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师长风身形晃了晃,随即跪地不起,脑袋无力耷拉,他没有力气再站着。


    一抹红色雾气突然出现,将师长风的身体包裹住,李道玄想了想,没有阻止,任由这缕妖气将师长风带走。


    若能看见狗咬狗,也甚是精彩。  。


    李道玄手下的人许多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李知白自己豢养的府兵养尊处优惯了,许多人手中的剑甚至连血都没饮过,自然不及李道玄的兵气势汹汹,李知白一行人被打得节节败退。


    望着逐渐逼近的李道玄一行人,李知白道:“师冉冉,师冉冉!跑哪儿去了!”


    李道玄扯唇道:“和你的大哥飞走了。他们不要你了。”


    李知白面色沉沉,从怀中摸出一对指骨,不知他做了些什么,面色极差的师冉冉抱着师长风蓦然出现在李知白眼前。


    “快上啊,你放下长风,快上!”李知白吼道。


    师冉冉意味不明看了李知白一眼,又看向怀中气息虚弱的师长风。


    师长风微不可查地捏了捏她的掌心,眼中带有安抚意味。


    师冉冉始终垂着头,眼底情绪道不清。


    李知白见二妖还在墨迹,催促道:“别磨了,人都追到脸上来了!我养你二妖至如今,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在那卿卿我我!”


    喜丧妖陡然瞪了李知白一眼,“眼瞎么?没看见他已经动不了了么!”


    李知白抿着唇,阴恻恻盯着她道:“那又如何。”


    喜丧妖蓦然转了脸色,死死盯着他看,眼神恨不得将他凿出一个洞。


    李知白早就习惯了她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捏了捏手中一对指骨。


    喜丧妖好似受到极大痛苦,妖力骤然扩散,她捂着脑袋,口中发出痛苦尖叫。


    李知白道:“快上!”


    喜丧妖道:“我上,我上行了吧!该死的别催了!”


    李知白不解气,又是狠狠催动指骨上的咒,这才解气。


    师冉冉放下师长风,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李道玄走去。


    她走得着实龟速,以至于李知白看不下去,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众人都未曾发觉的是,早在不知何时,地上的师长风便不见了踪影,只有李道玄眼尖发现了,他扯了扯唇,双手环臂,眼中带了几分看戏意味。


    师冉冉面上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师长风有没有告诉师冉冉真相。


    沈幼安那家伙总是爱看戏的,他有几分遗憾,可惜的是她不在,不然定能看得不亦乐乎,说不定还会多拱几把火。


    想到沈情,李道玄耐心有些耗尽,他想快些解决完这些事,快些回去见她。


    师冉冉终于离得近了。


    李知白目光始终紧紧粘在师冉冉身后,她伸出利爪,李知白屏住了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中的一串指骨突然被人顺走,定睛一看,是师长风提着最后一口气将东西夺了去。


    李知白面色一阵扭曲,随即他又笑了。


    “长风,没用的。即便你夺走了指骨,你二妖依旧是同生死,依旧受我桎梏,不过少了个指骨而已。”


    师长风淡淡道:“我当然知道。”他闪身来到师冉冉身旁,将体内所有妖力全部逼进师冉冉体内,接着口中念出一连串咒语,掌心狠狠一捏。


    师冉冉只觉一股暖流撞得经脉发麻,转头时,正看见师长风捏碎了自己那截用来承载“同生死”咒的指骨,指节以可见的速度枯萎,化作黑灰簌簌落下。


    师长风的身体正从脚开始溃散,灰白色的衣袍先失了形,接着是腰腹、胸膛,像被无形的风碾过的沙。


    他既不觉痛,也不觉怕,只微微偏着头,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


    在妖力渡尽的瞬间,他的肩膀也散成了灰。


    师冉冉眼睁睁看着他的下颌线模糊、消散,只剩一双眼睛还亮着,执拗地望着她。


    直到最后一缕妖力融入她体内,那双眼也未曾阖上,随之一同化作灰烬的,还有他唇间溢出的最后两个字——“冉冉。”


    他的身体消散。师冉冉伸手去抓,指尖只穿过一片冰凉的虚无。


    师长风死了。


    指骨毁,反噬之力被师长风尽数吸收,师冉冉自由了。


    他选择玉石俱焚,将妖力尽数传给师冉冉,自己则将师冉冉身上的反噬引诱到自身身上,以命为代价,助师冉冉恢复自由身。


    自此,一身松,师冉冉再也不会受“同生死”咒束缚,再也不会被李知白咒借指骨控制。


    李知白目眦欲裂:“不——”


    他道:“我从来没想让你死!我只是、我只是——”他口中话语戛然而止。


    师冉冉得了自由,骤然露出獠牙,她道:“蠢货。”


    她的脑中却止不住闪过一幕,他笑着道:“不喜欢这个姓,你就跟我我姓,叫师冉冉,好不好?”


    心口沉沉的,很不舒服,师冉冉沉了脸,本该趁乱逃走的她半道突然折回,她道:“你该去陪他!”


    话是对着李知白说的。


    李知白不服气道:“该去陪他的人是你!朕好心复活你们,你们却这样对朕!”


    师冉冉尖锐道:“你还敢说!我成这样,全拜你所赐!当初要我命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沈家人,是你的人才对吧!”


    “长风早就告诉了我,你之所以说是沈家人,不过是为了骗我,骗我替你灭了沈家!满口谎言,残害手足,你真是将景仁帝的凉薄学了个十成十!”


    李知白道:“闭嘴!朕才不像他!他为了掩盖错杀高家真相,直接叫人将三万人活活关在鬼祟坡,害得高家受人争议至此,论凉薄,朕哪儿比得过他!”


    李道玄骤然掀起眼帘。


    他道:“你什么意思?”


    李知白大笑道:“你还不知道罢?其实当初景仁帝派人封印鬼祟坡的时候,高家军当初根本还没有死绝!他们苦苦支撑着,在等朝廷的辎重,等着支援,你的母亲正是因为知道了高家军还未死绝,这才逃出皇宫,孤身前往鬼祟坡,妄图一人解开封印。”


    “即便你母亲精通道家术法又如何?心怀苍生的女冠又如何?还不是被活活气死了!准确来说,是心焦力竭,悲恸而死。”他啧啧道,“真是个女菩萨,多么怜悯世人啊。”


    李道玄的脸沉得能滴出墨。


    “所以,当初也是你的人?”


    李知白知道他问的什么,否认道:“不,不是朕,你筋脉寸断一事,算你倒霉?鬼知道你会一声不吭跟着个陌生人跑,真是蠢。”


    李道玄不语,只是掌心隔着一层布料磨了磨心口挂着的金珠。


    这是他阿娘仅剩的一部分。一截,肋骨。也是他唯一有机会抓住的一部分遗体。


    胃里不禁开始翻腾,难受极了。


    李道玄蹙了蹙眉,闭眼道:“速战速决。”


    喜丧妖连李道玄也不管了,直直抓向李知白。


    李知白有一些身手,可他不会道家术法,也不会料到师长风竟会选择玉石俱焚来助师冉冉恢复自由身。


    如今这番场面,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师家大军还有几日就到了,快了,总有你李道玄笑不出来的时候。李知白想。


    他狼狈趴下身,躲过师冉冉的攻击。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一把撕碎。


    李道玄望清了他的小动作,蹙眉往前一步,也还是晚了。


    李知白周身白光大作,接着人便消失了。


    李道玄循着他消失的地方一找,发现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符。


    是传送符。


    主持居然还能有如此大的手笔,无比珍贵的传送符也舍得给他。


    李道玄眉眼沉沉,道:“剩下的人守在皇宫外面,一寸一寸地搜。”


    传送符虽极为珍贵,却有限制,最远传送距离也不过是从皇宫一侧,传送到另一侧,连位置也不能定。


    这么大一个人,总能找到。


    至于喜丧妖。


    他冷冷甩出桃木剑,将喜丧妖钉在地上。


    “啊啊啊啊——”


    师冉冉发出痛呼。


    李道玄:“沈幼安与你无怨无仇,你却几次三番想要对她动手,看来本王留你不得。”


    师冉冉道:“是李知白!李知白骗我!是他说当初害我的人是沈家人!”


    “他说什么你就信,蠢货。”李道玄利落拔剑,不再废话,又是一剑准备刺下。


    刺空了。


    一抹黑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师冉冉给卷走了。


    李道玄眼角突突直跳。


    真他耶耶的难杀。


    啧。


    第130章


    雪稍微小了些。


    一处偏僻的宅院内,沈情撑着伞,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下,穿过幽深的长廊,来到暗牢。


    这里许久不曾有人光临,沈情收伞,抖了抖伞上积雪。


    侍从替她掌灯,她目光幽幽巡视着两间暗牢。率先来到当初推张妙音落水的丫头这。


    她缩在被褥里,瑟缩着。迷迷糊糊感知到光亮,她骤然起身,警惕的瞪着来人。


    沈情淡淡看着她,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是不是觉得我阿耶害死了太子外祖,又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乃德不配位?”


    “你觉得师家极为无辜,我阿耶便是罪大恶极。”


    她不语,只是眼中愤愤,极为不平。


    “还真是李知白一条忠臣的狗。”沈情道,“太子反了。”


    她眼中蓦然闪过光亮。


    沈情轻轻一笑,“但是被苍王打得狼狈不已,如今不知躲到哪儿苟延残喘去了。”


    “哦对了,我阿耶居其位,享其德。不像你的太子,弑父夺位,师家人助纣为虐。虽然不知我阿耶为何要杀了太子祖父,但总归是师家的错。”


    她皮肉俱颤,“你总不可能把我关在这一辈子。太子殿下会找我的。”


    沈情轻声道:“哦,我还真准备关你一辈子。那又如何,你觉得弑父弑兄的太子会为了区区一枚弃子而大动干戈?”


    “别做梦了。”她的声音薄如青烟,一吹就散。


    沈情一向护短,既然敢伤张妙音,就要做好承受报复的准备。


    她不再多言,去往另一个暗牢。


    身后“砰”一声巨响,那丫头自知逃出无望,又或许是对谁死心,干脆选择了自我了断。


    沈情眼也不眨道:“收拾了。”


    残局收尾,沈情踱步来到沈灵跟前。


    如今的沈灵狼狈得不成人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冷极了,可是牢中只有一床不甚保暖的被褥,她只能在角落缩成一团,不断哈气取暖。


    乍一见从头发丝到穿着都无比精致的沈情出现在这污秽之地,沈灵一阵恍惚。


    不应当是这样的。


    记忆里,此时她应该在玄机阁里养尊处优,而沈情,则是在这暗牢里受尽折磨,如今怎么会这样?


    沈灵面色狰狞地扑到暗牢口,周身锁链嗡嗡作响。


    “是你!本来应该是你!你肯定也重生了对不对!我就知道,当初你弄的那个怪阵有古怪,我意外被卷进去都能重生,你作为发起阵法的宿主,怎么可能会没有记忆!”


    “一切都是你!”


    沈情冷冷看着她歇斯极底的模样。


    她的目光极冷,以至于沈灵心底的愤怒一寸一寸被浇透。


    沈灵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命此刻被攥在她手里。


    她哭了,哭得凄惨,涕泪俱下:“我错了,我错了沈情,你放过我吧!一切都是太子指使的,是他叫我接近你,给你下蛊,不关我的事啊!我是被迫的!”


    “他说若我不从,就杀了我耶娘,我也是没办法!”


    沈情道:“可上辈子,是你亲手将你耶娘送上绝路。如今重生,你也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没有人逼你,沈灵。”


    沈灵怔住,她霎时哑了声。


    沈情叹口气,缓缓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眼中闪过怜悯,“我知你也是被太子逼迫。”


    她将怀中汤婆子塞进沈灵怀中,热乎乎的,上头还席卷着沈情体香。


    沈灵一时被她眼中的温柔与怜悯晃了神,嘴唇蠕动半晌。


    沈情开口,嗓音柔柔,却隐含一股子引诱:“当初李道玄杀我,你也在场,对吧。”


    沈灵点点头。


    沈情道:“他为什么杀我,因为我把琉璃心用了,所以他很生气,这才不顾往昔情谊,要杀我,对吗?”


    沈灵眨了眨眼,道:“是……”


    沈情得了结果,冷下脸,转身就走,侍从急匆匆提着伞去追。


    唯一的光源离去,沈灵眼前骤然一片黑暗。她眨了眨眼,捂着脸。


    沈情不是最喜欢她的李阿蛮了么,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上辈子她最后不是想起来了么,难道又忘了?


    无论如何,她都说了“是”,沈情一定相信了她的话,按照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沈情最好能同苍王反目成仇,两败俱伤。沈灵痛快地想。


    可接下来呢?她怎么办?沈灵蓦然慌了。


    她了解沈情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去了!


    她要怎么办?同隔壁那个一样,一头撞死?


    不——


    沈情是极为了解沈灵的,贪生怕死,贪婪无度。


    沈灵怎么舍得死。既然舍不得,那就只好被关在这鬼地方一辈子,直到受不住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寂寞为止。


    这可比直接杀了沈灵还要解气。


    没了汤婆子,凉意幽幽至怀中腾升,沈情裹了裹鹅黄氅衣,道:“备轩车,去找李道玄。”


    话刚落,皇宫骤然窜起浓浓烟雾。烟雾之大,甚至盖过了皑皑白雪。


    怕是将整个太极殿点了……


    沈情不管皇家的事,她在乎李知白如何了。


    李知白派来的人被小鲤一个不落全解决了,沈情再无后顾之忧,直奔皇宫去找李道玄。


    可轩车才行至一半,侍从便勒马。


    “娘子,下人来报,苍王他……好像往东山寺去了。”


    沈情眼皮子也不眨,“去东山寺。”


    “是。”


    轩车驶远了,两条长长的车轮印子延展至远处,大雪纷飞,很快将印子给覆盖。  。


    大殿内,巨大的金相佛身盘居在案首,佛眼慈悲地下垂,俯视着殿内一众念经诵佛的僧人。


    “砰——”


    李知白跌跌撞撞撞开殿门,衣衫破烂不堪,好似刚从树枝交错的泥潭里爬起来,他随手抓住一个僧人,问:“游道子在哪儿!”


    意识到语气过硬,他换上伪装,“朕求见游道子先生!四皇子苍王谋反,欲要篡位,朕被其逼至此处,求见游道子先生,求他管管自己的徒弟!”


    寺中僧人不问世事,自然不清楚长安的乱事,见他如此说,犹豫道:“先生刚游历归来,正在整顿休憩,贸然打扰,恐……”


    “发生何事了。”


    夜沉如水,一条细长黑影举灯而来,距离近了,才看清是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


    男子面容不算格外出众,胜在温和平缓,一双眼淡淡扫过,仿佛能平息一切躁意。


    “先生,有人求见,说是小师弟谋反……”


    游道子从容放下角灯,理了理袖子。


    “你是……”他想了想,“哦,你是新继位的皇帝,你说我那小徒儿谋反?”


    李知白狠狠点头,抓住他衣角,“是!李道玄贪图皇位,趁我刚登基,根基不稳,举兵造反!”


    游道子揉了揉脑袋,“那家伙,会造反?”


    李知白眼含希冀点点头。


    游道子沉吟片刻,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


    夜色愈发黑沉,李道玄领着一群人沿着线索直逼东山寺。


    刚踏入殿门,便有僧人道:“小师弟。”


    李道玄抬手阻止他说话,“人在哪儿?”


    “这——”


    “臭小子,你找什么人。”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李道玄转头,望向来人道:“老头,李知白在何处?”


    游道子:“你先说你师伯被你捉到哪儿去了。”


    李道玄轻描淡写道:“废了内力扔河里了。”


    游道子眉心突突直跳,“嗯?”


    李道玄:“他以禁术豢养大妖,间接扭转李朝气运,害得李朝天灾不断,又有多少人间接因他殒命,他如今又贸然插手我皇家事,助太子谋害多少忠良,只是扔河里,便宜他了。”


    若照着朝廷规矩,非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游道子似是无话可说,半晌,叹口气,“那便依你的来。”


    李道玄轻哼一声,“人在哪儿?”


    游道子:“我不插手朝廷之事,你自己去找。”他只管除妖之事,只要自家徒弟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其他的事都不是事。


    李道玄清楚游道子的性子,折身往客厢房去了。


    不久,一道刺耳尖叫划破长夜。


    “李道玄你不得好死!”  。


    李知白的皇帝梦短短半个月就结束了,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大殿之上,李知白被人压跪着,他蓬头垢面,不断叫唤着“大胆”“朕”,惹得众人发笑。


    李道玄道:“李知白,你谋害圣人,残杀手足,举兵造反,联合东山寺主持豢养大妖,迫使李朝天灾人祸不断,罪无可恕,你可认?”


    “朕不认!朕是皇帝,你这是在造反!”李知白道。


    李道玄立于丹陛之上,鲜红澜袍衬得面色愈发沉冷,闻言只淡淡抬了抬眼,目光扫过阶下那团狼狈的身影。


    果真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皇帝?”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空旷大殿,“还在做梦?”


    他侧身指了指殿外,“你看看宫外——那些被你豢养的妖物已经不成气候;你派去镇压各州的兵马,要么倒戈,要么被百姓堵在城外,连城门都进不去。”


    “李朝天灾人祸,皆因你而起。”便是本王不说,你以为城中百姓就能忍气吞声?


    李道玄的声音陡然转厉,“你以为靠着红白煞二妖就能为所欲为?以为杀了皇帝、囚了宗室就能高枕无忧?你连‘民心’二字都不懂,也配称‘朕’?”


    李知白被他说得浑身发抖,却仍梗着脖子嘶吼:“那又如何!朕是先皇后嫡子,本就该继承大统!是你们这些逆臣贼子夺了朕的江山!”


    “嫡子?”


    李道玄启唇讽道:“一个把自己亲哥哥炼化成大妖的嫡子?”


    不堪往事陡然被人戳破,李知白面色铁青,“那是主持引诱我,非我自愿——”


    “何况,父皇他本就对大哥起了杀心,我这么做,不过是顺水推舟,只是让大哥换了种活法而已!”


    “说白了你是觉得你大哥占着太子的位置不放,又恰逢师家失势,怕太子之位落到别人头上,这才提前下手罢?”


    帝王心作为难测,趁着师家还未彻底失势,李知白果断选择利用师冉冉来引诱李知白,使其甘愿化妖。


    当初民间有一谣言流传甚广——先太子非乃皇帝亲子,而是其弟弟的孩子。


    先太子死得蹊跷,与五马分尸无异,即便不是景仁帝做的,很有可能也会被传成他做的。所以景仁帝选择压下这件事,给其安了个“谋害亲母”的罪名,顺势将皇后也一并除去。


    景仁帝是极为爱惜名声。


    当初鬼祟坡一事不也是这样么。


    李道玄说得口干舌燥,他不想再废话,掏出两个鎏金银盒。


    李知白看得眼睛都直了。


    “你大费周章就为了找这个东西。”李道玄晃了晃盒子,“里面有当初师家通敌叛国的东西罢?”


    “因我母亲正值盛宠,你师家怕我高家压过一头,在蛮夷来犯时,你祖父借支援名义勾结敌军,烧毁军队辎重,与敌军里应外合。先是暗中谋害高将军,后以高将军通敌叛国的名义骗取皇帝信任,令其愤怒之下下令将高家满门抄斩。”


    沈从之,也就是如今的瀚国公,当时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的他发现不对劲,一番调查后发现了剑南道节度使通敌叛国的秘密,于是他斩下他的头颅,千里迢迢赶至长安,将此则消息递给景仁帝。


    此刻斩杀高家满门的圣旨已经下达,景仁帝的人快马加鞭前去扬州,也只留下了两个活口。


    又恰逢传来鬼祟坡三万将领葬身的消息。


    没有辎重,没有御寒衣物,整整半个月,在这冰天雪地里的人要如何才能活生存?


    答案是没有。


    于是为了防止三万将士冤魂不散,滋生怨气与妖物,景仁帝派人封印鬼祟坡,连同被相繇祸害的鬼城一同封印。


    或许也有掩盖真相的意图……


    毕竟错杀忠良一族的骂名,景仁帝担待不起。


    至于留下师家一族,或许是师家已经没了太子与皇后,已经成不了气候。


    高家没了,若再没了师家,只怕要更乱。


    谁也不知道景仁帝是如何想的。包括李道玄也不知道。


    不重要了,李道玄不知对谁道:“东西,你自己拿着。”


    他将鎏金银盒高高抛起,两个盒子被内常侍手疾眼快地接到,随即内常侍弯腰低头,抱着盒子恭恭敬敬走到一个人的身后。


    李知白看见从偏殿出来的男人,霎时白了脸。


    他五官止不住的乱窜,眼皮子突突直跳,“你不是,已经——”


    景仁帝大病初愈,唇色还泛着白,在宫人一步一步地搀扶下,坐上了龙椅。


    难怪从始至终李道玄从来不看龙椅一样,难怪他根本不怕被世人谴责“谋反”,若景仁帝还活着,那谋反的人不就是他?


    所以李道玄口中的清君侧,清的是谁,自然也就分明了


    景仁帝还活着,他做的一切岂不成了笑话,李知白终于泄了气,瘫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本宫怎么会输……”


    李道玄不再看他,冲龙椅上的人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他折身走出大殿,身形逐渐融入皑皑落雪中。


    景仁帝望着这个儿子,苍老的眼中神色难辨,“吾对你很失望。”


    李知白自知辩解无用,泄气道:“输了便是输了,你要杀要罚随意。”


    见他如此不知悔改,景仁帝彻底失望,失望之余心头愤怒交加。


    “吾知道你在想什么,两万师家军正往长安赶来。”


    李知白抬了抬眼。


    “赶来,受降。”景仁帝道,“你以为,你杀了你表弟,师家还会真心助你?”


    李知白骤然瞪大眼,“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师青澜是我杀的?告诉我,他们怎么知道的!”


    不知悔改。


    景仁帝闭了闭眼,挥挥手。


    侍卫应声上前,架起失魂落魄的李知白往外拖。他一路都在哭喊咒骂,声音却越来越远,最终被殿门隔绝。


    内常侍将鎏金银盒亲自递至景仁帝手中,景仁帝看了看盒子,缓缓将其开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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