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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yButterfl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宋玉溪将女人带回去后请了最好的医工,女人始终吊着一口气。


    周知善一进屋,就见宋玉溪靠坐在太师椅,神色空空,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提着一套衣裙,一瘸一拐迈向她,道:“五娘,我带了身衣裙,你换上可好?”


    宋玉溪回眸,未语。


    周知善这几日不知在如何操劳,他眼底青黑,面带疲色,精力颇为萎靡,见宋玉溪不语,他自顾自道:“这样罢了,我帮你换。”


    说着,放下衣裙,替宋玉溪更衣。


    解下外襦,他窥见宋玉溪衣领上的一片血迹,忽的凝眉拨开她衣领,见肩颈一片光洁,他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想到后院受重伤的女子。


    “听说五娘又带回来一对母女。”


    宋玉溪道:“对。”


    周知善道:“我记得五娘夜里没出门,你在何处捡到的这母女二人?”话中带了些微不可查的打探。


    宋玉溪直白道:“我出门了,只是避开了府上你的人,女子是昨夜我从你刀下救出来的。”


    “……”周知善替她穿衣的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手中动作。


    宋玉溪道:“那女子并非无籍浪人,而是住在街尾的一家良民,丈夫前些日子死于溺亡,你才处理过这桩案子,阿郎,你忘了吗。”


    周知善道:“原来那位夫人是他的遗孀,我还以为是那些偷渡者之一,五娘,你不知道,最近的商船上来了许多偷渡者,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山匪,装作无籍浪人偷渡逃至此处的。”


    “昨夜黑灯瞎火,我根本猜不到船上会混进来一个良民,一时失手伤了她,我一会儿就去替她道歉。”


    宋玉溪道:“嗯。”


    周知善没有问一句关于宋玉溪的身份,只是企图将昨夜杀人之事蒙混过关,他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系上系带。


    宋玉溪冰凉的指尖轻轻摁住他手背,又拂开,自己上手系。


    周知善宛若惊弓之鸟,被宋玉溪拂开手后,他心中猛地缺了一角,忐忑极了,可当看见宋玉溪起身配合的换上他准备的衣裙后,表情几乎快要哭出来。


    他挂着极为扭曲的笑容道:“你跟着阿绿丫头走,她会保护你。走水路条件未免简陋了些,只能委屈你了,等落了地,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后一步就随你来。”


    宋玉溪突然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非常人,对吧阿郎?”


    周知善倏地抬头,脸色刷白道:“我不在乎!”他拖着病腿快速向前一步,将宋玉溪死死抱在怀里,生怕她像昨夜那般飞走了,“五娘,我不在乎!我们是拜了天地,下了婚契的夫妻,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


    他抹了把脸,冷静下来道:“五娘,其他的话等安定下来我们再谈,时间快来不及了。”


    周知善好不容易才支走了那些人,很快他们就会回来,得快些送五娘走。


    宋玉溪心中苦涩,听他的话随婢子阿绿抄暗道走,走前道:“阿郎,我说过,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关其他,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


    可惜,你还是不懂。


    宋玉溪将装有金桂枝的花瓶抱在怀里,扭头跟着阿绿走了,背影透着几分决绝。


    亲眼看见宋玉溪随手下人从侧门出了府,周知善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有了托底。


    他满脑子都是宋玉溪离去前的话,五娘还爱他,五娘愿意和他过日子。


    够了,这就够了……


    周知善跌坐在地,同稚子般蜷缩在一起,抱着脑袋。


    不,还不够,他的好形象还是在五娘心里毁了,五娘一定失望极了,他是个失败的丈夫。


    他还需要努力,努力挽回他在五娘心中的形象,这样五娘才会不厌恶自己,自己才能配得上五娘。


    不过不要紧,五娘还爱自己,等换了新生活,换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会改过自新,他会是人人称颂的好丈夫,五娘一定会更喜欢自己,他还有时间,慢慢来,五娘不会抛弃他的……


    他的神色逐渐狰狞,拳头发疯般砸向坚硬的地面,一拳又一拳,“哈……”


    都怪他们!为什么要让他灭口,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他们自己没人吗?都该死!他都那么听话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的五娘?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如果五娘不要他了怎么办?五娘到底知道了多少?


    他们都该死。


    周知善额头青筋暴起,眼中理智渐无。


    眼前光蓦然暗了下去。


    天黑了吗?


    周知善陡然清醒,手背传来一阵痛楚,他恍然发觉自己方才不要命的用软拳头砸地,手背想必已经血肉模糊了。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摸黑寻找烛台与火摺子。火摺子找到了,可怎么也吹不亮,心中渐渐暴躁起来,周知善不耐用手去拨火摺子,却被剧烈的热意打回。火摺子有火。


    周知善摩挲着被烧伤的掌心,忽然反应过来,或许不是天黑了,是他失明了。


    这一想法验证后,他突然大叫道:“来人!来人!快来人!请医工来,请医工来!”


    “不,不——”他不能看不见,一个瞎子怎么配得上五娘?


    “快来人!来人啊——”


    “哈、哈……”他喘着粗气,几乎咬碎了牙关,一定不能失明,一定不能。


    等送走了商船,送走了那批货,趁他们灭口之前自己一定要成功脱身,五娘还在等着他呢。


    等那群废物发现自己留给他们的惊喜,一定会喜欢的。


    “哈哈哈哈——”他想着想着,笑了起来。


    手突然被人抓住,耳畔悄无声息,静悄悄的,如果是自己人,才不会这么安静。


    “滚开!”周知善以为是来刺杀自己的人,巨大的恐慌没过头顶。


    他随手抹了盏烛台,将台上的蜡烛拔去,露出尖锐的底座,反手捉住一个人的衣领子,朝他脑袋刺去。


    烛台底座很细,刺入人脑毫不费力,拔出时血跟细细的竹管一样流出,人被伤了大脑,会短短时间内丧失行动力,直至死亡。


    周知善讥笑一声,“也就这点能耐了。”


    他疯狂挥舞烛台,碰见一个人就杀一个,这些废物想必是怕了,一个也不敢近他身。


    殊不知,他耳畔一直都是死寂的静。


    家仆疯狂呼唤周知善,企图召回他的理智,然而他们的老爷就跟入魇似的大吼大叫,逮着人就杀,全然不见平日里温和有礼的模样。


    下人们争先恐后从房门跑出去,周知善抓不到人,也跟着跑出去,院里惨叫声一片。


    可过了一会儿,周知善突然停了,他盯着自己掌心的血,又将烛台扔到坚硬的青石砖上,听着刺耳的撞击声,周知善又大笑了起来。


    院内下人看着满地的尸体,心中压着一片愁云,他们的县令,好像疯了,但又没疯。


    因为周知善理了理凌乱的衣角,神色平静的叫人收拾残局。只是他平静的瞳孔内,还暗藏着诡谲的波涛。  。


    河面平静无波,河底却暗流涌动。


    船上除了个婢子阿绿,还有个摇桨的船夫。


    宋玉溪坐在船上,头罩幂篱,目光透过浅浅的皂纱看向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眼里透着淡淡的疲惫。


    见宋玉溪情绪不慎高涨,阿绿安慰道:“夫人,最近出了些事,渭南县不安全了,老爷才想送夫人去外头避避风险,等前几日的杀人凶手落网,县里就安全了。届时老爷就能辞官来陪夫人。”


    宋玉溪道:“嗯,我们要去哪儿?”


    阿绿道:“老爷在扬州置了宅子,那里繁华不亚于长安,夫人必定能过得舒坦,等雨季时我们就去益州避雨。只是外头气候终究比不得关中,委屈夫人了。”


    宋玉溪喃喃道:“扬州也不错,就在扬州也好。”


    她怀中的瓶里的金桂被她养得出奇好,此刻叶子掉光了,长出了成片的花苞,娇小的花苞们昂首挺胸,生机勃勃等待开放。  。


    当天正午,谋害高长史一行人的杀人凶手找到了,是随商船偷渡于此的山匪所致,他们为了劫财,半道杀光了高长史一行人,事后他们装作无籍浪人躲在船上,一连多日。


    这些人被县令抓获后,县令以极快的速度在渡口当着所有人的面处决这些人,血流了一地,洗也洗不掉。


    很快此处又恢复了往昔繁华。


    商船开始来往流通,船上的货物一批一批运往长安。


    正当几艘船准备卸货时,天色陡然暗了下去,黑压压的雷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盖住了天幕。


    雷声轰隆作响,闪电像一条条银龙,在云间奔腾飞舞,若隐若现。


    天色黯淡下去时,周知善心跳骤停,可当发现只是普通的变天时,他才松了口气。


    实在是上午的症状叫他心里后怕。


    后来寻了医工,医工说他是连续几日昼夜交替接连不休,过度劳累之下才有了这个症状,只需好好休养即可。


    今日就是卸货的时候,可不能出了岔子才好,否则会耽误他找五娘的时间。


    思及此处,周知善高声道:“继续!速度提上来!”


    一共有四艘商船供他监督,两艘船上装了运往长安的货物,另外两艘船装的是从长安运往别地的货物。


    只需按流程押完货,就快了。


    手底下的劳工光着膀子卖力扛货,周知善觉得他们的速度还不够快,可他深知心急做不成事,只能焦急等待。


    再快点,再快点就好了。


    惊雷炸响,刺眼的白光划破天幕,晃得人睁不开眼,天色越来越暗,暴雨随时等着倾泻而下。


    若真等到落雨,今日必然不能卸货。


    周知善心底期盼着再快些,许是老天都在和他作对,突然来了下人急急忙忙禀道:“老爷不好了!府上让人给包了!听说是长安来的官爷,奉旨调查高长史一案!”


    可凶手在前不久就被处决了。


    凶手刚落网就被处决,血迹都还没清理干净周知善就迫不及待开放渡口押运货物,怎么听怎么诡异,若现在回周府,结果必然只有一个。


    周知善眉眼阴沉吩咐道:“想办法拖住他们,还不快去!”


    “是!”


    来不及了,只能今日想办法脱身。


    又是一声惊雷轰鸣,似乎伴随着嘶哑长鸣响彻天地。


    周知善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很快又有一声长鸣穿破云层传来。


    “吧嗒——”一滴雨落下,埠头上的百姓纷纷停滞,呆呆地往天上看去。


    只见一条长长的,通体漆黑的似龙之物在云层探了个头。


    原来落地的不是雨,而是从那东西口中滴落的津液。


    只见空中东西昂首,一声长吟自幽深喉间滚滚而出,音如洪钟,在万里云层深处乍响,带着金属敲击般的铿锵,震荡人心。


    “有妖怪啊——”


    三声长鸣落,那东西瞬间在层云中奔腾翻滚,仿佛下一瞬就要俯冲落地。


    百姓顿作鸟兽散,商船上的人纷纷往岸上赶,埠头的人则往县内跑,总之,离渭河远远的才好。


    周知善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将天上这作乱的妖物一箭射死,他企图拦住那些逃亡的劳工,“回来!不许跑!”


    然而没人听他的话,周知善只觉得肺快要气炸,脑中嗡嗡作响,血丝渐渐布满眼球。


    这时,一根极细的银线套上他的脖子,猝然收紧,银线死死绞住血肉,带出一圈血,周知善登时僵住身形。


    “抓住你了,周明府。”少女清脆悦耳的嗓音悠悠响彻耳畔,宛若地狱里勾魂的鬼差。


    周知善听见熟悉的嗓音,目光沉沉道:“是你。”


    “不错,是我。”


    周知善转不了头,于是沈情探出个脑袋,笑眯眯地盯着他。在她身旁,跟着出现个红衣少年郎,神色冷冷。


    他转了转眼球,沈情立刻道:“你若再敢动一下,我不介意取了你的脑袋,叫你和你的五娘阴阳两隔。”


    周知善立马歇了使坏的心思。


    “不错,看来明府还是惜命得紧。”


    第92章


    沈情望着层云境内翻滚不止的东西,有些疑惑地皱眉。


    上午他们暗地里跟随宋玉溪,发现她将被虫母寄生的女子与女孩光明正大带回了府上,宋玉溪为女人请了医工后,就在院子里对着瓶子里的金桂枝看了半晌,旋即就跟着换了身衣服,从暗道走了。


    他们一路跟随,发现是宋玉溪随下人坐船走了。


    沈情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当即摸回周府,结果发现女孩与女人早已不知所踪。


    宋玉溪走时女人还在,就不可能是她动的手,所以只能是周知善。


    周知善将人弄到哪儿去了?那虫母又怎么办?


    还有这天上突然冒出的是个什么东西,龙?妖蛟?她怎不知前世渭南县闹有妖患?


    心中一个念头隐隐约约闪过,只是沈情还不敢信。


    她此刻持着有些懵的状态,手死死把着银线问道:“宋玉溪带回来的一对母女去哪儿了?”


    周知善道:“我将她们送回家了。”


    沈情道:“我不信。你是不是将她们给杀了?”她手中力道大了几分。


    周知善面容一抽,咬牙道:“这次我真没有,我杀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和一个小孩子做甚?何况那是五娘救回来的人。”


    沈情冷哼道:“宋玉溪将我一个弱女子和吊着一口气的他救回来后,你不也照样想杀我们。”只是没杀成罢了。


    “……”


    周知善此刻百口莫辩。


    沈情道:“罢了,我今儿就是来复仇的,你明里暗里派了多波人来刺杀我们,害的我一日都没能睡个安稳觉,不如这样,我也叫你尝尝被杀的滋味。”


    眼看沈情要绞紧银线弄断他的脖子,周知善立马道:“刺杀你们非我本愿,是有人叫我做的!”他毫不犹豫将背后人卖了个干净。


    “那晚过后我本答应了五娘要让你们离去,好息事宁人。可那人非但不愿,还要我在朝廷的人赶到之前解决你们。”


    明知这是个硬茬,还要叫他这么往上凑,无异于按下葫芦浮起瓢,除了惹下一身骚外,根本讨不得好。对方卸磨杀驴的意图已如此明显了,周知善断不可能叫对方得逞,因此李道玄还没主动问,他的嘴就跟漏瓢似的一股脑儿将话全抖落出来。


    李道玄听后眸色一凝,拔剑横向他脖子,质问道:“那人是谁?”


    剑有些歪,不小心在周知善脸上划了道口子,他叫道:“莫动我的脸!”


    脖子一圈被勒出血他没叫唤,如今只是在脸上破了点皮他反应就这般大。沈情好似发现了什么,她眯了眯眼,从头上拔下一枚银簪,在他脸颊上下比划,似乎在判断从哪儿下手比较好。


    周知善立马屏住了呼吸,似乎在为方才失态感到懊恼。意识到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激动,他眉头皱了皱。


    李道玄眼底戾色横生,他缓缓俯身,冲矮了半个头的周知善道:“若再不说,本王削了你的脑袋!”


    “你闭嘴!我还没问完!”沈情焦躁地一把拍开李道玄的剑,朝他吼了一声,转头又问,“我再问你一遍,那对母女被你弄哪儿去了?说实话,否则我划了你的脸,叫你的五娘狠狠嫌弃你。”


    周知善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付了两个月的钱,叫医工照看那母女俩,她们被我送回家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还有必要杀人灭口么?五娘已经被我送走了,我本想过几日就舍弃一切去寻她,可今日突发意外,府邸提前叫人给包了,我也落到了你们手里!我没必要撒谎!”


    五娘真逃走了?她为什么要逃?


    耀眼白光刺眼至极,那似龙似蛟的东西还在云里翻滚着身子,暴躁极了,不多时,又是一声长吟刺耳。


    由于隔得太远,根本辨不清那是什么物种的妖。只知道隔了那么远都能看见一条巨大的黑影,倘若离近了,那东西怕是能压坏小半个渭南县。


    李道玄重伤初愈,筋骨都不知道有没有长好,对付人还可以,至于对付妖……沈情摸了摸腰间的信号,思考着是不是要放个信号求支援。


    可它在天上干嚎了半晌,半分要伤人的意图都无,沈情又迟疑了。


    还有一点,如果那东西是蛟……五娘也是蛟,总不会那么巧吧?


    沈情越想越可疑,她抓着周知善领口问:“那女人走时可还大着肚子?”


    “走时依旧大着肚子,只不过肚子消了大半下去。”来时像怀胎十月,走时像怀胎五月。


    起初他以为女人是怀孕了,可她的肚子未免也消得太快,何况也不见有下人端着死胎和血盆走出。


    心中猜测随着这番话生根发芽,沈情缓缓睁大了眼,她还有最后一点需要确认。


    她要上天!


    “李阿蛮,我要上天!”她道。


    李道玄脑袋空空,一时没能明白沈情的话。


    沈情又喊了句:“好阿蛮,我要上天!”


    李道玄心颤了颤,当即领悟,立马拉过沈情胳膊,旋身飞跃而起,被扔在地面的秋仁剑身嗡嗡抖动,在李道玄单手空握之时瞬间射出,归置他掌心。


    待到轻功能飞至的最高点后,李道玄猛然将剑掷出,又轻轻推了一把沈情,他则因惯力往下坠去。


    做这一切之前,李道玄在她耳畔道了句:“我能做的,只有送你到这,余下的,靠你自己。”


    沈情背部被人猛推一把,二人发丝交缠游离之际,又听他落拓不羁道:“只管做,有我托底。”


    发丝刹那分离,浓郁的草木香散去,沈情回头只见他如石子般迅速往下坠。


    他的神色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眼中依旧沉稳,甚至没有丝毫慌乱,他唇角微微上扬,似在挑衅,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沈情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一把虚无的空气。


    紧接着,李道玄迅速调整身姿,在空中如飞鸟般舒展身体,拐了个弯便飞向地上。


    沈情见状心一横,迅速抬头抓住秋仁。空中比不得地面,等李道玄借给自己的力一结束,沈情随时都有可能因惯力掉落下去。


    她需要再上去一些,再上一点点就好,只需要看清云层之内的究竟是龙是蛟,亦或是其他妖物就好。


    巨大的压力顶着她,沈情脑中极速思索对策。


    她身上只有毒器,暗器,娇小轻便,贴身携带,无用。身上的符箓只有血符,爆破符,只能炸妖怪,无用。一身的衣裳首饰都是李道玄准备的,单纯的日常消耗用品,也无用。


    若说什么有用,恐怕只有宋玉溪的一颗琉璃心了,只能赌一赌,赌那东西喜欢琉璃心。


    沈情当即咬破指尖,点在琉璃心上。


    趁琉璃心吸血发生波动的一瞬,沈情骤然摘下琉璃心,狠狠往上一抛,唤道:“宋玉溪!”


    黑色长状物似有感应,一双灯笼大眼瞪向闪烁着红光的琉璃心,随即仰头长啸,而后冲破云层俯冲而下,直直朝琉璃心袭来。


    那东西近了,愈发近了。


    终于,琉璃心停止向上的轨迹,在空中停滞极短的刹那,后笔直地往下坠。


    沈情也在这时失了力,与秋仁齐齐往下落。


    秋仁似乎焦急无比,灵体从本体内钻了出来,化作手臂粗细,尾巴卷着剑柄,脑袋跟鱼游水似的往上凑,似乎天真的想要凭一己之力阻止沈情的坠落,然而不过是无济于事。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条硕大的的蛟。


    没错,是蛟,是一条玄蛟。


    玄机阁的《妖志》这样区分黑龙和玄蛟:


    黑龙,身形修长,头生双角,分叉繁复且刚劲,形如苍松之枝。龙须飘逸细长,双目大而明亮,目光威严平和,开合间似有雷霆隐现。


    玄蛟,体态稍短,浑身玄黑鳞片,光泽幽冷。角短而尖锐,状如匕首。须短而硬挺,眼睛狭长上挑,瞳色幽绿,目光冰冷阴鸷,犹如寒夜鬼火,其至纯至善类,丹可化灵。


    这灵,沈情猜测指的是琉璃心。


    眼前黑压压的一团倾轧而下,幽绿的双眼目光阴冷,那对它来说宛若指甲盖大小的琉璃心被它用舌头一卷,吞入腹中。


    沈情心想:完了,沾了恶心的口水,不能要了。


    她的第二个念头便是:必须瞒住,死死瞒住,在成婚之前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琉璃心没了,否则她所做的将功亏一篑。


    玄蛟,或者说失去理智的宋玉溪在囫囵吞完琉璃心后,凶神恶煞朝沈情俯身而下,看样子是要一口吞了她。


    就在二者临近之际,玄蛟突然突然顿住了,好像有了理智,它幽绿的瞳孔一张一翕,闪烁着痛苦,旋即它骤然转了个向,重新飞回雷电滚滚的云层之内。


    看仔细了能发现,它似乎有意无意在蹭那些雷云,主动勾来雷电劈在自己肉身上,此刻层云之上似乎落了一层血雨,那是它身上流下的血。


    宋玉溪在自残,或者说在自杀。


    沈情终于弄明白了始末,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虫母在哪儿?


    玄蛟体态健硕,身上不见丝毫凸起或者异常之处。


    要知道无论饥虫寄生在谁身上,罹难者的肚子都会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迅速凸起,他的四肢血肉也会源源不断朝肚子输送,直至此人被吸成了人干,唯有肚子大得出奇,这时成熟的饥虫便会破腹而出,等待身上精血气耗尽之际再重新寻找下一个寄生目标,周而复始。


    这便是饥虫能活如此久的因素。只要一直吃就不会死。


    沈情有些担忧,怕半道出了岔子。


    万一宋玉溪没能处理好,反倒被虫母托生逃跑,要再找一次恐怕就难了,要知虫母“不死不灭”。


    皆时渭南县闹饥虫,不仅渡口危险,师兄来除妖会更危险,耶娘归家时也不能走水路,那要多久才能见一次耶娘啊。


    早知道就自己上手了,反正那女人受了重伤也活不久,生前都这么苦了,死后想必也不想再来人间受苦,只要自己承诺照应她女儿,她一定会答应牺牲自己。


    沈情抿唇,颇有些偏执地想道。


    强烈的失重感唤醒了她,沈情摊开双手,任由自己下坠,企图摆脱内心烦躁。


    眼看蛟龙在自己的视角里越来越小,沈情心底默念着:


    “三。”


    “二。”


    “一。”


    一刚落下,她掉入了一双强劲有力的臂弯。


    浓郁的草木清香排山倒海袭来,瞬间萦绕身旁。初闻,清新似晨露,于叶片间悄然凝结,透着自然的纯净,仿佛能驱散浑身的浊气。


    沈情心里跟一片羽毛挠过似的,恨不得将他的骨血与自己融在一起。


    她顿作眉开眼笑,手自然而然揽上了他的脖子道:“好阿蛮。”好狗狗。


    李道玄垂眸凝她一眼,她眼中又是熟悉的痴迷与喜爱,李道玄握在她单薄肩头的掌心瞬间涌出细汗。


    他浓浓的睫羽翕动,快速松了手。


    沈情依依不舍在他耳畔凑了凑,几乎要贴上他一片薄嫩泛红的耳根,可靠近之后,草木香气全然无踪,沈情眼中瞬间清明,兴趣全无,她直身往后退了几步。


    李道玄心中仿佛缺了一块,凉风簌簌卷过,卷走的那块角就落在她手中,他自己却不知道。


    沈情道:“宋玉溪在引雷自杀。”话刚落,他身上的草木香又传来了,她悄悄皱了眉。


    李道玄闻言正了神色,抬头望天。


    沈情往他身后望去,周知善被缚住手脚,神色狰狞地趴在地上挣扎,跟条妄图翻身的咸鱼似的。


    暴躁狂男人,真丑,恐怕只有五娘喜欢。


    沈情一怔,反应过来瞬间道:“李阿蛮过来帮我把他扔下去!”


    李道玄回头,见她指的方向是水边,拒绝道:“不行,留此人有用。”


    沈情道:“那把他藏起来!不能叫她看见周知善,我怕她会受刺激发狂!”


    李道玄转瞬之间恍然大悟,他快步上前拉过周知善衣领,一路将他拖到岸边。


    地上的周知善崩溃大叫:“我的脸!给我翻个面!我的脸——”


    “忍着。”简短二字话落,周知善被扔进了一艘乌篷船内,他一时间被砸得头晕眼花,四肢发软。


    李道玄在船上贴了几道符,保管他一丝气息也泄露不出,随后折返,屏息观察空中局势。


    随着落下的血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玄蛟的长吟也从振聋发聩转为哀哀低吟。


    最后一击雷电落,几乎将玄蛟从腰腹处劈成两截,玄蛟登时失了生机,从天上笔直坠落。


    沈情看着宋玉溪傻乎乎送死,明明是嗤之以鼻的,是不屑的,可不知为何,看着她几乎狼狈地坠落,沈情心底空洞蚕食的心又添了一道裂。


    她下意识往前走。


    李道玄一把抓住她,“别过去,小心被压成肉泥。”他死死盯着玄蛟的躯体,判断它坠落的方向,落地的方位,腿肚时刻筋绷着,一旦玄蛟将朝着他们砸下,他即刻会将沈情拉走。


    又是一波香气袭来,可此刻的沈情觉得李道玄也不香了,她挣脱开他的手,直直往前走。


    她心中有诸多疑惑,她要问一问宋玉溪。


    李道玄:“幼安,回来。”他冷冷道。


    沈情如发了狂的猫,浑身毛都竖了起来,一爪子抓在他脸上,“走开!滚!别命令我!”


    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固执地往前走。


    一颗滚烫的心仿佛被浇了凉水,李道玄脸色黑得不行,抿唇立于原地,似乎也不想管她了。


    玄蛟越落越快,可它看似娇小的身躯仿佛没什么变化,无论下坠得多快,看起来都是那么细细一条。


    沈情凝目仔细望了一阵。哦,原来是它一直在缩小自己的身躯,或许也是怕那么大的身子砸下来,伤及无辜罢,连到死了都还在为别人考虑。


    缩小身躯只会让痛苦加倍。明明可以放纵一阵,明明能少一些痛苦。


    沈情愈发迷茫,为何如此?就为了所谓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苍生百姓”?


    “啪嗒——”


    小小的玄蛟落下,砸进了渭河里,它的头尾靠一层细细的皮肉连着,血成片成片地洇开来。


    沈情歪了歪脑袋,旋即起身跳入河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冲刷着她娇嫩的肌肤,河里像是藏了针,她每游一存,成千上万的针就穿破肌肤,刺透血肉,疯狂钉着脆弱而坚硬的骨头。


    仿佛回到了十二岁她与师兄于船上遇水妖那年,她自告奋勇会守护船上的的人,可被惹怒的水妖看破了她与师兄的亲密,指名道姓要她入水,不然就杀了船上一群人。


    区区水妖沈情只需一个结界就能防住,可结界内被护着的人却听了水妖的威胁,把她推了下去。


    她的结界能防妖,能困妖,能除妖,而她却打不过妖,也打不过人。


    她不明白。


    冰冷的河水刺骨,伴随着密密麻麻的水妖在她手臂啃噬,沈情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撕了阵眼中镇压的符咒。


    结界破了,满船的人成了水妖的狂欢之物,尖叫、咒骂声不断,其中不乏对她亲人的诅咒,可很快,诅咒她耶娘的人被水妖一口咬破了喉咙,沈情头一次笑得如此灿烂。


    人是最忘恩负义的东西,只有至亲之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五娘真蠢呐。


    第93章


    沈情毫不犹豫跳下河的那一瞬间,她的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沈情回头深深望了李道玄一眼道:“别过来,我自己会游。”


    见她在水中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李道玄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他不禁骂道:“明明秋仁能带它上来,你脚伤还未痊愈,何须自讨苦吃!”


    沈情固执道:“我能行!”


    她抿唇一点一点游向奄奄一息的玄蛟,将她带上岸。


    骤离水面,沈情嘴唇发紫,身子无意识哆嗦了一下,然而她的意识无比清醒。


    沈情抽出腰间锦囊,从里掏出一张符,她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李道玄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每次看不下去想上手时,脑中总会浮现出她一脸倔强地说“我能行”的模样,于是他握剑的手缓缓攥紧,最终没有动作。


    她呼出一口浊气,强行克制生理上的抖动,口中念咒,符纸化作点点金光在她手中化开,在空中游弋,随后金光化成一条长长的细线,没入宋玉溪断成两截的部分,如同绣线般将她的躯干缝好。


    躯干完整,宋玉溪能化作人形了。


    沈情顾不得洁癖,干脆席地而坐,有气无力道:“宋玉溪,你想活吗?”


    小小的玄蛟尾巴甩了甩,它艰难地抬起脑袋,嘴里始终叼着一枝金桂。


    枝头上的金桂成片绽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中还夹杂着一丝妖气。


    被大火舔舐的金桂本应顺应而死,可宋玉溪日日靠着精血养它,于是金桂枝被强行扭转了命运,重新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无论被雷电击打,还是河水冲刷,宋玉溪都将它牢牢护住。


    意识到嘴里叼着东西她不能说话,沈情动手想将她口中的金桂枝拿出,奈何宋玉溪呜咽一声,将脑袋转了个向,避开她的手。


    沈情也累了,干脆抬手强硬夺走了那金桂枝,玄蛟发出哭鸣,沈情道:“告诉我,你想不想活,只要你说想,我立马替你和虫母解除魂契,那女人伤得很严重,根本没有活路,只要将虫母和她魂下结契,就能消灭虫母。”


    “我能救你。”


    玄蛟情绪有所波动,它蜷起身子,哀哀呜咽。


    “五娘,说话。”沈情势必要一个答案。


    玄蛟躯体散发点点星光,逐渐拼凑成一个人形,宋玉溪同沈情一般,缩着身子坐在地上,身躯巍巍颤抖。


    她紧锁眉头,眼眶爬满血丝,张了张口。


    只一眼,沈情浑身遍布鸡皮疙瘩,她不禁瞪大了眼。


    宋玉溪口中被一团白色蠕动的东西盘踞沾满,那蠕虫身上光洁无比,可皮肤好似有无限张力,越扩越大,牢牢吸附着宋玉溪的上颚,蠕虫裸露在外的虫口只有指甲大小,可内里却布满密密麻麻一圈圈的尖刺。


    蠕虫的虫口正一张一翕蠕动,嚼着什么东西,凑近一瞧,是一团鲜红的肉。


    随着那团肉被蠕虫的锯齿碾碎,咀嚼,宋玉溪身躯时不时剧烈颤抖一下,她双眼含泪,口滴鲜血,困难且囫囵道:“我、不想死——”


    沈情眼中一亮,她立马道:“我给你解契!我们马上去找那女人!”


    宋玉溪扑过来死死抱住她,“不、不行!”她说的话实在模糊,得细细去分辨。


    她一靠近,细细的咀嚼声立马传入沈情耳畔。


    沈情呆愣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


    宋玉溪哭着道:“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我还没看过扬州的风景,我一辈子都困在渭南县,我好想出去看看,哪怕是去长安城看看也好。”


    可虫母醒的太早了,实在是太早了啊。


    沈情呢喃道:“你不是不想死吗,我能救你。”


    宋玉溪哭道:“我不能这样,桐儿在找她的阿娘,幼安,她需要阿娘。”


    沈情还是不明白,明明女人都快死了,那叫桐儿的女孩失去阿娘是必然的,为什么还要救一个本该死的人?


    她开出的条件都那么诱人了,为什么她还是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死?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宋玉溪道:“这是我欠她的,阿郎伤了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她一次。”


    “幼安,其实我天生体弱,本该早夭,是我的族人将毕生修为传于我,强行为我续命,我才活了下来,我才能镇守渭南县,镇守封印。”


    “阿郎阴差阳错毁了虫母封印,伤害着我守护的百姓,我本该杀了他,可我偏偏最没资格。”


    “我欠他的,太多了。”


    妖族重因果,周知善因觉得亏欠她而入了歧途,也因她而间接伤害了无辜之人,可他所做的一切都化作物质回报在她身上,等这一切被点破,宋玉溪恍然惊觉,自己早就还不清了。


    “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是因为我。”


    沈情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


    她嘴张了张,一时忘了想问的话,只能呆愣愣看着宋玉溪口中鲜血越来越多。


    于是她发了狠,想将作怪的虫母搅碎,宋玉溪攥着她的手阻止她,恳切地望着她。沈情读懂了她眼中的情绪。


    请杀了她。


    宋玉溪张张口,虫母吃完她的舌根,正一路沿着喉间往深处爬,宋玉溪痛苦抽搐,一张惨白的脸憋得涨紫。


    她含着满口鲜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宋玉溪空荡荡的口腔一张一合,无声道:“帮帮我,请杀了我。”


    沈情抬手抽出一道符,垂眼问她:“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为了谁?”


    宋玉溪脸上挂着解脱般的笑,张了张嘴。


    她无声说:“为了族中责任,为了百姓,也为阿郎。”


    沈情道:“关周知善什么事?”


    宋玉溪笑了笑,眼角滑落一滴泪,“他活不成,我也不想活了。”


    她知道阿郎做了很多坏事,眼前二人绝不会放过他,可她没有立场去求她放过阿郎,做了坏事就该有报应。


    如果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再早一点点,她不要做什么县令夫人,只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多好啊。


    沈情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符纸飞出,宋玉溪以为她终于要帮自己结束痛苦,下意识抱紧金桂枝闭眼,然而符纸只是穿过她耳畔,在身后爆破,瞬间将一只受宋玉溪血液吸引而来的水煞打散。


    宋玉溪睁眼看她,瞳孔瞬间放大。


    沈情闭眼道:“五娘,我也是人,你人很好,我对你下不了——”话未落,她被人猛地掀翻。


    身边似乎传来极闷的爆破声,像是爆破符在水里爆开,发出沉沉闷响,以及身子重重砸向地面的声音。


    沈情呆呆睁眼,就看见半边肩膀都被炸了的宋玉溪毫无生气倒在地上,本就被天雷劈得摇摇欲坠的妖魂瞬间四分五裂,连带着虫母刺耳的尖叫,湮灭于世。


    她死死护着的金桂枝也支离破碎,灿灿的桂花散落一地,消香玉损。


    沈情下意识望向李道玄,体内突然迸出一股惊人力量,她以极快的速度扑向李道玄,揽住他的脖子,像是往日里搂着他亲昵撒娇的模样,不同以往的是,她的神色充满紧张与担忧,以及视死如归。


    而她的身后有一支短箭正以飞速袭来。


    李道玄气息滞了一瞬,随即心跳快了起来,他咬紧牙关抱着她往旁闪去,二人滚落在地,李道玄手臂作肉盾死死护住沈情,他骂道:“我看你是疯了——”


    怀中人始终静悄悄。


    偌大的慌乱瞬间颠覆了他,快要将他挤压得喘不过气,李道玄低头一看,沈情在他怀中正睁大眼细细喘着气。


    她的左肩头被短箭刺穿,血迹蔓延开来,很快糊了他一手,血离了体是冷的,可李道玄偏偏觉得它很烫,烫得他手几乎快握不住她的肩。


    她的脸好小好小,自己一只手掌就能覆盖住她的后脑勺,这时李道玄才意识到,她太脆弱了,像只刚出生的幼猫,谁都能轻轻捏死,可偏生这副瘦弱的躯壳困不住她,她总能在时时刻刻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譬如此刻,沈情疼得脸色皱成一团,却也要捏住他的手道:“我不能死,我还没有嫁给你,快给我找医工。”


    还能说话,声音勉强算有力,李道玄喉间一梗,他扯了扯唇角道:“蠢货,怕死还要给我挡箭。”


    说罢,他将手中玄剑疾速往后一抛,秋仁剑穿破朝他面门射来的短箭,短箭在空中化作两半,堪堪擦过李道玄的眼。


    秋仁剑则继续往前,斫下身后偷袭的人一只手。


    “沈幼安,看见没有,不需要你,本王一样能解决。”他附在沈情耳畔低语。


    沈情只是露出一个笑,“我知道,可我愿意给你挡箭,因为我在乎你。”很快她的眉因疼痛而揪在一起。


    撒谎。李道玄在心底默念。


    他眼带戾色,封了沈情的穴,待止住血后,他顺带捡起残缺不堪的金桂枝,踱步来到周知善身前。


    周知善怒目圆睁,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一般,“你还真是好运,她有妖邪护着,你有她护着。”


    李道玄说:“不如看看你杀了谁。”


    周知善道:“哈,怎么,我杀的是只妖,难不成还能是谁。”


    李道玄近乎怜悯地盯着他,而他手中,赫然扔下一棵金桂枝。


    当成功见周知善脸上的恨意转变为恐惧,惊悚,李道玄勾勾唇笑了,黑漆漆的瞳中还夹杂着报复般的快意,玩味。


    第94章


    周知善被李道玄粗鲁一扔摔得头晕眼花,他确实晕了好一阵子,可渐渐的,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不疼了,所有痛觉逐渐消失,身体趋于一种麻木的状态,不疼、不冷、不热。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想起李道玄带给自己的耻辱,一股恨意攀上心头,渐渐遮蔽住了他的眼,令他忽略这异样,周知善从乌篷船内爬上了岸。


    远远望去,就见那女子从河里将天上掉落的妖怪捞了起来,看着完全袒露在他视野里的背影,周知善逐渐起了杀心,他趁机撩起袖子,露出绑在手臂上的袖箭。


    那本是他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用上,可如今——


    他缓缓勾唇,眼中发了狠。


    二者距离太远,周知善正瞄准那沈情背影时,突然见她手中随手掷出一道符类的东西,那符贴近从远处爬过来的怪物后立马爆开,威力巨大,周知善回头见船上也贴了这类符,顺手扯了一张下来,贴在袖箭上。


    不管有没有用,都给我去死。


    他冷笑着按下机关,短箭顺应射出,就在他以为能杀死那女子时,却见那化作人形的妖怪替她挡下一箭。


    还未窥清女妖的面容,她就背对着他倒下,肩头被符纸燎得破碎支离。


    那该死的少年就守在她们身旁,周知善立马放出第二箭,目标正是对着李道玄。


    然而他清楚的看到那少年已经反应极速抬了手,就要斫下他这一箭,不虞那傻乎乎的少女突然拔地而起抱住他,硬生生受了这一箭。


    哈哈哈哈哈真是蠢货!能杀一个是一个!


    周知善心里快意,秉着必死的念头射出最后一箭,果真如他所料,已经有了防备之心的人当即掷出剑,不仅破了他的短箭,还斫下他一只手臂。


    断了手又残了脚,周知善明明没有感觉痛,可他的腿肚子就是站不起来,脚底好像踩在一滩豆腐块上,他下意识想抬手撑地,血却流得更欢了,原来是他的手被人从肩头连根砍断了。


    他要爽约了,见不到五娘了,看着一脸戾色走过来的人,周知善心想。


    许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周知善胆子也大了起来,什么尖锐的话都往外迸,只求心底痛快,于是他说:“你还真是好运,她有妖邪护着,你有她护着。”


    岂料对方说:“不如看看你杀了谁。”


    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周知善心底突然有些莫名的慌乱,他嘴硬道:“哈,怎么,我杀的是只妖,难不成还能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棵被扔下的已经消香玉损的金桂枝。


    现在已经过了金桂盛开的时日,整个渭南县,只有五娘手中有这么一枝盛开的金桂。


    不!不!五娘明明去扬州了!


    可眼前少年嘲弄与幸灾乐祸的眼神告诉他,他亲手杀了谁。


    周知善尖叫道:“不!你骗我!不可能,一定是你骗我!哈哈哈哈哈哈——”他双眼充血,情绪已然失控,“我告诉你,五娘早就被我送去扬州了,你就是想激我对吧,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我不可能上当!”


    少年淡淡看着他,神色又怜悯极了,显得极为割裂。


    周知善嘴上说着不可能,手却诚实地抱起这枝破碎的金桂,“你一定骗我,我这就去看看,那妖怪怎么可能是五娘,五娘已经走了,今天早上她都还高兴地跟我说金桂开了。”


    他咬唇想要站起身,却被少年一脚狠狠踹得趴地。


    李道玄瞳孔黑得出奇,眼底俨然一片狂风骤雨,他说:“想去看她?当然可以,只要你能爬得过去。”


    周知善眼底惊惧愈发厉害,他颤颤巍巍爬起,胸前又是一脚落下,几乎是被人往死里踹。


    不疼,一点都不疼,哪怕听见胸口有断裂的声音传来,他都没什么反应,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周知善哇地吐出一口血,血里还夹杂着破碎的内脏。


    他固执地爬起来,又被少年一脚踹翻,到最后,他四肢发软,想爬也爬不起来。


    不知不觉他断臂处流出的血晕染了一大片地,他的唇色惨白,眼底却亮的惊人。


    “滚开!你给我滚开!”


    “让我过去——你个贱人!”


    “哈哈哈哈哈,你踹啊!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疼,你怎么踹都无济于事!”


    “……”


    “让我去过,快让我过去!”


    不远处,白衣女子血肉模糊的身体突然开始消散,先是从脚踝处,点点星光攀上她的脚底,将她的身躯瓦解、溃散。


    周知善终于知道慌了。


    “不,不!我错了,我求求你!让我看一眼她!让我看一眼她!我求求你!”


    他从起初的恶毒谩骂,到如今的摇尾乞怜。


    李道玄始终不急不慢,他将狼狈爬着的人一脚踩落在地,见火候差不多了,他问:“高从礼手中的鎏金银盒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周知善本就没有隐瞒意图,如今一颗心早就失了分寸,他当即脱口答:“藏在我屋内的地砖之下。”


    “还有谁知道盒子的下落。”


    “我背后之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从来都是一个看不清面容黑衣人给我下命令,我只需照做。”


    “高海舟是死是活。”


    “不知道!那夜我只照命令行事,高长史趁乱带着另一半盒子跳河走了,我下令封县就是为了找到他,可手下人把县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应该死了。”


    “船上押有什么东西,现下藏在何处。”


    “胡椒!很多很多胡椒!还有琥珀!都藏在船底,入口也在船底!”


    “我只管按命令行事,我知道的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都不知道了!我求你让我过去!我求求你啊!”


    那点点星光开始腐蚀女子的膝盖。


    周知善拼了命地挣扎,抓挠,撕咬,他断臂处的血成片成片喷涌而出,在血即将染到李道玄舄底的一瞬,他迅速松了脚。


    松了钳制的周知善瞪着一双干涩的眼疯狂往前爬,短短半个埠头的距离在他眼中却是如此遥远。


    他望着不断吞噬女子躯体的星光,心底疯狂尖叫:慢一点!再慢一点!他要看清,他要看清那一定不是五娘!五娘眼下在赶路,绝对不是五娘!


    周知善喉间呜咽一声,女子的头顶是清晰了,可他是趴着的,只能看见她黑黢黢的头顶,以及铺散一地柔顺的青丝。


    点点星光攀上她的双手,腰腹。


    周知善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他心中滴血,瞠目欲裂,不——


    又进近了,周知善心底呐喊:“不要!不要带走她!那是他的、他的——”


    事实上他的嘴里只能发出口齿不清的呜咽,源源不断从口中涌出的血糊了他满口,破碎的内脏堵住他的喉,他无声尖叫。


    不要啊——五娘,他的五娘!老天啊,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周知善瞪着眼,单臂几乎使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他的指甲因用力抓握在冷硬的地面而连根拔起,尖锐的疼痛逐渐回暖,如同一张裹满尖刺的密网席卷着他,逐渐收缩。


    密网所过之处,疼痛密密麻麻席卷而来,密网最终收紧,将他的心脏死死卷住,挤压,刺破。


    好疼——太疼了。


    后知后觉的疼痛令周知善脸色惨败,几乎就要坚持不住,他刹那停歇。


    “呼——”每呼一口气胸口疼痛都排山倒海的挤压、翻腾。


    正是停顿的一刹那,白光瞬间将宋玉溪破碎的肩头淹没,周知善目光更加惊恐!


    他顾不得疼痛,狼狈的爬过去。


    不够,还不够,太慢了!


    在指尖触碰到宋玉溪脸颊的前一秒,她的躯体瞬间化作万千虚无缥缈的华光消散无踪。


    周知善哀哀哭嚎:“五娘!别丢下我!”


    “你太轻了,我抓不住啊五娘!我抓不住你啊!”  。


    周知善的一生都在失去。


    他出生时母亲因败血而死,五岁时兄长溺死,九岁时妖虫带走了他父亲。


    母亲因他而死,因此阿耶从他出生起便无比憎恨他,动辄打骂,只有兄长会“护他”。


    每次父亲醉了酒,都会强调阿娘因他而死,再去看他眼中有无泪水。若没有看见泪水,许是就有了发泄的的借口,他往往会把周知善打个半死。


    “以后的家里的东西都是你兄长的,你就该一辈子伺候他!”这是他听过最多的话。


    兄长往往一脸愧疚地阻拦父亲,然而说出的话反而会激得父亲加重打他,兄长看似在劝,实则火上浇油。


    虚伪。


    所以在和兄长一同捞鱼时,周知善将他推下了河。


    大儿子“意外”溺亡,父亲悲痛欲绝之际,许是终于意识到他只剩一个儿子了,所以落在周知善身上的打骂少了许多,更多的是无尽冷眼。


    他从小便情感淡薄,更不会哭,常常面无表情,被打时也只是凝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直盯着始作俑者,所以他们都叫他怪物。


    后来他长大一些,学会了伪装,他开始学会笑,假意对所谓的“父亲”好,那些谣传他是怪物的谣言便少了许多,直至消失。


    他的父亲脸上笑容多了起来,开始关心他的学业,生活。


    九岁时,渭南县闹一种怪病,周知善靠敏锐的洞察力最先发现怪病的来源是一种怪鱼,于是他毫不犹豫跳入河里,捉了一条鱼。


    九岁的他因长时间营养不良,看起来像七岁的稚子,毛发枯燥,衣不蔽体,双颊瘦弱而发黄。


    他往岸上游时,被一个小小的女孩给拉住了。


    女孩半张脸藏在水里,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嘴里吐着泡泡,女孩观察了他一阵,随后抬起剩下半张脸,肉乎乎的面颊精致漂亮,如同一个瓷娃娃。


    瓷娃娃从他手中抢走那条鱼,凶巴巴道:“这条鱼不能吃!河里可危险了,你快上去!”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周知善如同水沟里的夜磨子,贪婪地想要留取这一抹善意,他垂眸道:“为什么?”


    女孩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该怎么作答,半晌,小脸憋得通红的她道:“总之,就是不能吃!”


    他委屈巴巴道:“可是我饿。”


    女孩一见他这模样,就心软了,她稍作思量,后道:“你等着!”


    女孩一骨碌扎进水里,漂亮的小裙子在水中散开,如梦如幻,她就像传说中的神女。


    她一定是神女,小周知善死死盯住那一抹绚丽,移不开眼,他的死寂的心久违地开始鲜活跳动,扑通扑通——


    过了有半刻钟,女孩从水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一条比他的头还大的鲫鱼,女孩将活蹦乱跳的鲫鱼塞进他怀中道:“给你!你们人类不是最喜欢吃这些了嘛!不要吃那个东西,吃这个!”


    似是发觉自己说话有误,她猛地瞪大眼捂住嘴,“你快上岸!河里危险!我也走了!”说罢,她又一头扎进水中。


    小周知善不禁捂住胸口,感受着这奇异的感觉,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面临善意,纯粹的、毫无杂念的善意,同时轻飘飘的,仿佛一不注意就会从指尖溜走。


    他不禁伸出手,勾住她遗漏在水面的衣角,随着女孩潜入河底,那抹衣角瞬间从他指尖溜走,周知善抓了个空,他屏住了呼吸。


    周知善放走了鲫鱼,转而重新捞了一条怪鱼回去。


    因为他知道,他藏不住鲫鱼,他还没有能力去抵抗那个男人。周知善将怪鱼带了回去,他的父亲可高兴了,当夜就烤了鱼来吃,一点儿都没有留给他。


    周知善习以为常,他在屋外坐了一夜。一夜之间,县里多了许多染病的人,为了防止怪病扩散,县令当即下令封县,所有人被困死在家,惶恐不安,只有周知善一脸无所谓。


    过了几日,他的父亲死了,死得极为难看,周知善亲眼看见那一只肥大的虫子从父亲尸体里破腹而出,他极为淡定地点燃一把火烧死了虫子。随后他将家中粮仓里的粮食抬了几倍价格卖给当地乡绅,只给自己留了一月的口粮。


    果真,半月后因封县与无底的饥饿导致城内粮食短缺,乡绅奸商坐地起价,将粮食以几十倍几百倍的价格卖了出去,赚得盆满钵满,百姓民不聊生,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现象层出不穷。


    过了十日,县令找出这场虫疫的罪魁祸首正是这条怪鱼,当即下令禁止在渭河捕捞,又过了五日,河里的怪鱼突然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然而街头巷尾,依旧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人们沉浸在悲痛欲绝中,麻木地处理着亲人冰冷的尸体。那些无亲无故的死者,则被随意地聚在一起,像一堆毫无价值的杂物。最后一把火燃起,黑烟滚滚,火焰无情地吞噬了他们最后的痕迹。


    周知善靠着这笔赚来的钱养大自己,等有了自保能力,他开始逐步经商,靠惊人的头脑赚了不少钱。


    他心里始终有个念念不忘的身影,于是每逢八月十五他都会去放一盏河灯,他许愿能够再见到她。


    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时来运转,他脚下一滑,竟摔进了河里。


    周知善下意识要游上岸,可突然间心念一动,他顺势装作溺水之人,在河里挣扎,任由河水淹没,他侥幸地想,神女会出现吗?


    福至心灵,他突然被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抓住,双手主人带着他游上了岸。


    入眼是熟悉而生涩的面孔,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褪去青涩的她长成了极美的模样,像九天神女,眼中纤尘不染,这般美好的人,此刻就在他眼前!


    周知善浑身发抖,热血沸腾,因过于激动而涨红了脸,他闭眼道:“你救了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神女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反问道:“那我若是个男子,你也会对我负责吗?”


    周知善呆呆望着她的笑颜,心底悄然冒出一个答案:会!


    若她是男子,那他就想办法变作女子,追随她而去。


    正是这一瞬呆愣,她走了。


    走得那般果断,他都没来得及抓住她,问问她的名字。


    周知善也惊觉,她没认出他……


    也对,如今的他面容秀气,衣着整洁,与九岁时那落魄潦倒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周知善心底渐渐生了一层卑劣心思,他想抓住这一抹美好,将她藏起来,精细的养着,他要给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他一辈子都像阴沟里的夜磨子,见不得光,可他这般卑劣的人,也想要握住一抹光,他近乎偏执地想。


    周知善心怀希望,日日徘徊在渭河,直至金桂花开,他亲手摘下最好看、最香的一枝,又做了河灯,诚心许下愿望,希望见到她。


    然后她真的出现了。


    周知善高兴地手舞足蹈,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神女愿意垂怜他!


    他用尽毕生所学,去追寻她,去讨好她,而后,他终于握住了!握住了他一生求而不得光!


    可他是那么阴暗而卑劣的人,而五娘太美好了,美好得不像这个世间所有的,他怕抓不住,他太怕了!他想给她最好最好的,他心底祈求她不要抛弃自己,不要离自己而去。


    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阴暗的一面捂好,在五娘眼中,他一定要是全天下对她最好的男人!


    阿娘因生他而死,他不允五娘也要承担如此风险,他能有五娘已经是这辈子都奢求不得的了,又怎敢望向她为自己生儿女育?他不配!


    周知善果断吃下避子药,亲手断了自己的亲缘,他要全身心都投入到五娘身上,决不能有一丝一毫懈怠。


    五娘咳血的症状愈发严重,他背地里拼了命的敛财,那些人找上了他,在钱与权的诱惑下,他成了他们的走狗。


    只有钱和权才是他最大的倚仗,留住五娘的底气。


    有了钱,他寻遍天下名医,然而没有一人能看好她的病。五娘轻柔地摸着他的脸,告诉自己不用担心。


    可周知善总觉得,是不是因为神女屈尊入世和他这个低贱到泥地里的凡人相爱,所以导致天降惩罚,惩罚五娘受苦,是不是最后五娘会因他而死?或者回到天上去?


    不!她不能走!


    她是他的!他好不容易祈求而来的!


    京师有玄机阁,郊外有东山寺,隶属圣人麾下,只为圣人效命。


    而玄机阁和东山寺众弟子能力出众,大多只有京师内的高官权重能请动。


    那些人给承诺只要此事解决,他就能入职京师。


    这样他就能利用职权请玄机阁或东山寺之人替五娘治病!


    谁知自从那自称兄妹的两人到来,他的计划完全被破坏。


    他阴差阳错烧了五娘最喜爱的金桂,那些人也生了杀意,想借刀杀人。


    周知善开始退而求其次,活着就好。


    五娘说了,她不在乎别的,只在乎他!她愿意和自己过平凡的日子。


    那去扬州好了,扬州多美啊,五娘一定喜欢。


    周知善暗地操劳好一切,顺便为那群人留下了惊喜。


    今日运货时本该顺利,然而突然出现的妖蛟吓走了运货的人,破坏了他的计划,他分神之际被这对“兄妹”擒住,他恨啊!明明就差一步!他们都该死!


    短箭射出,周知善哪怕只射中两个人,他心底都是快意的,他笑得猖狂,笑得快活!


    阻止他和五娘在一起的人,通通都去死!


    然而那少年离近了,丢下一截残枝,告诉他残忍的真相,周知善彻底崩溃了。


    他亲手杀死了五娘!他亲手杀死了他的五娘!


    他哭着叫着,拖着残肢狼狈地爬,终究没能抓住五娘。


    年少慕艾,迄于斯境。


    最终闹出了个天大的笑话。


    周知善彻底疯魔,他一会儿大骂,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痛哭流涕。


    “我这一生都错了——”他一生都看似汲汲营营,实则荒腔走板,行至绝路。


    “早知道,早知道!我不求名利,不求财权,只求能与五娘共度余生!”


    “呜——”他抱头呜咽,眼中光芒逐渐熄灭,耳畔一片死寂的静。


    “我看又不见了,听不见了,五娘,是你在惩罚我吗?”周知善轻轻道,随后,他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结束了这凌乱潦草的一生。


    第95章


    沈情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脑袋昏沉胀痛,可意识却异常清醒。她大睁着双眼,目光直直地落在李道玄身上,看着他毫不留情地磋磨着周知善,又将视线转向宋玉溪那逐渐消散的尸身,眸中情绪复杂难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来她以为冷心冷肺之人不会懂爱,可如今看周知善为了五娘魔疯至此的模样,想来并非如此。那李道玄呢,他在未来某一日是否也会为了一个人癫狂至此?


    她悄悄加重了呼吸,不禁瞪大了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隐蔽的期待悄然在心底扎根,连带着她的一呼一吸都染上兴奋。


    沈情瞥了眼李道玄直挺挺的背影,心中正暗自感慨周知善竟如此能忍痛时,耳边忽地传来周知善那含混不清的话语:“我又看不见了,听不见了……”


    兴奋全然褪去,她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此前周知善就出现过这样的症状?


    人一旦心中生疑,注意力便会高度集中。沈情不禁陷入了回忆,李道玄摔周知善时用的是巧劲,既能让他昏厥,又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是他短时间内无法动弹。


    可没过多久,周知善竟从乌篷船内爬了出来,而且还能精准地用短箭瞄准她。被砍了手后,他没有发出痛苦哀嚎,反而还有力气爬出老远。


    然而,等他好不容易爬近了,却突然停住,脸上瞬间浮现出痛苦之色。


    就像是……突然知道疼了。


    沈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难道是因为之前周知善失去了痛觉,而后痛觉又恢复了,可与此同时,他却失去了视觉和听觉?


    此般症状与沈情前世中蛊的症状一模一样,中蛊者不出三月,必然亡。


    周知善怎么死的?是失血过多而亡,还是蛊虫发作而死?!


    沈情直觉有异,她咬紧牙关压下疼痛爬起身,秋仁迅速围绕上来,蛇信子“嘶嘶”吐个不停,李道玄似有所感,回眸眺她一样,旋即蹙眉大步走来。


    “你不要命了?!”


    沈情脚下虚浮,身子一个踉跄,李道玄快速搀扶住她,搭在她肩头的手开始传输内力。


    她挣扎着推开肩头那只手,摇摇晃晃朝周知善的尸体走去。


    他难得大发慈悲一回,却被她如此打断,李道玄此刻的神色有些阴沉,他道:“沈幼安,此刻不是胡闹的时候。”


    沈情回头嗤笑一声,道:“胡闹?李道玄,在这里舒坦日子过久了,你的警惕心都去哪儿了?”她抬手朝周知善脸上指去,“你好好瞧瞧,他是怎么死的。”


    只见周知善的尸身直挺挺趴在地上,头朝右,双眼紧闭,两滴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泪自眼角淌出。


    “你别告诉我他是因为极度伤心而落的血泪。”语落,周知善眼皮忽然动了动,像是眼珠子在里面转。


    沈情屏住了呼吸,李道玄一双眼刀直直射去,手已经暗暗攥紧了剑柄。


    周知善的眼珠子剧烈地转动着,频率越来越快,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眼眶里涌动,试图冲破那层薄薄的眼皮。终于,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他的右眼涌出更多鲜血。


    紧接着,一只浑身黑乎乎的肉虫从眼眶中缓缓爬出,身体还黏连着些许血肉。那肉虫一出来,便贪婪地啃食起周知善的眼皮,这场景令人作呕。


    沈情死死盯着这只陌生的黑色肉虫,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名状的惧意从心底油然而生。这惧意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驱散,就好像她曾经与这肉虫有过不小渊源。


    然而,她拼命在脑海中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关于这肉虫的丝毫记忆。明明从未见过,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恐惧?


    沈情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眼神中满是迷茫。


    李道玄见此,单手揽过她腰作支撑,讽道:“前一刻还天不怕地不怕,如今见了只虫子就呆成这样。”


    沈情惨白着脸道:“这不是虫,是蛊。”


    她从未见过这蛊,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上辈子她被人所下的蛊。或许自身的惧怕也是因为这一点?


    李道玄见沈情如此失态,面上幸灾乐祸全然不见,他利落一剑挑了那肉虫,扔得远远的。


    肉虫落地挣扎片刻,随后化作一滩水渍消失无踪。


    此前从害她的那只黑猫体内找出的蛊亦是如此,死则化水。


    看样子蛊虫倒是出自一类人之手。


    这幕后之人不仅对沈家不轨,似乎也同李道玄有些许渊源。


    沈情心中逐渐有了算计。


    她索性放大这份惊惧,沈情惨白着脸咬牙后退道:“你再看看,还有没有这些奇怪的蛊虫,我害怕。”


    李道玄淡淡扫她一眼,眸底划过探究,而后听她的话,去探周知善的尸身。


    如她所说,周知善并非失血暴毙,而是被蛊虫啃噬了心脉而死。周知善死后这蛊便吃了他的双眼,从空荡荡的眼眶中爬了出来。


    李道玄将他的尸身翻了个面,周知善单手紧紧握着残破的金桂枝,满身血迹,不成样子,他瞳仁闪过一点红,秋仁顺势爬出剑身,在周知善身上胡乱爬过一通,什么也没摸到。


    似乎是对金桂枝感兴趣,秋仁钻到周知善手中,将他的手撬开,衔着那破破烂烂的枝丫爬到李道玄身上,又扭头在他掌心拱了拱。李道玄一脸厌恶之色道:“莫要什么秽物都往回叼。”


    将手里被强行塞入的金桂枝往地上一抛,李道玄垂眼道:“滚回去。”


    秋仁怔了怔,明明它没有人类的表情,可就是能从它脸上看出失落。它“垂头丧气”地重新爬回了剑身。


    李道玄转身之际,不动声色将一张纸条往箭袖内塞了塞。可当他抬眼看清眼前场景后,怔住了。  。


    沈情支走了李道玄,细细闭眼感受一番,自己先前在冷冰冰的河水里泡过一阵,而后肩膀又被箭贯穿,很疼,但她的意识始终清醒得可怕。


    不够。


    还不够。


    沈情心中涌起一股狠劲,猛地伸手到后背,握住那支贯穿肩膀的短箭,牙关紧咬,开始用力往外拔。刚拔出一半,银色镝头便连着一大块血肉被硬生生地扯了出来,她双眼含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任由那钻心的疼痛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


    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她的脸颊滚落,砸在青灰色的石砖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重影不断。沈情强忍着不适,摇了摇头,随后又一咬牙,将银镝猛地一转,更多的皮肉被狠狠撕扯开来。终于,她拼尽全力将短箭拔出,肩胛处一大块皮肉也被生生扯下。尽管疼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却硬是一声不吭。


    鲜血如绽放的花苞般,在她的肩头洇染开来,殷红的颜色如同最上等的染料。沈情瞥了一眼,脑海中竟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花纹似乎还挺别致,想着以后可以让逢人照着这模样做上几件裙子。她在这般剧痛之下,还能有些漫不经心地瞎想。


    等到那斯演完戏回过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沈情听了李道玄的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道玄见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沈幼安,你是不是活腻歪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她一脸无辜地眨着眼睛,解释道:“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担心那箭上有毒,不敢不拔嘛。”


    李道玄皱着眉头,快步凑近她,双手死死摁住她的腰肢,动作迅速地替她点穴止血。可那伤口实在太大,仅仅是简单的点穴,根本无法阻止如泉涌般喷出的鲜血。


    沈情因为失血过多,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李道玄看着她这副模样,双手竟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沈情强撑着笑意,调侃道:“瞧你,手抖得这么厉害,难道你也觉得冷?”


    李道玄脸色阴沉得可怕,没有回应她的调侃。他咬了咬牙,一把将沈情抄起,脚尖轻点地面,施展轻功,如同一道黑色的疾风般迅速离了埠头。


    沈情腻在他怀中,只觉越来越冷,她的眼皮子越来越沉,她靠在李道玄颈窝,喟叹道:“舒服,以后你就这样抱着我睡好不好。”


    “不好!”


    耳畔凉风簌簌,景色跟飞一样倒退。


    “成亲以后我要在院子里搭个秋千。”


    “岁日我要在家里过,我才不要在冷冰冰的宫里呆着。”她困顿闭眼,无意识呢喃。


    “不好!”


    沈情不满道:“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成亲以后我要睡床,你睡榻。什么时候我高兴了,什么时候你再上床睡。”


    李道玄下意识想讥讽,却见怀中人渐渐没了声音,他的一颗心彻底慌了,声音不觉颤了颤,“沈幼安?”


    “幼安?”


    就在即将被恐慌淹没的一瞬,一声比猫儿还弱的闷哼传出,“嗯。”


    李道玄的牙关紧咬,双手用力,近乎失控地将她死死搂进怀中。他的眼眶泛起微微的红意,眼中满是复杂。


    明明是恶声恶气,他的嗓音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不准睡,你敢睡过去,我就天天把你关在屋子里,让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爷娘,听到没有!”


    “……”


    沈情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答应你。”他终于松口了。


    沈情听见想要的承诺,如愿呼出一口气,她唇角还含着笑,意识却彻底丧失,因此,她没有听到,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少年带着无尽的颓丧与认命,喃喃低语:


    “沈幼安,我认栽。”


    他这辈子,恐怕要栽在某个人手里了。


    第96章


    一觉睡得极沉,以至于沈情又开始做梦了。


    这一次,她的梦极为阴暗、潮湿。  。


    “听说了吗?今日朝堂之上,苍王殿下竟当堂求娶沈氏遗孤,至尊大怒,正令其禁足宫内呢!”


    “沈家有两位遗孤,你说的,是哪位?”


    “还能是哪位,自然是……那位喽!”


    一则传闻如漫天飞扬的大雪席卷而来,涤尽整座长安城。


    放眼望去,天地一线凝白。


    除夕本应是灯笼高悬、举家欢庆的吉日,可近来漫天肆虐的祟气,无处不在的阴气将城中原本的祥和打碎,热闹荡然无存。


    人们只能窝居家中,围着一方天地取暖,又或是将一个“旁听”而来的八卦嚼了又嚼,说了又说,以求得片刻乐趣,消磨时日。


    一座偏僻的府邸,暗牢之中,一丝光也窥不得,巴掌大的地牢中央还绑着个人。


    “嘀嗒——”血自腕间流出,滴落在地的回响清晰可闻。


    地牢中央一根十字形木桩拔地而起,粗壮的麻绳将不人成样的人牢牢束住,她的四肢腹部被勒得紧紧,麻绳几乎快要陷进肉里,生怕那人挣脱束绳跑了似的。


    只有偶尔随着呼吸喷洒出来的白雾证明那是个活人。


    隐约见火光绰绰,由远及近,来人顶着一身雪意踱步而来,待走近了,他拍拍手,叫人灭了唯一的光亮。


    “沈娘子,想好了么,剩下一半鎏金银盒藏在何处?”


    少女眼皮沉沉,四肢痛到麻木,就连对方审问的声音听在她耳朵里都像隔了层水膜,模糊闷沉,勉强能听清。


    她举了举腕子,感受着生机不断从身体里流失。血滴落在地上,凝结成冰,像一道道红梅堆叠。


    脆弱的红梅宛若舜华,极易被掩埋,覆盖。


    “不知道,不认识。”


    “又是这句话。”来人似失去了耐心,“挑了她的脚筋。”他轻飘飘下令道。


    她的舄袜被人褪去,脚脖子后抵了一把冰冷生锈的、刃口极钝的弯刀,弯刀细细刮磨着皮肉。


    冰冷触及的瞬间让她打个寒颤。接着,钝刀开始缓慢切入,起初只是钝重的压力,令皮肤像被巨石狠狠碾过,随即疼痛逐渐蔓延,从脚踝处丝丝缕缕地扩散。


    钝刀艰难地割开皮肤,每一下都像粗糙的砂纸摩擦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当触及经脉时,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剧痛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冲击着她脆弱敏感的意志。


    好疼——


    她死咬住牙关,堵住几乎快要溢出来的痛呼,大滴大滴血代替汗液滑落,她几乎是生不如死。


    “如何,沈娘子若再不说,你的脚筋可就要被挑断了,以后就是个不能行走的废人了。”


    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什么鎏金银盒,我和他不熟,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捉我?”


    “你跟他一样,惯会装相,等时机一到,再打众人个出其不意。沈娘子,你可知我可被他骗惨了!”他呵呵直笑,语气森冷,“以前我道他是个我行我素的草包混账,只知斩些破妖,混迹市廛,即便执掌禁军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空壳废物。”


    “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竟都忍了过来,一朝抬手,就将我的计划搅个天翻地覆!”


    万没想到,这些年他竟然一直在忍!藏得可真好啊,真好啊!直接把他的计划搅得稀碎,一大半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不杀了他,自己难解心头之恨!


    他眼中阴翳未散,猛一挥手,语气淡淡道:“留一半,继续。”


    被割了一半的筋脉堪堪吊着,血肉中像藏了枚看不见的刀片,倒不如全断来的痛快。


    钝刀对准她另一只脚踝,顷刻间血流如注,刀触及筋脉时那奇异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身体愈发沉重,她的脑袋发昏,冷汗湿透了衣衫,她几乎快被无尽的痛苦和恐惧吞噬。


    好黑——


    能不能有一点光啊,哪怕一点。


    这里没有透气的窗户,只有层层望不到底的石阶,紧紧环绕压迫着的木栏,以及避无可避的腐烂。


    她能清晰闻见自己身上的腐烂味。


    只是很快浓郁刺鼻的铁锈味盖过了这股腐烂,令所有人都未曾察觉。


    那人自顾自道:“今日他居然用好不容易驳得的战功来求娶沈氏女。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有什么好的?”


    他玩味一笑,“沈娘子不如猜猜,你那好苍王求娶的是哪个沈氏女?”


    “……”


    “不过也不重要,如今他势头正猛,至尊可不会容忍他配个孤女,当时就下令禁了他的足,我那好圣人估计很快就会找个同他家室相匹的贵女赐婚。”


    她眼皮猛地一颤。


    “够了,今天先就到这。”他勾勾唇,“明天继续。”


    走之前,他还命人在她四肢伤口上抹了把粗盐,盐触及伤口,犹如烈火烹油,瞬间将她整个人都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她忍不住尖叫挣扎,粗糙的麻绳将细嫩的肌肤磨出道道血痕,她罔若未闻。


    等彻底没了力气,她的脑袋无力垂向一旁,血腥味淡去,腐烂的气味仿佛又浓郁了一些。


    若此刻有光,就能看见她的唇一直在闭合。


    附耳倾听,她在叫:


    “阿娘!娘……”


    声音像失去大猫庇佑的幼崽,愈发微弱,趋于渐无。  。


    第二日,男子照常前来,带着的还有一个消息。


    “他终于发现你不在了,你知道吗,他逃了,他居然违抗圣命逃了,真是蠢货哈哈哈哈!果然,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捉住你还是有用的。”他愉悦极了。


    “今日不折磨你,我们来打个赌。”


    “赌他什么时候能找到你。”


    她垂头不语,男子自顾自道:“我猜你心里盼着他来救你,你知道吗,我这处宅院无比隐蔽,短时间内他不可能找到你,别想着他了。”


    “我这次还带了个好东西来。”他手里攥了个竹筒,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只能靠声音辨别他的动作。


    他拨开竹筒,绵绵密密的响动自竹筒传出。


    “里面有我养的四只蛊,我养了好久好久。”


    “这蛊还没有名字,暂且就叫它蛊。它很神奇,你听了一定会感兴趣。”他举着竹筒在她眼下晃了晃,即便她看不见。


    “它平时会蛰伏在你的脑子里,偶尔乱动动,喝点你的血,所以你的五感有时候会消失,运气好消失一个,运气不好全部消失,不过很快就能恢复。等到了一个月,它不满足于血,就会开始啃噬你的脑子,期间你会变得无比暴躁,冲动易怒。”


    “简称没脑子的废物。”


    “等吃够了人脑,人也差不多该断气了,它就会吃了你的眼睛,从你的眼眶中爬出来。”


    她的唇微不可查颤了颤。


    “我一共放了四只出去,四只都成功收回来了,效果还不错,你想知道我的四名试蛊者分别是谁吗?你听了一定会惊讶。”


    “李毓和她那冤种驸马。”


    少女蓦地瞪大了眼,血泪自眼眶滑落,她喉间发出非人的呜咽,“她是、她是你的、你、亲——”


    “全都是狗屁!”似是被触及伤痛,他勃然大怒,“我那好父皇恐怕只当她是亲骨肉,她要什么都给,我们几个就该被他像仇敌一样防着!”


    他展露一个狰狞地笑,“李毓成了个沉迷男色的废物,他竟也由着她去,是不是以后她要皇位,他也给?!”


    “幸好李毓和顾泽双双‘暴毙’!两个人都挡了我的路,该死!”


    “哦对了,顾泽死的时候他那弟弟居然发现了我的蛊,所以我干脆活捉了他来养我的蛊。你是没看见他日日哀嚎,血泪流尽的样子。”


    他的话不亚于一道炸雷,在密不透风的暗牢里轰然炸开。她眼前猛地晃了晃,错乱之下脑中仿佛映出他脸上那抹扭曲的快意。


    “死了,都死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尖锐得近乎癫狂。


    “还有一只我用在了一个耽于情爱的废物身上,说了你也不认识。”


    他猛地收住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缓缓踱步,鞋底摩擦地面干草发出“沙沙”声响。“这只是个开始。”他的声音压抑,透着无尽寒意,“那些与我作对的人,都逃不掉。朝堂之上,还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妄图阻挡我的路,我定要让他们见识见识,违抗我的代价是什么。”


    极恸之下少女反而冷静下来,平淡的嗓音中压着一股疯意,“你慌了,你在害怕。”


    男子唇角一僵,旋即甩袖轻笑,“我怕什么?”


    “你在怕,怕鎏金银盒里的东西被提前递至御前,怕那些足以让你和你的家族身败名裂的罪证公之鞜樰證裡于众,让你从这高高在上的云端狠狠摔落,”她步步紧逼,话语像两把锐利的刀扎进他心口。“你还在怕,怕李道玄率先一步走上那个位置。


    所以他才慌不择路胡乱杀人,反而令朝堂动荡,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他彻底笑不出来了。


    “你这么会猜,不如猜猜这四只蛊入了你体内,你又能活几时?”他突然凑近她,在她还未警觉时将四蛊齐齐倒入她腕间的伤口。


    甚至连疼痛都没有,蛊虫便争先恐后通过伤口钻入了皮肤。


    他还未来得及笑出声,脖间蓦然一疼。


    少女阴冷癫狂的嗓音在耳畔传来,“掌灯。”


    “我说掌灯!耳朵聋了吗?!”


    她快疯了。


    不,她已经疯了。


    第97章


    “掌灯——”他极力控制着呼吸,生怕一个不注意,便被那细若发丝的银线勒断脖子。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她身上藏的毒器暗器都被丫鬟缴了去,偏偏她还能拿出一根不知从哪儿来的银线,硬生生给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还是小瞧了她!


    火光刷地亮起,然而亮度仅限于羊角灯周遭一寸之地,甚至连一张人脸也照不清,地牢内部依旧暗如黑夜,几人仿佛溺在幽深阴冷的的湖底,空气都泛着潮。


    沈情迫切地想要感受光源,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有光,她强压住心底空虚的恐慌,恶狠狠道:“我说掌灯!掌灯没听见吗?!”


    “掌了!我手下人已经掌了!或许是我此番只令人带了一盏灯的原因,光源瞧不真切。”他梗长了脖子叫道,“还不将灯靠过来!”


    暖光离近了些,然而沈情眼前才堪堪闪过一道微弱的橘影。


    哪怕只是一小撮岌岌可危的烛光,也足以将一个许久不见天日的人的眼睛灼痛。


    是以沈情眯了眯眼,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眼前像是隔了一层膜,火光瞧得不真切。她不由得睁大了眼,想要仔细看清光影来源,还没等看清,她的世界陡然从暖意变成森森血意。


    温暖的烛光被血意渲染,一寸寸红透了,她下意识摸摸眼,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流下一排鲜血,鲜血还隐隐透着股腐烂的味道。


    她恍然,是银魄丝埋在肉里太久,骤然被人粗暴召出,不知轻重,将她的头皮掀了。


    只是四肢伤口如烈火烹油,区区割肉之疼反而微不足道,被她忽视了去。


    沈情随意抹了把脸上的血,样子更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她眼中燃起狠厉的光,死死盯着造成她一身伤病的始作俑者,沙哑着嗓子道:“乖乖带我出去,若敢有别的想法,我立马摘了你的脑袋给我陪葬!”


    那人似是被她身上那股子亡命之人的狠劲给慑住,怔了半晌,后道:“带路。”


    沈情道:“站住。”


    旁人一愣。


    “把灯给我。”


    “混账!把灯给她!”那人骂醒手下。


    “……是!”


    沈情勾指掂了掂羊角灯,这对于别人来说或许不算重,可对于经脉被挑了一半的她,提在手上无异于自虐。


    “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将我带往更危险的地方,还是真的肯老老实实带我出去呢?”她笑得更欢快了。


    “所以殿下,不要欺我眼盲,不要使诈——”


    “砰”一声巨响,羊角灯重重地砸落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


    原本稳稳安置在灯盏内的烛火因这剧烈的撞击而脱落,火星四溅,恰好触及地上堆积的干草。刹那间,一丝火苗迅速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干草。


    干柴烈火相撞,眨眼间便燃起了一小片明火,火舌在黑暗中肆意舞动,将地牢内映得影影绰绰,诡谲的的光影在墙壁上摇曳。


    沈情欢快的笑声回荡在石壁间,与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交织,少女过于清脆的笑声反而在这死寂又燥热的地牢里显得更加阴森瘆人。


    冷汗已然攀上男子的后背,他心中暗骂:“果然是疯子!”然而他又不敢催促她,生怕她一个发疯,就让自己葬身火海。


    等她笑够了,“殿下,我们现在开始逃命吧。”她悠悠道。


    地牢燃火,若再不及时出去,受制于人的男子只能连着沈情一同葬身滚滚浓烟之中,就算不被呛死,也会被火烧死。


    他悻悻咬牙,额间青筋暴起,这女子当真是成精了!


    走到栏栅处,她勾着银线停了下来。男子呼吸一滞,只能跟着停下看她又要发什么疯。


    沈情的眼眸被火光映得通红,浓郁的火光与浓烟抵不进她眼底,她伸手随意拨弄着身旁的栅栏,指甲处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她试图以此平息内心烦躁,以及身体泼天的疼痛。


    平息无果后,栏栅处凭空留下几道凌乱无章法的血痕。她终于动了,慢吞吞挪着步子,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我太久没见光了,一时情难自抑,殿下勿怪。”


    妖孽!他心底暗骂。


    沈情始终走得慢悠悠,途中还不忘用被烟熏得沙哑的嗓音道:“起初我只疑惑还有一半鎏金银盒去哪儿了,如今倒是知道了,原来被你拿了去。”


    男子瞪大了眼,“原来他并不知?你居然以身试险诈我!”


    沈情咧着嘴角,“殿下高看我了,我才没有那么傻,其实最初我们还以为这盒子还在高长史手中,然而半晌也未曾寻见高长史的踪迹,便猜测长史已然遇害。”


    “当然,这还只是猜测,如今殿下的行为倒是彻底证实了这一猜测。”她有些困顿的眨眨眼,眼前雾障似乎更加严重了。


    到底是长久不见天日,区区火光,竟也能灼伤自己。


    远处骤然出现个小光点,男子也察觉到,身体颤得厉害,有激动,也有紧张,他遗憾地想:“马上就能逃出去了,此人断然不能留,可惜了,还未从她口中探出盒子的下落。”


    要知他的宅院内高手遍布,其中不乏弓手,她如今眼睛处于半瞎状态,要想脱身,定是容易的。


    思此,他眉眼渐渐松懈,步子也带了些许惬意。


    沈情察觉他身上微弱的变化,勾了勾唇,不语。


    天光骤亮,他们循着滚滚浓烟走出,一出门,沈情立刻拉着他缩到一处死角里。


    死角两侧皆是墙角,头顶罩以青石檐,唯一面朝外的方向被她以男子高大的身躯遮挡,她就这么蜷缩在小小一角,无助极了。


    男子出声安抚道:“沈娘子莫要草木皆兵,我这府里的,都是些废物,恐奈何不了你。”


    沈情道:“是么,可越是不吠的犬,咬人越是凶狠,我可不敢赌。”


    被内涵的他面容一抽,反而更为阴沉了。


    她缩在死角,手下人不敢轻举妄动,他得想个法子把她弄出来,动作又不能太大,否则自己脑袋很有可能比弓手的箭要先搬家。


    沈情身形忽然不稳地晃了晃。


    男子灵光一闪!既如此,不如熬死她!她伤得如此重,又流了那么多血,如今还是冬日,他就不信,时间一久她还能跟草根一样倔!


    沈情似是洞悉了男子心底的盘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皙的两指并拢,轻触至污血遍布的额间,口中念念有词,低喝一声:“破!”


    刹那间,原本看似普通的宅院,像是被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狠狠拉扯。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宅院墙壁轰然炸裂,砖石横飞,藏在屋檐暗处的弓手们猝不及防,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出去。


    他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狼狈的弧线,紧接着重重摔落在地,凄厉的哀嚎顿时划破长空,声声入耳,让人毛骨悚然。


    男子瞠目欲裂道:“不可能!你明明是个剑都修不了的废物,内力都没有,怎么还可能做到这些?”


    “我是修不了剑道,可在阵法符术一类倒是颇为精通。恐怕别人没告诉过你吧。”


    男子回想起先前她指尖在栅栏胡乱抹的一通,恍然大悟,那哪儿是什么鬼画符,分明是正经符咒!


    “沈娘子足智近妖,我实在佩服——”这话从他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难以掩饰的怨愤。


    “哪有什么足智近妖,不过是被逼出来的保命手段罢了。”要知道,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世上哪儿还有什么再来一次的机会。她垂眸,自嘲地想。


    闻言,男子那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容,此刻因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呵。”他不明笑了一声。


    沈情眼中始终糊糊的一片,只能靠颜色来大致辨别周遭景致。


    看着空中雾蒙蒙的颜色,想来是火烧到院子里了。她想。


    暗处不知还有多少个蛰伏着的敌人,沈情干脆靠墙借力,耐心等待。


    不多时,男子似是也发现了,“你在等谁?”


    沈情往前点了点,“来了,自己看。”


    她眼中只能看见一抹糊糊的绯色由远及近,由高及低,速度之快,颇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他今天没有佩剑,而是取了府上长枪。那是他上战场开杀戒厮杀时才会用的武器。


    佩剑虽精巧便携,却终究长度受限。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少年手中长枪舞动起来,枪锋所指,锐不可当,一枪便能贯穿一个敌人,杀起人来显然要快活得多。


    枪身修长,在他手中泛着森冷的寒光,枪缨鲜红似血,挥舞间与他乌黑的发尾交织,齐齐在风中肆意翻卷,他双手始终稳稳握住长枪,虎口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也不知这府邸藏了多少人,半晌也没见闹哄哄的动静停止。


    终于,在沈情愈发不耐时,随着最后一声闷响倒地,他总算收了手。


    他朝二人靠近时步履匆匆,绯衣烈烈,负满身雪意,连同眼中朔风凛冽,似欲劈开迷雾,斩尽天下浊气。


    沈情看不清人脸,可男子看得极清,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男子终于知道慌了,他喃喃道:“好皇弟,你可不能杀我!父皇如果知道了,定会将你五马分尸!”


    李道玄没有理他,而是目光沉沉盯着沈情,手抖得厉害,连呼吸都重了起来。


    他被偌大的爆炸声引到这里,本能觉得是她弄出的动静,如今来了才发现,她消失的这些日子里,竟然落得如此狼狈。


    自己没能护好她,他该死——他蓦地闭眼。


    此时,一只冰冷的小手轻轻附上他的手背,因为剧烈活动,他的手滚烫无比。


    “好阿蛮,我要为沈家报仇,为我爷娘报仇,你会同意的,对吧?”


    他骤然沉脸,死死盯着男子,反握住她,定定道:“只管做,有我托底——”


    男子惊恐地瞪大了眼!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你们大逆不道,我可是——”喉间银线骤然勒紧,腥甜的液体倒灌进他喉间,他瞪大了眼,浑身颤抖,“不、呃、我是……”咕噜咕噜。


    只剩下呛血的声音。


    沈情暗蓄余力,仅断其喉管,绕过了动脉,男子痛苦抽搐却又不能立刻死去,他不甘瞪大了眼,似是没想到这辈子就这么潦草的送了命。


    怎么会这样?他不明白。


    他以为自己只是捉了个废物,一个掀不起风浪的女人,可恰恰是这个被他视作蝼蚁的女子,给了他致命一击。


    沈情缓缓蹲下身子,与他对视,空洞的眼神中满是嘲讽:“你以为,我会傻乎乎地等那虚无缥缈的‘别人’来救?”她摇摇头,“错了。”


    说罢,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我沈情的命,从来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这种伪善、懦弱的废物,什么也不会懂。”


    男子死了。


    沈情哽在喉间的一口气忽的就散了。


    她迷茫地想:“身边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爷娘没了,李毓没了,翠芽没了,家也没了。皇室纷争太过复杂,她不想跟着他卷进去,师兄整日里外出除妖,但凡有半分危险都不会带上自己。如今大仇得报,她该怎么活下去?”


    “阿蛮,我不想活了。”


    “不可以!”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李道玄死死抱住她。


    沈情脱力倒地,他便跪在地上将她揽在怀中,生怕一个恍神人就散了。


    她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忽的抬手扯了他头上的发带,乌黑的发倾泻而下,笔直垂落,两缕发打在她眼睫,惹得她的长睫颤了颤。


    本来就看不见,沈情索性闭眼埋在他怀里,深深吸气,贪婪地掠取他发丝间的草木香。


    自打从酒窖中被他救起,她便病态般的迷恋上了这股味道,因为这味道能令她的心得到短暂安稳。


    李道玄轻轻按住她后脑,熟稔地轻抚。


    “等你养好了伤我们立刻成婚。”


    “可圣人不同意。”


    “他算个屁。”李道玄嗤道。


    “成了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可不可以?远离朝堂,离得远远的。”


    “给我一年,幼安,给我一年。等朝堂稳定,城中祟气涤荡殆尽,高家等来清白后,我们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一年太久了,一个月不行吗?”


    一个月处理你的事,你再陪我两个月,把我熬死了你再继续做你的事不行吗?她张了张口,可怎么也说不出这番话。


    等到的是他无尽的沉默。


    他哑着嗓音道:“幼安,朝堂一日不宁,百姓片刻不得安生,还有高家三万烈士英魂都在等着我。”


    我知道,我知道。


    沈情终于绷不住,在他怀中号啕大哭。


    “你连骗人都不行吗!?我不要嫁给你!”


    “我要阿娘,娘——”


    幼安一哭,他也跟着哭,“再等等我,很快的,医工马上就来了,幼安不疼。”


    沈情不哭了,她手中死死捏着从他头上摘下的绢丝带,还带着哭腔道:“那好,我陪你。”她不过是想闹一闹而已,她太憋了。


    少年喉间一哽,“谢谢,我会很快的,相信我幼安。”


    沈情虚弱地闭眼,“嗯。”


    岁律云暮,是日大雪。


    随着漫天纷扬的玉尘洒落,天地一线凝白,地面的一切腌臜腐烂尽数埋藏雪底。  。


    床上少女眼角滑下一滴泪。


    “叮,开启保护模式——”


    沈情悠悠睁眼,眼中一片清明,她眨了眨眼,盯着头顶熟悉的床幔,还有些未晃过神来。


    “醒了!”


    “终于醒了!娘子呜呜呜——”


    率先听见的是翠芽弱弱的哭声,还有李毓的哭嚎。


    李毓?


    沈情侧过头去,猝然被人扑了个满怀,“沈幼安你混蛋!好好的替李道玄挡什么箭!他自己有手!大不了死了就死了,你你你!你下次不许再糊涂了!呜呜呜——”


    “妙音?”沈情本能抬手安抚李毓,又见坐在床边抹眼泪的张妙音,“你们怎么都来了?”


    李毓道:“好你个沈幼安,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整整二十日!本宫再不来,都快以为你死了!你若还不醒,恐怕成婚当日只能被人抬着入府了!”


    沈情抬头抚了抚额,问:“李道玄呢?”


    李毓从她怀中抬头,“呵,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他。”她颇为愤愤指着窗外,“那小混蛋在你院门外守了整整十九日,就等着你醒呢。”


    沈情只觉头痛欲裂,莫名有许多东西亟待想起,可一觉睡了太久,脑袋着实空空,她只能一件一件来理。


    “那渭南县如今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李毓蹙眉忖了忖,奈何贵为公主的她根本无心关注别地,思索半天也只蹦出个,“渭南县好像最近突然出了个妖怪?”


    沈情当即明了,他们在渭南县一事李道玄根本没有泄露风声。


    她叉开话题,“没什么,唉我肩膀好疼——”


    李毓果真变了脸色,立马上手扒她衣服,“不是说箭伤好了么?怎么还疼?我看看!”


    张妙音适当解围道:“那箭伤贯穿整个肩膀,万一只是皮好了,里面还伤着呢。”


    李毓对于医术一事一窍不通,想了想,跟着颔首道:“你说得也对。”


    话落,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阿姐。”


    第98章


    李毓眉头一拧,明知故问道:“作甚?”


    “……”那头突然又没声了。


    李毓用手都能猜到这个弟弟突然打的什么主意,心里还鼓着气,她又怎能如他所愿,便道:“幼安醒了,你可以回去了。”


    “阿姐。”声音染上无奈。


    李毓不容拒绝道:“回你府上去,若让本宫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安分,我便叫父皇撤了婚事!”


    明知晓她在说反话,李道玄却也不得不听她的话,站了一会,便走了。


    向来放荡不羁、随心所欲的人今日安分得出奇,沈情微微瞪大了眼,“他这几日就没进来过,都守在屋外?”


    李毓道:“有我在,他不敢放肆。”


    沈情将信将疑,望着门口渐渐淡去的黑影。


    李毓秀眉一蹙,问道:“话说,你好好在家里呆着,怎会被人突袭?这院里的守卫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沈情眼底闪烁不明,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莫怪他们。”


    意思是她在渭南县呆了一个月,长安全然没有她失踪的消息传出,要么是师兄压了下去,要么……是李道玄从中作梗。


    沈情突然想起一茬,“你说我昏迷了二十日,他在我屋外守了十九日,那还有一日他去哪儿了?”


    李毓想了想,道:“回了趟东山寺,不知都在做些什么,反正他回来后便跟什么似的,赖在你院里不走了,我也是来时才知他居然赖了那么久。”


    她若有所思。


    怎么去了趟东山寺,人都变了,该不会在憋什么大招罢?还是说,他发现她的琉璃心不见了?


    沈情脸色猛地刷白,冷汗不知不觉淌了满背。


    李毓与张妙音见她神色不对,以为是她身体又不舒服,急急忙忙就要请医工,沈情拉住她们,又问了一遍:“李道玄这几日从来没有进过我的屋子?”


    张妙音道:“你想什么呢,你们还未成婚,女子闺房怎能由外人随意进,这些时日翠芽时时刻刻都守着你的屋子,院里也有下人在,不会有外人进,且放心罢。”


    沈情一颗心勉强放下,她作无力状靠回床榻,道:“许是伤口未痊愈,我又犯困了。”


    李毓道:“你睡,放心睡,这三日里我和妙音都陪着你,保管什么阿猫阿狗都不能打扰你。”


    沈情噗嗤一笑,可笑着笑着心底忽的涌上一股悲怆,她就这么看着李毓脆生生的面容。


    李毓急道:“你哭什么!又哪儿疼啊?你”


    沈情猛地一头扎进李毓怀中,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张妙音不放,她凑近李毓耳边认真道:“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你生得一副苦相脸的原因,我一见你就悲从中来,发自内心的想哭。”她不忘补充,“真的,比金子还真。”


    “沈幼安你欠揍啊!”  。


    翠芽送走李毓和张妙音,掩上门窗,影子又逡巡一番院落,确认没人后,她掩袖行至床边,拿出一枚青色小瓷瓶递由她。


    沈情接过拇指大小的瓷瓶,有些疑惑道:“瓶子这么小,你确定还活着?”


    翠芽道:“奴婢已经再三确认,影子也正盯着她,应当没问题。”


    “接下来就靠你了,”沈情摸了摸翠芽脑袋,把瓶子递给她,“好翠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二人打了一番谜语。


    翠芽小心翼翼收起瓶子,泪眼汪汪道:“奴婢不辛苦,倒是娘子,自打同苍王定了亲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就没断过,娘子金贵,这身皮肉好不容易才养起来,如今几次伤落下来,肯定要留疤了。”


    她呜咽道:“当初老爷求来的药也没了,怎么办啊娘子,呜呜呜——”


    沈情倒是看开了许多,道:“皮肉皆虚妄,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她又道:“那信鸟?”


    翠芽止住呜咽道:“娘子放心,信鸟已经去寻柳副使,柳副使最近在探案子,经常早出暮归,行踪不定,信鸟要寻到柳副使应当还有些时日。”


    “嗯。”她想了想,暂时想不到别的要问,索性扯过衾被盖住脑袋,“我再睡会儿,记得叫人守好院子,谁都不要放进来。”


    “嗯!”翠芽颔首,“娘子放心休息!”


    沈情缩进被子里,下意识抚了抚空荡荡的心口,宋玉溪魂飞魄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心猛地揪了一下,她紧紧闭眼。


    没有,什么也没有,琉璃心同五娘一起没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她暗叹了口气。  。


    被李毓轰出院门的李道玄摸了摸佩剑,又凝了眼沈情的屋门,最终缓缓出了院子。


    他道:“备弓马,本王要出一趟城。”


    手下抱拳道:“是!”


    等待间隙李道玄扯了扯手上有些紧绷的玄皮手套,怔怔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动作,一把摘了手套,仔细观察起自己的手来。


    他的手称得上是精致。


    只见摊开的手皮肉挂着骨,五指修长,筋骨匀停,指节处微微凸起,泛着健康的淡粉。指节不再是年少时圆润的模样,而像是山峦初显峥嵘,褪去了青涩。


    因常年不见光,皮肤是苍白细腻的,就连手上练剑的茧也因手套阻隔而只有薄薄一层。


    这双手一握一抓都显苍遒有力,迸出一股独属于少年人的蓬勃张力。


    他重新套上手套,心想,这批的已经小了,该命人重新置办些新的。


    然而他脑中总会浮现出平日里少女偷偷摸摸瞧他双手的模样,每当这时她总是双眼明亮如昼,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在渭南县时他丢弃了一切能象征身份的东西,着素衣,配粗头绳,就连秋仁也被一层破布裹着,一双手空空如也,自然也摒弃了手套。


    因而在客栈时她的目光总是时不时落在他手上,想来是喜欢的。


    思此,他唇角不自觉一勾。


    犹豫半晌,李道玄又将手套褪去。既然小了,那就别委屈自己,等新手套裁好了再带。


    空中骤然掠过一只飞鸟,李道玄抬眼睨去,眼中笑意忽地散去,他抿唇想:“沈幼安,你最好不要辜负本王一颗真心。”


    被放飞的长喙鸟整日无定所地飞,却离长安愈发遥远,信上内容不知,收信人也不明。


    李道玄思绪渐渐放远,脑中无可避免忆起回东山寺那一日。


    二人打道回府之时,恰逢游道子云游归来,闭关休整,李道玄满心迷茫与纠结,便回了趟东山寺。


    他敲响门一进,乐呵呵的声音便传来,“你小子可遇见什么事了。”


    李道玄抱拳道:“什么事都逃不过师父您的法眼。”


    “呦,今日这么规矩,看来遇见的事还不小。”他道。


    要知在平日,无论是私自下山又或是要做些别的,他都是直接破门而入,毫无规矩懒懒说句“老头我出门了”,旋即人就没影了。


    今日他安分得可怕,有些反常,甚至能从他口中听到他规规矩矩叫“师父”,游道子都只觉得这个徒弟是有天塌的事,于是正在木榻上打坐的他不由得掀起眼皮子,眯眼觑了觑他。


    今日他头束青带,着弟子服,立于门口,安安分分抱拳行弟子礼,整个人垂眉低眼,显得温顺极了。


    由于往日他无法无天的形象着实深入人心,游道子看着他,只觉下一瞬他就会骤然暴起,举剑骂道:“臭老头,你说不说!”


    他暗暗抖个机灵,摇了摇头,摆摆手,“罢罢罢!你说遇见什么难处了,为师尽力替你解惑!”说罢,下榻行至木椅坐下。


    李道玄替他斟了盏茶,半晌不语,只是耳根有些红。


    游道子皱眉凝他半晌,突然一拍手,“为师懂了,是不是你在某个小娘子身上碰壁了。”


    他顺手接过李道玄递来的茶杯,正要递至口中,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忽然一僵,他讪笑着道:“呵呵呵,说来,你这臭小子还是第二次给为师斟茶,倒是难得。”他不着痕迹地放下茶杯。


    第一次给游道子斟茶是李道玄年幼拜师之时。


    那时他满脸坚毅,坚决要拜入东山寺,跟随游道子学习斩妖除魔的本事,游道子见他心智格外坚毅,心一软,便收了徒。


    怎知看着乖顺的徒弟,反倒是个标准的混世魔王,没过几年,那惹祸的性子便完全暴露,令游道子好一阵头疼。


    反倒是那看似混账的顾昀小子要省事多了。


    游道子常常暗叹,也不知他这性子是随了谁。


    “师父,应当是的。”他别扭道。


    游道子被这声师父叫得眼皮子猛跳,但转念就被他肯定的回答给吸引了注意。


    “不对啊,”他嘶的一声,“那小娘子居然没被你吓跑?”


    游道子略微一忖,道:“难不成是几月前同你定亲的沈家娘子?”


    不等李道玄答复,他便自顾自道:“多半是了,也只有沈家这丫头胆大,敢应下同你的婚事,还不怕你。”


    “是她。”李道玄垂眼道,声音都低落了几分。


    游道子:“行了,你怎么就栽在沈家丫头身上了?”


    一想起她,李道玄心中便五味交织,舌苔泛苦。因此没有注意游道子话语中的深意。


    “她,和别的小娘子很不一样。”


    “我看不透她。她总说她喜欢我,可我在她眼中看不见欢喜,”他又道,“师父,我看不透她。”


    “嘶——”游道子疑惑,“这丫头说喜欢你,眼中又不见欢喜,那她图什么?”


    李道玄说:“我也想问,她到底图什么。”


    游道子:“不瞒你说,为师当年追你师母时着实顺利,你这种情况之复杂,倒是头一遭。”


    李道玄挑眉道:“我还有师母?”


    游道子:“不谈这个,先分析分析你的情况。你喜欢她么?”


    “不,”他一顿,落到嘴边的话改为,“不知道。”


    游道子:“不知道?!那你问这些做甚,不知道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你还纠结什么,再者你直接同七年前一般,辞了婚事出去云游一圈再回来,保管那小娘子收心嫁做他人!”


    “……”李道玄一哽。


    游道子看出他心中别扭,干脆话语一转,问:“为师且问你,她一月前穿的什么衣服还记得否?”


    李道玄一丝迟疑也无,“记得。”


    她的衣裳都是自己亲手备的,她格外钟爱鲜艳而不夺目的颜色,例如水蓝色,墨绿色,粉色,以及鹅黄色。


    她喜欢辛夷花,以及在裙角上绣上辛夷花,她最喜爱保养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几乎每日都要过一遍榆叶刨花水。


    有时她犯懒,便让自己亲自替她梳头,上水。


    小县城簪娘不好找,她便逼着他学一些简单的样式,日日晨时都是自己替她挽发。


    李道玄越想越心惊,不知何时,他已然能全权接受她的一切,说直白些,二人相处模式,说是新婚夫妻也无异!


    “那她喜欢吃什么?”


    “也知道。”


    喜欢吃甜食,还有咸食,她一热就想吃酥山,通常吃到一半又腻了,这怪癖也体现在别的地方,无论是她多喜爱的食物,她总是吃到一半就丢,无一例外,就连身上之物也是一日一换。


    虽然她麻烦了点,精细了点,但他也能养。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李道玄怔然抬眼,就对上游道子意味深长的笑意。


    “还说不喜欢么?”


    李道玄呆呆道:“师父,我喜欢她。”


    “既如此,那就好办了。”


    “请师父解惑。”


    “无论如何,你们有婚约在身都是事实,且不到一月就要成婚也是事实,那丫头也亲口承认喜欢你,总之,优势在你,也不怕她被别的郎君拐了去。”他顿了顿。


    话听到一半戛然而止,李道玄颇为着急,又不好催,“师父?”


    游道子笑道:“顺其自然。”


    “既然不知她是何用意,总归不会要你性命罢,等你二人成婚,婚后日子你尽到做夫君的责任,好好待她,就成了。”


    “没了?”


    “没了。”游道子说,“若实在纠结,倒不如主动些,至少要让人家小娘子感受到你的心意。”


    “怎么对小娘子好,总不能为师亲自教你罢。”


    “小子,行事随心,顺其自然。”


    李道玄满脑子都是“喜欢她就表现出来,其余的都不在乎”。


    他似懂非懂,道:“我知道了,我回去想想。”


    说罢,他又问:“那师母……我从未见过师母。”


    游道子神色有些怅然,“你师母啊,早早作古,丢下我一个人。”


    李道玄自知戳了别人心窝子,识趣闭嘴。


    “等你成了家,带着她一同来见见你师母罢。”游道子说,“她的尸身至今被我留着,我舍不得把她埋在冷冰冰的地上。”


    “是师父,徒儿告退。”


    第99章


    十月初,一夜雨透。


    长安满街红绸随风轻舞,灯笼高悬,处处都弥漫着欢愉的气息。


    今日,正是沈家女沈情与苍王李道玄喜结良缘的日子。


    因着沈情与李道玄二人总是外出厮混,导致本该有的婚前流程耽搁了许多,这三日事情一下子全都扑上来,将沈情累得够呛。


    沈情被翠芽拉起的时候,屋外天色还是黑透的,伴随有雨打青檐脆响,听声音,雨势还不小。


    她满脸怨气被翠芽从被窝中拉起来,下人汲了热水替她净手,翠芽则急急忙忙替她更衣,穿上火红的的里衣,翠芽正要从木盘中取来嫁衣替她穿上,沈情单手制止道:“先点妆,等挽了发再穿。”


    沈情一见那层层叠叠厚重的嫁衣便两眼一黑,当看见另一叠密密麻麻精致华丽的头饰后更是恨不得将李道玄揍一顿。


    今日顶着这一身厚重的装扮下来,只怕她的脖子都要折了。


    翠芽令人将婚服放下,手脚麻利替她点妆。


    小丫头手虽小巧,动作却轻盈而娴熟,也不知这丫头背地里偷偷练了多少次。


    她取来眉黛,以极细的笔触为沈情勾勒出一对远山眉,恰似一抹灵动的黛色山峦,眉峰微微上扬,又不失张扬。


    随后,翠芽拿起胭脂,轻轻晕染在沈情的脸颊。旋即是花钿,唇脂。


    不过半个时辰,妆便点完了。沈情的睡意也差不多散了个尽。


    沈情看着镜中那个眉眼如画、妆容精致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细细想来,她许久不曾画这般明艳的妆了。


    沈情问:“几时了。”


    “卯时初刻。”


    那就还早,“待会儿再挽发。”沈情起身行至窗前,等候多时的喜娘急忙道:“娘子!这不合规矩呐!”


    沈情蹙眉回头睨她一眼,神色凛冽。


    喜娘从未见过哪家小娘子能有这种模样,京中贵女哪个不是温婉和气,娴淑文静。可眼前这位,眼中那股子凌厉劲儿,好似能穿透人心,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敬畏。


    喜娘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正准备为沈情挽发的手微微一颤。


    她道:“急什么。”


    喜娘僵着手不知所措。


    翠芽道:“喜娘稍安勿躁,我家娘子自有分寸。”


    喜娘讪笑着道:“自是,自是,是老身着急了。”心里却道:奇了,奇了。


    她在长安婚仪圈子里堪称元老,做了大半辈子傧相,经她手操办的高门贵女婚礼不计其数。出嫁之时,那些贵女们有的脸颊绯红,藏不住待嫁的娇羞;有的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还有些因婚事不如意,从妆容到仪态都透着麻木。可轮到沈家娘子,一切都不同了。


    眼前这位沈家娘子,行为举止固然贵气天成,大方从容,仪态虽未出错,可人也过于从容了些,本该由她经手的妆面,那沈娘子却纵容身旁的丫头来点妆。


    且她整个人淡定平和,就好似今日并非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出嫁之日,反倒像是要去参宴、游园一般。


    怪哉,怪哉。


    沈情忽略旁人眼光,推开窗户,迎面一股凉风袭来,将她冻个哆嗦,沈情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串,恍然惊觉暑期已过。


    透雨微凉,寒意沁胸,竟是入秋了。


    翠芽见她直打哆嗦,急忙寻来斗篷替她披上。


    沈情裹着披风道:“都别过来,我透透气。”


    一屋子的人遵命后退几步。


    她望着满院子的红绸灯笼,叹了口气,面上迎着凉风,她的思绪涣散,开始左思右想。


    每一步都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唯二的不确定因素就是这个鬼系统和李道玄。为了活命,她当真是将自己半辈子都搭了上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寄生在她脑中的这个东西送走。


    还有李道玄,沈情敢确定他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只是不知这份喜欢在他心底的份量有多重,秋仁明明粘得她那般紧,可他却总是冷着一张脸。


    他可真是铁石心肠呐,自己都做了那么多,也不见他有些回应。


    不过他的喜欢也不重要了,今晚一定要成功。


    沈情搭在窗框的手无意识扣了扣窗棂。


    院子里的秋千被打得摇摇晃晃,几片绿叶打着旋落下,她没瞧见的是,茂密芜杂的枝叶中,藏了个人。


    吹够了风,她才关上窗户,折回屋内,任由下人折腾。  。


    树上此人正是被李毓痛骂回家的李道玄。


    他躲过府内几道蛰伏的气息,立于沈情院内的槐树上,就这么呆了一夜,一夜未眠。


    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可每每关键时刻总是迟疑。


    她那夜放飞的信鸟原来是飞给她师兄的。


    柳霁月人如其名,光风霁月,刚正不阿,断然不会是那群人的走狗。


    所以这只是师兄妹之间的悄悄话罢了。


    她自幼在玄机阁长大,师兄妹感情好,有自己的秘密语言也是正常。


    他扯了扯嘴角,可不知怎的,心底反倒愈发不是滋味,一股隐秘的酸涩悄然在心底扩散。


    至夜半时,大雨陡然浇灌而下,毫无遮挡的他猝然被雨淋了个透,可他诡异的舍不得走。


    已经许久不曾见她了,她的伤好了吗?她最讨厌留疤,却又总是受伤,恰好他府上有祛疤膏药,是皇帝赏的,都堆在库房,库房还有许多奇珍玩意儿,等她入了府,干脆叫老黄把库房钥匙交给她,喜欢什么自己拿。


    后头叫人移几棵辛夷树在院子里,她喜欢秋千,再架个秋千,随她玩。


    师父说得对,无论她有什么目的,左右不可能要自己的命,任她折腾好了,或许往后她愿意留下来呢。


    那扇令他望眼欲穿的窗户骤然开启,一颗小小的脑袋探出来,李道玄呼吸一滞。


    少女似乎有心事,精致的面容呆呆望向虚空,一抹嫣红在她面颊晕开,如同枝头初绽的桃花,娇艳欲滴,好似女儿家的娇羞。


    只有他知道,那抹娇羞不过是胭脂带来的错觉,她整个人丝毫没有即将出嫁的喜悦娇羞,甚至到现在都在发呆。


    李道玄心中陡然一空。


    很快她缩了回去,扣上窗。


    偌大一声响惊醒了他,他移开目光,抬头看了眼天色,远处暮色翻飞,掀起一道极细的鱼肚白,天快亮了。他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窗,他毫不犹豫折返飞回自己府上。


    二人所居之地其实就隔了两条街。


    刚进府,骤见一行青伞齐齐撑在院落,成串的雨落不进严丝合缝的青伞之中,便不满地敲击着伞面。


    其中之首的撑伞内侍将伞面轻抬,一张与李道玄相似的脸骤然显露。


    随行内常侍扯着尖锐嗓音唱了声喏:“圣人到——”


    李道玄不看他一眼,抿唇抱拳行礼道:“拜见圣人。”嗓音丝毫不见尊重,只有敷衍与不耐。


    景仁帝听出他言语间的敷衍,没有丝毫不悦,他和颜悦色道:“今日乃你成家之时,这样重要的日子,吾该来看看你。”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沉默了。


    “……”李道玄冒雨而立,身姿挺拔,隐隐透出一股雨中松的坚韧,以及倔强。


    父子俩依旧多年如一日的缄默,他叹口气,“听毓儿讲你喜欢沈家娘子。”


    李道玄立马同被触及逆鳞的凶兽一样,整个人都炸了,他猛然抬眼道:“你别打她的主意!”


    见此,景仁帝心中有了数,只是见小儿子对着自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还是不可避免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像寻常的父亲般,嘱咐道:“往后成家了,你也该稳重些,就算不顾及自己,也当是为了你妻子。”


    见他依旧垂眼不语,景仁帝道:“吾知晓你不喜欢吾插手你的婚礼,吾此次来,是照约定,将你娘送来。”


    李道玄陡然睁大了眼,一向稳操胜券的他此刻竟是忍不住发颤。


    景仁帝上前几步,李道玄几乎是跌跌撞撞跑来,内常侍扯着嗓子道:“苍王!注意仪态!”景仁帝道:“随他去,这孩子念了许久他娘,激动些是应该的。”


    景仁帝摊开掌心,一枚浑圆的金珠链子赫然映入眼帘。


    李道玄屏住呼吸,一点一点伸手,将金珠握在手里,过了许久,心底才有了实感,他眼眶瞬间被雨打得泛红。


    他手足无措好一阵,先是将金珠套在手腕,遂不放心似的,将其取下,重新挂到脖子上,等刺骨的珠子贴近心口,被心口滚烫激烈的温度捂热后,李道玄仿佛才有了实感,渐渐回神。


    许久不曾见过他这般稚气的一面了,景仁帝定定望着他,心潮翻涌间,回忆沉渣泛起。


    曾经他的妻子与儿子齐齐失踪,奈何李朝内部被相繇搅得天翻地覆,外头敌国趁乱突袭,李朝几乎是进退维谷,就连简单的找人都格外困难。


    待一位好心女冠将奄奄一息的小儿子送回来时,他的母亲就只剩一截肋骨与一截尾指骨,被他死死攥在手中。


    无论昏迷还是苏醒,他都将其握得紧紧,还是下人趁他虚弱之际才拿走了他母妃的尸骨安葬,景仁帝永远也忘不了他红着眼凌厉瞪向自己的模样。


    而后相繇伏诛,敌军击退,李朝恢复安宁,他却失去了妻子,儿子也因他未能及时救得他母亲而怨上了他。此心结几乎困扰了景仁帝一辈子。


    思此,景仁帝又叹了口气,道:“吾老了,就不掺和你们这些小辈的事了。”


    内常侍唱道:“回宫——”


    他压低了伞,挡住景仁帝半张面容。


    李道玄这才肯看他一眼。


    景仁帝唇色苍白,似乎久病未愈,他的步履也略微虚乏,内常侍好几次都想伸手,至半途又忍住收了回去。许是他事先叮嘱过不许任何人搀扶。


    父子俩如出一脉的,都不肯在外暴露出脆弱的一面。这也是他们唯一相似的一处。


    天边鱼肚白挣扎着,又将漆黑幕布顶上去些许。


    匆匆而至的老黄急忙撑伞而来,一脸担忧道:“殿下怎么淋着雨!可别冻生病了才好!好在属下事先有准备,托人熬了紫苏汤,殿下快随属下去更衣祛寒!莫染了寒证才好!”


    头顶倾盆的雨意戛然而止,被突如其来的伞面隔绝,老黄如日常般替他操心着,他的头发不知不觉都花白了一半。


    被老黄拉着走了两步后,李道玄四肢渐渐回暖,他怔怔抚上心口。


    老黄见他愣神以为是担忧今日的雨,便道:“属下在落雨之际就去司天台问了,这雨落到辰时初左右就没了,今日还是个大晴日!老天都在祝贺殿下呢!”


    一通操办之下,原本冷清寂寥的府邸一派通红喜庆,下人们脸上也罕见地挂着笑容。


    此番之际李道玄才终于有了实感,他要成亲了。


    第100章


    临近正晌午,沈情彻底打扮完毕。


    照镜子时,沈情全无即将出嫁的喜悦,只有淡淡的烦躁与抗拒,身上这一身行头实在是太重了。


    无论是数月前,宫人携寓意吉祥的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等九物来沈府完成纳采之礼,还是问名纳征时,沈情全无定亲之感,只把这当作一场不得不走的过场。


    如今亦是。


    更何况耶娘尚在边关,脱不开身,如此重要的场合耶娘却不在身边,她心底不是滋味,只觉得边关的仗怎么也打不完。


    好在有李毓与张妙音陪着她。


    三人挤在闺房,李毓感叹道:“原以为我最大,会是我们当中最先成婚的,没想到反而是你最先嫁给我们家阿蛮。”


    沈情僵硬地托着脑袋,麻木笑了笑。


    “对了,妙音和太子哥哥的婚事定下来了吗?”身为皇室子弟,李毓自然听说过太子哥哥与张妙音的事。


    沈情听到她说,瞬间来了精神,目光牢牢锁定张妙音,眼中满是好奇。


    她记得前世张妙音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可具体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毕竟这一世变数太多,好多事都和前世不一样了,她自己对前世的记忆本来也支离破碎。


    张妙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娇嗔道:“你们就别拿我寻开心啦,阿耶都还没表态呢。”


    李毓嘴角一勾,笑着调侃道:“是还没表态,估摸着得等你和太子哥哥的事儿彻底敲定,才会昭告天下吧——”


    “阿毓!”张妙音的脸颊滚烫,整个人都娇羞不已。


    几人笑着打成一团,话题忽然又落到李毓身上,沈情突然问:“李毓,你有喜欢的人吗?”


    李毓一怔,眼神飘忽道:“没有。”


    沈情道:“可我记得上回在骊山时,你说你好像看上了……”她皱眉忖了忖,“好像是顾——”


    “才没有!”李毓打断她,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的意味。


    沈情道:“真没有?”


    李毓:“真没有!”她咬咬唇,心底却一阵失落。


    实际上,自骊山初见,顾泽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李毓回去后根本忘不掉他。


    此后李毓与顾泽又有过几次偶然碰面,每次他都好似无视李毓,规规矩矩行完礼便径直与她擦肩而过,仪态完全挑不出错,叫李毓想找借口与他交谈都做不得。就好像,骊山那日,坏规矩的只有她一样。


    正因如此,顾泽的身影如同烙印,在李毓的心头愈发深刻。回到府邸后,李毓的梦境便被那抹雪白清影彻底占据,挥之不去。


    以至于仲秋至时,心中的陌生情愫作祟,李毓想要得到他的欲望愈发浓烈,在满月之际再也按捺不住,趁顾泽与友人游湖之际,她截下了他,鼓起勇气表明心意。


    结果顾泽听后只道:“公主,自重。”


    好一个自重!


    她怒气冲冲拦下欲要走的顾泽,头脑一热便吐出一番威胁话语。


    无非是:“你若不跟了本宫,本宫就去求父皇罢了你的官,强行将你抢回府中!”话是气话,只是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可自尊心作祟,又不肯服软。


    其实她心里门儿清,这话不过是气头上的胡言乱语。真要付诸行动,不用等顾泽厌弃自己,父皇得知后,定会大发雷霆,狠狠责罚她,说不定还会令她禁足数月。


    奈何顾泽好似当了真,眼底流露淡淡怒气与讥讽,说话也仿若竖了刺,“臣惶恐,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公主。若公主觉得权势可随意摆弄他人命运,那么臣无话可说,只能以死明志。”


    一番话堵得李毓哑口无言。


    身为天潢贵胄,李毓自幼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世间珍宝、奇玩好物,无一不是触手可得。可如今,她居然栽在一个男子身上,恼怒之际,她又不肯叫别人知晓自己在他身上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如今乍听沈情提起,她只能矢口否认。


    沈情还欲揶揄,就听外头一阵闹哄哄,“沈娘子!”


    几人一怔,翠芽将窗开启,就见一群少年郎围在院墙上,满面喜悦之色,他们无一不是或着紫色、或着青色圆领窄袖襕衫,下摆一道横襕,腰间束革带,脚蹬乌皮靴。整体显得端庄、稳重,又不失少年气。


    顾昀扶了扶头上幞头,朝沈情几人挥手道:“阿姐!沈娘子!张娘子!”


    其他几个少年也跟着打招呼,“公主!沈娘子!张娘子!”


    窥见沈情的模样后,他们纷纷瞪着眼,惊叹声一片。


    “阿蛮好福气!能娶到沈娘子这般好的人儿!”有少年惊呼道。


    李毓诧异道:“你们怎么来这儿了?阿蛮那边呢?”


    顾昀嘿嘿一笑,“应当还在祭祖罢!”


    “阿蛮那边不缺人,今日我们几个就是沈娘子的‘娘家人!’再说了,是阿蛮知晓沈娘子耶娘戍边未归,特地上东山寺求着我们几个来做沈娘子的傧相的!”


    沈情睫毛一颤,求?


    她不由得重新思索,李道玄如今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莫不是她替他挡了一箭,他突然开窍了?


    阿耶早就从主家分家,阿娘没有娘家人,耶娘本来计划在她成亲后再出发,奈何边关告急文书频传,耶娘不得不提前离去,本来耶娘想让万年县县令夫妇替她证婚,被沈情拒绝了,耶娘便退而求其次找了师兄来。


    本以为这场婚事会人丁冷清,却不料顾昀他们都来了。


    顾昀道:“沈娘子放心,今日无论是下婿、却扇,还是障车,我们兄弟几个早已操办好,断叫阿蛮不能轻易将你带走!”


    沈情眼中流光一转,露出一个明艳的笑,道:“那就多谢顾世子和诸位小郎君!”


    “沈娘子不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


    顾昀眼珠一转,从院墙一跃而下,偷偷摸摸凑近窗口道:“沈娘子可知阿蛮第一次见你是在何时?”


    沈情想了想,道:“有间酒楼?”


    顾昀拍手道:“对了!看来沈娘子也有注意到阿蛮。那你猜,当时阿蛮见你时,说了什么话?”


    沈情认真思索一番,随后摇摇头。


    顾昀道:“说来惭愧,当时见沈娘子是个生面孔,又恰好是个女冠,我们兄弟几个就打趣似的问阿蛮:‘沈家娘子是个女冠,咱们阿蛮是个道士,你们有缘分,年龄也相仿,阿蛮,你且好生看看,可有喜欢上人家?’”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冲她弯腰行一礼道:“我先代兄弟们向沈娘子道个歉,当时其实不应该打趣沈娘子。也不应该喝了酒就口无遮拦胡言乱语。”


    沈情知晓这群少年没有坏心思,心底也被他勾起了好奇,便道:“左右我与阿蛮也快成亲了,不碍事。他说了什么?”


    顾昀道:“多谢沈娘子谅解。”他缓了缓,似在思索李道玄说的原话,“我想起来了,他说:‘皮肉之下皆白骨,本王对这种俗人没兴趣。’”


    院墙上几个少年起哄:“这就是他说的没兴趣!”


    顾昀道:“结果他转头就应了与沈娘子的婚事,当真是口嫌体正直!”


    沈情睁大了眼,“他当真这么说?”


    顾昀道:“千真万确,他还不屑极了。可后来呢,沈娘子你是没瞧见他低声下气请我们兄弟几个来当傧相的模样,令人笑掉大牙!”


    沈情心底疑窦丛生,既然李道玄说了这种话,想来是不喜欢自己的,可二人才第二次见,他的剑灵就缠自己缠的那般紧。她不禁怀疑五娘当初说的“剑灵随主”是真是假。


    莫不成他还有两个人格不成。


    沈情抱着满腹疑惑等来了下午。


    今日雨停的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日。


    远处隐隐传来吹锣打鼓的声响,坐在墙头的几名少年立马站直身子远眺。


    “快来了快来了!”


    几人纷纷拿出稀奇古怪的符出来,那是沈情送给几人的。


    有定身符,有痒痒符,还有“如触雷电符”,符如其名,贴在人身上时会叫人如同被电了一般,可观其外表根本看不出异常。


    他们听沈情介绍这些符的时候,个个瞠目结舌,有些符没听过,在询问得知是沈情自创的后,下巴彻底合不拢,纷纷佩服她对李道玄之狠,更惊叹她在符术上的造诣。


    当朝崇尚武力,士兵禁军武器一类都是重甲冷器,道家之人也以剑道为尊,为此往昔盛行的奇门八卦术便渐渐退居幕后,已经极少能见得有人将此术习得那般精通。


    几人得了符,顾昀又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薅掉叶子,一阵风似的跑到府门外去了。


    过了片刻,嬉笑怒骂的声音由远及近,唯独没有李道玄的声音。


    沈情不由得抬眼,望向门口。


    门上交织着一片黑压压的影子,由远及近。


    这是到了“催妆”。


    门外翠芽将傧相转交的楠丝木盒捧进来,道:“娘子,姑爷送的东西,您看满意吗?”


    盒子只有巴掌大小,李毓一见盒子便心生不满,她道:“怎的对幼安如此小气,这么小个盒子能有多少好东西。”说罢,就要叫翠芽将东西退回去,“若今日不让人满意,就叫他多作几首诗,急死他!”


    沈情倒是好奇他会送什么东西,拉住翠芽道:“打开看看。”


    翠芽照做,将盒子打开。


    其余人见了里面躺着的东西都惊讶不已,暗叹堂堂四皇子竟如此小肚鸡肠。


    只有沈情与李毓作呆愣状。


    李毓不敢置信道:“这是他自小就宝贝的玉佩,听说是他阿娘留给他的,谁都不能碰一下。”


    李道玄“自小宝贝”的双鱼玉佩此刻被掰作两截,其中一半不知所踪,另一半静静躺在细绸中,胖乎乎的鱼身光滑细腻,温润而泽,鱼眼处绑了根红绳。


    沈情拿起玉佩看了看,忽然勾了唇。


    “幼安,阿蛮他——”李毓以为沈情不知晓这玉佩的重量,当她是气极反笑,欲要为弟弟辩解。


    “我知道。”沈情长睫低垂,她将玉佩塞进袖中,道,“翠芽,告诉他,我很满意这份礼物。”


    翠芽推门而出,屋外一群人闹闹哄哄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响起一道声音: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少年嗓音带着些许哑,尾音微微发颤,好似尚在病中。


    屋内迟迟静默,顾昀起哄道:“新妇不满意!不满意!阿蛮重作诗!”


    李道玄直勾勾盯着那扇薄薄的门,启唇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屋内依旧无声。


    这回不用顾昀提醒,他继续道:“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


    屋内没有动静,他便一直作诗,一直念,念到口干舌燥,嗓音低压也不停,势要等到屋内人回应。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最后一句话落,忽听少女脆声道:“好了,我满意了。”  。


    沈情捏着半截胖玉佩,眼中若有所思,在听见李道玄略微沙哑的嗓音时,忽然生了一种冲动,想听他一直念下去。


    李道玄如他所愿,一直念着催妆诗,其实她早就梳整完毕,等候在这了,没什么好催的。


    只是听他念诗时的声音,清朗中却透着几分喑哑,好似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勾着她的心弦,勾得人心痒痒。


    想听他把嗓子念哑。沈情这般恶趣味想着。


    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她还有事情没办,拖得越久,心底越慌,在他念到不知多少首时,沈情终于大发慈悲道:“好了,我满意了。”


    屋门被开启,沈情顿觉一股直勾勾而热忱的视线落在身上,她循着源头望去,对上一双黑得惊人的桃花眼。


    今日的李道玄似乎与往常没什么样,可又不一样。


    他罕见地放弃了红绳束头,而是头戴黑色幞头,着大红绛纱袍,领口、袖口和袍边嵌有金丝绣边纹,宽大的袖口令他摒弃通体浓烈的少年感,多了几分稳重。


    沈情恍然惊觉,如今的他同初见时的模样有了细微差别,若要细说,这几个月他的身形又抽条了些,身躯也结实了几分,整个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逐渐褪去青涩,脸上线条也立体了。


    他身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勾人的气质。


    李道玄抬眸定定望着沈情时,微微挑眉,眼中划过一抹惊艳的暗光。


    沈情透过团扇毫不避讳地回视他,心底盘算李道玄在她给的那些符上吃了多少亏。


    直到众人喧闹着打趣,她这才抬高了团扇,彻底挡住双眼。


    “幼安。”是柳霁月的声音。


    沈情眨了眨眼,藏在团扇后面的脸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冲身侧人道:“师兄。”


    柳霁月见沈情言笑晏晏的模样,堆到口中的话顿时说不出口,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师兄与你耶娘永远在你身后,若受了委屈,就来找师兄。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沈情喉间一哽,眼眶瞬间红透了,“嗯。”


    柳霁月也跟着红了眼眶,他扭头看了看湛蓝的天,心底百感交集,最终横过一臂。


    沈情一手执着团扇,一手扶着柳霁月小臂,一步步走向李道玄。


    待李道玄接过她的手,柳霁月道:“玄机阁与我永远站在幼安身后,希望苍王能好好待她,莫让她受委屈。”


    李道玄今日罕见地没有噎人,而是无比认真道:“自然。”


    沈情上车后,李道玄骑马绕车三匝,婚车刚要启程,就遭遇了“障车”。


    顾昀几人不知何时搬了屏风横在路上。


    沈情以为顾昀先前的话是在说笑,未曾想竟真是说到做到。她顿时失笑。


    敢在拦在皇家婚车前的,估计也只有与李道玄自幼交好的这群人做得出来。


    沈情被这一身行头压得喘不过气,看了会热闹便放下车幔闭目休息。只盼今日能快些过。


    到了苍王府,沈情脚不沾地,一路踩着毡席进入,直至青庐,又和这厮行拜堂礼,就在沈情以为终于结束的时候,喜娘与丫鬟婆子又开始们向他们撒掷金钱彩果,喜娘仿佛要拿出毕生祝福话语,说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喜话。


    沈情听得头上直冒烟,她道:“说够了就赶紧下一步。”


    喜娘讪讪笑着,这才闭了嘴,翠芽递来合卺酒,喜婆将酒杯递给二人,沈情颇为心不在焉,趁李道玄接酒杯的功夫,她悄悄看向翠芽。


    翠芽低着脑袋,小幅度摇摇头。


    合卺酒酒杯太小了,放不进去。


    沈情心头一梗,只盼不要出错。愣神之际,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牢牢束住,掌心还有细汗,激得沈情一个激灵,险些掉了酒杯。


    一抬眼,李道玄目光沉沉盯着她道:“幼安,专心。”


    沈情被他沉沉的目光吓一跳,瞬间激起她的反骨,她抿唇想要抽回手,奈何被他死死摁着,抽不动。


    “我不要喝,放开!”


    屋内几人闻言吓得不轻,喜娘打着圆场道:“这是新妇闹着害羞呢哈哈哈——”


    李道玄不悦道:“幼安,别闹。”


    沈情冷哼一声,“我没——”


    他突然点了沈情的穴,沈情身体一僵,接着李道玄半是强硬握着沈情行合卺礼,一硬一软手臂交缠,酒杯各自送入口中。


    李道玄痛快饮下酒,又使了巧劲将酒杯送入她唇畔。


    沈情眼下意识一闭,可当甘甜液体入口后,她有些惊讶的睁眼。


    李道玄附着在她耳畔道:“我知晓你不能饮烈酒,叫人换了不醉人果酒。”


    沈情暗道:算你识相。她两眼一翻,示意他给自己解穴。


    李道玄看懂了她的意思,轻笑一声,“不听话,没门。”


    沈情气得直翻白眼,索性不再看她,转眼看翠芽。


    翠芽欲哭无泪,眼神转向一旁俎上。


    那里有三盘肉,豚、鱼、腊。东西她悄悄倒进里面去了。但是苍王点了娘子的穴。


    沈情望着三盘肉,心道不好。


    她瞪了瞪眼,翠芽暗戳戳伸出食,指了指中间那盘。


    沈情仔细一看,是豚肉。她顿作两眼一黑。


    豚肉被分成均匀的四块列在盘中,根本分不清那东西在哪块肉里。


    自己又被点了穴,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绝望着,李道玄凑近拨了她一绺发丝,毫不留情剪下。


    沈情气得眼冒金星,她最喜欢的头发!就这么被他剪了去!混蛋!


    喜娘可不管这些,高高兴兴将他们的发丝绾在一起,完成合髻,念道:“二位同心偕老、幸福美满!”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同吃肉”时,李道玄仅看了一眼豚肉,便叫人撤走。


    沈情气得疯狂眨眼,李道玄注意到,问:“你喜欢吃豚肉?”


    她闭眼不语。


    李道玄又夹了一筷子鱼肉凑到她唇边,沈情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张口,李道玄果断放下玉箸,淡淡道:“夫人不吃,放在一旁,等本王回来再说。”


    他起身正欲出去,临了又折回来,道:“都出去。”


    喜娘迟疑道:“这?王爷会不会太早了点?”


    李道玄睨她一样,喜娘苦着脸道:“不早不早。”她招呼着其他丫鬟出去。


    唯独翠芽迟迟赖着不走,喜娘见状一把抓住她往外扯,“哎呦你个不懂事的丫头凑什么热闹!”


    翠芽:“娘子——”


    喜娘一把捂住她嘴,“要叫王妃!”


    门“砰”地被关上,留下沈情与李道玄干瞪眼。


    沈情浑身紧绷地看着李道玄,内心疯狂叫嚣着别过来。


    李道玄全然当做没看见,嗓音有些冷,“你就这么不愿意嫁给我。”


    沈情赌气垂眼扫向他的脚。


    “既然不想嫁给我,为何要应下婚事,为何要亲近我,为何说喜欢我,又为何要替我挡箭。”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


    头顶人叹口气,离她近了些。沈情不悦地抿唇,浑身散发着抗拒。


    李道玄抬手,动作迅速却轻缓地替她摘着头饰。


    随着脑袋重量一步步减轻,沈情这才偷偷往上看去。


    少年精致的面容被摇曳的烛火映照,衬得五官线条柔和无比,那常年漆黑的瞳孔此刻也仿佛有了淡淡的温度。


    最后一件头饰被摘下,头皮骤然一松,少女顺滑的青丝披散在肩头,这时李道玄突然垂眼,目光与她撞了个满怀。


    他的神色温柔到几乎能溺死人,又好似是错觉。


    沈情呆呆望着他。


    李道玄大掌伸向她衣领,沈情瞬间清醒,瞪大眼睛叫道:“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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