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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yButterfl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她一边拿符布阵一边解释:“此原理类似水镜折射,”她指了指桌上放着的那锅莲子汤,“里面被我加了辟邪珠研磨成的粉,泼在这家伙身上虽不致命,但短时间能压制她的实力。”


    喜丧妖潜入楼内时空中并未发生异象,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喜丧妖特地压制了实力,直至自身气场不足以达成天降异象的条件。


    如果说喜丧妖压制实力是能自由调节的,那沈情这一锅加了辟邪珠粉的莲子汤泼到她身上后,短时间里她想恢复实力那是不可能的事。


    因而李道玄想要暴揍她毫不费吹灰之力。


    其次就是周遭这阵法,“趁这家伙还没有恢复,我布了个阵使她迷失方向,在她眼里,空中似有八道镜子,我只需要挪动一步,就能在她的世界里瞬间移形换位,然而那并不是真正的我,只是阵法内折射出的我的幻影。”


    因此能看见喜丧妖在阵里胡乱攻击,真正的沈情此刻就在阵外忙碌。


    李道玄准备趁此机会一剑刺向喜丧妖,突然被沈情拦了下来,“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妖物就贸然刺去,万一此举不仅没有杀死她,反而叫她惊怒之下破阵而逃呢!”


    沈情将他推开,“你就别添乱了!”


    要知喜丧妖和白水煞这类妖物都是集天地怨念而生,寻常普攻刺不死她,只能用特殊阵法或法器化去他们身上的怨念,再以灵剑刺入风池穴,才能将其击毙。


    当初骊山出世的相繇乃是游道子先生押于九转轮回钵内,念了足足七七四十九日的严楞咒才将其化成一滩水。


    李道玄像是气笑了,他道:“你当本王是蠢货?不刺她一剑看看泻出的怨气类别,我怎么分辨那是何妖物?连类别都不知晓,我又怎么对付她?”


    经由他这么一点,沈情才想起他并不知眼前家伙是喜丧妖,她看似心虚挪开手,“哦……那还是得等我布完下一道阵,你别刺狠了,小心把她激怒。我这符阵脆弱得紧。”


    真正能化解喜丧妖体内怨气的法器,目前只有游道子先生手中的九转轮回钵,李道玄早先派人去借了,奈何晚了一步,游道子先生又去人间云游了,归期不定。


    沈情原本想的是用当初收伏相繇的那个阵法来困住喜丧妖,奈何布阵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眼下没有那个条件,她只能用其它阵法代替。


    那阵法布起来费力,却也极为有用,只是用来对付喜丧妖这一只妖,未免有点浪费,既如此,何不一锅端了。


    喜丧妖挣扎得愈发厉害。


    “你快想办法,我撑不了多久!”沈情道。说罢,她背着喜丧妖朝李道玄使了使眼色。


    见戏也演够了,火候也差不多。李道玄闻言不着痕迹同她对视一眼,遂举剑一跃而起,用剑挑起桌上剩余莲子汤一滴不漏全洒到喜丧妖身上,趁此机会他一剑削向她胳膊。


    喜丧妖终于受不住,开口向一直藏身在暗处的同伴求救:“啊啊啊啊啊好痛!长风救我——”


    来了!


    喜丧妖哭嚎声落,空中异象顿生,原本晴光万里的蓝天刹那间黑云压顶,遮天蔽日,庭院里阴风大作,树顶被吹得烈烈作响,声音之尖锐,好似老天在悻悻怒嚎。


    沈情道:“白水煞来了,你快重伤她!”


    等白水煞来了,二妖联手,沈情眼下的阵法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泥墙,一捏就碎,李道玄一人之力不足以将他们拖入沈情的阵法,何况阵还没布好,必须拖时间!


    李道玄显然也知晓此道理,换了只手拿剑,干干净净的那只手两指一骈举至沈情嘴边,“咬。”


    沈情看着突然出现在唇畔的指尖,下意识张嘴用力咬了一口,待那瓷白的指腹溢出了血,那厮才点醒她:“兔子,松口。”


    她的齿关一松,李道玄顺势收回了手,他口中念咒将纯阳血滴向喜丧妖额间,指尖往剑身一抹,多余的血便被秋仁剑吸收了去。


    见了血的秋仁剑身红光阵阵,陷入了备战状态。


    沈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使劲擦着唇,怒道:“你自己不是有剑吗?作何叫我咬!”真是脏死了!


    李道玄头也不回:“秋仁剑永远不会伤我。”


    沈情道:“那你自己的嘴是白长了吗?”


    李道玄握剑的手有一瞬滞缓,他不动声色道:“若非必要,我不喜欢咬人。”


    合着拿她当廉价劳动力了呗?


    沈情不断擦拭着嘴,神色极为难看。


    拌嘴归拌嘴,眼见喜丧妖灵台受纯阳血摧破,正抱着脑袋原地打滚,李道玄一剑直插入她心脏,给她二次重创。


    如此一来喜丧妖短时间内不成气候,不足为惧。


    正当李道玄剩下一剑准备刺入她丹田时,剑举至半道被一凛凛白芒击中,李道玄一剑刺了个空,在地上擦出一道火星子。


    李道玄目色一沉,道:“走。”


    沈情将身上一半符扔给了他,自己兜着剩下一半往屋外跑去。那是这些日子闲来无事时她一张一张画的。


    李道玄单手接过,因事先没有准备,察觉手被一叠符压得往下一沉,他侧头看时才发现,沈情给的符竟有足足半个巴掌厚,他额间不禁闪过一道黑线。


    “符箓大户”沈情喊道:“最下面几张威力最大!”


    李道玄暇余转手一看,符箓上朱砂色泽暗沉,瞧着不像朱砂,更像是血。


    “待会儿你不许告诉我师兄!”她指画血符此事。


    不过丁点大的破屋经方才一番激烈打斗已是摇摇欲坠。


    沈情刚踏出门槛,就觉耳后一道泠泠杀意袭来,她头也不回往前狂奔,转瞬杀气被另一道更雄厚的内劲抵消。


    周边狂风呼啸,一切时间仿若慢了下来。沈情听见动静莫名侧头回看了一眼,只堪堪能看到李道玄精瘦的肩头一角。他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胡乱飞舞,其中一缕乌丝轻飘飘掠过沈情鼻尖,霎时一股草木独有的清香袭遍全身。


    回过头,内劲与杀气相抵后并没有散,而是拨了一道出来,仿佛有灵般轻推了沈情背部一把,助她跑得更快。


    喜丧妖周围结界已破,白衣青年从天而降,俯身将她抱入怀中。


    待看清怀中人惨烈模样后,他双目猩红,妖相毕露。


    不过他没急着报复,而是撩开衣领,将她的脑袋扶至锁骨处。


    意识混沌的喜丧妖循着本能咬破嘴边肌肤,露出长长的獠牙吮吸其香甜的血液。


    李道玄见状将手中符全部撒出,打向地上二妖。余下十张血符被他揣进了怀中,或者说,他本没打算用这些血符。


    黄符洋洋洒洒飘落,宛若满天纸钱飞扬,白水煞抬头睨他,衣袖一环,白色长袖将怀中红衣女子紧紧裹住,他轻柔抚向喜丧妖脸侧,举手投足间露出一截精细惨白的腕骨,腕上还裹着白绫。


    他将符纸全部隔绝在外,黄符触及白水煞,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渐渐的,他身上白色外袍变得破烂不堪。


    俄顷,赤袍身影举剑穿过黄符雨而来,以一剑破山河之势劈向地上一白一红交织的身影。


    白水煞无奈只能松开喜丧妖,起身应战。


    喜丧妖吸到中途被打破,妖力勉强恢复一半,她恢复了意识,抬手抹去额间纯阳血,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见她怒吼一声,五爪一张,穿过李道玄往他身后的沈情飞掠而去。


    李道玄举剑砍向她后背,白水煞从天而降挡下这一击,两指举至额间,念:“破。”


    少年翻身而避,下一瞬原来站着的地方爆破开来。屋顶瓦片跌落,墙角倒塌,大量尘灰簌簌落下,不消片刻就将一人一妖身形彻底掩埋。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沈情刚踏出院子,就觉后背一凉,她立刻抱头蹲下,喜丧妖五爪险险擦着她头顶而过。


    往后一看,倒塌的房屋遮掩了那两道人影,叫人看不出战况如何。


    喜丧妖一击不成身形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朝沈情折返。


    沈情望着面目狰狞的女子,掌间一翻,两枚辟邪珠被夹在指缝,喜丧妖近了,她立马抛出辟邪珠,又打出两道符,沈情催动符咒,念道:“爆!”


    爆破符配合辟邪珠爆开,在空中炸出两道粉尘,喜丧妖吃过这家伙的亏,当即飞身跃上半空,落至梁桁。


    定眼一看,地面白烟茫茫一片,沈情的身影就藏在里面。


    喜丧妖衣袍舞动,眼中妖光一闪,地面倏尔刮过一阵阴风,吹散了白雾,然而白雾散去后,原本地上的人却无影无踪。


    与之同时,倒塌的废墟之内,李道玄率先破尘而出,将秋仁剑往喜丧妖那方狠狠一掷,玄剑划破空气而出。


    白水煞见状,细眼微阖,扬了扬清癯的下巴,悠悠道:“你把剑给了她,冉冉照样能对付。而你,”他指尖对向李道玄,“没了趁手利器,可还怎么同我打。”


    哪知李道玄缓缓将玄皮手套戴回手中,拇指擦去唇角溢出的血,狂妄道:“没有武器,本王照样能压着你揍。”


    白水煞刹那沉了脸,嗓音凉凉:“狂妄无知。”


    转瞬二人又纠织在一起,开始了下一波较量。


    这方喜丧妖以为那剑是对准自己而来,急忙侧身一避,不虞正中少女下怀。


    沈情不知何时来到了梁桁上,一手摁住喜丧妖肩头,一手摊开,秋仁剑应声而至,敛了巨大后坐力温顺归至她掌心。


    得了剑的沈情对准她的手臂就是一剑,专克妖邪的秋仁顺利划破喜丧妖胳膊。


    喜丧妖吃痛,转头就是朝沈情心口狠戾一拍,幸得秋仁及时钻出,身躯暴涨数倍替她挡下致命一击。饶是如此,沈情也受了影响,喷出一口瘀血,身体如坠鸟般下落。


    师冉冉嘴角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她看见了沈情眼中得逞的笑意。


    第62章


    在沈情淡淡的瞳孔内,折射出一道从天而降的青衣身影。


    若说沈情那一剑不过虚晃一招,那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喜丧妖注意力,好让柳霁月下手,打她个出其不意。


    如天神般的柳霁月携陌刀而来,冲喜丧妖背影用力砍下。


    “噗嗤——”刀深深陷入肉里。


    喜丧妖喷出一道血,闷哼一声,本就重伤未愈的她此时更添新伤。


    然而始作俑者显然不想恋战,他目光担忧看向摔落在地的人,同时对她这种玉石俱焚的行为怫然不悦。


    沈情强忍浑身剧痛,喊道:“师兄,替我拖住她!”


    柳霁月当即不再看她,专心对付喜丧妖。


    沈情事先放的那枚信号弹是玄机阁独有,她一早猜到喜丧妖不会独自前来,所以从家中取了信号弹藏在身上,一旦喜丧妖出现,她便拉动信号弹,好引来柳霁月。


    有了事先准备,喜丧妖不防被她设计重伤,顺势引出了白水煞,沈情相信,师兄与李道玄二人联手之下,令人闻风丧胆的红白煞很快就能被拿下。


    为防止夜长梦多,身后有师兄与李道玄在,她当即不再磨蹭,跌跌撞撞起身抱着秋仁剑奔向楼内。


    受了一击的秋仁焉儿巴巴的耷拉着脑袋,被沈情抱在怀中。


    许是感觉到对方抱着自己跑颇为吃力,它主动扭着身子钻回了剑里。沈情怀中顿时一轻。


    早在不久前元春楼内部人员早已被偷偷遣散,东山寺一众弟子假意巡楼,只为伪造楼内还有普通人的假象,等候喜丧妖混入进来,瓮中捉鳖。


    因此张青成早在看见婢女的瞬间,就暗中下了信号。


    至于为何不事先就将柳霁月叫来,因为大妖警觉性非常强,只李道玄一人便罢,若是元春楼里再多出一道强盛的气息,是个人都会觉察到不对,动动脑子都能猜出这是个坑,明知是坑,还往里跳,那此妖多半是脑子里缺了根弦。


    沈情浑身是血闯进来时,倒叫众人惊了一瞬,以为后。庭内出了什么意外,纷纷拔剑就要朝后冲去,混乱之际张青成拦住他们喊道:“别忘了殿下对你们说过什么,守住出口不要叫大妖趁乱闯出去,以你们的实力,去了也只是送死,反而会给他添乱!”


    望着眼前几个人,沈情吐出一口瘀气,道:“劳请各位道长布下结界,莫让两只大妖出逃。我要布阵。”


    言讫,她迅速摆出黄符,割破指尖作血符。


    随着一张张符箓画下,沈情脸色愈发苍白。


    众弟子愣了愣,有人喃喃道:“她在画血符,还画了那么多,这怎么可能……”


    要知在东山寺,画血符是明令禁止的,因为此符做出来虽能使符箓威力被放大数倍,但极伤身,更重要的是,即便你有这个精力,但不一定有这个能力。


    就连当初玄机阁的黔子默先生一次性也只能作十张血符,事后还闭关恢复许久。


    眼看沈情一口气画了十五张,众人着实目瞪口呆。


    “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布结界,助沈公子一臂之力!”


    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分散开来,纷纷以剑斫地,双手结印,只见几道蛛网般的金光四分五裂而散,循着地面逐渐扩大,直至金网包围了整座元春楼地面,方才罢休。


    瞬间一道拇指粗细的金柱从元春楼大堂中央猛地窜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开,金光将整座元春楼包围,形成一个半圆罩,后结界上的金光渐渐减弱,隐入空中。


    除了时不时两妖打斗的妖气弹至空中,撞到结界上,那金光才会显露一角,将妖气抵制回去,肉眼瞧便再无踪影。


    结界布好,众弟子盘腿而坐,宛若一座座大山散布在大堂四周。


    与此同时,沈情画满了十六张符,她沿着角落驻阵的弟子数了数,却发现,只有七个人,沈情呼吸一滞。


    她要布的阵,需要八名道家之人,可眼下只有七人,那便意味着她派人去请的顾昀还没有到。


    自己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纯阴体,体内阴气大盛,根本不能作阵眼压住整个阵法。


    柳霁月和李道玄在后。庭抽不出手,若是随机拉走一个人来压阵,恐怕另一人抵挡不了多久。


    正当她绝望之际,突然一个半大的身影撞入沈情视角。


    穿着青色弟子服的顾让尘一瘸一拐朝沈情奔来,“师姐!”


    原本今日是柳霁月休沐日,只是不知为何他接连几日都在忙碌,像是在着手调查什么。


    好不容易有了一天空,结果顾让尘在习剑时扭伤了脚,柳霁月只能放下手中事务亲自带着他去药铺看脚。


    被连着正骨、扎针,顾让尘狠狠哭了一场,包扎完后他的脚不适合走路,便被柳霁月背了一路。


    中途突然柳霁月腰间挂着的物什突然剧烈颤动,远远望去好似还能瞧见一座高楼上空炸开了一朵金花,柳霁月二话不说背着顾让尘狂奔而去,临了又在元春楼门口将他放下,自己独身一人闯了进去。


    顾让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擦干了眼泪一瘸一拐艰难跟着挪进来。


    一进来不见师兄的踪迹,反而看见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沈情,顾让尘以为师兄出了什么事,末了眼底泪意闪烁,叫道:“师姐!师兄不见了!”他忽略脚底疼痛,朝沈情扑去。


    半大的人被兄长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此刻显得无比慌张。


    沈情来不及细究顾昀那方出了何事,蹲下接住他,摸摸他脑袋,“师兄没事,只是眼下我们遇见了困难,让尘帮帮师姐好不好?”她来不及解释太多,只能长话短说。


    好在顾让尘极为配合,道了句:“好!”


    沈情当即抱着他来到墙脚,“你只需捏着这两道符,盘腿而坐,放空灵台,什么也无需想,一切有师姐在。”


    沈情的嗓音如涓涓细水,奇迹般地抚平了顾让尘心中慌乱,他伸手接过沈情递来的符。


    似是不放心,沈情又嘱咐道:“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别怕,那些东西伤不了你,你一定不能动,一步也不能离,知道吗?”


    “嗯!”小小的少年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沈情疲惫的面容上绽开一抹笑,“让尘真棒,一月后的灯会上师姐带你去看傀儡戏。”说完少女转身,将余下符分发给七名弟子。


    元春楼外观为八角形,从上往下看像极了一面八卦镜,而大堂中央高度贯穿整座楼层,此楼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的收妖容器。


    沈情在这基础上让八人分别镇守于八个角落,将血符分与每个人,既是护身,也是维系阵法运转。


    最终她撩起手腕,用秋仁剑往腕上用力一划。


    腕上只出现了一道白痕,很快白痕也消失不见。


    沈情顿时懵了。


    有人出声提醒:“沈公子,阿蛮的灵剑是不会伤你的,你用我的剑吧!”


    又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见秋仁剑不会伤人,只是对象从李道玄变成了自己。


    她怔怔看着秋仁剑,回想起李道玄先时说:“秋仁不会伤我。”


    难不成他说的是真话,秋仁这把灵剑根本不会伤害普通人?


    很快她脑中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忆起在白水煞地宫时,李道玄毫不客气用秋仁将自己的手划了一个极大的口子。


    虽说事后他也派人送来了药,可他下手之时的狠、决,沈情至今都记在心头。


    她重重一哼,不再细思,而是接过对方扔来的剑割破手腕,血淅淅沥沥落在大堂中央,被沈情滴成了一个脑袋大的圈。


    放完血的她随意扯下一条布捆住伤处,很快伤处暗暗溢出的血将布条洇成一团暗渍。


    沈情没管那么多,从腰间取下锦囊,将里头的发丝取出,放入血圈内。她又举起秋仁,拍了拍它,“秋仁,快把她的血吐出来。”


    这血指的是方才自己用剑划破喜丧妖臂膀时,秋仁剑身趁乱吸收的喜丧妖的血。


    秋仁剑既能吸血,想来也能吐血。


    果不其然,秋仁剑身阵阵红光闪烁,它的剑身逐渐凝聚出血滴,像是久旱之人肌肤溢出的汗,这些血滴渐渐往下滑落,最终汇聚在剑尖,一滴滴淌落。


    喜丧妖的血不断落到白水煞的青丝上,二者相聚。


    等秋仁剑身不再闪烁红光,血也就此吐了个干净。血只有一些,但也够了。沈情立刻催法烧了青丝与血。


    阵法被催动,刹那间耀眼的青光冲天而起,元春楼大堂顶部成了另一片天,阴云压顶,雷声阵阵。


    “八门绝杀阵!”有人惊呼。


    八门绝杀阵阵如其名,是个极其危险的杀阵,阵内八个方位对应有八门,分别是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


    每一扇门背后对应的都是一次危机,要想完完整整的出去,除非运气极好,能找到生门,否则只能眼睁睁被困死在阵中。


    并且阵法时时刻刻都在运转变化,八个门的方位也会定时移动,即便你原地呆着不动,也阻挡不了那些门主动找上来。


    无怪乎沈情再三叮嘱几人不要轻举妄动,远离自己的方位。


    因为一旦离了原地,此人就会瞬间被吸入阵中,危险至极。


    这是沈情专门为二妖量身定制的,她给阵法做了点手脚,只要是红白煞二妖入了阵,无论他们走到哪个门,都不会是生门。


    她想的是借此阵里的杀气不断消耗两妖体内的怨气,以暴制暴,等他们的怨气被削到了一定程度,彼时再以灵剑刺入他们的风池穴,顷刻间二妖便会不复存在。


    此便意味着沈情以后不必再大费周折寻找二妖的肉身。至于刘母一家又与元春楼做了什么,她也不必费尽心思去查。


    她渐渐勾出一抹冷笑,眼中是大仇将报的快意。


    沈情布好阵法后迅速跑向楼外,冲打得火热的二人道:“师兄,李道玄,过来!”


    无需多说,二人早就察觉楼里的动静,当即强制将二妖往楼里逼。


    红白煞也不是个傻的,知晓沈情肯定为他们准备了什么东西,警惕地不再往前。


    刀剑只能给喜丧妖造成皮肉之伤,因而片刻功夫喜丧妖背部已然愈合大半。


    她疯狂攻击着柳霁月,意图寻到机会逃跑,然而事先被沈情算计的她有伤未愈,即便柳霁月暂时不能奈何她,同样她也不能奈何柳霁月,甚至连逃走的精力都没有。


    柳霁月眉头一拧,横刀一劈,喜丧妖伸手抵挡,却不料柳霁月早已在刀口贴了符,她顿时手臂一麻,柳霁月趁机又是一刀扫过,喜丧妖登时如失了线的风筝被打入楼里。


    第63章


    还在与李道玄酣战的白水煞察觉喜丧妖落难,有片刻分心。李道玄抓住这一间隙横掌往他风池穴一击,白水煞吐出一口乌血,李道玄又旋身反踢一脚,直踹向他腹部,也将他给踹了进去。


    两妖通通入阵,阵法中央光芒急遽大作,刹那间阵法生效。


    一股巨大吸力黏着二妖,要将他们吸入上方云层内,白水煞五指瞬间穿透地面紧紧抓牢固定,怀中一手抱着喜丧妖。


    饶是如此,他也快坚持不住。风将他们衣袍吹得烈烈鼓动,他原本的发冠也散了去,喜丧妖的发带被吸走,刹那间满头青丝环绕着他们飞舞。


    眼见白水煞五爪一点点被吸出,喜丧妖却看着他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的面容,忍不住勾唇嘲道:“你还真是惜命呐,长风,都这时候了,还不松开我。”


    白水煞低头,与喜丧妖额头抵着额头,他哑着嗓音道:“冉冉,我说过,有我在,你永远也不会有事。”


    喜丧妖噗嗤一笑,不置可否,随后埋首在他锁骨上吸血,企图恢复妖力。


    二妖连着性命,他说再多,在喜丧妖眼中不过也是怕死罢了。


    吸够了血,喜丧妖凑到白水煞耳畔道:“别忘了,我们还有这个呢。”


    她徐徐从怀中摸出一团光球,轻轻一捏,光球变大成了个五岁的女童,被喜丧妖攥在手中。


    这下阵中多了一无辜生魂。


    沈情见状眼皮一跳,不禁沉下了脸。


    意外还是发生了。


    柳霁月见那喜丧妖手中突然多出了一魂,脸色亦是不好,他重重攥着陌刀,迈出一步。


    小小的刘婉秀被喜丧妖攥在手里,头顶还有一股可怕的巨大吸力将她往上扯,她霎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喜丧妖笑得满脸天真,她挑衅地在白水煞怀中伸出脑袋道:“你们道家之人不都将守卫苍生挂在嘴边么,如今我手里就捏了个苍生,至于救不救她,就看你们是要苍生,还是要收妖了。”


    “几位道长,你们待如何呢?”她笑得猖狂无比,五指渐渐松开。只怕是很快刘婉秀的生魂就要先一步被吸入阵中。


    柳霁月彻底按耐不住,欲要只身闯阵,从喜丧妖手中救出刘婉秀的生魂,沈情两手抱着他阻拦,“师兄你不许去,这是八门绝杀阵!去了你也会被吸进去的!”


    “幼安,那也是一条人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无辜人命在我眼消失。师兄有过应对法阵的经验,一定能撑到那两妖怨气被散尽的时候,幼安,松手。”语气不容拒绝。


    沈情咬牙拦住他,目光倔强极了:“师兄,你知晓我是个极为护短且贪心的人,我要身边人都平平安安。如若你今日入了阵法,我一定会跟着你进去。”


    柳霁月喉间一堵。


    喜丧妖有些不耐,插话道:“二位,别忘了,还可以撤阵呐。”


    沈情眼一白,冲她道:“我费心费力做了如此大的局,就是为了消灭你们两个毒瘤,防止你们危害人间,要我撤阵?做梦去吧。”


    如此,便只能有人以身入阵,从喜丧妖手中将刘婉秀的魂给夺回。


    沈情突然道:“我知道师兄不会放任任何一条无辜性命离去,这也是你心底职责所在。我也是玄机阁一份子,师父的嘱咐我未曾忘记,不能见死不救。”


    柳霁月忽觉背部一麻,接着整个人都僵住,不能动弹。


    沈情松开往他背部贴符的手,“如果一定要一个人去,那决不能是师兄。”


    “这阵是我下的,没人比我更熟悉它。”说完,沈情迅速跑向元春楼内,就像以往遇见危险时,柳霁月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那般。这一次,她坚定跑在柳霁月身前。


    与之不同的是,师兄出现时,沈情眼中的是松懈、信任,而如今,身后柳霁月刹那间红了眼,只剩悔恨、担忧。


    他不应犹豫,应当早先一步就走的。


    沈情一脚刚踏入阵法,还未来得及感受这八门绝杀阵的威力,就见被她扔到地上的秋仁火速蹿起,将沈情给弹了回去。


    腰间被一只大掌揽住,那人带着沈情落了地,手中力度却不松反紧。


    李道玄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沈情,你当真是英勇无比,不惧生死。可你别忘了,本王的命还在你手里。”


    沈情在他怀里挣扎,“你放手,我要去救刘娘子!”


    “放手,然后呢,等你进去送命吗?”他嘲道,“要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我不过半刻不在你身边,你差点将自己折腾去了半条命。”他目光落在沈情还在流血的手腕。


    那布条受不住血的重量,正往下不断滴血。


    沈情或许不知道,此刻她几乎算得上是蓬头垢面,面色惨白的出奇,若再不管管,或许她还没有救出刘婉秀的魂,就会提前因失血过多而死。


    李道玄撕下澜袍一角,重新为沈情包扎伤口,直至确认伤口不再流血,他点了她的穴。


    沈情瞬间不能动弹,柳霁月和沈情俩兄妹只能大眼瞪着小眼,面面相觑。


    口不能言的柳霁月想叫李道玄替他把后背贴着的符纸摘了,李道玄像是察觉出柳霁月心底所想,他淡淡扫了柳霁月一眼。


    “若不想玄机阁连个副使也没了,我建议柳副使还是乖乖呆着不动。否则,保不准你玄机阁的人往后都一溜烟往我东山寺钻。”


    “我东山寺可养不起这么多祖宗。”


    他又觑了眼沈情,低头在她耳畔道:“本王既答应了要‘护你性命’,自然要践行诺言,好好‘护着你’。”


    沈情眼一瞪,未曾想曾经说过的话被他如此运用。


    “就算你眼睛瞪成兔子也没用,乖乖呆在这里,看着二妖被吸入阵法罢。”


    她眼神示意李道玄:刘婉秀怎么办?


    李道玄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低低一笑,道:“一缕魂魄和长安城数条人命,本王还是分的清。想来刘娘子心善,定会愿以己之命渡万千百姓。”他丝毫没有要提入阵救人的打算。  。


    “沈娘子,沈娘子!婉婉突然吐了好多血,求求沈娘子帮我看看婉婉,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交代!”


    元春楼大门突然闯入一白发妇人,她面容憔悴,举止颓疲,连着几日过度操劳的她连路也有些走不稳,整个身子晃晃悠悠。


    原本面色阴沉的喜丧妖寻声转头,见着来人却突然大笑出声,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真是困了有人递上枕头来。


    动静吸引了刘母,在她转头看清喜丧妖的面容后,她浑身血液都凉透了般,失力跌坐在地,连连蹬脚后退,嘴皮子止不住的发抖。


    “不,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应该出现在这。”刘母自言自语,疑惑之际,她突然忆起沈情说的话:


    “刘府被大妖盯上了。”


    刘母恍然大悟,那大妖竟真的是她,她突破了封印,回来找她报仇了……


    喜丧妖歪了歪脑袋,笑道:“好久不见啊,阿娘。”


    最后两字吐出,刘母脸色大变,连忙起身就要爬走。


    喜丧妖叫住她:“急着走作甚,不妨看看我手中的人是谁呀,可不是你找了许久的好女儿。”


    刘母猛地顿住,她呆呆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五岁的大的孩童被她拎在手中,此刻正哭得哑了音。


    她只一眼便认出那身体呈半透明状的是五岁时的刘婉秀,刘母颤着伸出手,嗓音近乎滴血:“婉婉啊……”


    女童恍惚中好似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在飓风中艰难转过头,看见了比原来要苍老十多岁不止的刘母,她即刻认出来那是阿娘,虚虚唤了声:“阿娘。”


    刘母听见刘婉秀的虚弱呼唤,只觉得心脏好似被人攥紧,她顾不得恐惧,一步一步趴跪着往前移,“我求你,求求你,婉婉是无辜的,你要报仇冲我来,你把我扒皮抽筋,分尸放血也好,我都受着,你放了她,放了我女儿我求求你了!”


    喜丧妖看着为了刘婉秀不惜如此求人的刘母,唇畔笑意一点一点消失。


    “好啊,我可以放了她。”


    刘母眼中闪过名为希冀的光。


    “看见你那角落几个人没有,你注意别踩到大堂中央,去把角落里几个人手中的符纸撕了,届时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放了她。”她冷声命令道。


    “你再不快点撕了这符,你女儿的魂可就要随我一同丧命了。”


    此话一出口,刘母登时仓皇无比,她连跪带爬向着角落几人冲去。


    有弟子听闻二人对话,顾不得会受反噬的风险,睁眼道:“站住!”几人为了守住阵法,不能偏离原地一步,他只能暂且安抚刘母。


    “你别听她的,这阵法是用来困住她的,倘若你撕了这些符,那阵法会破的,届时让这妖逃了出来,不仅你女儿会没命,长安城百姓处境更是危险!”


    刘母听见他的话顿住了脚步,像是听了进去。


    见自己的劝说有效,那弟子添油拱火道:“看见那方几个人了吗,是玄机阁的柳副使和沈娘子,还有苍王殿下,有他们在,你女儿会没事的!”


    刘母顺着话语望去,果真见到三人。


    岂料喜丧妖咯咯一笑,“他都是在骗你的,他不过是怕死而已。你再仔细看看呐,那小殿下将柳副使和沈娘子都定住了,小殿下根本没有要救你女儿的想法,他想让你女儿死——”


    随着死字落下,刘母眼眶中充满了血丝,她定定一瞧,果真见有二人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而李道玄早在刘母出现的那一刻,就提剑杀入了阵里。


    喜丧妖指着阵内艰难挪动的少年道:“你瞧,他提剑杀来了!你再不撕符,你女儿就要被他杀死了!”


    刘母看向李道玄,反而被对方眼中浓重的杀意震慑住,她疯狂摇头,“不!谁都不能动我女儿!”


    她扑向最近的顾让尘,夺过他手上的符纸,狠狠一撕。


    阵中的乌云散了些许,头顶传来的吸力也弱上几分。喜丧妖察觉到阵法的细微变化,露出诡异的笑容。


    顾让尘被人夺了符,只觉心脉一堵,喉间腥甜,他哇地吐出一口血,剧烈的疼痛方才后知后觉沿着五脏六腑攀爬上来。


    他无助且迷茫的远远看了沈情一眼,“师姐……”旋即重重倾倒在地。


    沈情这回是真急了,她刹那乱了心神,不断冲击体内被堵塞的穴位,口中道:“别听她瞎说!她是在骗你的!符不能撕!你没看见他都吐血了吗?一旦撕了你会害了他们的!”


    李道玄也跟着怒道:“滚开!你要害死他们不成!”他衣袂翩跹,发丝被吹得狂乱飞舞,他以极其强劲的内力抵抗着那股吸力,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八门绝杀阵不将阵中活物吸入门内,誓不罢休。


    这吸力极其恐怖,几乎要把人给撕碎,若非李道玄内力深厚,换个普通人来,恐呆不了片刻就会被撕成血雾碎片。


    李道玄已然竭尽全力在穿过大堂,然而动作受阻,脚步始终快不起来。


    刘母仿若没有听到二人的话,她丝毫不受阵法影响,手中动作不停,她一边夺走东山寺弟子们手中攥着的符,一边自顾自道:“我要救我女儿,你们不能伤我女儿。”


    镇守八门绝杀阵的弟子只能原地而坐,不能随意乱动,否则要么被吸入阵内,要么会被反噬心脉。


    刘母此举也与夺人性命差不离,他抽走了所有人手中的符,又狠狠一撕,动作之快,不到半柱香时间已经撕到第四个人手里,那阵法也跟着一闪一闪,就快要破散。


    张青成眼见同伴即将受反噬,不管不顾起身对着刘母就是一掌,这一掌看似严重,也只是将人打离几寸远,并不致命。


    然而张青成口中鲜血却如泉眼般,怎么也吐不完。低头一看,一只精致小巧的纤纤细手从他腹部破膛而出。


    “呼——”张青成吐出的热气都好似夹带有血腥味,他嗓间痒痒,又是咳出一大股血。


    八门绝杀阵不知何时破了,大堂里头乌云散尽,风平浪静。


    喜丧妖陡然抽出利爪,伸出舌尖舔去指尖尚是温热的血,她另一只手拿着从剩余人手中夺过的符,轻轻一捏,几张符符瞬间化作齑粉消散。


    张青成瞬间脱力倒地,脸部朝下,一双眼瞪大了看向阵中的李道玄。


    他唇畔微不可见的在动,若能俯身凑近了他嘴边,可以听见他在说:“阿蛮,危险,走……”


    “青成!”另一名同伴红了眼,一句话未吐完,被喜丧妖掐住了脖子。


    李道玄的剑转瞬而至,一剑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喜丧妖只是被剑柄推得步履略微前倾,而后转头笑意盈盈望着他:“小殿下,要知普通攻击只能给我造成皮肉伤,杀不死我。”


    方才在阵法中央,喜丧妖在白水煞怀中时吸够了血,妖力早已悄然恢复,沈情弄的辟邪珠粉自然对她失去了效用。


    李道玄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抬手将秋仁剑抽出。


    喜丧妖趁此机会将弟子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他因过度缺氧加反噬,此刻面目青紫,离咽气只差一步之遥。


    李道玄握剑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64章


    “你,不许动,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他。”  。


    后门处,沈情“哇”地吐出口血,好在终于冲破了穴道,她步履蹒跚上前去将柳霁月背后的符撕下。


    恢复自由的柳霁月立马提刀向楼里的白水煞砍去,陌刀离白水煞面门只余寸厘之差时,又猛地顿住。


    白水煞不赞同地摇摇头,收回手,看着手上哭闹不止的刘婉秀,道:“要知自古心软乃大忌,何况只是一缕魂罢了,没了就没了。”说得轻飘飘,手中却一点没有要将刘婉秀这个挡箭牌放下的意思。


    喜丧妖斜眼一瞧,眼中闪过轻蔑,“到底是重情重义的人啊。”


    白水煞拎着刘婉秀的魂魄飞身上前,立于喜丧妖身侧。


    场面一时形成两方对立,僵持不下。


    喜丧妖看向不远处的刘母,唇角弧度逐渐放大,“既然你来了,倒省了我去找你,如今也该算算我们的账了。”


    刘母唇色一点点发白,心中已然大乱,可当看见青年手中提着的孩子时,心底凭空升起几分力托着她,不至于令她跌坐在地。


    “不是要女儿吗,过来。”喜丧妖命令道。


    刘母趿拉着发软的腿,一步一步朝她那方挪动。


    “长风,你瞧,畜牲竟也会走了。”喜丧妖弯腰大笑着。


    白水煞垂眼瞧她,淡淡勾起唇,“畜牲是不该走,该爬才是。”手中力道紧了几分,刘婉秀立刻发出难受嘤咛。


    刘母立马红着眼扑通跪下,双膝直立而行。


    然而想象中的快意并没有到来,刘母为了女儿越是狼狈,喜丧妖心头越是不爽利,于是她唇角弧度缓缓放平。


    白水煞敏锐捉住这一点,他问:“你不高兴?”


    此话像是点燃了喜丧妖心头火气,她反手给了白水煞一巴掌,“我高兴,我可高兴的要死!谁准你胡乱猜测我的情绪!”


    这回白水煞不似以往般顺着她,而是静静盯着她一双漆黑的眸,重复道:“你不高兴。”


    闻言喜丧妖又是一巴掌,白水煞头被打得一偏,在他眼里,喜丧妖这般无疑是欲盖弥彰。


    这回他肯定道:“你不高兴。”


    喜丧妖懒得和他争论,转而弯腰看着地上毫无尊严爬过来的妇人。


    刘母看见一张凑过来的熟悉的脸,面容一颤。


    喜丧妖问:“你想救你女儿?”


    刘母重重点头。


    “那你去死,我就放了你女儿。”


    话音刚落刘母突然就朝李道玄那方奔去,目的正是他手中垂落的剑。


    李道玄面色阴沉朝她胸口狠狠一踹,将她踹了回去,“想死,滚远点死,别脏了本王的剑。”


    刘母被这一脚踹得重重倒地,然而心中寻死之意没有消散半分,她环目望去,目光落到了不知是谁遗落在地面的剑上,她又莽着笨重的身子爬去。


    然而手即将触及剑柄的前一瞬,一只红色绣花鞋对着她的手狠狠碾下去。


    刘母神色痛苦哀嚎出声。


    喜丧妖将手里人质丢给白水煞,上前去踩住刘母。


    白水煞接过人,道:“各位且安分一点,我家冉冉不过是在清算家仇,如果有谁手中刀剑符箓不太规矩的话,那我手中这位小友能活几时,在下就不知道了。”


    此话成功暂且打消了李道玄等人的心思。


    李道玄目光死死盯住白水煞手中的人,往后退了一步。


    见状,白水煞露出个满意的笑。


    “为什么不求饶?你就甘愿为了她去死?!”喜丧妖踩着人怒道。


    刘母涕泪横流,艰难抬头看着喜丧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求饶的话,然而不是为了自己:“求你,求你放过婉婉,她也是你妹妹,求求你放过她,我愿意去死赎罪。”


    “放过我妹妹?哈!那我问你,我是谁?”喜丧妖冷冷道。


    “……”刘母张嘴,却一时无措,对于眼前这个人,她竟叫不出个称呼来。


    “你不是说她是我妹妹么,那你说,我是谁啊!”


    “阿丑……”


    “不对!”她狠狠给了刘母一巴掌。


    刘母想起那白衣青年叫喜丧妖冉冉,她也跟着道:“冉冉……”


    喜丧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拎着刘母领口,将她拉起来,道:“这么多年了你也不知道我叫谁,也对,你从未给我取过一个像样的名。我是你女儿啊,阿娘——”


    刘母下意识摇头,“不——”余光瞥见白水煞手中的刘婉秀,她改为点头,“对,对,女儿,你是我女儿,你放过你妹妹好不好?”


    见她三句不离刘婉秀,喜丧妖心头火意更盛,松开刘母直起身,五指往后一张,刘婉秀登时被她抓了过来。


    许是觉得喜丧妖熟悉,刘婉秀抱着阿姐的胳膊,瞬间止住了哭声,只一抽一抽打着哭嗝,哭累了,她想缩进喜丧妖怀中寻求安慰,却见往日神色还算温和的阿姐陡然变了一副脸,将她从怀中扯了出来。


    刘婉秀不明所以,道了句:“阿姐。”


    “我不是你阿姐!”喜丧妖面色狰狞冲她吼道。


    刘婉秀被吓得一个激灵,又张嘴哭出了声。


    刘母看得心头揪起,她哭着问:“你到底要怎样,你说的我都做了,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女儿?”


    她低低笑了起来,“当然是,把你这副虚伪的嘴脸剖开,让世人看看,你这皮里藏的究竟是怎样一摊烂泥。”


    喜丧妖缓缓撩起袖子,将手腕凑到刘母眼前,岂料刘母像是应激般受到刺激,大叫一声抱头往后退。


    定睛一瞧,她手腕处一片光洁,什么也没有,叫人不禁疑惑刘母为何是如此反应。


    沈情和李道玄心中已大致明了,恐怕那腕上曾长着一个东西,令刘母忌惮,令世人所惧怕的东西。


    只是人死魂离,魂又凝聚怨气化为大妖,曾经身上所长的、所伤的的一切痕迹通通留在了尸身上,妖身早已完洁一片。


    喜丧妖欣赏自己干净的手腕片刻,瞳色霎时变红,她胳膊上,竟慢慢钻出十几个铜钱大的肉瘤。


    令人诧异的是,那肉瘤竟像个人脸,具备人所有的五官,双眼,鼻子,耳朵,嘴巴,远远望去,像是个正在闭眼张嘴大哭的婴儿,五官挤成了一团,而喜丧妖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这些东西。


    沈情看着喜丧妖手上那串东西,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看看刘母,又看看喜丧妖,心头只觉荒唐至极,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酉阳杂俎》有记,高僧悟达国师膝上生人面疮,被世人认为是其前世的冤亲债主因他德行亏损前来报仇。后迦诺迦尊者慈悲,以三昧法水洗去人面疮累世罪业,使其与悟达国师冤冤相缠就此了结,国师病愈后作成忏文三卷,即《慈悲三昧水忏》。


    此后世人视人面疮为不祥,为罪孽之果,并且会为此地方圆几里都带来灭顶灾难。


    如若谁家出现有人面疮之人,那意味着此人包括他的家人曾犯下累世深重罪孽,天降大怒,才令其携有人面疮,故应将其一家处以焚刑,以平天怒。


    间接令她沈家上下满门惨死的罪魁祸首,竟是区区几个像人脸一样的肉瘤。


    如若不是它们,或许喜丧妖就不会出世。此时的她可能只个普通的、已经嫁人生子刘家娘子,而非作恶多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妖。


    李道玄见她面色难看,以为她是被吓傻了,低声在她耳畔讥讽道:“方才在你师兄面前装得如此大义凛然,不惜只身闯阵,装作赴死的时候不见你害怕,怎么看了几个瘤子,就成这样了。”


    沈情眼睫一颤,浓浓的阴影投下,叫人辨不清她瞳中情绪,只听她道:“你一定会出手的,不是吗?”


    只要琉璃心还在,李道玄始终不会放任她作死。因此沈情只身闯阵时,他出手是必然的。


    沈情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在柳霁月眼前演那一出舍己为人的戏。


    她可不会为了区区一条生魂让自己身处险境,毕竟她沈情就是个自私的小人。何况这刘婉秀开口闭口冲她此生最恨之人叫着姐姐,很难令她不心生芥蒂。


    她的师兄是多么善良,多么心软,若知晓他最疼爱的妹妹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那怎么行?


    “还有,我不是害怕,我只是在想,世上真有人会因为区区谣言,几个奇怪的肉瘤,就舍弃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可能害其性命吗?”


    李道玄扯扯唇,“怎么不可能呢。世间人心难测,或有愚氓,为避祸端,罔顾亲情。亦不乏慈爱双亲,纵遇艰难,护犊情深。”


    “彼时尚是皇子的圣人为登至尊之位,杀遍一众手足兄弟,血腥弥漫。你可见他念及血缘亲情?”往后过了二十多载,景仁帝依旧是世间人人称赞的千古仁帝。


    沈情眼皮一跳,惊讶于他竟敢毫不避讳将当初秘辛拿到眼前说。可转念一想,他李道玄不就是如此,目无纲纪,肆意妄为。


    二人目光转而被喜丧妖吸引。


    喜丧妖举了举胳膊,朝在场人道:“向知妖邪作恶,自有东山寺与玄机阁出手,为普通人讨个公道;普通人作恶,又有衙门、大理寺管;可这作恶的人既是大理寺之人,又藏得极深,被害者的公道应由谁讨回?”


    在场一时无人应答。


    喜丧妖垂眼看着地上的刘母道:“自然是,自己讨回。”她矗立许久,未曾有下一步动作。


    白水煞眉眼沉沉,对于任何能影响冉冉心绪的事物,他都抱有一股天然的杀意,只有这些东西死了,他与冉冉的世界才能清净。


    只有他才配冉冉牵动情绪,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他道:“冉冉,你是来报仇的,只有杀了她们,才算报仇,你还在犹豫什么。”


    喜丧妖单指触向他唇,“嘘,一口气杀了她,当初加及你我身上的痛楚又算什么。”


    她转头对刘母道:“看来你很讨厌这个东西,可它是你赠予我的啊,我从你肚子里出来就带有它。明明是你的错,又怎能怪我。”她笑眼盈盈道,“如今我把它还给你,如何?”


    刘母瞪大了眼,惊恐往后退,“不要、不要!我不要!”接连几日的操心忧惧,又连着受了几回刺激,或许还有这二十多年来心头积压的恐惧、懊悔等各种情绪,刘母至今为止从未睡过一场好觉,此时的她整个人已是半疯魔状。


    喜丧妖口中吐出一口怨气,黑色怨气包围着刘母,往她身体各处肌肤里钻。


    刘母只觉得身体奇痒无比,她忍不住用力挠肌肤,很快手背、脖子出现了几条血痕。


    令人汗毛倒立的是,刘母的脸上、脖子、手背,但凡肉眼可见的地方,正密密麻麻钻出一大片人面疮,有黄豆大小的,有铜钱大小的,尽数堆积在皮肤上。


    有肉瘤被刘母抓破,其余成百上千的人面疮不约而同张大了嘴,齐齐哭喊:“哇——”


    第65章


    “好痒,好痒!不要,快拿开它们!快拿开它们!啊啊啊啊——”刘母倒地不断哀嚎,内心彻底瓦解。


    “求求你,求你放我过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刘母崩溃大哭,千声万声婴孩啼哭不断萦绕、盘旋在她耳畔。


    此刻附着在刘母身上的,不是普通人面疮,而是万千早夭婴孩亡魂的怨气凝结。喜丧妖为了收集这些怨气,不知用了多长时间。


    喜丧妖道:“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她一把拉开领口,却见胸前一条长长的口子从她心窝顺着往下滑,不知蜿蜒有多深。


    “还记得这道疤吗?”喜丧妖抓起刘母头发,强迫她看向自己,“正好你女儿也在,不如让你这单纯善良的女儿听听,她引以为傲的母亲都做了些什么。”


    “你说,若是善良的她知道了你的那些事迹,会不会讨厌你?会不会恨你?”


    “不要……”


    她不顾刘母抗阻,陈述道:


    “从我出生时,因为那人面疮,你便对外宣称我早夭,将我丢在下人屋子里,对我不闻不问,我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


    “八岁那年,你把我骗出家门,就再也没来找过我。”


    “十六岁那年,为了刘婉秀,你不惜强忍厌恶与我周旋,故作母女情深,联合檀郎一同骗我,在我与我拜堂那晚,檀郎将我割腕放血,任由我自生自灭。”她呆呆举着手腕,看向空荡荡的腕骨。


    “后来你带走了只剩半口气的我。当初你就是从这开始,用刀划破我的肌肤,剥了我的皮,把我的心掏了出来。”她指指胸口。


    “我的心被你弄到哪儿去了?让我想想,”她眼尾泛红,眼中尽是病态的笑,说出的话却是令人毛骨悚然,“我想起来了,你把我的心熬成了汤,给她喝了。”


    她指代刘婉秀。


    刘母摇摇头,“不,别说了,我该死,别说了……我求求你啊,不要说了。”她狼狈地趴在地上,手死死攥住喜丧妖裙角。


    “我就要说!”


    “你还把我的皮做成了肉枕,让刘婉秀日日枕着她亲姐姐的皮入眠,这一睡,就是十年。”她笑着蹭了蹭刘婉秀的发顶,“我可怜的妹妹,恐怕到现在都还没换过枕头吧。”


    她每说一句话,刘母瞳中惊恐便加剧一分,


    “这一切,都因刘婉秀的先天不足之症而起。你听信一个妖道的话,觉得只有把我的皮做成肉枕,把我的心熬成药煎给刘婉秀喝,她的不足之症才会好,所以你叫人将我放血,扒皮,取心!”


    “我死后你也不曾放过我,你怕我化作厉鬼报复,找来妖道,将我的肉身钉满镇魂钉,把我的魂镇压在**内,将我的尸体置于阴寒苦水之地中,叫我的魂日日都要承受烈火煎心,剥皮之苦!”


    “是不是!”


    刘母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都是为了婉婉啊,我的婉婉才五岁,她不能死,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么做才能救我的婉婉……”她话语颠倒,眼中已无清明。


    竟是疯了。


    听见喜丧妖这番话,沈情耳朵悄悄立了起来,她从中品出几分不对劲,暗暗蹙起了眉,她对刘母和喜丧妖的恩怨纷扰没有丝毫兴趣,她在意的是刘母对待喜丧妖尸体的处理方式。


    若为防止人死后化作厉鬼,应当请来僧人念经超度亡魂驱散怨气,而非喜丧妖所说的,用镇魂钉将魂体镇压在**内,还将尸体置于极易聚集怨气的阴寒苦水之地。


    镇魂钉,阴寒苦水之地,这二者本不该出现在同一境地,除非此人有刻意积怨养尸之嫌。她悄悄拉住李道玄,眼神示意他不对劲。


    李道玄此刻周身气场低迷,杀意沸腾,突然被一只小手拉住,他睫毛颤了颤,转动眼珠子沉沉盯着她。


    沈情知晓他的同门重伤,心中极为不好受,可此事非同小可,她微微晃动掌心,示意他仔细听。


    李道玄垂眸看了眼拉在他手腕银肘处的手,目光悠又悠转到喜丧妖身上。


    沈情原本还打算从她口中探听些许有用消息,然而喜丧妖说到这里后忽然顿住了。


    紧接着见她缓缓俯身,放下刘婉秀,她掰过刘婉秀脸颊,强硬让她看地上满身是正在尖叫的肉瘤的刘母。


    “快看,这是你阿娘,最疼你的阿娘,去抱她啊,快去抱你的阿娘。”


    刘母痛苦蜷缩成一团,用袖子挡住了已经不成人形的脸。


    刘婉秀被吓得哇哇大哭。


    见女儿害怕她,刘母也跟着哭。


    喜丧妖彻底不耐,沉声道:“你还不愿醒来么?还是说,你只愿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敢面对这现实?”


    语落不久,只见地上的小团子突然止住了哭声。


    喜丧妖如愿笑了。


    刘婉秀周身出现白光点点,那些光明环聚在她周身,很快将她半透明的魂完全包裹,光圈内的小人渐渐长大,从五岁变成了十五岁,白光消失,十五岁的刘婉秀抬起头,颤着唇叫:“阿姐……”


    喜丧妖道:“不,我不是你阿姐,我叫师冉冉。”


    一滴泪从刘婉秀眼角滑落,她眼中闪过迷茫、痛苦。二者对话通通入了耳,或许五岁的她懵懵懂懂,什么也听不懂,可十五岁的刘婉秀什么都懂,她也知道了她最为敬爱的母亲做了为了她,做了些什么。


    正如喜丧妖所说,被刘母养得一向善良单纯的她此刻良心倍受谴责与折磨。


    刘婉秀不禁想:怎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了,阿娘为何要如此做?那她的阿耶又知道多少,是否也参与了这毫无人性的事?


    刘婉秀只觉得在她心中,某种信仰渐渐塌了。


    她跌坐在地,回望刘母,眼中不解:“阿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母看见刘婉秀,恍惚间以为是女儿好了,她连忙爬起身凑近刘婉秀,口齿不清道:“婉婉好了,婉婉终于好了。”


    刘婉秀一把推开刘母,双目含泪,她无措地看了看阿娘,又看看本该存在的姐姐,陡然抱头跪地,张嘴大哭,而不见半分声音传出。


    她周身的空气都好像静止了般,只有刘婉秀默默伏地哭泣的动作,仿若一场无声的傀儡戏。


    片刻后,刹那间无数白芒从她的手、背部开始分解,消散。伴着耀眼光芒,刘婉秀持着抱头哀嚎的姿态霎时化作万千尘光湮灭于空中。


    魂飞魄散。


    刘婉秀承受不住真相的代价,自愿散尽魂魄而亡。


    隔壁客舍内,躺在榻上的人吐出最后一口血,随后香消玉损。


    看着她长大的管事娘子停滞了擦拭鲜血的动作,呆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直到确认刘婉秀咽气的事实,她趴跪在榻边,良久,呜咽出声。  。


    似是没想到刘婉秀死亡方式竟如此惨烈,甘愿散尽一魂。喜丧妖唇角笑意一点一点僵住,随后她眨眨眼。


    “死了?”青年语气似是不确定。很快他又道,“死了好。”


    白水煞伸一只手抱住喜丧妖,“冉冉,恭喜你,大仇得报一半。”只报了一半那是因为,还漏了一个刘四元和元春楼一个老仇人。


    “现在,我们去找剩下的人吧。”他抱住沉默的喜丧妖。“那不是你妹妹,她只是个间接凶手。”白水煞附在她耳边提醒。


    沈情看出二妖准备离去,心头逐渐急躁。


    白水煞深深看了李道玄与沈情一眼,像是要将他们的模子刻在心头,以便后续回来报仇。他拉着喜丧妖后退几步,手中弟子也被带着趔趄后退。


    沈情对上他的眼神,攥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不甘。


    对峙半晌,白水煞朝沈情淡淡一笑,“放心,我会来找你算账的。”话落,似是对李道玄还有忌惮,他登时丢掉手中人,抱着喜丧妖冲天而去。


    李道玄闪身接过那不省人事的弟子,两指在他鼻下一探。


    还吊着一口气。


    李道玄细微发颤的两指终于稳了下来。


    恰逢顾昀一脸慌张闯入元春楼,“阿蛮!不好了,刘娘子突然咽气了!怎么会——”


    话说一半卡在了喉咙。


    远远望去,元春楼大堂一片惨淡之景。


    柳霁月扔下陌刀,俯身将地上小小的人抱起,他探着顾让尘的鼻息,见还有一口气,他半是哽咽地吐出一口气。


    被张青成救下的几个弟子红着眼,连跪带爬凑到他身边,不约而同的手忙脚乱,一边为他输送内力,一边推出一个人去找医工。


    张青成仰头瞪大了眼,动动嘴皮子想说话,可内脏破碎的他一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根本止不住。


    同伴急忙死死摁住他的伤处,红着眼大喊:“你别说话了!知不知道你还有伤啊!要说什么等伤好了再说!”


    一滴泪从张青成眼角滑下,他用染血的指尖在地板上写字。


    有同伴想自欺欺人摁住他的手,却被另一人拦下,“让他写。”因为他们都知道,再不写,就没机会了。


    张青成指尖晃晃悠悠写下一个字。


    “阿——”


    他还想写下一个字,却突然失了力,指尖因惯力在地面摩擦出一条长长的血迹。他最终没能写完想写的字。


    可众人都心照不宣他要写的是什么,是“阿娘”。


    张青成自幼丧父,与其母张氏相依为命,八岁入东山寺修行,迄今为止已有九年,若说他最放不下的,就是那双眼失明日日盼着他归家的阿娘。


    李道玄死死盯着张青成的尸体,恍然身处冰天雪地之中,冷风砭过骨肉,令人遍体生寒,仿佛又回到了阿娘双目泣血,抱着他痛哭的那一日。


    滔天的恨意在心脉横冲直撞,他的瞳孔一寸寸变红,秋仁感受到猛烈的杀气,在他手中发出低低嗡鸣。


    第66章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剑,又抬头看被二妖逃走时撞破的屋顶,良久,李道玄收剑入鞘,抬手摘了腰间挂的双鱼玉佩,随手扔给身侧的沈情。


    李道玄说:“保管好它,等我回来取。”此刻要对付的两只妖,与以往不同,为了防止打斗中途误伤玉佩,他决定将玉佩交给他的“合作伙伴”保管。


    沈情握着玉佩,有些迷茫抬眼,“你要去追?”她以为,没人愿意去追红白煞二妖了。等下次见面,恐怕是喜丧妖来沈府“报仇”的时候。不料李道玄一句话点燃了她仅剩的希望。


    他没说话,踱步朝楼外走去。只有秋仁阵阵的嗡鸣昭示着主人此刻的心境。


    见这尊杀神携剑追了出去,同伴急忙拦住他道:“阿蛮别去!你一个人对他们两个很危险!”他们见识过两妖的威力,刚失去一个兄弟的他们此刻虽悲恸至极,却也勉强保持理智。


    众人都觉得此事应等后续休整完毕后再定夺,商榷除妖计划,而非意气用事,凭一腔怒火追上去同他们斗。


    李道玄动了动僵硬的眸子,哑声道:“让开。”


    几人目光倔强地挡在他身前,谁不都肯退让一步,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柳霁月抱起顾让尘,等待医工来的同时,他也劝道:“不如等安置好师弟和幼安后,在下同殿下一同去追。”眼下还有两个弟弟妹妹要安置,柳霁月暂时腾不开手。


    “本王等不及,再说一遍,让开。”


    场面僵局是沈情打破的,她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李道玄身旁,对几人道:“各位道长,幼安有一言,与其拦住他,不如选择信任他一回。”


    沈情从袖中掏出仅剩的符纸,塞进他手中,“我相信,李道玄一定会平安归来。”


    话落,李道玄眼睫微不可查颤了颤,他垂下手,缓缓攥紧了这些符。


    沈情双眼明亮,似乎总有名为生机的光在眼中迭送,她杏眼盈盈道:“我等你回来。”


    李道玄问:“如果我回不来了呢?”


    沈情捏了捏手中圆乎乎的双鱼玉佩,“那我就把他摔成两半,气死你。”见李道玄死死盯着她,她眨了眨眼,又改口道,“算了,骗你的,我一定会找出他们尸体所在处,你放心去追好了。”


    她回头看了眼师兄,有些心虚地拉过李道玄,凑近说:“你可千万要回来接我,此事过后师兄一定会向爷娘告状,将我关起来。”她语气软了下去,可怜极了。


    李道玄耳垂动了动,侧头看她一眼,心中不免想起了她的那句话。


    “李道玄,我活不过十九岁。”


    不知为何,心尖像是被一只兔子啃了一口,莫名感觉有一丢丢胀麻、酸痛。他扯了扯嘴角道:“知道了。”末了,补充一句,“怕死的兔子。”


    说罢,沈情朝他眨眨眼,接着就见她突然张开双手将身前拦住的几人挡住。


    几人见沈情扑来,秉着男女授受不亲下意识往后退去,口中道:“沈娘子这是作何!”


    趁此机会,沈情回头大喊:“李道玄,快走!”


    李道玄捏了捏剑,众人不见的是,一根簪子粗细的玄蛇悄悄爬了出来,人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了地上凌乱的鞋脚,成功沿着沈情的裙摆爬了上去,最终落在她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充当一个不起眼的挂饰。


    随后李道玄足尖轻点,腾空而起,奔着两妖消失的方向直直追去。


    沈情见人离去,松了口气。她其实也不知道李道玄对上他们有几成把握,只盼着楼内残局收拾完毕,师兄也能跟着去支援。


    人一旦松懈下来,先前种种疲惫与伤痛顿时就如潮水般涌来,沈情最先注意到的是手腕上的刺痛,随后才是阵阵晕眩。


    她抬手看了看手腕,显然经验丰富的李道玄包扎远比她这个半吊子好,被包扎过的手已经不再冒血,只是她突然好累,太累了。她知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身后传来师兄压抑着怒气的嗓音:“幼安!平时师兄怎么教你的,不可胡闹!”


    有人连忙摆手,“柳副使息怒,其实也没什么……”


    后面的话沈情再也听不见,她的世界刹那间一片黑暗,她仰头往后栽倒。


    声音从怒气冲冲转而化为急切与担忧,“幼安!”


    沈情眼前一片黑,她强忍着晕眩,凭感觉捉住柳霁月袖子,“师兄,两妖老巢在骊山一个破庙内,去、去找尸体……”说完这句,她彻底失去意识。


    晕过去前,沈情都在想,他们的尸体究竟在何处?  。


    仲秋初吉,八月十五夜,长安城灯火荧煌,火树银花。


    夜市上人群喧腾,每个百姓面上都映着独属于这一日才有的的暖光。


    明明是一个闷热的夜,独独有一少女却与众不同,她不仅穿着冬日才有的棉制襦裙,身披黛青斗篷,怀里更是抱着个手炉取暖。


    远远望去,如同鹤立鸡群,怪异极了。


    她生得却是极美,柳眉杏眼,朱唇翘鼻,肤色像是雪山中融化的雪,透亮、苍白,只是双颊透着抹不正常的病态红晕。


    少女立在一侧,像是在等人。


    片刻后,着一身白衫的少年郎君抱着一盏河灯疾步跑了过来,他抬手擦去额间的汗,双眼明亮堪比他身侧灼灼的灯火。


    “你要的灯,我给你取来了。”说罢,邀宠似的用鼻尖去拱她的脸,活脱脱是只毛茸茸的大型犬。


    少女被逗得咯咯直笑,缩了缩脖子,伸手将他的脑袋掰开。


    手中温度是极热的,少年好似丝毫没有察觉,就着她的手侧头亲了一口,不等少女恼怒,他就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往某处方向奔去。


    狂风呼啸吹过耳畔,撩起了二人发丝,其中不断作响的银铃声将她的视角勾了去,她抬眼睨向他高束的发丝。


    只见两根粉白的绢丝带将他的满头乌发束起,奔跑间发带尾部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很快她的视角又被夜市街边各种各样的场景吸引。


    沿途有少年少女牵手并立而行,有年轻夫妻抱着孩子嬉笑打趣,有中年夫妇并行观戏台子上的傀儡戏,也有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相互扶持着,手抱一个河灯,也同他们一样往某个方向而去。


    她低头看了眼怀中抱着的手炉,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涩微微涌上心头,一时心情沉甸甸。


    许是觉察到少女低落的心情,面前人猛地止住步子。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少年回过头,在他身后是万千灯火,他一笑,少女便觉得,那满夜的灯火与星光,全都钻到了他眼中。


    他的眸子比天上最闪的星星还要亮,还要柔。


    少年一句话也不说,将河灯塞进她手中,随后俯身伸手穿过她膝弯,一把将人抄起,朝街旁层层屋檐飞跃而去,她被他抱着,在屋脊上奔疾。


    少女溢出的惊呼通通被咽进了肚子里,她道:“好好的路你不走,干嘛走屋顶。”


    他低头,无比认真道:“我想让你看见别人看不到的,独你一份的景色。”


    她以为他说的是夜景,于是从他怀中探出脑袋,往下看,片刻后道:“确实不一样。”


    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视角从平视变成了俯视,距离也大差不差。


    他勾了勾唇不说话,往她额间亲了一口。脚下速度更快了。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感袭来,她困顿地闭了会儿眼,然而刚歇片刻,就到地方了。


    少年小心翼翼将她放下,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娃娃,揽着她问:“你现在看得见吗?”声音微不可查带了些颤。


    他在害怕。


    她突发奇想,想要逗逗他,于是一直盯着某处,不说话,也不动。


    就这样过了半晌,她余光瞄见他垂下的手不知不觉攥得死紧,指骨处都隐隐发白。


    她忽的散了玩闹心思,抬眼想说话,却又愣住。


    不知何时,他双眼发红,一滴泪沿着他瓷白的脸侧划过,他如同丢了心爱玩物的幼童,眼中满是无措。


    她瞬间慌了,抬手去摸他的脸。


    手突然被他一把拽住,他将她拉进怀中,死死抱住,良久不语。


    她音色暗哑,沉沉道:“对不起,我不该——”


    “我错了,”他打断她,“我不应该那么久不和你说话,我应该更加注意你的身体。”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万一她又突然听不见了,看不见了,害怕了没人哄怎么办?


    二人静静抱了许久,她道:“我不怪你。”


    他笑了,笑得开心极了,他用头去蹭她的脸,“真好。”话落片刻,又道,“过了今日是我二十生辰,我想让你第一个为我束冠。”


    少女迟钝眨了眨眼,他自顾自拿出一顶发冠,抽出她手中的河灯与手炉,将精致的白玉发冠塞进她手中,随后双手穿过她腋下,将人举至台子上放下。


    她坐在台子上后,同他一样高了,少女这时才有些迟钝地举了举手上的白玉冠,反应过来:“对,今日是你生辰,我得替你束冠。”


    刚说完,他就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朝着他心中的信仰低下了头。


    她看着低下来的脑袋,动作缓慢地替他戴冠。


    体内毒素已完全侵蚀她的身体,除却五感日渐衰竭更频繁以外,她也愈加畏寒,记忆也跟着严重衰退,时不时忘掉才不久发生的事。


    可束冠一事她日日记,日日念,唯独不敢忘却。哪怕忘记这白玉冠是她于前几月亲手做了送给他的,她也依旧循着本能将这顶冠给他戴上。


    带好后,少年眼中光亮更甚,显然也激动极了。


    他重新将手炉塞进她怀中,说:“往下看。”说完,从怀中掏出个信号弹发出。


    巨大的金花在空中炸开,驱散了黑暗,曲江池畔,早早候着的百姓们得了信号,纷纷点燃手里河灯,却无一人将河灯往曲江池里放,而是纷纷朝着两人所在的楼阁侧目。


    她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家酒楼的最顶层,这里是曲江池畔最大的酒楼,高五层,楼顶专门开放供王公贵族赏江景用。


    少年手中掐了个诀,河灯随之开始燃烧,途中,灯芯上未完全引燃的部分突然开始剧烈燃烧,发出小小的爆鸣声,同时迸溅出火星。


    他抱着河灯,飞向曲江池,将手中河灯放入河中,随后朝楼阁上的少女大喊:“沈幼安百岁无忧!”


    一语落,百姓像是得了指令,纷纷将手中河灯放入曲江池,每一盏灯落,河畔都会传来一句祝福。


    “沈娘子福泰安康!”


    “沈娘子长命百岁!”


    “沈娘子与李郎君百年好合!”不知谁趁乱插了句。


    一盏又一盏河灯伴着百姓的祝福随着江水流向远方,河中的河灯不多不少,恰好六百六十六盏。


    这些河灯是他一盏一盏亲手所制,这些人也是他挨家挨户敲门,逐个完成他们的心愿所求来的,不多不少,刚好六百六十五人。余下一个人,是他,凑在一起刚好成了数字六百六十六。


    这些人无疑是生活幸福,家庭圆满者。


    他不信命,不信天,却在此刻,由衷的希望这些河灯能随着江水流向天边,被河神所看到。


    如若真的有河神,他希望:沈幼安百岁无忧。


    第67章


    意识混沌间,沈情的灵魂好似化作一片羽毛,落到了河灯上,在江水中起伏漂泊。河灯突然被引燃,羽毛猝不及防被灯芯的焰火烧得蜷缩起来。沈情好似切身体会到了羽毛被灼烧的痛,不由得挣扎起来。


    有人摁住她的手脚,沈情觉得有人用长针刺入她的脚踝,随后用力挤压。


    她疼得直落泪,挣扎更起劲,不料摁住她的几只手力气更大了,她丝毫不能动弹。


    难受之际,沈情口中直叫阿娘。许是听见了她的呼唤,不消片刻,她来到了一个极软、极暖的怀抱。


    背部被人轻拍,她头窝在妇人怀中,随着她心跳的节律呼吸,遂又睡去。


    屋内重归寂静,无人听见,一道冰凉凉的电子音道:“叮,开启保护模式。”


    这一回,她的梦光怪而陆离。


    大多奇怪画面匆匆闪过,然而她一个也记不住,沈情只记得最后一幕,李毓牵着无脸男子跑过来,兴冲冲道:“沈幼安,我要娶他!”


    无脸男子一抬头,突然扑过来抱住沈情,清癯的面上带有痴迷神色,他道:“我们天生一对。”


    沈情瞬间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她的身躯不知何时膨胀数倍,成了个袒胸大肚的弥勒佛泥塑。


    白水煞撅着嘴深情款款地准备朝弥勒佛肚子吻下……


    “滚开!”沈情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疼痛,往下一探,她的脚被纱布包裹严实,拖在腿上沉甸甸像拖了块石头。


    她抹了把脸,恍然想起自己先前好像做了个长长的梦,只是过了太久,醒来后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唯独心头鼓鼓的酸胀许久也挥之不去。


    旋即又想起最后那个古怪的梦,沈情后怕地揉了揉软乎乎的小腹,精致的眉眼蹙成一团。


    什么怪梦……


    “翠芽。”沈情后知后觉感到喉间干涩火辣,只差生烟,她渴极了。


    声音惊动了卧在床榻下方的小丫头,翠芽一个起身,跪扑到床边,见沈情坐起身,她双眼通红,“娘子,您终于醒了。”


    终于喝上醒来后的第一口茶,沈情缓了口气,她眼下只觉浑身同轩车碾过一样,不仅痛,还虚,没力气。


    酉时刚过,屋内烛灯陆续被引燃,许多豆大的火粒聚在一起,瞬间将整个屋子照亮。


    沈情拉住翠芽,叫她不要惊扰爷娘,后问她:“我睡了几日?”


    “整整二十日。”


    不仅如此,李道玄那日自元春楼一走,亦有整整二十日未归,期间杳无音信,连信号弹都未曾放出一个。


    东山寺派有精英弟子出山去寻,全然没有半点踪迹。连带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红白煞二妖亦无消息。


    听闻长安城里来了两个大妖,一下又死了这么多人,城中一时人言籍籍,家家户户一到暮鼓便紧闭家门,期间去东山寺和玄机阁求符的也不在少数。


    这也传得过于离谱,元春楼里左右不过死了一个人……


    想到这,沈情一口气不上不下,心头堵得慌,她问:“师兄呢?他可有带人去骊山?”


    翠芽显然知晓娘子最担心什么,她道:“柳副使携一众道长去了骊山,然而晚了一步。据说骊山深林里藏了个破庙,那破庙底下是个极大的墓,柳副使等人赶到时,那庙连着底下的墓早已坍塌,连带着骊山山脉都矮了一寸。”


    沈情拉住她问:“可曾掘到尸首一类?”


    意料之内,翠芽摇了摇头。


    前世自伥鬼袭人一案落幕,圣人派人封锁骊山后,从未有人发现过骊山的墓,因此上辈子从来无人知晓骊山下藏了个白水煞的地宫。


    而如今,柳霁月一行人刚准备去骊山,骊山山脉便塌了。


    沈情突然想到一词:毁尸灭迹。


    若再深入一想,起初那些伥鬼会不会就是人为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杜绝有人再上骊山,从而掩盖藏在骊山里的真相?


    那刘家人呢?刘母安在?


    她突然发了疯似的赤脚下床,就要往屋外跑去,翠芽死死抱住她,以为自家娘子又入了魇,她哭喊道:“娘子你清醒一点!”


    此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沈情僵住了身形。


    翠芽趁此将她连拖带拽带回床上,拉过衾被把人包住。


    “二十日前您的脚摔折了,犯了炎症,医工将您的脚踝处的积液放出后,曾叮嘱过一月内您不能下床走动,不然会落下严重病根的!”


    也是经翠芽一点沈情才发现,自己身上还多了许多裹伤布,仔细一想,恐怕是与喜丧妖争锋那次,从梁桁上摔下来所致。


    只是那时她时时刻刻吊着一口气悬着,又忧心忡忡,故而才未发觉。


    她道:“大理寺卿一家人呢?被押在何处?”


    翠芽脸色一变,神色有些忌讳道:“娘子,那日元春楼死的就是大理寺卿一家人。”她凑近了道,“据说苍王对刘家娘子心生歹念,故而借身份之便将其一家人都给扣在了元春楼,不料大妖突袭,间接导致刘寺卿一家命丧黄泉,连元春楼的假母都为此丧了命。”


    “如今长安城都在传四殿下因心虚,所以借捉妖之名,避难去了。”


    沈情猛地抬头,“怎会如此?”


    翠芽以为她在问四殿下,她道:“早些年四殿下名誉在长安便毁誉参半,如今做出这档子事,也无怪乎,娘子,只希望那四殿下不要再回来,否则娘子就要嫁到一个吃人窟,这辈子就毁了!”她气愤道。


    “刘家人,怎么死的?”沈情目光灼灼。


    翠芽声音弱了下去:“奴婢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两只妖怪杀死的……总之,几人尸首都是在元春楼发现的,过后一日,刘府上下满门惨死,连只鸟也没放过。”


    “死了这么多人”这句话就是表面意思,原来是她会错了意……


    沈情一把抓住翠芽,叫道:“去,立刻去找师兄来!叫‘影子’去请!”影子是沈情最得力的助手,也只有他们能躲过宵禁巡街武侯的排查,神不知鬼不觉将柳霁月请来。


    翠芽不敢多言,立马推门而出。


    沈情呆呆盘坐床边许久。


    本想低调些,再低调些,未曾想还是打草惊蛇,叫暗中人察觉。


    如今骊山地宫尽毁,假母惨死,刘家上下也惨遭灭门。但凡同喜丧妖陈年旧事有关的人,通通被灭了口。


    细细回想,元春楼里知晓十年前往事的老人也就只剩山茶、海棠与假母,沈情不禁怀疑,那阿四婆子恰好杀了山茶与海棠,是否也是因为有一只手在暗中搅混?


    沈情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沈家成功逃过一劫,爷娘依然活得好好的,她沈情,不再是上辈子那个无父无母无根之人。


    至少成功过了一关,往后会越来越好。


    鼻尖逐渐酸涩,沈情悲从中来,一时哭得眼眶红红。


    柳霁月赶来时,就透过窗棂看见双眼通红的沈情,见状,他也跟着心疼,只是面色不显,甚至可以说得上眉目冷冷。


    他没有踏入沈情闺房,而是隔着一扇窗,指节轻敲窗框,惊动屋里的人。


    沈情胡乱擦去眼泪,缩在衾被里,由于脚伤不能下床,她只能隔着床帘软软道:“师兄……”


    柳霁月指骨微缩,强压下心疼,阴着脸道:“你唤我来作甚。”语气淡漠至极,仿佛眼前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沈情从未见过师兄如此态度,一时被他冰冷的语气刺到,呆呆怔住。


    “师兄?”


    柳霁月深吸一口气,闭眼道:“有事说事,玄机阁还有许多内务都等着我处理。”


    兄妹俩明明只隔着一扇窗,却好似隔了两座山的距离,一座冰山,一座火山。


    沈情知道自己惹恼了他,心里未免有些虚,然而还有许多事亟待解决,她只能硬着头皮去触这座冰山。


    “师兄,两妖尸体可能在佛塑肚子里。”


    柳霁月霎时睁眼,目光凛凛直射向她。


    沈情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她抿唇继续道:“当初我于张夫人寿宴失踪时,就是入了骊山下的地宫,是李道玄带我出来的,离去前恰好撞见白水煞回来,当时他对庙里的佛塑说过一句话。”


    “你我二人天生一对。”


    沈情被一个梦拉回了从地宫离去的那一夜,白水煞深情款款对着佛像说出那一番话。当时她只当白水煞疯魔,对着佛像撒疯,如今想来,其中真相,或许有待细究。


    “那两妖尸体也许就在佛塑内。”


    柳霁月闻后,道了句:“知道了。”随即转身欲走。


    沈情下意识伸出手,“师兄——”


    “噗通”一声响,沈情摔了个四脚朝天。


    忘记自己坐在床边缘的沈情龇牙咧嘴坐起身,揉了揉脑袋。好在屋内铺设有羊绒毯,除了脑袋摔得有些懵,其余都还好。


    她下意识抬头,见面容总算破冰的柳霁月,心下欣喜,咧嘴冲他露出个灿烂的笑。


    柳霁月见她同小时候一样毛手毛脚,冰冷冷的神色终于绷不住,他沉沉叹了口气。


    小丫头犯了错,总会惨兮兮抱住师兄的手,软着嗓音诚恳认错,若还不成,便嚎着嗓子哭两声,届时师兄心肠就是石化的,也被自家妹妹哄成了软石头。


    此招百试百灵。


    是以沈情单脚蹦蹦跳跳来到窗棂旁,一把拉住未来得及走的柳霁月的袖子,摇啊摇。


    柳霁月瞬间被哄得找不着北,心化成了一滩水,就差被她牵着鼻子走。


    “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她指私自参与元春楼一案之事。


    柳霁月眉头渐渐舒展。


    “好师兄,明日我亲自来找你,我们一起去骊山。”只有亲自确认那尸体在不在,她才能放心。


    那日两妖逃窜后李道玄便立马追了去,根本没有时间再去转移尸身。而骊山地宫坍塌后,想来众人目光都聚在地宫内部,至于这破庙,鲜少有人注意。


    常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沈情在赌,赌那暗中人绝对想不到沈情醒来后会带人去骊山破庙杀个回马枪,赌他们还未将尸体转移。


    柳霁月还未应答,就被沈情拉着转了个向,“来送送师兄!”


    话落,两个“影子”突然出现,一左一右架着柳霁月翻墙而出。动作很轻,以至于柳霁月在这奇异的送人方式中感受到几分……尊敬?


    等出了沈府,两个影子冲他鞠躬一礼,“公子慢走,我家娘子明日来寻您。”


    柳霁月几乎是无意识抬手,“多谢,不必多礼。”


    影子略微颔首,又闪身回到院里。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柳霁月才幡然醒悟,他方才答应了什么?


    第68章


    沈情终究软磨硬泡成功,柳霁月同意她跟着,不过沈情必须一步也不能下地。


    她是沿路坐着犊车去的破庙。


    骊山实际状况不像外人传的那般严重,至少沈情并没有感受到哪处地面有突兀的凹陷处,除了破庙很明显有坍塌痕迹以外。


    那尊残破的弥勒佛像被倾倒的残垣木梁半掩埋,即使身陷囹圄,佛像笑容依旧可掬,用一双能包容万象的慈悲眼,淡淡俯视世间万物。


    柳霁月一刀横扫,强劲的刃风濯去堆叠的土坷垃与纷杂的尘灰木梁,一串经幡随之飞扬,悠悠落入佛像面容,恰好盖住一双慈悲眼。


    再一刀下去,佛像瞬间被“开膛破肚”,一口紧紧嵌在佛肚的木棺落入众人眼中。


    沈情死死盯着那口木棺,等待柳霁月手起刀落,劈开这困扰了她两辈子的真相。


    当木棺被劈开,一双紧拥的尸身连着一块黑影跌落入尘,沈情一颗心突然就定了,同时心中闪过“果然如此”的念头。


    一辈子的苦寻无果,日日夜夜困扰她的梦魇,此刻都将在今日做个了结。


    沈情不顾下人劝阻,毅然下地来到尸身前,目光扫过二者。


    紧拥的两具尸身中,一具抵不过岁月侵蚀,化作一副幽幽白骨,空洞的眼眶直对天幕。一具算得上“崭新如初”,尸体肤色泛着病态的死灰,面容苍白薄弱,眼下甚至有常年病弱者独有的青灰色,放眼望去,若非颈间一圈狰狞的缝线在,活像个昏迷的病公子。


    她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一愣,沈情俯身拾起地上面目狰狞的“面具”,这正是先前从白骨面上落下的东西。


    “魌头。”柳霁月的声音传来。


    只见沈情手中魌头两眉骨略隆起,眼珠微突呈黑色,鼻尖上翘,嘴唇左右裂开,头顶有两角,牙齿呈黄、绿、白色。


    民间有言,魌头可存亡者魂气,放在墓葬里,用于为亡人驱除邪恶和疫疠。


    这看似是个平平无奇的陪葬物品,可连着四周诡异的经幡,就显得不再一般。


    更甚,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魌头是被反着扣在白骨面容上的,只是魌头系绳经岁月腐蚀,早已脆弱无比,尸身甫一摔落,系绳便绷不住裂了开来。


    魌头反扣,依旧是驱邪镇魂的效用,不过这镇压的对象,赫然成了魌头主人自己。经幡本乃祈福祥物,若上头的经文成了招阴之咒,便成了招怨之物。


    柳霁月又拨刀挑起地上一串经幡,目光细细扫过经幡上的咒文,越看,他眉头蹙得越紧,至最后,柳霁月将经幡揉成一团,塞入袖中。


    寺庙本乃神圣之地,妖邪退却,如今被人改成了至阴至寒聚怨之地。


    也就是喜丧妖口中的阴寒苦水之地。


    破庙主阴寒尸地,地处破庙下方的地宫内那一潭包含阴气的诡异池水,是为苦水。


    若再放上两具怨气冲天的怨尸,将死者魂魄镇压在尸体内,令其日日饱含死前凌迟之苦,无需几年,镇压在尸身中的冤魂便会凝天下之怨气而化妖。


    有人刻意用厌胜之术聚尸养妖。


    柳霁月显然也意识到事态严重性,他转过身却是面色平平,波澜不惊。柳霁月迎着沈情的目光,淡淡露出一个笑,道:“二者确实是红白煞二妖的尸首,幼安猜对了,真聪明。”


    沈情直直盯着他,“师兄难道不知这魌头反扣是何意?还有那经幡上的咒文。”


    柳霁月道:“反扣也好,经幡也罢,如今二妖尸体如愿被你寻到,待火化了这尸体,你也该归家了。”他揉了揉沈情脑袋,“还有一月半你就要嫁人,如今也该收收性子,好好在家陪你爷娘了。”


    昏迷这段时日,想来柳霁月已向沈情爷娘将赐婚一事悉数了解过,不知爷娘说了什么,总之,柳霁月对于李道玄的偏见不再那么大,也没有再表现出对此桩婚事的不满。


    像是……很自然的接受了。


    二人几乎算得上相依长大,对彼此都了如指掌。这般默契,无需言语,二人仅一个眼神、一个细微动作,便能洞悉对方心中所想。


    沈情看出柳霁月大有让她躲避事实的意图,驳道:“李道玄追随两妖离去,生死未卜,归期不定,能否赶得上婚礼是一回事,有人蓄意聚阴养尸又是另一回事。师兄也知我失踪那日是被人陷害落入白水煞老巢,保不准陷害我的那人与这中有联系,总之我既已入局,断不可能独善其身。”


    “何况我插手元春楼案子一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稍查就知。刘家满门被灭,暗中人堵口之意昭然若揭,我又涉及其中,指不定哪日灾祸就落到我头上了,难不成我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乖乖窝在家做一只被人保护的雏鸟吗?”


    柳霁月道:“一切有我,我断不会叫你受半点伤害。”


    “倘若师兄身受重伤,亦无力护我呢?”


    “不会有那么一日。”他神色坚定道,“若有,我便是拼了命也要保住你!”


    “可我不要你的命!”沈情红着眼道,“我要的是平等的地位!我不想整日被你护在身下,遇见危险时乖乖的等你来救,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够独当一面,不用再活在爷娘和师兄的羽翼下,我也想有能力保护我所在乎的人。”


    前世种种无力浮上心头。成了“废物”的沈情每每遇险,只能等着他人来救,看着他们为了保护她而遍体鳞伤,可事后呢,自己却无脑而暴躁,为了区区小事动辄发脾气,将毕生最尖锐的言语化作利刃,一次又一次穿透同门的心。她受够了不受控的无力感。


    沈情言辞恳切,双目含泪,近乎哽咽道:“师兄,你根本不懂,我一点都不喜欢被人护在身后。”


    她想要的,是危险的时候能够和伙伴朋友一同并肩作战,而非一味地被人护在身后,一旦前盾破碎,只能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柳霁月喉结滚了滚,极力压下鼻尖酸涩,半晌无言,于是他手起刀落,斩下二妖头颅,又一道爆破符下去,二妖尸体瞬间爆破,彻底化作齑粉湮灭世间。


    本该是极为兴奋的时刻,可沈情心情犹如一汪冰潭,任外界如何刺激也沸腾不起来。


    处理完尸体,沈情被他态度强硬地压着回了沈府。


    柳霁月离去前,院里刮起了大风。


    天边层云犯境,风雨欲来。


    柳霁月直面刮来的风,青色道袍被吹得烈烈鼓动,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而去,他说:“记得你十二岁时,我带你去江南道一带,你我在船上遇见了几只水妖。那时我为护其余百姓,不慎忽略了你,转头那水妖就将你捋了去。”


    “我找到你时,你一条胳膊被啃得血肉模糊,半条命都没了,你哭着和我说,‘师兄,我不想除妖了’,这句话,我记了五年。”


    柳霁月眉眼被天边沉沉黑云压着,瞳中一片暗。


    十二岁的小幼安觉得自己有能力独当一面,捏着符信誓旦旦对师兄道:“师兄且安心去,幼安有能力护住自己,你放心好了。”


    柳霁月犹豫一瞬,转而去救跌落水面的幼童,当收完最后一只水妖,他才发现幼安被漏网水妖俘了去。


    他虽及时在水妖下死手前赶到,可幼安几乎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精细养着的身体差点又折腾坏。


    沈父寻遍天下名医名药,才勉强让沈情的胳膊不留疤。只是幼安每月喝的药里,又多了几味调养身子的药,同时,她变得极为畏水。


    哪怕沈情转头就将此事忘却,柳霁月却仍旧深深自责,脑中始终忘不了她濒死的那日的惨状。


    此后,他再也不肯让沈情处于危险境地。


    沈情依稀对此有些印象,她不敢置信柳霁月竟能记如此久:“可那不过是一时之言而已,此后我再也没有说过这类话了!”


    她有个习惯,越怕什么,越要咬牙迎难而上,直到不再惧怕,直至所怕的东西转而成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方才停止。


    因此此事后小幼安咬着牙逼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凫水,直至面对水时不再恐惧,她也变得深谙水性。


    沈情显然小瞧了柳霁月的固执。


    柳霁月又何尝不是是铁了心不让她搅这趟浑水。


    他放言道:“若别的事可以,可唯独此事,我定不能让你插手。”有能力在天子脚下神不知鬼不觉造地宫养尸者,又岂是泛泛之辈。


    连大理寺卿那样的朝廷命官都敢动手,柳霁月只怕这只暗手极为凶险,他怕稍有不慎,又重蹈沈情被水妖捉走那次覆辙。


    放完话,柳霁月在沈府布下结界后离去。结界之内,妖邪不犯,可也实打实将沈情困在了沈府。


    沈情望着只有她才能看见的结界,黛眉微蹙,脸上愁云盘绕。她知晓这一日会到来,却不曾想那么快。


    她之所以总是背着柳霁月去探红白煞二妖之事,就是防止有一天,柳霁月一旦知晓红白煞二妖之凶险,为防止她出意外,就将她关在家里,独自去解决此事。


    不怕暗中人发觉她的意图,这是早晚要面对的事。总之在元春楼打斗那次,闹出的动静也人尽皆知了。


    只想此事过后,背后人恐又有什么新招来对付自己,或是自己背后的沈家。


    推她入地宫的那只手,和聚尸养妖之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呢?


    一声惊雷轰响,沉闷多时的大雨总算透破云层倾泻而下。


    这场雨,涤尽了长安的酷暑,将城中卷入一场短暂的寒凉。


    第69章


    当朝大理寺卿一家满门被灭,府内尸体被搬走,而成片的血迹暂时无人处理,一场大雨浇下,原本就快干涸的血迹被冲刷稀释,血水混着雨水顺着府门往外淌。


    雨停后,刘府方圆一里地都成了暗褐色。


    一官员出行时见地都变了色,忙问下人出了何事,当得知是毗邻的刘府被灭了满门,他当即吓得面色煞白,生怕波及自身,向上头告了假,当日便举家搬迁至隔了十几坊以外的府邸。他宁可上朝时多赶几步路,也不愿住在凶宅旁。


    不过几日光景,原本算得上繁盛的安仁坊一时光景寥寥。


    圣人闻听当朝命官惨遭灭门之祸,又惊悉竟有狂徒胆敢于皇室避暑山地之下肆意修墓,当即龙颜震怒,天威赫赫。景仁帝责令御史中丞顾泽、大理寺少卿师青澜与刑部尚书朱令行三司推事,联合三司全力彻查命官灭门一案。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如铅,众臣工皆噤若寒蝉,惶恐不安。


    而对于骊山地底修墓之事,圣人严令京兆尹携玄机阁即刻率人前往勘查,若有违逆皇室威严者,不论其身份背景,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一时间,长安城内外风云变色,各方势力皆在这两桩惊天大案的阴影笼罩之下,人心惶惶。


    且不说两桩案件在长安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光是圣人的愤怒就如暴风雨前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众人的心间。


    刘四元与其妻的尸体被发现于元春楼,元春楼首当其冲成为稽查之要地,门庭驻扎武侯,元春楼里三层外三层都围了衙役,楼中人皆被关押。


    楼里时不时泄出几声哀嚎,无人敢在这时候触及霉头,纷纷绕路而走。


    元春楼后。庭成了审讯拷问之地,嫌犯流出的血顺着甲板流入华春池,水中红尾赤鲤纷纷围着甲板躁动,尾巴偶尔溅起两滴水。


    正值躁动之际,突然传来一桩消息,楼里又有人被扒皮而死,尸体就出现在后。庭华春池畔。


    尸体上半身趴在甲板上,余下半个身子泡在水中,被人捞起来时下半身已经被啃得只剩一副骨架。


    众人暗道这池子里的鲤鱼邪门得紧,恨不得远离其十万八千里,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落水,成了那赤鲤的盘中餐。


    酉时四刻,天微微暗,不到点灯之际。一只脑袋悄然从甲板探出,两颗圆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在她身旁的水里,游弋躁动的鲤鱼皆无视她,从她身旁游过。


    女孩光着脚丫,在水里扑腾一会儿后便撑着甲板上岸,她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目光好奇看着不远处哭天喊地的一群人。


    她刚踏出一步,眼前陡然出现一只玄色靴子。未待她有动作,来人一把扣住她的手,一张符贴上她额间,女孩瞬间动弹不得。


    她被来人抱着飞离了元春楼,回首望去,楼下众人忙碌的身影很快被一层又一层屋檐所遮掩,不见了踪迹。谁都没有注意到这方小插曲。  。


    女孩被男子扔到地上,拱手道:“娘子,人正是从池子里捉出来的。”


    “下去吧。”


    “是。”影子毕恭毕敬退身融于暗处。


    夕阳渐渐隐入天边,暗色一点一点侵蚀天幕,屋内侍女陆续点了灯,摇曳闪烁的烛光逐渐照亮了整座屋子,一张姝色娇艳的面孔随之显现。


    屋子主人持着放松的姿态斜倚在贵妃塌,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打量眼前这个被定身的小丫头。


    小丫头约莫八九岁,刚从水里出来就被人定了身捞到此处,此刻浑身湿漉漉,不消片刻就淌了一地水。


    屋主人见状秀眉紧蹙,叫道:“翠芽,找几块澡巾将她裹住,莫湿了我的地毯。”


    等她被人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翠芽这才揭了她脸上的符。


    符刚揭下,小丫头便一脸凶色朝贵妃塌上的沈情扑去,然紧紧裹在身上的澡巾似是有什么魔力,令她挣脱不开,因此扑到一半的丫头脸朝地摔了个狗啃泥。


    翠芽噗嗤一声笑,将浑身被包得只剩个脑袋的丫头立起来,道:“你且老实一点,这澡巾可是被我们娘子设了阵法,你若再动弹,它会越裹越紧,直到把你裹成个鱼干才作罢。”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她,小丫头虽气鼓鼓,却也不再挣扎。


    “你叫什么名字?”沈情问她。


    小鲤下意识嘟了嘟嘴,“小鲤。”


    “元春楼死的人是你杀的?”虽是问句,语气却斩钉截铁。


    小鲤认真思索一番,随后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道:“哼,不知道。”


    “如此不听话……翠芽,上狸奴!”沈情喝道。


    “是!娘子!”翠芽紧赶着走到屏风后,将一只黑乎乎的团子抱出来。


    这黑猫是那回翠芽心软救下的猫,精心养了数日,黑猫的伤势已然恢复,还胖了一大圈。


    小鲤一见翠芽怀中一只胖猫,刹那间寒毛卓竖,瞳孔竖成一条线,“滚开!”她被紧紧裹住不能动弹,便就地滚倒,拼尽全力往角落挪去。


    沈情腕间挂着的秋仁被这动静惊醒,吐了吐蛇信子,爬下沈情手腕,身体瞬间膨胀数倍,朝小鲤爬去。


    “秋仁,别把她玩死了。”沈情眉眼弯弯道。


    在一人一猫一蛇接连恐吓之下,小鲤终于绷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你欺负鱼!”


    沈情:“我欺负你,那是因为你是条坏鱼,还杀人!”


    小鲤带着浓浓哭腔道:“那是因为他们是坏人!”  。


    十多年前,小鲤只是华春池里一条无忧无虑的红尾赤鲤,同众多鲤鱼不同的是,她已经开了灵智,整日最爱在水中吐着泡泡游啊游。


    突然有一天,多了个圆眼圆脸的女孩抱着粗粮来投喂她们,女孩一头乌发及腰,因整日整日的干活,她只能用一根粗绳随意将乌发捆在身后。


    此后每日女孩都会抱着粗粮来甲板处投喂鲤鱼,众人唤她阿丑。


    阿丑因手上一串人面疮被人排挤,针对,因此她身上常常添有新伤。有时伤口来不及处理,她就抱着粗粮来了,似乎已经将投喂水中赤鲤当作一种消遣的乐趣。


    伤口处的血顺着手腕下滑,落到了一张张大嘴中,血混着粗粮进了鱼肚子,时日一久,水中鲤鱼再也分不清血和食物的区别。


    常有喝醉了酒的嫖客走错地方。今日阿丑在池边洗衣,突然被一醉酒的嫖客从身后抱住,醉汉朝她肩颈深吸一口气,神色痴迷。


    当醉汉借院中火光看清了她的面容,顿作哈哈大笑:“此处竟藏了如此美人,假母不厚道!”说罢,不顾阿丑挣扎,就化作猛兽作势要撕去她的衣物。


    剧烈挣扎间阿丑的袖子被撩开,随着一串恐怖的人面疮露了出来,醉汉当场被吓得摔倒,醒过来后他狠狠朝阿丑肚子上踹了一脚,骂道:“晦气,这种玩意儿为什么他娘的还不杀了!晦气!”


    他骂骂咧咧转身就要走,却不见身后阿丑捂着肚子起身,眼中闪过沉沉杀意。


    醉汉死了,被阿丑顺手抄起盆内的捣衣杵给砸死的,他的后脑勺被砸得血肉模糊,血糊了一甲板。


    明明是第一次杀人,阿丑却熟稔得可怕,面容平静无比,她搜刮完醉汉身上所有钱财,后抱来一碗粗粮,将粗粮悉数塞进醉汉嘴中,将他的肚子塞得鼓鼓囊囊。


    “噗嗤”一声响,醉汉的尸体坠入水中,水中鲤鱼闻声而来,以为是阿丑又来投食了。


    水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是沸腾无比,赤鲤们循着味道钻入尸体嘴巴,从他口中夺取食物,有的为了吃到他肚子里的食物,便拼了命往肚子钻,终于钻破了,血混着粗粮流出,它们已经饿得分不清鲜血和食物,只循着本意一点一点将混合着粗粮的血肉吞噬殆尽。


    元春楼失踪了一嫖客,并没有掀起一丝水花,元春楼依旧是长安城最繁华最热闹的烟花之地。


    此后阿丑有了属于自己的蓬船。


    旁人一问,她就说用是楼里娘子赏她的体己钱买的。


    楼里娘子众多,众人纷纷只当阿丑好命,羡煞也。


    有人打过阿丑蓬船的主意,却被阿丑手上的东西给吓退。


    因为长安城中有言:但凡同人面疮有关的一切物什,皆为不祥。


    日子又过了几年,阿丑依旧一复一日喂着鲤鱼,只是喂食的东西里,偶尔多了一样,她的血。


    自打那次鲤鱼替她“毁尸灭迹”后,阿丑似乎有意无意保持着给鲤鱼喂血的习惯,她最爱在手上生了人面疮的地方划出一道口子,混着粗粮将血滴入水中。


    她想看看,吃了人面疮上流的血的鲤鱼,是否会同他们口中所说,因染上不祥而死。


    然而事实是,没有。


    小鲤常常受她的血所吸引,每次总会抢到前头去,因体型最大,尾巴最红而被阿丑注意到,阿丑隔着水面点点它的脑袋道:“就叫你小鲤好不好。”


    阿丑常常对着小鲤诉说心中苦闷,她心中的苦闷像是粮仓里的粟米,一粒一粒,怎么也诉不尽。


    十六岁的阿丑遇见了一个心上人,是个误闯元春楼后。庭的书生。


    书生是被友人强行拉到这里的,他不愿参与友人的奢靡美梦,便来到了这里散心,遇见了同样散心的阿丑。


    书生一眼便喜欢上了阿丑,扬言要替她赎身。书生常常来看阿丑,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给她讲长安城的趣事。


    阿丑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因为,她的爷娘也找上了门来,耶娘说要带她回家,并且同意了阿丑的婚事。


    等待回家的日子里,阿丑总觉得难熬,却又期待,几日夜里她的话格外的多。


    她说要带阿四婆子走,阿四婆子总是爱炖莲子汤,她一点都不爱喝,可阿四婆子炖了,不能浪费,所以她得喝完,结果阿四婆子以为她喜爱喝,来年隔日又炖了,阿丑又喝,周而复始。


    阿丑说到这,神色坚定:“阿四婆子一定是没喝过好的东西,等我爷娘接我回家,我定让她知道远远比莲子汤要好的东西多的是。我还要收拾海棠山茶,她们总是欺负我,我要扒了她们的皮喂鱼。”她碎碎念念,水中,格外肥胖的红尾赤鲤嘟嘟嘴巴望着她。


    一个夜晚,书生悄悄将阿丑约了出来,并且带来了红色的嫁衣。


    他说要娶阿丑,实在等不及了,今晚就要带她出去。阿丑高兴极了,穿了嫁衣,书生却带着阿丑在华春池处幕天席地拜了堂。


    阿丑没拒绝。


    礼成后,书生说:“我们是成亲了吧?”


    阿丑想了想,点头:“我们拜堂了。”


    书生说:“今夜你是一位即将嫁人的新妇。”


    阿丑脸颊红晕还未消褪,书生点了她的穴,随后一棍子打在她头上,要了她半条命。


    书生将动弹不得的阿丑拖到蓬船上,用剪子划开了她的手腕,给她放血。


    他对着空气说:“这池子鱼会吃血,将她放一会儿血再提走,不然待会动手的时候血会到处流,麻烦。”


    阿丑恐惧无比,不明白昔日爱人为何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她哀哀地转动瞳孔,书生却不再理会,而是问:“你恨我吗?”


    阿丑眨了眨眼,书生又往她头上敲了一棍,剧痛令她浑身轻颤,目光转而染上幽幽恨意,书生满意地笑了,“多恨我一点,死的时候怨气才足,这才叫‘喜丧’。”说罢,旋即足尖轻点离了院墙。


    水中鲤鱼受了影响,纷纷游着来到船缘吃血。小鲤也来了,她没有吃她的血,而是用嘴巴触了触阿丑垂下的手腕。


    阿丑呆呆地望着天,眸中垂下一泪,“负心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终有一日,我要将他们剥皮抽筋。”


    负心汉得剥皮抽筋,小鲤转了转眼珠,将此话记下。


    “我不想死。”阿丑说。


    可惜没人能听到阿丑的话,也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般,落难美人终究没能等来她的英雄。


    平静的夜里,美人躺在了船头,皓腕垂于水畔,猩红的血自指尖滴落,在碧波漾起一圈圈涟漪,引得锦鲤众相游来,追噬红颜。


    第70章


    小鲤再见到阿丑时,她更美了,还穿上了漂亮的红裙。只是此刻的阿丑变成了一只鬼,她日日夜里都会带着另一只鬼来,也不算鬼,是一只生魂。


    阿丑的鬼魂整日夜里都会带着一只离体的生魂来船上喂鱼,姐妹俩嬉戏打闹,小小的生魂会替阿丑擦去眼泪。


    可没多久,小小的生魂不来了,来的只有阿丑,阿丑呆呆地站在甲板处。远处,来了一名白衣弱冠青年。


    青年是个活人,仿佛久病初愈,步履较常人相比略微缓慢,他行至甲板处,从身后环住阿丑。


    阿丑似乎心情不佳,一言不发。


    青年道:“冉冉,你应该杀了她,过了今日,往后不知何时才有机会。”


    阿丑不做答,而是道:“你想好了,为我去死。事成后我同意嫁与你。”


    青年唇边溢出幸福的笑,“当然,我喜欢冉冉,我愿意为了冉冉去死。”


    “只要冉冉不再痛苦。”


    说罢,青年闭上眼,将刀送入苍白的腕间,狠狠转了一圈,登时成片的血喷洒而出,染花了白衣,他又重复对另一只手如此。


    鼻尖有薄汗溢出,青年额间青筋暴起,眼中满是疼惜,他单膝跪地,俯身去吻女子左手腕上曾经被人割腕放血的那处肌肤。


    “冉冉不怕,很快你就能不疼了。”只需受过冉冉死前双倍的疼痛,就能替她承受如今苦痛。


    双手实在无力,他将匕首亲手交由女子,“冉冉,动手吧,很快你就能解脱了。”


    阿丑神色晦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今日过后,你将替我永生永世被镇压,代我承受我的苦难,煎熬。”


    青年闭上眸,高高地仰起头,“知道,冉冉,我心甘情愿。”


    于是她不再犹豫,亲手挑了他的脚筋,血如同冬日里的红梅,迅速在洁白的衣料上绽开。


    青年咬唇将闷哼声咽下,额头抵在少女柔软的腹部,轻声道:“长风自天来,冉冉入我怀。”


    女子高高抬起的手一愣,一瞬间,冰凉的雨淌入长风眼角。


    她迟迟不动手,长风闭眼道:“冉冉,落雨了,还是……你在为我哭?”


    此话果真激怒了她。


    “我怎么可能会为男人哭。”终于,她不再犹豫,将长风推入水中。


    长风没有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站了第三个人,定睛一瞧,正是害了阿丑的书生。


    书生笑道:“你当真是冷血无情,不过,这尸身可不能丢,我还有大用。”


    他手中一挥,面色已然失了生气的长风破水而出,尸身落到阿丑脚边,溅湿了一片地。


    “还差最后一步了,动手吧。”


    角灯幽幽燃烧,昏暗的暖光在甲板处映射出两道人影。


    只见一只手徐徐捏住地上人的发冠,缓缓上提,匕首被她亲手送入长风喉间,随后转动。他的头被人提起,余下半个无头尸身失了支撑,噗通一声倒了回去。


    沈情听到这若有所思,她就着血腥残酷的故事往口中送入一颗石蜜,问道:“可有看清那书生样的人长什么样子?”那青年多半是白水煞无疑,想来他总是在四肢颈间缠绕白绫,目的就是为了遮挡那狰狞的伤。


    不过既化了妖,肉身的伤痕理应不该出现在妖身,除非……那匕首能透过肉。体割断人的魂。


    也无怪乎,喜丧妖比白水煞先死了五年,自然比他多吸了五年的怨气,要想令白水煞短时间内同喜丧妖一同化妖,就得成倍的吸收怨气。


    死的时候越惨,对应来讲越容易吸引怨气,更何况还是生前溺死死后还要受割魂之痛的白水煞。


    小鲤道:“不清楚,我只能看到他脸上糊糊的一团。”


    “事后那青年的尸体呢,怎么处理的?”


    小鲤想了想道:“阿丑被书生带走了,那个白衣服的人是被几个人装进袋子偷偷抱走的。”


    “后来还有什么异常吗?”


    “没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小鲤是一个月前化的人形,她看见阿丑口中的阿四婆子杀了两个人,便学了她的手法。就像阿丑说的,负心汉就应该被剥皮。


    可是小鲤还未动手,元春楼几道恐怖的气息就将她吓得在水里待了十多日,直到确认那恐怖的气息消失,小鲤才敢出来。


    这时元春楼被层层围住,无论是嫖客、奴仆、还是楼里的姑娘们,都不能出楼。


    于是小鲤进入楼里,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一个意图骗取一个歌伎钱财的穷书生。


    穷书生对歌伎深情款款道:“等我考取功名就来娶你。”


    然而事实是,穷书生拿着歌伎的钱,转头去到元春楼的地下赌坊,一掷千金,挥霍无度,末了,笑着同友人道:“这些女人就是这么好骗,也不想想能进烟花之地的人,有哪个是清白单纯的好男人!”


    于是她成了小鲤的第一个下手目标。


    然而刚做完这一切,小鲤就被人捉住了。


    沈情看着小鲤,命人给她喂了一颗药丸。


    药丸入口即化,根本吐不出来,小鲤原地打滚道:“坏人,你给我吃的什么!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


    老奸巨猾的人此刻笑眼眯眯道:“既然杀了人,就该有报应,不过我不杀你,以后你就留在我府上看家罢。”


    她说:“我给你吃的是毒药,每月需要来我这里拿一次解药,如果不吃解药,你的肚子会开始发烂,而你会被活活疼死。”这招是跟李道玄学的。


    小鲤捂着肚子,眼眶蓄满了泪水。


    “你也不要想趁我不在时杀人取药,一旦你有意图伤害无辜人之举,毒药便会立马生效。”


    “呜呜呜,坏人!”


    “坏人”沈情心安理得挥挥手,让翠芽把小鲤扔到沈府后院的池子里。


    解决完最后一桩事,沈情下地来到窗前,推开窗,望着天上一汪冷月。


    先前疑惑终于找到源头。


    元春楼内除却已经死去的海棠和山茶,还有个阿四婆子,往昔楼里老人通通被神不知鬼不觉换了一波,如今全是新人,还有什么人是值得喜丧妖不惜暴露自身也要剥皮杀害的?


    答案是,没有。恰好楼里又多出一桩杀人剥皮案,如此一来,显而易见的,剥皮者另有其人,加上那华春池水中吃人的锦鲤,以及水底那森森的阴寒之气,极为适合妖邪栖身。


    果不其然,“影子”一去便抓到了罪魁祸首。


    “系统。”时隔多日,沈情终于再次叫出系统。


    然而半晌无声,沈情皱眉,又道:“系统?001?”


    最后一声001落,冷冷的电子音终于冒了头:“001在,宿主有什么事?”


    “李道玄死了吗?”这是她目前最想确认的一件事,二妖尸体已毁,然而又过了两日依旧没有李道玄的消息传来。


    001静默一瞬:“宿主,检测到男二生命体值正常。”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距离上次李道玄喂给她毒药已经快要一个月了,见他迟迟不归,沈情不免有些焦灼。


    万一一个月期限一到,他还不回来怎么办?


    “抱歉宿主,001没有这个功能。”


    沈情大失所望:“你这个系统除了发任务,还能做什么?”


    “我、我……”被主人骂过的001开始自我怀疑,它还能做什么?好像,真的,什么也不能做?


    001半晌无声。


    “算了算了,你别出来了。”


    001麻溜地腻了。


    沈情愁眉不展间,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触感,望着已经缩小的玄蛇,她伸手抚了抚它的下颌。秋仁脑袋顺着她的力道在她指腹蹭了蹭。


    沈情望着秋仁,脑中一个激灵,秋仁不是剑灵么?剑灵理应知晓自己的本体在何处!


    沈情当即关上窗户,起身收拾行李。


    第二日,她故技重施,穿过柳霁月精心为她布的阵法,不知不觉从偏门出了沈府,翠芽被隔在结界内,泪眼汪汪望着她,活似被人抛弃的新妇。


    着一身水青胡装的沈情揉了揉她脑袋,“爷娘那边就交给你了,能帮我拖几日就拖几日。”


    翠芽道:“柳副使那怎么办?万一柳副使来了不见娘子,定会更加生气的!”


    沈情道:“师兄敬我,不会擅闯我的屋子,你就道我还在生气,不愿见他便是。”


    说罢,孤身一人离去。


    等出了长安城,她雇了一驴车,一路向秋仁所指的方向前进。  。


    长安以东,渭河之南,为渭南县。


    沈情为了不引人瞩目,一路坐着驴车整整两日才到达。


    然而秋仁不入县城,反而往荒林僻壤处钻,沈情无奈只能提着袍子紧跟其后。


    越往里钻,林中树木越发旺盛,枝干芜杂,沈情踩着步子往里走,舄底沾了不少污泥,颇有些举步维艰的意味。


    怎料秋仁越靠里,反而愈发暴躁,它焦躁地吐吐蛇信子,频频回头望向沈情,似乎是想叫她快些,可沈情凡胎肉。体,速度远不如轻便的秋仁,到最后,甚至不等沈情叫住它,秋仁兀自加快了速度往里爬,半柱香的功夫就不见了踪迹。


    沈情顿住脚步,抬头一瞧,粗壮芜杂的枝叶遮天蔽日,挡住本就不强的阳光,周遭空气逐渐湿润,前方杂草丛生,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不知名的东西跳出来。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好在前两日下过雨,林中本就潮湿,地上泥土不容易干,动物走过也容易留下痕迹,沈情顺着秋仁爬过的痕迹一路寻找,终于来到一处山洞口。


    秋仁的痕迹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人高的洞口仿若骷髅眼,幽深地望着洞口之人。


    既是秋仁走过的地,断不可能有野兽出没,沈情翻出行李里面的火摺子,拨开盖口,就着豆大的火光进入洞口。


    随着火光的深入,她的背影逐渐被黑暗吞噬。


    “嘀嗒,嘀嗒——”洞岩顶端的钟乳石在滴水。


    不知走了多久,沈情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靠在墙上,她当即加快脚步赶去,离近了看,正是失踪已久的李道玄。


    见着唇色苍白的某人,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跑去伸手探他的鼻息。


    鼻息有些微弱,但有规律起伏,人还是活的。她霎时松了口气。


    可地上的人无半点动静,秋仁剑被他随手置于身侧,地上的秋仁没有钻入剑中,而是身体盘成一团在李道玄身侧来回打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沈情将火摺子举至他脸侧,借火光看清了他的眉眼。


    此刻的他紧闭双眼,面色惨白,宛若一精致易碎的瓷人。


    “李道玄?李道玄?”


    面对沈情的呼唤,他毫无半点反应。


    正当沈情焦急不已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子声:“这位郎君貌似受了很严重的伤,正巧我与家里仆从路过此地,不如小娘子带着这位郎君一同上我家的犊车,让我家医工替他看看伤。”


    沈情大惊,回头一瞧,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秾纤合度的白裙女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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