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70-80

作者:myButterfl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女子眸清似水,面若幽兰,周身气质极为柔和,面容瞧着约莫二十多岁,唇角挂着和善的笑。她身侧跟着两个举着火把的家仆,旺盛的火光登时驱散大片黑暗。


    见沈情一脸警惕,她选择站在原地不动,道:“这位郎君伤得不轻,流了很多血,若再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闻言沈情眉头紧皱,缓缓伸掌探向李道玄的身躯,入手之处,尽是黏腻湿滑的血渍。她心中暗惊,这李道玄简直如同被血浸过一般,若不是他身着的澜袍本就是红色,又兼此处光线昏暗,恐怕一眼就能瞧出异样。


    这女子分明隔了李道玄有段距离,却能精准判断出他流了很多血,嗅觉着实敏锐。


    深山荒林突然出现一纤尘不染的女子,着实诡异。沈情尚在犹豫,女子家仆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恭敬说道:“这位小娘子,我家夫人乃是渭南县县令的妻子,向来心地善良,乐善好施。”


    “今日我家夫人来此采药,半道看见地上有血,一路循着血迹才找到了这里。小娘子若是信得过,不妨与我们一同回府,也好让这位郎君得到妥善照料。”


    沈情听了,心中稍作思量,抬眸望向女子与两个家仆的舄底,几人虽衣着整洁,但舄底染有不少污泥,女子腰间斜挎有药筐,筐内依稀可窥得几株草药。


    她看看那幽深的前路,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李道玄,明白光靠一己之力行不通,她终是微微点头,道:“如此,我代我家哥哥谢过夫人。”


    “小娘子客气了。”


    两个家仆正要帮忙扛起李道玄,刚动手,还未来得及近身,却见他突然睁眼,迅速捞起地上的剑蓦然横扫,剑刃破空发出低鸣声。


    若非两家仆闪得快,此刻已经脑袋落地。


    李道玄眼中沉沉与人对视,漆黑的瞳孔仿若要将人吸入眼底无尽深渊。


    他手中还举着剑,眼中只有下意识的警惕,像一只受伤的狮子竖起利爪,不肯让任何人靠近。若看仔细了,就能发现他眼中并无聚焦,完全是凭本能在动作。


    沈情也被这动静惊醒,忙扑上去摁下他的手,“他们不是坏人,你把剑放下,乖乖跟他们走。”


    李道玄转动呆板的瞳孔,在看清沈情时,手中剑随之脱落,眼中杀意敛去,脑袋一垂,不动了。


    家仆劫后余生道:“小娘子,你家哥哥还怎的还伤人呐!”


    沈情:“实在是抱歉,我家哥哥此前受歹人追杀,故而警惕了些!”她暗中咬咬牙,都伤得快死了还不忘刺人,麻烦精!


    好在家仆心善,不多计较,将彻底陷入昏迷的李道玄一路扛到山脚下。


    唯一的犊车给了伤者,万没有主人走路,客人坐车的道理,因此安置好李道玄后,沈情便下了车,同白衣女子并肩而行。


    女子将幂篱递给她,点了点她身上染上的血迹。沈情低头一瞧,身上不知何时染了李道玄的血,顶着一身血招摇过市总归显眼,于是她不再推脱,道谢后自然接过幂篱扣在头上,挡住身上血迹。


    “今日多谢夫人相助,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名宋玉溪,家中排行第五,小娘子唤我五娘就好。”


    沈情忖了忖,道:“我名李幼安,五娘叫我幼安就好。”


    “如此,我便不客气了。”玉溪道,“不知幼安家中遭何变故,缘何会与你家兄长出现在那般荒僻之处,不妨同我说说,或许我家阿郎能帮衬一二。”


    沈情眼眸微垂,稍作停顿后,缓缓开口,声音中满是悲戚:“五娘,实不相瞒,我与兄长如今已是举目无亲之人。”


    宋玉溪眼睫颤了颤,眼中闪过疼惜。


    “幼安家中长辈原是经营走卒生意,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能保衣食无忧。可天有不测风云,家父在一次外出途中,不慎失足落水,就此离世。祸不单行,母亲因过度哀伤,不久也撒手人寰。那时我与哥哥尚幼,族中长辈们却在此时露出了丑恶嘴脸。”


    沈情咬了咬下唇,继续说道:“他们以扶养之名,将我与哥哥接回族中。起初,我们还以为真能有所依靠,谁知他们竟暗中瓜分了我家的财产。家中的田产、商铺,乃至些许贵重物件,皆被他们一一霸占。我与哥哥在族中受尽冷眼与欺凌,想外出报官却被其软禁。”


    “哥哥不忍见我如此受苦,便带着我趁夜逃出了族中。后来族里人怕我们成功告状,派人追杀,我们一路奔逃,慌不择路,才来到了那荒僻之处躲过一劫,可我哥哥为了护我引开了那些歹人,自己却下落不明。我费了许久才找到哥哥。”


    “若不是五娘相救,幼安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到此处,沈情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此般演技,声泪俱下,恐戏台子上的伶人见了都要自愧不如,拍手叫好。


    听完二人遭遇,宋玉溪仿若切身经历,眼中早已泪光闪烁,她疼惜地拉过沈情手,认真道:“好孩子,难为你与哥哥一路奔波,既到了我这处,我定不会袖手旁观。这些日子你与哥哥先安心住下,好好养伤,调理身子。等我家阿郎回来,我定叫他为你们持个公道。”


    沈情勉强笑笑,眼中尽是苦涩。


    宋玉溪见状,不由得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情道:“没有,多谢五娘心意,不过幼安家住扬州,当地族人又与大官勾结,想来明府便是有心也无力。”


    宋玉溪怔了怔,似是没料到兄妹二人竟是从那么远的地流窜过来的,若是本地事阿郎尚可帮衬一二,但如若是扬州,与此地相隔甚远,实在是鞭长莫及。


    看出宋玉溪的为难,沈情道:“多谢五娘好意,一路颠簸流离,我与兄长早已想通,日后能有个栖身之所,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日子得过且过已是不错。”


    她回首望向车身,“不求日子大富大贵,但求生活安稳顺遂便足矣。”


    宋玉溪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道:“能有这份通透之心已是不易,但愿幼安心愿能早日达成。”


    “但愿如此。”


    宋玉溪带着二人来到一座府邸,府门匾额刻着两个恢宏气派的大字:“周府。”


    入了府邸才发现,外表看似朴实无华的府邸内里竟然暗藏玄机。


    回廊蜿蜒曲折,似一条灵动的丝带将各处景致巧妙相连。假山上清泉潺潺流下,溅落在石间的小池中,泛起层层涟漪。


    穿过回廊,便见一片开阔的花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宋玉溪边走边介绍:“这花园中的花卉,皆是我精心打理,从各地搜罗而来的珍稀品种,每到花开时节,满园芬芳,着实喜人。幼安平日若是无聊,可来这园内逛逛。”


    行至花园深处,有一座精巧的楼阁,宋玉溪说道:“此处便是你们暂时的居所,算得上清幽宁静,适宜你哥哥养伤。”


    说罢,便吩咐仆人准备好一切所需之物,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心离去。


    沈情望着白衣女子离去的背影,眼中暗藏探究。


    李道玄被安置好后,医工也来了。


    老医工给李道玄把完脉,神色颇为凝重,他又解了他的衣袍,撩起他的裤脚,仔仔细细探查他的双腿与双臂,最终得出结论:“此人四肢经脉俱断,观其色白,夭然不泽,其脉空虚,乃失血之症,体内寒邪侵袭肌表,染有寒证。”


    “奇也,八月热暑之际,竟还有人能染上寒证。”


    沈情只听进了四肢经脉俱断,心下未免惊骇,她险些破了音道:“筋脉俱断?岂不是他这个人就废了!”


    医工抚了把胡子,“你这丫头,老夫还未说完,断了,但也没完全断,好生养养,是有机会好全的。”


    他蹙起花白的长眉,暗道:“也是怪哉,老夫行医几十载,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伤。若说要废了他,偏偏只断他一半筋脉,若说不想要他命,可这身上的伤处处致命,你瞧,”他指了指李道玄胸前,“这道伤,若是再深一些,再往左挪一点,波及心脏,这个人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老医工把完脉,写下一副药方递给下人,“现在立刻去抓了这些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后端来。”


    他叫人汲水来,又将旁人都驱出去。


    沈情以为老医工要给人诊治,也顺着人群出去,怎料半只脚刚踏出屋子,被老医工叫住:“你站住。”


    “我?”


    “没错,就是你。”老医工指了指一旁热水道,“你去将他身上扒光,把他身上的血给擦干净。这么多血,老夫还怎么找穴道。”


    将李道玄扒光一事沈情怎么也做不出,她疑惑道:“外边有那么多侍女,先生何不叫她们来——”


    老医工瞬间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她:“你你你——真是笨啊!你看,你家郎君生得如此俊俏,那都是些与你同样大的丫头,你怎敢叫她们来替他脱衣?”


    沈情没听出老医工弦外之音,盯着脚尖道:“也对,都是些未出阁的小丫头,只能劳烦先生亲自来了。”


    老医工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是要老夫晚节不保呐!老夫可不干!你这丫头若还想他活命,马上给他洗掉身上的血迹,再晚,他就会死!”


    “可他也是男子,先生此话未免有些……”欠妥。


    “你啰嗦了!再不动手施针,人就要废了!废了懂不懂!”


    第72章


    沈情不知老医工为何如此执着于让她给李道玄褪衣拭血。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癖罢。


    望着李道玄满身的血,想到这些是因为红白煞二妖所致,沈情突然歇了几分抵触心思,转而考虑到他迟迟不醒,自己便始终吃不上解药,在老医工一迭声催促下,她终是咬咬牙,绞了热水帕子开始上手。


    老医工见状,满意颔首,眼中满是谜之欣慰。


    随着床帘落下,隔绝老医工的视线,沈情光脚踩上床。因他身上全是血,除却身下专门垫了一层衾被防止床榻染脏外,其余衾被全被置于屋内矮榻上,床上空间倒也足。


    望着坦着上半身的人,她心底乱成一团,干脆抽了他头上发带蒙住自己眼,凭感觉胡乱扒拉。


    一番手忙脚乱之下,终于扒下了他的裤子。


    她掀开床帘,问老医工:“先生,全扒还是留一件?”


    老医工背对着床,径自举盏抿了口清香四溢的茶水,头也不回道:“不留不留。”


    沈情喉间一堵,认命缩回去将他最后一条里裤也扒下。


    沈情不知自己是怎么给他擦拭的身体,只知最后盥盆内的水已被染至鲜红,屋内瞬间散出一股浓浓血腥味,她悄悄撩起发带往他腹部、腿部草草瞥了一眼,见肌肤一片白净,没有残余血迹,她才面红耳赤扯下发带跳下床,“先生,好了。”


    说罢,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两刻钟后再来一次!”身后老医工吼道。


    “……”


    也不知沈情听没听见。


    老医工见状哼道:“现在的小夫妻真是,不过给夫君净个身有甚忸怩,想当年老夫与老婆——咳咳。”不知想到什么,他耳根一热,止住了话,后提着药箱入里。  。


    沈情卧房在李道玄隔壁,下人已贴心备好热水,沈情借浴斛洗掉身上血迹,换上宋玉溪备上的衣物。


    坐在镜前,服侍的侍女道:“娘子的头发生得真好,像水光锦缎一样。”


    侍女手脚伶俐,不过半柱香功夫就替沈情挽了个时下兴盛的乐游髻,戴上头饰后,侍女问:“娘子天生丽质,铅粉反而会令明珠蒙尘,不如描两处斜红如何?”


    说罢,正要动手,被沈情回绝:“不必了。”


    算准时间,两刻钟也快到了,沈情拿起一旁幂篱扣在头上,去了隔壁房。


    老医工已经施针完毕,正将物件一件一件收回药箱,他道:“你去将这碗药喂给他。记住,这半个月内他不能下地动弹,得等经脉长好了才能活动。老夫明日再来为他施针化瘀。”


    沈情恭恭敬敬将医工送出去,口中连连称是。


    等送走了人,望着矮桌上黑乎乎的药,她顿失了笑容,正要开门唤下人来喂药,口中呼声半道转了个弯在口中湮灭,她突然忆起,此刻二人是劫后余生寄人篱下的“落难兄妹”,又怎能在吃人家主人家的情况下,还要理直气壮使唤别人的家仆。


    沈情捏了捏袖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旋即关上门,认命端起那碗药往床帘后走去。


    然而刚掀开床帘她便僵住身形,手中药差些撒了一地。


    那缺医德的老医工施完针不给人套衣服。


    除去伤口部分被人用纱布厚厚包了一层,可以说此刻李道玄完全是赤身露体。


    虽说他体格劲瘦,筋骨匀亭,配上那张脸可以称得上一句“祸水”,可不代表沈情喜欢看。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番出行沈情身上带了足足的毒药与各类暗器,不怕歹人袭击。因此为给翠芽打掩护,她是当真一个“影子”也没带在身边。


    这下连个帮她的人也没有。


    沈情从未如此“狼狈”过,她咬咬牙,心道:为了解药,为了打探红白煞下落,她忍!  。


    宋玉溪送来的是周明府的还未穿过的新衣。


    这是一件白色交领澜衫,袖口与领口绣金丝暗纹郁离,套在李道玄身上,意外的合适。


    常人都是衣衬人,到他身上却成了人衬衣。一身鲜红圆领袍的李道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红色将他眉眼间的傲气、不羁尽数挥出,令他宛若高高在上的太阳,热烈而灼人眼。


    一袭白衫的他此刻仿佛是一块软润温和的玉,周身锋芒尽敛,还有一股泠泠的清气,像是睡着的邻家少年郎。


    只可惜,温和内敛都是表象,一睁眼,他黑漆漆的瞳中散发出的戾气登时将周身温和驱散殆尽,本性毕露。


    沈情被他猝不及防睁眼吓得一颤,手迅速从他腰身抽离,也不管革带有没有系好。


    李道玄目光转了转,瞳孔慢慢聚焦,看清了床边坐着个戴幂篱的人,下意识警惕抬手,就要找剑。


    沈情一把摁住他的胳膊,脆声道:“好哥哥,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哭死了。”说罢,假惺惺去擦鳄鱼泪。


    李道玄听见熟悉的声音,肌肉松懈,原本半抬的头又躺了下去,他哑着嗓音道:“你又发什么疯。”


    沈情音量又大了些,压过他的声音,像是压不住情绪:“哥哥,若你再不醒,幼安就要随爷娘去了!呜呜呜——”


    李道玄被一声声哥哥叫得头皮发麻,未待发作,沈情一手撩开皂纱,水汪汪的杏眼珠子往右侧转了转。


    李道玄目光随之移到右侧紧挨书案的窗牗,有半个脑袋样的黑影贴在那儿,像是在偷听。


    他咳嗽一声,安慰道:“哥哥没事,幼安受委屈了。”


    屋内光影闪了闪,原本伏在窗棂处的影子如愿离去。


    沈情一把松开手,嫌弃地往襦裙上擦了擦,“叫得真恶心,我受不了了。”


    李道玄见状冷哼一声,“沈娘子一声声“哥哥”叫得人也是心头恶寒。”


    沈情捂住眼睛大喊:“你不许说了!”她顿时寒毛直竖,恨不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若非为了掩人耳目,她何须受这委屈!


    李道玄试探性抬了抬千斤重的手,道:“说说吧,如今我们在哪儿?”


    “渭南县县令府上。”沈情放下手,质问他,“你就不想知道我如何寻到你的,还有,我来找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惊讶么?”


    李道玄气定神闲道:“这有何难,秋仁。”


    “所以你故意留下秋仁,是料定了我会来寻你?”


    李道玄:“沈娘子惜命,见我迟迟不归,定不会袖手旁观。”


    其实也不然。李道玄留下秋仁一来是含有让秋仁保护她的心思,二来……若迟迟不能斫妖,万一拖到蛊虫发作,也算为自己留个后手。


    沈情突然问道:“你伤得这么重,那他们呢?”


    李道玄:“跑了。”


    “跑了!”沈情瞠目结舌,不禁重复道,“你确认跑了?我分明已经寻到他们的尸身,照理说,尸身一毁,他们备受重创,短时间也跑不远,你为何不趁机……”


    李道玄口中干涩,喉结滚了滚道:“听过一句话没有,饮水思源,倦鸟知还。”


    沈情眼中顷刻变了味:“你是说……”


    李道玄闭眼,神态不置可否。


    “可就此放走了他们,他们再伤人怎么办?”


    “我碎了他们的妖丹,便是你玄机阁新来的那个顾让尘来了,都一只手能碾死他们。”


    沈情暗叹,此人果真是心眼子发黑,这般损的招也就他能想出。


    二妖现有的“家”毁了,余下能回的“家”,恐怕只有一个,便是那黑手之处,可惜二妖现在连个小妖都打不过,一路上得经历多少磨难,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万一死在半道上了怎么办。


    显然这不在李道玄考虑范围之内,他勾勾手,道:“我要喝水。”


    经他这么一提点,沈情瞬间忆起,老医工嘱托的药还没喂给他,于是她端了矮柜上黑乎乎还冒着热气的药,举起勺子舀了一勺药,凑至他唇边,看似不情不愿道:“张嘴。”


    见她突然满脸抗拒做起伺候自己的事,李道玄浑身不适,想要撑起身自己喝水,“我自己来。”


    沈情放下勺子“啪”一声给人按下去道:“医工说了你不能动!否则断掉的经脉可就长不好了。以后我还要靠你这身功夫呢,还请您高抬贵手,忍一忍我这‘小人行径!’”


    李道玄闭眼道:“我有数,起个身而已,不会出事。”


    沈情斩钉截铁道:“不行!我喂你!你又不是医工,有个什么数。”


    李道玄忍无可忍,睁眼凝视她道:“这筋脉是我自行断的,你说我有没有数?”


    说罢,不顾沈情呆滞,径自撑起身,捱过手腕传来的千斤重,缓缓从她手中夺过药碗。


    “若是不乐意,没必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见里面是黑乎乎的药,他也不挑,举起勺子就开喝,只是筋脉寸断之痛常人实在难以忍受,饶是忍耐如他,此刻也不免疼出虚汗,加之此刻五指还不能握拳,喝药就有些艰难。


    眼看时间快要过去一柱香的功夫,他还没喝上几口,沈情终究是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举勺道:“我喂你。”


    李道玄刚要张嘴说话,一勺苦掉人脑袋的药就送了进来,彻底封住他的口。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不过是想给你喂个药,不做什么。”末了,她补充道,“是我自己想的,并没有勉强和不乐意。”


    某人身上气势瞬间散去,他定定隔着幂篱看了眼沈情,最终像一只巨型犬般缓缓在她面前低下头,配合地就着她手中勺去喝药。


    中途,未经束缚的发丝顺着肩头垂落,轻轻抚触她的手。


    感受到轻柔的触感,沈情手上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将这缕发丝撩至他耳后。


    这下换作两个人都愣了。


    第73章


    沈情做完这一切才恍然发觉自己下意识都干了什么,顾不上深究自己为何潜意识会作出此举,她颇为手足无措,忙道:“这头发有些碍事,要不、要不我找个发带来束住——”


    “不必。”李道玄沉沉盯着她,瞳中遽然闪过红光。


    秋仁从剑里钻出,轻轻一弹来到沈情肩头,接着用尾部打掉了沈情头上罩着的幂篱。


    沈情望着惨烈跌落的幂篱,眼中不明所以。


    终于没了碍事的东西,李道玄扬了扬脑袋,“屋内没有别人,幂篱带着碍我眼。”


    “……”毛病。


    这一插曲,令沈情心中仅剩局促消散殆尽。


    二人既是表面“兄妹”,自是要恪守礼节,便是照顾自家亲兄长,也是要防一防,故而沈情才随手拿了一幂篱罩着,给外界做做样子。


    如今幂篱被拍了去,她也乐得自在,干脆将碗怼在他嘴边,一股脑将药给人灌进去,旋即将他眼下处境尽数告知。


    “自你一去不返,大理寺卿一家满门被灭,假母也死了,如今传得最盛的谣言便是你将刘家娘子强行扣押,心怀歹意,怎料半道东窗事发,刘四元一家被妖邪波及丧命。京师沓樰獨家諍裡人人言你是借除妖之名畏罪潜逃。”


    “然而圣人丝毫没有提及你的意思,只派三司推事审理此案。正因圣人听之任之的态度,朝中有近乎一半言官纷纷递上奏状弹劾你。”


    御史大夫每日面圣光念这些弹劾奏状都念了一整天,还不到下值时间嘴皮子就已经擦出了烟,偏偏这些奏状都是肱骨之臣递交,必须由至尊亲眼过目。御史中丞顾泽又受命去审理刘府灭门一案,自顾不暇,冯御史一时只觉自己左支右绌,一条老命就要不久矣。


    可以说如今的李道玄尚有瓜李之嫌,回到长安也是人人喊打的地步。


    沈情攒眉蹙额,凝视着气定神闲的李道玄,诚恳地问道:“其实有些时候,你行事大可委婉、低调些,为何非要用那最易得罪人的方式呢?难道你真打算坐视自己的名声彻底坏掉,也不去挽救?”


    李道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说道:“名声于我而言,不过是那些死脑筋的言官才会看重的东西。本王行事,但求便捷高效,哪有闲心去理会什么名声。”


    一番话说得极为不羁,但沈情总觉这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到底事不关己,她也不再多言,只道:


    “如今我师兄受命去勘察骊山地宫一案,暂时抽不出手寻我,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养伤。只盼你回了长安能尽快洗脱嫌疑,不然我沈家也会被你拖下水。”


    完事放下碗,朝他伸手道:“解药。”


    李道玄一时未明白拖下水是何意,可窥清她一双浅瞳,这才想起二人还有婚约在身。


    算算时间,还有不到两月。


    他垂眼,勉强压下嘴中苦味,道:“把我的革带取来。”


    闻言沈情去木盘内取来那条革带。


    他的澜袍浸血,又脏又破,已被下人带走处置,唯独他身上的护臂革带一类被沈情留下,放在下人准备的木盘里。


    革带带鞓是牛皮制成,所嵌带銙为润白和田玉,表面贴一层银片,银片上拓有许多繁缛复杂的纹路,沈情依稀能辨别几个纹路是传闻中的神兽麒麟,余下便识不得。


    只见李道玄动作缓慢接过革带,沈情问:“药藏在里面?不如我来取?”


    李道玄头也不抬道:“你不会。”


    这话说得,沈情怏怏不服,道:“不过拿个药,你说怎么取不就成了,还怕我拿了药跑了不成。”


    “这倒不是。”他道。


    话落,见他动作迟钝却熟练地找到麒麟四爪,依次摁下,指腹沿着银片拨开别处纹路,最终找到麒麟脑袋一摁,那麒麟尾部的银片登时翘起。


    沈情越看越吃惊,这几下动作轻重缓急井然有序,内藏诀窍,怕是李道玄亲自口述她也上不了手,不由得服气。


    李道玄将革带递给她,“抽出来。”目前他的伤做不得这精细的活。


    沈情接过照做。


    她将麒麟尾巴拔起,听一声极细的咔嚓响动,麒麟霎时张大嘴巴,露出内里丹药。


    沈情见状心底连连称奇,将黑乎乎的小药丸倒出,药丸刚入手,又是一声咔嚓响,麒麟嘴部恢复原貌,原本翘起的尾巴也贴了回去。乍一看,仿佛只是平平无奇的装饰纹路。


    难怪他放着好好的玉革带不用,非要贴一层银片在上面。玉石质地坚硬却易折碎,不似银那般灵活柔软。譬如方才翘起的麒麟尾巴,若要换作玉石,尾部怕是得厚厚一层,还需在衔接处专门下功夫才能连接,银片就不一样,只需轻轻一掰就能弯折。


    如此一来,大大减轻了革带重量,又增加了储存空间,双赢也。


    沈情再也藏不住心思,一口囫囵吞了药丸,双眼明亮地问他:“这是何种玄机?我怎从未见过?”若是能得一条这类革带,或者照这种方法做出类似饰品,以后出门都能多带几味毒解药,以备不时之需。


    李道玄望着满脸好奇的某人,低声道:“府内有个幕僚曾任军器监丞,致仕后被我重金招来府上,日里最爱钻研这些机关巧械。”


    幕僚曾抱着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入军器监,然那时李朝崇尚重工武器,讲究杀敌时强悍威猛,而那幕僚却痴迷钻研轻便携带的机关暗器,反倒其行,因此袍泽同僚当他是怪胎,纷纷疏远。


    军器监虽为五监之一,但设置不稳定,时而设立时而废除。


    此般不稳定之势加之无一交心袍泽友人陪伴,幕僚郁郁不得志之下自请致仕,归乡做了个铁匠,李道玄随师游历时听闻有此人,便重金将人收归麾下。


    沈情不通朝堂之事,丝毫不知李道玄公然招募巧匠奇才这般行为有什么不妥,只道:“那人真厉害。”


    李道玄继续道:“这革带看似由十六块玉组成,实则每一块玉都被打碎了再拼接。至于为何玉看起来完整无损,你这么聪明,猜猜?”


    “莫不是用上了榫卯机关?”


    沈情想到方才麒麟尾巴一抽就有“小暗室”弹出,有些类似于锁具内借助弹力变形的片形弹簧结构,而取了丹药后那麒麟尾巴又自动翘了回去,想来是有什么承重机关,一旦重量减轻,拉动机关,那麒麟嘴巴和尾巴自然就归位。


    然单纯通过片形弹簧的伸缩弹性不足以令玉革恢复如初,恐怕还配上了榫卯机关。那尾巴就是榫头,榫头抽出卯眼,原本紧密连接的构件瞬间松懈,因此嘴巴受弹性拉扯而张开,丹药取出后,“小暗室”没了阻力,瞬间发生改变,因此麒麟尾巴受拉力缩了回去,一切恢复如初。


    将这一番猜测说给他听后,李道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竟能想得如此周全,不错,正是这榫卯与类似簧片机关的精妙配合,才造就了这玉革的奇妙之处。”一向寡言的他难得一口气吐出这么多字。


    这等机关术数,榫卯机关常见,锁具簧片多见,然二者配合且精细轻便的此类机关术却是罕见,又能巧妙地融入这小小玉革之中,足见那幕僚心思之巧。


    沈情不禁道:“你那双护臂也是如此么?”


    李道玄:“我的护臂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里面还能弹射毒针,不过只能射出三针,平日里作防身用。”


    沈情闻言,不禁道:“若是能弹射符纸就好了,面对妖邪来犯亦能打他个出其不意。”


    谁知李道玄听后当真斟酌片刻,后道:“等我回去问问他。”说完,他望着沈情鲜活的面容,怔愣片刻。


    沈情兀自高兴,趴在他床边激动道:“那等出了这类暗器,你可得分我一份!”


    未等回答,脑袋突然一记重锤,李道玄脑中钝痛无比,只觉下一瞬就要脑浆迸溅,他死死盯着沈情,额间突然青筋暴起,眼白爬满血丝。


    “出去。”


    沈情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出去!”


    沈情还没将周府异常告知他,顿觉当头一盆凉水浇下,心中喜悦无影无踪,她眼中平平眄了一眼紧闭双眼的人,拾起幂篱走了出去。


    她不见的是,李道玄紧咬牙关,满头大汗,一副难以忍受痛苦的模样,在他手背上,一豆大的鼓起在皮肤下游走,偶尔钻入血肉畅游。


    每当它挪动一寸,李道玄痛苦便加剧一分。


    直至最后,李道玄生生捱过这阵痛,口中蓦地吐出一口积攒多日的瘀血,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连带着身上都煨出了一身薄汗。


    因破例吸过沈情的血,这回蛊虫发作极为汹汹,李道玄来不及折返,不敢赌自己还有几分理智能忍住不伤及无辜,因此寻了处人迹罕至的山洞,做好驱虫驱兽准备后,顾不得身上的伤,果断自断筋脉后,就静静靠在石壁等蛊虫发作。


    原以为熬过这三日蛊虫便会就此作罢,未曾想今日还是被少女勾起了原始欲念。


    一闭眼,脑中全是她的模样。


    今日她穿了一身鹅黄襦裙,本就白皙的肌肤被衬得更加娇嫩,她的双颊透着淡淡薄粉,发髻高梳,露出光洁的额头,额侧垂下几缕碎发,配上一双明亮的杏眼,好似冬日雪地里的鹅黄色的花骨朵,生机而明媚。


    光是看一眼,都不禁让人受了她的熏染,仿佛浑身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她的手每每凑近,鼻尖都会争先恐后涌来香甜,令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拆分入腹。


    李道玄喉间滚动,闭眼静静平复心头潮涌。


    第74章


    黑暗逐渐浸染天幕,将天边仅剩的一缕光线给驱逐下去,一轮玉镜缓缓攀升,最终挂在天幕。


    屋内灯火摇曳,宋玉溪手持针线,就着半亮的烛光绣着一片布料。


    婢子提着灯推门而入。


    宋玉溪双眼一亮,放下针线起身探头去瞧,见来人只是提灯婢子,失落地坐了回去。


    婢子倾身一礼,道:“夫人,奴婢今日细细观察一番,二人的确是兄妹,想来说不得谎。”


    宋玉溪一听便知她又是去听人墙角,当即蛾眉紧蹙,陡然一拍桌角,盛怒道:“成何体统!我说过多少次,不许随意窥听别人隐私!难道在你眼里,我的话都不作数吗?!”


    婢子立马扑通跪下道:“夫人息怒,奴婢知错!奴婢此举也是为了夫人安危!”


    宋玉溪知晓,婢子认错归认错,每每到了下次,恐依旧会如此。


    底下人都是受阿郎命令做事,何苦为难些个中间人,自己又狠不下心处罚这些丫头,颇为头疼,宋玉溪不由得扶额叹息,“下去罢。”


    婢子毕恭毕敬退下,却没掩上屋门。


    宋玉溪背对房门,悄声叹了口气。


    阿郎受公务影响,日里极为小心谨慎,但凡来往府上的客友都需知根知底,便是她里日半道救回的可怜人,也需仔细对待,身旁下人少不得有窥视探听之举,她对此颇为不愉,然又无可奈何。


    绿色身影掠过原地,一排烛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旋即宋玉溪背部被人轻搂,她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宋玉溪惊喜转头,见着来人,回抱住他,“阿郎,你回来了。”


    周知善望着妻子,眼中满是柔色,他道:“今日案子堆得有些多,忙完已经很晚了。”他透过窗户看了看天,明月高悬,已至亥时。


    “怎么不先睡?”他扶起妻子,带着她往内室走。


    宋玉溪道:“还有一月就入秋了,我想替你缝些保暖秋衣,这样你就不会生病了。”


    周知善眼中动容,他俯身朝宋玉溪额间一吻,“五娘有心了,周某在此谢过五娘。”他半是打趣谢道。


    宋玉溪如今二十有六,周知善二十有九,夫妻二人成亲十几载,感情一直如初。


    宋玉溪唇角扬起了幸福的笑,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而笑意微微平复,她说:“今日我采药时遇见一对落难兄妹,那郎君被我碰见时只剩了半条命,那小娘子也略为狼狈,一只脚好似还有陈伤未恢复。”


    “我将他们带了回来,就安置在后园那处阁楼里。”


    “二人身世颇为可怜,不如等他们伤好后,阿郎替那小娘子的兄长安排个活计?”


    周知善显然事先知道此事,眼中毫无意外,他揉了揉妻子的头,道:“五娘向来心善,都依你,不过——”话语一转,“也得看他们需不需要。”


    宋玉溪尚未辨明他的话中话,就被周知善褪去舄袜,抱到床上安置,他认真给她盖上衾被,道:“你大病未愈,需要休息。”


    “我还剩一点针线没……”宋玉溪抬起的头被人摁下去。


    “入秋还有一个月,多的事明日再说,乖乖睡觉。”周知善语气不容拒绝。


    宋玉溪只得缩回脖子,望着周知善洗漱的背影。


    周知善换上寝衣后并不急着睡,而是坐于几案前,随手点燃一块香,后摊开文书处理起这几日堆叠的公务。


    室内,除却偶尔翻动的纸页声,只余一旁博山炉内悠然攀升的流烟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白烟攀到一定高度后陡然倾斜而下,在地面散作一片,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不消片刻溢满整个屋子。


    宋玉溪一时觉得眼皮子沉沉,就着熟悉安心的味道睡了过去。


    翻书声戛然而止。坐在上首的男子屈指敲了敲桌角,紧接着一名婢子推门而入,步伐轻而缓。


    “观今日二人衣着打扮,可有何异常?”周知善嗓音极低,似是怕惊扰到什么人。


    婢子伏地而跪,轻声道:“那公子与娘子都生得极美,只是眉眼并无相似之处,且那郎君随手带有一玄色佩剑,腰间配的银制革带。”


    想了想,她又道:“奴婢服侍那小娘子时,观其谈吐举止,体态样貌皆不凡,且周身气质不俗,比之普通商贾之女远远要尊贵得多,不似商女,倒更像是……”


    周知善抬手示意她说下去。


    婢子见状,不再犹豫,她道:“更像是京师贵女一类。至于那郎君,还未观其醒后举止,暂且看不出异样。”


    周知善听后沉思片刻,“李朝戒律森严,普通人配不得刀剑一类,二人身份恐怕有异,既然是从扬州而来,一路上少不得过层层盘查,”他问道,“可有查过二人过所?”


    婢子摇摇头。


    周知善道:“既如此,你寻个机会潜入他们屋内,搜寻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过所,另外这几日跟紧夫人,莫让二人借机伤害到她。”


    “是。”婢子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周知善合上公文,将双手捂暖后才回到床上。


    宋玉溪不喜黑,因此屋内整夜烛火通明。


    他愁眉思虑,横手捞过宋玉溪,将其紧紧抱在怀中,跟着闭眼睡去。


    一夜多梦。


    天边泛起鱼肚白,宋玉溪早晨呕了口血,听说是旧疾复发,刚喝了药,此刻正在歇在屋内,无暇顾及沈情二人。


    今日是个多事天,衙门事务繁忙,周知善也自顾不暇,未曾去见府内新客,伺候宋玉溪喝完药便赶去了衙门。


    老医工提着药箱来替李道玄施针化瘀。


    看见转眼从死气沉沉到生龙活虎的李道玄,老医工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精神这就好了?老夫以为你至少还得睡个两日,未料及此,实难思之!”


    李道玄只觉得这老东西格外聒噪,强忍着闭眼。


    老医工今日精神格外抖擞,他摊开针布,环目四望,突然“咦”了一声。


    李道玄睁眼睨他,老医工道:“今日怎么不见那丫头来?”


    “她生气了。”李道玄淡淡道。


    昨日他厉声将她赶了出去,骄傲如她,想来今日沈情也不会来见他。


    他垂下浓浓眼睫,心想,最好这几日都别来,别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


    一想起她,心底浓浓的欲念怎么也压不下。这几日蛊虫急切,深深的渴望操控着他的心境,叫嚣着要把她拆分入腹。


    李道玄隐隐后悔,早知后遗症对他影响如此之大,就不该破例吸她的血。他厌恶失控的感觉……


    老医工还在喋喋不休,“要老夫说,你这小子就是欠扎!昨日那小丫头那般关心你,脚伤都还没好就来伺候你,你还要将人惹恼,真不知道你两耳朵中间夹的什么!”


    李道玄怔愣片刻,“脚伤?”


    “不错,那丫头身上还有一股淡淡药味,走路姿势也不太对,定是先前受过脚伤,还没好全。怎么,你会不知道?”


    李道玄还真不知道,昨日意识混沌,他根本无暇注意外界,更不知道她还有脚伤。


    他不知是何神情,只是隐秘的心底,一股淡淡的酸涩夹杂着悔意悄悄涌上心头,于是他道:“劳请先生一会儿替她诊治,事后我必奉上丰厚报酬。”


    老医工冷哼一声,“顺手的事,”他扔给他一个药包,“老夫早就调好了药,你将这药给她涂抹在脚踝处,最好是在睡前,附以内力揉上半个时辰最好,能更快消肿化瘀。”


    昨日此人脉象紊乱,脉搏一会儿强劲,一会儿虚无,为此老医工未能探出他身体不寻常之处。


    如今老医工再次把脉,发现他脉象不仅平稳下来,内腑还蕴藏一团气,这股气时不时顺着全身筋脉游走一轮,开拓筋骨,他当下得知此人定是个善武的练家子,内力倒是雄厚。


    既如此,昨日那番话语恐怕要收回。不出三日,此子即可下床,至少十五日,他的伤势便可好个七七八八。


    老医工叫他褪去上衣,针灸完后,嘱咐道:“你体内寒气可不一般,极为横行霸道,这半个月里不要碰凉水,注意保暖,老夫开的方子记得及时喝了。”


    说罢,收拾东西,“明天是最后一次针灸了。”他眼珠子转了一转,道,“你还是少活动,利于恢复,明日继续叫那丫头来帮你宽衣,就说是老夫嘱托的。”


    李道玄目光一寒,叫住老医工,“何为继续?”


    老医工回头,面露不悦,“我看你是睡傻了。你身上的血是谁擦的,你的衣物是谁给换的,你自己还不知吗?难为那丫头瘸着腿还要一点一点擦去你身上的血,对她好点吧!”老医工重重一哼,不顾李道玄难看的神色,背身离去。


    婢女恭敬将医工请出府门,末了,温声道:“多谢先生。”


    老医工摆摆手,忆起周身锋芒毕露的李道玄,不由得问:“那两人又是你家夫人从哪儿捡回来的。”脾气也忒怪了点。


    婢女答:“二人原是落难兄妹,夫人采药时所救,奴婢就知道这些。”


    听见兄妹二字,老医工摸胡子的手一顿,不知不觉扯下三根胡须也未察觉。


    婢女问:“先生,您怎么了?”


    老医工:“没事!没事……”他抱着药箱往前走,步履踉踉跄跄,背影略显狼狈。


    “您真的没事?”


    “没事,不用送!”想起昨日自己咄咄逼人的态度,以及那丫头一脸为难的神色,老医工幡然醒悟。难怪那小子说小丫头生气了,怕不是生气,而是被自己逼着做了有违伦理之事,埋头在屋内不愿见人了罢!


    自知闯了祸的老医工心虚至极,脚下生风直离了这个尴尬地。


    第75章


    翌日,空中一声惊雷巨响,黑压压的层云笼罩一方天幕,电闪雷鸣间,一场止不住的雨倾盆而下。


    周府种得最多的,便是金桂。


    府内金桂枝丫被吹得狂乱飞舞,恨不得连根拔起,就此卷入悻悻狂风的怒号中。


    一场雨未止,宋玉溪呕血症状加重,已至卧床不起的地步。


    一夜之间,周知善的腰背似袖口上的郁离,看似挺拔,实则任风吹得左右弯曲。


    他将公务全部挪至寝居,处理公文同时衣带不解地照料妻子。


    室内窗牗紧闭,博山炉里的雾淡淡飘出。


    宋玉溪恍惚之间睁眼,见窗户外光源沉沉,她撑起身道:“阿郎……”


    周知善听闻妻子的声音,立马放下毛笔,大步迈向床榻,抓住她的手。


    “五娘,你才喝完药,需要休息。”


    宋玉溪回握住周知善,苍白秀丽的面容染上几分忧思,“是不是下雨了。”


    周知善沉默片刻。


    “开窗。”宋玉溪道。


    周知善眼中闪过痛苦,“你还在病中,不能受凉。”


    “阿郎,你知道它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开窗,让我看一眼可好,求你——”


    终究抵不过妻子苦苦哀求,周知善低声道:“好……”他将窗牗开启。


    院中狂风呼啸,好似龙吟,天边滚滚的层云如同巨龙在翻滚,奔腾。


    院中金桂树被风压得弯了腰,放仔细了听,能听见枝丫磨蹭出的“吱吱——”杂音,好似它不堪重负的痛吟。


    宋玉溪见状泪珠莹然,就要赤脚下地。


    周知善赶忙放下撑着窗户的手,上前去扶住她,“五娘!”


    宋玉溪哭出了泪,“阿郎,它们熬不过的,我要救它们!”


    周知善道:“往昔十多年的风雪都撑了过去,如今不过是芸芸劫难中的一场而已,它们不会因一场小小的雨而死。”


    “不,它们会,阿郎,救救它们可好。你知道它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宋玉溪今日格外反常,许是突如其来的病令她产生了将行就木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些不堪负重的金桂好似也要被这场暴雨夺走生命。


    周知善立马道:“好,我这就救它们。”他温和而不容拒绝地将宋玉溪放入衾被,任由窗牗大开,遂起身离了屋子。


    一柱香后,数十名家仆冒着大雨携钉槌来到院里,将府内一切能够支撑金桂的木板圆棍找来,连后厨烧火的柴也不放过。


    随着一阵阵叮当敲击声响起,一棵棵数十年树龄的金桂周身被围了一圈木板加固,不再摇曳得那般猛烈,宋玉溪漂泊不定的心才算有了一丝慰藉。


    喉间一堵,她拿出帕子捂住唇,咳嗽两声又是一汪血涌出,她望着帕子上的血,静默片刻,后将其卷成一团,随手扔进盥盆内,血帕轻飘飘落下,同其余染血的白帕混做一堆。


    听见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沈情推窗一探,见远处花园内,数名仆从狼狈顶雨在加固一棵棵桂树,不由得疑窦丛生。


    这些桂树枝干繁茂,棵棵树身挺拔,直指苍穹,少说生长有十几年了,照理说不会那么脆弱,何以致如此兴师动众加固防护。


    恰逢房门被敲响,推门一看,婢子带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走进,她道:“我家夫人染病,老爷特派人煮了一锅馄饨,夫人让奴婢为二位送来一碗,吃了驱寒。”


    沈情谢过接下。


    婢子走后,沈情望着碗中馄饨,并没有动。


    泡在汤里的馄饨颗颗圆滚滚,肚大皮薄,葱花的翠绿点缀其间,宛如翡翠散落于白玉之上,鲜嫩至极。


    令人注意的是,馄饨表面撒了一层香料,沈情嗅了嗅,发现这些香料正是传说中“价比黄金”的胡椒。


    难怪婢子说“吃了驱寒”,这么大把胡椒撒下,光闻着味眼泪都快被熏出来,更别说若是这碗胡椒馄饨下了肚,胃里怕是都能化成一座火炉,每一寸经络都能被热气贯通。确实乃驱寒的好东西。


    只是这“好东西”出现在区区一县县令的府邸,就不同寻常。


    在李朝,胡椒极其珍贵,可以说象征着财富和地位,只有圣人、王公贵族才有这般财力购置,普通百姓根本无力购买。


    也不乏某些文人商人购置胡椒,可也只是用来收藏,在逢年过节时才用那么一点。


    此般金贵的东西,说用就用,说送人就送人,也不知该说这县令是财大气粗,还是真的不在乎。


    沈情没有吃这碗馄饨,而是找了个景盆翻翻泥土,将其倒了进去。


    在这府中来历不明的东西,最好不要轻易触碰。


    沈府虽不至于日日吃胡椒,却也月月都能在家中菜里放几回,因此沈情毫不心疼。


    她放下碗,重新躺回床上。  。


    老医工身体抱恙,今日替李道玄施针的是个小药童,他从牙牙学语开始就跟着老医工,因此对于针灸一事算得上炉火纯青。


    小药童到底年幼,见婢子送来馄饨,他好几次偷偷咽了咽口水。


    李道玄看也不看馄饨一眼,见小药童眼珠子都快掉到碗里的馋样,他微咳一声,道:“想吃就吃了再走。”


    小药童眼睛先是一亮,可旋即疑惑道:“可郎君你不想吃吗?”


    “不想。”李道玄系好革带,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腕,随后下床试着走动。


    小药童禁不住嘴馋,唯唯诺诺道了声谢,后端起碗,待看清碗里的东西,他突然“咦”一声,“胡椒馄饨?”


    李道玄下床的动作一顿。


    小药童想了想,还是将碗端到李道玄面前,道:“这碗馄饨想来是主家亲自为您准备的,里头的胡椒可是驱寒的好东西。您染了寒证,体内寒气还未散尽,郎君还是趁热喝了吧。”


    他知晓胡椒的珍贵,却没个具体的数,以为像县令这样的官随随便便就能吃得起,因此眼中除却艳羡再无别的。


    李道玄却品出不对劲,他接过小药童递来的碗一看,碗中胡椒用量可不少。李道玄眼帘半垂,从中射出一抹狠戾的光。


    再抬眼时,黑瞳沉沉叫人辨不出情绪。


    他随手递了几枚通宝给小药童,小药童高高兴兴走了,心中盘算着这些通宝可以买几根饴糖。


    李道玄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到远处花园中忙碌的家仆身上。


    此刻他们浑身湿透,衣料贴在身上,像一只只狼狈的落水狗,可观其神情并无怨怼,只余干活时的认真卖力。


    能令其如此态度的,除却主人家的善待外,还有便是,等待他们的将是丰厚的报酬。


    整座府邸上至假山园林,下至摆设吃穿,无不彰显着主人家财力的雄厚。


    李道玄收回视线,下地来回走动,将浑身筋骨活动开来。  。


    一场雨直至夜幕落下也未止。


    刺眼白光闪过,刹那光亮穿透整座屋子,也照清了屋内一道黑影。


    黑影缓步走向床榻,手里还拎着一包东西,行至床幔处,他一手轻轻撩起床帘,撩至一半,他突然敏锐闪至一旁,抬起手中剑柄挡住迎面而来的木棍。


    “轰——”


    迟来的雷声轰响,也盖过了屋内动静。


    一击未落,那木棍又接连如雨地落下,招招狠戾直逼命门,令来人不得不接连抵挡。


    然而重伤未愈,此刻他半边臂膀已是发麻,未长好的经脉隐隐作痛,倘若再打下去,恐怕伤势还会加重。


    思及此处,他干脆扔了剑,借一闪而过的雷光精准攫住她的手腕,将人往床上一扔。


    沈情扑进柔软的衾被里,心下大惊,依稀窥清黑暗里模糊的人影撩开床幔,就要朝自己“倾身而上”,她当即准备大喊:“李唔——”刚泄出一个音嘴就被人堵上。


    她不禁绝望挣扎。


    李道玄:“是我——”


    恰逢一声惊雷落下,声音震耳欲聋,彻底盖过他的声音。


    沈情挣扎更剧烈,甚至一口咬上他的虎口,竭力拍打他的手背。


    李道玄又道:“沈幼安,是我——”


    “轰——”


    似乎是老天在和他作对,接连两道雷声盖过了他的话语。


    手中挣扎力道骤然变小,只剩她低低喘气的声音,李道玄松了手,正准备说话,然而手臂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酥麻,这股酥麻顺着手臂攀升,直击五脏六腑,他刹那软了身体,无力瘫倒,压在沈情身上。


    这下想说话也说不了。


    沈情感觉身上压了个男人,遍体恶寒,恨不得就地将他千刀万剐,她艰难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摩挲着起身,随即猛然一拳夯在了他的腹部,做完这一切,她顺手将他扔在床上的剑捞起,拔出,准备斩了这歹人的命根子。


    只是刚举起剑,就发觉手感不太对。


    沈情沿着剑锷摸了一圈,入手是熟悉的触感,再往下,一颗浑圆的宝石镶嵌在内。手中剑正是自己此前日日抱着避暑的秋仁,她顿时如遭雷劈。


    沈情跌跌撞撞下床,找了火摺子引燃蜡烛,将火源举至床幔内躺着的那人。


    光源近了,入眼是一张近乎昳丽的少年面容,挺鼻薄唇,眉眼深邃,一双眸子是死寂的黑。


    打斗中途他的发带松了,乌黑的发披散在床榻间,几缕碎发盖过他的眉眼,平添几分凌乱破碎的妖冶感。


    他望向沈情的眼中是危险的暴风骤雨,身体却不能一动不动被迫躺在被褥之间,唇畔嫣红,领口因挣扎而松散,白皙劲瘦的颈锁袒露一片,视觉上给人造成极大的冲击。


    放眼望去,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此刻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被困于此,着实过于惊心动魄。


    至少此刻,沈情的心瞬间因这刺激的画面跳漏了一拍。


    第76章


    她很快从这种感觉当中抽离,惊魂甫定之下,望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某人,沈情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脑袋里是不是装的匏瓜啊?!大晚上的不敲门,还学着盗花贼翻窗,你——”


    沈情突然顿住,她百思不得其解,本来周府就处处不对劲,正是二人应当警惕防备的时候,这种风口下,他到底作何这般行为?


    于是她立刻寻了已经凉透的茶水,囫囵灌进他喉间。


    一通冰凉刺激之下,嘴部乃至喉间肌肉松懈,李道玄终于可以说话了。


    李道玄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给我解毒。”


    沈情扯扯嘴角冷呵一声,道:“你忘了解这毒要泡水吗?老医工可是说了,你体内还有寒气未逼出,不能碰冷水。我这药可是要冷水刺激才行。”


    李道玄定定凝视她。


    沈情道:“委屈你乖乖睡一晚,等第二日毒性自己就散去了。”沈情心底嫌晦气,因他受了一晚惊吓不说,本就不多的防身药又耗去了一大半。


    药性发作能如此快的药本就不多,何况这药制作不易,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提炼一点。


    为此,沈情势要问个清楚,于是她咄咄逼人道:“你还没说,为什么要深夜闯我闺房,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阉了你。


    这般粗俗话语沈情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一张脸憋得通红。


    李道玄说:“送药。”


    沈情一愣,“送什么药?”


    “医工说,你脚伤还没好,包了药叫我给你送来。”李道玄沉声道。


    沈情心境依旧不平,她嘲讽道:“真是难为你了,明明不想见我,还要半夜爬窗来送药!”沈情误以为自己那日莫名惹恼了他,讨他嫌,因此他送个药也不肯光明正大的送。


    怕是想趁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将药扔给她,任由她隔日胡乱猜测这药的来历罢。


    李道玄知晓她是误会了,可心下忖思再三,还是决定由她误会去。


    至于真相?由它腐烂掩埋在这场雨夜里罢。他想。


    李道玄:“周府不对劲,你脚伤还没好,不利于行。”


    沈情阴阳怪气道:“所以呢?殿下嫌我这个瘸子拖您后腿?想甩掉我?”


    面对沈情尖锐的话语,李道玄则是显得较为沉稳,他道:“上药。”


    沈情看见他手上的药包,毫不客气抽了去。


    摊开药纸,里面是黏糊糊的药汁,品相丑了点,所幸不臭,还有一股淡淡药香,这才令沈情心底不那么抗拒。


    “怎么用?”


    “涂在伤处,一直摁揉,直到消肿。”


    沈情将蜡烛放回烛台,坐上木椅,就地褪去舄袜,白嫩的后足踩在膝上,随后观察脚踝的伤势。


    一支烛光过于暗淡,有些瞧不清全貌。


    脚踝处的伤摸着还有些浮肿,踩在地上时会有绵密的刺痛,不严重,尚能忍。


    自打重生这几个月,她身上的伤就没断过,她苦中作乐地想,或许这是提前把该受的苦受了,以后的日子都顺遂坦途了呢。


    她正要多点几只烛灯,忽听耳畔传来细细银铃响动。李道玄猛地睁眼,显然也听见了这串声音,或者说,这串声响就是自他头顶传来。


    沈情迅速灭了烛火,轻手轻脚撩开床幔钻进床里,捂住李道玄的嘴。


    “嘘。”


    她满头青丝未经束缚,倾泻而下,悠悠盖住了他的眉眼,发尾扫过他的鼻梁、唇畔、锁骨,似是女儿家含蓄的挑衅。


    李道玄鼻尖满是莫名的幽香,像甜甜的花露,又好似……她本就与生俱来的,身上独有的清香。


    这些香味往他鼻尖涌去,不断侵扰他的神思。


    头顶银铃还在絮絮作响,沈情起身抬手,一把捏住银铃。


    随着她的动作,青丝从他面上扫过、抽离,连同香味一同离去,李道玄下意识屏住呼吸,意图终止她给自己带来的异样感。


    他深深皱眉,心想,伴了他十八年的蛊虫终究还是能影响他。


    银铃是沈情随身携带的,与之还有一团蚕丝线。


    这蚕丝线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堪比发丝细,若不放仔细了看,几乎察觉不到。


    周府古怪,为防止有东西半夜爬窗,她特地布了两根长长的蚕丝线在门窗外,连接尽头便是沈情床帐上的小银铃。


    一旦有人靠近门窗,必定要穿过这根蚕丝线,一旦蚕丝线断裂,沈情脑袋上的银铃便会及时响起。


    银铃响动范围不大,恰好在床幔周围一寸,足以惊醒沈情。


    李道玄来时已经弄断了窗前的蚕丝线,如今被弄破的,则是门前的蚕丝线。


    如今李道玄中了药,浑身无力,沈情一只脚还受着伤,是以她一时屏住呼吸,暗恨自己动手太快,想也不想就把人放倒。


    银铃被人捏住,声音戛然而止,转而屋门处传来一阵窸窣动静,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划拉门。


    听见动响沈情先是迷茫一阵,随后恍然大悟,蓦地瞪大了眼,是有东西在扣门上的符!


    这下沈情断定来者不善,至少是个妖邪一类。


    不过也忒奇怪了些,符纸防妖,普通人若要闯入,定不会注意到贴在门脚的符,而妖怕符,就算要想办法弄掉符,也断不会上手去撕,自讨苦吃。


    沉思之下,沈情点了点秋仁剑,示意李道玄放出秋仁,去探探情况。


    然而四周黑黢黢,李道玄根本看不见她疯狂示意的眼神,沈情好似也注意到这个问题,怔了怔,随后俯身,脑袋离他耳朵贼近,“放秋仁。”


    猝不及防拉近的距离,令李道玄原本平复的心有刹那分神,很快他眸中闪过一道妖冶红光,玄剑红石对应闪了闪,一条通体漆黑的玄蛇自红石钻出,巧妙的溶于夜色当中。


    秋仁顺着衾被爬下床,吐着蛇信子翻出窗外。


    少顷,门脚划拉的声响戛然而止。


    几道惊雷又是狠狠作响,接连的白光照耀整座屋子,屋外雨声伴着风声声嘶力竭作出最后的挣扎,终于,雨声随着消失的雷鸣渐渐变小。


    这场雨,终于到了鸣金收兵之际。


    那东西像是遇见什么害怕或是棘手的事,屋外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情觉察到那东西要逃,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一把捞起床上的剑,下了地就要追出去。


    鼻尖清香散去,李道玄猛地睁眼,道:“情势不明,不该冲动行事!”


    沈情头也不回,赤脚跑出了屋子,“那东西好像怕秋仁,应当不成气候,我去探探就回!”临了,她又贴了几道符在屋内门窗处,牢牢加固。


    这回贴的,是血作符。


    沈情予他的血符他竟一张也没用,被收在锦囊内,幸得锦囊防水,才没叫她辛辛苦苦画的这些符作废。


    此刻这些血符算是回收利用,她整整贴了五张在屋内,剩下五张被她卷在手中。


    沈情抽了门口的油纸伞,顾不得洁癖,举伞踏着地上的积水追出院子,裙角受溅起的水花浸染,洇湿了一片,不过一会儿便紧紧贴在主人脚踝处,随着主人的脚步绽开。


    那东西跑得着实快,加上周府花园很大,迷宫似的假山也不少,不仅东西没找到,沈情还把自己绕了进去,她被困在原地打转半晌。


    虽是暑热之季,可接连几场雨落下,冰凉的雨水早就将暑气驱散,此刻又是深夜,沈情只觉脚下寒气逼人,她唇畔发白,原本好转的病体接连打了几个寒噤,心想今晚过后身体怕是又要垮了。


    正当沈情精神萎靡之际,猝然在转角处看见一撑伞女子。


    女子一袭白裙,青丝披散,手提灯笼,于夜里立在一棵桂花树下。


    沈情刹那来了精神,手中暗暗攥紧符箓,撑伞缓步朝女子走去。


    金桂树下的女子似有所察,手中青伞缓缓转动。伞身抬起,露出的却是一张温婉娴静的面容。


    沈情止住脚步,迟疑不决道:“五娘?”


    宋玉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问道:“幼安,眼下还在下雨,你怎会在此?”说罢,她垂眸,看向沈情一双细小嫩白的足,“你怎么赤足就出来了,不冷么?”她疑惑道。


    沈情也跟着露出个单纯的笑,颇为局促道:“今日在园里逛时,不慎丢了我的一只耳珰,那是我哥哥送我的及笄礼,乍一发现耳珰丢了,心下有些急切,顾不得穿鞋就出来找了。”她不动声色朝宋玉溪迈近一步。


    “倒是你,这么晚了,怎么会出现在这?我记得你不是卧病在床么?”她神色略显担忧,“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听婢女说,你的病情很严重,让我好生担忧。”


    宋玉溪苦笑一声,“咳血的老毛病罢了,不要紧。只是今日风雨交加,我见我的金桂被吹得压弯了腰,总觉得它们挺不过这场风雨,因实在是放不下,这才趁雨小了些出来看看。”


    她问:“你的耳珰长什么样?不如我帮你找找,你回去穿上鞋,莫要受寒了。”


    沈情摇摇头,“已经找到了。”她手腕一转,掌心出现一枚精致小巧的粉圆珍珠耳珰。


    宋玉溪露出个由心的笑,道:“找到了就好,你快些回去吧,我送你。”


    沈情道:“多谢五娘。”


    宋玉溪提着灯笼,替沈情照清脚下的路,“小心些走。”


    沈情转头观摩她的侧脸。


    她生了一张鹅蛋脸,柳眉细眼,鼻梁精致,唇不点而朱,白皙的皮肤在灯笼光的映射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只是脸颊缺了一丝气血色。


    宋玉溪人如其名,生得像水,声音似水,就连性子也仿若涓涓细流,没有丝毫的突兀与急躁,所经之处,仿佛有一缕清风拂过水面,带起微微的涟漪。


    第77章


    干净,空灵,不似凡尘者。


    这是沈情对于宋玉溪的大体印象。


    这莽莽尘世,当真有如此至纯至善之人吗?


    沈情倏而止住步子,道:“就送到这吧,多谢五娘,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宋玉溪道:“前路黯淡,你拿着这灯笼照明罢。周府我熟悉,倒也能摸黑回去。”


    沈情道:“不用了,就只剩下一截上木梯的路而已,还是你拿着吧。”她单手递了一张符给宋玉溪。


    宋玉溪不明所以,疑惑抬眼。


    “这是我此前从寺庙求来的平安符,送给五娘,希望你往后平安顺遂,也算报答五娘这几日的恩情。”沈情半是撒娇道,“你若不收,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宋玉溪无奈只得单手拿着灯笼和伞,空出手接过她的符,“谢谢幼安。”


    “嗯嗯!”沈情绽出一个灿烂的笑,目光不经意扫过宋玉溪的手。


    宋玉溪将符纸叠作一卷,塞入随身佩戴的锦囊中。血符自始至终平静无比,并未生出异常,她的神色也一成不变。


    于是沈情一手撩起裙摆,缓步上楼。


    “幼安。”宋玉溪出声叫住她。


    沈情回头。


    “今日的胡椒馄饨好吃吗?”


    沈情忖了忖,颔首道:“味鲜美,吃进肚子里也暖和。”


    宋玉溪柔声道:“好吃就好,我们家里有不少胡椒,今夜你受了寒,明日我再让厨人烧几道胡椒药膳,你和你哥哥多吃些,驱寒。”


    沈情眉眼弯弯道:“多谢五娘。”


    宋玉溪举着灯笼,余光不经意扫过沈情背影,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她手中的剑。


    俄顷,直至沈情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打道回府。


    沿着原来的路走,宋玉溪突然蹙眉,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痛苦,伞与灯笼落了一地,她撑着一颗桂树,又呕出一口血。


    灯笼禁不住雨打,火光噗呲一声熄灭,留一缕絮絮青烟飘向空中。


    宋玉溪惨白着脸,抬头窥天。


    淅淅沥沥的小雨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发间,脸上,肩头。


    这时,天边遽然打过一道雷,原本偃旗息鼓的雨逐渐转急,竟然又有加大之势。


    宋玉溪低头,抬起手,目光凝向掌心,只见原本如玉的掌肤出现一片焦黑,隐隐能看见伤痕里淡粉的血肉。


    她默默落下袖子,盖住掌心,拾起灯笼和伞,踱步离去,清幽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幢幢枝影内。  。


    回到寝居,宋玉溪轻手推门入里,然而见到坐在桌旁的人时,她一时愣神。


    周知善抬手点亮烛灯,随着一盏一盏烛灯亮起,屋内顿时由晦转明,摇曳的灯火映照在他眼中,更显他目光灼灼,神智清明。


    “阿郎,你醒了。”宋玉溪面容平和,收了伞,放下灯笼,朝周知善走去。


    周知善见妻子走来,起身迎接,嗓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着实吓了一跳,五娘,你去哪儿了?”


    宋玉溪道:“雨小了,我放心不下金桂,所以出去看看。”


    周知善叹了口气,“屋外凉意重,若是出去,你应当多添一件衣。”


    他脱下肩头外衣,披在宋玉溪身上,仔细探了探她的脸,见她发丝干顺,肩头也无湿意,这才放下心来。


    “屋外还在下雨,你身体还没好全,这几日你安心在家休息。”


    宋玉溪声音染上一丝遗憾,“若雨还不停,后日的中秋就要错过了。”


    “别担心,雨一定会停的。”周知善如此安慰道。


    宋玉溪抿唇一笑,轻轻颔首。


    周知善见她面容苍白,精神萎靡,喉结滚了滚,突然一把将人紧紧抱住。


    “我一定会寻来最好的医师,治好你的病。”周知善神色坚定道。


    宋玉溪轻叹道:“阿郎,医工也说了,这旧疾除了好生养着,别无他法。旧疾难治,却不致命。何苦执着于一件没有希望的事。”


    周知善眼中满是痛苦、自责,“这病因我而起,你最喜爱雨,然每每雨天你都会旧疾复发,卧床咳血,此般痛苦,叫我怎能不执着。”


    “我一定会寻到最好的医师来为你诊治。”他再次坚定道。


    宋玉溪苦笑一声,“便是药王何冲你也寻来替我诊治过,他都束手无策,那最好的医师又在何方?”


    周知善道:“天下之大,人才济济,总有寻漏的地方。”渭南县没有,就出渭南县找,民间没有,也还有一个地方有。他垂眼,下颌抵在宋玉溪发顶轻蹭。


    等宋玉溪躺下,他替她掖好被角,留下满室灯。


    “阿郎,你又要出去?”


    周知善开门的动作一滞,他回过头,屋外是森森暗意,屋内灯火映照,他的脸因此半明半昧。


    “近日渡口处常常有人半夜身亡,王少府方才来敲门,想来是又有人死了,我得去看看。”


    渭南县的杜化桥渡口乃李朝一条重要的漕运渡口,常常漕舟竞泛,货满舱篷。锦绮绫罗,茶盐粟菽,皆聚此津通。


    白日埠头喧闹,贾商云集如蜂拥。酒旆招风,食肆香融,语杂声洪,一派繁荣盛景,却也是极难管理的一处地方。


    常有无籍浪人借商船偷渡至此,这些人如同夜磨子,白日窝在光照不显处,到了夜里,倾巢而出,在渡口的暗影里悄然潜行。


    往日巡夜的金吾卫总是能精准抓住这些人,然而自前几日起,逃向此地的无籍浪人突然就没了。


    后来才发现,不是偷渡的人没了,而是他们死绝了。


    起初不显,直到几场雨落下,又接连出几日大太阳曝晒,一股奇异的腐烂糜臭从渡口停靠的商船传出,起夜的守船人循着味道找到船尾,才发现整条商船底下围了一圈泡得发烂腐臭的死人。


    死的人非本地人,为了避免制造慌乱,周知善才择了深夜去处理这些尸体。


    白日,他照常处理本县公务悬案,依旧是百姓赞不绝口的好官。


    门轻合上,带起的风撩得火光一阵明灭,宋玉溪望着合上的门,陷入久久沉思。  。


    沈情心中疑虑尚未打消,正欲回屋,脚下突然踩了个凉凉软软的东西,她低下头仔细分辨一番,发现是两截黑乎乎的东西,沈情大着胆子将其捞起,见掌心一双蛇眼折射出幽幽绿光,她心下大惊。


    顾不得脚伤,她推门而入,点燃蜡烛,借火光看清了手上两截东西,赫然就是秋仁的身体。


    秋仁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缺了一小截,身体断成了两截,此刻毫无生气的躺在沈情掌心。


    沈情一瞬间只觉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连站也也不稳了。


    她眼中聚满泪花,慌忙撩开床幔跑到床上,连声音都在颤,“李道玄,秋仁、秋仁断了!”


    几个月的相处之下,沈情对秋仁的感情做不得假。


    尚在闭目养神的李道玄缓缓睁开眸子,看了眼满脸泪水的人,她眉心满是慌乱,眼中急切而自责。


    “都怪我,我不应该让秋仁出去,怎么办啊?还能不能救?!”沈情急得在衾被间团团转。


    两滴泪洒在指尖,李道玄像是被灼伤了指,指节微微蜷缩,指腹抹去泪水。


    “敌明我暗,在弄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不应贸然出去。”他说。


    没料到这个时候了李道玄都还有心思说教,她又急又气,像只炸毛的猫。


    “秋仁死了!你的剑灵死了!你听见没有啊!”沈情疯狂摇晃他的肩。


    李道玄也没料到秋仁死了她的反应居然会如此大,像是几经生离死别者,稍微有点风吹草低便惊弓难安,手足无措。


    恢复些许,他的手逐渐能动弹,于是李道玄捏住她肩头,将人徐徐推开,“把秋仁给我。”语气平静,极为有条不紊。


    沈情被他周身镇定影响,递出两截秋仁。


    只见李道玄接过秋仁,随手一扔,道:“坏蛇,别吓她了。”


    听见这句话,沈情泪水霎时收了回去,她呆呆下看。


    原本“了无生气”的秋仁突然吐了吐蛇信子,拖着半截身子爬到沈情指尖蹭了蹭,随后爬下床,钻回远处的剑里,余下半截尾巴也跟着化作一团黑雾钻进去。


    沈情不知该如何表态,她呆滞道:“断了,还能活?”剑灵极为罕见,她所了解的知识也不多,乍一听剑灵死了还能活,意外极了。


    李道玄垂眸掩住笑意,“当然,只要本体在,剑灵就不会死。”


    沈情回想起方才窘态,顿觉一股热气直冲耳根,心中只感到寒伧,她胡乱将眼泪擦去,“哦”了一声。


    李道玄觑了眼她的足,突然皱眉道:“冷静了就下去。”


    他情绪转变莫名,沈情顺着他视角往下看,才想起自己方才光脚在外面跑了一圈,此刻未净足就上了床。


    但李道玄此番态度令她着实不爽,于是沈情扯扯嘴角,又趁乱在床上踩了几脚,“这是我的床,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该下去的人是你吧!”


    眼前人短短时间内从泪眼婆娑到张牙舞爪,变脸之快前所未有,李道玄半眯眸子,冷声威胁道:“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本王手里,若想活命,乖乖滚下去。”


    回应他的是踹向腹部的脚,沈情毫不客气怼他:“别忘了琉璃心还在我手里,若想活命,乖乖闭嘴!”


    眼神碰撞间,隐约瞧见火星四射,二者两相对峙下,谁也不肯让步。


    最终是李道玄开口打破僵局,他低声缓缓诱道:“过来。”


    沈情危险地眯了眯杏眼,嘴上道:“哼,你让我过来我就过来?你的目的性也太明显了,李道玄。”就像是明晃晃告诉她,他憋了一泡坏水准备往她身上使。


    她不解气,又往他肚子上踩一脚。


    李道玄闷哼一声,颈间溢出了汗,眼中却是计谋得逞的快意。


    “你可别装了,你伤在胸口,又不在肚子——”话语半道被遏止,沈情脚踝突然被人攥紧,紧接狠狠一扯。


    她几乎是毫无防备往前扑,恰好倒在李道玄硬挺的胸脯上。


    沈情揉着被撞疼的脑袋,顿觉一股森意幽幽,颈上一片冰凉,他那只恢复的手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脖子上,虚虚握住。


    “沈幼安,看来你很喜欢用你的脏脚踩人。”几番周折,他的耐心已然快耗尽。


    李道玄眼中戾气森然,对比之下,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反倒更显骇人了。


    她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沈情骂道:“你真是黑透了心肝,这也要诈我!”连她准备踩几脚都算到了。


    “兵不厌诈。”李道玄说。


    许是这几日给她的好脸色太多,叫她学会了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在老虎头上拔毛。


    命脉被人攥住,沈情以极快的速度妥协认输,她适当放低姿态,软软道:“殿下,我错了。”


    李道玄静眼觑她,眸子里黑黑一片,“本王给过你机会了。”


    沈情暗叫不好,心想他现下只有一只手能动,又能耐她何,于是暗暗压低了身躯,腿间肌肉绷紧,如同一只等待奔出的猫。


    李道玄何其敏锐,自然察觉到手中人不安分,耐心又耗尽一层,他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像轻嘲,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沈情听见笑声,刹那毛骨悚然,心底压了许久的危险感再次浮现,瞬间令她头皮发麻。


    她当即单手覆上他的手背,想要故技重施,却被他反手捏住五指,狠狠一拧。


    “嘶——”沈情发出痛呼,旋即拇指上的细戒被人摘下,沈情想趁此间隙逃出,半道又被一手揽住腰往下压,这只手几乎将她牢牢钉死在他身上。


    二人面贴着面,鼻尖对着鼻尖,对峙良久。


    她想要挣扎,腰上那只手又是死死压下,沈情被迫撑着双手,才避免与他鼻尖相贴。


    沈情紧咬下唇,满脸阴沉,浑身上下散发着抗拒。


    李道玄品出了浓烈的抗拒意味,心念一动,挑眉道:“你不是喜欢本王吗?如今给你个亲近的机会,怎么如此抗拒?”


    他手上力道愈发厉害。


    蛊虫又一轮沉睡,终于不再影响他的心神。


    对于他这般狎昵的行为,沈情半阖眼皮子,皮笑肉不笑道:“喜欢归喜欢,但不代表我能接受殿下如此轻浮的行为。”


    “轻浮。”李道玄细咂二字,他眼中戾气升腾,“本王就是如此轻浮,如今你此般作态,倒不见得半点喜欢的样子。”


    他的手微凉,像是条蛇沿着沈情薄薄的脊背一路爬到后颈,收紧,攥住。沈情呼吸都慢了下来,生怕惊扰这条“蛇”。


    “不管你是谁的人,有何目的,都给我乖乖捂住。若露了马脚出来,我不介意重找第二颗琉璃心。”李道玄突然吐出这番话语。


    沈情一惊,恍然透过他双眸看穿里头掩藏的戒备,这才觉察,二人认识这么久了,她根本没能走进他心底,令他彻底信任,放下戒备。


    哪怕在山洞意识模糊之时,他也只是因为她的“命”在他手中,潜意识里勉强可以信任,所以才会放下剑。


    沈情想,如果没有他亲手喂下的毒药,恐怕他连让自己近身都不会。


    而今他之所以发怒,怕是某件事突然触怒了他的底线,令他竖起了防线。


    沈情没有细猜是哪件事,只是顺着他的话点头,极力试着顺服他。


    “下去。”


    沈情试探性抬头,后脖子上的力道顺势松懈,她面无表情抽身翻离,下床走了出去。


    屋内火光被一一吹灭,门口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巨响,是她离了屋子。


    李道玄定定凝视床帐上的银铃,脸色算不得好看。


    若非今日她大起大落肆意胡闹一回,自己都没察觉,不知不觉下他对她的耐心竟已阔拓如此之宽,以至于轻而易举就被她近身,用毒放倒自己。换作平日他是断不可能被这点小手段得手,究其原因,他在她面前防备心总是下意识要欠缺一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自从在骊山地宫破例吸了她的血那回,自此,蛊虫作祟,令他总在不经意摇曳心神,受她影响。


    她的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实话,李道玄到现在也不明她同意成婚的动机。


    不过一次轻轻试探之下,她就露了本性,表现出对他的抗拒、戒备,甚至是——厌恶。


    明明满身戒备与抗拒,偏要作出昧着本心之事。李道玄只觉她好似一团搅在一起的线,拧巴、矛盾、混乱不清。


    底下派人查过她的底细,得到的结果却是再正常不过,除了性子格外矜娇了一点,她就是个有些不寻常的“寻常”贵女。


    不寻常在,她还有一层女冠的身份。


    可越是平常挑不出差错,李道玄越是警惕。


    有人想要她命,或是想要对付沈府是真,从卦象得知活不过十九或许也是真,唯有同意成婚一事,她的口供总是千变万化。


    一直弄不清缘由,李道玄心中宛如横了根刺,一直会对她猜忌,防备。想要他命的人有很多,也许其中,也包括沈情。


    他阖上秾丽的眼,心中有个声音不断提醒:沈情此人,不能全然信任。今晚之事,决然不会出现第二次。  。


    沈情一路回到隔壁屋子,未曾点灯,任由黑暗将她吞噬、淹没。


    她不叫系统,而是喊:“001,我要查询李道玄好感度。”时隔几月,她终于主动询问了他的好感度。


    脑中刹那响起冷冷的电子音,“目前男二好感度:10。”


    报告完好感度,001声音肉眼可见弱了下来,“宿主不要伤心,男二性子就是这样的,再接再厉?”


    沈情纤浓的睫毛颤了颤,她不动声色道:“你说说,李道玄的性格是怎样的?若不了解清楚,我觉得攻略恐怕有些困难。”


    001说:“其实男二也很可怜的,总之很多人想杀他,除了自幼一同长大的玩伴亲人,对于陌生人,他不会轻易交心,也不敢。”


    “很可怜,我看着他倒不像可怜的样子。”


    001突然静默,它似乎也知道自己说多了,于是道:“总之,宿主加油,001退下了。”


    沈情掀起半垂的眼,若001有夜视功能,它就会发现,沈情掩藏在黑暗的眸中,没有一丝伤心,唯有深深探究。


    或许在探究它,又或许在探究李道玄的“可怜”,还有它口中少得可怜的,只有“10”的好感度。


    不知窥见什么结果,沈情捂住脸,于黑夜中低低笑出了声。笑声悠扬清脆,略带讽意,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瘆人。  。


    第二日,汹涌的大雨终于停歇。


    云蒸霞蔚,满地碎金。


    李道玄一夜未眠,终于能够动弹之际,他即刻起身落地,撩开床幔。


    视线淡淡扫过屋内,目光转而停留在地上撒了一片的药包上。


    药包被人泄气般丢到地上,绿油油的药泥撒了一地,仿佛能从中想象到少女含泪撅嘴将药包用力扔到地上时的模样。


    秋仁剑被静静置在圆桌边缘,剑柄悬空,轻轻一握就能拾起剑,很方便。


    他正欲推门,余光尖锐瞥见门窗上被贴了整整五张血符,她昨晚追随那东西出门前,也不忘将一半的血符贴上。


    脑中不自觉闪过元春楼中少女毅然将所有血符连同一半符箓塞给自己的模样。


    为了顺利收妖,她伏在桌前没日没夜作符,怕死的她为额外保障安全,不惜费精力作了十张血符,最后血符也没能护住她,因为全被她亲手塞进了自己手中。


    李道玄指尖点了点剑柄,目不斜视走出了屋门。


    然而才踏出一步,转头就对上一张错愕惊惧的脸,前来服侍沈情梳洗的婢子见一个大男人开门从屋里走出,心头大为震撼,一时闪过诸多念头。


    眼前此人显然是李娘子的哥哥,为何天才刚亮,他就从李娘子屋内走出来?


    “李、李郎君,您——”婢子唇齿不清,结巴半晌。


    李道玄淡淡扫她一眼,婢子只觉周身寒意阵阵,浓浓压迫袭来,几乎要将她的四肢百骸慑在原地。


    正当她无措慌忙之际,身后一道声音突兀响起,间接解了她的围:


    “昨日惊雷暴雨,我屋内窗户被风吹得一直响,我心下害怕,睡得不安稳,所以夜里找我兄长换了屋子睡。”沈情眼下一片青黑,她安抚婢子道,“我们进去吧,今日我想梳个坠马髻,你会吗?”


    婢子听见沈情解释,松了口气,她朝李道玄福身一礼,随沈情脚步入屋内。


    “奴婢当然会,娘子且放心。”


    沈情与婢子谈笑着同李道玄擦肩而过,中途没与他打过一声招呼,跟没注意到有此般人物一样。


    李道玄漠然置之,提剑回了自己屋子。  。


    骤雨初歇,云开见日,随之现世的,是一桩惊天奇闻。


    “渭河死人了!死了好多好多人!”


    第78章


    渭河,杜化桥渡口,刚下过一场雨,地面积了不少水,埠头人潮汹涌,人挤人看着水面上的十几具浮尸,或面带惊恐,或神色漠然,摇头看戏。


    纷杂的马蹄子踩下,溅起成片水花。


    众人听骏马嘶沓樰團隊鸣,回头一望,神色严肃的周知善正领着手下踏马而来。


    “县令老爷来了!”不知是谁喊了句。


    人群纷纷向两旁疏散。


    周知善及手下一群人勒马,衙役负责将围观的人群疏散隔离,一尖腮猴头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跑来,“明府,人都捞上来了,死者共二十一人,其中还有一活口,已送至医馆。”


    他神色如临大敌,手脚发软。不为别的,只因死的一群人乃扬州长史高海舟的下属,而高海舟,更是于昨夜离奇失踪。


    一行人中只留下一个活口,此人乃高海舟亲信,名唤高从礼。


    寻到他时,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将身份公验递塞进衙役手中,喘着粗气道:“吾乃扬州长史亲信,特护长史来长安面圣“献宝,长史失、失踪……”话未说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涉及大臣失踪,瞬间将此案上升一个性质。


    周知善神色凝重,他道:“尸体带回县衙,由仵作验尸。”


    “是!”


    昏迷不醒的亲信被送往医馆医治,当日,渭南县城门封闭,戒卫森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境内,直至杀人凶手寻到才会作罢。


    一行人离去,埠头的众人仍在议论纷纷,这十几具浮尸带来的阴霾,瞬间笼罩整个渭南县。  。


    渭河渡口死的人身份大有来头,然而死者一行人具体身份为何,除却县令及其身边亲信,余百姓皆不知。


    经仵作检验,死者皆是被剑器一剑穿心而死。


    首先排除衙门之人,衙役和县尉所辖府兵作配武器皆为腰刀和朴刀一类,无剑器类。


    为捉到凶手,此刻县令周知善下令封锁全县,正挨家挨户搜索,但凡有寻出剑器者,即刻带回县衙审讯。为了这桩案子,周知善忙得焦头烂额,两日都宿在县衙。


    然而整座渭南县都被衙役地毯式搜寻过一遍,寻出的携剑者只有三人,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拷打一番后问不出什么,周知善便缴了剑器放人归家。


    而后,府内有下人听闻此桩命案,偷偷禀报,夫人带回来的两个人里,其中一个郎君正是佩了剑。


    周知善得知夫人身边竟有此般危险人物,勃然大怒,当即携人包围二人居住的阁楼。


    夜里,周府院内灯火通明,聚在一起的角灯火把如一条长长的火龙,将后园阁楼包聚,越缩越小,似要将其吞噬殆尽。


    周知善脸上映着幽幽火光,神色半晦望着木梯上的二人。


    女子一袭娇嫩的鹅黄襦裙,头罩幂篱,辨不清面容,她身旁男子,或说是少年十七八岁,身量优越,生得极为隽丽,眉眼尽数冗杂着桀骜乖张。


    便是一袭白衫加身,也盖不住身上那股子常年养尊处优的矜贵气质。


    周知善道:“听闻夫人又捡了两位客人回府上,因公事繁忙,一直未曾前来探望,实在有失待客之道。”


    李道玄未发话,倒是身旁的少女开口了,“所以周明府今晚此般架势,是来‘探望’我兄妹二人的?我与我哥哥当真是受宠若惊。”


    周知善淡淡笑道:“自有这层原因,不过,此番前来还有一桩要事。听闻两位贵客来我府上时,小娘子身旁这位公子身上,配有一把剑?”


    今夜事发突然,骤然被一群人包围,沈情还处于懵懂之际,可观院中架势,也知道今夜来者不善,她不知如何作答,于是静默片刻。


    反而是李道玄懒懒踏出一步,睨向木梯下的人群,气势如虹道:“是又如何?”


    见他如此嚣张,周知善神色不善道:“不巧,近日渭河渡口发生一桩命案,二十几位死者正是被剑器一剑穿心而死。我寻遍县城也未找到真凶,如今听闻自家府上还藏了个携剑的的人,自是要来瞧瞧。”


    说罢,周知善吩咐手下上前。


    岂料上方李道玄眸中一冷,手腕一转,一把“玄剑”赫然横在即将赶来的衙役跟前。


    举手投足间一股淡淡杀气裹挟着劲风扫过为首几人面庞,仿若有实质般令几人步伐止在原地。


    顷刻间几人背脊攀上一股凉意,仿佛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上般悚然。


    李道玄冷声道:“你口中的剑,可是这把?”


    周知善没料到李道玄竟如此坦荡就将“凶器”拿出,心中猜忌不断,他斜眼朝身旁人看去,那婢子得了眼神,立马跪下,朗声道:“禀老爷,夫人那日将两位贵客带回府时,那郎君屋内包着的,正是这把剑。”


    “虽然剑身被这位小娘子有意用布裹住,可剑柄无意露了出来,奴婢瞧着,分明是一把玄剑,那剑柄处还嵌了一颗红石。”


    “奴婢听闻县中出了人命,与剑器有关,因此不敢隐瞒,即刻便来报了。”


    说话那人正是日日服侍沈情梳洗的婢子,看来此人也是周知善安插在沈情身边的眼线。


    沈情藏在皂纱下的眼眯了眯。


    周知善闻言,脸上为难道:“虽说二位是本官夫人的贵客,可事关人命,本官不得不一切从严。既然李公子主动献出了‘凶器’,那本官只好秉公行事。”他眼中一松,“带走。”


    木梯上几名衙役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下面前人带来的恐惧威压,就要携刀上前押人。


    沈情反而不镇定了,情急下她一把抓住李道玄臂膀,撩开皂纱一角,急声道:“明知他们是冲你来,为何还要直接露剑?”眼下明智之举不是应当想办法拖时间,以此想解决对策么?


    李道玄半垂眸,扫了眼攥住他袖角的双手。


    因过于着急,她手中力道不小,葱白的指腹陷入白色布料里,指骨因过于用力而泛起了粉红。


    他气定神闲将她的手拂开,旋即拔剑,往脚下一斫,剑身入木三分,剑柄因余劲嗡嗡直颤,视线前移,一只脚悬在半空迟迟不落地,也跟着剑颤。


    那鞋尖处离剑刃仅有分毫距离不到,若李道玄这一剑再偏些,被斩的就不是木板,而是他的脚。


    冲在最前的这名衙役面色惨白,鼻尖有虚汗冒出,须臾,他终于收不住力,因为惯性在木梯上仰头倒了下去,连带着几个同伴也被他连累,几人混作一团同滚雪球般滚到周知善脚边停下。


    周知善看着脚下被吓成这样的下属,原本温和的面容阴了下去,他道:“好吃懒做的家伙,还不起来。”


    几个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手忙脚乱爬起身来,缩入他身后。


    周知善沉声质问:“李公子这是何意,今夜公然叫板本官,可是心有不服?亦或是……”他延长了声线,“心有不轨,所以心虚?”


    李道玄睨着他,“你不是想看看我手中的剑么,我不过交个东西,怎知这群酒囊饭袋被吓成这怂样。”


    方才被他恐吓过的衙役缩在人群里,高声道:“大胆!不仅当众恐吓官府人员,还敢出言不逊!”


    李道玄淡淡扫过人群,明明就这么站着,什么也没做,却叫那人如被掐了脖子的鸡,哑了音。


    他唇角一勾,“既然周县令说了凶手乃“持剑之人”,那自然与我无关。”


    周知善眼中闪过诧异,他品出李道玄的话中话,眉头一皱,亲自走上前去。


    走近了才发现,面前人气场当真不凡。身姿挺拔如松,乌发高束,一袭简洁白衫难掩其由内而外散发的尊贵。


    李道玄双眸深邃有神,只轻轻一眼,便似有千钧之力,让人不敢直视。举手投足都尽显彰贵,周知善只觉得自己在其面前,都不自觉地便矮了几分。


    他压下心头诧异,缓缓俯身,用力将剑拔出,放在手中观摩。


    沈情见状眼皮子一跳,可转头看见李道玄满脸无畏,心下又镇定下来。


    既然他都无所谓了,自己又何必紧张。


    观摩完毕的周知善眼中一沉,他抬眼,挂上了原本温和的笑意,道:“看来是误会一场,是在下家中婢子眼花。不过李公子手中这把刀,着实像剑。”


    周知善手中的刀外形与秋仁剑极为相似,通体漆黑,剑柄配有红石,然而细看就能看出差别,这是把单刃刀。


    刀一般是单刃,刀身较为宽厚。例如此刀,刀身笔直,长度适中,单手就能握持使用,且刃口一侧线条简洁流畅,在橘色火光下,刃口闪烁的寒光更显锋利之感。


    秋仁剑则不同,相对周知善手中的刀来说较窄一些。且剑身更加修长,线条优美,有着对称的双刃,剑脊将剑身分为两半,整体更加精致轻便,灵动飘逸。


    沈情暗暗惊叹,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找来的这把刀,差些将她也骗了去,难怪那婢子监视二人半天也未尝发觉。


    周知善显然不想就此作罢,他道:“不过,若无官府批准,常人是不能携带刀具——”


    “你们在此处做什么?”一道清幽嗓音传来。


    宋玉溪提着灯笼走来,见沈情所在的阁楼围了如此多的衙役,她不禁加快了步伐,远远就见自家夫君手持一剑同二人对峙着,她不由得心慌,又问道:“阿郎,你在做什么?”


    周知善与其妻伉俪情深众人皆知,其妻体弱多病,易受惊他们也知,是以宋玉溪携婢子出现时,底下人纷纷慌了神,深怕自身冲撞了宋玉溪,一个个大男人立刻背过身去,拼尽全力往各处角落缩,口中道:“见过夫人!”


    周知善再也绷不住,随手扔了李道玄的刀,搓了搓泛凉的手,踏下木梯揽过宋玉溪就要将她往院外带,“最近出了一起剑器命案,正在找嫌疑凶手,听婢子说二位贵客里有一位随身携剑,我才公事公办来走个流程。此处人多,莫冲撞了五娘。”


    宋玉溪站在原地不动,周知善手上力道受阻,抬眼见宋玉溪眼底蓄满泪水,他彻底慌了,“五娘别哭,是他们吓到你了吗?我这就让他们走!”


    周知善吼道:“你们还不出去等我!”


    “是!”


    衙役纷纷抱着脑袋畏畏缩缩跑出去,只差跟个刺猬一样滚出去了。


    宋玉溪柔声道:“阿郎是不信我吗?”她眼中滑下两滴泪。


    “不,怎么会?”周知善慌张替她擦去眼泪。


    “那为何还要带人包围这里?”宋玉溪眼尾泛红,衬得唇色愈发苍白。


    周知善心都揪了起来,他道:“五娘,我错了!误会一场,两位贵客只有一把刀,并没有剑,都怪我听信婢子胡言!”


    宋玉溪道:“那刀是我为李公子寻来的。我见兄妹二人被人追杀,极为可怜,所以回府上时私自叫人寻了把刀来,本意是想以后李公子能借此刀庇护自家妹妹一二。如果有错,阿郎怪我好了。”


    周知善恨不得原地跪下,他说:“我知道了,都是误会,我错了,我这就向贵客道歉。”他转身朝沈情二人俯身一礼,“是本官糊涂至极,害二位贵客今夜受惊,还望贵客原谅!”


    李道玄动了动眸子,扫过宋玉溪,他说:“无妨,下次擦干净眼再来。”随即折身返回屋子。


    沈情望了他一眼,站在原地不动。


    宋玉溪终于不哭了,她委屈道:“我端了夜宵要与李娘子分享。”


    周知善立马道:“我这就走,五娘记得少吃些,小心积食。”


    宋玉溪微微点头,周知善一步三回头,最终离了院子。


    今夜一劫被宋玉溪几滴眼泪轻飘飘化解。


    宋玉溪收了眼泪,仔细一瞧才发现,她眼中毫无泪意,她带着婢子走向沈情。沈情则是惊讶于周知善对宋玉溪的重视,甚至可以说周知善对宋玉溪的态度乃是千依百顺。


    见沈情还在愣神,她叹了口气,俯身捡起地上的刀,道:“今夜叫幼安受惊了,我代阿郎向你道歉。”


    沈情还处于懵懂状态,于是点了点头。


    宋玉溪见状柔声一笑,“前两日你受了寒,我亲手煲了驱寒汤给你送来,一定要趁热喝。”


    她将手中刀递由沈情手中,又叫婢子将汤送进沈情屋里。


    宋玉溪看出沈情心中疑惑,于是道:“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以去问李公子。”


    沈情眼中一动。


    宋玉溪道:“今夜就不叨扰幼安了,”她将手中莲花灯笼递给沈情,“今日是中秋,本来街上有灯会夜市可游,可惜近来县里不太平,灯会取消了,我做的这盏灯也不能游街。”


    她轻轻一笑,眼中含有点点星光,“幼安,仲秋安康。”


    沈情动了动唇,回道:“仲秋安康。”


    望着宋玉溪离去的背影,沈情心中怅然。


    这是重生以来的第一个仲秋节,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她错过了和耶娘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不日就到了阿耶举兵归战场的日子,阿娘肯定会随阿耶一同出征,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沈情眼中闪过泪意,她眺望空中圆月许久,提着灯笼回屋。


    回的却不是自己的屋。


    她敲响李道玄的门,见里面毫无回应,她毫不客气推门而入。屋门门闩没有挂上,因此一推就开。


    李道玄屋内没有点灯,黯淡无光,只有大开的窗牗处撒下一片如霜月华。


    此刻他静静坐在案前,月光尽数洒向他面庞,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仿若为他披上了一层模糊的的银纱。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夜空,不知是在赏月,还是在筹谋着未竟之事,周身静谧,往日的锋芒、尖刺被月色勾抹殆尽。


    安静得可怕。


    沈情走到他跟前,放下灯笼,拉了把木椅坐在他身旁,她托着腮,杏眼盈盈道:“今夜是仲秋节,你可是在遗憾没能在亲人身侧过节?”


    前两日的警告威胁对她来说仿佛只是微微细雨,下了一夜,第二日被艳阳轻轻一晒,就化作雾气消散。


    她又不信邪地贴过来,就像只初生的幼猫,伸出爪子在他掌心挠一挠,同时小心翼翼观察他的反应,时刻准备着,一旦他有危险动作,就收回爪子,大步缩回自己的窝。


    李道玄眸子转了转,看她。


    眼前人还带着幂篱,因隔得近,哪怕隔了层淡淡薄纱也依旧能借月色窥见她明亮鲜活的双眸。


    “想说什么就说。”


    沈情道:“我想早日回长安见我耶娘,既然你的伤也恢复了,我们何时走?”她扯扯嘴角道,“这周府不对劲,周知善夫妇也不对劲,今夜周知善来者不善,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保不准下一次找麻烦是什么时候,不如趁现在及时抽身,我可不想被迫卷入莫名的案子。”


    李道玄道:“渭河渡口两日前死了人,城门已封,这几日先息在周府。”


    意思是归家的事不急。沈情听后错愕回头,一时连生气也忘了,“渭河死了人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苍王么,难不成出个城门还需听区区县令的安排?”


    李道玄:“当然有关系。”


    沈情一头雾水,然而说完这句话,李道玄就放话道:“从今日起你乖乖缩在屋里,无论是谁叫你都别出去。”


    然而,不知哪句话点燃了沈情,她冷笑一声,道:“李道玄,你别学我师兄那一套!想让我乖乖配合,却又什么都不说。”


    “别忘了,是你亲自开口请我当你的合作伙伴。如今我二人也算同在一条线上,你要做什么,又知道些什么,我都有权利知道和了解。”


    “如果你是想让我当个傀儡任你摆布,”沈情抬眼,眼中一片轻嘲,“那不好意思,我要回长安了。”


    李道玄身形一顿,他回头,神色不明道:“你当真想知道?”


    “当然!”


    “你我早就被周知善盯上了。”


    所以,今日这场戏,便是周知善借题发挥。


    沈情微微抬起头,若有所思,她道:“当日宋玉溪将你我捎回府内时,虽然我将你的剑裹了起来,但在医工为你处理伤时,还是有不少下人看见了你这把剑,照周知善这般警惕的性子,又怎会不知?”那日门口窥听的人想来就是周知善的人。


    这几日也常有人在暗处监视二人,只是李道玄不曾点明。就连日日为沈情梳洗挽发的婢子也常常旁敲侧击,意图从沈情口中翘出个别信息来。


    此前虽未曾碰过面,可种种迹象表明,周知善戒备心之重,已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


    此般警惕之人又怎会疏漏自家府上两个异常之人?


    听见这句话,李道玄原本轻点桌面的手不知为何一顿,他垂眼凝向修长匀亭宛若瓷器的指尖,听沈情又道:“明明可以事先搜查自家府邸,偏要闹人心惶惶之际,最才来搜索自家,难不成,周知善准备拿我们当活靶子?”


    李道玄不置可否,他道:“或许罢。”


    她好奇道:“这死的究竟是何人?至于他此般兴师动众,还要封县。”甚至是……为了尽早结案想要找个现成的“凶手”。


    李道玄说:“死者为何,亲自去探探不就知道了。”他今日两手空空,白衫加身,活脱脱一闲散少年的模样。


    “你要去看尸体?别忘了外面可有人一直在在监视我们,你要怎么出去?”


    李道玄眼中晃出一抹戾色,他轻勾唇角道:“等着看就是了。


    沈情摁住他,“我还有一件事不明,你是什么时候提前知晓今夜周知善会借题发难一事,这刀你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还有你与宋玉溪是如何认识的,为何她会替你圆谎?


    “出门在外,该有的警觉还是要有,外头发生了如此大的案子,我自是要观察一二。”


    “所以你发现周知善在寻找佩剑之人后,就寻办法制了这把刀?”她提了提宋玉溪塞给她的刀,“那你和她又是如何认识的,为何她会替我们借口圆谎,你还没说。”


    岂料李道玄说:“我不认识她,也没同她说过话。”


    第79章


    沈情眉头紧蹙,旋即又幡然醒悟。宋玉溪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她与李道玄相识,只说想知道今夜发生的事,就去问李道玄。


    所以宋玉溪不过是从李道玄的反应中判断出他知道不少东西,并不代表她与李道玄认识。


    或许今夜宋玉溪替二人解围,也只是顺手。


    她道:“看来这宋玉溪也不似表面那般柔弱。”  。


    也不知李道玄用了什么法子,院内暗中窥视的人一个没少,他却如泥鳅般避开众人视线,翻墙而出。


    沈情提着宋玉溪送的灯笼回到自己屋。


    一盏烛灯亮起,宋玉溪亲手炖的汤随之显现。


    汤还冒着热气,婢子端来时正是烫手的时候,沈情同李道玄商议完回来,汤就不那么烫,刚好是适合入口的温度。


    沈情用勺子搅动酽酽浓汤,一阵阵香味传出,伴随着的,还有一丝浅浅的、微不可查的血腥味。


    她正要喝汤的动作一顿,沈情重新将汤勺放回碗中,用帕子擦了擦手,最终这碗汤的命运同那日的胡椒馄饨一样,被倒入盆景泥土内。


    她照常用蚕丝线与铃铛设了个小机关,伴着浑圆广寒安然入睡。  。


    末伏已过,绿意正浓时。


    长安城阴雨潇潇,成片的雨珠子穿透厚厚云层而落,砸在房檐、砖石地上。


    一串匆忙的脚步声响彻大殿,一排排青衫弟子打伞而过,都往议事殿赶去。此刻玄机阁上下戒备,弟子们正在商榷喜丧妖出逃一事。


    大殿门前走廊,少女失魂落魄坐在廊椅上,呆呆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从她面前经过。


    举伞的青衫男子收了伞,抖落伞身的水,快步沿着长廊走来,见呆坐在廊椅上身体薄弱的沈情,他眼眶微红,将手中淡粉披风给她披上。


    柳霁月半蹲在她跟前,替她系好披风系绳,揉了揉她脑袋,“乖乖坐在这等我,等散了会师兄想办法找人给你扎头发。”说完,他拳举至唇畔,轻咳两声。


    沈家人悉数被屠殆尽,如今沈情连个梳洗婢子也没有,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她自然不会扎头,一时她长长的乌发成了难题。


    “……”少女转了转僵硬的瞳孔,伸手抚上他额头。


    “师兄没事。”柳霁月勾出个浅浅的笑,唇色还有些苍白。


    为了消灭白水煞,柳霁月拼尽全身修为方才歼灭他,此刻耗损大半修为的他重伤未愈,就要去议事殿紧急召开有关喜丧妖的会议。


    柳霁月给她塞了一包石蜜,连同青伞一同塞给她,道:“等我。”随即转身入了议事殿。


    随着一声巨响,大殿门紧闭,一声古老悠扬的洪钟声响彻云霄,昭示着会议开启。


    她坐了一小会,最终抱着青伞沿长廊离去。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一时家破人亡,令她的心漂泊无依,她思维滞缓,只想走动散心。


    可心头堆砌的悲如同怎么也下不完的雨,反而有越来越多之势,她就像一具无魂走尸,走啊走啊。


    不知走到了哪处殿,殿外院里突然传来交谈声。


    雨势渐小,从密密匝匝到淅淅沥沥,轰然而下到柔和平缓。


    “咳,”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你找本王有何事。”


    “殿下,小女有一不情之请。听闻殿下身患旧疾,需要一味珍稀药引,名唤琉璃心。母亲留给小女的遗物里,恰好有这味药。”


    原本对方漫不经心敲打墙头的指尖停顿,改为摩擦剑柄红石。


    良久,直到墙下的人后背被冷汗浸湿,连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也不曾开口询问。


    最终是沈灵先沉不住气,她说:“小女希望殿下能贴身佑我安危,只需半年,半年后,我定亲自奉上这琉璃心。”


    听墙头上立着的人发出一声轻嗤,他不屑道:“贴身庇佑,好大的胆子。”


    沈灵顷刻间汗流浃背,被墙上人浓浓的杀意所震,她竟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膝头布料当即晕染出一大团污浊。


    “此举不行,那、那护小女几次平安总、总行。”她哭得梨花带雨,“小女耶娘皆被那喜丧妖所杀,实在害怕那大妖中途折回,找我报复!”


    墙上人迟迟不语,她眼泪流得更凶。


    好在曾几何时,他动动手,三张符落到她脚下。


    地上有积水,沈灵顾不得泥壤脏污,狼狈将符捡起。


    听他说:“凭此符可唤本王三次,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一旦机会用完,琉璃心,归本王。”


    说完,沈灵腹部一痛,她下意识张嘴哀嚎,刚张大了嘴,一颗苦味浓重的药丸入口即化。


    腹部瞬间传来生不如死的绞痛,沈灵抱着符纸滚地哀嚎,连伞也落了,她就像一只落水狗,浑身湿答答,好不狼狈。


    墙上人作壁上观,悠悠欣赏此人的惨状。


    沈灵哀嚎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道玄无动于衷。


    如此过了有一柱香的功夫,他才扔下一颗红色药丸。


    沈灵抓住机会从一个泥坑里将药丸捡起,就着土腥的泥水将药送入口中。


    令其生不如死的感觉终于消失,她哀哀缩在地上,捡起落下的伞。


    “敢算计本王的人,就是如此下场。”他悠悠吐道,“滚。”


    沈灵松了口气,哪儿还敢不自量力同这位祖宗讨价还价,当即捡起伞就跑。


    沈灵走后,少年改为屈膝坐在墙头,继续包扎手上伤口。


    他褪去玄皮手套,从怀中摸出一卷白纱,给手敷好药,他一嘴叼着白纱头部,一手缠纱。


    沈情呆滞看着墙头少年,随后动了动步子,就要离去。


    岂料他眸子一觑,眼中泛起一道红,一条手臂粗细的玄蛇攀着墙头而下,骤然窜到沈情跟前,张大嘴,露出森森獠牙朝沈情嘶吼一声。


    少女身躯一滞,被玄蛇逼着往后退。


    身后就是少年所在的院墙,她知晓自己暴露了身份,索性慢吞吞开伞遮雨,转身朝墙下走去。


    单手包扎着实不方便,他蹙眉绕着圈,周身锋尽显。


    沈情耐着性子等他。


    终于磕磕绊绊包好伤口,他提剑,从墙上一跃而下入了院里。


    一身红袍的他面容无比精致,意气风发,身姿卓越,在这满是绿意的小院显得矫矫不群。


    李道玄单手将她的伞身抬高,俯下身,凑近窥清了少女面容。


    眼前少女生得极美,朱唇雪肤,杏眼盈盈,半头青丝披散,余下青丝被一双粉色绢丝带束缚,本该是明艳鲜活的长相,却因眉间愁苦为她添了一丝病弱风姿。


    此刻她与他对视,眼中毫无惧怕。


    少年眼中戾气未散,唇角扬起一抹恶劣的笑。


    他道:“看见了吗,我对别的小娘子可是狠辣无比,你如今招惹了我,我该怎么对付你呢?”


    沈情面无表情盯着她,只是手上微微前倾,青伞恰好将二人笼罩在里,隔绝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说:“幼稚。”


    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惧怕之意。


    李道玄一怔,旋即唇角轻扯,他说:“我认识你,”顿了顿,似是意识到眼前是个刚失去双亲的女孩,他隐去了前半截话,只道,“你叫沈幼安。”


    沈情说:“我也认识你。”


    李道玄问:“哦?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沈情一脸严肃道:“不知道。”


    “那你还说见过?莫不是为了活命,想诓本王不成?”他危险地眯了眯眼。


    沈情道:“沈家酒窖里,你打退了喜丧妖,把我抱出来,我都记得。”


    耶娘死后,喜丧妖悠哉悠哉点燃一把火,烧了沈府,与此同时,一名红衣少年从天而降,一剑穿透了喜丧妖。


    趁喜丧妖暂时动弹不得之际,一条黑蛇吐着蛇信子钻到沈情所在的酒窖。


    彼时沈府被火吞噬,满府都是絮絮呛人的黑烟,酒窖里也不意外。


    外面有喜丧妖,她不能出去,只能被迫躺在酒窖内,与此同时大量黑烟透过四面缝隙钻入,她呛了好几口,为防止喜丧妖发现,自己只能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不出声,于是没过多久,她就浑身无力,陷入半昏厥状态。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条蛇爬到她手上,同时,酒窖门被人一剑破开,她来到一个硬挺但轻柔的怀抱。


    半睁眼间,她隐隐看见一抹红色,以及少年精致的下颌,坚挺的鼻梁,还有鼻尖不断涌入的草木清香,大大舒缓了肺间不适。


    她再想看清时,意识濒临混沌之际,依稀只记得他回望了她一眼,桃花眼中满是严肃与凝重。


    随后,她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最后一眼,如同一颗璀璨却又转瞬即逝的星辰,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里闪烁、摇曳,成为她坠入黑暗前最后的一抹亮色。


    今日一见,她认出了他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眸,他凑近时,发间传来的淡淡草木香令她更加确定此人的身份。


    李道玄听后有些错愕,随后低笑出声,只是笑着笑着喉间涌起一股痒意,于是他又是两声咳嗽。


    见状,少女低垂的长睫微微一动,她从腰间摸出一颗石蜜,递到他嘴边。


    李道玄望着唇边的手,顽劣之心大起,他就着她白嫩泛粉的指尖去吃那颗石蜜。


    凉软的唇擦过她同样冰凉的指腹,指腹触感激得她心头一颤,她掀起死气沉沉的眸,定眼看他。


    李道玄又弯了些许腰,与她平视而立。想看她大骂、或者哭泣的模样,总之,不像现在毫无波澜、万念俱灭的颓丧样。


    他的念想终以失败告终。


    少女破天荒的平静无比,只是徐徐收回了手。


    “我想请你帮个忙。”她说。


    李道玄眉梢一挑,问:“什么忙?”


    “帮我找寻喜丧妖的下落,我想报仇。”说到喜丧妖,她眼中终于掀起波澜,只是眼中的东西,乃恨意化作的死水。


    沈情眼眶红红,鼻尖也红,是生病高热导致的。


    李道玄沉思片刻,道:“找人帮忙总要条件交换,你也瞧见了,方才那个叫沈灵的人也具备了交换东西才来找我,何况,求我的下场,是要像她一样,受千刀万剐之痛。”


    沈情一双浅瞳满是坚定,她道:“我可以受双倍的痛,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李道玄神色不明,他问:“那如果我想要你呢?”


    沈情毫不犹豫解开斗篷。


    淡粉的斗篷落地前一瞬,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他眼中闪过诧异,抬眼却见她已经开始解上襦系带,他攥住她的手,“停下!”


    沈情倔强地扬起下颌,眼中泪意闪烁,“这是我的院子,你若觉得这里不合适,就去我的寝居里。”她拉住李道玄的护臂,将人往屋里带。


    单薄的背影看着孱弱无比,手上力道着实不小。


    李道玄从错愕中缓过神,耳根晕出一抹淡粉,他拉住沈情,咬牙切齿道:“够了!”


    沈情回头,眼角划过一滴泪,她吸了吸鼻子,道:“你想反悔?”


    李道玄彻底败下阵,他只觉一阵头疼,将披风给她披回去,顺手打了个死结,确保她怎么弄都解不开后,才道:“行了,我答应你。”


    他在她身上逡巡一番,最终伸手扯了她脑袋上的绢丝带。没了发绳束缚,她三千青丝尽数撒下。


    李道玄说:“作为交换条件,我就要这个。你的事本王答应了。”


    怎料沈情定定望着被抽走的绢丝带,泪水流得更凶,她近乎哽咽道:“这是我阿娘给我做的。”李道玄唇角一僵,又听她道:“你不许把它弄坏了!”


    真把人惹哭了李道玄又头疼,看着哗哗流泪的少女,他随手将一双绢丝带绑到头上,“知道了。”随着他的动作,头上小铃铛欢快作响。


    最后李道玄揉了揉她脑袋,恶声恶气道:“我看你不应该叫沈幼安,应该叫水人。”她就像水做的,动不动就哭。


    他踩着墙头翻身而出,留下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


    “铃铃铃——”


    沈情抬手抹去眼中泪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毫无波澜。


    李朝四皇子自幼拜入东山寺,师从游道子。常年着红衣,腰悬镶嵌红石的玄剑,红绳束发,为人桀骜不羁,性恶劣,但言出必诺,一旦答应的事,即便是赴汤蹈火、刀山火海亦不会皱半分眉头。


    沈情收了伞,徐徐抖落伞身雨滴,入了室内,咬破指尖,开始画一张又一张血符。


    画到最后,她眼前阵阵昏暗,头痛欲裂,即便如此,她也死死咬牙不肯停歇,势要将体内所有精血耗光,几乎是自杀式的自虐。


    “铃铃铃——”


    耳畔又传来阵阵铃响,她画符的动作一顿,往后望去,床头上辛夷花状的水晶风铃正缓缓转动,发出清脆铃响。


    那是幼时柳霁月亲手送她的生辰礼。


    铃铛越来越响,风铃越转越快,好似就在头顶作响。


    “铃铃铃——”


    “幼安!”微弱的呼唤传来。


    “叮——开启保护模式。”


    “幼安!!”


    女子微弱的呼喊又传来,沈情仿若被一股大力拉进漩涡,在其中浮浮沉沉,如同溺水之人,呼吸艰难,肺部疼痛。


    终于,又一次深呼吸下,沈情被大量浓烟呛醒。


    她猛地睁眼,头顶银铃不断作响,床帐内热浪滚滚,大量浓烟几乎要将她溺死在里面。


    沈情翻身下床,却被一阵热浪逼得后退,不知何时,屋内竟然满是熊熊火焰,只余身后床帐处可落脚。


    “幼安——”此刻女子焦急的呼唤格外清晰。


    是宋玉溪在喊她。


    窗牗被人破开,宋玉溪用湿帕捂住口鼻,在窗棂处探头,她分外着急道:“幼安,快过来!楼阁走水,门口已经全部着了,只有这处还没烧起来!”


    宋玉溪伸出一只手,“快来!我拉你出来!”


    沈情见状鞋也顾不得穿,踩着滚烫的地板跑至窗前,就要伸手。


    宋玉溪虽然皱眉,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沈情借冲天的火势窥清她眉眼笑意,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怎么了?幼安,火就要烧到你身后了,快来啊!”她吼道。


    沈情眼中逐渐清明,她凝着脸,一步一步往后退。


    宋玉溪见状彻底急了,她顾不得什么,张大獠牙,四肢并用,面色狰狞就要从窗口爬进来,身后是幽凉的满月。


    沈情身后就是燃烧的火焰,终于,宋玉溪如同一只野兽拧动着四肢爬了进来,她伸出一只指尖锋利的爪,朝沈情抓来。


    怎奈沈情从容淡定伸手回握住她,随后用力一捏。


    听一声刺耳惨烈的尖叫,沈情手中的血符生效,顷刻融了她半截掌心,她用尽全力将她剩下半截身子拖进来,扔进火中。


    如沈情所猜测那样,这东西怕火,因此她的惨叫格外反常,火一触及她衣袍一角,就迅速沿着她的身体攀爬、吞噬。


    少顷,宋玉溪整个人成了一个火团。


    “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惨叫划破长空,惊起一片飞鸟。


    宋玉溪再也忍耐不住,驱动四肢朝沈情扑去,沈情身体灵活一转,躲过她的袭击,一声脆响传来,她腰上掉下一枚玉佩。


    沈情余光不经意扫过,发现是李道玄交给他保管的玉佩。


    宋玉溪一招扑了个空,着实受不了火焰燎噬,只能恨恨凝望一眼沈情,随后破窗而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满是火焰的外袍恰好落在窗棂。


    不过一会儿,窗棂也跟着起火,这下沈情唯一的逃生之路被封死。


    危机时刻。


    “轰——”


    大门轰然倒塌,一道矫健身影出现在门口,夜色下,火焰的光芒映照在他冷峻的面庞上,勾勒出戾色横生的黑瞳。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的情形,在看到被困的沈情时,握剑的手一紧。奈何二人跟前横了几道汹汹焰火,若直直穿去,只怕要脱层皮。


    沈情喊:“李道玄!我要湿帕子!”


    李道玄早有准备,附带内力将手中湿帕扔给被困火中的少女。


    沈情接过湿帕,捂住口鼻,随即脱力摔在地上,方才在睡梦中吸了大量浓烟,她不知不觉昏死过去,若非头顶银铃声响将她弄醒,恐怕沈情今夜就会悄无声息葬身火场。


    如今情况也差不了多少。


    她浑身乏力,肺部疼痛难忍,一呼一吸都要强忍住咳嗽,眼前阵阵晕眩。


    火势之大,已经到了进不了人的地步。


    最后一刻,她突然心念一动,摘下颈间琉璃心,朝他扔去。


    只见门口黑影抬手,想来是接住了琉璃心。


    沈情喊道:“李道玄!琉璃心给你!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杀掉喜丧妖,佑我沈府安宁!说到做到!不然我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死到临头都不忘威胁他一通。


    李道玄身影匿在夜色中,哪怕眼前亮如白昼的火光,也无法照进他漆黑的眸中。


    她就如此放心将琉璃心交与自己。


    他缓缓将琉璃心捏在手中,又看了眼被困在大火中的人。


    心中恶劣种子逐渐生根发芽。


    琉璃心到手,他无需同她周旋交锋,也不必费尽心思猜测她的目的,她是死是活都不关他的事,自己大可一走了之,去处理自己的事,困扰多年的蛊毒亦可解除……


    李道玄后退一步,看着她的身形逐渐被火光吞噬。


    沈情看着不进反退的人,心中一横,她决定最后拼一把。


    少女似乎还有意识,她余光看见掉落在地的双鱼玉佩,艰难伸手将其抓住,用唯一能捂住口鼻的湿帕子将其裹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脚下扔去。


    “还给你!我才不稀罕你这破玉佩!”骂完这句,她彻底没了动静。


    最心爱的玉佩砸在脚下,李道玄定定凝着它,猝然间,心全乱了。


    手中玄剑红石不断闪烁,秋仁吐着蛇信子爬出,蛇眼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即钻入火海,盘旋在沈情腹部,大有要同她一同被烧的觉悟。


    李道玄舌尖抵了抵上颚,骤然沉下脸。


    “是秋仁要我救你,并不是我。”他道。


    秋仁冷冷看着他,随后扭头缩进沈情怀中。


    终于,李道玄动了。


    他冲进火海,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他却仿若未觉,脚下步伐坚定,向着沈情的方向大步迈进。


    沈情半睁眼望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如愿扯出一抹笑。


    他输了。


    临近了,李道玄一把抱起沈情,秋仁顺着他的胳膊缩回剑内。


    他身上额外冰凉,沈情借最后一丝力,双手环抱在他脖子上,娇俏道:“李道玄,你舍不得我死。”


    李道玄动作一滞。


    沈情又低声呢喃:“你在乎我。”


    所以才会害怕,才会一次次退却。


    她笑着闭眼。


    四周火焰肆虐,似是要将一切吞噬,大门处也被火舌吞没,只有窗口处火势弱,于是李道玄携怀中少女破窗而出。


    意识弥漫间,沈情似乎听见李道玄说:“若非秋仁威胁,我不会救你。”


    他一遍遍重复此话,好似自欺欺人,又好似意图掩饰。


    然而今夜少女一番话,已然彻底搅乱了他的心神。


    第80章


    意图袭击沈情的那东西自身上燃起了烈火,便在周府院子里横冲直撞。


    不知是有意无意,它特地围着周府的桂花树绕了一圈,所过之处,棵棵桂花树瞬间被火焰吞噬,枝叶在高温下迅速蜷曲、焦黑,宛如被恶魔抚过,生机尽失。


    直到桂树火势即将引燃整座周府,蛰伏在暗处的、半天也未曾出现的下人才纷纷冒出,慌忙提桶灭火。


    饶是如此,也晚了一步。


    火势过后,原本下月就该馥郁芬芳、象征着团圆吉祥的桂花树,不过须臾就变成了残枝败叶,只余下一片凄惨与狼藉。  。


    周知善伏在几案前静静处理公务,博山炉悠然的桂香铺散一地,弥漫整座屋子,宋玉溪沉沉睡在床上,哪怕院外震天响的动静也未能将她吵醒。


    一笔勾下,婢子急匆匆推门入里,伏地而跪。


    “老爷!阁楼着火了!”


    周知善头也不抬,“着火了就着火了,何必如此大呼小叫。”


    “可是火势太大——”话说到一半被周知善打断。


    “所以呢,那俩人逃出来没?”周知善饶有兴趣道。


    婢子急得快哭出来,她道:“火势太大,夫人最喜爱的金桂全着了!”


    周知善提笔的手猛然一颤,毛笔在宣纸上横出一道歪歪扭扭的“一”字,他蹭地起身,骂道:“不是说了做事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吗?金桂树离那阁楼隔了一条石板路的距离也能烧着?!这群废物!”


    在错误的阴影笼罩下,周知善脸色变得极为煞白,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脚也不自觉地轻微发抖。


    五娘极为爱惜满院子的金桂,她的大半生精力几乎都投入到金桂上,金桂被烧了,他几乎是惶恐、失措。


    五娘若知道了。该怎么办?


    不,不能让她知道,她会死的!


    周知善慌忙起身,衣角浸泡在砚台也全然无觉,他只知五娘此刻大病初愈,不能再受刺激——


    “我的香呢?我的香在哪儿?!”他双目猩红。


    婢子满脸泪水找来玉桂香块。


    周知善拿了一块——不,两块、三块,他还想继续拿,脑中陡然响起药王何冲说的话:


    “此香安神固眠,令夫人闻之可沉沉睡去,但切记不可一次多点,否则,危及病躯。”


    “敢问先生,在下常有深夜处理公文的习惯,此香引燃后,若是中途病人被惊醒怎么办?”


    “呵呵!且安心罢,身体康健者闻此香,提神定心;病躯孱弱者闻此香,一觉无梦,雷打不醒。再次切记,至多一次引三块,再多,伤身伤神。”


    望着宋玉溪熟睡的面孔,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向他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似要冲破胸膛。


    他颤着手将三块香放入博山炉依次引燃,浓稠的玉桂香几乎快要溺死人,周知善嗅着鼻尖馥郁的玉桂香,漂泊不定的心才稍稍安定。


    旋即他抬眼,大步走向屋外。


    “救火!”


    婢子紧跟在身后。


    烛火肆意摇曳,伴着不定的火光,原本床上沉沉睡着的人突然睁眼,清润的眼中一片清明。


    她呆呆掀开衾被,赤足下地,寝裙逶迤在地,未经束缚的青丝委顿于身后,她看着悠悠吐雾的博山炉,又看向窗外。


    窗户上一片霞光倒影,亮如白昼,隐隐有热气袭来。她滞慢着,将手伸向窗棂,手刚触及窗口,背后猛地被人一把抱住。


    一股烧焦刺鼻的味道涌来,来人在她耳畔吹了口气,轻笑道:“多亏你那好夫君一把火点燃了阁楼,我才有机会烧掉你那该死的金桂树跑出来,好五娘,我们的仇,该结一结了。”


    “呵呵呵呵——”女子妩媚尖锐的笑声悠扬清脆。


    宋玉溪眼中一凝,五指成爪陡然往身后抓去,身后人迅速抽离,锋利的指尖却在她脸侧留下一串血淋淋的抓痕。


    殷红的血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滴落在地,似盛开的红莲,却未能让她有丝毫退缩之意。


    此人,应当说这团人形的焦炭怪物,伸出淡粉的舌尖舔去指尖血,一脸享受。


    “还是你的血好吃~”


    宋玉溪眼也不眨,转身朝那东西逼近,只见她掌风呼啸,所过之处,空气仿若被利刃切割,发出轻微的嘶鸣。


    那东西似也被她的气势所慑,身形略微一滞,随后出手抵挡,一时间,双方身影交错,战斗陷入胶着。


    “呵呵呵呵——你已经是个废物了,你杀不死我,何况金桂树烧毁,你还拿什么起阵来困住我。”


    “五娘,你只能同你那废物族人一样,乖乖沦为我的盘中餐——”她不断低语,说出的话句句刺耳,化作利刃一刀刀扎进宋玉溪心头。


    宋玉溪呼吸骤然紊乱,她双目含泪,眼含恨意,手中招式不断变化,直逼它命门。


    然而只有对方才知道,她的心境已经不稳了。


    它低低笑出了声,找准时机往宋玉溪肩头一抓,又是成串的血珠子落下,绽落一地。


    宋玉溪唇色愈发惨白。


    “五娘,你输了。”


    话落,宋玉溪一双手被人以一个狰狞的角度折断,它抓准时机闪至她身后,摁住宋玉溪后颈将人往地上一撞。


    刹那鲜血四溅,宋玉溪的脑袋同寒瓜般裂开,鲜血、白浆迸溅一地。


    它得意地笑出来,“你越来越弱了,想必是这些年人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得太舒坦。”


    话落,寒光遽然乍现,它只觉喉间一凉,想出声却说不了话,僵着眸子往下一看,一柄通体漆黑的玄剑不知何时破门而入,穿透了它的喉。


    与此同时,地上宋玉溪缓慢抽出一张血符,贴至她腹部。


    腹部与喉间霎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烧感,它想尖叫、想打滚、想挖去喉间、腹部的血肉,甩脱这股生不如死的剧痛。


    通通不行。


    它被钉死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化作一滩污水,蒸发、消散。


    最终,怪物彻底消失。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是李道玄与神色恹恹的沈情。


    显然受了浓烟影响,沈情精神状态堪忧,步子几乎不稳,她看见宋玉溪惨不忍睹的身躯,微微瞪大了眼。


    然而这时,地上的宋玉溪却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站起身,手臂咔嚓一声归位,她本血肉模糊的头像是隔了一层水波,怎么也看不清,少顷,模糊的水波既视感散去,宋玉溪又恢复了原本皎皎的容貌。


    宋玉溪恢复后,朝沈情微微福身,“多谢二位相救。”


    她此刻是寻常女子的模样,又身着寝衣,李道玄干脆召回秋仁剑,转而背身望月,一言不发。


    沈情脑子更是糊成了一团浆。


    见沈情还穿着一层单薄的寝衣,宋玉溪自觉取来一件斗篷,递给她。


    沈情没接,她在阁楼时早就被烤得半熟不熟,整个人就差头顶冒烟,哪儿需要她多此一举。


    望着门外一墙之隔的熊熊烈火,沈情脸色微沉,声音冷冽且透着质疑:“这把火,五娘又该如何去解释?”


    此火来得蹊跷,毫无征兆地肆虐蔓延,而沈情所在的阁楼更是怪异非常,火势都这般凶猛了,却在许久许久都不见一个下人前来扑救,整个府邸的人仿佛都聋了瞎了一般,死寂异常。


    直到桂树被火焰舔舐,才见下人们一波接一波地出现,今夜反常,桩桩件件,所有的矛头都直直指向了周知善这个府邸主人。


    若非李道玄探完尸体及时赶回,恐怕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的忌日。


    宋玉溪闻言,脑海里一片空白,脑中突然想起它说的话:“多亏你那好夫君一把火点燃了阁楼,我才有机会烧掉你那该死的金桂树跑出来。”


    是阿郎要行杀人之举。


    宋玉溪心头一恸,下意识抬手捂嘴,又是一口血呕出。


    她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宋玉溪扶窗泫然,眼中迷茫,她定定望向窗外,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渭河以南,最为繁华,水脉悠悠,岁月更迭,却鲜有洪波涌起、水患肆虐之时。


    此地稻粱丰硕,仓廪充实,百姓乐业安居,街头巷尾,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笑语欢声此起彼伏,昼夜不绝。


    实乃李朝一处人间乐土,昌盛之域,其盛景常引邻郡侧目,远客称奇,声名远播,为世所慕。


    然人潮旺盛之地,少不得引来妖物觊觎。


    二十年前,渭河沿岸百姓突遭虫疫,起因是吃了一种奇怪的鱼。


    此鱼通体漆黑,眼若铜铃,遇人不躲反进。


    众人稀奇这东西,便捞起来吃了。


    见其肉质鲜美,又好捕捉,此举彻底诱发百姓心中贪念,而后,人人都来到渭河沿岸,大肆捕捉这种怪鱼,顿顿吃,日日食。


    殊不知,此乃上古妖物饥虫的化身。饥虫源自极寒之地,却喜爱热源,最好寄生人体吸食血肉。


    其形似肉球长有触角,据说本源是战国方士根据云雾泽里的奇怪寄生虫炼制的害人利器,可通过人沾染虫卵寄生人体,吸食血肉可疯长。


    看似人吃鱼,实则虫吃人。


    这些饥虫不知为何逃离极寒之地,纷纷涌入渭河沿岸,伪装成鱼,一时百姓惨遭虫疫,凡是受寄生者,面瘦肌黄,几乎只剩皮包骨,唯有腹部异常肿大,像个沉甸甸的肉瘤。


    他们的胃仿若无底洞,怎么吃都觉得饿。


    于是一时粮食供不应求,豪绅奸商大肆屯粮坐地起价,人人饿得双眼猩红,为一颗粮食争得面红耳赤。


    情节严重时,常有哪家小儿妻子失踪,等到被发现后,已经被人活生生啃食殆尽,沦为腹中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