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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yButterfl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此般动静惊醒了沉睡在渭河底部的玄蛟一族。


    岁月的长河里,这一族历经无数磨难,往昔的兴盛早已不再,如今仅余寥寥数条玄蛟留存于渭河之畔,宋玉溪即为其一。


    饥虫肆虐之际,玄蛟族众拼死相搏。耗时三载,终是将肆虐的饥虫剿灭殆尽。然而,饥虫虫母不死不灭,族人一时不曾找到消灭方法,无奈之下只得设下阵法,将虫母封印。


    此役过后,玄蛟族元气大伤,族人纷纷陨落,唯剩最为年幼的宋玉溪,此后她承担起看守封印的重任。


    往后的日子宋玉溪结识了周知善,二人成婚后,宋玉溪在府内种上金桂树,将封印阵法挪至金桂树中,日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守。


    今夜一把火,金桂树被烧,阵法一破,饥虫算是彻底逃脱了阵法。


    说到这,宋玉溪悲从中来。


    “我没想到阿郎居然会做放火杀人的勾当。”阴差阳错之下,反而让饥虫逃脱。


    沈情问:“方才一剑斩杀的难道不是虫母,为何说虫母杀不死?”


    宋玉溪悲惨一笑,“虫母不死不灭,即便今日斩杀了,过了几日她又会出现,所以我阿娘当初才会将其困在阵法内,只有这样,才能永远防止她作恶。”


    “如果找不到她,二十年前的惨状恐怕又要上演。”


    沈情眼皮子一跳。


    “你是说,饥虫现在已经逃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了,天下之大,要如何寻找到她?”


    宋玉溪道:“准确来说,她现在在渭南县某处地方,等待几日后的‘重生’。当初阿娘为防万一,在整个渭南县底设了阵法,只要渭南县不毁,饥虫永远也逃不出去。”


    宋玉溪握住沈情的手,骤然跪地道:“幼安,求你帮帮我。这些年我的妖力一直在溃散,时至今日已无力抵抗饥虫,只有你们能帮我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渭南县百姓惨遭虫疫!”


    沈情望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她蹲下身,循循道:“五娘,不是我不想帮你,现如今,是你的夫君想要我们的命呀。”


    “今夜一把火你也看见了,竟无一人前来灭火,我兄妹二人性命堪忧,自身难保,又怎抽出精力来帮别人。”


    宋玉溪道:“我会想办法拖住阿郎,今日之事绝不会有下次!幼安,我代他向你们道歉!”


    沈情一挑眉,“你的意思是,今夜之事就算不了了之?道个歉就完事了?”


    “不,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恕罪。”宋玉溪说,“还请李公子暂且回避。”


    李道玄仿若两耳不闻,岿然不动。


    沈情看看面容惨白的宋玉溪,又看了看某人颀长的背影,歪了歪脑袋,道:“殿下,我信五娘不会害我。”


    门口的人终于动了,他勾了勾指尖,一条手臂粗的黑蛇徐徐爬到沈情身侧盘成一团,蛇眼冷冷凝视宋玉溪,一旦她有不轨意图,秋仁会毫不犹豫张大獠牙将她吞噬。


    李道玄走了。


    宋玉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道了句:“他很在乎你。”


    “我想,他并非你的兄长罢。”


    沈情勾了勾唇角,答非所问道:“他很凶。”


    宋玉溪将手放至沈情心口,轻轻按下。


    随着她的动作落下,秋仁身躯刹那暴涨,大张獠牙朝宋玉溪的头部咬去,半道脑袋却被一只小手轻飘飘拍下去。


    少女娇憨不满的声音传来:“秋仁,别闹!”


    秋仁眼中冷芒化解,望向沈情的蛇眼清澈而呆滞。


    蹲着腿麻,沈情顺势席地而坐,伸手捞过胖乎乎的秋仁顺手撸着。


    “你也别干跪着,腿不酸吗,坐。”


    宋玉溪心中悲戚一时消散,她哭笑不得望着杏眸璀璨的少女,干脆也跟着坐下,手中动作不变。


    沈情只觉得放在心口的这只素手软软,胸膛处一股暖洋洋的热意扩散至全身,原本随着呼吸都会疼的肺部瞬间清润,就连晕乎乎的脑袋也不晕了。


    总之,她舒服得想原地打滚。


    沈情整个人舒坦后,宋玉溪的手没有离开,而是往上挪了一寸,落到沈情胸前坠着的琉璃心上轻抚。


    沈情见此眸中一冷,淡淡打量着宋玉溪。


    出了阁楼后沈情就半撒娇半耍赖将琉璃心要了回来,李道玄许是自知琉璃心并非她自愿给的,强留也没用,也没做什么挣扎就还给了她。


    随着宋玉溪一句话落下,她的眼神逐渐变味。


    “琉璃心淬体,可这琉璃心,似乎对你的身体不起效用。”


    似是感应到沈情的警惕,她说:“别紧张,我是想帮你。”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妖力这些年一直在溃散吗?”


    “因为,我早就失去了妖丹。”  。


    大火扑灭后,周知善只来得及救下一棵树枝,桂树枝手臂长,绿叶被火炙烤得卷边儿,焉巴巴缩在周知善臂弯。


    周知善整个人略显狼狈,为了救下仅存的绿枝,他的手臂被火燎伤,烟熏得满脸黝黑,他跌跌撞撞抱着桂树枝往回跑,远远却见一白衣少年抱剑盘坐在自家院墙上。


    他面容一沉,快步上前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道玄借身高优势睥睨着他,不语。


    今夜他心情不是很好。


    周知善见只有他一人,道:“她呢?”


    李道玄沉声开口:“在里面。”


    周知善脸色刹那发寒,心突突直跳,他冲下人道:“撞门!”


    一众仆役立马冲上前去,还未临近院门,就被一股劲风掀翻,纷纷捂着腰哀嚎。


    始作俑者却悠然自得把玩着手中的剑,黑黑的碎发盖过眼梢,却藏不住眸底杀意。


    周知善担忧妻子安危,于是从仆役手中夺过刀,亲自上前去。


    李道玄随手折了墙头树梢一片绿叶,绿叶脱手飞向周知善,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呼啸之声。


    周知善面色一凛,当即身形微微一侧,那绿叶擦着他的绿袍飞过,直直插入他身后地面的青石砖上,叶身没入大半,仅留一点叶尖在外面,微微颤动。


    李道玄见状,点评道:“身法不错。”随即旋身落地,举剑向他面门点刺,剑未出鞘。


    周知善腰身往后一折,横腿扫向他小腿肚,李道玄见状,只是轻轻抬脚一踩,就将他的足踩在脚下,咔嚓一声响,脚踝裂开,周知善背后瞬间浸出冷汗,他因疼痛惯性单膝跪地。


    周知善咬牙撑着青石地砖,一副疼惨了的模样,怀中照旧护着桂树枝。


    李道玄见此,缓缓收了剑,看似放松了警惕。


    怎料这时周知善突然暴起,人转了个向,背对着他,借臂力撑着刀柄反手往身后人的腹部刺去。


    李道玄丝毫不慌,略微俯身,屈臂去挡袭来的刀。


    刀在银色护臂上擦出一阵耀眼的火星子,划破了沉寂的夜色。


    最终周知善被人一脚踹翻扑倒在地,怀中桂树枝也被人从臂弯抽走。


    周知善瞳孔泛红,目眦欲裂道:“还给我!”


    李道玄眯眼道:“还给你?”他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悠悠吐出二字:“做、梦。”


    他饶有趣味把玩着半死不活的枝丫,道:“今晚这把火烧得‘不错’,不如,让它代你尝尝被火烧的滋味。”说罢,他指尖窜出一团蓝焰,眼看就要烧到桂树枝上。


    周知善目光越发惊恐。


    李道玄最擅长杀人诛心,以及……玩弄敌人。


    他回味方才一刀砍在护臂上的力道,以及周知善出招时的方式,扬了扬下巴,道:“扬州长史随行二十一名随从全部暴毙,你却对外宣称他们是因剑伤而死。”


    “可我看着,怎么像是刀伤所致?”


    周知善猛然瞪眼死死盯着他。


    “其中二十名死者致命伤口在脖颈处,皆被一刀抹喉,因失血过多而死。”


    “余下一人却不同,他掌心有厚茧,手臂、腿部、腹部肌肉紧实,体型高大,显然是常年习武之人,他的致命伤在腹部,被人一刀贯穿。前腹部伤口略低,后背高出一些。”


    若方才周知善偷袭得逞,此刻在李道玄身上的,便是同款刀伤。


    “还有,此人小腿肚处因受外力导致胫骨断裂,死状倒是契合你刚才的手法。”


    显然周知善自知不敌对方,假意认输,趁对方松懈之际再出其不意一招毙命。


    周知善听后面色狰狞,他破口大骂道:“无耻小人,你敢诈我!”


    李道玄说:“若非你自己早先暴露,本——我又何须试探。”他漫不经心道,“不妨好好想想,你拔刀的时候使的什么姿势。”


    周知善瞳孔骤然放大,脑中不可遏制地回忆起几个时辰前,他用单手毫不费力将入地三分的玄刀拔起,拇指朝上。


    他会武一事,就是在此刻暴露的。


    “若非习武之人,可不会同你一样,用这种姿势——”


    单手借力,拇指朝上。


    寻常人要想从地上拔出此刀,通常是拇指朝下,借脚力反将玄刀拔出,且要废一番力,而非周知善这般,单手轻松抽出。


    周知善自嘲一笑,“所以你就是故意挑衅我,引诱我前去拔刀,好计谋!”他脸色一沉,又高声质问,“你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这句话,应当是我问周明府才是!”恰逢此时,院门砰的一声被人拉开,少女披着宋玉溪的披风悠悠走出,瞳中一片愠色。


    走到李道玄跟前,见他手中燃着专驱妖邪的符火,沈情心道:“这坏家伙又在糊弄人。”


    她扯了扯嘴角,转而一把抱住李道玄,“若不是我的好四郎身手还算可以,今夜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就要阴阳两隔了!”


    “呜呜呜——”她将软乎乎的脑袋埋在李道玄臂弯,装模作样哭了起来。


    李道玄面无表情将手中蓝焰“唰”地掐灭。


    第82章


    “起来,别让我说第二遍。”李道玄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


    沈情颤抖的躯体一僵,缓缓抬起脑袋,悄悄白了他一眼,转头朝周知善道:“周明府,实不相瞒,我与四郎本两情相悦,奈何家中不允,且多加阻挠,无奈之下我只得同四郎出逃,对外宣称是兄妹。”


    “不知我二人同周明府有何仇有何怨,您竟纵火想致我二人于死地。”


    周知善看着举止亲密的二人,也不知信没信,只盯着李道玄问:“你究竟有何目的?”


    李道玄垂眸扫他一眼,道:“此话应当是我问你。”


    周知善啐了口血,冷笑一声,不语。他的注意力止不住往院中移,心下担忧宋玉溪安危。


    双方僵持不下,一道女声打破僵局。


    “阿郎。”


    周知善阴沉的面容陡然缓和,他急忙拭去唇角鲜血,瘸着腿爬起,将宋玉溪护在身后,“五娘,你醒了?”他神色一慌,“你怎么出来了?”


    他心中忐忑,试图阻挡在妻子面前,防止她看见身后狼藉。宋玉溪轻叹一口气,举起帕子擦拭他唇角血渍,转而对沈情道:“今夜多谢二位。”


    周知善听闻此话云里雾里。


    沈情从李道玄手中抽出桂树枝,递由周知善身后的宋玉溪。


    周知善一见正欲发作,被宋玉溪一把拦住,她走上前接过桂树枝,伸手在曲卷的绿叶上轻抚,随后轻声道:“阿郎,我们回屋吧。”


    “可——”周知善盯着沈情二人,心有不甘。


    “阿郎,听话。”


    周知善浑身竖起的刺瞬间收起,他深深看了眼沈情二人,随即被宋玉溪半是强硬拉进了院内。


    宋玉溪道:“不许无礼,送二位贵客出府。”


    仆役捂着腰起身,转头恭敬道:“二位,请。”


    一场荒唐闹剧就此作罢。


    一夜折腾,此时天色已是微微亮,沈情沉默着同李道玄出了周府。


    一路上,身后一直跟着周知善派出的尾巴。


    二人逛了半晌,最终踅进一家客栈,要了间房,许久也不见出来。


    跟踪的几人见状顺势坐在大堂,问酒博士要了壶酒,就着花生消磨时日,顺便注意二人的动向。  。


    宋玉溪拉着周知善回到屋内,随后将残存的桂树枝放入一盏盛满水的花口瓶内。


    周知善一颗心悬着,不上不下,只能静静缩在她身后。


    宋玉溪抚着桂树枝,眼中怅惘,她道:“今夜这把火是你放的。”不是询问,而是很平静的陈述。


    周知善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低下头,同犯了错的稚子般,一言不发。


    “今夜李娘子并未怪罪于我,亦无为难我,反而帮了我一个忙。”宋玉溪道,“阿郎,这几年,你究竟在做什么?不知从何时起,我竟觉得你变了。”


    宋玉溪不禁陷入回忆。


    几年前,在周知善刚任职渭南县县令以来,他秉持公正廉明之态,施政所及,皆以百姓福祉为念。


    在渭南县境之内,他贤名广播,民众皆仰其德政,赞不绝口。


    然而,无人知晓从何时起,府内财宝珍馐开始如流水般涌入,长安布帛行价值千金的最新款料子他眼也不眨就能替她买下,一诊万金的药王何冲他也替她请来。


    同时,他仿若变了个人,对周遭之人皆心怀戒备,猜疑重重,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侍从,他也要将其底细探查得一干二净。


    每至夜间,他便会被噩梦纠缠,时常于夜半惊醒,以至于冷汗浸湿了衾被。


    种种变化,周知善自以为瞒得很好,可宋玉溪早就心知肚明,只是顺着他的意愿,装傻充愣。


    只是令宋玉溪没想到的是,直至今日,他竟做出了放火杀人之举。


    周知善喉间哽咽,他红着眼道:“五娘,你相信我,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们的以后。”


    “包括杀人也是为了我吗?”


    周知善一怔,他揽住宋玉溪肩头,颤着唇道:“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心底恐惧不可遏制地如潮水般涌出,他极为害怕宋玉溪窥破自己伪善的皮囊,看清自己内里的肮脏,他惊惧于见到妻子失望的眼神。


    宋玉溪说:“今夜的火,不是你纵下人放的吗?”


    周知善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眉眼间的褶皱渐渐舒展开来,他说:“那二人形迹可疑,不似寻常清白人家,何况那男子极为危险,活似亡命之徒,我也是怕你受人蒙骗,这才放火。”五娘不知道他杀了那些人,幸好,幸好……


    他说:“我放火本意只是为了恐吓二人,让他们自愿离府,并无伤人意图,今夜二人不就相安无事吗。五娘,你信我。”


    宋玉溪凝望周知善良久,忽然问道:“所以金桂树没了,你当真没有感觉吗?”


    周知善说:“当然有,金桂树是你最喜之物,它没了,你心底伤心,我自然也伤心。”他红眼俯身抱住宋玉溪,诚恳认错,“五娘,对不起,我只来得及救下一棵树枝。”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宋玉溪,她呆呆望他许久,突然伏在周知善肩头开始大哭,哭声凄惨。


    “因我伤心,因我伤心——”她含泪呢喃道。


    周知善陡然乱了手脚,他用干净的袖袍去擦拭宋玉溪眼底的泪,却被宋玉溪强硬地拍开,她指着门道:“出去!”


    “五娘?阿玉……”他几乎恳求道,“你身体不好,情绪不能太过激动,让我陪着你……”


    “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我求你了……”宋玉溪推开他,扶额泫然,“阿郎——算我求你了。”


    周知善艰难开口道:“好。”


    他万般迟钝着走了出去,死死盯着宋玉溪伏地哭泣的背影,咬牙关上了门,旋即靠着门缓缓而坐,捂脸无声哭泣。


    自己究竟是哪一点行错,令她如此伤心。


    薄薄一扇门隔绝两个伤心人。


    院内刮起了大风,天色阴沉暗稠,竟是又要落雨了。


    宋玉溪强忍心中绞痛,撑着起身,掌心触及半死不活的桂树枝,用仅剩不多的妖力滋润它,渐渐的,瓶中桂枝舒展绿叶,开始有了生机。


    她脱力跪地,擦去泪水。


    一道惊雷响彻云霄,此举像是触碰到什么开关,漫天大雨齐齐倾泻而下,将整个渭南县笼罩在愁云惨雾里。


    宋玉溪恍惚间,思绪飘到十多年前,二人初遇的那个仲秋。


    同样是大雨,同样是惊雷。


    大雨来得急促,渭南县夜市里,百姓人挤人往家的方向跑。


    原本在渭河渡口放河灯的百姓猝不及防被淋了个透心凉。


    此前宋玉溪化作蛟身蛰伏在河底,时刻警惕着防止百姓落水,偶尔用尾巴悄悄拨弄水面,将他们的河灯送往远方。


    一场雨猝然浇下,百姓纷纷往回赶,唯有一个少年着急起身时不慎失足落水,他在水中挣扎得厉害,不会凫水,于是宋玉溪幻化人形将他捞了上去。


    秀气的少年刚缓过神,就见一脸单纯的少女正好奇地望着她,她一袭白衣,长发如瀑,眼中黑白分明,带着初入尘世的懵懂,宛若纤尘不染的神女。


    彼时刚脱险的周知善没有注意到她身上滴水不沾,闭着眼面红耳赤道:“你救了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宋玉溪噗嗤一声笑,好奇道:“那我若是个男子,你也会对我负责吗?”


    周知善愣住,等他回过神时,宋玉溪早就不见了身影。


    自此,她的一颦一笑,深深纂刻在周知善心头。


    他不知她叫何名,也不知她家住何方,只能日日徘徊在渭河沿岸,试图偶遇她。


    殊不知宋玉溪藏在水底,也日日观察着他。


    一个月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宋玉溪以为他不回来了,心底微微失落。


    怎料几日后他一身狼狈的出现,手中捧着一盏河灯,灯芯上插了一串桂花。


    少年将河灯放入河中,诚恳许愿道:“河神娘娘在上,信徒亲手做了河灯,并奉上今秋第一支开花的金桂,希望河神娘娘显灵,让我再见她一面。”


    河神娘娘没有听见他的许愿,可是宋玉溪听见了。


    她出现在周知善身后,手中还拿着这串金桂。宋玉溪一生都在河底镇守封印,鲜少出现在人前,对于人世陌生而好奇,于是她举着金桂问:“这是什么花?好香啊。”


    少年一惊,望着突然出现的少女,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大喊:“河神娘娘显灵了!河神娘娘显灵了!”


    宋玉溪被他的情绪所染,也跟着笑。


    周知善平复好心情后说:“这是金桂!”


    宋玉溪说:“我喜欢,它顺着你的河灯飘到了岸上,被我捡到了就是我的了。”


    “当然!”


    宋玉溪转身离去。


    少年急了,想要追上她的步伐,可不知为何,她看似走得慢,实则不知不觉走了好远距离,他怎么也追不上。


    周知善道:“小娘子!我叫周知善,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玉溪。”少女回头一笑,风扬起了她的青丝,衣裙飘啊飘,令她更像神女了。


    她的笑貌深深印在周知善心底。


    “要想找我,就拿着金桂来河边。”


    说完,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


    此后周知善越发勤快,几乎日日拿着金桂前来,宋玉溪日日赴约。


    除了落雨之际,她不会现身。


    周知善问她为什么下雨天不会出现,宋玉溪说:“因为为了救你,我落下了病根,一到下雨天身体就不好。”


    实际上,这是由于在下雨的时候,饥虫的妖力会达到最为强盛的状态。每逢这种时候,她对封印展开攻击的频率便会显著增加,且攻势更为猛烈。


    宋玉溪与封印紧密相连,因此她也会受到影响,身体欠佳,还会吐血。


    一番玩笑话说出口,周知善却深深记在了心头,他说:“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找来医师给你治伤!”


    宋玉溪说:“医师看过了,这沉疴旧疾治不好,只能养。”


    “那是医师无能,我总能找到最好的医师给你治病!”


    而往后,他也一直在践诺,无数医师被请来给宋玉溪诊治,哪怕每个医师都说治不好,只能养,他也依旧不放弃。


    宋玉溪被他带入这莽莽尘世,精心呵护。


    成亲时,他亲手种下满院的金桂,提笔在桌案前写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提着笔说:“愿此后你我举案齐眉,恩爱不疑。五娘,我要让你做这世间最幸福的小娘子!”


    宋玉溪被他呵护了十一年,他的一生都与宋玉溪紧密相连。


    明明起初,他也同她一样,珍惜这满院的金桂,这象征着他们感情的信物。


    可是今夜象征着二人爱情,生长了十一年的金桂一夕尽毁,周知善却只为宋玉溪伤心而心碎。


    宋玉溪隐隐觉察到,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容易满足的单纯少年。他变得复杂,狠辣,令宋玉溪陌生。


    她不禁去想,这满府的财宝究竟是从何而来,他手中,是否还有其他无辜的人命。


    宋玉溪越想越心惊,她猛地闭眼,不愿再去想。


    第83章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开启。


    周知善急忙起身,望着妻子,见她面色虽差,却没吐血之类的症状,微微放下心。


    “五娘,你还好吗?”


    宋玉溪伸手抚向周知善冰凉的侧脸,语气淡淡道:“阿郎,我问你,在此前,你有没有杀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周知善将她揽入怀中,坚定道:“没有。”


    宋玉溪缓缓阖眼,“还记得我以前救的那几位小娘子吗,我想见见她们。”


    周知善神色一僵,他说:“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宋玉溪道:“只是今夜透过李娘子想到了她们,说来你替她们安排生计也有挺长时间了,我想看看她们如今过得如何。”


    周知善道:“五娘,她们不在渭南县,都去长安谋生了,若你想见她们,我这就叫下人去将她们找回来。”


    宋玉溪:“不用了,她们过得好便足矣。都是些可怜人,何必如此来回倒腾。”话是如此说,可她的心却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话落,周知善眼底一松,他道:“五娘心善,她们应当懂得感恩。”


    “……”


    周知善小心翼翼道:“五娘,可是乏了?”


    宋玉溪疲惫颔首,退步回了屋内。


    “你不要再找他们的麻烦了,你去忙吧,我想睡一觉。”


    周知善想到昨夜闹了这么久,宋玉溪一觉也睡不安稳,便道:“好,我守着你睡。”


    “不用。”她合上门。


    周知善只得作罢,他说:“五娘,若是不舒服,记得叫医工。”


    良久,他不顾脚伤转身大步往园外走。  。


    李道玄连续几日劳累,身上旧伤隐隐作痛,索性抱剑躺到榻上闭目养神。


    沈情在屋内叮叮咚咚闹个不停,一会儿捣腾窗户,一会儿弄弄门闩,又将行李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清算,总之,没有半刻清净。


    李道玄被吵得头疼,着实忍无可忍,他道:“沈幼安,安静!”


    他脸上突然被人贴了一道符,李道玄骤然沉下脸,睁开一双刀子眼,凝向始作俑者。


    她不知何时散了发,正神色凝重盯着自己。沈情只着一身梨花白寝裙,脚下趿着一粉色绣鞋,浑身上下散发着抗拒。


    “李道玄,这里脏死了,我要沐浴。”


    李道玄轻嗤一声,“关我何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为你我孤身来到异地他乡跟着你受苦,要不是你非要停留在周府,我至于差点被烧死吗?”


    她纤纤白指对着澡盆,“还有,那澡盆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脏死了!我不管,你必须给我弄个新的来!”


    她手指向的浴桶有半人高,桶身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木质表面粗糙黯淡,浴桶边缘有一些地方因受潮而长出霉斑,呈现出一片片黑色和绿色的斑点。


    桶内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内壁的涂层已经微微剥落,露出了下面的木头,显得斑驳不堪。底部由于长时间接触水和地面,已经出现磨损、腐烂的迹象,表面坑洼不平。


    总之,沈情万万不会用这个破老旧的浴桶沐浴。


    李道玄说:“你昨夜才洗过一次。”


    沈情眉头一皱,“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何况那么大一场火,我身上肯定都弄脏了,我一定要沐浴,不然我难受!”


    李道玄躺了回去,揭开脸上的符纸,“我上哪儿去给你弄浴桶,沈幼安,你再无理取闹,小心本王不客气。”


    沈情一听这话,瞬间恼了,她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李道玄的榻。


    本就极窄的榻容纳不下二人,沈情只能挤在他一双长腿上跪坐着,她的手却撑在了他结实的腹部,李道玄被她这大胆的行为一惊,下意识撑坐起身。


    这一起,沈情原本撑在他腹部的手一滑,身体失了平稳力,她惊呼一声往榻下滑落,眼看就要摔落在地上,她的肩膀陡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攥住。


    李道玄如同捏了只烫手山芋,松也不是,握也不是,他道:“滚下去!”


    沈情此刻嚣张至极,她张牙舞爪道:“没门,除非你给我找来新浴桶!不然我就缠着你!”


    李道玄咬牙道:“不是抗拒我接触么,如今你又在做甚?”


    沈情眼底划过一抹狡黠,“我想了想,原本我们都要成亲了,往后再亲密的事也要做得,如今这般,也算提前温习了。”她笑眯眯道,“你放心,上次抗拒并非我本意,只是你突然过于亲近,我有些不适应罢了,以后我肯定会努力去‘适应’,你也该习惯才是。”她幽幽附在李道玄耳畔道。


    温热的气息洒在他冰凉的耳垂,激起一片灼热,李道玄攥着她肩头的手一紧,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喉间一紧,他一时道不出一句话来。


    沈情微妙地察觉到肩头力道的变化,垂眸看了眼他修长瓷白的指骨,笑意盈盈抬手附上去。


    温热的掌心触及冰凉的手背,李道玄浓浓的鸦睫猛然一颤,眼底掀起不小波澜,他定定抬眼,却见她歪了歪脑袋,伸出手徐徐靠近他的脸。


    李道玄仿若被鬼迷了心窍,一动不动望着她明媚的笑颜。


    她气定神闲伏在他身上,此刻仿佛正含蓄地挑衅他。


    鼻尖涌入她身上独特的幽香,不似寻常香肆内售卖的花露的味道,而是女儿家独有的、奇特的体香。


    蛊虫发作前后时,他对她身上的香尤为敏感,可此刻,蛊虫静静蛰伏不动,她身上的香味依旧往他鼻尖里钻,馥郁至极。


    直到脸侧被某个不安分的人抚上,一股浅浅墨香传来,他才骤然回神。


    沈情已经及时松手,又往他颈侧、领口一通乱抹,才匆忙翻身往踏下跑,生怕被他扣住。


    李道玄错愕摸了一把脸,毫不意外摸了一手墨,他眸子一暗,迅速翻身下榻。


    沈情回头一望,就见阴沉着脸的某人正速度极快朝自己大步走来,她吓得尖叫一声,撒腿就跑。


    然而她的速度始终赶不及李道玄那一双长腿,沈情只觉得腰间一紧,接着整个人悬空而起,被一阵失重感晕了脑袋。


    “啊——”


    案上物品被人挥落一地,沈情被人拦腰提起放至案上坐着,她的视角瞬间同李道玄齐平。


    见他不善的神色,沈情缩了缩脑袋,脖子却被人一把捏住。


    “你别玩不起!”觉察后背一凉,沈情先发制人道。


    李道玄笑了,气笑的。


    “沈幼安,我看你真是活腻了。看来那日晚上的警告你是还没长记性。”


    沈情插科打诨道:“警告?什么什么警告?我可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个登徒子半夜爬窗,意图不轨,还轻薄了我!”


    她而眼泪眼汪汪,好不可怜道:“我不过想要个新浴桶,就这般艰难,往后成了亲,你该不会还要打我,呜呜呜——”


    “李道玄你就不是个男人!”


    岂料他裂嘴一笑,“我未及冠,算不得男人。”


    脖子上的力道更加紧了,沈情叫道:“左右你身上现在也脏了,我就不信你能忍着不洗!”她可怜兮兮道,“以后我保证会安分,不惹事!”


    李道玄吐出一口浊气,面无表情道:“所以?”


    沈情擦去眼泪,伸出掌心捏住他洁白的袖角,双眼放光道:“我要新浴桶!”


    正当李道玄松了手,以为就这样时,又听她得寸进尺道:


    “哦对了,浴桶要香柏木的,我还要蔷薇水,泡澡用,我带来的裙子已经穿过了,你去万金阁给我买几条罗衫,要最新款式的,裙子上一定要有粉色,最好绣有辛夷花,至于鞋子,我要云头锦鞋。”


    “梳头的也不能少,我的梳子必须是犀梳,梳头的花露油要百翠阁特产的桂花油,如果没有就要他们家的蔷薇花油也行。”


    “桃仁面脂、玉屑面脂、红蓝花面脂不用太多,各来一盒即可。”


    “还有头饰……”


    李道玄听到最后,不禁怀疑这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光是沐浴就要如此麻烦,更论盥洗、簪头。


    他心道:真是娇气,难养。


    似乎是怕李道玄记不清,沈情跳下案桌,在地上挑挑拣拣捡了张纸和毛笔,正欲提笔写下要求,却被他一把扣住腕子。


    “不用,我记得清。”


    沈情半信半疑,“真的?你不会随便买些来糊弄我吧?”


    李道玄:“爱信不信。”


    “我信我信!”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沈情从行李内摸出一袋钱袋子递给他,李道玄没接,他道:“区区一个人我还是养得起。”


    捡到他时他两手空空,浑身上下只余一把剑,沈情狐疑他身上哪儿来的钱,不过碍于有求于人,她没有点明。


    她收回钱袋子,挥挥手道:“再见?”


    李道玄瞥她一眼,冷哼一声,转身捞过她的幂篱扣在头上,旋即外出。


    门一阖上,沈情骤然冷下脸,提裙坐下,摘下琉璃心把玩。


    半晌,等李道玄走远,她道:“001,查看李道玄好感度。”


    “叮——攻略对象好感度,20。”


    沈情把玩琉璃心的手一顿,继而伏在案上,假意失落道:“才二十呀,我以为,至少能有五十呢,李道玄真是个冷血动物。”


    001弱弱地想:宿主都同李道玄那般亲密接触了,他还一副冷脸无动于衷的模样,但是也不是很抗拒,好感度有个二十……应当、大概正常吧?


    好在沈情也觉得合理,她歪了歪脑袋,娇声道:“不过——我才同他亲密接触两次,他就涨了二十的好感度,如果我再接再厉,多和他贴几次,是不是好感度就能到八九十了?”她兴奋极了,“那我离回家也不远了!”


    001认真想了想,此前宿主和李道玄都是互相讨厌,就连偶尔接触也是不情不愿,所以李道玄的好感度看起来不动。


    如今宿主破天荒的开始主动,李道玄的态度看起来真的越来越宽容,它愈发觉得宿主说的有道理,于是赞同道:“没错!宿主争取多多努力,再接再厉!”


    沈情脆生生一笑,笑得像只小狐狸,她点了点先前在桌上画出的一只王八,歪头道:“蠢货。”


    001听不出沈情这是在指桑骂槐,自觉道:“那001先退下了。”


    沈情道:“退吧。”


    果然是个蠢货,自己稍微一诈王八脑袋就露了馅,事先也不知道做足功课再来。


    沈情心想:李道玄气性极高,不甘受制于人,最厌恶别人威胁挑衅他,常人怎么能使唤动这尊神呢?


    李道玄从始至终对待她时每一次细微的变化沈情都能感知到,今日不过顺手一探,算是彻底探出了他的态度,甚至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心思。


    如今她该做的,就是等。


    至于系统。


    她轻勾唇角,眼底划过一抹杀意。


    第84章


    沈情冷哼一声,重新戴上琉璃心。


    “你的脚伤还没好,这几日应当静静修养。”平缓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沈情转头一瞧,眉眼弯弯道:“五娘放心,我自有数。”


    宋玉溪见此,也不多劝。


    沈情转而问道:“五娘,你来找我作甚?”


    宋玉溪垂眼道:“我想着,总归再试一次,万一能成呢。”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琉璃心上。


    沈情忖了忖,将琉璃心递给她。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既然这是你的内丹,你就甘愿放弃往后千万余年的寿数光阴,将它拱手送人?”她道,“要知道,有了内丹你可以继续活,你身上受阵法反噬的伤也能好,没了内丹,你就只能做个‘凡人’,最后因妖力枯竭而亡。”


    沈情仔细凝着宋玉溪眼中神色,却见她眼中没有不甘、怨恨,只有释然。


    宋玉溪淡淡笑着道:“尽管凡人一生寿数很短,但有阿郎在的日子,我每一日都很快乐、幸福。如若没有阿郎在,哪怕我活上千年、万年都觉得无比孤寂、难熬,为此,我心甘情愿。”


    沈情眼中审视转为不解。


    宋玉溪道:“等你尝过情爱的滋味就懂了。”


    沈情说:“我马上就要同他成亲,他爱我就够了,何须我爱他?”沈情略显遗憾,“我是个自私利己的人,你所说的情爱,恐怕我一辈子也不会尝到。”


    万一有,也断然不会是上辈子亲手杀死她的人,所谓的爱情更不会值得让她献出自己的所有。


    宋玉溪道:“每个人心中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如果你说的生活能令你幸福,那它就是对的。”


    她缓缓抚过琉璃心,琉璃心感受到主人存在,依旧一片死寂。


    除了沈情滴血认主的时候琉璃心有过刹那反应,往后日子无论做什么它都同死了一样。


    宋玉溪道:“里面有个小家伙睡着了,只是不知为何,我一直唤不醒它,这次也不行。”因此本该蕴养沈情身体的琉璃心才一直没有生效。


    沈情早就想问了,她道:“妖的内丹也能生器灵?”


    “当然,万物都有灵。自它从我体内剥离那一瞬间,它就是一个单独的个体,琉璃心蕴含我身上妖力之精华,时间一久,生了神智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为何,它一直在沉睡。”


    宋玉溪道:“玄蛟一族浑身上下都是宝,玄蛟血可淬体锻骨,鳞片可作刀枪不入、妖咬不破的防御武器,筋可作世间最好的弓弦,就连眼睛也能入药,治疗心疾……”所以这些年,玄蛟一族走向灭亡的原因之一不乏人类术士趁虚而入,趁族人重伤时肆意残害捉捕它们。


    她毫不避讳将自身价值尽数说与沈情听。


    沈情错愕道:“你就不怕我知道这些后生了歹心?”


    宋玉溪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


    玄蛟族一双眼可断善恶,在宋玉溪眼中,沈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洁白的莹辉,同数年前来取琉璃心的她一样,又怎会是坏人。


    沈情叹了口气,认命道:“叫不醒就叫不醒吧,反正我不死就成,不差它这点蕴养之力。”


    宋玉溪失笑,将琉璃心重新挂在她脖子上。


    沈情道:“不如你再说说她的事,我想多知道一些。”


    起初二人谈判时,沈情从宋玉溪口中得知,琉璃心原是宋玉溪的内丹,内丹离体化作蕴养人体的法器,生了器灵,兜兜转转来到沈情手中。


    琉璃心择主,只认自己认定之人的血脉后代。


    琉璃心第一任主人便是一位女冠。


    彼时宋玉溪不慎暴露身份,遭几名术士围剿,由于她才刚成年,从来没有族人教她如何使用妖力御敌,因此她不过片刻就被人打得气息奄奄。


    眼看她就要被术士一箭穿心,一着青衣道袍的女冠从天而降,杀死了这些心术不正的术士,为此宋玉溪捡回了一条命。


    玄蛟一族有恩必报,宋玉溪问女冠想要什么。


    女冠给了两个回答:


    她想要宋玉溪内丹,去救她的一个亲人。如若宋玉溪舍不得内丹,那就请她喝一杯茶,全当报答了此次恩情。


    宋玉溪选择给出自己的内丹。


    一来,内丹可以救回一条人命,很值;二来,她可以和阿郎厮守一生,不必再担忧百年以后的事情。


    作为答谢,青衣女冠送了宋玉溪一根红绳,名唤“一线牵”。


    有了此线,下一世的宋玉溪与周知善可再续前缘。


    唯有饥虫虫母一事宋玉溪极为担忧。


    当时女冠似乎重伤未愈,她并不能处理饥虫,遂掐指一算,道:“十年之后,琉璃心主人会来此地消除祸害,全当报答你的善缘。”


    宋玉溪为此等候了十年,直至一次入山采药时,她被一阵熟悉的味道吸引,沿着味道一路来到山洞,她见到了受伤的二人。


    自此,她知道,她的有缘人来了。


    在此之前,她要做的便是消除琉璃心带来的副作用。


    先前宋玉溪说过,玄蛟浑身上下都是宝,自然也包括内丹。


    内丹离体化作琉璃心且认主后,主人体内血液会受琉璃心熏染,血液里会流淌琉璃心的妖力精华。因其非乃琉璃心原主,所以会产生排异反应,妖力精华会止不住外泄。


    故而沈情的血液才会格外吸引妖邪,因为她如今在妖邪眼中就是一整个行走的精华。


    前两日沈情门口闹的动静就是饥虫发出来的,饥虫被沈情吸引,不惜自损本体分裂出分身从阵法裂缝钻出,然而宋玉溪时刻警惕着阵法,感知到阵法异常才知是饥虫从阵法裂缝拨了分身逃出来。


    第一次是宋玉溪趁夜色灭了那饥虫分身,随后又修补了阵法裂缝。


    第二次则是沈情反应快,用火对付它。


    这也从侧面证明,那阵法已经快困不住饥虫了。当周知善一把火波及桂树时,伤心之余,宋玉溪只觉得该来的还是来了。


    如果要压制琉璃心的排异反应,沈情只需喝几滴宋玉溪的血即可,因此无论是前一次送的胡椒馄饨,还是后一次送的热汤,宋玉溪都偷偷加了自己的血进去。


    没想到沈情如此警惕,竟一口也没喝。


    一切说开后,沈情今早才就着加了玄蛟血的茶一口闷下。


    宋玉溪道:“其实我还没说完,是她告诉我,十年后你会来到这里的。”她握住沈情的手,“幼安,你是我的有缘人。”


    沈情沉默片刻,问道:“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吗?”


    宋玉溪:“当时她用了易容术,便是我也窥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一团雾。”


    沈情心中一动,此术她在小鲤嘴中听过,残害了喜丧妖的那名书生也用的此术。


    “我也问过她的名字,只是她没有留下名字,只留下了道号,姑射。”


    “姑射?”沈情问,“你说初见时她身上穿的是青色道袍,她道袍领口可有金丝五瓣花?”这是玄机阁独有道徽。


    宋玉溪想了想,回道:“不记得了,她身上似乎有一层咒术,每一次看向她时,过后她身上的细节会在我脑海中逐渐模糊,我只记得她是个青衣女冠。”


    沈情从未听说过玄机阁还有位叫姑射的长辈,此人既然称自己是她的亲人,必然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只是沈情从未在阿娘口中听过外祖母的消息,包括母亲的娘家人,从未听她提起过。


    沈情不是没有过这些疑惑,她也问过耶娘,阿娘的娘家在哪儿,只是每次都被耶娘一笑而过,为此沈情猜测阿娘是否同师兄一样是个遗孤,怕提起阿娘的伤心事,她就再也没有问过。


    如今看来,当真是疑点重重。


    对付沈家的幕后黑手还没查清,沈情只觉得自己好像又隐隐牵扯到另一桩事内,一时觉得头晕眼花,脑袋疼。


    似乎看出了沈情的不适,她索性长话短说:“饥虫极为记仇,所以我怕她会选择从你二人体内寄生复活,你们一定要当心。”


    她面色有些难看道:“阿郎这边……又派了人跟踪你们,我……”


    沈情道:“我们知道,周知善是周知善,你是你,他不能决定你的想法,同样,你也不能决定他的想法,不是么?”


    宋玉溪道:“幼安,我知道阿郎他近几年在做些不好的事,我虽不通朝堂之事,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道理我还是懂得。如果阿郎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要取他性命我绝不阻拦,”她眼中闪过泪花,“只是……”


    说到一半,她突然哽咽,她匆忙擦去眼底泪水,自嘲般笑了笑,“他数十年如一日对我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病,这天下最没有资格去审判阿郎的,就是我。”


    “我只求,有朝一日能与他一同恕罪,能减轻一点他身上的罪孽。”以至于来世命格不会那么坏。


    沈情静静不语。


    “屋内该来人唤我用午膳了,我先走了。”宋玉溪擦干净泪,离去前,她道,“对了,我还有一件极小的事告知你。”


    “虽不知你的伴侣往后如何,但如今他心底是极关心你的,只是不知为何他面上总是冷冰冰的模样。”


    沈情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他就如此关心我?”沈情觉得或许这份关心里参杂有几丝真情,但更多的,是怕她这个琉璃心主人出事而已。


    宋玉溪一番话改变了她对李道玄的看法。


    “器灵随主,往往器灵做出的行为,有八成是随着主人的心意来的。世间都说真情易变,或许往后你也可以靠此来辨别他对你还有几分真心。”


    沈情这回是真愣了。


    第85章


    渭南县的雨接连下了三日,而杀人凶手始终未曾落网,县内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周知善派出的人跟踪了沈情二人三日,除却李道玄经常出去捎回女子物品外,二人便再无踏出过客栈一步。


    周府后园假山亭中,幽僻静谧。


    周知善与一黑袍客对坐于石桌两侧,四周唯闻微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石桌上,茶早已没了热气,仿佛也在这凝重的气氛中噤了声。


    侍从脚步轻缓,依次将近日探查到的线索呈至周知善面前。


    周知善淡淡扫这些信件,随后道:“长安城内并未听闻哪家贵女或公子有失踪之事。然或许世家望族皆极重颜面,暗中隐匿了此类事情,亦未可知。依我观之,那女子所言,兴许非虚。也许他们二人正是私奔至此处的鸳鸯眷侣呢。”


    “何况那男子武功极强,我并非其对手,与其咄咄逼人反而惊扰他们,还不如快些结案开启城门,让他们自行离去,何苦在此关键风口上执着灭口。”


    黑袍人指节轻敲石桌,节奏徐徐。


    周知善只觉一股莫名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冷汗浸湿了后背,他不由得攥紧了袖口,静静与其对视。


    黑袍人发出一声冷笑,“那二人在你府中走了一遭,定不能留。要怨,就怨你夫人执意带些无关之人回府,而你也实在糊涂,将府内布置得花团锦簇,各类贵重之物肆意摆放,这才招了麻烦。”


    周知善驳道:“金银珠宝不就是用来花的,若得了宝贝还要藏着掖着,那我还买这些做甚。”他觑向黑袍人,“五娘心善,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你少管。”


    “我少管?别忘了你这些财富是怎么来的,哼!左右她捡回的前几个人你也杀了,不差这两个。总之,他二人必须死!”


    黑袍人重重一拍石桌,石桌刹那四分五裂,却诡异的没有散落一地,而是以一种岌岌可危的姿态和谐地立在桌脚上。


    周知善被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惹急,他怒道:“那男子武功极高,我根本打不过他!你内力既如此深厚,为何不亲自上?!”


    黑袍人冷冷道:“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商船就要来了,若届时计划被那二人毁了,那你这个县令也就做到头了。”


    他冷声威胁:“我想周明府不怕吃苦,可你的夫人未必受得了苦,更何况,光她那病所需的药材每月就是一笔不小开销。”


    周知善脸色一沉,怒道:“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呵,当初我们找你时你可不是如此说的,现在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好好想想。”


    他起身撑伞,踱步走下石梯,身形融入雨幕,声音也被雨糊了大半,“高海舟失踪一案还有一周就会传至京师,届时不到一天时间京师就会派人来,你只有一周时间解决此事。”


    周知善蹭地站起身,“医馆那个漏网之鱼该如何处置?渡口可有不少人看见了他,如若人莫名其妙死了,上面派人下来,我不好交代。”


    黑袍人轻声道:“那又如何,你只有这一个选择,不是么?”


    “此事成后,保你升迁京师担任高职。”


    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雨幕中。


    周知善悻悻往桌面一拍,本就岌岌可危的石桌刹那四分五裂,此刻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亲信道:“主子消气,您的腿伤还没好。”


    周知善怪笑一声,“消气?他们都打算卸磨杀驴了,你要叫我如何消气!”


    亲信一愣,疑惑道:“可那位不是说了事成后保您升迁么?”


    “那也得保证事成!高海舟一日找不到,光谋杀扬州长史这一罪就足够让你全族赔上脑袋!还有那男子,他武功如此高强,你叫我如何解决!”


    如今黑袍人令他必需解决医馆里的高从礼,如果高从礼死的不明不白,京师派下的人势必要追查到底。


    说白了,他们早就准备舍弃自己这枚棋子,他不过是他们即将推出去的一个替死鬼。


    从始至终这些人就没打算让自己活!


    周知善已然被逼至进退无据的地步,此刻他双目明灿如火,迸发出着浓烈的恨意,同时心底迅速思索脱身之道。


    与此同时,清幽女声自身后响起,“阿郎。”


    周知善面色一僵,刹那间眉目冰雪融化,他勉强换上正常神色,转身道:“五娘,天还下着雨,你怎么出来了?”


    宋玉溪视线扫过四分五裂的石桌“尸体”,周知善注意到她的目光,顿时有些慌乱,他上前一步挡住身后狼藉,身体不可避免来到雨中。


    宋玉溪见状上前几步,青伞微微倾斜,将二人笼罩在内,隔绝连绵不断的雨幕。


    “你最近可有食欲大增的情况?”宋玉溪开口便问道。


    周知善见她无暇顾及狼藉,松了口气,如实道:“近日许是换季的缘故,胃口略微不佳,五娘,你呢?”


    宋玉溪原本紧绷的身形略微松懈,她道:“尚可。”


    周知善见宋玉溪温和的面容,突然心念一动,他揽住妻子肩头道:“五娘,若是要你舍弃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随我云游四方,过着艰苦的生活,你可愿意?”


    她沉默一瞬,随后道:“阿郎,其实如今的生活我已经很满意了,只要是有你在的地方,无论生活再困难,再艰辛,我也能接受。”


    周知善似笑非笑,他紧紧抱住宋玉溪,“是我亏待了你,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终有一天,我的命谁也做不了主,我还要为你请来皇宫里的医师为你看病。”


    宋玉溪缓缓回抱住周知善,心底凄然,她闭眼,任由泪水滑落。


    “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无关其他。”她哽咽着说道。


    可惜此刻的周知善略显几分疯魔之态,已然听不进她的话。  。


    沈情赤足靠在榻间,一面看着话本子,一手把玩着秋仁。


    榻的另一头,白袍少年半散着发,正沉默替少女揉着脚踝,神色认真。


    少女嫩白的脚踝覆满绿色的药汁,她的脚踝略微浮肿,表面肌肤娇嫩,少年修长的指节所过之处,肌肤皆泛起了粉红,诱人至极。


    李道玄喉结滚了滚,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这一停顿,立刻引起了沈情不满,她蹙眉往李道玄小腿胫骨蹬了一脚,“不要停!我的脚可还疼着呢!”


    这一脚堪比挠痒痒,李道玄一把摁住她小腿,“沈幼安,不想脚伤再严重,就给我安分些。”


    沈情放下手中印着《李娃传》的书册,抬头瞄了他一眼,娇声道:“别忘了我这脚伤因谁而起,若是以后我的脚落下了后遗症,我可要赖你一辈子!”


    李道玄一噎,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转而埋头继续揉她的脚踝。


    沈情手臂上的秋仁粘得更加紧,脑袋止不住往沈情下颌蹭,沈情无奈单手摁着秋仁的头,“秋仁,别闹。”


    她晨间才沐浴,此刻未至晌午,女子淡淡的体香混着药汁味涌入鼻尖,怡人至极,李道玄看见秋仁动作,有些不自在地垂眼,内心静静盘算着下次蛊虫发作的时间。


    等药汁完全被吸收,他立刻松手,起身离去。


    “站住!”沈情眯了眯眼,“你又要去哪儿?”


    这三日他鲜少呆在客栈,除却给她上药的时日,李道玄几乎不分昼夜地往外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事。


    李道玄顿住身形,道:“私事。”


    沈情道:“罗盘我也带来了,一旦那饥虫出现,不愁找不到它。周知善还派人盯着我们呢,万一他突然发难,派人刺杀我,而恰好你不在怎么办?”


    “有秋仁在,有危险我会立刻赶回来。”


    “万一呢!”沈情不肯罢休,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李道玄掏出帕子擦净手中药汁,道:“没有万一。”


    沈情努努嘴,缓缓靠了回去,拿起书册子继续看。


    “你上回只买了三条裙子,不够穿,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多给我买几条裙子。记得再请个簪娘,手艺要顶好的,我已经三天散着发了。”


    “你自己不会簪头?”


    “废话,你见过哪家贵女要亲自簪头?”


    李道玄想起皇姐平日里随行时的架势,周围光簪娘婢子就已经有几十个候着,有时一日要换上两三套衣裙,用膳一套,散步一套,蹴鞠射箭时又是一套,相比之下,沈情确实要简洁一些,于是他默默噤声,翻窗而出。


    室内寂静,唯有窗外雨声连绵不断,偶尔传来一两声书页翻动的动静。


    许久后,沈情抚了抚亲密缠绕在手臂上的秋仁的脑袋,放下书册闭目睡去。  。


    李道玄穿梭在深巷内,避开巡街衙役,往一个方向走去。


    医馆内,几名便衣男子矗立门口,有一妇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孩童慌忙跑到医馆门口,末了却被几个男子拦住。


    妇人哭道:“你们这是做甚?我女儿高热不退,我要领她看医工呐!让我进去!”


    为首男子狠狠骂道:“滚一边去!我家公子已经承包了这家医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要看病,自己去找下一家医馆。”


    妇人心中悲怆,此处医馆已经是离自己家最近的一处,另外一家医馆在隔了几条街的地方,离自己有十几里,若是此刻去,万一碰见那杀人凶手怎么办?


    于是她抱着孩子跪地道:“您几位行行好,我带着孩子看了病立马走,绝不会惊扰到您家贵人,算我求求您几位!”


    男子伸脚欲踹人,却被一个小药童拦住,“且慢!”


    第86章


    那小药童从男子脚下扶起妇人,探了探她怀中的孩童,见其面颊通红,额头滚烫,心下明了恐是因接连雨季而致寒气入体,他道:“夫人稍等。”说罢,小步跑向屋内。


    几名男子愈发不耐,神色愠怒地盯着小药童的背影,却不知为何,未曾发作。


    很快小药童抓了药折回,将手中药包塞给她,“此药一包一煎,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服用,三日后您的孩子就能彻底痊愈。”


    妇人接过药包,连连道谢,“多谢小师傅!”


    药童抿唇瞥了眼身后壮汉,转头道:“你快些回去吧!雨越来越大了!”


    妇人离去后,男子意味不明冷笑一声,待看清药房周围没人后,当即提着小药童后领子往回拽,其中两名男子守住门。


    为首男子咧嘴朝小药童腰间狠狠一踹,别忘了我家公子如何吩咐的,不许任何外人靠近!你倒好,多管闲事瞎操心!”


    小药童扑倒在地,却没有痛呼出声,他只是垂眸撑坐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低头默然道:


    “她的孩子病了,若不吃药,会出事。何况她没有进来。”


    “你还敢顶嘴!”男子怒火中烧,又是准备一脚踹下,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剑吓得缩回了脚。


    预想中的脚踢没落下,小药童有些怔怔然,眨了眨眼。


    而男子则是望着突然出现的人,大喊道:“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


    突然想起什么,他陡然看向门口,却见门口两个兄弟早已被人一剑穿心,命丧九泉。


    “你杀了他们!”他怒目圆睁,气势刚冒出半截就被李道玄周身寒意所慑,他颤着唇不禁后退一步。


    李道玄抖了抖剑身,泠然道:“不错,我是来取你命的人。”说罢,蓦然举剑一挥。


    男子还欲说话,却觉喉间腥甜,身体发冷,他怔然往下看,鲜血争先恐后喷涌而出,染湿了衣领,周围同伴惊恐地望着他的喉间。


    “嗬嗬——”他轰然倒下,身体直挺挺抽搐,随后不动了。


    小药童没见过这般架势,吓得腿上发软。


    李道玄侧头道:“转过去。”


    小药童立马醒神,呆呆转过身。


    听几道微弱的挣扎声,以及身体扑通倒地的声音,随后便没了动静。


    李道玄悠然抖落剑身鲜血,送剑入鞘,随即入内室。入眼却见一男子手中端着碗药,正逼迫着往榻间人嘴中灌。


    那人口中念道:“您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看见了不该看的,我这就送你去见你的同僚,省得你整日里魂不守舍……”


    青年努力挣扎着,奈何那人力道着实大,他的下颌硬生生被他掰开,漆黑苦涩的药止不住往喉咙里灌,他拼尽全力不让药汁流入喉咙里。


    李道玄见状神色一凝,刹那贴近此人,抬掌往他后颈狠狠一劈,此人连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咽了气。


    反观被人灌药的高从礼,重伤多日的他未曾得到医治,拖到今日被人灌了半碗毒药,已至油尽灯枯之际。


    李道玄未曾想周知善手段竟如此狠辣,不顾自身暴露也要在当下风口下此狠手,他周充斥着蓬勃杀意,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


    然而此刻并非意气用事之际,李道玄强忍住杀意,在高从礼腹中点了几刀。


    高从礼“哇”地将腹中药汁吐了出来,随之还有一滩乌黑的鲜血。


    他脸色煞白极了,说话也需要不间断地喘气才能缓解腹部剧烈的绞痛。


    “殿下、是殿下吗?”他看见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面孔,遽然红了眼眶。


    哪怕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四皇子,可那双同高贵妃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以及二人无比相似的五官,令他一眼便认出了李道玄。


    “殿下,我、我终于等到你了,他们杀了长史的人,是从礼无能,未能护住长史,护住那东西……”高从礼拖着身子就要爬下榻跪伏,半道被人强硬拦住。


    李道玄问:“医师在哪儿?”


    高从礼摇摇头,“殿下,已经迟了。”


    李道玄恍然未觉,起身就要出去,他的衣袍被人死死攥住,高从礼趴在榻上,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袍咬牙道:“殿下,迟了,鸩毒毒性烈,饮之必死。您听我说,我——”


    他突然停顿,旋即呕出一大口血,高从礼的双目开始模糊不清,耳畔传来刺耳的尖鸣,趁着还能说话,他继续道:“是渭南县县令周知善杀了我们一帮兄弟,抢了那些东西,长史趁乱跳河逃走了,眼下生死不明……”


    “呼——”他艰难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但是、但是他们没能抢到另外一半,最重要的东西在长史手中……殿下,一定要在他们之前寻到长史,他年事已高,我怕长史会、会撑不住。”


    李道玄心神不定,他垂眼看着快要竭力的人,缓缓攥紧了拳头。


    高从礼断断续续道:“那夜我们停船靠岸,看见岸上有人在杀人,杀的全是些无籍浪人,长史见情况不对,便派遣人上岸前去探明情况,岂料那帮人杀红了眼,我们派出去的武官皆被杀死,他们又顺着渡口上了船,将人都杀了,东西抢了,长史在危急时刻携带一半东西跳河跑了。”


    他说话已经开始颠三倒四,“我中了一剑但是没死,同伴们拼死拖到了天亮,等到有人出来他们才走,兄弟全死了,丢下我一个人,我,那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周知善的人。”


    高从礼双目泣血,“殿下,从礼有罪,未能顺利完成殿下嘱托!”


    李道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是高家的功臣。”


    高从礼茫然道:“真、真的吗?”


    李道玄点了点头。


    高从礼的目光愈发涣散,已然到了濒死之际,人一旦到了这境地,仿佛时间都变得黏稠而缓慢。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在他幼时,回族省亲的高贵妃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递给他一根饴糖,让他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再后来,高贵妃的父亲,陇右节度使高定源因在战场临阵抛弃军队私逃,致使三万大军埋骨鬼祟坡的消息传来,高氏一族惨遭抄家灭门,高贵妃下落不明。


    漫天的火光,妇孺的哭喊声,惨叫声至今犹浮现在耳畔,彼时高氏一族的人被杀得所剩无几,那时高海舟死死将仅剩的男孩,也就是自己护在怀中,长刀当头劈下的一瞬,一道圣旨如天神降临,让他们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圣人念高定源多年征战不易,特赦高氏一族族人幸免,可高氏一族早已被杀得只剩下一个老,一个幼。


    百年世族就此陨落。


    高氏一族自先辈起,便将赤胆忠心悉数奉献给李朝。为了李朝的江山稳固、百姓安康,高家世代皆殚精竭虑。


    高定源一生更是刚正不阿,铮铮铁骨,绝不会做出弃军私逃之举。


    圣人虽已下令,将此事就此揭过,不再追究。可对于高海舟而言,这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怎能容忍高氏一族世代的清誉,在这莫须有的罪名中毁于一旦?


    倘若圣人不能还高氏一族一个清白,那就由他自己去探寻真相。就这样,高海舟与高从礼踏上了这条艰难的路途。


    然而真相总是残酷不已。


    高定源没有叛国,叛国者另有他人,圣人一直都知道,可至尊永远不会有错。


    高海舟不愿相信,也不愿意看到叛国者后族活得那般刺眼,他和高从礼终于寻到了那些东西。


    二人当即决定进长安面圣,献上这些东西,高海舟相信,圣人看了这些东西,一定会惩罚最应该死的人,高氏一族,一定能等来清白。


    年过花甲的长史携高从礼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上商船,眼中满是急切与希望。


    迎面吹着风,高海舟与高从礼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路困难与荆棘都经历过来了,压在高氏一族身上的骂名与污秽有朝一日终于能等来云开见日之时。


    然而到了渭河渡口靠岸之际,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哪怕他们已经如此低调……


    喉间与腹部的灼烧感令高从礼瞪大了双眼,他眼中流出两行血泪,“高氏一族,能等来清白之日吗?高将军没有叛国!殿下,报仇……替高家报仇……”


    榻上的人渐渐没了声息,宛若燃烬的蜡烛,噗地一声熄灭,残喘的青烟散尽后,就彻底没了动静。


    李道玄垂眸一动不动,静默良久,仿佛又回到了蛊虫发作的日子,他的五脏六腑疼得发紧,血液里像是藏了针,绵绵密密的疼痛顺着筋络扩散开来。


    他喉咙发紧,目光扫向外间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药童,随后举剑挑开地上一个木箱子,里面蜷缩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赫然是医馆的医师。


    李道玄挑断他身上的绳索,低声道:“将榻上人好好安葬,其他的,不用管,会有人来收拾。”


    药师见此人虽干干净净,但气质低迷,周身戾气横生,手中玄剑还淌着血,登时吓得不敢动弹,连连点头。


    等人走后,他才敢从箱子里翻出来,取下口中塞着的布,然而等瞥见屋内一地的尸体后,腿又是一软。


    所幸曾几何时,几名黑衣人迅速出现在医馆内,他们静静扛走一地尸体,又将屋内狼藉处理干净,留下一锭黄金后默默离去。


    药师看着桌上黄金,又看了看榻上高从礼的尸体,心境久久不能平复,最终叹了口气。


    “小佟,去买副棺材来,再置办一身新衣裳。”


    “好,师父。”药童爬起身,取了银子出门。  。


    第87章


    沈情一觉睡到月上枝头,她掀开脸上的书一瞧,屋内漆黑一片,唯有浅浅月光侵入那一方天地,屋内才稍稍透着一层黯淡霜华。


    自己竟不知不觉一觉睡到了晚上。


    窗外雨已经停了,沈情下意识撑坐起身,肩上布料顺势滑落,她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盖了件宽大的外袍。


    沈情长睫低垂,指尖勾起衣袍一角,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涌入,她歪了歪脑袋,并不抗拒这味道,反而是极为喜欢。


    于是她将外套披在肩头,光脚下地。


    “李道玄?”


    沈情引燃油灯,这才发觉屋内空无一人。


    她来到床边撩开床幔,床上摆放着几套齐整的衣裙,几双精致的绣鞋,够她穿上几天,可唯独不见熟悉的人影。


    自打住店起,一直都是沈情睡床,李道玄睡榻,二人中间隔着一道屏风,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白日里沈情会发发大小姐脾气,将他唯一的榻也给占了去。


    好在李道玄除却夜晚睡觉时间才回来,白日里都不见人影。只偶尔在沈情睡醒时,床上会多出些他带给沈情的物什。


    沈情习以为常,将衣裙整理好后,她脑中一片清醒,全然无睡意,索性支了灯坐在书案旁,继续看白日里没看完的话本子。


    屋内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书页哗哗的翻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窗棂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尖物敲击木头的声音。沈情轻点桌案的指尖一怔,她抬眼顺着声响源头睨去,见一只通体漆黑的长喙鸟立在窗框,歪着脑袋呆呆地盯着沈情。


    沈情一抬手,那笨鸟就吭哧吭哧朝她飞来。


    长喙鸟飞至半空,一只小巧精致的手抽走了它腿上绑着的竹筒,结果长喙鸟不见丝毫停顿,大有往她手中飞去的架势。


    沈情一见,玩心大起,当即撤回手。


    长喙鸟扑了个空,狼狈地在书案上来了个脸刹,拱进话本子里。


    “呱——”


    它喉间拖出长长的一声叫,好似幽怨。


    “噗嗤!”沈情将它捧出来,“真是笨鸟。”


    “笨鸟”被主人一哄,瞬间忘却主人的不好,沉醉地将脑袋埋在她掌心。


    主人好香,好甜,主人贴贴,喜欢。


    沈情将长喙鸟放在腿上,刚准备打开竹筒,却在关键时刻一顿。差点忘了脑中还有个东西在监视自己。


    她抽出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字,最后低声道:“001。”


    果真,话刚落,001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宿主,我在。”


    沈情点了点桌上的纸,道:“你看我写的对吗?”


    纸上是两道字体,一道是李朝本土字体,一道是沈情原来所处那个世界的文字,字迹娟丽小巧。


    001罕见的停顿片刻,随后问:“宿主说的是哪种形式上的正确呢。”


    沈情眼一沉,轻飘飘道:“当然是字迹喽。”


    “攻略男二就快要成功了,在这个世界待久了,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一时分不清两个世界的字体,你看,我这‘七上八下’写的对吗?”


    001看了一眼道:“左边的“八”字错了,宿主。”


    沈情又指了指右边那行字,问:“那这个呢?”


    001道:“正确的,宿主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家乡字。”


    得到肯定回答的那一刻,沈情嘴角上扬,勾勒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可内心却似坠了铅块,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右边是根本不是什么七上八下,而是沈情用家乡字写的一二三四。


    眼前这号称来自异世的系统,对她家乡的文字竟全然陌生,却对李朝的字体了若指掌。这一发现,瞬间在沈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呼啸而过,疑虑与不安如野草般疯狂滋生。但她深知,此刻绝不能露出分毫破绽,于是强压下内心的翻涌,神色平静得仿若一汪毫无波澜的深潭,让人瞧不出半分端倪。


    “我知道了,谢谢你,001。”


    被宿主夸赞,001罕见地有些亢奋,它道:“不客气,宿主。”


    沈情拨开竹筒盖,取出里面的两卷纸。


    卷纸密封处写有一个“开”字。不同的是,两个“开”字用的是不同的字体。自从系统冒出来后,她便特地叫人送信时备字迹不同的两份信,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沈情将刻着李朝字体那一份密信用油灯引燃,直至它化为灰烬,这才开启手中这一份信,放心的读下去。


    信中内容想来是好的,沈情逐字逐句读完,唇角笑容愈发灿烂,到最后,她提笔在白纸上重新写上几行字,刚要将信放入竹筒,手却在半空一滞,她思索一番,又将手中这封信烧掉,重新写了一份。


    沈情想将装了信的竹筒绑在长喙鸟脚上,低头却见腿上空空如也。


    沈情一顿,环目扫视一圈,见地上两只黑黝黝的家伙不知何时滚作一团,秋仁长长的身子死死卷住长喙鸟,张大了獠牙朝着它吐蛇信子。


    长喙鸟不语,只一味用尖喙去啄秋仁的蛇信子。


    眼见两只就快要打起来,沈情急忙将两只家伙分开,“秋仁!听话!”


    被沈情严厉呵斥,秋仁才依依不舍绕回沈情的手腕上,只是蛇眼依旧冷冷凝视地上的长喙鸟。


    沈情无奈将秋仁摁回袖子里,捧起长喙鸟,仔细检查了它的羽毛,见没什么伤,便将竹筒绑在它腿上。考虑到最近渭南县封城,戒备森严,她又在长喙鸟身上下了道阵法,确保它在空中不会被人发现后,沈情一把将鸟往窗外甩。


    未料那长喙鸟尚未舒展开羽翼,便猝然发出一声“呱”叫,一头撞向一堵仿若天堑的五指山。


    那“五指山”好似活物,修长的五指缓缓收拢,动作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鸟稳稳囚困其中。


    而沈情的心脏也随着五指的攥紧,一寸寸地揪紧,仿佛连呼吸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凝滞。


    李道玄冷眼扫了扫手中不断挣扎的黑鸟,又掀起眸子,淡淡地目光直射向她。


    看着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冒出的人,沈情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对劲。


    今日的李道玄很不对劲。


    好似又回到二人初见时,他浑身上下竖起了无形尖刺。李道玄的目光冷冷扫过沈情,那眼眸仿若被浓稠的墨汁浸染,晦暗无光。仅仅一眼对视,沈情便觉自己像是望向了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寒意彻骨。


    沈情送信一事被陡然撞破,氛围一时僵持,她后背冷汗直流,一动不动,李道玄仿若夜中蛰伏的猛兽,静静打量着猎物,蓄势待发。


    曾几何时,沈情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你回来了?”她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单薄。


    沈情试探性上前一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模样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驯服猛兽的懵懂无知者。


    李道玄喉间滚了滚,嗓音低哑,却不容拒绝道:“这是写给谁的?”


    沈情像是被人一把扼住脖子,半点话也说不出来。


    这副模样,在李道玄眼中愈显心虚,她来到自己身边目的反而显得愈发不纯。


    于是李道玄那颀长健硕的身躯仿若一座巍峨的高山,向沈情倾轧而来。


    沈情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她被逼得直往后退,直至后腰猛地撞上坚硬的书案,硌得生疼,她才惊觉自己已退无可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道玄猛地伸出手,一把擒住沈情纤细脆弱的脖颈。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手指仿若钢铁铸就,紧紧扣住她的脖颈,而后往下狠狠一压。


    沈情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向后拉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折去,后腰处的疼痛愈发剧烈,她的后背几乎与桌面贴合,狼狈至极。


    喉间传来的触感冰冷刺骨,仿若被一块寒铁抵住,虽未感到尖锐的疼痛,可这种被掌控、被压制的姿势,却深深刺痛了沈情的心。


    她心底的厌恶与愤怒瞬间被点燃,化作熊熊烈火,燃烧在胸腔。


    刹那间,她仿若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双手疯狂地挥舞着,指甲狠狠抓向那死死钳制在颈间的手,每一下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口中更是失控地怒骂:“放开我!你给我滚开!”


    她轻而易举就被人压制,不能动弹,用尽全力的挣扎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前世的无力感顿时涌上沈情心头。她的四肢被废,灵力溃散,身体病若西子,谁都能上来踩一脚,偏偏她谁都不能反抗,只能等着别人来救。


    如今李道玄这般举动叫她深陷前世的痛苦回忆,沈情精神紧绷,几乎是恶狠狠道:“混蛋!放开我!我要杀了你!”她喊破了音。


    李道玄力道丝毫没有收敛,沈情便骂道:“贱人!滚开!贱人!”


    李道玄似是被这一声叫骂惊醒,他迷茫看着身下不断挣扎叫骂的人,此刻的她与平日里笑着说心悦自己的人判若两人,好像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厌恶、憎恨自己,而不是在自己身边委曲求全,违背本意地说着心悦他。


    白日高从礼凄惨的死状蓦然又闯入脑海,李道玄太阳穴刺痛,他几乎是发了狠,压下身逼问道:“你是谁的人?这信是写给谁的?”


    对着突然凑近的脸,沈情诡异地平静下来,直勾勾盯着他漆黑的眸子,“你再凑近点,我就告诉你。”


    直觉告诉李道玄,眼前的人不能信,可心底的本能在叫嚣着,听她的话,凑近点,再凑近点,最好与她骨血交融,化为一体。这样他才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到底是谁,她是不是他们的人,她是不是她们派来杀自己的人?


    如果是,他是不是应该杀了她?这些疑问如乱麻般在他心头缠结。


    理智告诉他,答案或许就藏在手中的竹筒里,只要打开一探究竟,便能真相大白。


    可李道玄却下意识地抗拒,他不愿就这样简单地知晓答案,他一定要从她嘴里亲耳听到,哪怕可能是谎言。


    此刻的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执拗地不肯打开竹筒,势必要从她口中问出个究竟。


    于是李道玄又低了一寸,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寸。


    沈情唇角冷笑,低声诱惑道:“再近点,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李道玄凝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眸,面无表情照着她的话,又进了一寸。


    二人几乎面贴着面,只要他想,只需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唇。


    看作话


    第88章


    然而,沈情只是冷笑一声,道:“我是瀚国公之女,玄机阁弟子,耶娘的女儿,你的未婚妻。”


    言讫,沈情倏地抬头往他挺拔的鼻尖撞去,大有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李道玄面无表情,加大手中力道,沈情的头登时被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


    “撒谎。”他说。


    沈情:“我有没有撒谎,你打开竹筒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道玄手中力道有刹那松懈,然而很快又收紧了力道,他紧抿着唇,任由手中长喙鸟呱呱乱叫。


    沈情敏锐抓住他的迟疑,突然回过味来。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扬,意味深长道:“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李道玄不语。


    沈情继而逼问道:“是不想?懒得打开?”说着,她原本在他手腕上抓挠的动作悄然改变。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柔软的掌心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上,一下又一下,细细摩挲,像是在抚慰不安的巨型犬。


    如愿见他眸中浓稠的晦有片刻溃散,沈情又笑了,“还是……不敢?”


    李道玄听到这话,仿佛被人精准戳中了隐秘的痛处,浑身一震,他条件反射般缩回手,干脆利落地拍开那只还在他脸上肆意摩挲、撩拨得他心乱如麻的手。


    沈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吃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可眼中的笑意不仅没散,反而愈发浓郁,就像发现了世间最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她像是个调皮的孩童,趁着这股劲儿,顺势撑起身子,大大咧咧地坐在齐腰高的书案上,两条腿欢快地晃来晃去,那模样,丝毫没把刚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呀,看来我猜对了些什么,你是真不敢打开看呐。怎么,是怕我心怀不轨,对你图谋不轨,还是怕我是个居心叵测的歹人?”她歪着头,眼中满是促狭,故意拉长了音调。


    话刚出口,她便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假设:“不对,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她眼珠子转了转,装模作样地手托下巴,假意思索起来,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又几分戏谑,“还是说,你怕我是奸细,要是打开竹筒看到什么,会伤心难过?”


    她瞪大了眼,语出惊人道:“李阿蛮,你该不会……”


    李道玄立刻急促又坚决地反驳道:“没有!”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不迭,只见沈情脸上挂着一抹揶揄的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又被她算计了,李道玄深吸一口气,可被她三言两语就搅乱的心神怎么也平复不下来。他深知,她总有这般神奇的能力,轻而易举就能让自己情绪失控。


    李道玄索性不再逼问她,果断抽出竹筒内的信,正要打开之际,双手却被人紧紧攥住。


    沈情杏眼闪烁,“李阿蛮,你确定要看?”


    李道玄语气肯定道:“本王确定。”


    “如果看了这封信后,发现错怪我了怎么办?”


    李道玄毫不犹豫答:“若错怪你,本王任你处置。”


    闻言,沈情松了手。


    她这般洒脱,李道玄反而犹豫了,但在触及沈情亮闪闪的眸子后,他内心仅剩的一点犹豫也消散。


    摊开信纸,纸上只有简单三行字:


    “多谢师兄,幼安已知晓灭绝虫母之法。”


    “耶娘放心,女儿跟随李道玄,一切安好。”


    “李阿蛮是全天下最好的小郎君,女儿最喜欢他了。”


    李道玄看向沈情,却见她一脸得逞的笑意,杏眼弯弯,笑得像只狡黠的猫儿。


    又被算计了。


    她故意装作心虚,故意惹他起疑,在得到他一番承诺后,又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可偏偏这是自己亲口允下的诺,他向来重诺,从不毁约。


    “你输了,该践行承诺了,李阿蛮。”她笑得甜甜。


    愿赌服输,李道玄睫尾颤了颤,“本王不做不杀人放火,偷鸡摸狗之事,余下,你说。”


    “那我可说了,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允。”


    “第一,你刚才那番行为我不喜欢,弄疼我了,给我道歉。”她佯装嗔怒,双手抱在胸前,满脸写着“我很生气”。


    “抱歉,是我刚才冲动了。”李道玄利落抱拳弯腰,动作行云流水,做足了架势。此刻倒能窥得几分皇家贵胄与生俱来的涵养,让人很难将他与平日里桀骜不羁的形象联系起来。


    沈情垂眼看他,照单全收。


    “第二,以后你去哪儿,都要带上我。你我既是要成婚,往后就该是一体,无论你在做些什么,我都享有知情权。”


    李道玄掀起眼帘,定定凝向她,“我做的,可是些大逆不道,诛九族的事情,你确定你要搅和进来。”


    沈情:“你少糊弄我,就算某一天太子突然造反,你都不可能造反。”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在乎长安百姓的命,在乎这天下苍生,怎么可能做出让百姓生灵涂炭的事。”


    如果不在乎苍生,他就不会冒着丧命的风险单枪匹马去追杀红白煞二妖,哪怕遭受世人的误解、唾弃。


    李道玄闻言盯了她许久。


    “允。”


    “第三,叫我幼安。”


    对面人怔住,似是不解为何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沈情只道:“我们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连名带姓地叫对方多生疏,我听着不喜。以后你只能叫我幼安,同样,我也叫你的小字,阿蛮。”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称呼的问题。


    李道玄喉头滚动,“允。”


    “叫我一声。”她突然要求道。


    李道玄盯着她半晌,最终吐道:“幼安。”嗓音低低,裹着几分沙哑,勾得人心痒痒。


    沈情满意了,她又笑了,歪着脑袋道:“阿蛮。”


    这一声轻唤,砸得李道玄顿感头晕目眩,心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窃喜。


    “我要沐浴。”沈情猝然皱起了眉头。


    刚才闹出的动静,叫沈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脏兮兮的书案上滚了一遭。


    哪儿哪儿都脏,她要沐浴。


    一场闹剧结束,李道玄因愧疚去给她寻热水。


    三更半夜,客栈早已沉浸在梦乡之中,一时半会想要寻到热水,断然不可能。


    趁着李道玄离去之际,沈情抽出藏在袖中的信纸,重新塞回竹筒,将长喙鸟扔出窗外。


    望着渐渐消失在月色下的黑影,沈情松了口气,阖上窗牗。


    正当她阖上窗的一瞬,瓦桁上等待多时的红衣身影缓缓抬手,摁动袖中机关。


    只见一道银光在月色下闪过,空中的长喙鸟刹那间僵住身形,紧接着光速坠下,摔落在地,激起一片尘灰。


    月色下,少年人的身姿显得格外颀长挺拔,他从屋脊一跃而下,踏着月色来到地上,背对着月光,黑影完全笼罩住半死不活的鸟。


    他拔剑指向地上的东西,一条吐着信子的玄蛇顺着剑身爬下,一口叼住鸟脖子,转了个向,爬至剑柄处。


    夜色笼罩下,秋仁一双蛇瞳格外猩红。


    李道玄抽出竹筒内的纸条,摊开,借月色窥清纸条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重新卷上纸条,塞回竹筒,神色淡淡,又往长喙鸟嘴里塞了一道追踪符。


    秋仁一口将半死不活的长喙鸟扔出去,长喙鸟重重摔倒在地,又丢了半条命。


    “看完了,就去查,这种字体源自何处。”他不知对着谁说。


    暗道上寂静无风,远处枯木枝头,发出几声嘶哑啼叫,两只鸟不知被什么惊动,蓦然冲出树梢,飞向远方,余一片枯叶打着旋落下。


    李道玄不疾不徐用白帕擦了手,转身没入向暗处。


    时间悄然流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长喙鸟有了动静,它晃晃悠悠地爬起,甩了甩脑袋,随后振翅飞向远方,全然忘了前阵时间的插曲。


    第89章


    子时,夜色浓稠如墨,泼洒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凉风悄无声息地穿梭于街巷之间。


    白日里喧哗熙攘的街道此刻仿佛被抽了灵魂,空荡得令人心里发慌。


    渐渐的,暗处传来女人粗重的喘息声,凌乱,毫无节奏。


    喘息声愈发清晰,一个身着粗布短褐的女子突然自街角处冲出,紧贴墙壁发了疯似的狂跑,步履踉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颊,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夜里显得格外惊悚。


    若仔细一瞧,可以发现她的肚子倘若灌满水的羊皮袋,鼓鼓囊囊,几乎要把衣裳给撑破。


    “捉住她!别让她跑了!”少女清脆的呼喊划破寂静的夜。


    女子像是受到刺激,加快了疾跑的速度。


    她身后紧紧贴着两道人影。


    女子看似柴瘦,速度却实打实的快。


    为免打草惊蛇,惊动巡街的衙役,她身后追着的二人没有选择上屋顶抄近路,而是实实在在跟在她身后追赶。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追到渭河旁,女人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河中,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河面冒出几个泡便没了动静。


    二人倏地止住步子,望着平静的河面。


    沈情手中罗盘发出莹莹绿光,指针赫然指向空旷的河面,此刻指针缓缓转动,指向上游的方向。


    再往上游便是渡口,数条商船停靠的地方,少不了巡街衙役重点看守。


    沈情与李道玄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往埠头方向走。  。


    自从那晚过后,李道玄仿佛安定下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房内除了玩玩花花草草,就是无所事事,全然不见前些日子的忙碌。


    也算变相的履行诺言“去哪儿都带上沈情”。


    沈情也不是很在乎他究竟在做些什么,要的不过是和他待在一起。


    毕竟书上说了,她活不过三年。要想彻底解决重生带来的副作用,要么和他睡一觉,要么和他形影不离相处三个月。


    第二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坎坷。


    且不说怎么个“形影不离”法,二人都各有各的事,要想真的时时刻刻处在一起,也着实困难,更遑论还有净身沐浴一系列不方便的时候。


    如今二人同处一个屋倒也还好,等回了长安,各自归家,那才是功亏一篑,只能等成亲了。


    所以沈情决定试试,怎么才算“形影不离”,究竟是字面意思,要时时刻刻贴在一起,还是有个大致范围,比如用处一个屋,或二人距离不超过某个范围之内。


    何况这副作用如果没了它总该有个反应罢,不然沈情要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可以活过三年?


    于是沈情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就这么过了三天,岂料第三日夜里子时,变故横生,一个大肚子女人突然敲响了房门。


    女人抱着肚子趴在门口,神色凄惨道自己的女儿不见了,问二人有没有看见她女儿。


    话刚落桌上的罗盘就亮了。


    秋仁在除邪祟时会习惯性的吸取其身上一绺祟气或血液,当初秋仁一剑刺穿虫母身体时便吸了一滴虫母的血,后来沈情寻了罗盘,秋仁将虫母的血吐到罗盘里,罗盘便能对虫母产生感应。


    是以李道玄当即拔剑,那女人也见了罗盘异常,趁李道玄拔剑瞬间风似的窜了出去。


    二人一路追赶,才有了如今的画面。  。


    一艘商船上,火光绰绰,一行黑衣人拿着火把,手起刀落,顷刻间跪地求饶的人便殒了命。


    为首之人头罩斗篷,大半面容没入黑暗,苍白的下颌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继续找。”他冷声道。


    众人不见的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从舷侧爬了上来,她拖着肥大的肚子在地上缓缓爬行,拉出长长的一条水渍。


    其余人也没想到此刻会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闯上来,因此还没人发现船侧阴影之下藏了个人。


    “桐儿,我的桐儿,桐儿去哪儿了?”女人目光呆滞,只会一遍遍重复这句话。隐约间见到有火光闪烁,她下意识朝着火源处爬去。  。


    又有几个偷渡的无籍浪人被寻到,他们被吓得跪地哭喊,有的以为自己偷东西被发现,忙将怀中东西掏出来,企图求这群人放过自己。


    然而他们太天真了。


    几名手下抖落刀尖的血,就要动手。


    这时,为首黑衣人摘下斗篷,细长的眸子微眯,不知想到什么,他抬手制止手下人动作,俯身仔细观摩了这些被人主动掏出来的“赃物”,随后从中捡起一样东西。


    一块破布团,剥开布团,里面是一团黑黢黢的东西。若看仔细了就能发现,那是一团浸了水的胡椒,足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


    周知善举着这团胡椒块问:“这是谁的?”


    无人应答。


    他又道:“出来认领,保你不死。”


    这下这群人争先恐后道:“是我的!”


    “不对,他撒谎,是我的!”


    “我的……”


    一群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就快要动手,周知善反而笑了,他说:“不用急,只要交代出这东西在哪儿寻的,还有没有人去过那儿,又或是说出你们其他同伴的藏身之所,我就放了你们。”


    一个瘦弱的男子率先冲出来,抱住周知善的腿,“公子,我知道!我、呃——”话未落,随着周知善手起刀落,他被一剑穿喉。


    手下急忙将尸体抬走。


    周知善道:“说话归说话,动手可就不好了。”前几日他被那小子伤了腿,腿到今日都未好全,眼下有人还敢直撞上来,明摆着找死。


    此招一出,其余人纷纷被震住,瞬间失了音。


    很快,一种名为求生欲的东西从脚底板开始爆发,他们知道,如果再不说,只会死得比同伴还要惨。


    “在船最底下!我们顺着河底爬上船的时候意外发现船底有个暗门,钻进去就发现了好多这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拿了一小块走,他们还没走,藏在那道暗门里!”


    他也是众多偷渡人之一,和同伴一同发现了这道暗门,怎料进去后就发现了许多防水的羊皮袋,还有几块巨大的琥珀,没有明火,船底又靠水,环境潮湿无比,他们没有办法打开琥珀,看看里面藏的什么宝贝,只能将主意打在羊皮袋上。


    等打开羊皮袋才发现,里面是些他们没见过的黑色粉末状的东西,闻着香的很,味道很辛辣麻嘴,不能直接吃,他们猜测是些贵族小姐用的香料之类的东西,于是他与同伴扣了些放在身上,想着后面出去能买些钱。


    但偷了东西后同伴选择留在暗门里,同伴觉得这是个安全的地方,一定能躲过那些守卫衙役的搜查。


    他不觉得如此,既然是藏宝贝的地方,怎么会一点守卫都没有?


    同伴不听劝,固执的认为这里安全,他无奈,自己只能独自出去,偷偷上了船,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周知善听完后感叹道:“果真是些夜磨子,去将这些东西找出来。”这话是冲着身边人说的。


    “行了,你走吧。”周知善对他道。


    那人似乎没料到周知善那么好说话,好一阵愣,随即反应过来疯狂磕头道:“谢谢!谢谢!”


    磕完头,他头也不回往远处跑,没有一个人拦住他,一路上顺畅无阻。


    其余人见状,心中五味纷杂。


    周知善又重复道:“还有人想说吗?”


    等其余同伴的藏身之所都被这群人争先恐后报了个遍,周知善眼底阴郁道:“去,把这些‘夜磨子’解决了。”


    “是。”


    当眼睁睁看着同伴身死,他们才惊觉自己上当了,然而为时已晚。


    这船被抓住的“夜磨子”全死了个透,包括最先被放走的那个,周知善亲自抽了弓,将人射杀。


    完事后,周知善缓缓抽出藏于袖中的帕子,动作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他擦拭着脸上溅落的斑斑血迹。每一下擦拭,他的眼神都愈发阴沉,脑海中则在飞速地盘算着明日的行动。


    首先,得尽快找个与五娘身形、容貌相似的替身,如此才能骗过那些盯着五娘的人。找好替身之后,便要抄水路将五娘送走。水路隐蔽,且鲜有人巡查,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转移。


    五娘身子向来娇弱,最怕阴雨天,所以定要挑个阳光明媚的好地方安置她,让五娘能少受些罪。


    不,也不能全然无雨,因为五娘喜欢雨天,只是雨天会叫她身体更加虚弱罢了。


    他默默想着该把五娘送到哪儿,全然不觉身后有人靠近。


    手臂蓦然被人抓住,耳畔传来幽幽女声音:“你看见我女儿了吗?”


    周知善陡然惊醒,反手一剑刺穿来人,回头一看,竟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


    女人双颊凹陷,眼底青黑,露出的脖颈手臂枯瘦如柴,一节节青筋凸起,如同枯藤攀着老树般牢牢扒在皮肤上,是一副因常年饥饿而营养不良的模样。


    周知善以为她是船上的漏网之鱼,厌恶皱眉道:“怎么回事?”


    “你看见我女儿了吗?”女人肩头被刺穿,却毫无反应,连眉头也不皱,只重复问一句话。


    周知善冷笑道:“当然。”他一把拍开女人的手。


    女人空洞的眼中迸出希望之光,“在哪儿?我的桐儿在哪儿?”


    “在下面,我这就送你去陪她。”他抽出插在她肩头的刀,准备送她下去见女儿。


    怎奈他的刀在即将触及女人的前一瞬率先被人打落,周知善只觉手臂一麻,刀脱了手,紧接着女人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救走了。


    那是一个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抱起女子就飞走了,绝非等闲之辈。


    手下人大惊,刚要去追,被周知善拦住,手下不明所以,周知善却怪笑一声,“让他走,左右你们这些匏瓜也追不上一个会飞的人。”


    他心底有了计较。


    乱点好啊,越乱越好,最好船上的东西能一并捅出去才好,等他们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时,自己才好去找五娘。


    呵。


    第90章


    在周知善准备下死手的前一瞬,藏在暗处的李道玄刚要阻止,就见远处飞来一黑衣人将女人掳走了,他眉头拧了拧,最终携沈情追随黑衣人而去。


    离去前,李道玄回眸看向黑黝黝的船底,眼中有几分深思。


    黑衣人带着女人飞走的方向很熟悉,等对方停下来沈情他们才发现,这是又回到了客栈。


    客栈大门紧闭,黑衣人便从窗户溜进了二人的房间,不消片刻,烛火照亮了整个屋子,黑衣人的影子摇摇晃晃投射在窗上,显然是正在等他们。


    望向暖光喧嚣的屋子,沈情不明所以,李道玄忖了忖,最终带着沈情从窗户处回了房间。


    方站稳,就窥清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宋玉溪。


    宋玉溪眼眶红红,像是哭过,她摘下斗篷,露出雪白的外裳,唤道:“李郎君,幼安。”


    在她手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女孩儿。


    女孩衣着虽为老旧,但还算整洁,黑溜溜的头上扎了两个髻,乍一看像两只狐狸耳朵,发髻两边还各别了串小铃铛。


    她怯生生地抓着宋玉溪衣角,望向突然出现的二人。


    宋玉溪拍了拍她脑袋,轻声道:“别怕,他们是好人。”


    闻言女孩眼中惧意消散几分,她又回头看向椅子上被人用斗篷盖得严严实实的人,有几分不确定道:“阿娘……”


    宋玉溪叹口气,点了点头。


    “阿娘!”女孩当即松开宋玉溪,跑去扒拉无力瘫坐在椅子上的人。


    未等沈情发话,宋玉溪就率先解释了。


    今日她出门时碰见这个女孩在讨吃的,宋玉溪于心不忍,便盘问了一番,发现她是在为母亲找吃的。


    她又多问了几句,发现女孩口中的母亲最近食欲总是很旺盛,吃得很多反而日渐消瘦,且肚子越来越大,她阿耶为了给阿娘看病,在去医馆的路上不慎遇见下雨,失足摔进河里淹死了。


    于是女孩承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家中所剩钱帛不多,很快就吃完了,所以女孩今日早晨时偷偷跑了出来,来到对面街去乞讨,希望能讨到阿娘的饭钱。


    女孩描述的母亲症状和当初饥虫寄生人体时的很像,宋玉溪怀疑是虫母选择了这个女孩的母亲准备托生,于是就随女孩去找她的母亲。


    等跟着女孩回到家她们才发现,女孩的母亲不见了。


    在此之前女孩母亲因浓烈的饥饿而浑身无力,只能日日卧床,没有分毫力气行走。


    如今人突然消失,宋玉溪断定是虫母在作怪,便带着小女孩来找沈情想要商量解决方案,结果她刚到客栈就看见二人追着一道矫健的身影离去。


    她将女孩放在客栈,随后也跟着去了。


    沈情与李道玄二人先到一步,自然看见了周知善如何利用人性之恶引得那群无籍浪人鹬蚌相争,他又是如何黄雀在后,收割一条条人命。


    宋玉溪晚到一步,不知看了多少。


    见她双眼通红,沈情心想,多半也观得差不离。


    “阿娘——”女孩突然惨叫。她撩开斗篷,看见了母亲身上湿答答的血。


    沈情一惊,怕她的惊叫引来不速之客,当即去捂她的嘴,女孩在她手中挣扎哭闹,力道着实不小。


    就当快抱不住她时,沈情怀中力道蓦然一松,女孩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是李道玄出手点了女孩的睡穴。


    沈情顺势将女孩安置在自己床上,道:“将她搬到榻上。”话是对李道玄说的。


    李道玄反观那枯瘦大肚,浑身血迹的女子,浑身散发着抗拒,好在宋玉溪会察言观色,当即主动将人送到了屋内唯一的榻上。


    自己睡觉的地儿被占,李道玄眉头皱得更紧。


    沈情看了看榻上已经不省人事的女人,道:“这下好办了,虫母托生,还未生出神智,趁此机会将她和这女人的神魂融在一起,这样就破了它“不死不灭”的特质,只需一同绞了这女人的生魂,虫母必定跟着魂飞魄散。”


    此法类比剑灵认主,就像林元酒和扶光,扶光作为林元酒的魂契剑灵,命运与主人相连,林元酒死后,扶光必逃不过消散于天地的结局。


    说完,沈情撂了撂手,转而寻了靠椅坐着,手肘靠在书案上,懒洋洋地托着下巴。


    “不行!”宋玉溪毫不犹豫反对,“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做不到。”


    沈情耸耸肩,事不关己道:“虫母是你要消灭的,人已经找到了,方法我也告诉了你,至于要怎么做,取决于你。”


    她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手捧着腮帮子。


    舍一人救苍生还是救一人舍苍生,诸如此类的话本子沈情看了不少,如今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她只觉得几分新奇,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虫母是宋玉溪要找的,因也是宋玉溪的因,至于宋玉溪要种何种“果”,就不关她的事。


    沈情没有其他人承担因果的爱好,她只是有些好奇,宋玉溪会如何作选。


    是会果断杀了眼前的女人,将其连同虫母一齐毁灭,还是心慈手软,反而被虫母以女人性命为妖邪,处处受制,最终重复以往悲剧?


    若是前者还好,说明她除了心善外尚存有几分理智头脑,若是后者,那就证实了宋玉溪是个只会心软的废物,届时若是她要找周知善算账,恐怕路上会多出个盲目护夫的阻碍。


    沈情眸色暗了暗。


    榻上女人醒了,口中又开始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桐儿。”


    “桐儿,你去哪儿?”


    “阿娘怎么找不到你了,桐儿……”


    她眼中空寂,像只只会重复一句话的走尸,随着肩头血越流越多,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沈情好心提醒道:“她快死了,等人一咽气,虫母可就要醒来了,届时若再想将其和虫母绑定,可就困难了。”


    宋玉溪低头咬唇,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她缓缓抬头道:“我不知道,容我想一想可好。”


    沈情望了眼李道玄,虫母维系着渭南县人的性命,他却一脸淡然,不是很着急的模样,思此,沈情也不急了,道:“随你。”


    她将如何让虫母同生魂烙下魂契的方法说与她听,听完后,宋玉溪便带着昏迷的母女俩离去。


    “你不是从不容忍妖邪霍乱百姓么,怎的又放她们走了,你就不怕五娘心慈手软闯下大祸?”沈情见李道玄始终淡淡,饶有兴趣问道。


    李道玄只是摸了摸剑,道:“十月初还有大半个月。”


    沈情愣了愣,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李道玄俯身逼近她,幽幽吐道:“不是想回长安么,快了。”


    沈情眨眨眼,忽然想起十月初是二人的成亲日,她展颜笑了,眉眼弯弯,“是啊,我们快成亲了。”


    李道玄突然道:“李阿蛮是全天下最好的小郎君,女儿最喜欢他了。”本是撒娇的话语自他口中吐出,清浅的嗓音平添几分缠绵勾人的意味。


    即便沈情悄悄屏住了呼吸,那浓郁逼人的草木香依旧止不住往鼻子里钻,融入沈情的四肢百骸,化作数只细小钩子,悄悄挑动她的经脉血肉,抚过她的心。


    刹那间,沈情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熟悉,好熟悉的味道,好喜欢好喜欢……


    或许沈情自己都不知道,她对他身上的味道愈发敏锐,愈发依赖。


    以前有种植物叫猫薄荷,狸奴喜爱至极,闻之则醉,她如今的模样,竟与醉倒的猫儿无二。


    李道玄就是那醉人的猫薄荷。


    他又凑近了点,二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你说,你喜欢我,要嫁给我?”


    沈情几乎要溺死在他的味道里,有几分迷蒙的醉态道:“我喜欢阿蛮,我要嫁给阿蛮。”然后霸占他的府邸,夺走他的财产。


    “幼安,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他轻飘飘地说。


    “真的,很真很真……”沈情彻底醉了,她突然勾住李道玄的脖子,唇想要印上他的眼尾,却被他冷冷躲开。


    沈情手扒着他的脖子不放,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满是沉溺与喜爱。想咬碎他的眼球,让草木香的汁水在嘴里爆开。好想好想……


    这般大胆直白的眼神她经常有,可眼里快要溢出的喜爱是头一回。


    李道玄躲过一吻,心里却想着她偷偷放出的那信封,手下人至今都查不出字体来源,她究竟写的是何?


    尖喙鸟还在飞往长安的路上,只要尖喙鸟一停顿,他就能知道这封神秘的信是写给谁的,届时一切尘埃落定,她究竟是友是敌,或许就能分明了。


    思及此处,李道玄心陡然跳快了。


    若她真的不是他们的人,或许自己能试着相信她几分,哪怕不知她对他的喜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李道玄不禁想了许多,最后穿堂凉风透过窗户扫过面庞,猛然惊醒了他,李道玄刹那间僵住,神识一点一点清醒。


    他疯了,还是她疯了?


    不,是她不对劲。


    李道玄立马倒了盏凉茶,就着沈情的脸比划,眼看他要将凉茶泼上来,沈情吓得拔地而起,蹭蹭蹭后退,“你疯了?!”


    “好端端的拿凉茶泼我做甚?!”沈情不敢置信道。


    李道玄直勾勾看着沈情,她脸上惊诧与莫名做不得假,眸色分外清明,显然理智尚存。


    这么看着,李道玄手腕一转,那透心凉的茶水转瞬泼到自己脸上。


    “你疯了?!”沈情又一次惊道。


    李道玄想,她说的对,是他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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