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停下动作,收回手。沈情一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解了自己的穴。
沈情自知理亏,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眼神左右飘忽。
李道玄说:“我出去应酬,你若不想随我出去,大可先净面睡觉,屋内无旁人,也无人敢进来打扰你。”
他顺手将撒满了瓜果的衾被撤下,换了套新的。
做完这一切,他正欲推门而出。
沈情下意识抓住他袖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道玄身形一顿,侧头道:“你希望我回来?”
沈情心里急,便口不择言道:“当然!”
李道玄回过头,不知是何神色,只听他道:“我尽量快些。”
人走后,沈情立马褪去身上沉沉的婚服,换上雪白的寝裙,心中忐忑不安,她走到门口道:“翠芽,翠芽?”
过了好一会儿,翠芽才悄悄打开窗户,探进脑袋道:“娘子,娘子!这儿!”
沈情立马猫着身子凑过去,“那东西被她们送哪儿去了?”
翠芽道:“娘子!奴婢注意着呢,肉还没有送出去,她们将那几盘肉放在矮几上的,就在屏风后,您瞧瞧!”
沈情闻言绕到屏风后,果真见几盘肉整整齐齐放在矮几上,她端过豚肉凑到窗前问:“你仔细看看,是哪块?”
翠芽盯着那四块肉,忽然蹙眉。
沈情呼吸一滞,“你不会忘了吧?”
翠芽道:“应该没有,容我想想。”
“我知道了!是这块!”她指了指纯瘦的那块肉。
“奴婢记得京中鲜少有人爱吃肥腻的肉,所以选了块纯瘦的肉。”
其余三块豚肉肥瘦相间,翠芽为了方便记特地选了最瘦的那块。
沈情看了又看那块肉,夸道:“好翠芽,今晚你做得很好!”
翠芽道:“只要娘子好翠芽就好!”她余光无意一扫,忙缩回脑袋,“苍王回来了!娘子快回去!奴婢先走了!”她一把阖上窗户,一溜烟跑没影了。
沈情一惊,这才过去多久?一刻钟都不到罢?!暇余,沈情立马将豚肉放回原位,假装在忙。
李道玄提前遣散宾客,一进门,就见床上空空如也。
屋外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屋内此刻烛火通明,他走进屋子,阖上门,悠悠暖光离近了些,映在他眼底,熠熠生辉。
李道玄循着烛光探去,屏风上映着一道倩影,影子主人偶尔抬头,似在思索。
他喉头滚了滚,压下内心悸动,循着影子绕到屏风后,就看见正提箸吃肉的人。
少女着一身雪白的寝裙,盘腿坐在榻上,榻上矮几里放着一盘双陆,另外列着三盘肉,她似乎饿了,又夹了一筷子鱼肉吃。
渐渐的,他舍不得移开眼。
鲜少见她此刻安静的模样,就像猫儿收了利爪,窝在自认为舒服的地方,舒服地打着呼。
她正跟自己打双陆,乌黑的发柔顺的披在脑后,满屋子摇曳的烛火像是为她镀了层朦胧的纱,她那透亮白皙的肌肤此刻柔得惊人。
一个姿势坐累了,她换了条腿盘,动作时不经意露出脚背,那一抹白几乎要晃瞎他的眼,他此刻有些头晕目眩。
他朝她的方向走去,从她手中抽过双陆棋。
少女似乎此刻才发觉屋内多了个人,诧异抬眼,道:“你回来的这般快?!”
她唇畔挂着一粒肉沫,李道玄伸手,温热的指腹擦过她唇中,将肉沫抹去。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敏感的唇,激起一阵微弱的痒意,沈情一个激灵缩了缩脑袋。
李道玄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心中自嘲一声,扯开袍角坐上塌,“一个人打多无趣,我和你打。”
“哦。”沈情啃着指尖,唇中仿佛还有他指腹的温热。鼻尖又传来熟悉的草木香,她渐渐忘却刚才的小插曲,心中疑惑:这厮到底擦了什么香?怎么会那么香。
李道玄开始摇骰子,泠泠脆脆的响动唤回她的思绪,随着骰子掷出,沈情也跟着凝神专注,望着新鲜出炉的点数,一个想法渐渐在脑中成型。
沈情顿作眉开眼笑道:“老规矩,赢了答应我一件事!”
李道玄问:“不带你去除妖了?”
沈情好一会儿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
二人这一世第一次打双陆,沈情赢了。当时她不知相繇是被自己染了琉璃心的血吸引而来,只当是自己动用禁术重生,导致身上气运发生改变从而招惹妖邪。
沈情以为要靠做好事抵消副作用,所以她提了个“带她除妖”的要求,除妖不就是造福百姓嘛,也算做好事。
这件事后来因为红白煞二妖耽搁了,等至渭南县时宋玉溪又告诉了她真相,替她消了副作用,自然就不用随他去除妖。
沈情嘟囔道:“人心随时会变的,这几个月来你见我身上伤哪次好全过,我连自己都自顾不暇,还除什么妖邪。”
李道玄见状,冷笑一声讽道:“知道自顾不暇还整那么多幺蛾子,明知我有能力还要替我挡箭,依我看,这些伤都是你自找的!”
沈情心道:可不是嘛!本来就是她“自找的”,还是特意找的。
可她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于是她嘴角下扬,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一副被伤透了的模样。
“我当时心急,没想那么多。谁知好不容易做回好人,还要被你骂。你真不是人。”
李道玄气极反笑,“是,我不是人。我是狗。”说到这,他一挑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沈情脑袋短暂地滞空几息,这才醒悟他正拐着弯打趣自己!
他是狗,她是他的新婚妻子,那她岂不也是狗!
沈情怒道:“好你个李阿蛮,你有种愿赌服输!别到时候接受惩罚的时候哭爹喊娘!”
李道玄勾唇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望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沈情暗哼道:你上辈子就没赢过我一回,等着被打脸吧!
二人你一步我一步走着,沈情专心致志盯着棋盘,认真极了,为此没注意到李道玄频频投过来的视线。
到最后几步时,他道:“以后别做类似挡箭傻事了,有我在,断不会叫你受一丝伤害。”
沈情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李道玄一眼就知她没认真听,忍了忍,干脆继续琢磨双陆。
一局落幕,“我赢了!”沈情兴奋道。
李道玄只是盯了双陆片刻,摊开手无奈道:“嗯,你又赢了。我认输。”
沈情像是只偷腥成功的猫,眯着眼愉悦极了,她道:“闭眼,张嘴。”
李道玄顿生了警惕,定定望着她道:“作甚?”
沈情道:“愿赌服输,不该问的别多问。”
李道玄迟疑片刻,最终选择信她一回,伸手盖住双眼,只露出精致的下颌与挺立的鼻尖。
沈情也不管这玉箸是不是自己用过的,夹了块瘦肉就要送到他嘴巴,突然,她一顿,脑中莫名想起二人到“同吃肉”时,他只看了眼豚肉就叫人将其撤下去。
心下难免猜疑他是不是讨厌吃豚肉。
沈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她立马换了块肥瘦相间的豚肉,绕过矮几来到他身侧,诱哄道:“张嘴。”
他薄薄的唇迟疑片刻,最终张开一小缝。
因处于黑暗,他的喉头正不安的上下滚动,此情此景莫名有些涩气,远远望去,这对新婚夫妻好似正在做些什么闺房之趣。
沈情望着他嫣红的唇,勉力压下心中怪异,将玉箸凑近,道:“张大些。”
唇缝又开大了些。
还是不够。
他的唇只有那点大,豚肉足足有小半个沈情的拳头大,于是她食指点上他的下唇,往下掰了掰。
此举倘若触及什么奇怪的开关,他浑身猛地一颤,滚烫的大手一把钳制住她的腕子,胸膛起伏不定,喉头猛烈滚动。
沈情也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眼看他就要移开覆盖在眼上的那只手,她当即将肉塞进他口中——卡住了。
他颤得更厉害,也更激动,拽过沈情手腕狠狠一扯,沈情重心不稳,扑进他怀中。
李道玄死死攥着她的手,睁着眼,眼中刹那间遍布血丝,他周身蓦地腾升戾气,掏出帕子吐了肉,问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沈情被他眼中狠戾的神色吓了一跳,急忙辩解道:“我没下毒!我只是给你吃块肉,至于反应这么大么?!”
李道玄:“肉?豚肉?!”
沈情来了气,“你自己没长眼睛!不知道看啊!”
李道玄拿起包裹在帕子里的东西一看,一块沾满唾液的、肥瘦相间的豚肉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脸色蓦地一白,随即又是青紫交加,额间甚至迸出可怕的青筋。
沈情见他此番失态的模样,又惊又怒之余还有庆幸。
幸亏她多留了个心眼,不然恐怕今晚的计划要全盘皆输。不过也差不多了。
只见李道玄依旧单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将另一只手上的帕子往窗外一扔。
那可怜的豚肉顷刻穿破脆弱的窗户纸,孤零零地躺在外面。
李道玄喘着气,不断用手背拭嘴。
沈情见状怒道:“就喂你吃块肉,你至于吗?!我又没有下毒,你有必要嫌弃成这样!”
李道玄擦完嘴,冷冷盯她一眼。
沈情被他只一眼看得又急又怒,她要离去,却被他死死抓着腕子,整个人像是依偎在他怀中。
第102章
他的力气虽大,可并没有捏痛她。
沈情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他当真是不喜欢豚肉,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
她摸着早已空空的心口,心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迟早会被他发现琉璃心已经没了。
如此想着,沈情干脆心一横,咬咬牙,佯装愤怒的模样从袖中摸出一道定身符,“啪”地一声贴到他背上。
李道玄瞬间动弹不得。
沈情提高音量道:“愿赌服输,不能耍赖!”她单手捂住他的眼,另一只手夹了肉就往他嘴里塞,奈何他牙口死死紧闭,不肯松懈一丝。
越是如此沈情越是心急,她干脆将他推倒,一膝横在他腹部,捏着他嘴道:“你吃不吃!”
李道玄似是气急,不愿再看她,索性闭了眼,提功运气,准备冲破定身符。
沈情窥破他的用意,紧张得直冒冷汗。
知晓他惧痒,沈情突然灵机一动,掌心缩到他颈间挠痒,果真如她所想,这厮立马睁眼,目光沉沉,一张俊脸却憋得通红。
沈情试探性将肉往他嘴里怼了怼,他依旧不松口。
急死人了!
他内力雄浑,自己这定身符恐困不了他多久,千钧一发之际,沈情心念一动,回想起上辈子自己死前将心头血渡给他的方法。
她手中当即转了个向,将肉给自己吃了。
沈情假意不再戏弄他,冷哼一声。
待如愿见李道玄身体放松之际,她猛地伸手往他腹间一拧,李道玄立马沉声闷哼。就是现在!
她揪住他衣领,倾身下压,牙齿蛮横地撞上他唇畔,二者牙关相撞,痛得沈情一激灵。
沈情眼一抬,却见他呆呆睁着眼,仿佛没从这一插曲中回过神。她忙将豚肉渡到他口中,单手抚上他喉结,等察觉到手下喉结滚动几番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沈情心中叹口气,虽然过程坎坷,但总算成了。
她撑着他肩头就要起身。突然,一双滚烫的大掌环过她的腰肢,将她狠狠往下一摁,二人仅一拳的距离瞬间消失,两具躯体亲密相贴。
沈情后知后觉开始挣扎,却被他抱着腰翻了个面,沈情瞬间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过来。
混乱间,他的幞头被沈情胡乱挥舞的手打落,乌黑浓密的发丝刹那跌落而下,覆住她的面。
只能依稀窥见他在暗色中亮得惊人的双眸,眸中愠怒几乎要灼伤她的眼。
沈情皱眉闭眼,旋即又猝然睁眼,抵着他双肩的手无意识揪紧。
鼻尖传来的温热气息是如此真实,他竟死死抱着她往下压,又凑头去寻她的唇!
他吻得毫无章法,只凭本能与她鼻尖相贴,沈情见状挣扎得更起劲,将头往一边扭去,正是这一扭头,唇角恰恰与他擦过,李道玄像是寻到了章法,掰过她脑袋,用力吻下去。
他似是头一回接吻,吻得乱七八糟,只知一味的贴着她的唇蹭,动作生涩而急切。
沈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瞪大了双眼,回过神后,拼命挣扎起来,可他的手臂好似铁箍一般,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自己主动亲上去和被迫亲上去还是有差异的,沈情满心羞愤,一咬牙,心下发了狠,张嘴就咬向他的唇角。
李道玄却仿若未觉,眉都未曾皱一下,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平静的目光中藏着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沈情咬够了,缓缓松了口,她的唇畔此刻已然嫣红,血浸染出的红唇比最艳丽的口脂还要夺目几分。她的眼尾也被激出一抹霞晕,这份殊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更加惊心动魄。
李道玄见做了好几个吞咽动作,却还要状讽道:“会咬人的兔子。”
沈情冷哼一声,“总比只知胡乱舔人的狗好。”
李道玄闻言,眼中一暗,他撑坐起身,单手捞过她的腰将人往上一提,把她抱在怀中,面贴着面。
沈情以为他又要来,抵着他臂膀骂道:“我说错了吗?!你亲得我一点都不舒服!只知道乱蹭,还压得我难受,喘不过气。这不是狗是什么,”她轻嗤一声,骂道,“还是一条坏狗。”
“那你说,怎么接吻才舒服?”低哑的嗓音颇有几分循循引诱的意味。
沈情一噎,她道:“反正和你就是难受,你连别人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
李道玄冷笑一声,“哦,这么说来你还和别人亲过。”他将她抱到大腿上坐着,二人如同无比亲密的年少夫妻,耳鬓厮磨。沈情被这诡异姿势惊得头皮发麻,总算知道怕了,她推了推他肩膀道:“我不玩了,我认输!放我下去!”
“不如说说看,你还和谁亲过?”他对沈情的话罔若未闻,单手提起茶盏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她。
他仔仔细细将口中里里外外都漱了一遍,直至确认那令人作呕的味道消失不见,这才将茶水吐进唾盂,接着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灌下肚,他强压下反胃,随手将茶杯往矮几上一掷。
期间沈情一直不放弃挣扎,奈何他膂力着实惊人,只一只手就能牢牢束住她,沈情道:“松开!”
李道玄将另一盏茶递给她,“漱口。”
沈情道:“我饿了,我还没吃饱,要漱口也不是现在漱。”
“我不介意亲自喂你。”
沈情瞬间回想起今日行合卺礼时无法自控的场景,她后背顿时发麻,为避免再被人点穴,沈情反手夺过茶杯道:“用不着,我自己来!”
她三下五除二漱了口,望着地上的唾盂,忽然心念一动,她指了指鼓鼓的腮帮子,又指了指地上,示意他松手。
李道玄眼中闪过淡淡笑意,松了手。
束缚陡然松开,沈情还有一丝不真实感,她假意镇定,小心翼翼绕过他,来到木榻边缘,待吐了茶水,她小腿肚瞬间发力,遽然朝榻下冲去。
然而有人比她反应更快,在她刚伸出一条腿的时候,小腿肚就被人捏住,手主人拽着她的腿往回拉,沈情整个身子都随着小腿的动作往回旋。
沈情大惊回头,“你要干嘛!”一掌就要拍到他脸上,半道被李道玄抓住手腕截止,他单臂环着她,徐徐摘了她拇指上的环戒。
“你要做什么?!”
李道玄将人重新固定在怀中,望着挣扎的人,道:“你还没回答我,你还和谁亲过?”
沈情气极反笑,便口不择言道:“很多,怎么,你要一个一个去问?”
李道玄揽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只觉掌心触感异常的软,她整个人从骨子里都透着微漾生香的甜,令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体内蛊虫作祟,还是心底隐秘的情感作祟。
他道:“不重要了,以后你只能给我亲。”说罢,俯身压下。
沈情到嘴边的话通通消失,被迫仰头承受着他汹涌的情潮。
过了片刻,他松了口,二人额头抵着额头,听他哑声问:“舒服吗?”
沈情低低喘着粗气,唇畔被他吮得嫣红,她还要恶狠狠骂道:“坏狗!”
“那就是不满意了。”他又贴上来。
沈情紧紧闭眼,腿瞬间软了,被迫倚靠着他。
“坏狗”又松了口,眼尾发红,乌黑的长发与她发尾相抵、交织,他眨眼,长长的眼睫轻扫过她脸颊,“舒服吗?”
“坏唔——”
“舒服吗?”他托着她后脑,指腹悠悠擦过她下唇。
“不!”
他又压下。
“……”
喜烛烧得愈发旺盛,炽烈的烛火将二人交缠的影子打在屏风上。
他身上涌出来的草木香愈发浓郁,渐渐的,将沈情覆盖,笼罩。
沈情好似醉倒在这馥郁的草木香中,手中的挣扎逐渐缩小,不再抗拒,李道玄有所察觉,心中闪过窃喜,动作愈发轻柔,一时间,双方耳畔只余对方鼓跳如雷的心跳声。
李道玄亲着亲着,渐渐摸到了窍门,唇舌舔开了她的牙关,贪婪地掠取她口中香甜。
吻到一半,他忽然抽身离去,沈情唇舌一凉,双手还勾着他脖子,眼中闪过几分迷茫。
李道玄低声诱导道:“呼吸。”
沈情下意识吸了几口气,紧接着他又吻了过来。
李道玄浑身紧绷,不断在她口中探索着,掌心始终规规矩矩搭在她腰间,只是呼吸明显粗重了些。
中途又让她换了几口气,沈情也尝出了几分滋味,无意识勾住他脖子凑上去,得到的是他更为猛烈的回应。
沈情唇角被蹭得发麻,她蹙眉,无意识呢喃一声。
这一声犹如触及某处禁忌,李道玄立马僵住身形,复又陡然一把推开她,颇为凌乱地坐着。
这一下直将沈情推醒了,她脑中涌现二人方才失态的模样,不敢置信瞪大了眼,又是捂嘴又是后退。
李道玄始终懒懒散散屈腿坐着,眼眸低垂,摇曳的长烛在他眼底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沈情伸手扇了他一掌,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内。
“你混蛋!”
李道玄摸了摸被她打过的侧脸,舌尖抵了抵腮帮子,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沈情又羞又怒,“你什么意思?要走也是你走!”
李道玄:“我才十九,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方才我们又做了亲密之事,我想换作任何人都无法做到心悦之人在怀中还能无动于衷罢。”
他抬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直勾勾的情欲,他勾唇道:“除非,你打心底里愿意与我苟且,我当然乐意。”
沈情震惊于他此般大胆直白地说出她是他的心悦之人,又被他这席直白话堵得哑口无言,她喃喃半晌,不知怎的,眼神下意识顺着他颈瘦的腰腹往下一瞥,这一眼,顿叫她两眼一黑,耳畔发热,她尖叫一声捂着眼睛往屋外跑去。
李道玄咬牙暗骂一声,拂袖盖住腿,袖中挥出一道符。
沈情面前的屋门刹那间严丝合缝地被封上,她心态摇摇欲坠之下早就将所学知识忘了个干净,只想逃出去,再掬一把水把眼睛狠狠洗洗。
“开门!我要出去!”
李道玄:“今夜是你我二人成婚之日,京中又有多少人看着,倘若今夜我叫你一个人走出屋子,明日又不知会有多少杂舌之人对你议论纷纷。”
沈情犹如当头一棒,冷静些许,她心知李道玄若对自己有图谋不轨的坏心思,早就在刚才实施了。
何况方才一事她也鬼使神差的没拒绝,沈情一敲脑子,一时进退维谷,干脆一溜烟跑到床上去,扯过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她闷闷的声音从衾被中传出,“你不许上床,只能睡榻。”
半晌,少年略微沙哑的嗓音响起,“嗯。” 。
喜烛摇摇晃晃燃到一半,发出一声弱弱爆响。
少年静静闭眼盘腿打坐,努力平复心潮。可他脑中不断闪过她或羞赧、或愤怒的模样,她的表情在他脑海中是如此鲜活,令他心神摇曳。
他此刻无比明白,心头这一份悸动,怕是早在不知何时便埋下了。
人一静下来,就会止不住胡思乱想。
于是他开始回忆起二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初遇时是在有间酒楼,恐怕那时她就冲自己来了。
那时的她同身旁丫鬟有说有笑,明艳的笑容叫人心头一颤。后来她“捡走”了他的玉佩,二人彻底开始有了纠葛。
她嘴上总是没有真话,说着心悦自己,可眼中对自己是藏不住的抗拒。
后来她说,他是她的贵人,红白煞二妖是她的大劫,她没有办法,只能求助自己。
这哪儿是求助,分明是将他往死里利用。
如果她接近自己真的只是为了躲避大劫就好了,如果他真的是她口中的“贵人”,他想,自己可以帮她一次。
她已经是他的妻了,慢慢来,她总会喜欢上自己。
等他将那两只逃窜的妖捉住后,由她亲手解决,这样她就不用日日忧惧了。
李道玄越想越可行,于是渐渐勾起唇。
他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脑中主动忽略了沈情身上别的异常。他不断告诉自己,沈情接近他就是为了躲过十九岁大劫,他有这个能力助她,便任由她利用好了。
李道玄想:他们总有一日能好好过日子。 。
沈情闭眼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和他唇齿交缠的模样,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和他厮混在一起了?
中途他不是没松过口,她换气的时候大可抽身离去,可她的理智就跟不受控了一般,满脑子都是他身上的清香。
沈情心中暗骂:“狐狸精!妖孽!”
不过好在蛊虫已经给他喂了下去,明日一早就能生效。
她眯了眯眼,整个人清醒几分,不由得思索李道玄为何那般讨厌豚肉,于是她掀开被子,冲对面打坐的人道:“喂,你睡了没?”
“没。”
暖光喧嚣,他端坐而立,发丝铺散了满背,其中几绺垂在脸颊两侧,乌黑黑的发丝衬得他肤色愈发惨白,唇畔因一时情迷冲动反而嫣红无比。
此情此景,给了沈情一种错觉。
仿佛此刻榻上坐着的不是热烈张扬的少年郎君,而是一尊由魅妖精怪假扮的白玉雕塑,塑的是不知名的小神君。
高高在上的小神君像是被凡人糟蹋过,乍看昳丽的面容夺目耀眼,细看之下他的下唇被人咬破,衣冠也极为不整,堪堪挂在身上,小神君浸染了尘色,彻底跌落高台。
烛火为他镀了层圣光,却驱不散他眼中的来自世俗的欲念。
杂乱,矛盾,却极为迷人。
沈情看呆了去,因此没有察觉他何时睁了眼,眼中深邃无底,欲念与冷静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殊不知,他眼中的沈情亦是如此。
她着一身雪白的寝裙盘腿缩在大红的床帐内一隅,像是被困在血盆大口之中,她的寝裙因方才一番挣扎,领口松懈,春光乍隐乍现。
她瓷白的肌肤堪比月色,又好似高山之巅的一捧雪溪,仿佛只需轻轻一抿就要化开了。
然而只有冒犯过雪溪的小神君知道,它远远没有看似那么脆弱,反而芳香馥郁,令人欲罢不能。
李道玄道心瞬间紊乱,他深吸一口气复闭上眼,努力平息。
沈情恍然未觉,自顾自道:“你方才说心悦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说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忖了忖,道:“我记得你前不久还在床上掐着我的脖子威胁我,让我小心。今日成亲你却又态度大变。”
“莫不成,是我替你挡了一箭,你太过感动,所以突然就喜欢上我了?”
“是,也不是。”小神君淡淡开口了。
“嗯?”
“不是感动。”
“没有实力还要来替我挡箭,我只会觉得此人愚不可及,可你拔箭自伤,倒在血泊的时候,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
“虽然我从未喜欢上过别的小娘子,可我也知道,那是在乎。”
“我害怕你出事,怕你死,怕再也见不到你鲜活的模样,所以很慌乱。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或许,不,我是心悦你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在乎她,害怕失去她,所以李道玄注定这辈子都会栽在沈情身上。
哪怕知道“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也暂且没法抑制住这份悸动。
他如此坦率,倒叫沈情有几分心虚。以至于她无法面对他的一番表态,干脆扯了话题道:“哦……”
“那你为何不吃豚肉?”
李道玄长睫微颤,他道:“我不喜说假话,也不善隐瞒。若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誻膤團對,但是我觉得你不会想知道。”
“因为害怕?”沈情好奇道,“你说便是,我再恶心的东西都见过不少,什么残肢腐肉,什么奇形怪状的妖邪,都没吓到我。当初我的胳膊被水妖啃得血肉模糊时也没怕过。”
李道玄再次提醒,“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沈情最讨厌他磨磨唧唧的样子,哼声道:“我不怕,你说就是了。”
“十几年前相繇屠城一事你可还记得。”
沈情眼中一暗,嗓音低落下去,“记得,我师父就是被他害死的。”
“相繇出世后,所祸害的那座城名唤鬼城,正是李朝边防之要地,鬼城身后便是鬼祟坡,当年高家军三万将士殉国之地。”
当年鬼祟坡一役沈情略有耳闻,对于此战,城中众说纷纭,她更相信的说法是:高将军于一战时被敌人偷袭,惨烈殉国,其麾下三万将士作战时被敌人设计,埋骨鬼祟坡。
可不知为何,反倒是另一种说法在李朝传得更甚。
据说是高将军知晓此战凶险,故而弃军叛逃,害死三万将士。
高将军怎么死的不知道,百姓只知道高家军在进入鬼祟坡后,敌人便立马设计引发雪崩,将前后路封死,后派出一支轻骑部队,绕道后方,偷偷烧毁高家军粮草辎重,导致高家军活活冻死、饿死在鬼祟坡。
现在鬼祟坡便是如今出了名的乱葬岗,内里怨气冲天,妖邪肆虐,因高家军死得过于惨烈,人数众多,鬼祟坡又常年积雪,天寒地冻,根本无人能大规模将将士们超度,朝堂无奈只能将派遣东山寺与玄机阁出动,令其合力将鬼祟坡与鬼城封印。
为什么要封印鬼城,因为鬼城面朝鬼祟坡,要想出城,必要经过鬼祟坡。原本鬼城经由相繇屠城,人数本就所剩不多,无人能闯鬼祟坡,自然也就无人能将城内百姓救出。
为防止妖邪鬼怪通过鬼城逃脱,圣人只能强忍悲痛,令人封印鬼城。事后圣人便因过度悲恸与愧疚而病倒了,连带着罢朝七日,举国百姓悲痛七日。
弃车保帅之举,无人敢说圣人不好。即便有,声音也微弱得可怜。
因而鬼祟坡这一战惨烈无比,敌人也趁虚而入,乘机掠夺我朝三座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还是阿耶接替高将军职位,率领将士将敌人打得连连后退,保下城池,这才稳住李朝江山,以换取休养之机。
这也是为什么沈从之能在短短十一二年之内擢升得如此之快的缘由。
沈情不知为何他会突然提到此事。可转念一想,他母亲是高贵妃,高贵妃的父亲便是高将军,也算他外祖父。莫不成,这其中有何关联?
旋即沈情想到,李道玄幼时与高贵妃失踪过一段时日,回来时就只剩他一人。
再联想高贵妃与李道玄的关系,她越想越心惊,“难不成你这坏习惯与当年一战有什么关联?”
李道玄说:“确实有。当年我阿娘舍不下鬼城百姓,更放不下鬼祟坡三万将士,以及我外祖父,所以她带我去了鬼城,不过是在得知高家军被困,圣人要封城之后。”
实际上,早在相繇出世时景仁帝便生了要将鬼祟坡与鬼城一同封印的念头。鬼祟坡出入口因雪崩而被掩埋,众人默认这些将士已死,包括景仁帝。那么当务之急便是要想办法阻止妖邪进犯,防止他继续作乱,祸及长安百姓。
如果要极大可能节省人力物力,封城就成了首选。
听完解释,沈情又对李家人的凉薄认知多了一层。
“你们李家人难不成都这样?”
李道玄不屑道:“我随我娘,才不随他。”他指景仁帝。
沈情脑袋转了个弯,突然想到,既然都封城了,那鬼祟坡又是个冰天雪地,没有粮食,他们要怎么活?
答案或许是有的。
第103章
沈情惊恐道:“你别告诉我你吃过——”
李道玄扯了扯嘴角,看着她道:“不然你觉得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沈情快疯了,“那你还亲我?!你有病吧!你阿娘也是,没事带个那么小的孩子去狗屁都没有的地方作甚?!”
“阿娘把我放在扬州,鬼城是我自己要去的。”李道玄望着摇曳的烛火,不禁有些恍神,思绪逐渐拉远。 。
即便他才五岁,那深入骨髓的回忆却怎么也忘不掉。
“阿蛮,你就乖乖呆在这里可好?阿娘要去找我的阿耶,如果阿娘没回来,你就乖乖跟着高伯伯生活,好不好?”
白衣女子说罢,在他额间种下一道护身符。
小阿蛮问:“为什么?那我的阿耶呢?”
她扶额泫然,几乎绝望道:“以后别再提阿耶!高家就是你的家了,阿蛮,你要记住,不能学你阿耶,千万不能!不,”她摇摇头,“你不能在那样的环境成长,阿娘要你无忧无虑,不求你有多大作为,只求你不要——”话到嘴边,却似被哽住,她的眼眶愈发泛红,声音也不自觉颤抖起来,“不要卷进去,你阿耶着实太过执着。”
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目光中满是哀求,“阿蛮,娘只盼你平平安安,哪怕做个普通人也好。阿娘不希望你重蹈你阿耶的路。”
他懵懂地点点头,眼中满是困惑,他不明白阿娘为何突然如此激动,也不清楚阿耶究竟做了什么,让阿娘这般恐惧。但看着阿娘憔悴的面容,他下意识应道:“阿娘,我记住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阿娘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头大石,她抬手轻轻抚着阿蛮的发丝道:“好孩子,只要你安稳度日,阿娘便心满意足了。”然而,她的眼底却隐隐透着一丝怎么也挥不散的忧虑。
第二日,他的阿娘便消失了。
他并不知阿娘去了哪里,只知高伯伯是好人,要听他的话。
小阿蛮才五岁,脑袋还没有窗棂高,于是小小的人踩着小凳子,将脑袋探出窗外,望着门的方向,期盼着阿娘来接他。
接连几日门口始终空荡荡,阿娘没等到,等来的反而是一条将高府圈禁的长长火龙,火龙之下,映照着一张张凶神恶煞的人脸,随着脚步声响起,甲胄之声在夜里齐齐阔开,当利剑刺入腹部,惨叫之声接连传出,划破凄惨的夜。
高海州事先将他藏起,他清晰听见了为首将领宣读阿耶的旨意:高将军叛国,死罪难逃,高家满门抄斩。
他们连尚在襁褓的幼婴都没放过。
事后赦免的旨意姗姗来迟,高家人早就被杀得差不多,自此广陵高氏这颗百年大树彻底落幕。
当高海舟颤颤巍巍开启暗门,却发现阿蛮不见了。
阿蛮孤身一人跑去了扬州临界的鬼城。
有阿娘种下的护身符庇佑,妖邪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他一路上见人就问鬼祟坡在哪儿,然而人们一听鬼祟坡三字,便跟撞了邪似的,纷纷变脸,满脸怨气将他推开。
直到身后响起一道嗓音,“你也要去鬼祟坡么?”
阿蛮回头,他遇见一个同样要往鬼祟坡走的“好心人”。那人满脸和善,主动搭话,阿蛮单纯,便信了这陌生人,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闯入鬼祟坡。
雪谷之中,一片死寂,唯有寒风呼啸。待看清眼前景象,阿蛮瞬间僵住,眼前竟是一座硕大的尸山,密密麻麻无数的尸体堆叠在一起。阿蛮心中慌乱,却在尸山的一角,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阿娘。
阿娘的模样让阿蛮几乎认不出来,她双目空洞,血泪纵横,满脸绝望与死寂,嘴里喃喃着:“我救不了他们,我的能力太弱了……”
阿蛮满心疑惑,不明白阿娘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扑进阿娘怀里,紧紧抱住她,以为这样就能为她寻得一丝温暖与安宁。
阿娘似是察觉到了跟在阿蛮身后的人,突然就变了脸色,猛地推开阿蛮,朝着那人冲了过去。刹那间,寒风更冽,两人缠斗在一起。可阿娘终究不敌,很快便败下阵来。阿蛮和阿娘被生擒,被关进了鬼城。
鬼城在相繇的搅弄下,终日阴云蔽日,祟气肆意,阴森恐怖,阿蛮被关了好几日,那些妖邪如影随形,时不时就扑上来啃噬、殴打他,他成了它们无聊时的消遣玩物。阿蛮身上伤痕累累,气息奄奄,意识也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抓他们的人出现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饭,笑着问道:“想不想见你阿娘?若想,就吃了这碗饭,有了力气才好动。”这碗饭对于饿了几日的阿蛮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诱惑。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突然,他咬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扒开上面的饭一看,发现是一块肋骨肉。阿蛮顾不上许多,饥不择食地塞进嘴里,肉的腥味在口腔弥漫,他也没在意。
可当他继续扒饭,又翻出一块时,定睛一看,竟是一根手指。阿蛮瞬间瞪大双眼,惊恐地将嘴里的饭吐出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黑衣人笑着问:“怎么样,你阿娘好吃吗?”
原来,他刚刚吃下去的,竟是阿娘。 。
后来的事他再也记不得,他是什么反应也忘了,只知等他醒来时,已经出现在宫里了,他手里始终紧紧握着两节骨头,成日里更是遇见荤腥便吐。在看见与人肉相似的豚肉时更甚,这恐怖的阴影伴随了他十几年,也憋了十几年。
当他试探性将这消息透露给她时,她惊恐的表情如他所料。李道玄忽然就觉得内心一阵畅快,像是多年来淤积的郁气终于吐出了些许。旋即涌来的便是极度的自卑,他只从她眼中看见了厌恶、嫌弃,哪怕一丝丝同情都没有。
她怕他,厌恶他,唯独不在乎他!
在发现这点时,李道玄内心烦躁不安,心口滚烫的疼,为何她就是不能喜欢自己?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李道玄四肢百骸腾升起一片麻意,骨子里尽是想要将她压在身下,想与她血肉交融的卑劣欲望,然而他面色正常极了。
正当沈情惊诧于他似乎吃过人肉时,他却笑了,“我说什么你还真信。”话语带有轻飘飘的嘲笑意味。
沈情顿作松了口气,潜意识里宁愿相信他是在说笑,于是娇声骂道:“你个坏狗,就知道使坏!”
明明经常使坏的是她,她却反倒要倒打一耙。
李道玄喉头滚了滚,微微扬了扬下巴,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缓缓睁开,眼中漾开一抹涩气的欲,喜烛燃烧大半,烛光愈发旺盛,长睫打下的阴影成功给他眼底的情欲掩上一层伪装。
许是觉得热了,他扯了扯领口,圆领被他扯开大半,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沈情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垂眼敛去眸中深思。
蛊虫似乎快起效了。
沈情不知情蛊一种,他还能有几分正常理智,她心中急切想知道渭南县之事,周知善背后之人与谁有关联?他体内的蛊正是上辈子陷害她之人所持的。
关于这背后之人,与李道玄有什么仇怨?他又知道多少?
她想知道的有太多太多,直觉告诉她李道玄此刻所调查的东西与陷害沈家的幕后之手有偌大关联,她必须要知道他在调查什么,至少要知晓周知善究竟与谁有关联,船上的东西又是谁的。
沈情抿了抿唇,拐弯抹角问:“周知善那夜为何要杀无籍浪人?”
李道玄:“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沈情道:“好奇。”
李道玄噎她道:“你这么聪明能猜不到?你到底想问些什么,如实说,指不定我心情好了就会告诉你。”
沈情摊手道:“好吧,这些无籍浪人多半是偷渡而来,而他们最擅长的便是找到寻常人发现不了的隐秘之地,以求藏身。或许恰好那几艘船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周知善怕被无籍浪人发现,或者说秘密已经被他们发现,所以他为了死守秘密,便挑了三更半夜杀人灭口。”
“而无籍浪人最擅长躲藏,商船那么大,偷渡的人又多,一时之间根本杀不完,便要分几夜挨个挨个杀。那夜我们追随被饥虫托生的女人时,应当正是撞破了灭口现场。”
她的眸亮的惊人,“我说得对吧?”
李道玄近乎贪婪地盯着她,呼吸一寸一寸乱了,“对,但都是废话。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问什么赶紧问。”
沈情像是丝毫没发现他的异常,本想着慢慢来,委婉一点问,奈何他不给这个机会,索性直白问:“那几艘商船上的东西查出来是谁的了吗?”
李道玄挑眉道:“没有,不过是些胡椒,应当是贩子从别地进了胡椒,想要高价卖出去罢了。”
沈情立马不悦道:“骗人。”那夜分明从无籍浪人口中听见,船上不止有胡椒,还有许多琥珀。
琥珀防水,谁知道里面装的是些什么。
李道玄说:“幼安,小心祸从口出。”
沈情抬眸与他凝视,眼中丝毫不落下风,“别忘了我沈家可还处于危险之中,有人想害我你又不是不知道,祸不祸的,也不差这一点。何况,万一当初陷害我的幕后之人正是周知善背后之人呢。”
李道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二者是同一波人?”
沈情一噎,当然有,她上辈子被人种的蛊,这辈子在周知善身上看见了。
只是她不能说。
第104章
见她沉默,李道玄说:“既然没有证据,不该多问的就别多问。总之在我苍王府,无人敢伤及你,你且好好待着便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即便面前是喜欢的人,他也不会将重要之事随意告知。
沈情见他不愿透露半点消息,觉得后面也有的是机会,为此她心底也不是很急,瞟了眼他,旋即扯过衾被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那厮以为她是生气了,默了片刻,终是将眼一阖,不语。
红烛将泪流尽,火光噗呲一声熄灭,整座屋子登时被黑暗吞噬,寂静得可怕。 。
一夜无梦。
沈情睁眼时天微微亮,她下意识抬头,却见床幔是全然陌生的模样,她下意识竖起防备,捏了捏藏在枕下的簪子。
当目光触及榻上时,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嫁,沈情这才松了口气,然而一口气松到一半又提起来。
原本在榻上打坐的人早已不见踪迹,屋内空空如也,烛台上燃尽的红烛已被人换新。
“翠芽?”屋外空荡荡,没有一人回应她。
往日这个时候翠芽应当早就急急忙忙端着热水进来了,然而今日却无人应她,就连李道玄何时出去的也不知。
沈情倍感疑惑,下床趿着绣鞋开了门。今日是个阴雨天,阴云黑压压的,像是要将这一小方院子压垮,不知为何,沈情总觉得心头被这怪天气压得心头喘不过气。
她就着雪白寝裙走出屋子,发现院中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耳畔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沉闷钝重,像是铁敲击木头的声音,沈情下意识循着声音走去,拐过院内回廊,她看见一颗树下,红衣少年正全神贯注绑着秋千木座,绑好后,他又用秋仁剑柄敲了敲底座,似在确认其结实性。
待确认完毕,他仿佛满意极了,唇角半勾着往回折。
这一转身,目光恰巧与沈情撞了个正着。
他一见立于回廊下的少女,眼中立刻迸出亮光,李道玄大步朝她走来,“醒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声音倘若参了蜜,柔得不可思议,生怕惊扰了眼前呆滞的人。
李道玄走得近了,垂眼见她脚下还趿着绣鞋,他立马俯下身,宽大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细细的脚踝。
他抬头,又拉过她白而柔的腕子,搭到他肩头,“幼安,抬脚。”他替她将鞋套好,姿态放得极低,动作也缓,这般尊贵的主做得却是些屈尊降贵的活儿。
沈情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她还未从他温柔得溺死人的态度中醒来,身体陡然失重,李道玄轻轻将她抱起,走向林荫下的秋千处。
他似未经驯化的大型犬,将她往怀中紧了紧,又用毛茸茸的脑袋往她颈窝处蹭,只恨不得能与她融为一体。
沈情心底不断告诫自己,是情蛊起效用了,可她的躯体却下意识排斥他过于狎昵的动作。
她蹙眉道:“放我下来。”手心的温度高得不寻常,好似要将她的腰捂化了。
他没听,自顾自将她抱到了秋千上,他就在她身后,单手环着她的腰,轻轻晃动秋千。
“幼安,我连夜做了秋千,你瞧瞧,喜不喜欢?”话语里满是邀功的意味。唇角勾出的笑似春景融融,却在这湿答答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令人心生诡谲。
太近了,与昨日接吻时的感知全然不同。
沈情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尽力摒除心头诡异,她想掰开他的手,奈何他看似轻缓,实则力气极大,又固执,她根本掰不开他环在腰间的手。
沈情道:“李道玄,你勒得我不舒服,松开,我要回屋净面。”
李道玄一听,眼中划过失落,若他头上有一双耳朵,怕是此时早就失落地耷拉下去。“幼安,叫我阿蛮。”
沈情不欲与他扯,索性下了秋千,强硬地往屋内走去。
奈何腰间这只手存在感极强,刚察觉她的意图,他便揽着她将她一把抄起,往屋内带。
走前,他淡淡扫了眼秋千,道:“既然幼安不喜,那就不要它。”
说罢,只见一段泓光漾起,秋千被他一剑劈成两截,瞬间横尸别院。
沈情望着残破不堪的秋千尸体,心道:这算什么?这还激发了他隐藏的疯狗属性?
她果断挣扎,想要下地,换来的却是他愈发收紧的双手,以及落在额上的一吻,“幼安,别闹。”
这一吻激得她浑身一颤,她瞬间意识到:这狗屁情蛊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沈情只想快速脱身,知晓越挣扎他便抱得越紧,她干脆放弃了挣扎,由他折腾。
李道玄将她抱到屋子里,但见屋内不知何时上了热水,他几乎是强硬地、不容拒绝地手把手给她净面、擦手,就连漱口这般私密的事情他也毫不犹豫亲自上手。
沈情不是没想过拒绝,然而反抗的下场便是被他整个人抱在怀中,动弹不得。
极为磨人的过程总算过了,他又将她带至镜前,用楠木梳一下下替她梳着头,揽过发丝的指节勾转缠绵,他的动作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熟稔。
沈情透过铜镜,只见身后人眼中灼灼,是毫不掩饰的痴迷,以及那浓烈得可怕的占有欲。
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心道不对劲,于是启唇问:“翠芽她们去哪儿了?”
李道玄:“我将她们支走了,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沈情:“不会打扰是什么意思?”
李道玄动作一滞,缓缓放下木梳,勾着她的腰,鼻尖轻触她柔软的发顶,“只有我能陪在你身边,其他任何人都不行。”说罢,不容她思索,径自勾过她光洁的下颌,对准她红润的唇俯身含了过去。
由于事发突然,沈情根本没能来得及反应,也没料到他竟如此直白狂放。
莫待沈情诧异,他事先伸手盖住了她的眼。好似不希望从她眼中看见别的、会令他伤心的东西。
李道玄不知忍了多久,死死抱住她说:“你昨夜说,我不如别人。幼安,我好嫉妒,我好嫉妒。”哪怕从她青涩的回应中探出,她说的是假话,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心像是被一把斧子劈成了两截。
他冲她脆弱的唇畔轻轻一咬,至半道时力度又化作不舍,转为唇舌舔抵。
沈情犹如触电般,唇角泛起密密麻麻的酥麻感,这股酥麻顺着她的唇周血肉蔓延,淌过全身,又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猛地窜入骨缝里。
陡然扑面而来的草木香无孔不入,瞬间将她淹没覆盖,她本来想挣扎,想痛骂,可最终只能同昨夜般,四肢发软,意识沉沉,像是被包裹在一处极为安全、温暖、令人不自觉松懈的隐蔽之所。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失去了反抗力。
他伸舌细细舔抵过她清润的唇缝,仔仔细细将每一处细缝都顾及,虔诚极了,那犹如瞄准猎物般的危险暗色被他隐藏在墨染般的眼睫下。
情至深处,鬼使神差的,他掀开了盖住她眸子的手,却见一双清润的、呆滞的水眸,仿佛林间不知所措的小鹿,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没有厌恶,没有反抗,只有白纸般的懵懵懂懂,一丝卑劣、鄙陋的窃喜在他眼中化开,生怕她此时醒来,又重复对他显露出恶劣的一面,他毫不犹豫对她俯首称臣,唇舌舔开了她的牙关,用尽毕生所学去祈求、讨好她。
甚至在她腰间的大手也肆意游动,却许久也不见下一步。
两个人都是对情事上生涩不解,只能靠自己半是懵懂的摸索。
他凭直觉生涩而自然地揽过她腰肢,旋即大手一挥将台上的东西全部扫落,伴随噼里啪啦一阵响,她瞬间被他抱至镜台上,与他齐平。
李道玄强制的挤开她双膝,靠近了她。
正当他复要吻下时,沈情却瞬间被方才杂物落地的声音惊醒片刻。
她伸手捂住他凑过来的嘴,李道玄眸色一沉,拉过她的腕子。
松松垮垮的袖子很快滑落,他顺势低头吻上她的内肘,温热的呼吸打在薄弱的肌肤上,激得她尾骨一阵发麻。
那浓郁的草木香几乎是刺鼻了,势必要将沈情重新拉回沉沉浮浮的欲海之中。
她拼尽全力抵抗着,一咬牙,狠狠往虎口咬下。
尖锐的疼痛传入脑中,如一把利刃劈开她糊成一团的脑子。
终于清醒过来,沈情抿唇,不满地往他脸上狠狠扇去。
“啪——”
极大的动静终于将二人彻底唤醒。
李道玄抬头,欲要拉过她那只手,“疼吗?”
沈情毫不怀疑,若是被他拉住,恐怕他又会跟恶犬似的凑上来又舔又吻。沈情心底一阵恶寒,她又推了他一把,“走开!坏狗!”
恶犬委屈极了,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尾晕开一抹情动的嫣红,他藏在无辜之下神色却是蠢蠢欲动,似在找下一个时机,能一口衔住猎物、控制其不放的时机。他眼底那猛烈至极的侵略欲,直勾勾对准自己,直叫人遍体生寒。
沈情心道:不对,完全不对!
她想象中的李道玄应该是一条听话的、满心满眼只有她、不会反抗他的狗,而不是如今这样偏执、不听话的,并且只会对着她发情的疯狗!
沈情瞬间有一种被狠狠欺骗的感觉,明明信上说只要亲手喂下他情蛊,他就能成为自己满意的对象,可如今,根本同信上说的不一样。
她从未想过会与他这般亲密地耳鬓厮磨,更没想过要与他津液勾缠,甚至险些……
思及此处,他像是察觉到她的松懈,暗暗近了些,喉头猛烈滚动,整个人似在找准时机蓄势待发。
沈情敏锐觉察,她又往她肩头推了一把,没推动。
“走开!”
她腿间异物感极强,沈情此刻只想将他推开,再换一身干净的、没被狗碰过的裙子!
奈何这只狗一点都不听话,反而又朝她挤近了些,他可怜巴巴道:“幼安,我难受。”眼中却丝毫不见可怜。
沈情眉头一拧,“我不舒服,离我远点。”
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他陡然慌了,颇为无措道:“哪儿难受?”
沈情立马抓住异常,她试探性软了声音道:“你抵得我难受。”
话一落,他果真慌慌忙忙退了出去,将她抱下来。
沈情又委屈道:“你身上硬邦邦,抱着我不舒服,我要自己走。”
她如愿落了地。
沈情好似发觉了训狗的方法。
只要他稍稍露出强势的一面,她只需立马喊难受、或是示弱,他便也跟着弱了下来,诸如此刻,他一旦凑近,她便道:“难受、太臭了、离我远点。”
他立马离得远远的,此刻正躲在侧室沐浴净身。
沈情想起令她失去反抗能力的罪魁祸首,她问:“平日里你身上擦的什么香?”
他被水浸得模糊的嗓音传来,“我没有擦香。”
“香露呢?”
“也不擦。”
“那——”她还想问,被他打断,“幼安,我什么香都不抹。”
“……”
那奇了怪了。
这香味似乎从二人初见时就有,只是随着二人相处频繁而愈发浓烈。
自从这该死的情蛊种下后,草木香更是浓郁无比,像水雾一样几乎无孔不入,甚至能令她失去反抗能力。
与传说中的“催。情香”有的一比。
沈情怀疑是不是与那情蛊有什么关联,她总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寻一趟那给出蛊虫的女子了。
如此想着,她翻了一身胡服穿上,方才台上的东西被他一溜烟扫到了地上,脏了,她又在其他地方翻翻找找,当打开一匣子时,只见两根淡粉色的绢丝带映入眼帘。
绢丝带是她无比熟悉的,那带尾两只铃铛更是熟悉,这是她阿娘亲手给她缝的。
当初在元春楼时,她问他绢丝带去哪儿,他却说丢了,可如今却被她在这里翻了出来。
绢丝带下压着的还有一方手帕,手帕角绣了一朵小小的辛夷花,那是她的手帕独有的标志。这样的手帕她还有很多,已经记不清这张是何时丢的了。
沈情缓缓压下跳动的心口,她惊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或许,李道玄还要早些时候就喜欢上了自己,又或许,他的喜欢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一些。
侧室传来两声水声波动,沈情恍然惊醒,她立马阖上匣子,从别处找了个红发带将头束上。
沈情蹑手蹑脚推门而出,期间她有想过找翠芽,可偌大的王府她只熟悉李道玄的院子,根本不认识其他路。
于是沈情寻了方才挂秋千的那棵树,她小心绕过秋千尸体,身姿轻盈地沿着树干一跃而起,攀到了墙头,又一跃而下。
她不见的是,一条极细、极黑的小蛇早已在树梢等候多时,待她攀上树梢时,小蛇幽幽吐着蛇信子爬到了她腰间挂着,像一只不起眼的饰品。
沈情对于这一切毫无察觉,她一路沿着人迹罕至的小道钻到了一间胡居。
这间胡居极为隐蔽,几乎算得上是隐于闹市,鲜少有客至。
即便有客,也是摸清了门道慕名而来的。
她掀开门帘,门口风铃登时发出脆响,木梯立刻响起哒哒声,穿着清凉、面容深邃的女子沿着二楼走下,她似乎困急,眼里还有几分睡意朦胧。
“谁啊,来买什么,我这不卖东西了,不卖了。”她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问。
她有一头及腰的金色卷发,鼻梁高挺,眼眶凹陷,她生了一双湛蓝的眼,面容算得上美丽。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位移居长安的胡姬。
长安城内有不少自外域来的胡人居住于此,因此她的出现算不上稀奇。
沈情道:“我不买东西,我来找你。”
那胡姬立马瞪大了眼。
因为沈情操了口流利的胡语正与她交谈。
她似乎极为震惊居然有汉人会说、或者说愿意说胡语,只见眼前人生得秀气精致,虽然穿着胡服,可明显能看出是一位明艳精致的小娘子。
她极为稀奇地凑上去,接连惊叹,“哦这位娘子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汉人!您这双眼犹如最美丽的琉璃琥珀!”
她又道:“能问问您的胡语跟谁学的么?”
对于她一系列阿谀逢迎,沈情回予一句话:“听不懂。”
胡姬的脸瞬间耷拉下去。
“我这儿不卖东西了,也不是你胡闹的地儿,小娘子去别的胡居玩罢。”她失了兴趣,懒懒挥挥手,与此同时,像是见楼下动静久久不消,两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也随着下了楼。
两个男子身着朴素布衣,气质沉稳,手中均有厚茧,行立时肩背舒展,步伐看似寻常,落脚却如老树扎根,可见得是常年习武之人,内力还不弱。
见这两个男子下来,那胡姬努了努嘴,道:“实话告诉你罢,前一阵子有个买主极为蛮横,不仅强迫我卖给她我唯一的一个宝贝不说,还遣了两个人一直监视我!害得我这段时间‘生意’惨淡!天呐,小娘子,你若再不离去,小心他们驱赶你走!”
话里行间毫不掩饰对那位“强横买主”的不满。
她见沈情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耸了耸肩,冲两个男子眼神示意:是她自己要赖在这儿,可不是我要强留的。
岂料两个男子径直越过她,朝沈情行礼道:“娘子。”
胡姬幸灾乐祸的笑容成功僵住,她迟缓转头,就见她口中的“蛮横买主”正言笑晏晏地盯着自己,眉眼间无害极了,丝毫看不出她就是前一阵子派人来强买强卖的幕后之主。
沈情挥挥手,示意影子将胡姬压上去。
胡姬以为自己是无意牵扯入高门之中的腌臜事儿,此刻那人来就是为了灭口,她惊恐瞪大了眼,死死抱着柱子,吸了口气,大叫道:“救——”
影子极快伸手点了她的哑穴,随即将人拖了上去。
沈情不疾不徐晃晃悠悠跟在后头。
胡姬眼角滑落一滴泪,绝望地盯着窗外。 。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东西还不可控?”沈情问。
胡姬胡乱灌了口茶,强压下乱蹦的心跳,点点头。
“准确来说,这只是一个半成品,我也不能确保中蛊之人一定会听你的话,毕竟我说了,它是情蛊,不是听话蛊,而且还是个半成品。”
二人此刻正用胡语交谈。
在平日里有意无意的试探之下,沈情发现,这自称系统的东西不仅只认识李朝的字以外,更是听不懂汉语以外的语言。
在确保它听不懂胡语之后,沈情便偷偷学了几句胡语,确保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开这该死的“系统”,或者说某种奇怪的“寄生灵”。
她思来想去,源自于李朝,而又能偷偷避开众人的眼线,悄无声息地藏在她脑子的东西,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寄生灵。
可寻常寄生灵通过符纸、阵法一类都能被发觉、并被剥离宿主身体,而她脑中这只东西却全然不惧怕符纸阵法,甚至连师兄的探查也能躲过去!
沈情曾装作体内被染上祟气,叫柳霁月为自己除祟。
然而师兄的灵力在自己体内过了一遭后,他神色全然无常,说明他根本就没发现她体内寄生的这个家伙。
为免打草惊蛇,沈情没有声张,反而要在避开被这东西察觉到的情况下,想尽一切能够摆脱它的方法。
阵法、符箓、灵力、内力通通没有用,便只剩最后一个法子,照它发布的“任务”走,攻略李道玄,达到它所规定的好感度值:100为止。
然而这个东西所报的好感值分明是胡言乱语,毫无逻辑可言!就像是,它通过肉眼看见的二人相处模式之后,仅凭自己的猜想与臆测而编纂的好感值。
它根本不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
即便是不共戴天、势如水火的两个臣子在面圣时,也得表现得和睦融洽、笑脸相迎。
成亲数十载亲密无间的夫妻也会有意见相左、硝烟弥漫的时候。
这注定了它是个不通情感的异类,还是一个智商堪忧的异类。
沈情不禁庆幸,脑子里这个东西简直破绽百出,也单蠢得可怕,才能叫她有机可乘。
她曾问过它,什么才算百分之百的好感度?
它说:“他对你怀揣着百分百的信任,深信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毫不怀疑你的动机与真心,甚至他愿意为了你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这便是百分百的好感度。”
沈情承认她听见“舍弃生命”这番话时是有几分心动,可两个初见起便针锋相对、充满算计的人相爱,最终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恐怕就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即便有情感,也只会消耗在无尽的猜疑里。
这种只有在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爱情,只能通过特殊的途径去实施了。她想。
这时,胡姬又道:“他中情蛊后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沈情思忖片刻道:“种情蛊前他虽对我表现出喜欢,但还持有戒备之心——”
“哦,等等!你说什么?中蛊之前他就心悦于你?!”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沈情见她一脸惊恐,心底不由得发虚,她飞速思索自己该不会闯了什么祸,她问:“是吧?”
“哦天呐,到底是不是!”
“是。”
胡姬道:“那么恭喜你。”
沈情不悦道:“你一惊一乍真的很奇怪,这到底是好是坏?”
“冒昧一问,他是你的什么人?”
沈情斟酌片刻,答:“夫君。”
胡姬道:“哦,那可是太好了。对于你来讲或许是好事。”
她道:“恐怕不久后你就能有个漂亮的女儿或者儿子。当然,前提是你夫君也得有你这般好看。”
沈情登时两眼一黑,她一把捂住脑袋道:“什么意思?!”短短片刻内,她甚至连自己和他接吻就能怀孕这个可能性都想了出来。
胡姬只是神秘一笑,“回家后你就能知道了。”
沈情听完这句话,心头烦躁不已,目光陡然一沉,她周身气质低迷,连话语都染上几分阴森:“我想,你应当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昏沉的室内寒光乍现,影子已福至心灵拔了匕首,紧紧横在胡姬纤细的脖子上。
她刹那吓得花容失色,唇色苍白。
沈情冷冷道:“这东西若给本来就心悦我的人喂下,会怎样?”
胡姬这下再也不敢打趣揶揄,如实道:“他会更加热情地对您!”
“比如?”
“比如、比如、若你二人之前便感情不错,那么种了情蛊后,他满心满眼都会是你,连命也愿意给您!”
说到这,她紧张地咽了咽唾液。
沈情一颗心始终提着不上不下,哪怕听见她最想要的“连命也愿意给她”,沈情也丝毫没有开心起来。
因为她明白,更可怕的反噬或许在后头。
胡姬这时缓了过来,她道:“只是他的感情也会随之扩大十倍,若以前他对你仅仅有亲近感,那么之后他会时时刻刻赖着你,离不开你。”
“若我们亲过呢?”
“显而易见,他会于某事上比较热衷,但愿您受的住。”
沈情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但她依旧不死心问:“你所说的事是苟且之事?”
胡姬震惊道:“您也太、太——哦,您绝对是我见过的小娘子中最不拘小节的一位。您说的没错。”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小瓷瓶与一册书。
沈情此刻头痛欲裂,书册上的字像是漫天飞舞的黑影,生怕她追上了看清,摇晃得愈发厉害。
她扫了一眼书便随意收下,指着勉强能看清的瓷瓶问:“这是什么?”
胡姬:“解药。”
“那蛊虫是个半成品,您夫君中了蛊,若不食解药,最迟不过三个月,他将会被蛊虫噬心而死。”
第105章
“但若吃了解药,蛊虫会立马化作一滩水。”他就会醒来。
“虽然不明白您对您夫君下蛊的用意,但我想,这两样东西您应该用得上。”
沈情满脑子都是三个月,只有三个月,根本无暇顾及胡姬说的话。她捏着桌角的手瞬间一紧,可转念一想,要想熬过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不就是与他这形影不离相处三月么?
只需与他待满三个月,她不但能活过三年,还能有法子送走这个自称系统的家伙。
她垂眸,暗暗思索这法子的可能性。
最终她下定决心,收起书册与瓷瓶,起身往外走去。
“看好她。”
胡姬不可置信道:“不!我什么都给您了,什么都都交代了,为什么还要关我?!”
“谁知道这破情蛊后面又会出什么岔子,等三个月后我再放了你。”
胡姬内心只想请苍天辩忠奸,“明明是您急着要情蛊,我说了很多次它还没长大,是您执意要它!哦天呐,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啊!”她哭嚎道。
沈情撇嘴道:“我给你的金银布帛可抵得上你几辈子的花销,关你三个月倒还哭起来了。”
“若嫌钱多了我马上叫人收回去,立刻放了你。”
胡姬立马闭上嘴。
耳根彻底清净,沈情凝神走出胡居。
在确保无人跟踪后,她又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巷子。
这巷子居住的里大多是赁宅而居的商贾走卒,要么是被某些惧内的达官显贵偷偷养着的红颜。商贾走卒披星戴月,白日见不着人影,红颜安居室内,盼着于那人相会,为此这处巷子白日里鲜少能见人影。
沈情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一处她偷偷盘下的府邸,从侧门进入,院内别有洞天。
她进入堂屋,拨开一处花瓶,听几声咔咔暗响,靠墙的博古架从一侧挪开,露出一条黑不见底的暗道。
曾几何时,一点火光缓缓往外移动,直至暗道口,举着角灯的人也随之显露。
他躬身道:“娘子。”
沈情道:“如何了?”自打元春楼事毕,她接连昏迷多日,后又因李道玄在渭南县耽搁,她已经许久不曾过问她曾交代过的事了。
影子道:“一切照娘子的吩咐,二人一直关押着,无人打扰。”
沈情笑了,“做得好。”
她提着裙子走近暗道,在即将踏入暗道时,望着宛若深渊巨口的甬道,她顿了顿,道:“太暗了,不够亮。”
闻言影子立马又去寻了两盏角灯提着,三盏角灯显得影子略微局促,可又稳稳当当走在前面。
沈情望着囿于一方的火光,心道:还是不够。
然而她面色如常,跟着影子一层层下入阶梯,直通最里。
牢房一共有许多间,被密不透风的高墙阻隔,其中两间牢房关押着两个人,二人皆衣衫褴褛,识不清面容。
她走到其中一间牢房,居高临下看着被五花大绑束在地上的人,提起裙角轻轻踢了踢栅栏。
轻飘飘的声音在格外寂静的空间阔开,地上那人似有所感,抬起头。
入眼是一张格外平凡的面容。此人观之有十三四岁,凤目,塌鼻,厚唇,且左眉骨上方有一红色胎记,约莫拇指甲般大小。
若仔细看了就能发现,她的模样同当初在画舫上推张妙音落水的丫头无二。
影子在身侧解释道:“如娘子所料,当时不出几日,在一个夜晚,有人拨了迷烟迷倒了牢内所有人,属下借机装晕,就见他们随后提了土麻袋压在这丫头身上,想借机杀人。”
灌了水泥的麻袋压在人背上,能保证她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窒息死去,而表面又瞧不出致命伤。
若要不知不觉灭口,这可远比割喉、勒脖子、贴加官等要实用许多。
“事后他们便走了,走得匆忙,像是怕被人发现,连确认这丫头死没死成都没有。”
也幸得他们没有检验尸体,所以影子才能来个偷梁换柱。随意寻了具死刑犯尸体,简单易容成那丫头的模样。
沈情不怕被他们发现人被换了,就算发现了又如何,左右也不敢声张,只能吃了这个活亏。
一月后大理寺以犯人“嫉妒”张妙音为由,草草结案,犯人则在牢中畏罪自杀。至于当初她对着沈情骂的“你是狗贼的女儿,狗贼一家不得好死”,众所周知沈将军一心为国,又怎会是她口中的“狗贼”?因此便当她的做疯言疯语不了了之。
被关押了几个月,几个月不曾有人说话,此刻这丫头有些神志涣散。
当沈情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阿福。”
长安人口千千万,叫阿福的人有许多,就连她府上也有两个叫阿福的下人,这名字没什么好稀奇。
沈情有些失落,她又问:“为什么要推张妙音落水?”
阿福口齿不清道:“因为、因为——”她忽地变了神色,眼中怨愤灼灼,“因为狗贼一家都不得好死!”
沈情知是她清醒了过来,她大失所望,挑眉道:“怎么,是嫌日子太舒坦,不够苦么?别忘了是谁把你救出来的。”
阿福冷笑一声,不语。
“这丫头倒是个骨头硬的。”沈情赞道,“那就再关几个月。”
这地方是沈情新找的,前几日才叫人盘下来。牢中两人也是新扣押至此的。
这府邸因死过人,不知经过多少人手,几经转卖,最终落到沈情手中。而前几任主人都没发现,自己府邸某处角落竟还有这般隐蔽的地牢。
沈情猜测这府邸或许是前朝某处刑官的私宅,因公然动用私刑乃不耻之事,也是朝堂明令禁止的,若有某些官员要处理些个嘴硬的私犯,又或是某个高官子弟想找个替罪羔羊时,刑官就将人扣到此处折磨,等人实在受不了肯开口招供,又将人重新扣回朝廷牢狱内。
此类动用私刑逼人招供的事迹屡见不鲜,至今也有人沿袭,只是方法不太能见得光。
先前两人一直被关押在城郊一处私宅,那里虽偏远,倒也亮敞。
沈情倒要看看,等在这立锥之地关上几个月,她的嘴是不是还会这么硬。
阿福望着她干脆离去的背影,有些迷茫,她以为眼前少女会对她上刑,又或是严刑逼供,阿福做足了准备,准备与她死扛到死。可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叫阿福好不容易鼓足的气猛地散去,她叫住沈情,“等等!”
沈情顿足,侧头问:“有事?”
“你……就不想问我什么?”
沈情灿烂一笑,“哦,没必要,我想我应当知道些什么。恐怕你知道的还没我多。”她明灿的笑容在这蜗舍之地显得格格不入,莫名叫人骨头里掀起一股凉薄。
“我只是单纯的想关你,为张妙音出气而已。”她眼也不眨胡说道,“顺便让你看看,你家殿下的计划是如何被我一步一步破坏掉,等他倒台之际,我就送你去见她。”
在听见“你家殿下”时,阿福瞳孔骤缩。
当今朝堂之上能被敬为“殿下”者,屈指可数,不过是三位皇子与一位公主。
沈情这称呼可谓模棱两可,又隐隐意有所指,只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她死死瞪着沈情,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渭南县的货都被一锅端了,他离倒台很快了。”
话落,沈情定定望着她的面庞,想要从中看出些东西来。
然而阿福也品出几分不对,似是看出了沈情的意图,她神色恶劣道:“你休要诈我!”
沈情无所谓道:“不好意思,你有些高看你自己,区区蝼蚁根本不配我花心思。”
她不顾阿福难看的神色,拐角走向另一处牢房。
沈情别的不会,最擅攻心。
加上她意外发现的这好地方,可大大提升了她的效率。她要做的,便是熬,熬到她精神错乱,熬到她意志濒临崩溃,却始终悬着一丝线,不上不下,备受磋磨。
这种滋味才最难受,也是人最脆弱,最清醒,却也是最没有分辨力的时候。
等这个时候若要问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可就容易得多。
她可深有体会。
拐角来到正中央,牢房内一等人高的十字木架拔地而起,一娇小的身影被麻绳束在十字木架上。
似是因刚来不久,她的状态明显不错,还有力气嚎。
在见到火光之下的人影时,一股凉意自她脚底渗入骨髓,传遍四肢百骸。
她近乎咬牙切齿道:“是、是你!”
沈情勾唇道:“好久不见啊,沈灵。”
话落,如同触及她的痛穴,沈灵疯狂挣扎着道:“放开我!快放开我!沈幼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居然敢私自关押朝廷命官的女儿,刑部不会放过你的!快放了我!”
往昔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此刻中气十足,理直气壮,丝毫没有缧绁缠身阶下囚该有的模样。
看来还是自己对她太过温和了。沈情垂眸淡淡想着。
“我爷娘发现我不在了肯定会报官的!沈幼安你给我等着!”
“你是说你爷娘会觉得于几月前意外溺亡的女儿还会活着,并且他们会为了死去的女儿报官?”
沈灵面部遽然抽搐,她的声音几乎是一字一句从喉中挤出来,“你说什么?”嗓音空得立不住,仿佛下一秒就打要滑摔个粉碎。
沈情挂着笑,一字一句念着朝廷刑部颁发的刑事结案讣告。
“永贞二十年,七月二十。长安县明府之女沈灵,于华春池不慎跌足溺亡,特此结案。”
那是沈灵参完张夫人寿宴后没多久,正值红白煞二妖大闹元春楼之际。
沈灵浑身血液涌上脑中,血丝顷刻爬满眼白,她一双充血的大眼在这幽暗的牢中显得格外瘆人,“不可能!不可能!”
沈情道:“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这么久过去了都没人来寻你,你还没认清现实么?”
“沈灵,你如今在我手上,我想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我们该好好算一笔账了。”
沈灵喘着粗气,还在说:“不可能,爷娘不可能不找我,他们明明在乎我!”
沈情朱唇一抿,淡淡道:“你也知道你爷娘在乎你,可你怎么做的?借买新衣之名强行拉着你爷娘绕了三条街来到元春楼旁的布帛行。”明知元春楼闹妖患,还要去此地附近,她说:“我看你想入玄机阁想疯了。”
沈灵猛然睁大了眼,“你果然也跟着——”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原本上一世出现在东市和沈家的红白煞却突然出现在元春楼,沈家为此躲过一劫,明明她没有去过骊山,可这辈子却去了,就连琉璃心也被她夺了去!
还有、还有许多事情的发展轨迹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沈情也重生了!她却还傻乎乎的自己骗自己,自欺欺人!
思及此处,沈灵不禁哈哈大笑,“我真蠢!怎么会没发现你也重生了!”
沈情则是看着她笑。
她眼底没有丝毫对于爷娘的悔意,只有不甘,似在想如果早知道沈情也是重生者,她就能早些对付她。
可沈灵忽略了一件事,若非连续被人挑了经脉,种下四只蛊虫,沈灵连沈情的鞋脚都碰不到。
沈情说:“你连你爷娘都能下得去手,沈灵,我觉得在冷血方面,我比不过你。”
“不!我这是顺应天命!前世我爷娘本就因为红白煞而死,这一世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沈灵理直气壮道。
“那我也就顺势而为,叫你‘溺亡’在华春池,如何?”她道,“你爷娘知晓你溺亡,哭得可伤心了。他们还瘦了一圈,不过最近貌似缓了过来,已经接受你的离去了。”
“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就算你能回去,也只是个被销了户的无籍浪人,注定沦落街头。”她道。
沈灵唇止不住的颤,她忽的哑了声。
沈情继续道:“上一世的恩怨我不是很在乎,如今我只好奇一件事,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勾搭上的?或者说,他们什么时候来找的你?”他们,乃指让沈灵潜入沈府的幕后之手。
起初沈情派人扣押沈灵,是因为她下意识以为前世所中的蛊乃是沈灵在沈府时趁乱给她下的。
可后来沈情知道不是她。
沈家出事是在她十七岁,可她死时是在十九岁,哪怕没有李道玄那一剑,她也会因为那些蛊而死。
她也是突然惊醒,只能让她活三个月的蛊,若是在沈府就中下,她又怎会活那么久?
十七岁到十九岁之间,她记忆时间线是完全混乱不堪的。沈情于某一刻恍然发觉这一点。
她缺了一段极为重要的记忆。
第106章
这段记忆关乎沈家灭门真相。
或许在前一世他们根本没有苦寻喜丧妖无果,只是她忘了。也或许她早已报了仇,只是她也忘了。
沈情迫切地想要找回缺失的记忆,可当下情形又告诉她,急不得。
当务之急是先送走系统,以及撑过这三个月,消除比翼双生阵的副作用,等一切潜在的能够威胁她生命的东西通通抹去,她才有时间慢慢寻回记忆。
她闭眼,努力平复沸腾不已的心境。
而面对沈情的质问,沈灵闭口不言。
沈情习以为常,因为那些人总有万般法子让手下人的嘴闭严实,若她此刻坦白了,沈情反倒会觉得有诈。
她微微一笑,道:“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同你慢慢磨。你说,我若是叫人用钝刀子挑了你的手筋脚筋,又不挑完,只挑一半,再在你的伤口上撒上粗盐,这滋味一定会很好受吧?”
“钝刀子不锋利,只能在你的皮肉上一点一点磨,先磨开你的皮,再是血肉,最后到经脉,一下、一下——”她屈指扣在栅栏上,模仿着刀割的频率。
“在你痛不欲生,快失去神智的时候,又拨开你的伤口,在肉里面撒上粗盐,这时粗盐被你的体温捂热,顺着血化开,又刺激又好玩。”
“不过一次就全部挑完也太快了,今日,我先挑了你的左手,明日,到你的右手,然后是脚踝。你说到最后你还能不能走路呢?”
沈灵只觉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寒风砭骨,似有万千寒冰化作的细针从她从骨子里流出,几乎要将血肉凝聚。
光从沈情的描述她就能感到四肢经脉隐隐作痛。
她上辈子除了死前受过一剑穿膛的痛,一直养尊处优,根本没受过什么苦,哪儿能受得了这些疼!
沈灵惊恐道:“你就是个疯子!那样我会死的!”
沈情信誓旦旦道:“放心,你一定不会死。”说不定恢复得要比她还好。
“不!不行!沈情,我是你妹妹!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会被谴责的!”她开始口不择言。
沈情道:“照你这么说,你对你爷娘做的事足够你被天雷劈死好几次了。”
“等下次我来的时候,定会带上一把上好的钝刀,慢慢折磨你。我就不信,你的嘴要比玄铁还硬。”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冷哼一声,活似个刁蛮任性到了极点的小娘子。做的却是对当背景下来说逆天违理的大事。
恐吓完她,沈情提起裙角转身就走。
沈灵听到这话,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怪异又压抑的呜咽,像是受伤野兽的低鸣。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沈灵恐怕要提心吊胆好一阵子。 。
走到回廊下,沈情这才发现落雨了。
院中景色荒芜,青苔扒满石梯与墙角,满院疯长的绿植昭示着此地人气萧条。
空中一连串不间断的银线骤然落下,不断地砸进青石砖,细小的水珠溅落一地,雨势虽小,却也叫人望而却步。
出门匆忙,她忘记带伞了,这府邸她也才刚租下,许多杂物也未曾置办,就算将整个宅院翻个里朝外恐也寻不出一把伞。
沈情叹了口气,情蛊是今日开始生效的,趁着时候还早,她得赶紧回去与他碰面。
如此想着,她强忍被雨淋透的不适,在影子担忧的目光下出了院门。
然而刚开院门,一抹艳红身影骤入眼帘,熟悉的身形令沈情心头一紧。
眼前人撑着一把青伞,于雨中而立,身姿颀长,宽肩窄腰,似正值抽条之际的青竹,青涩而挺拔。
雨珠子不间断叩问伞面,想要一睹伞下人俊容,然而他的面容被伞面隔绝大半,堪堪只露出精致峻峭的下颌。愿望落空的它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伞面编织成雨帘,淅淅沥沥浇下。雨帘模糊了他的身形,叫旁人也不能窥得。
然而他的身形早已在她脑中无比熟悉,哪怕只给一只手、一个眼神、一声轻咳,她都能立刻认出是他。
他什么时候跟来的?方才?又或是更早的时候?
沈情一颗心被大掌缓缓攥紧,绷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望着神色莫辨的某人,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就要掩上院门。
半道一只脚看似轻缓却不容拒绝地挡在面前,令沈情如何也掩不上门。
片刻后,她背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的薄汗。
“幼安,你不听话。”伞面轻抬,露出一张堪称昳丽的少年面容。而他瞳孔此刻是诡谲的红,为他镀了层妖冶之色。
秋仁受到召唤,身躯缓缓放大,依依不舍从沈情腰间来到他指尖缠绕,脑袋却依旧对着沈情。
沈情望着不知何时挂在身上的秋仁,一双杏眼不禁放大,随即一股愠怒几乎要撞破她的脑袋,她微微颤道:“你跟踪我?!”
少年委屈道:“我唤你你没有回应,我便让秋仁出去看看,没想到它一去就挂在你身上不回来了。”
他半是强硬地打开房门,神色却委屈无害。
“我沐浴完才发现,你和秋仁都跑了,都不要我了。”
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沈情震得往后倒去,然而腰间凭空横过的手又将她从危险中拉回,他就持着这么个令她半倒不倒的姿势道:“幼安,这是哪儿?屋子里的人是谁?”
“关你什么事?!”她不满道。
沈情不喜这种半倒的姿势,想要撑着身旁的门站直,然而砰一声响,他竟是将门给踹翻在地上。
沈情目光还没落到另一扇门上,他又故技重演。
两扇门就这么惨烈地仰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齐刷刷淋着雨,颇为凄惨。
李道玄神色幽怨,嗓音幽幽道:“一想到幼安碰过这些东西,我心里就堵,心头一堵,就忍不住动手。”
听了他的话,沈情只觉无比荒唐,她被气得眼冒金星,骂道:“李道玄你两耳朵中间夹的是匏瓜吗?和两扇门吃什么醋?!你——”怎么不干脆把她走过的这地也给铲了。
话到嘴边及时咽回去。
照李道玄如今这幼稚性子,她怕他真的能做出来。
意识到门倒的动静太大,她怕不知情的影子听见动静从暗道出来,她即刻大叫一声:“回去!”
听见她喊,李道玄微微侧头,眸中闪过不解,“什么?”他垂眸忖了忖,随即唇角展开一抹笑,“我懂了,幼安想要和我回去。”
他臂膀一绷,少女顷刻到了他怀中。
犹如抱到了最珍爱的物品,他眼中光亮灼灼,满心欢喜,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
沈情还是不能习惯他这副和狗似的动不动就贴人的性子,小脸皱成一团,手抵着他肩头尽量想抽身。原以为这回又同往常般抽不开,还有可能被他困得越紧,可他居然就这么松了手。
他突然转过身背对她,屈膝躬身。
沈情瞬间明了,他是要背她。
她求之不得。
怕他再过问这府上的事,沈情急忙凑上去环过他脖子。
感受到少女柔软温热的躯体覆上,他不可遏制滚了滚喉头,长长的鸦睫乱颤。
“抱好,我带你回家。”
李道玄揽过她膝弯,毫不费力将人背起。
沈情回头看了一眼荒芜的庭院,眼神示意藏在暗处的影子将门处理,千万别叫人发现这地方。
得到影子示意,她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你什么时候找来的?我要听实话,不然我会讨厌你。”
李道玄:“方才。”
她彻底松了口气,想了想,沈情解释道:“那里住着我一位好友,她不喜外出见人,我才去看她一眼。”
李道玄闷闷嗯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沈情语气添了些怒意:“今日你这番所作所为叫我很厌恶,我讨厌你未经允许私自跟踪我。”
李道玄说:“我没有骗你,是秋仁自己要跟来的,我只是来找秋仁。”顺便找你。
沈情嗤道:“李阿蛮,你几岁了?你觉得这借口我会信?”
“五岁了。”
嗓音轻若细蚊,若不放仔细了听,很快就能被这悦耳的雨声淹没。
沈情怀疑她听错了,她不敢置信道:“什么?”
“若说我五岁,幼安是不是就能允我上床睡了?”沈情眼睁睁看着他耳朵一寸一寸染上红晕。
沈情一把捧住他脸,用劲揉捏搓捻,她声音震惊极了,“李阿蛮!你脸呢?!你的骨气呢?!你的傲骨去哪儿了?!”
她探头去看他,“你幼不幼稚啊!”
李道玄垂眼避开她的视线,稳稳托着她在雨中漫步,一只手还抬了抬油纸伞,“什么脸,不知道。榻上很硬,晚上睡着又冷,搁得我脸难受。”
沈情想,从现在开始,二人就要真正意义上的“形影不离”,让他上床睡是必然的。
可现在她就是不想令他如意,于是沈情道:“可我喜欢听话的狗狗。”她弯了弯眉眼,一字一句道:“只有听话的狗狗才能上主人的床。”
沈情以为,照这厮桀骜不驯的性子,恐怕听到“狗”“主人”等字眼,会恨不得将她从背上掀下去,然后拔剑指她,一脸嚣张道:“让本王做狗?”随即冷笑一声,“本王把你削成狗!”
至少中情蛊之前,他的性子一向如此。沈情也是这样想的。
可她小看了情蛊的威力。
掌心传来温热潮湿的触感,她脑中短暂空白一瞬,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探出舌舔了她的掌心!
沈情疾速抽手,黑着一张脸在他肩头擦着掌心,莹白的掌心很快红了一片。
李道玄神色暗暗,直勾勾盯着她,哑着嗓音道:“主人,我听话。”
第107章
一席格外涩气的话语在这漫天飞扬的雨声里是如此清晰。
沈情手中动作顷刻止住,掌心因摩擦而导致火辣辣的痛意转为酥酥麻麻的痒,像是成千上万只蛊虫沿着掌心钻入皮肤,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她被一声主人叫得浑身酥麻,奇迹般地从中感受到训狗的乐趣。
沈情不擦手了,改为单手环着他的脖子,一只手勾住他的下巴,她侧头与他直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兴致高昂。
“你说什么?”她听见了,只是想再听他亲口说一次。
“主人,狗狗听话。”他轻启薄唇,声音轻扬而直白。
沈情瞬间因兴奋而瞪大了眼,她勾着他下颌的手改为抚上他的脸。
他极为配合地侧头去寻她的掌心,就像一只大型犬在主人手中求欢。
看着昔日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人此刻对自己俯首称臣,甘愿堕落,竟是如此爽。沈情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脑中快意不断。
她终于体会到了情蛊的快乐。
难怪天下痴男怨女都想要令对方折腰低头,为此不惜用尽手段,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就连沈灵也要寻这枚情蛊去控制张妙音的弟弟,作为入玄机阁的踏板。
情之一字多妙啊,能让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可以是你侬我依,也可以是相敬如宾,又或是爱恨交加,死生纠缠。
它还能令昔日警惕的人卸下防备,将一颗真心全部奉上。
沈情想知道,有了情蛊加持,李道玄能给自己献上多少他的“真心”。这只“狗狗”又能有多听话?
她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命令。
“你的速度太慢了。”
闻言,他立刻绷紧浑身肌肉,随即一跃而起,立于瓦桁之上疾跑,偶尔一个跳跃又来到另一户人家的屋脊上,哪怕举了一把伞,背着一个人,也是稳稳当当。
速度果真快了不少。
此情此景是多么熟悉,只是此刻多了一场雨,一把伞。
沈情怔怔盯着伞面葱郁的绿,听着雨点击打伞背声音,一股诡异的安心莫名涌上心头。
她试探性伸出一只手接过一捧雨,刚收回手,却见雨顷刻从手中蒸发,化作雾气弥漫消散。
“你身体不好,雨性寒凉,少碰。”
沈情轻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她以为,情蛊只会叫他变成个精虫上脑的东西,未曾想还有这般体贴人的一面。
可她的性子注定安分不下来。
她又伸出手去接雨,这次干脆不缩回来了。
少女细柔苍白的腕子露了大半在伞外,雨珠子滴在手腕上,汇聚在一起,好似雪地里清澈透明的溪流,成片地往低处流下。
沈情数了数腕上的溪流,没数出个所以然。
雨珠子好不容易汇聚成一条小溪,才流到一半,半道又被另一串雨滴拦腰截断,汇成一串新的,周而复始,直至它们顺着她的手腕滴落。
往日可没有这般悠闲自在的时刻,哪怕有,也会被一脸严肃的师兄制止,又或是被满脸担忧的翠芽拉回。
因此她玩得起劲极了,为此没注意到秋仁也跟着攀上了她的手臂。
直到刺眼的白色当中混了一抹极致的黑,她这才注意到秋仁。
沈情点了点秋仁鼻尖,故作惊道:“呀,原来秋仁也想玩呀!”
她又转头问李道玄:“好阿蛮,你想不想跟我玩呀?”她捧了雨凑到他鼻尖。
李道玄只是抿唇将她手中的雨水蒸发掉,道:“不想玩,幼稚。”
沈情望着此刻兴致勃勃吐着蛇信子,准备和她一起嬉闹的秋仁,悠悠道:“不想玩,幼稚——”
他神色愈发坚定,“幼稚。”
沈情忽地凑近他耳畔,轻声问:“那五岁的李阿蛮玩雨是不是就不幼稚了?”
他似是一噎,只埋头在屋檐上狂奔,不再说话。
沈情顿感无趣地收回手,转头与秋仁玩起来。
很快一股暖洋洋的内力从膝头输送,传至四肢百骸,李道玄没有阻止她玩雨,只默默为她驱寒,确保她此次回家不会生病。
沈情的手有过片刻滞留,随后继续若无其事玩起来。秋仁在她手上缠着,张嘴朝天上咬去,将雨咬碎。
等沈情手腕上终于有一串完整的小溪流下时,沈情就会眉开眼笑夸一句:“秋仁真棒!”
秋仁吭哧吭哧更加努力,少女又会夸一句:
“秋仁最棒了!”
明明都一样,可李道玄心底就是会有种不平衡感,他多想此刻没有秋仁,如果她是因为自己而开心该多好啊。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让秋仁出去看她了。
他加快了脚下速度。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二人就回了王府。
进了屋,李道玄扔下伞,毫不客气将挂在她手腕上的蛇给扔回剑里。
沈情有些意犹未尽,却被他拖着坐到床边,他解了她脑袋上的头绳,又找了澡巾,耐心给她擦拭先前被雨淋湿的地方。
她好奇问:“怎么不用内力给我烘干?”
他说:“背你飞了一路,内力不够用了。”都是假话,其实是他想多触碰她,多亲近她罢了。
沈情不再疑惑,而是道:“这院里一个下人也没有了?”
李道玄不悦道:“有,只是不会在你面前出现,我不想别人打搅我们。”
“翠芽去哪儿了?”
“我格外安排了人伺候她,好吃好喝的供着。”
沈情哭笑不得回头看他,“那你的意思是,准备一辈子不让我和翠芽见面了?”
李道玄动作一顿,“不是。”
“不是,那你想什么时候放出翠芽?”
“……”
他干脆不说话了。
“你想一直和我在一起?”
“是。”
“那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他彻底僵住,巨大的惊喜突然砸下,令他头晕眼花,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嗯”一声表示作答。
沈情见他只嗯一声,辨不出他的情绪,以为是情蛊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回头一看,他唇角勾起,正两眼发光地直直盯着自己。
她道:“不乐意?”
少年猛地摇头,旋即一把抱住她往床上扑。
沈情蹙眉抵着他欲要凑近的头,艰难道:“前提是必须听话!不然我就不要你了!坏狗!”
听见沈情说不要他,他登时手足无措撑起身子。
沈情终于缓过气来,扶额道:“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你立刻马上起开。”
他乖乖照做,直起身,只是眸中蠢蠢欲动怎么也掩饰不住。
沈情看着他这样子,就知道这三个月恐怕没那么简单。
既不能叫他扑上来,又不能将人推远了。
她的心情此刻就同这阴雨天无二,雨势浩荡,等不到遥遥无望的开晴。 。
自入秋以来,长安的雨天达到了一种近乎执拗的频繁。
往年此时,不过只有三两场温润的秋雨,权当是给长安洗涤几次。可今年全然不同,淅淅沥沥的雨丝好似无穷无尽,整日整日地悬垂着,打湿了朱雀大街的石板路。
屋檐下的雨帘成了寻常景致,沈情每每开窗就能看见成片的雨幕流动,模糊了院内景色。
李道玄本来准备着手再造一个秋千,奈何这场秋雨根本丝毫没有鸣金收兵之势,反而愈下愈大,为此计划只能再次搁浅。
他的注意力转而到了该如何爬床之上。
原本入夜后,沈情终于允他上床了,虽然二人盖着两床衾被,但也足矣令他激动不已。
以至于他忘记了沈情说的“不许靠近、不许亲她、更不能趁机行不轨之事”,有次他睡到半夜时突然醒来,盯着沈情越看越喜欢,结果一个不慎就将她啃了。
醒来后的沈情捂着脸,神色惊慌而愠怒,最后一脚将他踢下了床。
自此李道玄喜提床脚而眠。
她为了防止他走,睡觉时特地将法器银魄丝栓至二人手上,确保距离不会太远。同时又设了个阵法隔绝他,防止他又像那天晚上突然发疯。
沈情是睡好了,可李道玄却夜夜睡不着,白日精力愈发恹恹。
他这样沈情反倒觉得不错,可以减少他磨人的精力。自己也乐得轻松。
二人就这么“形影不离”呆了约莫有一个月,实在是太过顺畅,以至于给了沈情一种错觉,这日子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直至三月期限满。
而这秋雨一落竟也是将近一个月。
街衢上的积水映着灰暗的天空,粼粼波动,偶尔有车马行过,溅起大片水花。雨意似要将长安城中积攒了一夏、本就所剩不多的暑气连根拔起,彻彻底底地驱赶出去,叫人不禁感慨,这雨的声势与往年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同时宫中传出消息:圣人病倒了。
这意味着身为皇子的李道玄必须要进宫,以表忠孝。
消息传来时,沈情有些烦躁,生活上的不便与摩擦她通通都忍了下来,明明就差两个月了,偏生在此节骨眼上出了意外!
她坐在凌乱的被褥中,揉了揉乱糟糟的脑袋。
李道玄坐在床沿,神色柔和地望着她。
这是二人日常相处的常态。
不知为何,随着时日推进,沈情的心情也愈发恹恹,甚至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亦如此刻。
李道玄看了眼她被揉得乱糟糟的脑袋,刚起身走出一小步,手腕顿时传来刺痛,他不用低头都知道,是她一脸警觉地提着细若发丝的银魄丝,似在衡量他下一步是要远走,还是做些别的。
她目光凶狠,像只炸毛的猫,哈着气问:“你要去哪儿?”
李道玄俯身拾起放在矮柜上的楠木梳,忽略手腕刺痛折回来,自然而然爬上床,将她揽进怀中,替她顺着青丝。
少女果真敛了刺,温顺的伏在她怀中,任由他顺毛。
李道玄强行抑制住隐藏在深处的欲望,他此刻浑身血液倒灌,兴奋得几欲发颤。因为他发现,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温顺的、无刺的
第108章
一旦他表现出离去的念头,她就会不安、焦躁,她才会迫切地、急需他的抚慰。
他压下生理性抖动,替她一遍遍顺着发,问:“幼安,你想去吗?”
沈情从他掌中抽出头,直勾勾盯着他,“不。”她道,“说好了,我们一直不分开,那就一直不能分开。”她惜命得紧,任何变故都要及时杜绝。
李道玄放下楠木梳,俯首往她腹部靠,大掌紧紧揽住她腰肢,兴奋道:“那就不去,我们永远不分开,没有人能来打扰我们。”
少女满意极了,破天荒的肯施舍他几分亲近,任由他抵着她柔软的腹。
李道玄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幼安不喜欢。他竭力压下原始的冲动,如同一只守着猎物的大型兽,伸手紧了紧自己的猎物。 。
两仪殿前,太子李知白受召前来,然而行至殿门,却被内常侍拦住。
他扯着嗓子喏道:“太子殿下且慢,陛下正与诸公密谈要事,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还请太子殿下稍候片刻。”
李知白闻言,没有丝毫不耐,面上依旧维持着温润谦逊的笑容,他微微颔首道:“既如此,那本宫便在此等候,有劳公公通传一声。”
说罢,他后退几步,站在殿门旁的一根朱红大柱下,正对着殿门掀袍而跪,姿态笔直,目光不经意扫过殿内紧闭的雕花木门。
正值入秋,雨意没完没了,他受召匆忙,连厚衣斗篷也未曾加,便急急来了。此刻雨势浩荡,伴着阵阵砭骨凉风穿堂而过,不过片刻,李知白身上仅存的热意也被风打散去。
凉意一寸一寸攀过脊梁,他却浑然不觉,注意力被骤然飘过的一股味道勾了去。廊下一阵新鲜泥土伴着雨水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定定望去,见是一群宫人正冒雨将一棵梅树移栽。
那原本是栽于景仁帝寝宫门前的一棵梅树。据说是高贵妃与景仁帝伉俪情深时一起种下的。
后来高贵妃薨逝,此树便成了高贵妃的遗物之一,景仁帝常常对着梅树睹物思人,情至深处,甚至会于梅树下抱头痛哭。
以往景仁帝最常待的地方便是寝宫,可近来入秋雨势疯长,诸如渭河泛溢之害等隐患逐渐显露,各地急报、民生诸事纷至沓来,案牍堆积如山,政务愈发繁忙,景仁帝索性直接入住两仪殿。
许是放不下的缘故,景仁帝遣人将梅树也移至两仪殿外,只需抬头,就能透过窗牗看见那棵梅树。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李知白思绪回笼,立刻挺直身子,拱手持了个行礼的姿势。
内常侍赶忙上前,轻轻推开殿门,侧身站在一旁,高声唱喏:“诸公慢走——”
几名臣僚被内侍引着自偏殿而出,依稀能看到几名熟面孔,大理寺少卿师青澜、御史中丞顾泽、玄机阁副使柳霁月、京兆尹,以及冯御史、尚书令等肱骨老臣。
李知白不再多看,敛了目光。
内常侍的声音此时又响起:“太子殿下,陛下宣您觐见。”
李知白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稳步走进殿内。
只见御案之上,传闻中“病倒了的”景仁帝缓缓翻动折子,他似是遇见心烦之事,此刻眉头紧锁。
虽不如传闻那么严重,可景仁帝双颊消瘦、唇色泛白,眼底青黑,俨然一副病态仪容。
李知白提袍跪下,道:“儿臣拜见父皇。”
景仁帝道:“起来。”
李知白闻言,缓缓起身。
许是在寒风中冻久了的缘故,他脚下微不可查一僵。
景仁帝头也不抬道:“宫人没有给你加衣?”
李知白道:“是儿臣走得急了些,忘了外头在落雨。”
景仁帝道:“你惯会体谅他们。”
他不再多言,叫人加了炭火,将殿里熏得暖意喧嚣,不多时,李知白冰冷的四肢逐渐回暖。
景仁帝:“别干站着,过来,陪吾说会儿话。”
李知白踱步走到景仁帝身旁,暖意又旺盛几分,驱散了他周身仅剩的凉意,此刻景仁帝毫不掩饰在他面前批着重要机密,他自觉垂眸。
一时静默,景仁帝忙碌间抽空道:“华州近来水患,渭河洪汛,淹了不少地方。于此事你有何见解?当如何处置?”
李知白道:“渭河涨汛,首当其冲的便是百姓安身之所。依儿臣拙见,当务之急在于赈济抚恤,即可敕令附近州县开仓廪,发粟帛,以解受灾百姓燃眉之急。同时征调厢军与民壮,速赴华州,转移安置百姓。”
景仁帝:“嗯,后续事宜又该如何安排?”
李知白:“待水患稍息,组织水部官吏与河渠工匠,对受损堤堰、沟渠进行缮治加固,疏浚河道,清除淤塞,保障漕运与行洪之顺畅,必要时于险要之处增筑堤闸,以御洪患。”
李知白回答可谓是挑不出错,却也无甚出彩,皆是太师所授《策国论》当中的话术。
景仁帝提笔之手一顿,抬头望他道:“既如此,不如这赈灾一事,就全权授予你去做如何?”
李知白后背顷刻间浸出密密麻麻的薄汗,装作略微思忖后,他恭恭敬敬抱拳行礼,沉声道:“父皇,儿臣深知赈灾之事关乎社稷民生,意义重大。只是儿臣虽有一腔热忱,却资历尚浅,贸然担此重任,恐有闪失,辜负父皇与天下百姓的期望。”
景仁帝道:“水患而已,又不算多大规模的灾患。说来也巧,近日渭南县扣押下一批走私商船,船内竟有不少好东西,倒叫国库充盈几分,这笔钱财正好用来与你作赈灾粮,左右你也不小了。”
说到这,他猛地咳嗽,李知白立马斟茶侍奉,景仁帝过了这阵咳嗽,轻抿一口茶,目光透过茶盏上方氤氲的白雾,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温室育不出参天大树,东宫虽安,却也困人。你素怀壮志,吾也盼你能在这民生要事里,大展身手,将所学所用,落到实处,日后,方能扛起这江山社稷。”
最后一语罢,太子陡然跪下道:“儿臣惶恐!”他稳了稳心神,额头轻叩地面,声音带着几分恳切,“父皇春秋正盛,乃我大李之福,儿臣从未有过半点僭越之想,只盼能在父皇身边多学些治国理政的本事,多多为父皇分忧。此次赈灾,儿臣定全力以赴,不负父皇信任!”
接连试探令他脑中紧紧绷着,生怕一个不慎便说错了话。
景仁帝似是满意了,他扶起这个儿子,目光慈祥道:“好孩子,莫与吾生分了,你终究是吾的孩子。”
此刻父子二人寒暄几句,景仁帝终于进入了正题。
“你执意欲娶张家娘子为正妃,吾给了你三个月时间考虑,你可有悔?”
李知白抬眼,眼中坚定,“儿欲娶张娘子为正妃,不悔。”
见他依旧如此执着,景仁帝叹道:“罢了,随你去。”
张家虽门第不低,但要做太子正妃,比起京中其余贵族,终究是逊色一筹,这也是景仁帝为何要给他三个月考虑时间的缘由。奈何这个儿子执意要娶其为正妃,他只得作罢。
景仁帝将早就拟好的旨扔给内常侍,“吾不多问你们这些小辈的事,去罢。”
李知白难得有几分喜意外露,他跪地道:“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内常侍送走了人,又匆匆回道:“大家,婉仪公主携三皇子见。”
景仁帝道:“哦?婉仪来了,宣。”
话刚落,李毓便拉着李瑾修入了殿,远远便能听见她的声音:“阿耶!你只顾着找瑾修和太子哥哥,都不见女儿!”
李毓提着裙角风风火火走来,李瑾修被她带得步伐略微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他立马道:“儿臣拜见父皇。”
行礼的功夫,李毓早已凑至御案,“父皇您还在病中,今日从卯时至现在连吃食也不就一口,全扑在这折子上了!”她伸手夺了景仁帝手中折子,“阿耶不许再看了!儿做了您最喜欢的羹汤,吃了羹汤再看!”
这般大逆不道的行径放在李毓身上是如此寻常,内常侍除了眼皮子跳了跳,便再无其余反应,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景仁帝显然极为喜欢这个女儿,也不介意,乐呵呵放下双手,看着李毓扫开御案上的案牍,随即将一碗浓稠温热的羹汤摆上,“温度刚刚好,阿耶趁热喝。”
他端起碗,提勺喝了一口,满意叹了口气。
李毓立即凑过去替他揉肩。
空暇功夫,终于回归正题,景仁帝睨了眼立于不远处的三皇子,问:“可知吾为何唤你?”
李瑾修跪地行礼,头低垂着。
景仁帝道:“看来你心底也把门儿清。你宫里头那婢妾摔碎了你母后一盏琉璃盏,你却为了这婢妾顶撞你母后。”
李瑾修接连张口,欲要辩驳。
明明是母后主动刁难她,她不过是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只认死理的小呆子,被为难了也只会呆呆的不知所措。
若他不护着她些,她便活不了了。
然而话未出口,李毓便抢先道:“不过是些繁琐家事,女儿已替母后训诫过那孺人,她已知错,父皇还在病中,何至于为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操心。”
李瑾修看了眼李毓,李毓此刻神色不好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李瑾修最终垂眸低顺道:“是儿臣不是,儿臣知错,回去定会多多管教她。”
知晓他内心不服,景仁帝意味不明笑了声,道:“你也不小了,宫里总是守着婢妾一人也不是回事儿,近来可有属意哪家娘子,不妨说说看,吾现在就拟旨赐婚如何
第109章
李瑾修:“儿臣自觉尚无安身立命之能,若此时成婚,恐误了人家娘子。”
景仁帝冷笑一声,“是恐误了别家娘子,还是别的原因,你自己清楚。”
他噎了半晌,突然又开始咳嗽。
李毓瞪了李瑾修一眼,然而一向温顺的李瑾修此刻却铁了心般伏地而跪。李毓心下难免急躁,怕他祸从口出,她面色不显,一脸担忧替景仁帝顺气。
“阿耶,儿回去定会好生训诫瑾修,再与母后一同为李瑾修商酌婚事,此等小事您便少操心,莫要将身体熬坏了!儿会心疼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毕,景仁帝原本还算勉勉强强的精神也顿时耗去大半,他面露疲态,道:“若你有你阿姐一半聪慧,吾……也能省下大半心。”
李瑾修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听到景仁帝这番话,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李毓逢时道:“咦?”
她的目光似不经意落到批阅了一半的折子上。
“华州竟是闹水患了。”她语气染上淡淡忧愁,“今岁秋雨格外频频,竟连渭河也涨汛了。”
景仁帝注意力果真转移。
他手中瓷碗搁下,长叹一声,眉宇间结愁道:“何止是华州,还有不少河渠多次涨水,临河秋禾多被淹浸,百姓一年辛苦付诸东流,如今生计艰难,朕忧心他们今岁怕是难以安稳过年。”
李毓道:“李朝福泽深厚,往昔多少艰难皆能安然度过,区区水患有何以惧。”
话是如此,景仁帝抬眼,看向跪在下首的儿子,“三郎,对于此次水患,你有何见解?”
李瑾修商酌片刻,道:“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速调粮草赈灾。华州及周边受灾之地百姓缺衣少食,当尽快从临近粮仓调运粮食,不至于百姓饿殍遍野。”
景仁帝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李瑾修顿了顿,接着道:“其二,安置流民。”
“其三,整治河道。待灾情稍缓,应立即组织人力疏浚河道,确保河道日后能正常行洪。”
他回答得更是简洁。
景仁帝道:“你可知二郎如何说的?”
李瑾修:“儿愚钝,不敢妄自揣测。”
景仁帝道:“你二人所言,相差无几。不过二郎心思更加缜密,着眼全局,想来是将《策国论》吃得更透。”他意味不明笑了声,“吾倒是没想到,太师竟将你们都教成了只知读死书的呆子,纸上谈兵何易。”
他叹口气,“近来灾祸频繁,吾又染病,唯恐社稷不稳。”
李瑾修伏地道:“父皇圣体康健,我朝洪福齐天,苍天垂怜,定会护佑我朝安度此劫。”
景仁帝突然看向李毓,道:“婉仪,你呢?”
突然被景仁帝点名,李毓一惊,道:“儿以为,与其祈求所谓的苍天垂怜,倒不如靠人靠己,实事求是。”
“渭河涨汛事发突然,有些蹊跷。”她迟疑道,“秋雨连绵,水势高涨,照理说水势应该是从上往下涨,在同时设有堤坝的情况下,赤水河应当要比渭河更容易出现堤岸决口、洪涝成灾的情况,可……”事实却是赤水河口相安无事,反倒是水先淹没了南部的渭河。
景仁帝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婉仪所述,竟是一针见血!”他连连称好,反问李瑾修:“你可知你阿姐反而要比你们两个说得都对?”
李瑾修依旧是那句话:“儿愚钝,但求父皇指路。”
景仁帝望着资质普通的三儿子,眼中愉悦褪去些许,“渭河堤坝不堪水势冲击,先行堤溃,导致泄洪。”
他沉沉凝着李瑾修,道:“吾记得,当初渭河堤坝翻修一事,是全权交由国舅来办的。”
景仁帝口中所说的国舅,也就是工部侍郎,当今皇后胞弟。
皇后身世显赫,出身清河崔氏一族,其弟弟却是个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草包,全权仰仗有个皇后姐姐,才能在工部混个侍郎的职位。
此人本是个缩头畏尾,忧前顾后的性子,心里挂念的是餐云卧石,然而皇后看不惯其无拘无束、一事无成的模样,便强行将他安在了工部混日子。
他的性子注定了他不能办大事,因此自打修缮堤坝一事毕,他便借外出勘察各地之名,实则游山玩水,潇洒去了。
走前还对其姐扬言:“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山水间!”
气得皇后大病了一场。
如今乍提起舅舅,李瑾修一时有些恍惚。
他骤然道:“舅舅虽才能庸碌,可一旦身兼重任,绝不会敷衍行事,修缮堤坝一事绝然有误会!但求父皇明察!”
景仁帝道:“这么紧张做甚,吾又没有说什么,许是堤坝年久失修,自行堤溃了呢。”
然而任谁都心知肚明,堤坝一旦认真修缮,十年之内要想涨汛,绝非易事。
他道:“二郎负责赈灾安民去了,既然是你阿姐点出了堤坝问题,重新修缮一事,就全权授予你罢,希望明年不会再有涨汛一事了。”
他看似翻过此篇,大手一挥,定下结论。
“吾乏了,你们且退罢。”
李瑾修与李毓姐弟退出殿门时,李瑾修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满脸疲弊的景仁帝。
但见殿里炭火烧得旺盛,景仁帝再也掩饰不住倦色,扶额叹息,朝旁招了招手。
内常侍很自然拿了个小盒,小盒开启,里面躺着一个圆乎乎的黑药丸,景仁帝看了眼药丸,道了句“就剩一颗了”,旋即配水咽下。
内常侍道:“奴婢已派人去问了,道长说仙丹炼制需要时间,下一批恐要等半月以后了。”
吃完药丸,景仁帝问内常侍:“你说这是怎么了,最听话的大郎反倒动用厌胜术害死了先皇后,吾剩下的三个儿子于政事上一个比一个不关心,却又个个是痴情种。反而是身为公主的婉仪要比他们都聪慧。”
“二郎四郎便罢,好歹算成了家,三郎如今都这般大了,却为了个婢妾迟迟不娶正妃。这叫吾如何不操心?”
内常侍道:“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家何苦如此忧虑。”
“果真像你说的就好了。可惜吾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大郎和二郎都学会走路了,如今吾却连个孙儿也不见,难不成是报应。为当年吾——”
“大家多虑了!”内常侍急忙打断景仁帝要说的话,他暗暗抹了把额上的汗,“殿下们福分天定,不可强求,大家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景仁帝摇摇头,不再多语,复提起折子批阅起来。
见景仁帝不再多言,内常侍终于能喘口气,不知不觉已被冷汗浸透了衣料。 。
姐弟二人往返自个殿里后,李毓再也压制不住怒意,她叫住李瑾修,恨铁不成钢道:“今日父皇敲打,你却屡屡顶嘴,叫母后平日里的训诫都喂进了狗肚子里!”
李瑾修不语,她又道:“若非我及时携了羹汤与你同去,你是不是又要为了那婢妾与父皇叫嚣?”
李毓:“阿瑾,你也该学会长大了。”
沉默多时的李瑾修道:“阿姐觉得什么是长大?”
他抬眼,目光灼灼,“是任由自己的妻子被母后为难,身为丈夫的阿弟却不作为,乖乖听母后的安排?”
“还是今日对于父皇的敲打逆来顺受,顺理成章将罪责推至舅舅身上,并给出令父皇满意的回答?”
李毓被他这般目光盯得竟一时不敢直视他。
“堤坝一事是有问题,可绝对不是舅舅所为,阿姐明知舅舅不是那般性子,若换作是你,阿姐会顺着父皇的说法,将罪责推至舅舅身上吗?”
李毓眼中闪过泪意,她道:“若不如此,揽罪的就是你!如今修缮堤坝的职责令你揽下,你又当众惹怒父皇,谁知父皇又要如何暗惩。”
她咬牙道:“如今父皇令你与太子哥哥一同处理水患问题,谁知太子哥哥会不会误会——”误会父皇另有他意。
李瑾修望着阴稠的雨道:“既不能太过锋芒毕露,又不能表现得过于藏锋愚钝,还要令父皇满意。”
“阿姐,”他面露疲色,出口却是大逆不道的话,“若阿姐是男儿该多好。”
话刚落,一个响亮的巴掌随之而落,李毓瞪大了眼,似在诧异,为什么弟弟会说出这种话来。
李瑾修仿若感知不到疼痛,“阿姐常说弟弟过于愚善,优柔寡断,容易被人利用,父皇与母后也常常这样说,可弟弟天性如此。只有阿姐能令父皇母后满意,我的天资永远比不得阿姐,我不喜去争什么位置,母后却逼着我去表现,去争去抢。”
“每每母后说:‘若我有阿姐一半的悟性,也不至于令她操碎了心’,这时我都在想,阿姐是兄长就好了。”
“有阿姐去与太子争皇位,这样我就能活在阿姐的庇佑下,过想要的日子,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母后也能如愿以偿做她的太后。”
他接连张口,说出的话令李毓耳晕目眩,她又是心疼又是盛怒,最终千言万语汇聚成一滴泪从眼角流下。
她说:“来人。”
在李瑾修蓦然瞪大的眼中,他清晰地看见,阿姐的暗卫悄无声息将周身侍从干净利落取了性命,处理了尸身。
不过多时,一批新侍从涌入,替换了原本的位置。
李毓眼中有不忍,有自责,独独没有后悔,她说:“李瑾修,今日你的言行又给你上一课,谨言慎行。”
“你会为你说出的话付出代价。或许是旁人的命,又或是别的。你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若叫人传了出去,不止是你,就连我、母后,都会叫你牵连进去。”
走之前,李毓道:“在宫里,人命如草芥,人人都有可能因你一言一行而丧命。包括你最想保护的那个婢妾。”
“你好自为之。”她的身形逐渐模糊在雨幕中。
第110章
曾在渭南县被扣下的一批胡椒经朝廷成功转卖,转卖对象自然是那些中饱私囊、富得流油却成日里叫嚣没钱的官员。
朝中众多官员经太子暗中敲打,不得不苦哈哈掏出私囊买下这些胡椒,不过几日,赈灾钱便有了。
景仁帝听后大为满意,转而令太子即刻前往华州赈灾。
不多时,催促的的旨意已传至三皇子宫中。
李瑾修在收到旨意后,呆呆望着阴沉的雨天许久。
突然间,他的手被一只冷冷的小手覆盖,李瑾修颤了颤眼皮子,瞳孔僵硬地往后转,就见一个小丫头朝他笑了笑,将手中猪蹄递给他。
小丫头仿佛头一回笑,笑容僵硬生涩,脸上五官活似在各过各的。
李瑾修道:“我不吃,你吃吧。”
闻言小丫头毫不犹豫收回猪蹄,啃得满嘴流油,黑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她约莫十五六岁,披了件毛茸茸的白色狐裘,脑袋似缩在雪团里。她生得算标致喜庆,圆脸圆眼,不说话时像是在笑,是典型的长辈喜欢的长相。然而她脸上却时时刻刻都是一副呆呆的模样,面无表情,若仔细看,就能发现玄机。
殿内无旁人,都被李瑾修喊出去了。
自李毓将他殿里侍从洗过一回后,他便不再喜欢殿里有旁人。
小丫头啃完猪蹄,随意将其一丢,就着满手的油就要拉过李瑾修,李瑾修习以为常,在她油乎乎的手即将祸害自己袖子的瞬间反拉住她手腕,找出几条帕子替她拭手擦嘴。
很快小丫头成了干净的雪团子。
“小夭,还疼吗?”李瑾修低声道。
小夭摇摇头,开口说:“还行,不是很疼。”
眼前这个明显脑袋缺了根弦的小夭就是众人口中的“祸水”,三皇子宫内的婢妾。
李瑾修说:“对不起,我总是没保护好你。”
小夭想了想,说:“嗯,没关系。”就像是在说明日吃什么一般。
李瑾修道:“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能不能与我说说?”
他听说小夭又被母后唤走时,便急匆匆去了母后宫里,却不见人,只见碎了一地的琉璃盏。
而他因急于找人,不慎顶撞母后,在离开两极殿后便被母后的人当场扣下,母后罚他抄了三遍《孝经》,他日夜不停,抄得双手肿胀,连提笔都不能,才得以离去。
如今见人安好,还能安心啃着猪蹄,李瑾修不禁松了口气。
小夭想了想,道:“皇后叫我举碗,碗很重,还要举过头顶,我一时手酸就摔了碗。结果他们又拿了几个碗叫我举,后面那些碗都被我摔了,皇后突然生气了。”她不明白,先前还一副和颜悦色叫她随意举碗的妇人,怎么就突然变了一副要吃人的脸色。
“皇后说我打碎了陛下送她的碗,她很生气,要罚我,然后公主突然进来了,说我偷了她的裙子,把我带回了她的宫里。”
李瑾修眼神暗了下去,说:“然后呢。”
小夭道:“公主当众叫人打了我十个板子。”
她圆眼转了转,悄悄拉住李瑾修说:“我跟你讲,一点都不疼!”像是察觉到李瑾修不高兴,她唇角拉出一个僵硬的笑,“公主宫里的人根本不会打板子,板子打在我身上一点都不疼。”
“但我可聪明了,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就使劲叫,叫得很大声,她们都以为我很痛,就连公主都满意的笑了呢。”
见她想逗自己笑,李瑾修配合地跟着笑,只是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小夭好奇的朝他脸上摸了一把,“这是眼泪?你明明在笑,为什么会流泪?”
李瑾修道:“等你懂的那一天,就知道了。”
小夭说:“这是废话吗?我听不懂。”
“那就不听。”李瑾修从怀中摸出一包纸袋,递给她。
小夭接过纸袋,扒拉开一看,是一袋子的石蜜,她拿起一颗,凑近他嘴边。
李瑾修咬住石蜜,小夭替他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她认真道:“阿娘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流泪的人都是些软心肠的人。”
“第一颗糖给你吃,这样等糖到肚子里风干了,就能把你的软心肠包裹变硬,以后你就不会流没用的眼泪了。”
李瑾修登时哭笑不得,泪意散尽。
他说:“以后母后的人再来找你,你就去找公主,知道吗?”
小夭思量片刻,坚定摇摇头。
“皇后只是叫我举碗,可公主会叫人打我板子。虽然公主的人笨手笨脚连板子也打不好,可万一打多了就会了呢?”她捂住臀,微微瞪着眼。
李瑾修口津生涩,喉头哽咽,他又该如何说去了阿姐那尚能保命,去母后那却连骨头都会被吃的不剩。
眼前只是个认死理的小丫头,他又不希望她沾染太多世俗是非。
她太干净了,尘世污浊不应沾染上她。
李瑾修说:“母后不喜欢你,甚至会要你的命。公主不会伤害你。”
小夭想驳他:你骗人,皇后没有伤我,可公主要打我板子。
可看见李瑾修失落的神色,她转而改口道:“记住了。”
李瑾修叹了口气,“等我舅舅回来我就送你出宫,宫里吃人,不适合你个实心眼的丫头。”
小夭不懂什么是实心眼,问:“那你呢,要跟我一起出去吗?”
李瑾修:“……我,有空了就来看你。”
小夭似懂非懂,“因为宫里吃人,所以你出不去是吗?是不是只要你也在宫里吃人,就能自由了?”
李瑾修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能寥寥几句话就精准戳中人的心窝子,他笑得苦涩,“我现在就给舅舅写信,叫他来带你走。”
“以后你就跟着他玩,想吃什么、穿什么,遇见感兴趣的都告诉舅舅,他会给你买。若遇见喜——”他哽了哽,“若遇见喜欢的人记得和舅舅说,若舅舅同意,你就放心跟他走。”
小夭歪了歪脑袋,“你不要我了吗?我只喜欢你,我不会喜欢别人。”
李瑾修动作迅速,已研好磨,开始下笔,闻言他说:“你还小,不懂什么是喜欢。”
“那你说,什么是喜欢?”
李瑾修动作一顿,汇聚在笔尖的墨汁骤然滴落,晕花了字。
光洁乌黑的墨缘顺着宣纸上的纹路密密麻麻蔓延开来,似无数潜藏在暗夜中的蛛丝,而那逐渐缩小的墨仿佛一颗即将污染殆尽的心,被蛛丝包裹、织缠。
既纠缠不休,而又不能交融。
“以后你就懂了。”唇畔僵持半晌,他终是吐出这句话。 。
景仁帝下旨令三皇子修缮渭河堤坝,可当李瑾修上任华州时,才发现所谓的“修缮银”只是一箱又一箱的石头。
任谁都知道,三皇子一路亲自护送携修缮银至华州,修缮银绝无可能有被贪赃或调包的可能性。
华州百姓不知朝廷弯弯绕绕,只知终于有人肯治水患了,满心欢喜等着太子发粮,等三皇子修缮水坝,阻止洪汛。
朝廷及时作为,今岁终于能过个好年了!百姓高兴想着。
李瑾修一派却阒然无声,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的惩罚是这种。
天灾横行、怨声载道,多拖一日,民怨便加重一层。
层层堆叠的民怨成了悬在头上的一把剑,越来越重,而那细若发丝的载剑银线岌岌可危,剑跃跃欲试,随时等着银线绷断,刺入颅顶的那一刻。
三皇子到华州了,堤坝很快就能修好,他们的家很快就能重建了,百姓们想。
可一周过去了,三皇子始终没有动身。
而太子已全权安排搭建粥棚,施粮赈灾,居无定所的百姓纷纷等着三皇子治水。只要洪水一退,就能回家了。百姓们又想。
可半个月过去了,三皇子也没有动作。百姓开始急了,马上就要十一月了,若再拖下去,等入了冬,又该冻死多少人呐!
百姓愈发着急,成日三两结伴在李瑾修府门前晃,有的甚至开始拿石头砸门。
等到十一月时,天骤然降温,比起十月落雨的寒凉有过之而无不及,宫中纷纷开始燃起炭火了。景仁帝殿里的炭火更是成倍成倍的增。
侍奉在景仁帝左右的侍从处于热浪之中,早已挥汗如雨、头晕目眩,然而景仁帝却觉得温度刚刚好,甚至还要在怀中抱上一个手炉取暖。
侍从叫苦连天,却无一人敢在龙威当下触及这个矛头。
只能将苦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十一月初,就在百姓们躁动之际,婉仪公主提一杆长枪策马而来,似是经过长途奔波,此刻她着一身胡装,不伦不类的罩了个幂篱,她的舄底与袍脚都染了泥,连一向白净的脸上都染了不少污渍,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
公署大门此刻聚了一堆难民,他们用手、用随处捡来的石头去砸门,纷纷喊道:“三皇子既领了修缮银,何时才能治水!我们都等着回家啊!若殿下再不行动,我们今年就要冻死了!百姓们熬不过这个冬日啊!”
李毓一听他们口中的话,又见紧闭的公署大门,当即策马扬鞭,在屁滚尿流避让的一众难民里,她精准捉住当中挑事的头头,提枪。刺入他小腿肚。
经这一遭,难民纷纷叫着“来了个女杀神!”溃散奔逃。
大门暂时清净,唯有她枪下那挑事的人此刻咋咋呼呼在哀嚎着,然而定睛一看,大门口不知何时还有个人,此时正立于门前始终不曾离去。
李毓透过皂纱依稀见得是个白糊糊的青年郎,她撩开幂篱上的皂纱,蹙眉欲要赶人,却见那抹白影转过身,淡漠出尘的双眸在这泥淖闹世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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