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中秋夜青年冷言拒绝的场景历历在目,此刻李毓望着眼前熟悉的人,只觉往昔的难堪与当下局促交织,她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下意识变得滞重。
顾泽却仿若失忆一般,神色平静,举止从容,泰然自若地行礼道:“公主。”声音波澜不惊。
李毓虽满心别扭,可她骨子里的狂傲不允许自己在对方面前露怯失态。她强撑着镇定,挑起眉,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顾中丞怎有闲心来这腌臜地儿?”话一出口,她便觉自己话语里的尖锐覆水难收。
她说得也没错。
如今郑县被渭水洗劫一遭,遍地泥泞狼藉,洪水虽退,可腐臭气息仍弥漫在空气中,可谓是“腌臜”不已,唯有离得远些的公署还算保存完好,堪堪能容得下几尊大佛。
顾泽目光平静,望向遍地疮痍,缓缓开口:“此地遭灾,百姓流离,泽身为臣子,不敢不来。”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
李毓刚张嘴,就被人打断了话。
“顾中丞,您要的衾被买到了。”
不远处一个小吏背着一团衾被跑来,见大门三人僵持着,那骑在马上的女郎还提枪压着个人,小吏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问道:“顾中丞,这是——”
李毓见那小吏身上大包小包背着的东西,又见他穿着一身官袍,当即心领神会这是他身边的书吏。
受灾之地赫然出现个御史,又是随身携带书吏的御史,除了受命于此地巡察,李毓实在想不出别的他来此地巡察的缘由。
她嗤笑一声,“我当顾中丞满口苍生道义,着实令人敬佩,却没想,倒是司马昭之心,惹人耻笑。”
顾泽道:“公主误会了——”
“奴才拜见公主!”
顾泽话未说完,又被人打断。
原是身旁小吏一听公主二字,立马吓得两腿发软,也顾不得地上脏污,即刻四肢伏地跪拜行礼。
那笨重的行李压得他好似个不堪负重的老龟,他也恨不得自己就是个老龟,能将四肢脑袋都缩进壳里才好。
李毓显然也丧失了听他解释的兴致,将长枪一拔,随手扔给顾泽,“既然父皇叫你来巡察,那顾御史可要尽职尽责,好好查查此地,查查我那好三弟到底有没有‘贪赃’。”
“公主误会了。”顾泽依旧是这句话。
李毓无心听他解释,勒马下地,敲了敲门。
见状,顾泽不再解释,垂了垂眼。
李毓扣下的那人想趁几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不虞脑袋前赫然出现的枪头将他吓得缩回在地,顺着长枪望去,却见是一看着文弱的白袍青年举枪拦下了他。
瞧这身架姿势,竟是个会使枪的。
他神色浅浅,辨不出阴晴,可周身气质莫名叫人生畏。
那人咽了咽口水,强忍小腿肚的疼痛,往后退了几尺,顾泽顺手收了枪。他正不解,背后突然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回头一看,是着一身甲胄的侍卫。原是公主身旁的禁军也跟着到了。
他两眼发昏,心道:完了。 。
半晌无人开门,怕是里头阍役误将李毓一行人认成了那群闹事的难民。不待李毓发火,她的随身侍从便怒气冲冲敲门道:“好大的狗胆!连公主也敢拦着,耽误了公主的正事,你们担待得起吗!”声音中气十足,回荡十里开外,惊起几只飞鸟。
这时,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沧桑的老阍役哆哆嗦嗦地探出半个身子,浑浊的双眼满是惶恐,他“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公主殿下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实在是这几日难民太多,冲撞了殿下,求殿下饶命啊!”
看着眼前畏畏缩缩的老人,李毓皱了皱眉头。
稍加思索便能回过味来,怕是里头一群酒囊饭袋得知冒犯了贵人,故意推出个病弱老者来挡灾。
若她性子温和,便皆大欢喜。若遇见个性子急躁的,怕是老者此刻已经成了替罪羔羊。
李毓心中怒火更甚,面色不显,仍冷声道:“既知本公主身份,还不速速起身带路,本宫要见三皇子。”
老阍役忙不迭起身,弓着背,一路小跑在前头引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公主殿下息怒,小的这就带您去见三殿下。”
顾泽望着李毓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手中长枪,最终默默跟在其身后。
小吏艰难从地上爬起,追上去问:“顾中丞,我……”
顾泽道:“把我的公验拿出来,去叫人安排两间房,多谢。”
他又道:“你跟着我一路辛苦,若有条件,可趁雨暂停,汲些热水净身。”
小吏满脸惶恐,挥挥手道:“您客气了,这是小的应该做的!” 。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处正堂。
郑县知府早已得到消息,诚惶诚恐地候着。见李毓进来,一群人立马齐刷刷跪地请安。
李毓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为首的官员身上,冷冷开口:“本官要见三皇子,尔等在此挡路又是为何?”
几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
“一群哑巴吗,说话!”
熙熙攘攘间郑县知府不知被谁踢了一脚,“哎呦”一声趴在地上,他忙正了玉冠,改为跪地姿势道:“实不相瞒,三皇子他——”他磕磕绊绊半晌,终是道,“病了。”
李毓心头一震,瞳孔跟着放大。
要知自古以来,洪灾过后,最为危险的不是食不果腹,也非居无定所,而是即将面临的疫病。
洪水退去,不可避免家畜与人员伤亡,人畜的尸体混杂在浑水淤泥中,阴雨连绵,死水淤积,尸体这时开始腐烂发臭,蚊虫成群,极易成为疫病传播的温床。
其中最为危险的征兆便是出现有人发热。
李毓道:“什么病?快说!不然本宫撕烂你的嘴!”
再三催促下,郑县知府苦涩道:“是,是殿下在发热!”
当头一棒瞬间砸下,砸得李毓有些头晕眼花,她揪住知府领子道:“混账!你们就是这么保护三殿下的?!本宫不在的这几日他去过哪儿,碰没碰过什么东西,都给本宫如实招来!”
知府道:“公主冤枉啊!是三殿下,三殿下他自己要去的!”
他倒吸一口气,道:“三殿下来时第一日便去了堤坝处。洪水回退,卷走了一地尸体残垣堆积在堤坝,府兵都自顾不暇,遑论顶着暴雨天去捞尸体,下官也劝过三皇子不要去不要去,可三皇子铁了心要去处理那些尸体,下官也拦不住啊!”
那可是天家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主子要干嘛,他们这些命若草芥的蝼蚁怎敢拦,又如何拦得。
拦还是不拦?或许这些官员也曾首鼠两端,挣扎过,可最终也没拦下罢了。
李毓道:“他去堤坝处作甚?”
“殿下说怕尸体堆积太久,污染了水源,怕百姓饮了不干净的水而得病,所以去处理尸体去了。”
李毓只恨不得敲开自家弟弟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满脸阴沉道:“还不滚去带路?!”
“是、是!”
厢房门口孤零零守着个府兵,李毓来后,原本冷清的地方瞬间挤满了人,回廊上、院子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伞头。
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落雨,层层叠叠的阴云交织,无声滚动,势要用尽浑身解数将云身上的水拧干。
老天发脾气,遭殃的是地上的人。
李毓舄底染了数不清的泥,又被接连而至的雨滚过,活似有人在雪白的鞋面抹了一层稀疏的墨汁。
她强忍怒意对着拦路的人道:“滚开。”
此刻院外的官员无比团结,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挡在门外,势要将李毓拦住。
她往左,这群人便急吼吼地往左,她往右,一群人便往右,门被挡得严严实实。
李毓顿住,沉沉扫了眼这群人,高喝道:“禁军何在?!”
甲胄之声齐齐响彻院落,“属下在——”
“挡路者,斩!”
一声令下,禁军却迟迟不动。
李毓回头望去,却见一群人跪了一地,为首禁军道:“公主,贵体为重。”
李毓怒道:“本宫要看自己的弟弟!尔等也要管么?!还是说本宫的话在你们这里已经起不了作用,这是要反了不成?!”
“……”
有些道理李毓不是不懂,可屋里人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即便让人操了不少心,可他始终是与自己血连着血的亲人,李毓短时间内根本不能冷静。
她强撑着道:“本宫就看一眼。”
官员们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凶。
“敢问诸公,三殿下的病,医师可看过了,又如何嘱托的。”一道朗声赫然搅和进来,将原本窒息的地儿捅破,掺入了新鲜空气。
一见顾泽,他们如同寻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道:“自然自然,医师说三殿下发热不止,似是寒证,但也不排除——”他顿了顿,有些忌讳不言,“总之医师说先吃了药观察半月,若半个月内热症退去,便是普通寒证,若还没退,恐要请宫里的太医来瞧瞧了。”他尽量说得委婉。
“在此之前,为了贵躯着想,公主还是忍忍罢!”他捶胸顿足,一副为李毓着想的模样。
为了脑袋稳稳当当在肩膀上立着,几人想尽办法拦住李毓,几乎快要哭了。
一番解释之下,理智尚且回笼,李毓扫了眼不知何时跟过来的顾泽,铁板钉钉道:“既如此,本宫就不进去了。”一群官员刚喘口气,就听她道,“就劳烦顾中丞替本宫探望三殿下了。”
一听顾泽名讳,几人刚放下的一颗心瞬间提起。
顾泽乃当今至尊身边的红人,年纪轻轻便官拜御史中丞,是冯御史最为得意的弟子。
若说李毓是尊金佛,那顾泽便是银佛。可若非要得罪一方,他们宁愿得罪这尊银佛。
毕竟顾御史是出了名的拨乱反正、廉洁奉公,远比公主要好说话得多。
官员们颤颤巍巍挪动着身躯,让开一条路,目光却死死盯着李毓,生怕她趁几人不注意就跑了进去。
顾泽只是微微颔首,便领了命。
此前他将李毓的长枪归还于她。
李毓望着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长枪,蓦然一怔,悔意如细雨将心尖淋了个遍,等她出口想挽留时,他早已接过旁人递来的面巾带上,道了句“公主稍安”进去了。
他像是常年泡在雪溪里长大的人,短短三言两语就能将人浇醒。
李毓自知冲动了,她叹口气,等待顾泽出来的途中干脆叫人将闹事的人带上来。
那人被李毓一**穿了小腿肚,血流不止,又在雨水里滚过一遭,冻得遍体生寒,她扫了眼狼狈的男子,道:“谁叫你来闹事的?”
男子心头憔悴,浑身发寒,未经训练过的他连这点疼也受不住,生怕再被粗鲁对待,李毓一问他就老实交代道:“不知道,只记得有个人找到我,给了我些粮食,叫我按他的话术在这里闹事。”
“那人一副破烂模样,和周围受灾的人装扮无二,只是将脸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路。听口音,是板板正正的官家话,不像是郑县本地人,更像是长安人。”
怕李毓听了不满意,他补充道:“别的瞧不出什么,可那人的眼神就跟生了刀子似的,看得人瘆得慌。”
一般人形容见过血的练家子便是这样形容的。
李毓稍加思索,便能猜到这是谁派来闹事的人。
明知太子在华州赈灾,父皇却还要在当下风口上叫阿瑾来此修缮堤坝,此番做无非是让兄弟离心,互相猜忌,又借机给了李瑾修一个下马威。
这便是触怒天威的下场。
李毓一时只觉得寒心。她能在皇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都只因她是公主,远离权势斗争、最为无害的公主。
李瑾修便不一样了,他背靠清河崔氏,又有皇后阿母,风光无限。太子虽背靠师家,可师家早已不复往昔盛况,在先皇后与先太子死后,更是牵扯出一群人,这些人死的死,贬的贬,虽不至于损伤根基,可也叫师家元气大伤,只能默默修养。
哪怕李瑾修无意争储,可阿娘却日日忧心逼迫,哪怕李瑾修一再反抗,可在太子眼里,他怕是早已被归类至“敌对”阵营,这些年来的数次摩擦足矣证明。
李毓想不明白,为何父皇要如此决绝。
她凝眸望向天,只觉心头如同这怎么下也不会尽的雨,阴云缭绕。
“去,一旦捉住领头闹事之人,杀无赦。”
“是!”
“嘿嘿,草民什么都交代了,公主是不是能放过草民了?”那人一脸谄笑。
李毓淡淡扫他一眼,“拖出去,斩头。”
他陡然白了脸,“饶命啊!唔——”很快他被人拖了下去。
“公主大可不必如此决绝。或许可以心平气和细想方法。”顾泽刚推门,就见她下了这条令,他试图从中斡旋。
一众人见顾泽出来,立刻掩门,又暗暗离了他三尺远。
李毓道:“顾中丞这是在质疑本宫处理方式不当?”
顾泽道:“臣不敢。”他顿了顿,“灾祸横行,不乏有受难者身不由己,为亲人妻儿生计而择此事,公主何必赶尽杀绝,或可温和行事。”
李毓与他对峙良久,一字一句道:“若本宫说不呢?”
顾泽掩住眸子,身姿板正,不卑不亢拱手道:“臣不敢左右公主想法,只能如实记录在册,递由圣人。”
二人对视片刻,顾泽指尖微动,抚了抚袖子。
李毓终是败下阵来,连连点头,嗤笑一声,“你们御史当真是名不虚传,方才本宫不过开个玩笑,”她道,“传本宫命令,领头闹事者,罚十大板,下狱五日,不管吃穿。”最后一语杜绝了那些想不劳而获者。
“至于他,”李毓指了指那男子,“照旧砍首示众。”眼下闹事者们急需一个下马威,最好能狠狠震慑住他们,一劳永逸,此男子无疑是示威的最好例子。
顾泽心知她已退让至极限,终是不再逼迫,“多谢公主体谅。”
李毓却没打算放过他,她道:“本宫乏了,备房。”
“对了,方才顾中丞公然顶撞本宫,送顾中丞去净身,洗好了将人送进本宫屋里,本宫要亲自‘审问’,顺便问问顾中丞三殿下的情况。”话落,她饶有兴趣扫了眼顾泽,却见他面容始终波澜不惊,对于她这番话也无甚反应。
她有些失了兴趣,跟着侍从走了。
顾泽凝眸望着那身影许久,道:“劳请带路。”
话一落,原本如临大敌的几名官员瞬间耷拉下眉眼,“顾中丞您多担待!下官也是没办法!”
顾泽道:“无碍。” 。
不过片刻,婉仪公主当众强掳御史顾泽的消息便在一方小县传开了。
任由外头传得有多火热,屋内始终一片安宁。
博山炉内白烟缓缓攀升,李毓倚靠于榻,神色莫测。榻前横着一道屏风,屏风后隔着顾泽。
“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不顾名誉也要亲手递由本宫?拿过来我看看。”李毓冲对面人道。
顾泽垂眼将手绕至屏风那端,道:“三殿下再三嘱托臣,一定要将此亲手递交给公主。”因而才会出现众人看到的那番光景:顾中丞当众顶撞公主,公主盛怒之下欲强取豪夺顾中丞。
也亏得李毓反应快,领悟了他的意思,才临时想了个法子让二人独处。
李毓捏着巴掌大的小盒子,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花来。
若李道玄来了此处便会发觉,李毓手中的小盒子正是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李毓暂且没有发觉内里玄机,只当它是个普通的鎏金银盒,首饰盒罢了,这东西在宫里多得是,然而顾泽一席话语令她稍稍正了神色。
“三殿下说,他染病非意外。”
李毓神色一凛,彻底失了散漫,“他染病与这盒子又有什么关系,细说。”
“殿下说,他只本意是想去堤坝看一看破损情况,却见四处尸体横亘一地,逡巡中殿下无意发现一具尸体怀中鼓鼓,且衣襟处有破损,凑近一瞧,他看出这盒子是鎏金银盒。”
或许对于堆金积玉的皇室来说,鎏金银盒算不得多出彩。可对于寻常人来讲,这是可以盘下好几座铺子的宝贝。
这般贵重之物却出现在一具衣衫褴褛的老者尸体身上,显得格格不入,颇为诡异。
好奇心驱使下,李瑾修亲自搜了这名老者的身,这一搜可不得了。
他发现了他身上的公验。
死者似是极为重视公验,特地将其封在防水的牛皮袋内,又找了绳子贴身拴在腰间,这才避免公验被水冲走的命运。
而公验开头清清楚楚地写道:高海舟,扬州人氏。
往后看,公验上的东西无一证明了死者身份正是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案正主,扬州长史高海舟。
虽然李瑾修遇见此人时,他已被泡得面目肿胀,可依旧能辨别出其样貌与公验上的相差无二,就连几颗特征显著的痣也对上了。
高海舟是被人害死的。
不对,若是被人害死,那鎏金银盒与公验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在渭南县跳河逃走后,高海舟为掩人耳目一路乞讨,又怕被坏人发觉,他不敢从正门入长安,只敢徘徊在外,等待时机。
他又怕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被那些人捉住,所以高海舟选择四处流浪乞讨,在他途径郑县时,恰逢渭河突发大水,等不到入长安,他便被这场意外夺走了性命。
若非李瑾修突发奇想去堤坝周围看了眼,怕是高海舟的尸体将会永不见天日,他的尸体也许会随之腐烂,瓦解,最终没入渭河,又或是雨停后被一把火焚烧殆尽。
李瑾修从中嗅出几分不对,为免打草惊蛇,他偷偷藏了公验与鎏金银盒,却不能够大张旗鼓将高海舟的尸体带回去。
于是他不顾阻拦,干脆叫人将堤坝处堆积的尸体全部收集焚烧,骨灰藏于郊外。
他不能送高长史回扬州,只能尽力让他入土为安。
第112章
然而在焚烧尸体时,突然有难民生事,混乱间李瑾修只觉得自己似乎被谁推搡了一下,他当时没过多想。
处理完尸体后李瑾修打道回府,在洗漱时侍从发现他脖子上多了个小口子,伤口见了血,血却不多。
许是当时太过混乱,以至于他被谁弄伤了都没察觉。可当天晚上起他便开始畏寒,第二日直接高热不止。
事后回想起,只觉蹊跷。李瑾修警觉,自己发热似乎与他捡到的盒子有关。
当时撞到他身上的难民就像是有备而来,不仅在他身上摸寻过,又在他脖子上添了道伤。
此种情况倒像是寻搜无果想借刀杀人。
于是他生了警惕,回去后便将高海舟的公验与鎏金银盒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守株待兔。
令人诧异的是,好几次夜半时,竟真有人摸黑在他屋里翻找!
奈何他像是中了迷药,只觉得眼皮子有千斤重,就连意识也同水糊了般,昏昏沉沉,依稀只记得有人在他身上摸寻过。
这些日子,李瑾修满心焦虑,一心想寻个信得过的人。他在脑海中将相识之人翻了个遍,竟悲哀地发现,除了阿姐,再无他人能让自己毫无保留地信任。甚至连贴身亲卫,都是父皇和母后安插的眼线。
就在他孤立无援之际,顾泽竟鬼使神差地来了。恰好此时,阿姐也在屋外。李瑾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不上许多,当下便将自己这些时日的艰难处境,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顾泽。
只因阿姐曾说过,顾泽可信。
李毓听完顾泽陈述,眼眶微红,捏着这盒子只觉得捏了个烫手山芋。
“高长史‘献宝’,献的就是这么个小东西。”她试图打开盒子,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绝世宝贝”,以至于能要了高家一口人的命。岂料她用尽全力也未曾将其打开。
这倒叫李毓一怔。
转念一想,既是让高海舟舍命也要献上皇宫的东西,多多少少肯定会有玄机。
这种东西越少碰越好。
既是高家要献的东西,就叫高家人自己去献罢了。
李毓将盒子扔给顾泽,道:“有劳顾中丞将这东西转交给苍王。”
东西刚送出手,李毓顿觉不妥,顾泽既是来此巡察,定是要等李瑾修将堤坝修缮完毕才会走,否则就是玩忽职守。
何况这也是个烫手山芋,万一,万一会给他带来什么危险呢。
李毓道:“既是来此监督阿瑾,你也不知道带几个随从跟着,万一遇见暴乱可如何是好?”
顾泽道:“公主误会了,臣非来此巡察,只是听闻华州水患,特来此地瞧瞧,或许能尽些微薄之力也是好的。”
他再次否认。
李毓这回不得不信他来此的目的当真是如此单纯。
她不由得细细打量他。
顾泽身上穿的似乎是二人在骊山初见时的那身衣裳,一套不知洗了多少次的白衫,就连他的发也只是草草用白色发带半束,一身白袍衬得他愈发出尘,眉眼似含即将融化的霜雪。
他唯有在上朝参会时才会穿着稍显贵重的公服,其余时候便不那么讲究,似乎穿什么都行。
瞧着挺好养活,可惜生了颗石头心。
想她李毓是大李尊贵的公主,自幼内仆成群,金银环绕,滔天的权势下,她从未有过得不到的东西。如今眼前人是个意外。
盯着他薄薄的唇,鬼使神差的,李毓道:“顾泽,不如你就从了我罢?”
顾泽捏着鎏金银盒的手微不可查一颤,他道:“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
李毓不解,自己明明长得也不差,要什么有什么,若换作旁人,怕是不用她说,早就欢天喜地的打包收拾主动入她公主府。
眼前人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答应。
这让自幼顺风顺水的公主感到无比困惑,以至于有一丝淡淡挫败在心里扩开。
“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李毓问道,“是因我不够漂亮,还是因为我不似江南一带的小娘子那般温柔可人?”
顾泽道:“公主很好,是臣一介草莽配不上公主。”
听见他以草莽自喻,李毓不悦道:“顾中丞可知世人如何称呼你的?”
顾泽犹豫片刻,道:“不知。”
“世人称赞顾中丞为——明月君。”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长安大街小巷都唱着一首童谣:“金钗裙,逸品画,怎敌郎君一抹笑。”
世人皆称顾中丞嘉言懿行,高风亮节,素有高门风范,就如同苍穹上的一弯月,孤清明澈,不可亵玩。
照理来说,明月本应高悬于苍穹,可如今,李毓偏想要做那摘月的人。
她要的非虚无缥缈的杯中月,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明月君。
思及此处,李毓缓缓下榻,贴近他问:“外面已经传开了,顾中丞被本宫强取豪夺,不如今日,就叫传言成真如何?”
她捉住顾泽垂于身侧的手。
顾泽眸中一震,抬眼看向她,“公主并不知何为喜欢,望公主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时李毓突然勾住他脖子,往下一勾。
两唇相触,李毓直勾勾盯着顾泽双眼,如愿见他眼中常年堆积的冰雪融化,坍塌一地。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却使得湖面波涛不平。
顾泽稍稍睁大了眼,李毓手贴着他心道:“不懂情爱的人是你。”
“顾中丞,若你当真对我无感,为何心会跳的如此快?”
她怔怔盯着他,手欲从他手中勾过鎏金银盒,没勾动。
低头一看,顾泽将手攥得死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毓道:“顾中丞这是……”
“此物揣着危险,暂且由臣保管。等臣事了,定将此物亲手交由苍王。”
李毓不过手动了动,他却如临大敌,猛地后退一步,发丝乱了也顾不及,“臣告退——”
说罢,他逃也似地匆匆离去,身形颇显狼狈。
呆呆望着他失态的背影良久,李毓觉得,她好像找到捞月的方法了。 。
沈情同李道玄在屋子里憋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只觉得整个人闷得发慌,于是沈情想找点事情做,比如画点血符以备不时之需,然而想法刚冒出个苗头,就被李道玄一脸不赞同掐去。
她盯着死死摁住自己腕子的人道:“松手。”
李道玄阴着脸抽走她手中匕首,坚定道:“不!”
见识过这家伙倔起来的模样,知晓强硬不得,沈情便软了声音哄道:“我就看看,不做什么。”
“砰——”窗牗顷刻大开,匕首被扔出窗外,惨烈牺牲。
沈情眉心突突直跳,然而望着李道玄一脸的执拗样儿,她想说的话又缩了回去。
跟个半傻子较什么劲。
她索性背过身去,假意生气。
不过片刻,她的手被人拉住,他将她的手拉在自己脸边蹭,神色有些焦躁,“幼安别生气,我错了。”
他又急急忙忙往她唇上去寻,跟狗舔人似的。
沈情蹙眉推开他,“我说了别碰我。”她一脸嫌弃擦了擦唇。
见她生气,李道玄更加焦灼,内心一股巨大的欲望驱使着他去贴近眼前少女,然而他更怕她生气,怕她不要他了。于是他将满心欢喜与难以遏制的冲动尽数压下,竭尽全力将最为无害、乖顺的一面的展现给她看。
可似乎他怎么做也不能令她满意。
于是焦躁、冲动、以及欲望在他心底横冲直撞,似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可怜地立在悬崖,只差一阵风刺激,顷刻便会跌落深崖摔个粉碎。
他快压抑不住了。
沈情却仿佛没察觉,正在想办法,她想画点血符防身,可如今这人不允她自伤。
她有些生气,他管得太多了。
沈情凝他半晌,突然勾唇。她想到了一个解气的法子。
她走到书案旁,抽出匣子,拿出他偷偷藏起来的绢丝带。
白粉的绢丝带垂直挂在少女指尖,两个铃铛叮叮当当晃个不停,她凑近了他,他顿时屏住呼吸。
她以为他是害羞,实际上他是在忍耐。
沈情道:“把手伸出来。”
少年乖乖伸出了手。
沈情把两条绢丝带打了个结,又用绢丝带将他的手捆得严严实实。
知晓这细细的丝带困不住他,沈情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乖狗狗,不许弄坏我的东西,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闻言原本想挣扎的人顿时僵住不动了,只是喘息声大了几分。
她高兴极了,施舍般在他唇畔点了一下,在他知食知味迫不及待地抻着脑袋欲要热情回应时,她又毫不留情抽身离去,陡然落下满堂的冷风。
李道玄绷着的心骤然一紧,目光几乎是粘稠地盯着她红润的唇,喉头猛烈滚动。
沈情小手摁上他的肩膀,微微一用力,他便溃不成军地跪了下去,只余一双眼始终直勾勾地黏着她。
见目的达成,沈情笑着将手中定身符贴上他肩头,为了防止他突然暴动,沈情又在他周身布了个简单的阵法。
做好双重准备,她赤足踩在地上,离他近了些,确保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动作,又不能触及自己一丝一毫后,她微微躬身,解了厚重的外裙。
淡粉色的外裙堆积在地上,她轻轻一迈,跨出了裙子堆成的小圈。
她的内襟是一件藕色薄纱上襦,很透,因此她胸前一小片雪白的肌肤肉眼可见,她精致的锁骨与瓷白的臂膀几乎一览无余。
清脆的铃铛声悠悠作响,不是他手上绢丝带发出来的,而是沈情胳膊上拴着的铃铛小链弄出来的动静。
李道玄此刻双膝跪地,双手被反绑于身后,听见铃响,他彻底僵住了身子,身体与心灵同时产生了微妙的反应。
第113章
沈情赤足踩在他大腿根,感受着脚下绷紧的肌肉,察觉到他的颤抖,她又踩得用力了些。此刻,他如丧家之犬般,被她狠狠踩在脚下。
李道玄艰难地仰起头,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丝生机,用渴求的目光望向她。目光灼灼,足以焚烧一切。
这一幕,瞬间勾起了沈情骨子里潜藏已久的劣性。
她果断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脚掌狠狠碾压他的肩头。在成功见他眼尾憋得发红,额间青筋暴起时,她弯下身子在他身上嗅了嗅。
果然。
此刻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馥郁腻人的草木香,这味道沈情光一闻便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她早就发现自己根本抵抗不了这股味道。
沈情想了想,起初见他时这味道还只是淡淡一缕,后来愈发浓郁清晰,直至发展成今日此般,并且这股味道貌似只有她能闻到。
她渐渐品出味儿来了,他对她越喜欢,这味道就越浓郁。
沈情挑挑眉,左右环顾一眼,最终抽出一旁架上的秋仁。
秋仁凌厉的剑锋闪着寒芒,沈情把着剑玩了会儿,旋即将剑刃递至他头顶,轻轻一划,发带瞬间破裂,无数墨发披散而下,裹挟着他一张妖孽的面庞。这样的他比起先前看着成熟了不少。
沈情捏了捏他的胳膊,发现这几个月他的身体似乎一直在抽条,不仅身躯在长,就连身高也是,起初他只比她高半个头,如今她只能够到他下唇。
他精致的面容逐渐褪去青涩,失了几分雌雄莫辨,却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沈情盯着他薄薄的唇,突然有股强烈的念头驱使着她。这张脸若是做女人也精彩,她想看看他作女子时的模样,定会很夺目。
这么想着,她便觉得这唇色再艳些就好了。
沈情毫不犹豫提剑往他脸上划了一道。
令她错愕的是,削铁如泥的秋仁此刻却仿若卷了边,只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因用力而导致的白痕,很快白痕也跟着消失。
李道玄扬了扬头,嗓音压抑道:“秋仁伤不了我。”
这是她第二次从李道玄口中听闻这句话。
沈情不解,“为什么?因为剑灵认主?”她对生了灵的剑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主人身死则剑灵散。
李道玄喘了口气,道:“不是。”声音细若蚊蝇,模糊不清。
“什么?”沈情有些没听清,她往前凑近些许。
李道玄眸色暗了暗,低声诱道:“再近点,我告诉你。”声音更低了。
沈情根本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又走近些许。她没注意的是,在她脚踏入阵法范围之内时,他眼中染上得逞笑意,因过于亢奋,以至于李道玄一口气堵在喉头,不上不下。
突然,他一把捉住她脚踝。
过于灼热的温度激得她心脏一紧,定睛一看,他不知何时挣脱了绢丝带与定身符,如同胜利者,得意望着她,眼中晦涩翻涌,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像魅妖般一点一点沿着她脚踝往上攀。
小腿随着他的动作传来一阵酥麻痒意,他身上的香味如同最上好的魅香,钻进她四肢百骸,无形中捆住她的双手,令她无比僵硬。
她只能垂眸看着他越来越往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离自己越近。
最终,他的脑袋在半道停住。他大手往她腰间一拍,那道定身符最终用在了沈情自己身上。
沈情浑身一颤,呼吸粗重了几分。
忙碌间他不忘正事。李道玄持着半跪姿势,从她手中夺过秋仁,用剑轻轻在她指尖划出一道小伤口。只见秋仁剑身泓光一凛,将她的血尽数吸食殆尽。
他复又含住她的食指,温热的舌裹上指腹,一点一点将血啜去。
李道玄一双桃花眼始终勾着她,眼中翻涌着不知名的情欲,被他直勾勾盯着,沈情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头皮一阵发麻,她脸上不知不觉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想要抽回手,却因定身符而失了抵抗能力。草木香几乎无孔不入,她的神识逐渐模糊。
她果断咬舌,竭力压下原始的冲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沈情恶狠狠骂道:“疯狗,滚开!”
李道玄怔了怔,旋即眸中波光泛滥,他近乎渴求道:“幼安,我听话的,狗狗听话。”此刻的他倘若误落红尘的小仙君,被名为七情六欲的蛛网深深缠住,陷在欲海里不能自拔。
他一只掌心朝下,在她腿间摸索,一只手将剑塞回她手中,引诱着她往自己脸上划,这回剑终于划破了他的肌肤,数滴鲜血争先恐后涌出,又逐一滑落。
李道玄修长的指尖微屈,灼热的目光始终打在她脸上。他扯唇一笑,指尖用力陷入,沈情倒吸一口气,又猛地一颤,随即一口气被打散,成了一道支离破碎的惊呼。
随着他的动作,她臂膀上挂的小铃铛开始疯狂作响。
“唔——”沈情咬牙将破碎的低吟吞下。
李道玄眼尾勾着,无端诱惑道:“幼安,可以叫出来的。”
沈情自是不肯,她泪眼迷蒙,愤愤地盯着他,红唇微张着大口喘气。
见状,李道玄停下动作。
铃响停后,他拨了她背上的定身符,不用他动作,她自己便瘫软着身子滑下去。
李道玄顺势扶着她的腰,将她轻轻放平在地。
自转凉起,地上就铺有细软羊毛毯,厚重的软毛隔绝掉所有凉意,他并不担忧她会因此染病。
他的手依旧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整个人高了些,堪堪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当中。数不清的发丝委顿于地,复扫在她胸膛、锁骨、脸侧。
沈情如同即将渴死的鱼儿,张大了嘴,眼中逐渐失焦。迷茫间,她无意识抵着他毛茸茸的发顶,另一只手将剑握得死紧。
李道玄轻笑一声,抬头道:“现在可以了,以后也可以,只要你想,你随时能用秋仁刺进我的身体,夺走我的命。”说罢他鼻尖蹭了蹭她额头,在她泪眼婆娑的眼睛上落下一吻。
沈情眼皮子颤了颤,意识漂浮间像是听清了这句话,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剑,对准他心口。
李道玄低笑一声,不做反抗,只是藏在裙底的五指蓦然聚拢。
沈情瞪大了眼,双膝不受控合拢,想将那诡异的感觉挤出去。
李道玄试着抽手,无果。明明高高在上主导的人是他,他却反而委屈道:“幼安,你抓得我太用力了,我抽不出手。”说罢,两指又是一并。
他又含住了银铃,湿热的舌尖卷过银铃。
沈情彻底失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胸膛起伏不定,大口大口呼吸着。剑“砰”地一声掉落在地,秋仁迷迷糊糊从剑柄红石爬出来,刚吐了吐蛇信子,还未转头,就被主人一掌拍了回去。
李道玄眼中闪过妖冶的红,等将秋仁困死在剑内后,他微微抬起身,随后撑着身子,在沈情眼中,他一寸一寸矮了下去,浓密顺滑的发丝顿时倾泻在她胸膛、腰间、腹部。
暇余他抽出手,修长分明的骨节还泛着水光,他只看了眼,便随意在身上擦了擦指尖水渍,而后改为双手扶住她膝盖窝,让她双腿屈起。
他倾身压下,汹涌滚动的情欲尽数晕在浓浓的阴影之中。
当李道玄抬眼,在看见少女因难以忍受而无助地在羊毛毯上乱抓时,他顿时道心破碎,心旌摇曳,他低喘一声,道:“幼安,我听话,不碰你。”
对着莲花埋下头之前,他又道:“我只是帮你舒服。”
小神君跪于瑶池之上,埋首于池中红莲,挺拔的鼻尖触及银铃。
自甘堕落的小神君眼中此刻包裹了数不清的俗欲,这些俗欲勾得他眼尾涟漪,嫣红的血顺着肌肤滴至他苍白的下颌,又“啵”地一声,落到银铃上。
银铃似有所感,陡然瑟缩一下,又吐出这滴血。
小神君似乎痴迷极了,猛然张口,大口大口吮吸。
沈情不堪其扰,连同银铃齐齐焉了去,再也无力反抗。
小神君喉头连连滚动,舌尖卷过之处,银铃上滴落的血被蚕食殆尽,他启唇咬了咬银铃。
这回她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咬紧牙关被迫承受。
银铃声响彻不断,沈情张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数不清的破碎低吟在她喉间发出,她无助至极,眼角流下刺激的泪水,瓷粉的五指在羊毛毯中胡乱抓滑,妄图在溺亡的窒息中寻到一根救命浮木。
然而毯子上的毛极短,极密,手抚过处,羊毛纷纷被压得弯了腰,却并不能成为她的浮木,直到她手抓住被遗落一旁的玄剑,才同捏住了救命稻草般,不再胡乱抓握。
浑浑噩噩间,她受到刺激,一脚登在他肩头。那埋首的人停下动作,抬起头。
不再需要血,他的唇畔便被水浸得嫣红,脸颊的伤不再流血,先前滴落的血在他脸一侧晕染开来,平添一丝媚色,也令他宛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妖鬼,危险而诱人。
他神色是毫不掩饰的侵略与疯狂,可说话的话却是卑微到尘埃里。他说:“狗狗听话,主人,怜我。”
令她抓狂的感觉终于短暂停歇,然而此刻她卡在关键时刻,被吊得不上不下,难受至极。沈情才刚喘口气,却见李道玄说完一番话后,就将她的双足勾进自己强劲有力的臂弯挂着。
他唇舌不知何时衔了个白润凝脂的鱼儿玉佩,尾端在他唇中,鱼嘴朝外。那抹雪白在他格外嫣红的唇中斡旋,显得涩气羞人。
李道玄就这么衔着玉佩,复又埋首,手口并用。
屋中银铃声响逐渐从舒缓转为急切,渐渐追上窗外雨点的节奏,淅淅沥沥,密密麻麻,不断敲击在二人心尖。
雨势从微弱转为浩大,几乎是倾泻而下,成片成片地浇灌在泥地。
屋中少女躺在地上,双手死死抱着玄剑,双腿弯曲,她的裙摆平地铺散开,然而仔细瞧了去,她的腿间,裙摆之内有个突兀的形状,像是个人脑袋。
少年手上的动作大了些,如同狂风骤雨落下,大幅度动作激得裙角飞扬,不经意往上掀起,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
很快温热的脚踝被滚烫的大掌握住。
它受了刺激,不受控地一阵阵紧缩,清脆的铃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在又一次遽然作响后,铃声终于开始有节奏地一阵阵响,不久后,铃声平息,屋内总算趋于平静。
沈情眼前一片虚无,巨大的落差之后,她终于有了片刻喘息时间。
第114章
一场雨落,沈情脸也粘上了雨水,雨水糊了她的视线,旋即她擦去雨水,眼中渐渐聚焦,随着意识回笼,她也慢慢回过味来。醒悟方才发生了什么,她顿时僵住了身子,一寸一寸石化了。
李道玄的指尖残留在泥泞地里,见沈情在发呆,他指节微屈,搅动泥潭,泛着水的眸子微眯,格外粘腻道:“幼安?”
泥地被他搅混,溅起的泥点子不小心沾到她脚踝,她难受蹙眉下意识低头,这才察觉他正在玩泥巴和雨水,以及还掉落在泥地里的玉佩,还拉着她在玩!天上此刻还阴沉沉地落着雨!
她道:“滚!”
她本能挣扎,李道玄感受到淡淡回应,低喘一声,他缓缓抬头,凑过来就要亲她。
泥泞地被他搅得混浊。
天上雨滴坠落,腿上骤然溅了泥,凉凉的,沈情强忍住快要溢出来的惊叫,在他又一次想用泥水弄脏她衣裙时,她骤然伸出一只脚,用力将他踹翻。
然而在他倒下前,李道玄反倒极其不要脸地勾住沈情的腰,将她整个人带着一齐摔进泥地里。
沈情只觉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再看清时,她已经坐在了他劲瘦腰身上,他的手持旧不动。
玉佩游得更深了些。
双鱼玉佩还没有她半个巴掌大,遑论被掰成两截的玉佩。
沈情瞬间慌神。
雨下的很大,地上非常的泥泞,万一玉佩被泥水淹了去,就找不出来了!何况那东西在他心里还是有重要的!
又羞又恼之下,她急忙揪住他领子道:“快找出来!”
李道玄似乎发现了她的慌乱,一丝微弱的恶意陡然在心底扎根,他唇角挂着无辜的笑,手却极其恶劣地又故意用力。
沈情心底更加难受了,“这不是你最宝贝的玉佩吗?不怕弄脏了去!”
岂料,此番无异于火上浇油,又近了些。
她立马僵住身子,不敢再动。
李道玄说:“喜欢吗?”
明明刚过十月末,天色渐凉,此刻沈情却汗若濡雨,她身上被雨点打湿,凉风拂过,她不经意打了个颤。
她才终于注意到自己此刻有多狼狈,浑身衣裙完好,可上襦系带松了,下裙全被泡在地上的泥水里……
沈情脸上青红交加。
玉佩进了泥地些许。“嗯?”他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痴迷地盯着她,执意要问出个答案
玩泥巴有什么好的,太脏了,沈情嫌弃。她弓起背,双手撑在他肩头借力,才不至于气得仰倒下去。
“唔——”
她的脊梁软透了,像是脊骨被人一寸寸轻柔地捏碎,只剩肉连着肉,筋连着筋。
李道玄额间因忍耐以至于青筋交措,他也同样难受至极,额间泛着汗光,却强忍着,势必要问出个答案。
沈情不语,他便一味推着玉佩,滑润的鱼嘴几乎快要将泥地里的层阻碍撑到了极限。
“舒服吗?”
“……”
沈情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不出话。在他再而三的激怒下,她再也熬不住了。
本就生过气的她根本受不了多少刺激,他不过轻轻作为,沈情脑中便炸开了锅。
她胡乱挣扎着,陡然绷紧了身子,双手死死揪着他胸前衣领。
在彻底失明前,望着他恶劣的双眸,沈情再也压制不住森森怒火,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捞起地上的剑,高高举起,狠狠刺下。
“嗯——”李道玄闷哼一声,也跟着发了狠,指尖毫不怜香惜玉地推送玉佩,二人斗了个两败俱伤。鱼儿捅破泥泞地隔膜,游向了更加隐蔽的巢穴。
他这个人,心思焉儿坏,自己落入河中不算,执意要拉着她的脚,将她也拖下水,
沈情犹如溺水的人,张了张嘴,却忘了怎么呼吸,强烈的窒息感裹着她,她只能无助地抱住剑柄,哀哀地等待潮水退去。
终于,潮水逐渐褪去,濒死感不再,她能呼吸了。
上了岸后,她早已是汗撒了满身。
她一时说不出话,压在他心口粗粗喘气。
对于先前那一剑李道玄仿若无感,他强劲有力的臂膀一捞,她霎时惊呼一声摔到他怀中,晃神间,她看见了满手的血,侧头一瞧,那剑刺在他左肩上。
没有刺中要害,她竟是遗憾极了。
不知何时他的手恢复了自由,修长润白的指节抻直了,那玉色上染了数不清的雨水,水中还夹杂着一丝红。
他极为无措道:“幼安,我好像,不小心送进去了。”话是如此说,他的另一只手却不由分说摁在她腰上,让二人紧紧贴着。
舒服之余还剩一丝痛楚,这痛楚被他极好的安抚了,以至于沈情看着他指尖的红,这才醒悟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眼中满是懵懂无知,仿佛一切都是循着本能而为,可沈情偏偏能窥破他伪装之下的恶劣与残忍。
有一瞬间,沈情以为他恢复了神智。心头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然而仔细瞧了去,他满心满眼都是她,那浓郁腻人的草木香也没有丝毫减淡,这让她确信了这只是她的错觉。
沈情再也压制不住杀意,咬牙撑起身,攥住剑柄,狠狠将剑一扭。
剑刃搅动血肉的声音清晰可见,他的面容因疼痛而微微抽搐,可更多的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爽意。
沈情顿时懵了,被剑刺伤有什么好爽的。
她破口大骂:“死变态!”
说着,松了剑站起身。
她徐徐起身,然而方才生了不小的气,此刻腿还是软的,根本站不住,这叫她不得不扶住一旁木架借力。
站稳后,她朝下一觑。此刻李道玄双手乖乖摊开,平躺在地,任由她抽身离去,眼里甚至带着晦暗笑意。
沈情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连带着后背酥酥麻麻,浑身不安,她蹙眉道:“你笑什么?”
明明躺着的是他,站着的是沈情,可她莫名有种矮人一寸的感觉,沈情极为不爽,她道:“我捅了你,你笑什么?”
李道玄一言不发,眼中暗色几乎化作实质涌出。
沈情恼了,她一脚踹向他肚子,然而踹完后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笑了。
她单手死死扶住一旁书案,捂住小腹,惊恐地瞪大了眼。
他的手是出来了,可还有一样东西留在了更深处!
李道玄笑了,他说:“幼安,过来,我帮你取。”
“滚!不需要!”沈情连连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羞得面颊通红,愤愤瞪了他一眼,想要扶着桌子走向偏室。
她绝不会在他面前——
谁知道这丧心病狂的疯狗又要做些什么!
然而刚踏出一步,她便难受地捂着肚子,微微弓了身。
她耳畔不受控制的发热,突然想到此刻还在消除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间,二人必须“形影不离”。
沈情蓦地止住了步子,她脸色难看地回望着他,却见他撑坐起身,曲起一条腿,将秋仁剑从左肩拔出。
神奇的是,刚拔出剑,他伤口的血便立马止住。
李道玄说:“认主灵剑即便是我的命定之人所持,也伤不了我太深,”他指着心口道,“幼安,若要伤我,记得往心脏刺。”
沈情嘴硬道:“懂了,往后你再惹我,我就杀了你。”
他笑着不语,定定凝着她。
沈情突然想到,二人不能分离,那么捞玉佩一事……
她有些崩溃,望着他炽热的视线,沈情道:“转过去。”
李道玄说:“幼安,我伤口疼,转不动。你可以自己走的。”
且不说她不能离他太远,光这样她还怎么走!沈情龇牙咧嘴,后悔没有多捅他几刀。
见他不肯动,沈情僵硬地绕至他身后,然而他刚才还在喊疼的人此刻又转了个弯对着她,灼灼的目光叫她根本不能忽视,也不能再进一步下手。
第115章
李道玄勾唇道:“幼安,过来。”声音低沉而沙哑,在这风雨交加的声音里,无端添了几分蛊惑的意味。
沈情感觉自己的理智在这一刻近乎崩塌,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副作用不副作用,满心满眼只剩下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她跌跌撞撞地往侧室跑去,脚步踉跄,慌乱得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然而,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比她的动作还要迅速,横至她腰间一捞,她整个人瞬间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别跑了,我帮你。”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却让沈情无端地打了个寒颤。
床帘被呼啸的风掀起,又重重地阖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隐隐绰绰似见光影交叠,两人对立而坐。少女压制不住,唇缝间泄露几分难以压制的低吟。
李道玄指尖挂着玉佩,勾唇道:“我说了,我不做什么。”
沈情面红耳赤,心中的羞愤达到了顶点,她抑制住想要骂人的心,狠狠地别了他一眼,猛地钻进被子里。
然而,变故陡生。李道玄还欲说话,四肢经脉突然传来密密麻麻啃噬般的剧痛,仿佛无数条小虫在他的体内疯狂撕咬。这剧痛来得如此迅猛,令他额间青筋暴起,拳头捏得死紧,指关节泛白。
他不禁痛吟一声。动静声不小,惹得沈情掀开被子看他,沈情才刚露了个面,李道玄便一记手刀落在她颈肩,沈情瞬间晕了过去,软软地倒在床榻上。
李道玄紧咬牙关,强忍着剧痛,跌下床。他最后看了沈情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他推门而出。
大雨如注,倾盆而下,瞬间将他的身影淹没。他的身形逐渐融入雨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连玉佩何时掉了也不知。
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远离,不能伤害到她。
苍王府瞬间乱做一团。府上下人见院中有个人在冒雨乱跑,披头散发,还打着赤脚,起初他们以为是个疯子,当即撑伞去瞧。怎料这一瞧,霎时令他们胆战心惊,这哪儿是什么疯子,分明是殿下!
“殿下!您去哪儿?!”下人们追上去,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惶恐。
李道玄遽然回头,双目猩红,眼中戾气横生,杀气腾腾,整个人与恶鬼无异。他额间颈间遍布恐怖的青筋,眼角时不时不受控抽搐一下,总之,一副痛极了的模样。
下人们一时被他眼中的杀意镇住,脚步迟疑,不敢再上前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李道玄又窜了出去,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上前去追,呼喊声在风雨中回荡。
“殿下!” 。
老黄这几日受了凉,告了假正歇息。他于睡梦中匆忙被人拉起,连舄袜都未来得及穿,就被人连拖带拉扯出了房门。
推开门,一股寒凉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他的困意。老黄一个激灵,回头道:“唉唉唉别拉别拉!老夫还没穿鞋!”
有下人急忙回去拿鞋,老黄见状微微放松,怎奈还没穿上鞋,他就被人连根拔起,抬着走出了院子。
“反了反了!你们这些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究竟要干什么!”老黄愤怒地挣扎着,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声嘶力竭。
“长史,出事了,您去瞧瞧罢!”下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让老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急急忙忙的干什么?!是房顶被人掀了还是地被人铲了?”他道。
话音刚落,砰一声巨响,一块沾着雨水的青檐飞到几人脚下。
“……”
下人苦笑道:“长史,您猜对了,府上地被人铲了,屋顶也被掀了。”
老黄甫一落地,甚至来不及穿鞋,就看到一片混乱的场景。苍王府内一片狼藉,原本整齐的房屋此刻千疮百孔,瓦片散落一地,被雨水冲刷着。花园里的土地被翻得乱七八糟,泥水四溅。
而在这混乱的中心,正是他们的殿下。
此时的李道玄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蛊虫的啃噬让他陷入了疯狂。他挥舞着秋仁剑,剑风呼啸,所到之处,一切皆被破坏。雨水打在剑身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老黄看着眼前的景象,大惊失色。为何此次蛊虫发作竟会如此严重!他记得一月前殿下都未曾如此失态!
好在老黄是府中老人,他很快便冷静下来,道:“去拿绳索和铁链,你们合力将殿下制住!”
众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带着绳索和铁链回来了。府上侍卫们也手持武器,严阵以待。老黄看着李道玄,心中暗惊。
他道:“都注意点!不许伤了殿下!”
众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李道玄,试图寻找机会将他制住。
李道玄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他陡然挥舞着秋仁剑,向众人扑来。剑风凌厉,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几个侍卫想趁着他喘气的空隙,冲上前去,却被闪至面门的剑光给逼退回去。
老黄见状,心急如焚。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让殿下跑出王府,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众人想尽办法想凑上去,奈何李道玄此刻极为凶猛,被逼急了他几乎是不要命地挥剑,他双目愈发红,眼白几乎快被血丝爬满,老黄暗道不好。
“停下!”老黄制止道。
众人会意,停下动作,只是呈包抄状将他围住,以防他突然暴走跑出王府伤人。
不多时,李道玄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上也多了几处伤口,是他自己弄的。雨水顺着伤口流下,将他的寝衣染成了暗红色。
他蓦地跪地垂头,喉间爆出野兽般的低鸣,他紧咬牙关,唇齿几乎快要被他咬烂了。
突然,他猛地睁眼,抬起剑就往脖子上抹。
“殿下——”老黄慌不择路扑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剑,哭喊道,“不行啊殿下!娘子嘱托过我要好好照顾殿下,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到了九泉之下怎么同高贵妃交代呐!”
他口中娘子便是李道玄生母,老黄是个阉人,前半辈子在宫里服侍高贵妃,后半辈子谋了个长史的头衔,在苍王府打理府内上下事。
李道玄似乎被唤醒了神智,他迷迷糊糊放下剑,抬头看了眼天,雨珠子恰好落入他眼中,伪装成泪水自他眼角滑落,恍惚间,他总觉得脖子上挂着的金珠好像在发热。
他揉着心口道:“阿娘,我好疼。”
老黄一把年纪,刹那眼泪糊了满脸,他硬下心肠道:“快!把人捆住,送去暗牢!”
几人一哄而上,将成串的绳索往他身上扔,李道玄受了惊,又失去意识,奋力挣扎半晌,却被更多的绳索束缚住。
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用铁链牢牢锁住。
挣扎间,他的脸糊了泥水,眼角被地上的小石子划破,狼狈不堪。
李道玄发出一声声怒吼,试图挣脱束缚,但铁链是专门为他打造的,无比坚固,所有挣扎只是徒劳。
在众人的合力下,他终于被送去了暗牢。
牢房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李道玄被锁在牢房的最深处,他的手脚被铁链紧紧锁住,动弹不得。他的双眼依旧猩红,充满了戾气,嘴里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仿佛一只被困住的猛兽。
老黄站在牢房外,看着不断嘶吼的人,心下止不住的心疼。
以往殿下会在蛊虫发作前主动来暗牢,无一例外,如今他是头一回当众失控发疯。
老黄对外安抚是殿下修习出了岔子,叫人三天后找医师来,期间谁也不能靠近。
确保自家殿下不能挣脱那拳头粗的铁链后,老黄叹了口气。“殿下,您这蛊虫反噬愈发严重了,琉璃心到底何时才能寻到啊。”
李道玄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停止了挣扎,目光直直地盯着老黄。眼神中有一丝清明,但很快又被戾气所取代,他的话几乎是从喉间一个一个挤出来。
“沈、幼安——”
老黄陡然抬头,“坏了!王妃!”他怎么把王妃给忘了!
他擦了擦鬓角惊出的冷汗,站起身,走出牢房,直到凉风拂面,打得他一个颤抖。
老黄走后不久,李道玄抬起头,眼角一滴血泪滑落。
他眼底又恢复清明,道:“沈、情!”这回几乎是咬牙切齿。 。
沈情再次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床榻之上。身上已然换了身柔软的寝衣,绣着淡雅的花纹,触手生温。翠芽小小的身影伏在床边,发丝有些凌乱,像是守了很久。
察觉到沈情的动静,小丫头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惊喜地惊呼:“娘子!您终于醒了!”
沈情只觉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被重物敲击过,李道玄慌忙之下的一记手刀着实猛,她的脖子到现在也有些疼。
她滚了滚干涩的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声音沙哑得厉害。
翠芽见状,急忙起身,脚步慌乱地去寻了一盏茶来。
茶盏递到沈情手中,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她就着温茶喝了几口,暖意渐渐驱散了几分体内的寒意。喝茶间,她总觉得心下像是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让她隐隐不安。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崭新如初的寝衣上,动作一滞,僵住了身子,“我的衣服谁换的?”
翠芽原本还带着几分欣喜的面容瞬间垮了下来,眼眶一红,哭道:“是奴婢换的,娘子,那苍王真不是人!他把奴婢赶到东院去,不让我见娘子!”翠芽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还是黄长史心善,找人将奴婢放出来服侍娘子!这一个月娘子受委屈了!”
提起李道玄,沈情浑身猛地一激灵,急忙问道:“李道玄去哪儿了?!”翠芽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迷茫道:“府上长史说苍王有事外出了。”
沈情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去,她记得,是他突然将自己打晕了过去,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一时之间,她心底闪过诸多疑惑:李道玄清醒了?还是情蛊又出岔子了?他发现自己给他下蛊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搅得她心乱如麻。
她再也坐不住,爬下床去,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往门外冲去。“娘子您去哪儿?屋外还下着雨呢!”翠芽见状,急忙上前死死拉住她,声音里满是焦急。
沈情被这一拉,唤回了几分理智,只觉头疼欲裂,她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道:“翠芽,出去,我要静一静。”
翠芽以为娘子受了委屈想不开,哭得更厉害了:“娘子,奴婢不走!”
沈情看着小丫头一脸担忧的模样,哭笑不得,她挤出个笑道:“别担心,我不做什么,就是有些困,想再睡一觉。”
翠芽明显不信,她一副“我都知道”的模样,死死守着她不肯离去。
沈情见状,耐下心来,缓缓说道:“你以为我受委屈了?其实没有。夫妻之间行房事本就寻常,何况我也没吃亏,只是累了点。”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你家娘子可不是为了一点事情就会哭哭啼啼去寻死的人。”
她话说得直白,反倒叫翠芽一脸通红,不过也有了些效用。翠芽见她眼神清明,确实没有寻死的迹象,终于犹豫着推门出去。
支走了人,沈情一把推开门,刺骨的凉意瞬间将她包裹,被风吹乱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脚底更是冷得发疼。
她望着天幕,雨丝密密麻麻,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沈情忽然发现这雨已经陆陆续续从九月落到现在。除了二人成婚那几日是晴天,这雨好像下了有两个月?
往日长安雨期从来没有这么长过,沈情从中嗅出几丝不寻常,可这抹不寻常又仿佛是错觉,一闪而过。很快令她更加焦虑的事席卷过心头。
二人要形影不离三个月,她好不容易才忍到一个月,被他突然一搅和,一个月彻底作废,意味着她又要重来,必须忍受诸多不便与他形影不离三个月才能消除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
沈情深吸一口气,眼中阴云缭绕。她不干了,李道玄去死好了。
不多时,沈情心中做了决定。她临门一脚又拐了个弯折回屋子,从匣子里翻出胡姬给的解药,小小的药丸在她掌心,脆弱无比。
沈情把着解药,狠狠朝门外泥地里一扔,看着黑乎乎的药丸瞬间淹没在泥水里,溅起一小片水花,心中怒意才消了几分。
不知站了多久,一个白晃晃的影子在她眼前闪过,沈情定睛一看,见不远处泥地里躺了个玉佩,是只胖乎乎的白鱼模样。
她一下子认出这是李道玄送她的那一枚。如今却可怜巴巴地离了主人,躺在冰冷冷的雨幕中,玉佩上的纹理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清晰。
沈情望着孤零零的玉佩,神色复杂,又像是羞恼,又像是别的,半晌,她穿了鞋子,从屋内取了伞出去。
雨滴打在伞上,不断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沈情撑着青伞走到院中,不过片刻,她的裙角就被雨淋湿了,紧紧贴在腿上,寒意透过布料渗进肌肤。
她打了个冷颤,暗道:终究是低估了雨天的威力。这一个月里和那厮不断厮混,只觉度日如年,险些叫她失了对时间的概念。
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冷了。
沈情举着柄青伞,脚步缓缓行至院中,细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斜飘洒,不断打在她的裙摆上,濡湿的布料贴着肌肤,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她的目光紧锁在泥地里那枚白晃晃的玉佩上,那是李道玄送她的,此刻玉佩在肆意凌乱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单。
沈情俯下身,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玉佩的瞬间,突然一只手从旁探出,抢先一步将玉佩捡起。
沈情一怔,下意识地拧起眉,心中涌起一股不悦,像是自己的私有物被旁人占了去般。
她将伞面抬高了些,抬眼望去,刹那间,撞进了一双温柔的桃花眼中。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沈情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李道玄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短暂对视间,沈情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她心中满是警惕,暗自思忖他究竟有没有恢复神志,之前他突然发疯将自己打晕,现在这般突然出现,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还有方才她将胡姬给的解药狠狠扔到泥地里的一幕,他当时在不在门外?有没有看到?这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搅得她心乱如麻。
就在她意识一片杂乱的时候,眼前的少年微微勾起唇角,冲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发现他除了在床事上与往常截然不同,此刻的神态、举止,都还是那副温吞柔和的模样,敛去了周身棱角,全然没有了往昔的张扬肆意。
看来他没有恢复。沈情暗自松了口气,高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
她强打起精神,扯出一个极为敷衍的淡笑,声音尽量保持着平静,道:“你回来了。”
李道玄喉间轻轻滚了滚,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简短的回应在这雨声淅淅沥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单薄。
沈情腿蹲得有些发麻,她索性直起身。
他也跟着站起身,浑身湿答答淌着水,发丝贴在脸颊上,狼狈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气质。
沈情此刻才注意到,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额外几缕湿漉漉的头发遮挡住他精致的眉眼,也掩去他眼底深意。
他身上的长衫被雨水浸透,紧紧地裹在身上,勾勒出他看似清瘦却又不失挺拔的身形。
尽管看起来如此狼狈,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依旧如初,极为养眼。
沈情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动作,她干巴巴道:“怎么不带伞。”
李道玄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情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每个细微表情都收纳眼底。
沈情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别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她忍下皱眉的冲动,假装整理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袖。
然而沈情举伞等了半晌,却只等到他将玉佩拢入掌心攥着。
沈情不解道:“这是你给我的那枚玉佩。”
李道玄点点头,良久也没有下一步。沈情总觉得今日的他有些奇怪,可望着他无害的神色,她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打在青石板上,溅起层层水花。
沈情心下还对他存疑,目光在李道玄身上打量着,试图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中找到一丝破绽。他的衣服湿透了,雨水顺着衣角不断滴落。
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沈情刚要开口询问,却被李道玄打断。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声音低沉而平静:“幼安,这雨,好像下得太久了。”
沈情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屋檐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朦胧,平日里熟悉的景致此刻竟多了几分陌生感。
“是啊,长安从未有过这么长的雨期。”沈情轻声应道,心中却在暗自思忖,他提起这雨的用意。
李道玄收回目光,看向沈情,眼中的温柔似乎要溢出来,他道:“你身子弱,别在雨中站太久,回屋去吧。”
说着,他轻轻拉过沈情的胳膊,带着她往屋内走去。
沈情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又怕引起他的怀疑,只好任由他拉着。
沈情等到最后也没有等到他将玉佩给自己,她心底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坦。
二人进了屋,立刻有人送上热水来。
他仿佛换了个人,不再像先前一般执拗地占着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二人院落,就连翠芽进来服侍时,他也视若无睹,取了衣物去偏室。
直到翠芽出去,偏室里才传出水声。
沈情盯着镜子半晌,不断做心理建设,思索着“用完就杀”的可能性。
经他半是引诱半是强硬的帮助下,羞愤之余,沈情神奇的发现此事的滋味竟还不错,至少是舒服的。
男女一事上她从不忸怩,既然发生了那便坦然接受,何至于羞愤欲死、想不开寻短见?不好意思,她沈情极为惜命。
如此想着,她起身,循着侧室去。
上一回撞见他沐浴还是上一回,并且二人针锋相对,只怕下一瞬就要打起来。
如今不同了,李道玄在她眼里就是个必死之人。因此她的心态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听见轻缓的脚步声,原本还泡在水中的人一顿。他整个人慢慢沉入水中,只露了个头出来。
沈情走上前,心跳跳动缓缓加快。
余光瞥见他挂在架子上的两枚玉佩,沈情止住步子,极为顺手地取下属于她的那一枚。
李道玄听见动静,转头看见她的动作,眼下一抹暗色划过。
沈情才将玉佩捏进手里,就听他道:“幼安,你知道吗,这枚玉佩是我阿娘留给我的。”
“阿娘说,我不能学父皇,如果遇见心爱的女子,认准了她,就把这玉佩分成两块,一块给我,一块给我的心上人。”
“此生我决不能负我的心上人,要一辈子对她好。
沈情听见他如此说,心尖一跳,连带着手中玉佩都变得极为烫手。
这玉佩她只是带习惯了,既是他送给她的,就是她的,她自然要拿回来。她如此想着,捏着玉佩的手紧了几分。
李道玄目光沉沉,他又道:“拿了我的玉佩,就是我的命定之人,我甚至可以把命给她,幼安,这玉佩你喜欢吗?”
“……嗯。”巧了,她刚好想要他的命。沈情想,于是她毫不犹豫将玉佩揣进袖子。
沈情不见的是,在她毫不在乎将玉佩纳入袖中时,李道玄唇角倏地沉下,眼中划过一抹杀意。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收了他玉佩之人,同样也不能负他,否则,代价她承受不起。
沈情鼓足勇气,走到他身旁,俯身与他对视。
李道玄直勾勾盯着她,等她下一步动作。
他炽热的视线盯得沈情有些恼,她抿唇抽了一旁冰丝帕,一股脑拴在他眼睛上,饶是如此,沈情总觉得他粘腻的视线能透过薄薄的一层帕子打在她身上,令她无处遁形。
沈情沉下心,勾住他头吻下去,却发现他一动不动,二人唇畔相贴,他没有丝毫回应。
若是换作以前,他恐早就迫不及待热情回应了。
沈情猛然睁眼,心底划过一丝不详预感,她倏地拧眉,抽身狠狠擦去唇角,又猝不及防一把抽去覆在他眼上的帕子,打他个措手不及。
仔细一看,他眼中满是压抑的情欲,耳畔微红,似乎也处于情动中。
沈情愣住了,难道是错觉?
如今李道玄总给她几分错觉,沈情总是忍不住怀疑情蛊到底有没有失效,若说有,照他那般嚣张的性子,发现自己被人当成狗遛了一个月,怕是早就提剑砍了过来。
若说没有,如今的他却少了几分热情,不复以往主动,几乎是沈情戳一下他动一下。
就连先前他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个手刀也是疑点重重。
她疑惑极了。
见她迟疑,少年似是再也压制不住情欲,倏地捞过她细软腰肢,将她带入水中,浪花一层层溅起,沈情口鼻被灼热的水包裹着,不能呼吸。
在濒临窒息之际,他一把将她捞起,牢牢困入怀中,沈情刚喘口气,他便带着浓浓的压迫贴了过来。
唇齿相触,他在上一回情事中摸到了窍门,这回不再是只知道生涩僵硬地唇贴着唇,而是极有经验的撬开她唇齿,唇舌引她追逐,纠缠不休。
每每接吻沈情总是不习惯,她强忍住推开他的冲动,却掩饰不住身体的僵硬与抵触。
李道玄猛地松开她,沉沉朝她看去,他的一只手逐渐往下,唇畔在她耳畔低语一声。
沈情陡然睁眼,霞色逐渐攀上耳根。
他说:“上次舒服吗?”
自然是舒服的,可沈情不想再与他过多无谓纠缠,只想尽快完事。
于是她略微后退一些,开始解衣。
李道玄低低喘气,见她一副只想快些办事的模样,他雾气氤氲的眸中,逐渐攀上丝丝缠绕的恨意。
恨她,从未有过一丝真心。
恨她,明明厌恶他,却又一次次利用他。
他终究是再也压制不住滔天的情绪,拉住她解衣的手,捡起掉落在浴桶内的冰丝帕,学着她的模样,将她的眼缠绕住。仿佛这样才能自欺欺人,她是爱着他的。
第116章
李道玄指尖带着几分急切,几分愤怒,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
沈情惊呼一声,一把抓住他手。
然而,她的惊呼声很快就被他的唇堵住。
李道玄发了狠,他的手如铁钳一般,反倒紧紧捏住她的手腕。
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所积攒的愤怒,全都发泄出来。
沈情不断瑟缩,身体颤抖着本能地想要逃离,可在他的掌控下,一切都是徒劳。
沈情耳畔愈发红了,红得吓人。她终于感到害怕,开始挣扎,然而为时已晚。
思绪游神间,沈情怎么也不明白,为何事情发展成了这样?
李道玄始终不肯让她再进一步触碰,却轻而易举地将她囚掌心。
他看着她挣扎的模样,心中既有报复的快感,又有纠结的痛苦。他恨自己,为何如此轻易地就被她左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沈情瘫软在李道玄的怀里。李道玄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呼吸依旧急促,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迷茫。
他看着沈情狼狈的模样,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
沈情精疲力尽,被李道玄摁着好好洗了一遭。李道玄给她套上新的寝裙,抱着她入床帐。
迷迷糊糊间沈情还不死心,她都牺牲如此大了,好不容易做了,就该一步到底。
她抬起酸软的手勾住他脖子,却被李道玄半是强硬地扯开,他抱着她翻了个身。
触及柔软的床褥,困意瞬间如山海倒来,压得沈情睁不开眼。
她的掌心被塞入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旋即掌心被人包裹,少年紧紧缠着她的腰,将她拥入怀里。
意识昏沉间,她好似听见他道:“沈情,握好它,不要弄丢了,不然代价你承受不住。”声音带着几分威胁,又透着几分哀求。
少年微微抬眼,凝着她安详的睡眠,浓浓的眸中,爱恨难分。 。
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夜幕渐渐降临,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李道玄抱着沈情,却难以入眠。
若非朱颜蛊极为强势,在苏醒发作时爬到那情蛊的位置一口将其吞噬,怕是他到现在也不会清醒。
他脑中不断复盘,她下蛊的用意。
她不喜欢他,却又给他下情蛊,强忍抗拒也要同他亲近。
起初她是不愿意让他碰,却又要强硬地要求他不能离她两尺远,二人吃喝同住几乎有一个月。
可当他体内朱颜蛊发作离她而去时,她又改了主意,要与他纠缠。
如此阴晴不定,倒像是,她身上有什么诅咒,又或是别的东西,是需要靠贴近他来消除或解决……
他又想起她提及千机真人给她算卦时算出的二十大劫,以及她口中的“命定之人”,二者或许有何关联,李道玄揽着她沉沉闭眼,心下有了较量。 。
长安的天空,像是被墨汁浸透,铅云低垂,雨幕连绵不断,就这样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月。
这雨,仿佛是一场阴霾,笼罩着李朝的每一寸土地,尤其是受灾严重的华州,本还可控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肆虐,百姓流离失所。
华州的消息如雪花般飞传至长安。
起初,是三皇子奉命前去修缮堤坝,却迟迟不肯露面。
一时间,民怨沸腾,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传言三皇子私吞了修缮银,如今拿不出银子赈灾,所以才躲起来闭门不出。
市井之中,百姓们满脸愤懑,在泥泞的街道上聚集,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风雨中格外激昂:
“这可是救命的银子啊,三皇子怎能如此狠心!”
“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这不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
然而,没过多久,这一揣测就被推翻了。
李毓的身影出现在华州,她风尘仆仆驭马归来,当着一众官员的面,打开了盛放修缮银的箱子。
刹那间,银锭的光芒堵住了一众百姓与官员的嘴。议论声渐渐平息。
实际上是:她与皇后商量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到皇后母族,言辞恳切地与众人商议。在她的极力“劝说”下,众人纷纷“解囊相助”,这才凑齐了银子。
李毓带着筹集来的修缮银,快马加鞭赶回华州,又巧妙地打着“母族送衣料供百姓度过寒冬”的名头,将箱子里的银子伪造成衣帛的假象。
这一番操作,成功化解了这场危机。
而三皇子迟迟不肯出面的真正原因,更是令人动容:
连绵的雨水让渭河堤坝及其周围堆积了大量人畜尸体,疫病随时可能爆发。
三皇子深知其中利害,他不顾个人安危,身披蓑衣,在风雨中奔波忙碌,亲自带人处理尸体,并将尸体妥善安葬。
他的身影在雨中单薄坚定,可代价是:三皇子回去后就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这一病,就是半个月,病情丝毫不见好转,让众人忧心忡忡。
百姓的咒骂声转变成了:
“三皇子以身犯险,着实大义!”
“三皇子良善无比,令人敬佩!”
就在众人还未从三皇子染病的消息中缓过神来,又一则惊人的传闻传出:
御史中丞顾泽放心不下受灾百姓,前去华州探望时,却被看上其美色的婉仪公主当众强掳。
一时间,流言蜚语在长安城中肆意传播,百姓们义愤填膺,对婉仪公主的行为唾弃不已。甚至有人在酒馆中拍案而起,大声咒骂:“这成何体统,公主怎能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
“皇家颜面何存,这让我们百姓如何信服!”
这则谣言传得着实迅猛,铺天盖地,就好像,有一只大手在后面推动着,操控舆论。
当圣上听闻婉仪公主此事后,怒急攻心,本就因朝政操劳而摇摇欲坠的身子再也不堪重负。
早朝之上,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龙袍,随后便瘫倒在地。
这一幕让满朝文武惊恐万分,朝堂之上乱作一团。太医们匆匆赶来,把脉问诊,摇头叹息,皇帝这一病,彻底卧床不起。
原本看似稳固的李朝根基,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冲击下,开始摇摇欲坠。
各地水灾告急的文书如雪片般飞至长安,朝廷内部也人心惶惶。
太史令夜观天象,面色凝重,发现竟是国脉不稳之象。
为保国运昌盛,在太史令的建议下,又经深思熟虑后,皇后果断拍板决定:前往东山寺为皇帝祈福。
一时间,除了被困华州赈灾的太子和三皇子,朝中重臣、婉仪公主、包括御史中丞顾泽,纷纷踏上了前往东山寺的道路。
李道玄与沈情也在其中。
长长的队伍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马蹄声、车轮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
东山寺在长安郊外,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
但如果是冒雨行路,又是轩车,马蹄子赶路总归要有几分小心翼翼,为此也就慢了些。
沈情坐了一整天轩车,坐得脑袋昏昏沉沉,胃里直泛呕,她想撩开车幔透透气,却被对面人不容拒绝地拉回手。
她不悦道:“我要喘气!快憋死我了!”
李道玄:“不行。”二人中间还架着个小炉子,炉子里温着一盏药,药香四溢,味道令沈情有些熟悉。
不待她多想,李道玄单手拉住她两只细细的腕子,不动了。
沈情试着扭了扭,没扭开。
她骂道:“坏狗。”
李道玄眼也不抬,“嗯。”
沈情气得后仰,这厮最近怎么愈发不要脸了。
原本沈情以为有了情蛊,他想来是乐意与她行床事,怎料每每沈情主动撩拨他时,他确实是一副难以抑制的模样,身体也有反应,可就是不肯碰她。
也不是说不碰,只是他只顾着她爽,对着自己却像是当着敌人整,好几次险些擦枪走火他都硬生生憋住了,只顾着指尖抽动。
沈情快气疯了!她根本不想与他过多纠缠,她只想快些办事,快些送走他!
因为心情不好,导致这几日她的脸色也算不得好。
此时更是一点就炸。
沈情看着眼前药香四溢的炉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心底起了坏心思,脚底痒痒,趁他还在使扇子给炉子小口扇风之际,她一脚踹了过去。
在触及炉子的前一刻,她的脚被他小腿压下,沈情不服,当即提起另一只脚踹过去。
李道玄直接放下小扇,拉住她双手,提起她的腰将她在半空转了个圈,沈情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腾空后落入一个暖和的怀抱。
轩车里空间很大,只是因为有个小炉在,导致空间大大缩短,二人挤在一处,若是一个不小心,腿肚子极有可能触及滚烫的炉壁,沈情望着烧的发红的炉子,眼皮子突突跳。
李道玄将她抱过来后就不管她了,沈情被迫死死抱着他脖子,才不至于往后缩去,眼看就要滑落下去,沈情扭着身子就要往一旁落去,怎料这时他又长手了,李道玄将她往怀中掂了掂,抱着不放了。
空出来的手不断给炉子添炭加热。
炉子烧得愈旺,沈情越热,她已经褪了外衣,还是很热。她本就是怕热畏冷的身子,矜贵得紧,如今被他抱在怀里,就像是被一个大火炉包裹住,背后还贴着个小火炉。
沈情受不住了,挣扎着叫唤:“热!”
李道玄手环着她细腰,无动于衷。
沈情又开始怀疑是不是情蛊失效了,她猛地掰过他脸,却见原本面无表情的人对着她时突然成了一副无辜乖巧的模样,少年眨了眨眼,道:“幼安,你身体不好,不能受凉。”
沈情气得在他脸上狠狠啃了一口,她道:“这轩车里热成什么样了,你心里没点数吗?我看你是想热死我!”
岂料他一脸无辜将一只手贴近他脸颊,触感不冷不热,贴在浑身滚烫的沈情身上就是温冷的。
一时间,沈情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
他当真不觉得很热?
沈情哪儿管他的感受,冷死他算了!
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小扇,给自己扇着风。
见她安安分分窝在他怀中散热,李道玄勾起了唇角。
炉上的药盏热得差不多,他裹了帕子将药倒入碗里,等其放凉。
沈情无聊极了,她事先不是没有准备话本子,只是临走时她貌似拿错了话本子。
等她翻开一瞧,里面全是不堪入目的敦伦之语与画面,赤条条交缠的人影,直逼得她面红耳赤。
这时她才惊觉,她的话本子一向放在左抽屉,因走时太着急,以至于她拿错了成右边的。
右边只有一本话本子,是那胡姬递解药时顺手递给她的。
当时她因浑浑噩噩,看也没看一眼便将其扔到了抽屉里。
如今看了才知道,这竟是本艳书!
无形中被胡姬坑了一把,她气得头顶生烟,眼前还有个无形的威胁,沈情怕被他瞧见了这东西兽性大发,于是她偷偷将话本子塞进怀中。
眼下被他抱着,沈情努力背对着他,生怕他把自己怀里的东西摸出来。思及此处,她罕见地有些心虚,于是渐渐不再挣扎了,她乖乖的坐在他怀中,热了也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药香愈发浓郁,沈情越发觉得这股药香很熟悉,她心里抓肝挠肺的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药是什么药。
直到药放得半热不热,被他端起凑近她嘴边时,沈情疑惑望着他。
但见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幼安,该喝药了。每月必调理的药,不能不喝。”
沈情蓦然瞪大了眼,声音都变了调,“你从哪儿来的这药?!”
李道玄:“成亲时你师兄交代的。你天生体弱,这药不能落下。”
“哦对了,前几个月我们在渭南县耽搁了好一阵子,这一回将前几次的份量也补上了。”所以会更苦些。
沈情想:在家里她躲不了翠芽和耶娘,在玄机阁躲不了师兄,在这里她难不成还躲不了他?!
笑话!
沈情当即扬声道:“停车!本娘子要透气!”她猛推他,蛮横道,“让开,我热死了,要下去透气!”她推了推,发现没推动。
李道玄一手稳如泰山,压在她腰上,一手稳稳端着药,竟是半分也未曾洒落。
沈情动得愈发厉害,“松开!你个坏狗!不听话的坏狗!”
她似乎只会骂这一句,丝毫没有杀伤力,反而如同小猫在心底挠着爪子。
李道玄勾唇道:“继续走,不必停。”
下人得了令,继续驾驶着轩车,轩车行得极慢。
沈情继续打他骂他,直到把自己折腾累了,她才闭嘴喘着气。
见状,李道玄不再多言,自己灌了一口药,当即摁住她后脑准备亲自喂给她。
沈情惊恐瞪大了眼,她能与他接吻,不代表喜欢吃他的口水!恶心死了!她脊梁处升起一股恶寒,沈情“啪”地一掌拍在他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他的头拍偏了去。
这下她不再抗拒喝药,夺过他手里的药一股脑全灌了下去。
她没注意的,她夺药时是如此顺利,碗中的药也丝毫没有减少。
李道玄捂着被拍疼的脸,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幽幽,他嘴里没有一滴药。
一碗药闹着闹着喝完,轩车速度也不知不觉提了起来。
沈情胃里又开始翻滚起来。
李道玄说:“东山寺附近有师父捉来的供弟子训练的小妖,身边跟的都是些胆子小的下人,我们尽量在天黑之前赶到东山寺,你忍一忍。”
沈情强忍着难受,白了他一眼,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闭眼小憩。
人肉垫子坐着确实要比硬邦邦的轩车要舒服。
沈情很快沉沉睡去。 。
东山寺主持并非游道子先生,而是个年过古稀的和尚,他早早地在山门前迎接,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恭迎各位檀越,贫僧已派人安排好客厢房,诸位请随贫僧来。”
游道子并非佛修,而是道修,并且不是东山寺主持,而是坐镇客卿。至于其为何在东山寺坐镇,而不去道观,据说是因为游道子先生年轻时便是东山寺的修行弟子,为此一直留在东山寺。
其手下门生弟子无数,真正收为徒弟的也就只有一个摄亲王世子顾昀,一个苍王李道玄。至于其余弟子名头,都只是个挂名。
一众人里,李道玄走在最前面,怀中是沉沉睡去的沈情。他一路走得稳健,怀里抱着个人之余还能撑一把青伞,为她隔绝外头风雨。
其余见了纷纷暗叹,苍王是极为爱惜这个妻子。
天色逐渐暗淡下去,众人也在寺中安顿下来。
此次祈福,其实是在寺里日日念经祈福,食斋吃素一个月罢了。
李道玄抱着沈情一路走到厢房,翠芽举着把小伞跟在二人身后。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简单的生活用具,想着要在东山寺度过一个月,众人都带了不少衣物,李道玄与沈情也不例外,只是没想到的是,柜子太小了,只够放得下沈情的衣物。
翠芽铺好了床,看着一堆衣物发起了愁,李道玄将沈情放下被褥中安顿好,低声道:“出去,剩下的本王自己来。”
她看看自家小姐,发觉苍王貌似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于是勉强放下一颗心,退了去出去。
李道玄看着沈情半晌,又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心中五味杂陈。坐了片刻,他起身整理衣物,他寻了布料垫在木柜上,这才将她的衣物一件一件整理好,叠好放入柜中,分列齐整有序。
不多时她的衣物就被塞了满满一柜子。
李道玄的衣物再无栖身之地,被他一股脑放置在了木榻上随意堆着。
弄完一切,他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对绢丝带。
那日他挣脱了绢丝带,却没有将其弄坏,为此绢丝带完好无损躺在里面,他拨了拨绢丝带上的小铃铛,又小心翼翼将其放回去。
旁边还躺着一对银镯子。
镯子小巧玲珑,尺寸是按着女子手腕来打的,镯身表面遍布精致的纹路,是女子极为喜爱的花鸟一类。
他将一对镯子取出,行至床榻旁。
少女窝在被褥里睡得正香,脸侧都印上了红印子,屋外交加的风雨丝毫影响不到她。
他动作极为轻缓,小心翼翼伸出手,想将镯子给她套上,半路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折回手,将镯子捂在怀里,等到银镯被他的体温捂得发热,冰凉不再,他才拉过她的手,将银镯给她扣上。
少女睡意迷蒙间被惊扰,她下意识蹙眉嘟囔几句,呓语模糊不清,听得不真切,李道玄低低俯身,几乎贴近她额间。
李道玄眼底情绪波动极大,他看着她的眼里情绪不分明,只是隐隐闪过偏执。
他拉过她的手抵在胸口,口中低语。
声音极小极小,只有贴着他唇畔,才能听见他低声道:“能不能喜欢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
李毓得到父皇病倒的消息,心情极为复杂,一面,他那般对自己的弟弟,另一面,他却是如此宠爱自己。
她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此刻她心情烦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想到回长安时听见的那些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她就怒火中烧,心道:“好一张张巧舌如簧烂嘴!”
她的贴身丫鬟见她烦躁,耐心劝道:“公主,您先消消气,如今当务之急是为陛下祈福。”
李毓冷哼一声:“祈福?我看这寺庙里,未必都是真心为父皇祈福之人。”
母后也着实急了些,如今父皇还在病中,她便公组织朝中大臣齐聚东山寺“祈福”。
如此一来,确实方便了母后。可也方便了某些狼子野心之人!李毓只觉母后轻易听信那太史令的话,糊涂至极。 。
顾泽被安排在一处安静的禅房。自回到长安起,那满天的流言蜚语自然也传到了他耳中。
他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些流言竟会传得如此迅猛,他坐在蒲团上,闭目沉思。回想起这几日的遭遇,他叹口气,低声自语:“李朝,要乱了。” 。
雨势愈发猛烈,狂风呼啸着吹打着寺庙的门窗。
李道玄尚在弟子练功室舞剑,见雨打得着实凶猛,就差把屋顶掀翻,他蹙起眉头,准备去查看沈情的情况。然而刚走出房门,就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立刻警觉起来,闪身躲进阴影处。只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朝着沈情的房间走去。
李道玄眯起了眼,东山寺眼下重兵把守,照理说不会轻易出现贼子作乱。他下意识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妖想要唬人,杀意逐渐蔓延心底,他不悦抿唇,提剑跟了上去。
黑影来到沈情的房门前,轻轻推了推门,发现门未锁,便要闪身进入。
李道玄见状,眼中遽然红光一闪,秋仁从剑里窜出,张着血盆大口猛然朝黑影咬去,将他直逼得后退,在他背后,李道玄早已举剑而至。
危急时刻,黑影突然化作一团黑雾,黑屋扩散,砰地化作一张黄符剪成的纸人,在空中被雨击落,陷入泥地里。
李道玄用剑直挑起那被打得零碎的黄符纸人,仔细探了探,上面还有一缕未散去的妖气。
他倏然沉了脸。
东山寺藏有大妖。
第117章
李道玄默默攥紧掌心,黄符纸人彻底化作齑粉,他手一张,一阵莫名袭来的风将其掌心齑粉吹散。
他内心忧虑,不再耽搁,推开客厢房的门,不料迎面寒光一闪,他极为敏捷偏头躲开,就听“铮”一声响,一枚极细的银线堪堪擦过他的耳朵深陷门框。
银线绷得笔直,耳畔仿佛还有“嗡嗡”余韵。
银线另一端,沈情错愕张嘴,半晌才道:“怎么是你?”
沈情在轩车上颠簸一天,又被他半是哄骗地灌下药,胃里头翻江倒海,实在难受的她便靠着他睡了去。
她是被脑子里的系统唤醒的。
系统在她脑海里不断尖叫,惹得沈情烦躁蹙眉,“你叫什么?”
“主人主人,他来了!快醒醒!去找你的李阿蛮!”001的声音罕见染上急躁。
主人?沈情眉心一蹙,旋即她的注意力被屋外一道陌生妖气吸引,她立刻凝神坐起,从腰间摸出一捆极细的银线。
银魄丝似有灵性般,伸出头部轻轻绕在她指尖,另一端尾部蓄势待发,只等屋外东西进来一瞬间给它个对穿。
很快她听见屋外传来极为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东西在打斗,也不知屋外状况如何,总之,她的屋内还是被贼人潜入。
门开启的一瞬沈情毫不犹豫掷出银魄丝,力道之大,将门捅了个对穿,却没想对面来的竟是李道玄这厮。
惊愕之下她问出“怎么是你”这句话。
李道玄两指碾上银魄丝,将其从门中抽出,贴心的将其收好,递回她手中。
他身上还带着雨夜的凉意,沈情只着单薄的里衣,她被他周身陡然逼近的寒意冻得一个哆嗦。
李道玄眼尖发现她的小动作,抿了抿唇,催动内力经脉在游走,驱散寒意。
身上暖和了,少女这才舒展眉心,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李道玄一把将人抄起,重新放回床榻间,锁好门后自己也跟着和衣上床。
见他就这么和衣上床,沈情瞬间连方才之事都抛却脑后,嫌弃将他推远了些,“你怎么不脱衣服就上床?脏死了!”
李道玄呼出一口气,拉过她胡乱推搡的双手攥在怀里,复又俯身,将头埋在她颈窝。
“还记得红白煞吗?”
沈情立马不动了。
当然记得,自几个月前二妖就像是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二者尸身早已被毁,沈情不担心他们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只是他们的行踪迟迟没有消息,让沈情愈发焦灼,怀疑李道玄的阵法究竟有没有效用,那二妖是否会因过于虚弱而半路夭折。
她一直认为,以这种法子引出幕后之人是极为不靠谱的。
一来二妖太弱,随时有可能半路夭折在路上,等不到回去。
二来两妖肉身被毁,已然没有利用价值,寻常人都会选择抛弃无用之物。
联想到今夜突如其来的妖气,以及他莫名提起此事,沈情微微睁眼,目光灼灼道:“方才那是?”
岂李道玄摇摇头,“不是。”
“那你突然提这作甚?”
李道玄:“他们眼下确有藏匿东山寺,只是今夜寻来的并非红白煞,而是另有其妖。”
沈情细细回想,觉出几分不对劲,她道:“你师父不是很厉害吗?为何东山寺还能混进来如此多的妖物?”
李道玄:“师父并非日日都在,除却你我成婚前几日外,他云游至今未归。”
“况且,而今情况特殊。”
“也对。”几乎朝中一半皇室与官员都来了东山寺为皇帝祈福,人一多难免鱼龙混杂,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趁此机会想要借妖生事也说不定。
如今李朝的半壁栋梁几乎都在东山寺,哪怕随便折一个,都会叫本就摇摇欲坠的朝廷又动荡几分。
沈情道:“你不追出去反而在这贪暖,就不怕出事?”
李道玄笃定道:“不会。”
若那东西真想生事,就不会同今夜般遮遮掩掩,靠分身来行事。
沈情不太安分地扭了扭,李道玄环住她腰道:“睡觉,明天再说。”
原本半亮的烛火被他指尖内力挑灭,幽暗环境下,唯余淅淅沥沥的雨声格外清晰,好在雨势减小,不疾不徐的雨声反倒助眠。
沈情眼皮子渐渐沉重,睡意朦胧之际,她嘟囔了句:“明日我要和李毓睡,你不爱干净,衣服都不脱就上床了。”
李道玄在她怀里将这声音听得格外真切,他心头一堵,将她揽紧了些,“若是又有东西来,你叫我穿着寝衣和人打?”
她又呓语几声,便不说话了。
李道玄认命叹气,用被子将她裹紧,自己则隔着蛹一样的被子抱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他是被人捏脸闹醒的。
一睁眼,他就看见少女眼睛亮亮地盯着手腕上的银镯子,细白的腕子凑近了些,几乎要晃瞎了他的眼。
“这是什么?你给我戴的?”
李道玄喉结滚了滚,拉过她的手将人搂在怀中,沈情皱着脸,一手摁在他脸上,将自己抽离,想来还在介意自己和衣上床的事。
他也不再强求,果断起身套鞋,道:“上回你说想要一种能射出符纸的弓弩。”李道玄点了点她的腕子,“府中方士能力有限,只做了这个。”
手上这不及尾指粗细的素银镯子竟是个能射出符纸的暗器?
她两眼放光道:“怎么用,快教教我!”
李道玄猝然转身,与她脸对着脸。他靠近太过突然,沈情一时屏住了呼吸。
“想知道?”他眼含坏笑,指了指唇道,“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沈情暗道这人果真还受情蛊控制,竟是三句不离此事。
她冷哼一声推开他,像只傲娇的猫儿道:“我自己来,用不着你。”
话落,她抛下他,独自缩到角落摆弄镯子去了。
李道玄也不恼,提剑推门,天光乍泄,刺眼的日光激得沈情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关门!”
李道玄关了门,没一会儿,他突然又掀开另一边窗户探出个头。
这边窗户就连着床,他一掀开窗户。少女就不满道:“关上!我可不喜被人围观!”
李道玄眼中带着坏笑,他略微探入点身子,一把拉过她的手,沈情猝不及防与他撞了个满怀,接着唇齿间都是他的味道。
他的吻很轻,一触即离。
在沈情即将恼怒的前一瞬他极为快速松手,遁离了窗户。
“李阿蛮你个坏狗!”
少年心情似是极好,轻笑一声,顺手折下一片树叶在指尖把玩,离去前他道:“这是我自幼居住的地方,此院独属我一人,不会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打扰。”
“昨夜落了雨,屋内容易潮,需得开窗透气——”他足尖一点,门清熟路从一处矮墙翻了出去。
动作爽利,丝毫不拖泥带水,想来这类事从小没少干过。
这是应当算是沈情头一回接触她的第二个“家”,可惜她满脑子都是手中的镯子,无心再去闲逛。
好在她对于机关暗器极为熟悉,也没少玩弄,只听一声脆响,一块铁片被她拉了出来,附着两根有弹性的绳子,两根细绳中间留出的空隙恰好是一张符纸的大小。
沈情试了试,镯子一共只能装三张符,再多就会卡着。
虽然不多,但足够在关键时刻保命。
谁能想到,这极为细小的银镯竟能一口气射出三张符纸?
沈情突然想起那场梦,她摸了摸光洁细腻的手腕,细密钻心的疼痛如附骨之蛆,仿佛在往手腕里钻,她又摸了摸脑袋,头皮完好无损,沈情原本微扬的唇角陡然垂下。
究竟要绝望到什么境地,才能使一个极为爱惜自己的人不惜忍受极大的痛苦也要将异物藏于皮肉之下,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自保?
沈情想不到。
如今她尚未中蛊,暗藏威胁的沈灵也早已被她囚禁,她事先杜绝一切隐患,沈府安在,耶娘与翠芽健全,就连李毓也相安无事。
看着她过得那么幸福,想必害他灭门那幕后之人该不爽利了。
“001。”沈情道。
“宿主,我在。”001声音平静如初,仿佛昨夜急切唤她“主人”的声音好似错觉。
可沈情知道,那不是错觉。
001货真价实在唤她“主人”,从昨夜它那般急躁将她唤醒来看,至少它是真的关心她的安危。
她不禁思维涣散,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系统”这种东西的人只有自己,或许系统这种东西,从始至终都不存在呢?
她张了张嘴,竟不知从何处问起。
殊不知001此刻内心忐忑无比,它深知昨夜自己因过于急躁而导致露了马脚,可上一世正是在这个阶段,主人身体因为“他”才彻底垮掉的!
好不容易到了今日,即便知晓主人如今能自己解决,可它依旧后怕!
“001,你不是系统,对吧。”
001突然禁声,主人从来没说过,若有一天有人问起此事,它应当如何作答。
001的沉默加深了沈情的猜想。
如今有了头绪,沈情反而舒展了身体,倚在窗框处把玩细镯,眉目悠闲。
“前世太子为寻求那东西的下落而囚我,却被我逃了出来。如今回到东山寺,看见我不仅相安无事,还得了那东西,你说他会不会再次借机囚我?”
001再也绷不住,慌张道:“主人!你恢复记忆了?”
第118章
话一落,它骤然醒悟:不对,它又被骗了!
若真恢复记忆,主人对待她的李阿蛮绝对不会是这种态度。
它想破了脑袋,终于想到一种可怕的事实:它的主人,或许、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梦境里回忆。
它猜对了。
沈情笑眼盈盈道:“对,也不对,你以为我醒来后就不记得梦里的东西了,实则不然,我不仅记得,印象还格外深刻。”
她道:“我早就发现了,自重生以来我的记忆便出了差错,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
“你究竟是谁?为何唤我主人?”沈情问。
001不语,沈情继续逼道:“让我想想,我能用的驱邪的法子都在你身上用过了,似乎对你毫无影响,说明你并非邪祟精怪类。”
001大惊,沈情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用尽了驱逐它的法子,它却丝毫未曾察觉。
“能一直赖在我身上,又不惧符器,莫非,你是器灵?”
“与我紧密相连的器灵?”
“可我唯一结了契的东西只有琉璃心呀?”
器灵便是像秋仁那般开了智的东西。
譬如林元酒的剑,因生了灵智而化为人形;又譬如秋仁,李道玄的剑灵,喜好化作蛇的模样。
001是什么器灵?眼下她困惑的唯有这一点。
她没有本命剑,亦没有紧密相连的东西,除却在渭南县时被宋玉溪一口吞掉的琉璃心。
若没了实体,灵物不久便会消散,因此此刻沈情丝毫没有怀疑001是琉璃心生出的灵物。
她还在揣测001是个什么东西,001早已僵硬不已,再也不敢出声。
主人太聪明了,它想,或许不说话才是最好的选择。
见001始终不开口,沈情又问:“我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阻止我找回记忆?”
沈情脑中浮现一抹回忆。
少女额头紧蹙,冷汗直冒,困在梦魇里怎么也出不来,就在即将醒来的一刻,她听见系统说:“叮,开启保护模式。”
那一瞬间她的梦境消散大半,可她始终记着这么一幕:
一道道明亮的灯火于水中汇聚,划破黑暗,愈发璀璨,共同游向少年眼中。
有这么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正明亮而温柔地注视自己,耳畔传来赤诚而热烈的高呼:“沈幼安百岁无忧——”
她的心脏陡然刺痛,沈情刹那白了唇,她垂眼捂住心口,眼底却平静如波。若仔细看了,就能发现,沈情在思考。
001见状忍不住道:“别去想了,你会疼的。”
“你就是琉璃心。”沈情突然笃定道。
“……”
霎时,001整个“身体”都麻了。
除了此解,沈情实在想不出了。
唯有契约器灵可以藏于主人体内不被发觉,除了琉璃心,她再无别的本命契物。
于是又有一个奇怪的点出现了,琉璃心被宋玉溪吞了,连本体都没了,为何它还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它又怎么知道自己重生一事?为何它能赶在自己找回琉璃心之前就找到自己,并说出以后会发生的一切剧情?
种种现象都表明一种可能,它是随着她一齐重生的。
沈情与李道玄流落至渭南县时,宋玉溪曾说过:琉璃心内的小家伙在沉睡。
毫无疑问,这沉睡的“小家伙”自然是器灵。
001随她重生而来,在琉璃心滴血认主时压制住了原本的“它”,因此琉璃心内的“它”始终在沉睡,这也解释了为何自从滴血认主后,琉璃心却始终没有反应,如同死物。
要知上一世,琉璃心滴血认主的一瞬间便生了效,开始蕴养沈情。
001受指使而来,至于为何要让她攻略李道玄,她不得而知。
太多疑问在她脑海里炸开,这种失控感令沈情烦躁,她愈发迫切想要知道真相。
沈情又半是逼迫问了它许久,它都选择闭口不言。
于是想了想,沈情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对着脖子比划,似乎觉得不够,她又朝着心口比了比。
最终她找到合适的位置,沈情找了帕子将匕首仔仔细细擦个干净。
001看着沈情动作,若它有实体,恐怕此刻眼睛早已瞪得溜圆。
沈情道:“你不说,我自己去想罢。我早就知道了,只要我重伤受了刺激,就能找回一部分失去的记忆,这些记忆便是你也抹不去。”
001依旧不吭声。
它赌她不敢刺,主人可精着,只要自己一个不慎它就会落入主人的语言圈套,它已经被骗了无数次,绝不会再上当!
沈情撇撇嘴,毫不犹豫将匕首刺入胸膛,匕身尽数埋没。
001刹那发出尖锐爆鸣,声音刺得沈情脑袋生疼。
鲜血顺着寝衣晕染,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可随着疼痛的蔓延,她的意识却愈发清晰。
沈情疼得龇牙咧嘴,她忘了,光被匕首刺是不会立刻昏厥的。
001还在尖叫,沈情斥道:“闭嘴!”
尖叫声戛然而止。
001的声音染上哭腔,不再是冰冷的语调,就像是一块木头突然活了过来,有了真切的情感,“我不能说,主人,001真的不能说!”若说了,便算作它插手因果,一切都会白费的!
见它哭得真切,沈情莫名心软,不自觉放缓了音量:“你不能说,我便不问了。”
她又道:“我自己想办法找回记忆,总不影响什么罢?”
001止住抽噎,它没有插手主人的因果,一切都是主人自行抉择,主人这样做,应当、不影响?
“你叫什么名字?”
“系统001很高兴为您服务。”它几乎是循着本能答。
沈情脱力靠在墙上,喘了口气,又道:“真名,上一世我给你取的真名。”001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她随口起的。
“铃、铃……”
001这个名字早已根深蒂固,被它日日刻在脑中,以至于它在被问及本名时,脑中一片空白。
沈情道:“小铃铛?你叫的时候跟铃铛一样吵,我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罢?”
她极为了解自己。
001,不,应当是小铃铛。
陈旧的小名被她重复唤起,小铃铛有些晕乎乎,它再不是主人口中的“系统001”,而是主人的器灵,小铃铛。
一直以来被人赋予的身份又被人戳破,小铃铛心中又委屈又着急。
委屈的是主人认出它了,着急的是现在还太早了。
沈情眼皮子渐渐沉重,她腹部不知何时扩散一大片血渍,几乎浸透了苍白的寝衣。
榻中人倘若一枚精致的、了无生机的瓷人,小脸苍白,惹人怜惜。
李道玄推门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刺啦——”
木椅被他撞歪了去,他的身形几乎是跌跌撞撞,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了。
“沈情?”
“……”
“幼安?沈幼安!”
李道玄做梦也想不到,沈情会自己刺自己。
他以为在自己离去这段时间里,沈情遭遇歹人袭击,心中只剩满腔悲怆与悔恨,他悔自己为何要抛下她独自离去。
一切仿佛回到了失去阿娘的那一日,天地黯然销魂,心脏陡然缺失一角,凉雪呼呼啸穿堂而过。
他唇齿僵硬,发出“咯咯”响动,几乎是倾尽全力才学会如何呼吸,他不敢碰床上的人,只敢歪歪扭扭往返,如小儿蹒跚学步般跑着出去,摔了几跤也不知疼,他满脑子只有:找太医。
与之同时,他近乎执拗地想:以后他再也不能离开她一步。
她太脆弱了。
小铃铛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想到往后即将发生的事,它心中一阵不忍,也只是不忍。因为在它眼里,没有什么比主人更重要,没有。
感受到沈情生命体征暂时平稳,小铃铛逐渐安心下来。
它希望,主人永远不要记起他。 。
许是这回没有威胁生命的东西,也没有紧张刺激的危险,以至于沈情做的梦也平平无奇,淡淡的,一切都淡淡的。
“婉仪公主死有余辜!顾中丞那般高洁的郎君被她侮辱至此,依我看,她还是死得太轻松了!”
客栈大堂乌压压齐聚一群人,对着皇家评头论足。
堂外乌云密布,大雨倾盆,一群人被迫挤在客栈留宿,有手快的早已定好客房,回房休整,没钱的或手慢的只能留在大堂,等待雨停归家。
“嘘!你不要命了!敢公然议论皇族!”
“皇族?我呸!”他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这天下都乱成什么样了?妖魔横行,流民遍地,圣人连自己家事都管不好,老子都让儿子踩到头上了,还皇族!”
“有本事现在就派人来捉老子!”他愤愤道。
周围人起初噤声,可渐渐的,似被男子的话所打动,人们眼中逐渐染上埋怨,人群如临至沸点的水,开始咕噜噜冒泡。
“也不知这圣人怎么想的,这么久了还不出来,任由太子干政!”
若太子做的事造福百姓,自然人人称颂,可自打太子摄政起,干的事简直昏庸无比!
他先是令人掘了功臣沈将军和沈夫人的坟,将其挫骨扬灰,又大肆派遣东山寺与玄机阁的道长们找人。
至于找谁,自然是不久前消失的苍王殿下,好像还有个沈家孤女。
为此无人看管鬼城,鬼城封印破,数十年前被封印的邪祟一股脑涌出,天下大乱。
本该收妖除祟的道家之人却被大费周章派去寻人,导致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摇摇欲坠。
百姓日日都要提防着妖邪进犯,又要担忧连日不断的雨,生怕下一刻洪水就要淹到自家。
着实耗人心神。
如今皇家血脉仅剩太子与苍王,其余皇子公主也都歿的歿,死的死。
百姓甚至天真的期待,苍王能突然出现,阻止昏庸无能的太子,又或是久病卧榻的圣人能突然好起来,撑起局势。
众人杂七杂八聊了许久,兜兜转转话题又回到婉仪公主身上。
“只听公主横死府上,死状极为凄惨,可具体是怎么个死法?”
“啧,那可难说,据说婉仪公主被人发现时,双眼空荡荡,眼珠子不知是被捣了还是被挖了,模样可怕,身上也血肉模糊,特别是五指!”
他一顿,言语染上困惑,“唯独那五指齐齐血肉模糊,短了一截,仵作人验尸后得出的结果是——是她自己在地上抓的。”
众人唏嘘。
“皇室之事,岂容尔等胡乱嚼舌!”一道晕染薄怒的声音突兀响起。
第119章
众人噤声,不约而同朝一个方向看去。
说话的是个白衣男子,男子姿态笔直,通体气质不凡,身旁跟着个撑伞侍从。从男子气质来看,倒像是高门世家公子,唯一不足的是,他的眼部被白绫覆面,是个瞎子。
见来者是个瞎子,众人不以为然,撇撇嘴,“如今都什么世道了,一个死人还说不得。”
男子薄唇紧抿,欲要反驳,却被身旁侍者拉住。
主仆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男子总算平复,只是眉心依旧紧蹙,周身气质低迷。
侍从收了伞,扶着男子穿过大堂,来到二楼一处包间,进了门,这才发现包间内有一男一女。
青年身形立于窗前,目光透过窗牗直射大堂,少女似乎精力不济,正窝在贵妃塌上小憩。
白衣男子身旁侍从至始至终都未窥探过包间内一眼,将主子送到后他就退守在外面,防止生客来犯。
顾泽道:“殿下,别来无恙。”
窗前人影缓缓转身,一张格外出众的面容随之显现,许是奔波许久,致使他眼下青黑,面容略带疲色。
他道:“多谢顾中丞愿意相助。”
顾泽道:“殿下言重,唤我顾泽便是,我一介清白之身,何来中丞一说。”
“何况,此事也是婉仪心头未了之事。”
“阿姐已歿,待万事尘埃落定,顾中丞还是顾中丞。”
提及李毓,顾泽罕见沉默,良久,他道:“婉仪,是怎么——”声音戛然而止,他指尖略微发颤。
“我自会为阿姐报仇,顾中丞既对我阿姐无意,便不必淌这趟浑水。”
顾泽张了张嘴,却又如同被人遏住咽喉,一字也吐不出。
他从袖中摸出半个巴掌大的盒子,置于桌上,随即转身离去。
侍从见自家公子出来,问道:“公子,雨势渐大,可需要一间厢房暂且歇脚,待雨停了再走?”
“不必,回——”他顿了顿,“回公主府。”
顾泽道:“元之,外面都怎么在传我与婉仪之事?”
提及此事,名唤元之的侍从眉眼愤愤道:“传得可难听了,都说——”他闭了嘴,小心翼翼观察自家主子神色。
“继续说下去。”他语气强硬,不容拒绝道。
“都说,公主贪图美色,强行将公子您掳回公主府,还说、还说公子您被困后整日郁郁寡欢,厌恶公主至极……”
“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乱说,明明公子……”他不说了。
只见顾泽的覆眼的白布上逐渐晕开两团血雾,血雾逐渐扩大,几乎染红了整条白布。
元之慌了神,“公子,您的眼睛!”
“无碍。”他喉间似有异物哽咽,声音颤得不成样,“回家,再去看看她。”
李毓尸骨未寒,如今尸体被存在冰室,仵作人还在寻找她身死原因。
他喃喃道:“是我的错,我总该再……”
声音逐渐远去。
榻上女子睁眼。
李道玄摩挲盒子的指尖顿住,他大步迈向她,“幼安,是我吵着你了?”
沈情摇摇头,她根本没睡。
她只是觉得大堂人群闹哄哄,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聒噪不已,这才在榻上闭眼小憩,只是她怎么也睡不着。
望着李道玄手中的鎏金银盒,她道:“如今太子都执政了,这东西还能有什么用?”
李道玄揉揉她脑袋,“留着,日后才好有个理由讨伐太子。”
这东西原本在三皇子身上,可三皇子于华州治理水患时不慎染上疫病,于不久前撒手人寰,几经周转,鎏金银盒从婉仪手中来到顾泽手中,又最终落到了李道玄手中。
这是高家举族覆灭换来的东西,只为平十多年前高家的冤。
沈情道:“婉仪公主怎么死的?”
李道玄呼吸顿住,他错愕道:“什么?”
“我说婉仪公主怎么死的。”楼下沸沸扬扬的喧闹不止,最多的都是在探讨前几日婉仪的死因,沈情也听了一半。
她颇为好奇,便问了出来。
只是随口一问,对面人却像是受到重大打击,霎时红了双目,喉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幼安,别同我开玩笑,我——”
沈情却一脸正色道:“我没有同你开玩笑,我只是好奇婉仪怎么突然死了。”她坐起身捧住李道玄的脸,仔细瞧了瞧,却发现他的失态做不得假,沈情不禁被他带得有些慌神,“你、你怎么了?”
李道玄仔仔细细观摩着幼安神色,她脸上有疑惑、不解、好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前几日死去之人并非她的莫逆之交,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后退一步,脑中闪过数道念头,最终他自欺欺人道:她只是过于伤心,所以暂时失忆,忘掉了李毓。
很快就能好了。
很快就能好……
沈情不知他内心早已沸腾不止,在脑中一阵恍惚后,终于清醒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李道玄伸手想拉她的手,沈情蹙眉甩开,用更加警惕地神色看着他:“殿下,你我二人只是合作关系,这般动手动脚,很难不叫我怀疑你别有用心!”
沈情心想:眼前人好似骤然变了个样,身体陡然抽条不少,本就精致的面容长开了,更加吸引人了。
他眼眶骤然红了,还想要靠近。
沈情像是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殿下这是哭了?堂堂苍王竟会有一日跟个三岁孩童一样哭鼻子,传出去定叫人笑掉大牙!”
她渐渐笑不出来了。
他真的哭了。
沈情最见不得他哭,不知为何。她抿唇后退几步,努力压下心头怪异,打量着周围陌生景致,她这才觉悟,周围东西都变了,她犹记得二人才商量好打配合,要捉、要捉……
捉什么?她的脑中像被硬块堵塞,怎么也想不通。
不知不觉间,她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
李道玄呆呆站在原地,一记手刀劈下,她不动了,只是紧蹙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
他替她抚平眉心,慌张地想:
他的幼安,好像生病了。 。
沈情口鼻像是被灌了铅水,呼吸间都是腥锈味,她的鼻子与喉咙被这干燥刺鼻的气味激得生疼。
实在太臭了,少女蓦然起身,腹部还未好全的伤口被牵连,惹得她龇牙咧嘴地捂住肚子。
沈情不禁后悔,她对自己下手貌似重了些。
有点点鹅绒小雪飘落,覆在眼睫,沈情眨眨眼,鹅绒小雪伪装成晶莹泪滴顺着眼角滑落。
冰凉的触感惹得沈情眼皮子颤了颤,她抬眼望天,不知何时,接连不断的愁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洋洋洒洒飘落而下的鹅绒雪。
如今她躺在一片空旷地,身旁空无一人,身下是冷冰冰的地砖。哪怕处于寒冬腊月的环境,她也并不感到冷,因为身下被人铺了一层厚厚的大氅,她的怀里还被塞了一个汤婆子,扭头一看,秋仁剑就在她身侧。
秋仁钻出剑身,盘在地上,蛇瞳一张一翕,冷冷扫过周遭一切事物,脊梁绷得笔直,这是一个随时能够开展攻击的姿势。
如今孤身一人,凉风习习,她的心却奇异般的被填得满满当当,热乎乎的。
雪又下得大了些。
沈情扫落头顶和肩头的雪,她撑着身子要站起来,手却触及一个凉凉的物体。
她拿起一看,是一把青伞。
那人似乎料到了一切,体贴的将一切能用到的东西准备好。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沈情撑开青伞,捂着还在犯疼的伤口,秋仁见她转醒,如针眼般的蛇瞳陡然阔得圆溜溜,它立刻叼着一团裹着东西的布爬到沈情脚下。
她打开布一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鹅黄大氅,大氅领口围着一圈绒绒细毛,披在身上暖和极了。
沈情将脸埋在领口,深吸一口气,一缕微不可查的草木清香涌入鼻尖,惹得她眼睫微颤。
左右也不冷,沈情干脆扔了手中累赘的汤婆子,抱起秋仁剑就往外走,秋仁当即缩小身子盘在她肩头,蛇信子嘶嘶作响。
沈情看着地上逐渐凝积的雪,心尖逐渐染上怪异,她口中念叨:“小铃铛,我睡了多久?”
小铃铛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一个多月,主人,如今已是十二月末。”
哐当!
沈情霎时被这则信息砸得头晕眼花。
她下手时已经估量过,这一刀下去,再不济自己也只会昏迷个七八日,怎会昏迷如此之久?
一觉醒来快到岁末,连周围环境也是陌生的,沈情晕乎乎道:“这是怎么回事?李道玄呢?我不是在东山寺么?”
小铃铛说:“主人,你现在就在东山寺,只不过在昏迷之时被大妖抽走了一缕魂,你的李阿蛮为了给你招魂,追随大妖去了。”
“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我说不清,主人你自己去看吧。”小铃铛有些虚弱,暂时闭口不言。
沈情倒吸一口凉气,她唇色焉白,脸颊却泛着病态红晕。
难怪这么久了伤口还没好,被抽走一魂的人是极为脆弱,不宜操心与剧烈活动,因此李道玄选择将她留在原地,独自追着大妖走了。
她还欲往前走,却被秋仁叼着领口往后拉,它焦急地吐着蛇信,似乎是在阻止她往前。
沈情回头,身后景致不变,可方才丢下的汤婆子已然消失不见,可见此处有阵法埋伏。
她不再往前走了。
沈情小心翼翼感受腹部伤口,发现伤势已恢复大半,只是不能同方才醒来那般动作幅度过大,否则伤口容易裂开。
第120章
她驻足扫视了一圈,周围空荡荡,除了一望无垠的平地什么也没有。
这里是……东山寺?
她心中疑窦丛生——她分明记得东山寺为显幽静,局促在山林里,殿宇鳞次栉比,哪有这般一眼望不到边的开阔空地?
抬眼四望,天高地阔得有些诡异,连风都带着股滞涩的黏腻。
鼻尖萦绕的怪味越来越浓,起初像沟渠里沤烂的菜叶,混着些铁锈般的腥气,此刻却愈发清晰——是皮肉腐烂到极致,筋骨都泡得发绵、化出脓水的味道,仿佛脚下这片看似平整的土地,其实是无数腐尸层层堆叠,被某种力量碾成了污泥。
“小铃铛?”
“……”
小铃铛突然没动静了,这是头一回她唤它它却不应。
沈情又唤了几声,小铃铛依旧没有动静,她便放弃了叫它的念头。
她将大氅裹紧了些,将寒意隔绝,望着越下越大的雪,她想,她浑身上下就只有这些东西,没有火根本御不了寒。她不能坐以待毙等李道玄来找自己,她必须在身体失温前想办法出去。
秋仁似察觉她的忧虑,收起蛇信子,鼻尖往她小脸上轻蹭,带有安抚意味。 。
“嘀嗒、嘀嗒——”
潮湿幽暗的环境里,不断有水珠子汇聚于石壁上,待水珠子凝到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后,陡然顺着石峰滴落。
“嘀嗒、啪嗒——”
井然有序的水滴声蓦然被横插进来的重物落地声打破。
少年手持木剑利落穿透人形物体的躯干,剑体连接的地方“滋滋”冒出白烟,这东西没了动静,被他一脚踹开。
他不知走了多久,杀了多少小妖,身后是成山堆积的尸体,前方不断有小妖闻到动静张牙舞爪着扑来。
李道玄屈指抹去唇角鲜血,睨了眼黑影幢幢的路,眸色坚定地往前迈去。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一时之间,他身上的煞气竟有隐隐盖过祟物之势。
李道玄始终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死死抱着一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灯内烛火暧暧,灼得琉璃盏滚烫无比,他的掌心被烫得通红,饶是如此,他也不肯松手。
见他如此执拗,暗处的东西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如放下它罢?怀里始终抱着个累赘,你不疼么,不累么?”
“放下罢,只要放下它,你就能施展全部实力,很快就能出去了,不然,你只能葬身于这些小家伙的利齿下。”
这些小家伙便是源源不断袭击李道玄的祟物。
它们长着人身鼠头,五爪锋利,豆子眼散发着幽幽绿光,满眼都是李道玄怀着的那盏灯,仿佛灯内有什么致命吸引着它们的东西。
李道玄神色幽暗,周身杀意暴涨,“一个缩头畏尾的夜磨子精,也敢觊觎本王的东西。”
所谓蛇打七寸,李道玄一针见血,直戳它心底最深之痛,它大喝道:“爷爷我才不是那夜磨子!”
李道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暗处那道若隐若现的黑影,眯眼道:“有趣,夜磨子不是夜磨子,那是什么?”
它恼怒道:“爷爷当然是鼠仙,普通人见了我恨不得磕头烧香,将我高高供奉。岂是你口中那低劣的夜磨子精!”
暗处黑影情绪波动极大,连带周身空气也泛了水波般的涟漪。
正是此刻!
李道玄指尖内力骤然凝聚成锐利气芒打出,“本王的东西,从来由不得宵小染指。既敢露头,便别想再缩回去!”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掠出,带起的劲风卷起地上尘土,竟在半空凝成一道旋转的气墙。
那黑影似是被这股威压震慑,发出一声尖细的嘶鸣,它猛地从石洞后窜出,化作一道灰影想遁入地底。
“晚了!”李道玄冷哼一声,手腕翻转,木剑带起的气芒如箭破空,精准钉向那东西后腰——正是其妖力最薄弱之处。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灰影重重摔落在地,现出身形:通体覆着油滑的黑鳞,长着三只绿豆般的小眼,此刻正痛苦地扭曲着。
竟是个变了异的夜磨子。
却见李道玄缓步走近,靴底碾过它挣扎的爪子,“觊觎自己承受不起的东西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斤两。”
夜磨子精瞪直了三只绿豆眼,不甘、贪婪、怨毒在眼中交织。
“极阴之体,极阴之魂……就差、一步——”
“化形……”
它此生最大心愿,便是褪去这副人人唾弃的躯壳,成功化形,哪怕化作别的模样它也愿意,独独不要这夜磨子的外形。
无论它是好是坏,只要敢出现在光亮处,人人都对它尖叫打骂,恨不得用世间最恶毒的话去咒骂它。
它好不容易化形一半,哪怕什么坏事也没做,照样被道家之人喊杀喊打,他也被迫关在这黑不见底的地方数年。
不为别的,只因它是夜磨子。
偏偏它最喜爱光。
好不容易被它找到出口,又遇上了天生蕴养妖物的极阴之体。为了不伤人性命,它甚至只取了她一缕少的不能再少的魂走,可偏偏,这点希望也被眼前这少年给夺走!
它不甘心!
于是见原本逐渐暗淡下去的绿豆眼骤然发出红光,它身子如极速飞驰的箭,张开血盆大口,追着不远处暂且松懈的人狠狠咬去。
饶是李道玄反应再快,也不慎被它锋利的锯齿刮到手背。
先前一幕好像只是它生命枯竭前的回光返照,如愿让眼前人见了血,它身子重重摔倒在地,彻底不动了。
原本密密麻麻的黑影在它迎接死亡的一瞬间通通倒地,身形不断缩小,不久,地上便密密麻麻倒了一片夜磨子。
手背受的伤此刻不断冒出黑烟,妖毒正顺着皮肉往经脉里钻,李道玄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指尖的内力骤然滞涩。
李道玄在身上探了探,只摸出最后一张黄符。
怀中琉璃盏的烛光忽明忽暗地瑟缩着,就快要化作一缕青烟,李道玄毫不犹豫将黄符卷作一团,丢进琉璃盏内。
琉璃盏内的火焰瞬间烧得旺盛。
黄符似有奇用,哪怕符身燃尽,琉璃盏内的火焰都不曾暗淡半分,烧得依旧旺。
李道玄身形颤了颤,旋即扶墙猛吐了口血,他不再耽误,趁着琉璃盏内火焰不灭之际迈步向前,身形逐渐没入黑暗。
极阴之魂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他刚走了没几步,眼前蓦然被一抹艳红挡住。
女孩清脆而阴鸷的笑声回荡,她勾起鲜红的唇角,睁大眼笑道:“找到你了。”
如枯槁般苍白的指节盘上女孩肩头,一双细眼从后探出,“许久不见了,小殿下。”
李道玄眼中毫无意外,扯唇讽道:“本王道东山寺内寻不到你二妖身影,原来是躲到了夜磨子洞里。”
“怎么?不做苦命鸳鸯,要做夜磨子夫妻?”
喜丧妖尖利的笑声突然顿住,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枯手也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她却像是毫无所觉,依旧歪着头,鲜红的唇角咧得更大:“苦命鸳鸯?殿下真是会说笑。”
喜丧妖抬手抚上自己苍白的脸颊,指尖划过眼角,“我们啊,是天生一对的恶鬼。”
红唇一字一句吐道:“来、取、你、命、的、恶、鬼。”
“恶鬼?”李道玄嗤笑一声,“前几日在东山寺装神弄鬼,诱骗香客献祭精血,如今躲进这污秽之地与夜磨子为伍,倒真是越活越出息了。”
三句不离夜磨子,真是不讨喜啊……
喜丧妖身后探出的细眼微微眯起,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殿下何必明知故问。你将我二人弄得狼狈至此,不躲远点,难道等着被你挫骨扬灰?”
“长风啊,你忘了上次他是怎么将我们逼得那样狼狈么,少与他废话,莫又被他分了心,趁他中妖毒,赶快夺去他怀里的灯!”
“哦?”李道玄挑眉,故意晃了晃衣襟,“原来你们也想要这个。”他脚下微动,靴底碾过地上夜磨子的残骸,“那就,自己过来拿。”
他身姿挺拔,站得笔直,丝毫没有重伤的模样,如此胜券在握的模样,反倒叫二妖心头一凛。
喜丧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鲜红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眼底阴鸷翻涌,她道:“装模作样!方才被夜磨子一口咬下去,此刻怕是已经妖毒蚀骨,已至强弩之末,偏要撑着这副架子唬人?”
喜丧妖死死盯着李道玄的手背——那里虽被袍角遮住,却隐约透出青黑的痕迹。
她枯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黏腻的恶意:“你倒是硬气。再过片刻,你的心脉就要被妖毒吞噬干净,到时候别说握剑,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是吗?”李道玄抬手扯掉护臂,露出爬满黑纹的手臂,眼神却愈发锐利,“那你们更该抓紧时间动手。毕竟,等本王处理完这点小麻烦,你们可就没机会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反手一掌拍在自己心口,猛地喷出一口血雾。
血雾落在伤口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手臂黑纹竟诡异地褪去几分。喜丧妖与白水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他竟不惜用精血将妖毒逼出体内?
不对!
喜丧妖陡然醒悟。
“别被他骗了!”她尖声喊道,身形已如鬼魅般飘出,十指化作尖利的红爪,直取李道玄面门,“他在拖延时间!”
白水煞亦同时发难,枯爪带起一阵腥风,攻向李道玄受伤的左臂。两道妖气一左一右,封死了所有退路,洞穴里的阴风骤然呼啸,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嘶吼助威。
李道玄却不退反进,借着喷血后的一瞬清明,脚尖勾起先前掉落在地的木剑,内力注入,剑身泛着幽幽白芒,映出他冷冽的眉眼。
木剑在手中挽出一道剑花,他抱着琉璃盏身形一闪,“区区蝼蚁,本王就算带伤,收拾你们也绰绰有余!”
话音未落,喜丧妖突然尖啸一声,周身腾起乌黑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人脸。
李道玄提剑身形一滞,眼尖的她立刻发现,“他果然是在拖延时间,他已经快撑不住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