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锦囊她打了死结,除非连着腰绳一齐扔了,否则就算她往死里动那死结也不会松,光靠脑袋想想就能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沈情心中冷笑连连,面上不露山水。
须臾,果真听那人假惺惺的语气答:“没有什么锦囊呀,沈娘子莫不是忆错了。”
沈情凝眉叹了口气,顺水推舟道:“莫非是中途落在何处了,罢了,此处危险,先出去再说罢。”
李道玄嘴角噙着笑:“妖邪伤人无眼,”他重重强调道,“沈娘子可要跟好了。”
回应李道玄的则是一只攀上他袖子的素手,以及少女一摊死水的盲目下暗绽的寒芒,“那要有劳殿下了。”
李道玄乜了眼佯装楚楚可怜的某人,道:“娘子客气。”
沈情心道:想玩?本娘子便随你玩,届时再看,究竟是你这小混蛋能翻出个天,还是本娘子技高一筹。
李道玄似是未觉她的心思,只顾提剑在前开路。甬道阴森,偶有莫名怪声传来,沈情不自觉地靠近了李道玄几分。
趁此机会,沈情不动声色将一双手好好在他袖子上来回擦拭,直到那粘腻的触感彻底消失,她才心满意足松了手。
片刻后,几声清脆的“咯咯”声传来,沈情听见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无数骨头与地面相碰,声音毫无章序。
事实上沈情猜得也不错。在二人面前拐角处,有数十只白骨手提大刀奔赴而来,白骨眼眶处明明是空空的黑洞,却莫名叫人觉出几分森森寒意与杀气。
它们喉间叫嚣着:“擅闯者,死。”
李道玄提剑回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沈娘子莫怕,有我在。”
沈情不知李道玄打的是何主意,可自己终究是琉璃心主人,二人再如何针锋相对,他总不会眼睁睁叫自己在这些妖物手中丧了命,秉着如此念头,沈情道了句:“殿下小心。”随后默默后退一步。
李道玄未语,而是提剑杀了上去。
有这活阎王在,这些白骨妖如同稚子提刀,毫无反抗之力,轻松就被李道玄削去双足撂倒在地。
撂倒它们之后,李道玄明明可以一剑击散这些白骨,可李道玄偏生用最残忍的方式去对付它们。
他逐一削去白骨四肢,直到它们同人彘般摔落在地,只能堪堪扭动头颅朝他一点一点爬过来,嘴上依旧不变道:“擅闯者,死”。
接着,李道玄用剑将它们的脊骨一条条挑断,白骨除却头颅外,身体彻底动弹不得。
李道玄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眼中奔腾的杀意疯狂叫嚣着,他狭步微抬,脚下将白骨的头颅一个一个同踩寒瓜般,轻飘飘碾碎。
而那些白骨妖动弹不得,又不知它们能否感知疼痛,只能抬头瞪着那空洞洞的眼眶,等待那小恶种光临。
同时,在李道玄看不见的地方,沈情早就替自己藏了一手。她作惊惧模样背过身去蹲下,又从暗袖里掏出一枚解毒丸,二话不说吞下。
她知那厮定会使坏,故而留了一手,没透露她暗袖里还备有解毒丸一事。等她寻到机会净完手,二话不说便替自己解毒。
吞下丹药后不过片刻,丹田处传来一股清凉,这股凉意顺着四肢百骸缓缓淌过,带走体内污浊之气,旋即沈情心口一疼,她“哇”地一下吐出一口污血。
沈情摸出帕子拭去唇角血渍,再抬眼时,眼前一抹光亮渐渐晕开。
她又眨了几次眼,这抹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旺,最终徐徐扩展成一幅完整的画面,随后,最亮的那抹光又缩成豆苗大小,慢悠悠挂在墙壁上摇摇晃晃,而她眼前也彻底清明。
沈情双手在眼前晃了晃,又转过头,恰巧撞见李道玄一脚落下,足下白骨刹那间挫骨扬灰,而他眼底是浓稠化不开的疯狂。
她愣了愣,明显看出此刻李道玄的状态有些不对,可具体又看不出哪儿不对。
可以说,此刻的李道玄浑身透着诡异,他周身充斥着扭曲、疯狂与杀意,他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苍王李道玄,而像是在阴暗泥泞里挣扎翻滚的污秽,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恰逢李道玄回眸,眼中翻腾的是沈情看不懂的神色,可足矣让她忌惮。
沈情立刻虚了眼神,又作一副失明的模样。
李道玄耷拉着剑,披散着发,一路来到沈情跟前,剑尖与坚硬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空旷寂静的甬洞里格外突兀,仿佛在昭示着主人不平的心。
方才杀疯了,体内那暂时停歇的蛊虫终于又开始发作了。
李道玄离沈情近了,他突然撩起袍子屈膝蹲下。
接着握住她的手,缓缓将人拉起。
“前方处理好了,沈娘子莫要怕,随我走就是。”
李道玄声音可以说是轻柔,甚至带有几分诱哄,可这般与平时大相径庭的异常行为却足矣叫沈情头皮发麻。
他又发什么疯。
李道玄手心全是汗,又凉,沈情洁癖发作,想挣开手,可李道玄手中力道虽不轻不重,却足矣叫她挣脱不开。
他轻笑道:“沈娘子听话,本王带着你走,这样才安全。”他又强调了一遍。
沈情被他半拉半推着走,力道之大,根本没法反抗。
离那堆白骨近了,这才发现地面密密麻麻满是尖锐的骨刺,倘若一脚踩下去,那尖锐的骨刺能把人脚掌扎个对穿。
沈情心中怒火急遽,暗骂:好你个狗东西!原来在这等着她!
暇余沈情开始想应对之法。
二人落下的那地方后头是死路,前方是唯一的路,他们只能往前走以求得逃离之法,那片白骨尸体处,是唯一朝前走的路。
眼看离那堆骨刺近了,沈情当即脚下一扭,“啊!”
原本圈着她走时力气那般大的人此刻像是突然失了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沈情跌倒在地,丝毫没有要帮扶的意思。
沈情摔到地上后,鼻头突然一酸,眼中霎时堆满了泪花,她眼神空洞,一手扶着脚踝处,一手撑在地上,娇弱道:“殿下,我脚崴了。”
李道玄静静盯她半晌,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他说:“是么。”
那可巧了。
沈情又道:“我走不动道了,殿下能否……帮衬一二?”言此,她像是赧然般,微微垂头,脸上也跟着升起一抹红霞。
她心底打鼓,赌他还有几分理智,断不能就此将她抛在这儿。
好在,沈情赌对了。
李道玄虽有些疯疯癫癫,也记得琉璃心不能出事。他本意是想让沈情脚上添些伤,这样才更像那柔弱无害的菟丝花,只能收起獠牙和爪子,乖乖攀附他。
他有将人带出去的打算,也存了几分报复心理。
二人僵持半晌,李道玄终于动了。他转身背对她蹲下,道:“手。”
他们的衣袖交叠逶迤在地,纠缠不清,沈情怔愣片刻,自觉环上他脖子,紧接着身上一轻。
李道玄一把背起沈情,径直向前踏去。
沈情则呼吸一滞,静静盯他后颈半晌。
他走路时下盘一向很稳当,便是在他背上沈情也感受不到多少颠簸。
昏黄的烛光打在他侧颊,为他褪去冷淡的外壳,罩上一抹近人的柔和。二人难得偃旗息鼓片刻,沈情思绪渐渐放远,远处挂着的烛灯那细细长长的火苗慢慢变成一弯细细的冷月。
上一辈子,李道玄也是这般背过她的。
二人的关系远远没有这一世般剑拔弩张。
一众人在追寻喜丧妖的下落时,途经一处荒城。
沈灵不听师兄的话,非要摘城中一棵树上的果子,不虞惹怒了守着果子的大妖,那是一只水牛妖,守了许久就是为了等果子成熟,可半道突然来了一个人类抢走了它的果子。
它很愤怒,于是袭击了几人,沈情后肩头挨了一击,沈灵则是被水牛妖追着跑远了,李道玄早在事发时便跳到一棵树上,高高在上,事不关己。
一时城内只剩二人,沈情脸色苍白又冒着虚汗,自幼娇生惯养多年,又突然发了疯似的练了两年剑,她身体本就不好,一番折腾下来,根基早就毁了个半,如今贸然受了一击,可谓不算好,眼下疼得在地上缩成一团。
李道玄终于舍得下树。
沈情一见他就烦,毫不客气怼他:“怎么不去救你那心上人,看我作甚。”
李道玄低低看着她半晌,俯身将她拉起来,随后道:“我跟她不熟。”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柳霁月在那方,死不了就行。”他只要琉璃心,沈灵提的交换条件是让他护她性命,却没让他她护她安危。
所以她受伤与他有什么关系?
沈情肩甲处本就痛,被他一番毫无怜香惜玉的扯动下,更痛了。何况只要与沈灵扯上关系的事物,沈情都讨厌,讨厌的不行。
一行人因沈灵吃了不少苦头,又从李道玄嘴里听见师兄也在沈灵那方,委屈一下涌上心头,她当即啪一下打在李道玄脸上,“松开!”
李道玄挨了一掌,还未等他发火,就见沈情泪水糊了满脸,声音一抽一抽,委屈极了。
……
李道玄脸上还顶着清晰的巴掌印,见她先哭上了,头疼道:“地上凉,别坐着。”他掏出一瓶药递给她,“把药涂了,不然瘀血不化开,第二天更疼。”
“不要!”
“不涂药会留疤,很丑。”抽泣声凝了片刻。
最终沈情伸手接过瓶子。
可二人都愣了愣,涂药要解衣裳,伤在接近后背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沈情无论如何是作不出解衣之事,即便城中无活人。
所以李道玄很自然蹲下身,道:“上来。”
沈情攥着药冷冷问:“干嘛?”
“带你找地方上药。”
沈情没动。
于是李道玄侧身将她双手拉到自己肩上攀着,趁她不备一把背起她。
伴随少女一声惊呼,云开雾散,在倾泻的月光下,地面多了一对影子,少年稳稳当当迈步而走,少女小心翼翼攀着他肩头。
月色下,一种名为悸动的种子扎在心底渐渐发芽,又从肩头钻出。
随着少女屈起的指节放平,凸起的一团消失,一晃眼,影子肩头一片平整,嫩芽又好似错觉。
沈情撑着李道玄肩头,尽量拉开二人距离,她没想过下来,免费的坐骑,不坐白不坐。
她不再哭了,却还带了点鼻音,“我要干净的地方。”
“嗯。”
“一点灰都不能有。”
李道玄知道她在耍性子,却还应道:“嗯。”
沈情没声了。
片刻后,又响起李道玄的声音,“我以为你会躲开。”
“嗯?”沈情眉梢微抬。
“水牛妖攻势笨重,按你的身法,理应能躲开。”
沈情道:“是吗,那你猜错了,李阿蛮。”
李道玄:“嗯,我猜错了。”
沈情又不说话了。
耳畔一切变得寂静起来,空中那抹弯月便格外显眼。
她默默盯着月亮,感受少年脚下步伐。
月亮的光越来越暗淡,沈情瞪大了眼,妄图阻止黑暗侵蚀空中唯一的光亮,可只能眼睁睁看着光逐渐暗淡下去。
她不禁裹紧了李道玄的肩,低头去看他的侧脸。
李道玄的嘴巴一张一翕,好像在说些什么,沈情低下头,将脑袋凑过去,却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也彻底陷入黑暗。
沈情只能抱紧李道玄,将脑袋靠在他肩头,感受他胸腔振动。
少年身躯明显僵硬一瞬,又缓缓放松。
沈情默默感受着,等震感消失,她就“嗯”一声,以作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再说话,可心跳却愈发剧烈。
沈情的呼吸随着他心跳节奏起伏,渐渐合拍。一时间心头涌上的仓惶与害怕,似乎也被抚平。
她心中静静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躲不开那一击,明明换作以前我可以轻而易举躲开的。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渐渐复明,月亮也出来了,只是耳畔依旧一片寂静。
她发现,李道玄唇角,多了一抹淡淡的笑。
沈情低头问他:“李阿蛮,你知道你的心跳的很快吗。”
李道玄说了三个字,沈情大抵分辨出他说的什么,他说:“我知道。”
于是沈情笑弯了眼,“你的体力真差,才背我背一会儿就累了。”
怎料李道玄倏的收了笑,再接着,他背着她,一下跃到高高的屋檐上,一路小跑。
扬起的风将二人的发吹得高高飘起,在空中纠缠不清,他鲜红的发带打在沈情脸上,有些疼,于是沈情抬手,扯下他的发带。
乌黑的发披散开来,像是淌着暗泽的月光玄绸,又软又滑,还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沈情将脸埋进他颈窝,浅浅吸了一口,任由他的发丝将自己淹没。
她听见一声浅笑,对方低低道:“什么癖好。”
沈情回嘴道:“你管我。”
他的头发软乎乎的,发质很好,摸上去触感像是小狗柔顺光滑的毛发,沈情又摸了几下。
然后她慢慢睡着了,在夜风的吹拂下,她安心在李道玄肩头睡去。
末了,好似听见有人道:“别再……”
第32章
别再什么?沈情突然疑云满腹,旋即她又清醒过来,上辈子的事已经过去了,随着她的死亡一同掩埋,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想到这,她撇撇嘴,盯着他脑袋,暗骂了一句:“狗东西。”
声音几乎没有,李道玄也好似未听见般,背着她悠然穿过骨刺堆。神奇的是,这些能伤人的骨刺在他脚下却像是松软的泥,一脚踩下去,瞬间成灰。
地宫甬道很长,不知走了多久,李道玄赫然停下。
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片水潭,而唯一能通行的地方,则是架在中央一根青苔丛生的老独木。
水潭表面平静无波,宛若一摊死水,只是水色呈幽绿色,亦不知水质如何,水底是否有邪物。这般诡异的地方,换作何人都不敢轻易走过。
沈情盯着那根独木,问:“殿下可敢背着我走那独木桥。”
许是背着沈情原因,李道玄竟觉得体内疼痛缓解不少,神志也较为清醒,不似先前那般浑浑噩噩。
乍一听沈情的话,李道玄只吐了两个字:“不敢。”
脑袋清醒了,自然就有空去思考,于是乎,李道玄又道:“看来沈娘子已无碍了。”
还未等沈情反应过来,就见原本扶着她的手蓦地松开,沈情浑身一重,好在她反应极快圈住李道玄脖子,脚堪堪踩在地上,等站稳后这才松手。
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暴露,沈情索性也不装了。
本以为这人要找自己算账,不曾想沈情一抬眼,却见李道玄盯着墙壁一动不动。
见他盯着墙壁起劲,沈情便来到独木桥旁,试探性用脚踩了踩光洁的木身,无事发生。
她又拨了耳上缀着的明珰,轻轻往桥身中央丢去,岂料明珰刚触木桥,水面便猛地腾起一股青烟,往明珰处包围,听得一阵滋滋作响,明珰霎时被腐作一摊水。
沈情立刻收了脚后退几步,心中冷汗直下,倘若方才她再走几步,这条小命怕是又要交代干净。
李道玄注意到她那方动静,瞥了一眼她,随后嘲道:“兔子。”
沈情表面眉眼弯弯朝他一笑,似乎没将话放在心上,实则心中猛翻了个白眼。
碍于不知前方还有什么未知危险,沈情很识趣不再同他回嘴。
李道玄很快又将视线转回石壁。
这下沈情也发现了不对,她也凑上来,仔仔细细打量石壁,片刻后,果真在石壁上发现了些东西。
那是几幅画,画色为褚色,奈何壁灯挂得有些高,画的位置在壁灯下方,光源较暗,叫人有些瞧不清画面图案。
沈情刚要踮脚取灯,却见李道玄先她一步抬手,轻而易举取下油灯,沈情默默收回已经探出的手。
她借灯光悄悄端详李道玄面部一番,见他面容平和,恢复了万年不变的死人眼,就知他正常了。
有了油灯加持,二人总算看清。
那画面似乎画的是一对夫妻,可又好似不是。
为何这般说呢,因为画画得很抽象,里头的人物勉强让人能看出是男是女,人物皆是头大身体小,四肢被人用几条线来代替。
不过有几幅画中,一个女子很明显穿的是喜服,男子则不知穿的是哪种服饰,衣裳松松垮垮,袖口宽大,男子还披散着发,全然不似迎娶新妇的喜服。
沈情视角沿着顺序来到第一幅画,那是两个幼童,一男一女,在一棵树上玩耍。树下是几条弯弯曲曲的横线,貌似是一条河。
仿佛画主人只是单纯为了记录,画中两个人除了在树上笑,就没有别的寓意了。
第二幅画,两个人似乎长大了些,男孩在窗口处读书,从他的视角望去,能看见一个笑脸女孩趴在墙角。
随后是二人又长大些,又是那棵树,不同的是,树上多了一条秋千,女孩在荡秋千,男孩在秋千旁舞拳。
直到女孩与男孩长成了少年少女,到了议婚之年,少年在堂中,被一群长辈围观打量,同样的还有一个少女也在。
就当沈情以为少女就是先前那女孩时,却见画面中,少年的头诡异在画中转了个向,直勾勾盯着院墙处。院墙上方,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女。
原来这画还会动。
沈情恍然大悟,那墙上的少女才是先前与少年一同长大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少年要同别人议亲了。
再然后,画面愈发混乱,变得毫无章法。
先是少女穿着嫁衣荡秋千,男孩则换上了那身奇怪的衣裳,给少女推秋千,在他们跟前,河水愈发奔腾晃人眼。
接着是画技最为正常的一幅画,熟悉的大树下,秋千没了,一顶花轿孤零零出现在河流正中央,与之同时,几人抬着棺材路经此地。
诡异的是,少年坐在那棺材上,双眼直勾勾盯着河中花轿,双眼流下血泪。
最后一幅画面,只有一片河和一棵树,少年站在河中央,直直盯着大树,一只手伸向大树的方向,坐在大树上身着喜服的少女亦是回望着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沈情望着最后一幅画,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画中河里的少年,四肢与脖子处皆有粗糙的缝线,像是有人砍掉了他的四肢,又将其缝合。
沈情一眼断定此人便是地宫主人,亦是上辈子在东市作乱引走师兄的雄妖,白水煞,远比水煞邪得多的东西。
因为四肢与脖子处的缝线,正是白水煞的体征。
准确来讲,白水煞不属于妖类,而属邪类。其是由溺死之人冤魂凝结而成,千年难遇。
偌大的长安城,要出一只白水煞,需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可偏偏如此不可能之事,却叫沈情撞见了。
一想到白水煞,她便唇齿发干,心头恨意隐隐浮现,如今误打误撞入了白水煞的地盘,李道玄又在这里,是不是表明,她可以借李道玄之手除去白水煞。
如此一来,师兄便能空下手同她一起捉那霍乱沈府的喜丧妖?这样她便不用费尽心力拐着弯将李道玄拉到沈府去。
想起坠入此地前那天边的异象,沈情不由得多了几分着急,不知师兄除妖归来否,那喜丧妖何时冒头她也说不准。
总之,自她重生以来,许多事也发生了变化,只盼那喜丧妖迟些出现要好。
沈情抿唇,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壁画,却见那几幅画倏地搅成一团,正当沈情不知所措时,那混乱的线团又变成许多字,这些字有条不紊地列序排好。
字的内容写道:
郎怀玉女意难消,
巾掩娇容韵更娆。
双影同临桥畔处,
此般情境待君昭。
一阵巧械齿轮作响,几行字下方,突然弹出一道石板,石板内,静静躺着两套喜服,以及一对红色的合卺杯。
此番情境,地宫主人之心,昭然若揭。
沈情唇齿轻启,念道:“郎怀玉女意难消,巾掩娇容韵更娆。”言讫,抬眸看了眼李道玄。
奈何他神色冷冷,丝毫情绪叫人也瞧不出来。
二人实则不知撕了多少脸皮,眼下沈情索性直言道:“李道玄,你也看懂了这些字,知道怎么出去对吧。”
李道玄未语,只是将头转向一旁,似乎在想有没有其他渡潭的法子。
要同他行合卺礼,沈情也不大乐意,见李道玄在想其他法子,沈情也乐得自在,又开始探索四周,试图寻找其他出路。
却在这时,变故横生。
地面忽然一阵晃动,沈情放眼望去,见二人来时的路两面墙壁正一节一节合拢,簌簌尘灰落了满地。倘若二人还留在这里,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会被夹成肉饼。
沈情脸色难看极了。
而李道玄只看了一眼沈情,足下骤然一点,便冲着潭水跃去。他的轻功出神入化,早已达到临水而飞的境界,他只需在水面轻点几下,便能到达对岸。
他大有要独善其身的意思,却在他飞至半道时,水中又钻出那诡异的青烟,朝他迎面追去。
青烟刚触及李道玄发丝,便将其融成一抹烟。
李道玄显然还没有狂妄到要和这东西硬刚的时候,见此法行不通,他只得后退折返至岸上。那青烟没在水面见着人,打了几个旋又慢悠悠归入水里,在水面留下几串泡泡。
沈情笑眼弯弯盯着他,幸灾乐祸道:“有生之年能见殿下受挫一面,实乃荣幸。”
李道玄显然心情不佳,抿唇来到石壁处,抄起婚服便套在身上。好在婚服只有最外一层,很快便能套好,后续也方便脱下。
沈情却没料到李道玄这般果断,刚回过神就见已经穿好喜服的李道玄抄着手,看着自己。
见沈情一动不动,李道玄问:“怎么,是怕自己太胖,套不上这身衣服么?”
沈情最在意身材外貌,见他嘲自己胖,沈情恼怒道:“殿下怕不是除了几只妖,体力亏空,连个弱女子也背不动。”她嫌弃扫了眼对方腰腹,“亦无怪乎,如此细腰纤腿,怕是仅驮一狸奴方能轻松罢。”
实际上李道玄的身材根本不是沈情口中那般细瘦,相反,他身形修长,体格健壮,掩藏在重重衣袖之下的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站时身姿挺拔如松,下盘稳当,举手投足间皆暗含着力量。
可以说,非寻常人可比也。
可沈情就是气不过,偏生要睁眼说瞎话。
待成功见人黑了脸,沈情这才将另一套喜服套上。刚系好领子,就听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传来,语调是她没听过的,似唱似吟。
道:
“钱纸遍地,黄白黑棺。
锣鼓喧天,花红软轿。
红白相撞,唢呐一响。
生也相随,死亦相依。”
语调转了个弯,“青冥长天,渌水波澜。红尘长拜喟,独我渡幽河~”
曲调内容令暂且摸不着头脑,于是沈情决定,先按照墙壁上的几行字来。
第33章
若说单只这几行字,沈情还不能确定它的意思,可当那喜服与合卺酒弹出后,意思便瞬间明了了。
“郎怀玉女意难消,巾掩娇容韵更娆。双影同临桥畔处,此般情境待君昭。”
无非是要求二人扮演新婚夫妇,走一个流程,将句中的情形演绎出来。
郎怀玉女,便是郎君拥着新妇。巾掩娇容,是指盖头掩面。影同临桥畔处,此般情境待君昭,新婚夫妇临水而立,相拥而喜。
可当二人换上喜服后,那声音又冒了出来。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听见这道声音,沈情皱起了眉,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
李道玄亦是眼帘一掀,目光扫过沈情。
下一瞬,声音染上些许喜庆:“一拜天地,感恩天地造化,祈求天赐良缘。”
声音落幕,二人却同泥塑般,谁也不肯动一步。
于是地面晃动得更加厉害,此刻声音染上些许不耐,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恼意,“一拜天地,感恩天地造化,祈求天赐良缘!”音调提高了些许。
眼看两处墙壁一节节合上,就快临近二人,生死攸关之际,往日的搓磨矛盾也得退却一步。
沈情率先动作,她咬咬牙,拉着李道玄来到潭边,似是怕李道玄又弄什么幺蛾子,她低声微哄道:“殿下,要想活命,为今之计只有跟着那声音来,待离了这,我们再想别的好伐?”
在这光线昏暗的地儿,粼粼水光的映射下,此刻她的眼亮得惊人,李道玄瞧着,她眼里似乎总有烧不尽的生机与活力,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与满身死气的自己相差甚远。
眼下何来花堂,于是二人临水而立,算是应了那句“双影同临桥畔处,此般情境待君昭”。
如此紧要关头,李道玄却气定神闲极了,他抬手,指尖微勾起沈情襦领处的琉璃心,拇指摩挲,垂下的眼睫盖住深色玄瞳,挡住了外界的探究。
“不如趁此机会将话挑明了。那日沈娘子说的话总归是模棱两可,也没定个具体日期,沈娘子,你究竟何日肯心甘情愿奉上琉璃心。”他说。
未曾料到李道玄竟会在此关键时刻说这一茬,沈情短暂怔愣片刻,只觉脚下震感愈发明显,然而那人却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沈情暗骂他贼精,一面僵着身子。
她确实有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至少不会就这么将琉璃心交出去,可眼下他既问了,定是要给出个满意的回答,否则料不到他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再三忖度之下,沈情咬咬牙,道:“你我成婚之后,我定双手奉上,绝不食言。”
李道玄轻扯嘴角,“口说无凭。”
沈情挑眉道:“那你要如何!”
“简单。”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粒丹药,还未等沈情反应过来,他便将其按进沈情嘴里。
李道玄拇指深入沈情唇舌,带着丹药在她嘴里搅动一番,接着狠狠一摁,沈情吃痛张嘴,喉间滚动下将药丸吞了下去。
明明是分外暧昧的动作,可二人周身只有暗潮涌动,毫无暧昧。
随着指节离去,她的唇色同抹了口脂般,嫣红水润,一双眼里也染了水光,呛的。
沈情弯腰咳嗽之余问他:“你给我吃的什么?!”
李道玄微微垂眼,随意在喜服上擦了几道,将指节处的水渍擦抹干净。
今日终于扳回一局,他眯了眯眼,快意道:“毒药,往后沈娘子每月来找我一次,拿解药。等你什么时候愿意献上琉璃心,什么时候便能解毒。”
沈情心中忿忿自己着了道,忍不住问他:“你这般待我,就不怕我始终没有真正愿意的那一日么?”
李道玄:“那你就去死好了。”语气飘飘然,毫不在意,片刻他又补充,“不过本王相信沈娘子惜命,不会这般轻易葬送自己的命。”
沈情眼中怒意翻腾,她闭了闭眼,须臾似妥协般道:“那便说定了,往后殿下护我安危,我赠予殿下琉璃心。”
她将“带她除邪物”这件事换成了“护她安危”。
对于沈情暗中偷换概念一事,李道玄只是笑了笑,亦不知他是装傻,还是早就忘了那日二人谈话内容,总之,李道玄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他只快步折返回壁画处,将合卺杯移开,抽出底下那张红盖头。
在沈情的注视下,李道玄掸开盖头,将其盖到沈情头上。
是了,“巾掩娇容韵更娆”。既是拜堂,又怎能没有红盖头?
随着李道玄手起帕落,沈情眼前顿时一片红,接着他揽住沈情肩头,将她转了个向,“沈娘子,一拜天地。”
他复述了那道声音的话语。
少年的嗓音恰似春日里的微风,轻柔舒缓,拂过耳畔,仿佛能令人心生温暖与惬意,可当穿透声音看向这个顽劣的人时,又只当是一场错觉。
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二人仿若不受外界叨扰,向着潭水齐齐折腰,还真有几分成亲的意境。
抛开先前的不愉快,几分微妙的诡异从沈情心底悄悄钻出,沈情乐观地想,这也算提前适应成亲流程,等日后他们拜堂时,自己总归能压下几分心中芥蒂。
一拜完毕,道诡异的声音又道:一拜天地,感恩天地造化,祈求天赐良缘
“二拜高堂,感念爷娘养育之恩!”
二人同样对着水潭拜了一拜。
“夫妻对拜,愿夫妻恩爱和睦,相敬如宾!”
沈情越听越觉古怪,总觉得恩爱和睦、相敬如宾二词是在反讽自己。
等对拜完毕,声音终于消失了,可墙壁依旧在合拢,直到那动静快逼近他们,水面才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潭面唯一的一根独木桥蓦然沉入水中,接着潭中水同沸腾般向两旁裂开,一只船从水面裂口缓缓浮起,飘至二人跟前。
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渡潭之法。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顺利到沈情没有因此而放下戒备,反而心中更加警惕,甚至连带着内心犹豫,她到底该不该踏上这船?
未等多想,她腰间陡然一紧,又听耳畔李道玄不疾不徐念出了那句话,“郎怀玉女意难消。”他在沈情腰间的手越搂越紧,直到沈情整个人扑了他满怀,他这才单手掀开怀中人盖头。
他将下颌轻抵在沈情头顶,似夸赞道:“当真是意难消,既如此,沈娘子便替我探探路罢。”说罢,他猛地将人往船上一推。
沈情猝不及防被肩头大力推至船里,她跌坐在船上,让本就不稳当的船身也跟着左右摇晃,船因惯力在水面滑行出一段距离。
等她再抬眼时,岸边两堵墙连同几幅壁画一齐消失在尘灰中,壁灯没了,潭中光线愈发昏暗,沈情依稀窥得一抹红衣穿尘而来,立足在船头。
他像是一片羽毛,落下时撼动不了船身分毫。
待船身稳当后,船只施施然朝着对面驶去。
此刻消失的声音又出现了,它又开始唱道:
“钱纸遍地,黄白黑棺。
锣鼓喧天,花红软轿。
红白相撞,唢呐一响。
生也相随,死亦相依。”
语调同样转了个弯,“青冥长天,渌水波澜。红尘长拜喟,独我渡幽河~”
它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地唱着这首调调,诡异的是,那岸明明就在眼前,船也没有停下向前的动作,可他们就像是被困在了循环的曲调中,始终触不到岸。
李道玄也发觉了其中不对,半刻钟过去了,按理说他们此刻应该到了岸上。
船只太小,沈情没有李道玄那样好的轻功,于是她索性坐在船里,试探性伸手拨了拨水面,而那诡异的青烟并没有冒出来。
李道玄看了眼沈情拨水的动作,见没有青烟,旋即足尖轻点,试着朝岸上飞去,可这次他却同先前无二,被钻出的青烟逼了回来。
他回到船上时,那声音恰好唱道:“红尘长拜喟,独我渡幽河~”
听到这,他们不约而同抬起了眼。
即便沈情反应再迅速,也快不过李道玄,她甚至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人一把推下了水。
高高溅起的水花润湿了始作俑者一片衣角,他只是看了看水中挣扎的人,又漫不经心脱下喜服,扔进水里。
那露出的玄衣就好似他的心肠,红色的外壳下是一颗黑透的心。
沈情好不容易浮上水面,一手扒着船沿,一手抹去面上多余的水,但见他一脸戏谑望着自己。
她咬牙切齿道:“李道玄,你这是何意?”看来是着实气得狠了,连殿下也不叫了。
李道玄:“沈娘子没听它说么,‘独我渡幽河’,你在船上,本王还怎么渡河?”
一番话说得有理极了,连嘴毒如沈情一时都没能找到反驳话语。
她咬牙看着他,那狗东西显然得意极了,眼角眉梢满是春风得意,可即便再漂亮的脸也阻挡不了沈情心里翻腾的杀意。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闭了嘴,目光转向岸上。
不得不说,这方法果真管用,二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中,也算变相的渡了潭,总之船终于靠了岸,李道玄如愿踩上了地。
当他回首扫向水面时,却见水面空荡荡一片,原本还在龇牙咧嘴炸毛的人不知何时失了踪迹。
李道玄确实带有玩弄心理,可他并没有真要沈情丧命的想法,在船上时,他的目光也始终聚集在她周遭,注意着她的安全,一旦水中出现异动,他会立刻将人捞上来。
可不过转个身的功夫,沈情便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李道玄眉头微拧,他几步走到岸边,喊道:“沈情?”
水面静悄悄。
“沈幼安?”他唤道。
不知过了多久,沈情始终没有冒头,正当李道玄准备提剑下水寻人时,沈情突然从水里窜出头,抬手间掀起一片水帘,她一把抓住李道玄小腿,惊呼道:“救我!水里有东西!”
第34章
李道玄反应迅猛,他刹那间握住沈情细细的腕子,将人从水中提起,出水时只见沈情裙摆在空中扫开一片水帘,等人到了身后,他旋即一剑扫向水底,水面炸起一连串水龙,银花四溅。
待风波过去,水面空荡荡一片,不见任何“东西”。
李道玄当即明了自己这是被她戏耍了,他转头看向笑意盈盈的某人,还未开口,忽觉身体升起一片酥麻感,这股麻意从脚踝腾升,顺着经脉丝丝条条攀至身体四肢,很快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软了下去。
他只能勉强以剑斫地,一双冷眸无情扫过罪魁祸首。
沈情眉眼弯弯地伸出雪白的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她食指上,赫然出现一枚精致小巧的指环,想来就是令他全身麻痹的根源。
她面上挂着得逞的笑,如同一只偷腥成功的猫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没想到吧,我还留了一手。”沈情附着在李道玄耳畔轻声道。
闻言,李道玄轻嗤一声,微微侧头与她直视,“确实没料到,是我失策。”此刻二人几乎面贴着面,鼻尖距离只差分毫,就连沈情眼帘上摇摇欲滴的水珠,李道玄都能清晰可见。
可任谁都能看出二人眼底流淌的锋芒,以及周身暗流的涌动。
李道玄又问,“你想如何?可别忘了,没了我,你定不能全须全尾的出去。”
沈情抬手抹去脸上新一轮流下的水渍,又将手在他肩头擦了擦,她悠然道:“殿下只说我不能全须全尾的出去,可没说我一定不能出去。”只不过付出的代价要更多便是。
说到这,她拍拍他肩,将话语一转,“当然,我也不准备一个人出去,毕竟殿下可承诺过要护我安危。”她指了指水面,“方才我替殿下试过了,水里安全,你就放心下去罢。”
李道玄眼皮子一抬,“本王可没说过要下水。”
沈情:“当然没说过,是我说的嘛。何况这可由不得你,”她指了指他腰身,“你身上这毒,泡水即可解。”
说完,她开始在他胸前腰间摩挲,也不放过两侧袖子,等手中陆陆续续多出几叠符纸,连带着先前莫名消失的锦囊也跟着出现后,沈情撇了撇嘴,暗骂:“难怪锦囊会消失,原来是被狗叼走了。”
她又一把抢走李道玄用来支撑身体的剑,见他还迟迟强撑着不肯倒地,沈情决定帮一帮这死倔的人,只见她抬脚朝他腹部一踹,忽略对方落水前几乎能将人扎死的眼刀子,慢悠悠走到一旁等待。
虽说临近七月,可地宫是实打实的阴寒,还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丝丝阴风,过了气头,等自己冷静下来沈情才有力气思考,眼下她只觉得身体愈发寒冷,甚至开始不受控制打着颤。
可她感觉自己鼻尖呼出的气却是滚烫无比,连带着脸上、耳朵开始发热,沈情摸了摸自己额头,察觉温度有些不同,她便意识到,自己快要发热了。
同李道玄呆在一起久了,她时常会忘记自己身体不比常人,脆弱得紧,先前受的一系列刺激加之突然落水,再由地宫阴寒的环境一刺激,自己这是又要生病了。
她不由得将李道玄从头到脚骂了一遍,暗恨自己方才没有将他外衣扒了,留给自己擦头发,如今只能抱着这把破剑站在这里受冻。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毒解了,水里终于又有了动静。
李道玄从水中跃出,稳稳站到岸上,而在沈情眼中,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刚上岸的落水狗。
可事实是,长发湿答答披在他身后,因为水的浸透,衣服布料紧紧贴在他身上,将身体线条展露无遗,额前不断流淌的水滴,都像是透明的水滴面帘,令他增添几分神秘性。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刚幻化人形的鲛人,鸦睫垂泪,目如玄石,脸侧湿发则是那黑藻,漂亮极了。
只见刚上岸的“鲛人”动了动掌心,随后一股无形的风萦绕在周身,曾几何时,他的衣袍不再滴水,头发也从一绺一绺变成一块顺滑的绸缎。
沈情知他有这些本事,推他下水也不过是为了出口恶气,见他将身上缓缓烘干,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只觉得:如果师兄也在这里就好了,师兄从不会让她沾染一滴污水,就算淋水也会一脸心疼替她烘干。
感觉口中干咳难耐,沈情不适地咽了咽嗓子,她盯着李道玄,将手中抱着的剑递给他,“我们扯平了,你不能揍我。”
李道玄转了转腕子,接过剑,看着忽然收起獠牙的某人,口中问:“扯平?”
沈情理不直气也壮道:“没错,扯平!你推我下水一次,我也推你下水一次,我们互不相欠了。”
“何况先前你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故意收走我的锦囊,还欺我眼盲,想要让我踩那堆骨刺。”说到这,不知是否是发热缘故,她声音染上些许委屈,“一脚踩下去,不说瘸了,脚底肯定会留疤。”她垂下头,吸了吸鼻子。
经这一遭,她更想念师兄了。
自己什么都还没做,她就一副快哭的样子,李道玄咬了咬后槽牙,只觉得快气笑了,可细细回忆一番,先前受蛊虫影响,心底恶念被放大数倍,他也确实干了那些事。
这么算下来,他们也说不上谁欠谁,于是李道玄问:“那你想如何?”
沈情一听,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她抬眼,眼眶却是红红的,说话间还带着一股浓浓的鼻音,乍一听,像是哭腔:“你已经给我下了毒药,不怕我不给琉璃心,但是作为交换,你得护我安危。”
“当然,不说什么一辈子,只需到我们成亲前即可,在这期间我遇见危险时你要及时赶到。”
她又垂下头,“你也看到了,最近我总觉有人要对我不利,就连先前掉落这地宫也仅我一人,不是针对我是什么。我也不捉什么妖怪了,只求保全安危便罢。”
做好事又不是非要捉妖怪才算,施粥济世不也是么,远要比那劳什子以身涉险捉妖除恶来得实在。
“师父早早仙去,师兄忙于惩妖除恶、解民倒悬,常常一走就是月余,阁中师兄弟各有各的事,我总不能一直劳烦他们。”
李道玄接道:“所以你便寻到本王,妄图利用本王?”
沈情不赞同摇了摇头,“殿下,话可不能这般说,各取所需罢。方才就算你我二人恩怨已清,重要的是眼下,你我合力逃出此地,等琉璃心交由你手上,我的毒一解,你我二人便彻底算作两清,如何?”
两清,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词,自从遇见沈情,李道玄只觉多了不少麻烦,何况该出的气也都出了,若能就此一别两宽,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于是他颔首道:“本王答应你。”
李道玄从不是那言而无信之人,趁此将该说的话都说开,沈情也不怕他反悔,见目的达成,心头一患总算解决,沈情彻底松了口气,陪他玩了那么久,便是李道玄不嫌,她也厌了。
如今自己在他心底的形象,定是个杀不得、又棘手的麻烦精,还是带刺的那种,为了尽快摆脱她,只要自己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他定会应承下来。
可就在李道玄松口的一刹那,系统却看不懂了,沉寂了许久的它不得不违背沈情的命令,出声问道:“宿主,既然要李道玄护你安危,为何不在一开始便提出来,反而还要让攻略对象对你生厌呢?”
若是长此以往,攻略任务还怎么做下去?
沈情被脑中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系统的声音,沈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打了个喷嚏,旋即身体不受控制晃动几下,下一刻,她肩头多了一只手,稳稳扶住她。
沈情眼前一片晕眩,模糊不清,她只能往后一倒,借力靠在冷冷的墙壁上,肩头那只大手却是温热干燥。
她双颊微红,滚烫无比,不用探也知道,她此刻已经开始发热了,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撑不住了。
李道玄就这么看着她仰倒在石壁上,没有丝毫怜香惜玉要去搀扶的意思,只是掌心微微攥紧,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覆在她孱弱湿润的肩头,开始输送内力。
一股温热开始从肩头至全身扩散,对比额头那令人不适的滚烫,这股内力仿佛一片温润的春风,轻轻安抚体内躁动。
沈情知晓他这是在履行“护她安危”的承诺,给自己烘干衣物与头发,她便靠着墙壁,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着。
一滴水从额头落下,缓缓划过鼻尖,又滴至侧颊,少女眼皮轻颤一下,仿佛受到水滴淌过。那水滴在脸侧停留一瞬,在白里透红的肌肤的衬托下,犹如玉托珍珠,醒目极了。
然而少年眼中却空无一物,他垂下的目光看似在少女脸上,实则思绪早已不知在何处。
直到沈情一句:“都怪你。”唤醒了他。
声音轻极了,像是呢喃撒娇,又像是梦中呓语,如泡沫般转瞬即逝。
似是不满极了,她又添了一句:“回去又要喝药,苦死了。”
李道玄目光渐渐回神,他目光被她脸颊上的小水滴吸引,盯着那一处看了许久,嘴上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苦。”
沈情反问道:“世人都有怕的东西,如果没有,那就是还没发现,好比师兄长大时才发现自己害怕治庖,阿爹怕阿娘落泪,阿娘怕我罹病。说到这,她顿了顿,突然睁眼,问他,“那你呢?你害怕什么?”
李道玄将视线移到她眼睛处,却发现她又闭眼靠了回去,似是不在乎他答与不答。
他也确实没有要回答的打算。
周遭又恢复一片寂静。
然而此刻,李道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小人儿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只有敞开的柴门是唯一的透光口,门前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面容模糊,黑黑大大的影子几乎将瘦小的他全部笼罩,如同平地竖起的一座牢笼。
瘦小虚弱的孩童坐在冰冷的地上,伤痕累累的身上早已秽物遍布,他不顾手中脏污,抱着一碗排骨啃得满嘴流油,狼吞虎咽,生怕肉被别人抢了去。
黑影笑得狰狞,口中道:“吃吧,吃了就送你去见阿娘。”
他听不懂话中意思,只能强迫自己吃,吃饱了就能见到阿娘,阿娘会抱着他,哄着他,给他说旧,给他一个温暖的臂弯,让他能好好睡一觉。
于是他吃得愈发起劲了,他仔仔细细将骨头上的肉都嗦下来,连骨头上的汁水也要吮得干干净净,他实在饿极了。
黑衣人笑得愈发狰狞,“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你娘了。”
小家伙双手抱着刚啃干净的骨头,狠狠点头,一双眼里干净极了,也单纯极了。
然后,然后……
李道玄猛地闭眼,眼睫不安颤抖,连同手中力道也跟着紧了。
感受到力道变化的沈情在他脸上扫视一番,旋即若有所思闭了眼。
她心中默道:“001,你听过厚积薄发么。”
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系统默了一瞬,才道:“听过,宿主。”可是这和攻略李道玄有什么关系吗?
似是猜到系统心中所想,沈情解释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攻略。你看,李道玄讨厌外人接触,可他却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我身上破例了多少次。”
“方才我问他有没有害怕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可他潜意识的动作告诉我他有。这次他没有回答,说不定等以后哪次就会告诉我,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我态度的转变?”
系统先前问,既然要李道玄护她安危,为何不在一开始便提出来,反而还要让他对沓樰團隊自己生厌呢。
沈情想,或许刚开始李道玄是厌恶她的,可直到方才,二人将话挑明之后,他绝对不再是对自己生厌,而是将自己视作“麻烦”。
毕竟她“费尽心思”数次算计他,又被他一一挑明、识破,却不知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猜不透且受掌控的东西往往存在潜在威胁,也是最令人讨厌的。
自打被他喂了毒药“威胁”,她又踹他下水“出气”,最终“无奈”提出与他和平相处,并直白说出自己的“目的”,这时李道玄知道她的目的了,自己就能被他归为无害一类,内心警惕自然也就松懈几分。
而他要的,从始至终都是琉璃心,所以为了摆脱她这个麻烦,在他容忍范围内能做到的事,他定会答应,因此在看清自己有几分小心思,有几分无害后,他才会一次次“破例”。
毕竟偶尔地破例并不会损伤到他原本的利益,又能一举夺得自己需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好像是这样。”
“而且,他自幼受众人尊敬,高高在上,身旁敢忤逆的人下一刻便会被人拖下去,活了这么多年,我是唯一一个数次算计他,捉弄他,却叫他杀不得的人。”这其中,有她的身份在,也有琉璃心的作用在。
“好比平静生活了多年,突然冒出只猫儿,自以为干着天衣无缝的计划,想从你手中夺过小干鱼,然而你早就看穿了一切,却因生活太过于死板无波,也愿意配合着演戏,假装被猫儿得逞。李道玄很聪明,我的这些小算计,他轻而易举便能侦破。”
可正是因为能如此轻易识破,便叫他少了几分警惕,他的内心潜意识会认为:此人非乃隐患。
如此一来,更方便沈情攻略,因为没有人会和一个对自己有潜在威胁的人谈恋爱,甚至同床共枕。
“李道玄的生活越是平静,我越是要打破它,让他记住我。不然你以为这么多霸总文为什么至今都活跃在市场,总裁见惯了尔虞我诈,阅遍了美人心机,乍一见不慕名利、坚强而又脆弱的小白花女主,换作我,我也会产生兴趣。”
系统被哄得一愣一愣:“原来是这样。”系统又感叹,“宿主说得对,原来人类这么复杂呀。”
听见001复述她以前说过的这句话,沈情眼皮子颤了颤,她突然问:“你们所有系统都是这么人性化的吗?”
系统闻此言,忽然沉默一瞬,旋即它带着些许电音问:“方才有些卡,宿主说什么?”
沈情:“没什么,你匿吧,下次没经过我允许别再出来。”
毕竟适应了那么久李朝的生活,她只会觉得系统的出现格格不入,令她不适应。
系统暗暗松了口气,“好的,宿主。”
001匿了,可沈情内心却开始活跃起来,系统也会卡么?也会像001这般充满好奇吗?
经过几次短暂对话,沈情并不觉得001是一个冰冷冷的电子产品,相反,它甚至还有几分灵性,更像是……秋仁那种灵物,唯一区别就是秋仁不会说话,但001会。
带着这份疑惑,沈情睁眼看向垂在肩头的手,唇有些干,她索性抿了抿唇,抬眼时目光猝不及防同李道玄撞了个正着,并且她发现,李道玄貌似又不对劲了。
第35章
此刻蛊虫又开始新一轮的躁动,面前的沈情无疑是块诱人的香饽饽。
李道玄鼻尖满是诱人的香甜,他双眼发红,强忍着躁意将她的头发烘干。
出门有些急,李道玄没有携发带,眼下不受束缚四散的发丝无疑成了累赘,于是他余光瞥见沈情头上作饰品的绢丝带,下一刻便顺手取了给自己束发。
沈情发髻上束了两根桃粉色的绢丝带,丝带上还缝了粉白渐变小铃铛,如今李道玄扯下她的丝带才发现上面缝了个小铃铛,他试图将铃铛甩下来,却无用功。
见他有伸手要扯铃铛之意,沈情赶忙阻止他道:“不行!这是我阿娘给我缝的,你扯了我跟你急!”
李道玄只能闭眼忍了又忍,待做好心理建设后这才将粉色绢丝带拿来束发,可束到一半却发现绢丝带短了一截,怎么弄也弄不好,总有那么一绺头发要掉下来。
他心底愈发烦躁,只想将手中绢丝带扯了,那悠悠响个不停的铃铛也讨厌。
沈情眼尖窥见李道玄眉心躁意,为了保护自己的绢丝带,她将其一把抢过,又把人翻了个面,“蹲下,我给你弄,保证一下就好。”
李道玄捉住“一下就好”几个字,将信将疑地蹲下,脑袋愈发混沌。
沈情绕到他身后,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个遍,见实在没有东西能代替发带,她这才不情不愿把髻上另一根绢丝带也扯下来。
“你没发现一根短了吗,你头发那么多,那么长,肯定要两根绢丝带才行,笨蛋。”
然而沈情上手才发现,李道玄的头发远远要比肉眼看到的绸密,她以五指作爪替他顺理头发,可顺了半天也弄不好,她不由得有些心虚。
感受到一双爪子在自己头上弄了许久也未曾有下一步动作,李道玄按住情绪道:“不会束发就松开,我自己来。”
沈情眼神飘忽,嘴却硬道:“谁不会了,多梳一梳,防打结嘛。”
她又不信邪试了一次,可那头发却仿佛有灵性的泥鳅,每每都从手中狡猾地溜走,沈情起初嘴角还有笑意,到了后面,这笑意却转移到李道玄唇角。
感受到某人的力不从心,李道玄干脆席地而坐,双手置于膝,他悠悠道:“这么久了也没好,沈娘子该不会是打脸充胖子,不懂装懂吧?”
沈情恼怒道:“才不是呢!我这是、我这是精益求精,你等着吧!”见实在束不上头发,沈情眼中灵光一动,她咬咬唇,干脆将头发放下来。
李道玄只感觉后脑勺扯着扯着,脑袋被一股力道带着往后仰,旋即他的后脑勺被一只小手摁住,“你没吃饭吗?控制一下头!别乱动!”声音有些急。
这么一接触,体内蛊虫霎时有几分偃旗息鼓的味道,李道玄闭了闭眼,“快些。”他果真稳住了脑袋。
好在经过一些波折,沈情总算弄好了。
她眼中是止不住的笑意,瞧着架势颇有几分神秘:“好了。”
李道玄看见她眼底笑意,心下总觉几分不对,下意识想伸手摸摸脑袋,不虞被沈情一把抓住腕子,腕上滚烫的触感传来,能感受到少女掌心的细嫩,很烫,却没多少汗,勉强能忍受。
沈情岔开话题道:“行了行了,快起来,我们得寻个法子出去,刘家娘子被莲花精吸了魂,还等着我去呢。”
她作势将李道玄拉起来,李道玄倒也真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闻言问道:“莲花精乃食人。精魄之物,被它吸走的魂一柱香便能溃散,谈何招魂?”
见他起了兴致,沈情越说越起劲:“这你有所不知,那莲花精是个不成气候的,吸了刘娘子的爽灵却无力消化,噎着了,便将魂给吐了出去。”
李道玄沉默半晌,最后道:“还真是个不成气候的。”说完,他急遽蹙眉,捂着丹田处神色惨白,若非沈情扶着他,恐怕此刻他已跪倒在地。
沈情大惊道:“你到底怎么了?!”上辈子可不见他这般,难不成是最近中了什么毒没解?
殊不知,上辈子蛊发之时,李道玄根本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因此沈情从不知李道玄一个月总有那么三天不方便的时候,今夕纯属意外。
李道玄也没有要告诉沈情的打算,他只知如今要快些出去。
蛊虫发作时第一日往往是最轻的,因此他尚能保存些许理智,可若是到了第二日第三日,他将彻底丧失理智,届时不止沈情有危险,万一碰见了这地宫主人回家,怕是他二人都会不好过。
他干脆反手抓住沈情,试图安抚体内蛊虫,缓解几分不适,他就这么抓住沈情一只手,道:“继续走,多陪我说话,说什么都行。”
沈情按耐住疑惑,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她一路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道:“你知道这地宫主人是个什么妖吗?”
李道玄摇摇头,沈情心底刚腾升几分失落,就见他补充道:“不过可以推测。”
沈情被他勾起了兴致,一边扶住他一只胳膊,一边问:“怎么推测?”
李道玄说:“水聚阴,阴气与妖气一为死物之气,一为阳灵之气,多数情况下二者相厌相克,这地宫立于华春池之下,属潮湿聚阴之地,喜爱这类地方的一般为阴灵之物。”
沈情颔首赞同,“然后呢?”
“华春池中水鬼阴灵寥寥无几,只手可数,寻常河畔都不止这点邪物,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水中邪物都被这只大妖给吞了去。能有如此能耐,只能说明此地宫主人非寻常阴灵,至少属大阴大邪之物。”
“最后,”他忽的止住了步子,“与其说这是一座地宫,倒不如说是墓。这样看来,只有传闻中的白水煞符合了。”
沈情听他这么一说,后背起了一阵冷汗,“墓?”所以说她这是在人家墓里走了一遭,就连方才泡的水,也有可能是染过尸体的水?!
她霎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心底一阵恶寒,可当听见李道玄推测墓主人极有可能是白水煞时,无疑加深了她的猜想。她在最初便隐隐怀疑这里是白水煞的地盘。
李道玄却继续带着她前进,这回与上回不同,不知何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门,路被这扇门堵死了。
一座硕大的门横亘在前,门上砌满了土坷垃,周边缝隙被灌以锡汁封得严严实实。
沈情盯着已经干涸的锡汁看了半晌,最终她得出结论:“此地绝对有出口。”同时心底更加确认李道玄所说,此地乃墓室,还非寻常人家的墓室。
从墓中重重机关以及眼前的锡汁就能看出,这墓主人,身份绝对不低。
墓中有小龛,且为砖室修,壁顶为弧方形,设有不少机关,就连缝隙也加以锡汁封闭,非乃寻常人能办也,按本朝规定,此墓规格形式至少是个三品以上的墓。
至于为什么说附近有出口,只因地宫常年处于水下,密封性要比寻常墓室更好,理应不该有氧气出现,可如今这里不仅有氧气供壁灯经久不灭,还致使大片面积的锡汁色泽因氧化而变得灰暗,种种条件无一不昭示着此处另有出口。
沈情道:“如果这是个墓的话,那起初攻来的那堆白骨群应当就是陪葬者。”
所以它们口中叫嚣着“擅闯者死”就是对着想要盗墓外来人的警告。
这墓主人得是有多邪,才能叫原本死去的白骨成精,守着这硕大的地宫。
沈情能想到的只有白水煞。
因上辈子没见过白水煞,她只从师兄口中了解到,白水煞是个人形大妖,还是个青年皮囊,喜好吃水中一些无害的水鬼邪物,因不喜太阳照射,因此他白日大多都栖在自家,晚上才出来活动。
但一般情况白水煞是不会出来的,只因自身过于阴邪,每每出门都会影响天象,因此惊动一些奇人术士前来除妖,白水煞嫌麻烦,便常年居于家中。
沈情很想此刻打开这道门,看看白水煞的尸身是否在里面,若此举能毁去白水煞的肉身,他必定能受重创,师兄除妖之路亦能更加顺畅。
李道玄好似猜到沈情想要做什么,他拉住沈情的手,“若此大妖真乃白水煞,那他的肉身今日绝不会叫我二人轻易动得,为今之计出去才是上策。”
至于收妖的事,须等他好全再说。莫说别的,便是冷漠如他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长安城内有如此大的隐患存在。
可惜沈情不知李道玄的打算,只觉如果今日就此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她会很不甘心。
她看了眼面前的门,很想将其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白水煞的尸体,可李道玄的状态愈发差,她甚至能看见他鼻尖冒出的细汗。
地宫阴寒,他又穿的不多,排除热出汗的可能性,那多半是疼出来的。
她快将下唇咬破,心中充斥不甘,可理智告诉她李道玄说的没错,大妖的肉身绝非轻易能寻到。
沈情不由得加重呼吸,就在她准备放弃之时,唇畔附上一指,将她的下唇轻轻拨开。
“咬出血了可怎么办。”
第36章
沈情不禁皱起了眉,对于他这般近乎亲昵的行为感到诧异,她很想抬手将唇畔擦一擦,却见李道玄垂首,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嘀嗒——”
在这静得几乎可闻针落的空间里,空气仿若凝固了般,在这时,一滴水声打破了寂静,余音绵绵不绝。
二人顺着水滴落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朵巨大的红莲附于石壁,花芯一翕一合,仿佛在学着人类呼吸。
红莲花芯附着密密麻麻的小齿,一口下去,能直吞了人脑袋。
若说先前在画舫上的莲花精是些不成气候的徒子徒孙,那此刻二人面前的莲花精定是个莲花精中祖师爷辈分的老东西。
瞧那花瓣上红得发紫的色彩,也不知是吞了多少人才修得这般红。
沈情终于明白为何李道玄会说出那般话了,若是方才真由她咬破了唇,对于血腥味极为敏感的莲花精定会因受到刺激而瞬间苏醒,届时怕是要将这地宫弄得地覆天翻才能收服它。
若是放在平常,李道玄怕是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可此刻二人被困地宫,还未寻到出路,只怕打斗动静太大,万一破坏了地宫机关口,他们被困住出不去就棘手了。
因此二人不约而同噤了声,只防着将这东西弄醒。
沈情无声对李道玄道:“看门狗。”
李道玄盯着她唇半晌,摇摇头,示意他没听懂。
沈情:“……看、门、狗!”她一字一句无声念道。
这回李道玄懂了。
沈情示意他在周边寻找机关一类的东西,她则从袖子里掏出方才在李道玄身上搜刮到的符箓,一张一张展开,企图寻找有用的符箓。
好在李道玄带的符箓够多,她挑挑拣拣倒也能找到几张自己需要的,这时李道玄也无功而返,摇了摇头示意没寻到有用的东西。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红莲待的地方,极有可能是他们要寻的出口。
沈情双手结印,五张符箓凭空飞起,作环形飞速运转,符纸身上散发着淡淡金光,不刺眼。
很快符箓中央结出一道细密的金网,沈情控制着这道网,缓缓将其移到红莲休憩之处,金网边缘与墙壁三角严丝合缝紧密联系着,又见金光渐渐暗淡下去,不消片刻那肉眼可见的金网便没了踪迹。
只有施法者本人才知那看似脆弱的金网有何用处。
做完这一切,沈情擦了擦鼻尖额头冒出的虚汗,她吐了口热气,身子实在不舒服得紧,她索性靠墙而蹲,给自己缓气。
李道玄缓步行至她跟前,抱剑道:“这阵法最多隔个音,想要困住它,怕是棘手。”
沈情道:“能说话便足矣。”她抬首,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来路是死胡同,我们走了那么久,连一个岔路口都没遇见过,这下又走到了死胡同。”
“或者说,有岔路口的地方就在这扇门后方,只是不知为何墓主人要在这竖一扇门,将通道口堵上。”
李道玄就这么望着她,似乎想听她怎么说。
怎料沈情实在没力气说话,有气无力挥了挥手,“罢了,我又不是那‘发丘中郎将’,管这么多作甚。你想个办法把这莲花精给弄走罢,我猜测这莲花精多半是个看门狗,指不定出口就被它堵着呢。”
李道玄也这般猜测,只是要引走它,怕是不易。可当看见沈情那因发热而变得嫣红的唇后,他心里头忽然有了主意。
他当即拔剑割下袖袍一角,巴掌大的布料被他攥着塞进了沈情手中。
沈情面露疑惑,刚要张口问他作甚,不虞指尖忽然传来一抹剧痛,一声痛呼自口中泻出,沈情痛得几乎弯了腰,她破口大骂:“啊——李道玄你混蛋!”
李道玄精准擒住她的手,用玄布尽情吮吸她指尖不断溢出的血,沈情痛得缩成一团,可唯独一条手被人扯着举在半空,收也收不回去,瞧样子可怜极了。
到最后,见玄布润得差不离,李道玄总算大发慈悲松了手。
沈情立马摊开指尖一看,一条近乎半指长的伤口竖在食指,伤口两旁皮肉翻卷,因过多失血而微微泛白,瞧着丑陋极了。
此刻伤口的血不似起初流得那般猛烈,可也依旧有源源不断的血珠子争先恐后涌出。
沈情心中忿忿,她猜到了某人要干什么,此刻将手指含在嘴里,防止血腥味扩散出去,闲暇之余她瞪了他一眼,眼里却是止不住的泪花。
她想:便是画血符时她也小心翼翼,只在食指上破一个小口子,后来更是精细养着,才勉强将伤口养好,看不出疤痕。指腹伤本就不易恢复,更是容易留疤,如今经他这么一弄,那么大一个口子,怕是以后要留疤了。
疤痕多丑陋啊。
沈情越想越委屈,加之受生病影响,她几乎快要哭出来。
李道玄见她一副快哭的模样,不解风情道:“才这么小个伤口就要哭了?真不知你在玄机阁过得是个什么养尊处优的日子。”
他想,沈将军与敬仪夫人究竟是何等人物,竟会养出个这般脆弱的女儿,全然不似沈将军那般爽朗焕发,也分毫未继承敬仪夫人那不让须眉的节气。
真是娇气。
沈情胡乱抹了把脸,“我耶娘愿意宠着我,师兄也惯着我,我的日子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要你多管!”
她目光落在李道玄身后时却是一凝,只见她突然息了声,垂首默默含住伤指。
从李道玄的视角看,只能看见她小小的脑袋低垂着,肩膀低低颤着,像是在哭。
见状他心底竟神奇的生出几分愧疚,以至于他开口解释:“我乃纯阳体,血克妖邪,那莲花精闻了我的血怕是要么瞬间逃离三里地,要么就是原地发狂。只有你的血才能吸引它。”
沈情依旧将脑袋埋在臂弯里,不说话,只是露出的耳垂渐渐从玉白转为粉红,不知是哭的,还是别的。
李道玄见状,干脆不说话了,他抿唇转过身,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传来银铃清脆的响动,沈情的双肩颤抖得更加厉害。
当沈情悄悄从臂弯里抬起头,一双杏眼偷偷往外瞄,眼里除却先前残余的泪花,只剩笑意,当她看见他脑袋后头垂着的两条后,她又猛地将头往下埋,原因无他,只因怕自己的笑声出卖自己。
等她终于缓过一阵笑意,因指尖被划破的委屈与愤怒也消散几分。
只见背对着自己的人在地上逡巡一番,寻了个小石子用双指捻起,后又用玄布将其包裹严实。
等做好了这一切,他往后一看,只见先前还委屈巴巴的人儿已经自觉退到了角落,一双杏眼无辜地望着自己,眼角还有些许泪渍,那是笑出来的。
可在李道玄眼中,那便是先前她哭过的象征。李道玄转回头,口中默念咒语,将那隔音的金网给撤了,又将手中染血的玄布凑到红莲跟前晃荡。
只见红莲倏地止住呼吸,接着又盛开层层莲瓣,露出嘴里的花芯獠牙,它大张着獠牙就冲李道玄一只手咬下去,李道玄则借此机会暗用内力,两指一弹便将裹着玄布的小石头往后一掷。
那看似笨重的红莲猛然生出数根触手,以触手作脚,硬生生从扎根的墙里拔出,旋即动作迅猛朝着地面跑去,它就这么追着玄布而去,灵敏极了。
而在它原来扎根的墙面,果真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在那。
李道玄见那红莲动作迅疾如风,不禁蹙眉道:“那块破布拖不了一时半刻,赶紧走。”
沈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眼下问题是,洞口在头顶,也不知通道是不是垂直的,倘若真是垂直的,那么小个洞身,他们要怎么挤出去?
还未等她想明白,李道玄便有了动作。
他本想抓住她的后领口,可脑中莫名闪过她双眼红红的画面,罕见的良心发作,于是他转而揽住她的腰,足下一跃便往上飞去。
不幸的是,那甬道果真是个垂直的;万幸的是,洞口比肉眼看到的要大上些许,足够同时容纳两个人。
李道玄的方法便是在二人快要往下坠时,以剑插墙,借惯力往上跃,辅以轻功相助,倒也勉强往上行进了一段距离。
就在沈情以为二人就要这样上去时,李道玄忽然将剑狠狠插在墙壁处,因用力极了,连带着剑尖入墙三分,随后他踩在剑上,转而背靠墙壁捂住腹部。
李道玄一只手紧紧环在沈情腰上,沈情双脚被他巧妙的安置在自己双舄上,二人几乎面贴着面,亲密无间。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借感觉摸上对方的手。
沈情摸到他另一只正捂着腹部的手,他的手心润润的,满是汗。
要命的是,一声尖叫自脚下传来,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攀爬声,沈情便知是那红莲追随玄布未果,察觉老巢有过人的痕迹,追上来了。
“李道玄,你怎么了?”沈情急忙问他。
可此刻的李道玄疼得说不出话,他只能闭目熬着,神志不清间,他将自己的鼻尖凑到沈情脖颈处,细细嗅了几下,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用蛇信子嗅着自己的猎物,寻找下口之处。
李道玄眼尾晕开一抹红,鼻尖香味几乎争先恐后朝他涌来,熏得他头昏眼花,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就保持这么个姿势一动不动半晌。
撕咬蚀骨的疼首先从心口绽开,接着徐徐引申到五脏、六腑,连带着李道玄丹田也跟着撕裂般疼痛,滔天的疼痛几欲要麻痹他的神志。
李道玄身躯微微晃动,苍白的唇堪堪从沈情颈弯处错开,他鼻尖撒下的温热气息,在沈情肌肤上激起一片热浪。
沈情像是受刺激般猛地推开他,随后伸手在脖子上不断擦拭,想要将那钻入肤底的微妙触感给抹干净。
可这一推却仿佛是在调情一样,二人不仅没拉开丝毫距离,在她低头擦拭肌肤的同时,无疑将自己的后肩送到了他跟前。
她面色算不得好看,这家伙又是何意?存心以此膈应她?报复她?李道玄心智何时变得如此幼稚了?!
沈情此想法不过片刻,便被李道玄紊乱的气息打回。想起李道玄汗水淋漓的掌心,沈情心底不禁闪过一个疑惑:他这是,怎么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低低问道。
今日算不得好,偏生在这阶段,李道玄的一处经脉叫那蛊虫堵住了,短时间内他失了内力,此便意味着,在这危险重重的地宫里,他少了一分全身而退的胜算。
李道玄玄色宽袖堆迭在线条流畅的臂弯上,他口中微微喘着气,想以此来缓解不适。许是怀中多了沈情这么个可口的新鲜人儿,又一直吃不到,今日蛊虫闹腾得分外厉害,李道玄险些控制不住,失了理智。
他持着如此姿势,半晌不动,像是死了般。
沈情见他没动静,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慌乱,不由得心思也跟着活跃起来。
过了如此久,地宫主人都未曾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吸引而来,如此只有一个说法:主人不在家。
所以任由这些守家小妖如何闹腾,始终不见正主出面。
极有可能这地宫主人此时已在哪个地方祸害百姓,再过不久,另一只妖也会开始祸害沈府。
黑暗侵蚀之下,沈情脑中不断闪过上一世沈府血流成河的惨状,一时偌大的担忧与惊惧席卷而来,再看看李道玄半死不活的样子,沈情冲动之下直接拎着李道玄领子来回晃荡,再也顾不得什么算计、针锋与礼数,她恨不得将人就地拖回沈府。
管你怎么死,先去沈府除了大妖再说!
“李道玄!李道玄!听得见我说话吗?你看一眼我!”她拍拍少年脸颊,人一着急手上便也没个分寸,很快他瓷白的面上一个淡淡的红印子便显现出来,可惜她瞧不见。
李道玄皱眉,刚要说话又是一掌迎面而来,将他的话打回喉间,泥人也有三分气,何况是处在蛊发期的他。
他当即强忍着杀意一把攫住她手腕,“闭嘴。”他指尖捻出一张火符,点燃。
狭小的空间内瞬间燃起了一团小小的暖光,足矣叫人看清对方的神色。
以至于他睁眼时,却愣住了。
因为面前少女周身浸染尘灰,狼狈不堪不说,就连鼻尖也染上一抹灰,像一只花猫,她清湛的眸子也蓄满了泪,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害怕。
她在担忧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沈情抽泣道:“你不能死,跟我出去……”
他不能死。
所以她这是良心发现,在担心他?
李道玄怔了怔,没想到一向看似没心没肺的人竟也会对自己有几分担心,这反而叫他不自在。
殊不知在沈情眼中,此刻的李道玄唇色苍白,满头大汗,和半死之人无异,她害怕,怕他今日在这出了事,自己不能活着出去。
于是沈情又抓住他的手,焦急的问:“你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那莲花精快追上来了,你别吓我!”
原来是自己怕死,没良心。
李道玄心想。
突然一只绿油油的藤蔓撷住了二人双脚,将他们往下扯,莲花精叫嚣着扭着肥胖的身躯往上攀。
他们的处境危险极了,要么摔下去,要么被攀上来的莲花精一口吃掉。
沈情听见动静,猛地抓住李道玄一只袖角,恰好唯一的火符在此刻燃烧殆尽。
李道玄凑近沈情耳畔,微微叹息道:“不巧了,今日恰逢我内力全失,你我二人,怕是要葬在此处了。”
沈情瞳孔猛地一缩,她不敢置信问道:“你的内力呢?”
李道玄:“不知,早在沈娘子给我下毒时,我的内力便时好时坏,不知是不是那药的缘故。”
第37章
沈情清楚自己指环内药的毒性有几斤几两,见他不说真话,她亦无法。
小腿传来刺痛,沈情察觉到藤蔓愈收愈紧,倘若任由它继续下去,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腿会被硬生生折断。
沈情不甘心今日这般丧命于此,她咬咬牙,取下小臂上挂着的臂训,双手结印,金灵环瞬间放大数倍,金灿灿的环身在漆黑的环境分外耀眼。
很快金灵环被沈情控制着往下砸。
可沈情的状态本就很差,因此金灵环的效用也大大折扣,只见金灵环往下一没,似乎瞧见红莲大张着獠牙,一口便将其吞了,后便再无动静。
不知是噎着还是怎的了,红莲忽的止住动作,就连藤蔓缠在二人小腿上的力道也小了些。
可惜洞口太窄,沈情不能弯腰去将腿上缠着的藤蔓解开。
过了约莫半柱香,红莲终于缓了过来,又嘶鸣着往上攀。
眼看动静越来越近,沈情忽然开始在李道玄怀中挣扎,“你松开我!”声音带了些许怒意。
许是死到临头,沈情胆子忽然大了起来,如今被这莲花精逼得这般狼狈,是她从没有过的,就连师兄送的法器也被这怪物给吞了,沈情怒从胆边生,只恨不得下去和这怪物拼了命。
李道玄摁住不安分的人,“又是作甚,这是怕了,要自寻死路?”
沈情怒道:“才不是!要不是位置不对,我可得和它拼了命!你松开我,我就不信我还杀不了它!”
李道玄被她这番话逗笑了,他低低笑出声来,“别忘了,我们现在的位置,沈娘子若是一脑热跳下去,不是被它一口吞了,就是摔成肉泥,到时候可难看了。”
经她这么一点,沈情倒也真有几分理智回笼,她霎时泄了气,心想:倘若今天真交代在这了,她定是不甘心。沈灵还没收拾,灭门仇人还未找到,她便是化成鬼也不甘心。
可就是没有办法,顿时一股浓浓的绝望感涌上她心头,如同前世五感全失,只能眼睁睁数着日子等待死亡的到来那般无力。
感受到怀中人忽的就焉巴了,李道玄问他:“你就这么想出去?”
沈情没说话。
“罢了。”李道玄率先妥协,他将唇附着在沈情耳畔,道,“沈幼安,抓好了,本王这就带你出去。”
语毕,他大掌揽过沈情后脑,埋首在她侧颈,尖锐的犬齿刺破肌肤,腥甜的血液入口,血液对于他来说仿佛美馔仙醪,带有致命诱惑。
他仿若沙漠中的旅人突逢甘霖,只能大口大口吮吸着血液,疯狂的妄图止渴,却怎么也喝不够。
直到怀中人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吟,才唤醒他仅剩不多的理智。
他万般不舍从沈情颈间抽身,唇畔因染血而变得嫣红。
沈情立刻捂住脖子,额间虚汗淋漓,她不知被这狗东西吸走了多少血,只觉此刻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只觉下一刻便要驾鹤西去。
她骂他:“你是狗吗?都快死了还咬我一口。”
李道玄没解释,只道:“抓紧。”
恢复内力的他一身清爽,精力充沛,他隔空将腿上那缠着的藤蔓吸至手中,紧接用力一扯,听得一声尖锐痛鸣,一截七尺长的藤蔓被他攥在手里。
他又足间一点,揽着沈情往上跃,手中藤蔓往下一甩缠住剑鞘,再一拉,便将入壁三尺的剑硬生生拔出,拿到手中。
他用先前方法陆陆续续往上跃,很快一抹光便出现在头顶。
等落地后沈情才恍恍惚惚恢复些许意识,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开他,可也忘了自己身体虚得紧,没了支撑的她瞬间摔倒在地。
感觉领口有些湿意,沈情下意识抹了一把脖子,入目是满手的鲜血。
她才觉察被咬破的那一处还在流血,沈情顿时忿忿看向他,又红了眼。
李道玄垂首自袖角又割了一块布料递给她,“稍后本王会派人送药来,不必担心留疤。”
沈情还没有愤怒到拿自己的安危撒气,那一把扯过布料,揉成一团摁在伤口处,冷哼一声:“假好心。”
李道玄不会傻到将自己软肋暴露给他人,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吸她的血,只道:“休息够了就起来,回去。”
他虽然没说,可沈情也隐隐猜到些什么,譬如他半途内力尽失,却在吸完她的血后又恢复如初,沈情隐隐猜到他体内的毒似乎和自己有些关联,可再细细深入去想,又毫无头绪。
她只能按耐住好奇,缓缓撑着身子站起来。
二人眼下身处的位置似乎是一间破庙,木雕的弥勒佛像高九尺,立于上首,顶上挂有层层叠叠的幢幡,地面是散作一地的佛经,庙内破败不堪,似是被人遗忘许久,尘灰随处可见,依稀能窥得岁月的痕迹。
二人出来的位置便是佛像正前,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犹在,被人挪到一旁的蒲团比洞口要大一圈,似乎是用来挡住洞口的。这时沈情才反应过来,不知为何,那红莲许久都未曾追上来。
于是沈情咬牙从袖中抽出符箓,催动其着往洞口内飞去,妄图给这家伙造成重创。
做完这一切,沈情才拍拍手,寻了根经柱扶着。
李道玄已经开始打量这间破庙,见状沈情也微微侧头,去看经柱,可就是这无意一瞥,让她发现了不对。
经柱上一条经幡垂下,经幡一面微微曲卷,将里头的图案裹住,她刚想仔细看看,就见李道玄已经快步朝自己走来。
“你——”李道玄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有东西来了。”
沈情噤声。
李道玄目光四处打量,想寻一处藏身之所,最终他看见顶上梁柱极宽,刚好够容纳二人,于是揽着沈情往上一跃,借梁柱巧妙的掩住二人身形。
沈情放缓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很快庙外走来一人。
首先见到的是被夕阳拉得细长的影子,随后是层层叠叠的衣袍,垂下的手,最后才是一把伞。
白衣男子手持青伞而来,步履悠闲,跟走在自家一般。
等彻底入了庙,来人收了伞,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才彻底显露无遗,瞧面容似是一名青年。
这青年身形削瘦,高鼻深目,生一张儒雅端正的面孔,只是他眼下发青,两颊清癯,瞧起来气血不甚健旺,活像是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的久病之人。
较为特别的是,明明是大暑之季,青年颈间却是白绫缠绕,仔细一瞧,他的双腕也能窥得白绫踪迹,像是在遮掩什么。
只见他慢条斯理将伞放置于供台上,接着一只修长惨白的手缓缓触及那尊佛像,他眼中是止不住的绵绵情谊,听他道:“你我真是天生一对。”青年口中调调轻缓,放在眼前场景却诡异至极。
试问一男子深情款款对着大肚笑眼的弥勒佛说:“我们天生一对。”
何人见了不会觉得他有病。
是以沈情后背发麻,双眉快拧成死结,内心直呼:好一个变态!简直比李道玄还有病!
青年就这么温柔注视着眼前佛像,怎么也看不够,直到夕阳西下,广寒初显,他才终于动了。
他缓步走到那处洞口,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在他跳下去后,蒲团遂自动归位,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
他刚一走沈情便卸力瘫坐着,也不顾梁上尘灰污了裙角。
李道玄在她身后道:“走。”
确实得立马走,若是白水煞回家发现家里的变化,定能猜到有人来过,恐怕要不了一时半刻便会追出来。
沈情捂着脖子龇牙咧嘴道:“我走不动了!”她确实没有力气再做些别的。
李道玄看得出她的虚弱,于是往她肩头一揽,就要将人抱起,沈情往后挣扎着推开他,李道玄皱着眉头看她,眼中满是“你又要干什么”的无奈。
沈情委屈巴巴捂着脖子,“抱不舒服,要背。”
若放在平时,李道玄肯定转身就走。可当下还有个潜在的威胁,他又一次妥协,转过身背对她。
沈情这才心满意足扑上他背,少年躯干结实,稳稳当当便将她背起。
在离去的前一瞬,沈情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块经幡,下意识将手一伸,扯下一块经幡布捏在手中。
出了破庙,借月色才发现,这是一处树林。
寂静笼罩着整片树林,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或动物的窸窣声,月华浸不透林中,一眼望去,里面仿佛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危险。
沈情越看越觉得瘆人,索性不再去看,只将脑袋埋在他肩上。
李道玄:“害怕了?”
沈情一点也不扭捏:“废话,哪个正常的女孩会喜欢这鬼地方。”
似乎被她过于直白的话噎住了,接下来一段路他都没再开口,沈情也乐得自在。
只是一静下来,身体那些不适便愈发明显,也愈发觉得日子难熬,沈情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经幡,试图缓解不适。
她突然问他:“你觉得先前我们看到的那几幅画有什么含义?”
那几幅画着实诡异,让人理不清头绪。
李道玄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东西上浪费精力,便说:“不知道。”
沈情忽略他的话,自顾自道:“我觉得那白水煞生前肯定是受了情伤,不然怎么会设置那么变态的机关。都同渡河了,还非要推一个人下水才行。”
第38章
“这分明是见不得别人好,变态一个。”
话音刚落,就觉一阵失重感传来,原是李道玄忽然施展轻功,带着她在林上飞跃,这不禁让沈情又联想到上一世那般场景。
少年年轻气盛,受不得多少刺激,带着她在堆叠逶迤的层层瓦桁上飞跃,只可惜自己那时身体已然受了莫名的毒影响,五感时不时会消失几个,听不全他讲的话。
沈情思维涣散,攥着经幡的手下意识用了几分力道,可想起破庙内那颓疲的景象,心下忽的涌上几分嫌弃,于是她改用两指捏着它,掌心暗戳戳在他肩上擦了几道,妄图将在经幡上沾染的灰渍给擦去。
“还怕吗?”李道玄忽然问她。
沈情擦拭掌心的动作一顿,慢一拍道:“什么?”
李道玄不作声了。
片刻后沈情才恍然大悟,他在问她还怕不怕这片树林。
她放远目光,只见天色已然暗淡,凉风扑面,月光罩在团团簇簇的林梢上,像拢了一层银霜。
“不怕了。”她说。
……
待出了这片林子,看见一熟悉的建筑,二人才惊觉,这里竟是骊山,熟悉的春景台赫然映入眼帘。
自裙幄宴伥鬼一事毕,怕邪物未绝的圣人下令封锁骊山,令东山寺弟子前来收尾,杜绝后患。
因此眼下整个骊山空无一人,偌大的春景台孤零零矗立在无尽黑暗中。
等李道玄驻足于此时,背上的沈情早已不省人事。
他随意挑了间厢房,推开门,再将她置于榻上,随后又在屋内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暗格里寻到火摺子。
怕火光引来别的东西,李道玄只引了两盏油灯,屋内只有沈情榻边染着火光。借微弱的暖光看清了沈情手中还攥着东西,李道玄试图将其从她手中摘出,却以失败告终。
见状他索性放弃,拍了拍衣角推门而出。
沈情再醒时已是后半夜,她的伤口已被人寻了裹伤布包扎好,两盏油灯已然到了苟延残喘之际,火光忽明忽暗。
她刚想起身,却觉身上滚烫无比,活似在油锅里滚过一遭,口中干渴,一张口,喉咙便似生烟儿般疼。
沈情恍恍惚惚坐起身来,忽然想起手中还握着个东西,便再也顾不得寻水。
余光瞥见矮柜上还有几盏未引燃的油灯,她便将盏里的灯油倒入另外两盏中,又寻了木棍拨那灯芯,不消片刻,火光霎时旺盛起来,她也能借机看看那经幡上的纹路。
突然想起什么,沈情下意识往屋内一扫,果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矮桌上小憩。
当看见李道玄脑后的双麻花辫已经被高束的发代替,沈情心中未免闪过一阵失落。
先前在地宫时沈情故意使坏,将他那头长长的发辫成了两个小辫子,发尾处还恶趣味的留了两个粉嫩的铃铛蝴蝶结。
本想着让他顶着这滑稽的辫子回长安出丑,未曾想他还是察觉不对,将发型矫正了回来。
沈情撇了撇嘴,目光继续投向手中经幡。
这一看,便看出了不对。
寻常寺庙内悬挂的经幡上,一般都是一些象征吉祥寓意的纹路,可如今手上这块经幡却刻满密密麻麻的咒文。
沈情在咒文这一方面属实不精通,可也能分辨出一小部分咒文是镇驱邪魂所用,回想起那庙内情景,沈情觉得,那庙与白水煞的地宫息息相关。
自那地宫走一遭,沈情便敢确定,那白水煞生前至少是个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观其面容,最多不过弱冠之年。如此年纪轻轻便含恨九泉,死后却能化作人人闻风丧胆的白水煞,可见其生前心性何其阴翳狠辣。
沈情心中有种强烈预感,只要弄清白水煞生前身份,那么他为何会对付沈家的原因也会如拨云开雾,即将明了。
当务之急,是先弄清这经幡上的咒文有什么含义。
她决定先问问李道玄,看他能否认识这些咒文。
怎奈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只是下个地的功夫,刹那间天旋地转,沈情只觉脑袋晕眩,眼花缭乱,下一刻,她便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饶是睡得再死也该被这巨大的动静吵醒,是以李道玄睁眼便瞧见床榻下摔了个人。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捂着脑袋的人抱起,再丢回榻上。
“沈幼安,你还还真是难杀啊。”他一言难尽道。
沈情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闭眼熬过一阵晕眩,一听李道玄那嘴欠的声音,她下意识辩驳道:“我也没料到这榻会这么高,都怪你,选了个这么高的榻。”刚说完,想到自己还要找他帮忙的沈情便后悔了。
李道玄气笑了,“合着我这是帮了个白眼狼。”
沈情心虚地捏了捏手中经幡,埋头岔开话题道:“喂,帮我看看这个呗。”
李道玄乜了她,神色颇有些耐人寻味。只见他忽然俯下身,凑近沈情,用最轻的语气说着最欠揍的话,“要看可以,你求我啊。”
本以为此话一出口,会换来对方龇牙咧嘴的神情,不虞却见沈情神色一松,忽然抱着他胳膊软软道:“李道玄,求你了。”
声音仿佛浸了蜜一样,能甜化人的心。
李道玄却顿觉遍体恶寒,鸡皮疙瘩骤起。
沈情仍在一旁添柴拱火,“好不好嘛,求你了,替我一看,一眼便足矣。”言罢,她未待其反应,便径直将经幡塞于他掌心之中。
李道玄这时惊醒过来,猛地一把抽出胳膊,往后退去,恨不得一步退出十里地。
沈情眼中闪过狡黠,当见他手中稳稳捏着经幡时,便知道,这一局,她赢了。
李道玄捏着经幡,面色犹如吞了秽物般难看,“本王着实好奇,你的骨气究竟是何物所制,竟如此绵软。”
沈情伸出一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骨气?我只是个脆弱的女孩子,何来你说的骨气?殿下还是信守承诺,帮我看吧。”
事关家人安危,沈情向来不会在此事上耍脾性,何况撒娇一事上,她早在师兄面前便练得炉火纯青,如今不过撒个娇服个软的事,无论对象是谁,对她来讲都是不痛不痒。
李道玄自知输他一局,内心即便再忿忿,也只能乖乖替她看。
可当他看见经幡上的咒文的时,面上竟也添了些许凝重。
沈情见他面色不对,往前凑了凑,试图在经幡上看出个什么。
李道玄忽道:“厌胜之术。”
沈情一愣,“厌胜之术?”
此术她早有耳闻。若将时间回溯至十年前,在相繇伏诛之前,李朝术士众多,道门百家呈现出百花齐放之态势。然而,粟谷虽繁,数量众多,却也难免混入几粒坏谷。其中,厌胜之术便在那时一度崛起。
厌胜之术乃是借助一些咒法来达成害人之目的。其中涵盖了咒人鳏寡孤独、使人日日倒霉等情形。往更邪僻之处说,少不得涉及镇魂之法,即通过咒术镇住人的生魂,使得其不得往生,日日困于某地,饱受煎熬之苦。
通常使用这类咒术之人,对受害者往往怀有滔天恨意。
昔日先太子便是因使用此术残害今太子生母,最终落得个五马分尸的悲惨结局。
自此以后,圣人颁下禁令,严禁民间再度出现厌胜之术,一旦发现有人与此术有所关联,即刻诛灭九族。由此可见,圣人对厌胜之术厌恶至极。
如今这皇家年年避暑之地,骊山林内一个小小的破庙内,却出现了这般邪术,而那白水煞的墓,竟能从长安城脚下延伸至骊山内。
在天子脚下,竟有人将墓修得如此肆无忌惮,胆子大得惊人。
沈情问:“这是厌胜之术中的何种类别?”
“押魂之术。”
即镇人生魂,使其永不超生,日日受煎熬之苦。
沈情实在想不通这人做的目的。
若言厌恶白水煞,却又为他修筑了一座规模如此宏大、机关如此厉害的陵墓;若说喜爱他,却又在墓室关键位置上布施厌胜之术,以此镇压他的魂魄。
不过如此也想得通,白水煞为何会化作白水煞。
试想你生前过得不尽人意,又在横死以后被人施展邪术镇压魂魄,魂魄被囿于一方小小的棺材内,日日饱含油炸煎熬之痛,连翻个身想要挣扎一下都难,这怎能不怨。
若是换作沈情,恐怕她比白水煞的怨气还要大。
也亏得他成了白水煞,挣脱了囿住他的地方,方能自由活动,可即便如此,身体的痛楚却丝毫没有减少。
当下明白了经幡的作用,沈情自然也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查明。
那白水煞皮相瞧着年轻,既然生前身份不低,又是意外死亡,那有关他的死亡的宗卷十有八九会被大理寺记录在案。
她只需要寻找有关二十岁左右三品以上官员及家属溺水的案子,白水煞的身份便很快能浮出水面。
如果白水煞的身份都查明了,那么喜丧妖生前的身份也差不离了,她倒要看看,他们与沈家生前究竟有何世仇,以至于死后也不放过沈家。
沈情抬眸,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戾气,她的心砰砰直跳,只恨不得眼下飞回长安城,直奔大理寺去。
可她知晓,大理寺非乃外人能轻易进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沈情不由得微微坐起身,想要看一看天色。
李道玄看清了她的动作,下意识以为她又要闹腾,脚下不受控制往前一步,“你做甚?”
沈情道:“什么时辰了,我想回家,耶娘该担心了。”她微微垂眼,心里有些挂念耶娘,也不知他们会急成什么样。
李道玄:“还早,你再睡一觉。”
若非长安城宵禁,暮鼓后坊门都关闭,就连城门也合上了,恐怕此刻沈情已然归家,李道玄也不会在这里同她耗。
沈情虽然头昏脑胀,可却睡意全无。
闻言她乖乖躺下,朝李道玄伸手。
李道玄默不作声将经幡卷上,塞进残破的袖子里,“怎么,伸手要我哄,这么大个人了害怕黑么?”
沈情气恼道:“经幡!还给我!”
李道玄不动声色别开话题:“你要这东西有何用?”
沈情道:“自然是拿给我师兄,让他去对付白水煞呀!怎么,难不成你还想私吞经幡好揽功?真不要脸,要是想要,你自己去拿呀!”
此刻的李道玄脸皮比城墙还厚,“白水煞这种东西危险程度不比寻常妖邪,身为东山寺弟子,本王自是要好好重视,你师兄成日里为了除妖东奔西顾,忙得不可开交,怎能全心全意去对付白水煞。”
“本王就不一样了,本王闲,对付那东西,有的是时间。”
沈情见他真有要揽过此事的意图,心中一喜,面上却保持镇定,她假意生气道:“不要脸!”你就查吧,等喜丧妖和白水煞一齐出来你就老实了。
第39章
她作一副怫然不悦的模样背过身去,不再同他交谈。
李道玄掸了掸袖口尘灰,径自回到矮桌旁小憩。
直至天色微微亮,二人才得以返回城中。
沈府依旧是灯火通明,依稀可听得府内动静,当沈情敲开府门后,率先见到的便是双眼通红的阿娘,以及同样哭得不能自已的翠芽,其次便是一脸担忧与愠色的柳霁月。
沈情一把挣脱李道玄的搀扶,扑进沈母怀中,“阿娘!”
沈母看着几乎快蓬头垢面的女儿,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注意到沈情身上滚烫,道:“你的脖子怎么了?怎么又发热了,幼安难不难受啊,”她转头道,“快寻医师来!别在这围着,快送娘子回房!”
沈母揽着女儿,就要往回走。
沈情怔愣一瞬,往后瞧去,却见府门空无一人,颇为幽暗。那原本还在的人不见了踪影。
她又听见一人叹了口气,回头一望,是师兄。
柳霁月眼下发青,发冠立得有些歪斜,一身青衫穿得皱巴巴,下巴处的胡子悄然生长,已经窜出了头。
那杂乱的胡茬,以及面上掩不住的疲色,似是他在忙碌中留下的仓促印记,仿佛在诉说着主人的奔波与辛劳。
“师兄。”沈情哑着嗓音道。
柳霁月终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此刻的他只觉疲惫无比,却还是强撑着精神抚了抚她脑袋,“先回去休息,师兄会给你讨个公道。”
沈情凭空消失在画舫内是众所周知的事,此事只可能是妖邪所致,若要讨公道,只能向妖邪讨,那便意味着他要循着线索一步一步查,还得耗费精力除妖,费时费力。
柳霁月极有可能是刚回长安便听闻她失踪的消息,因此一向好洁如命的他根本不得暇以整饬自身便来到沈府,如今又要匆匆去查案,沈情不敢想象他得有多累。
于是她道:“师兄,我已知晓那妖邪是何物,待我休整一番便告知于你。”
柳霁月唇角露出一抹笑,他道:“好。”
沈情怕他趁自己睡着偷偷跑出去,遂一把抓住他袖子,“你跟我一齐走,你去侧厢房休息,我睡醒了就来寻你。”
柳霁月无奈,只得道:“好,师兄不走。”
沈情还是不放心,在阿娘怀中扯着他袖子不放手。
沈母瞧着这一幕,想起沈情幼时在玄机阁野惯了,归家时亦是这般,赖在师兄怀中不肯归走,她的目光逐渐缓和下来,道:“探玉,你便随幼安去休憩罢,好孩子,今日多有烦扰于你,我替幼安谢过你了。”
柳霁月拱手道:“沈夫人言重了,幼安于我而言亦是亲妹,这一切是我应该做的。”
几人缓缓往里走,柳霁月亦能很融洽融进这片温馨氛围,远远瞧去,他们倒像是完整的一家人,沈情亦可以肆无忌惮在阿母怀中撒娇。
府门外,李道玄立于一片树荫下,一袭玄衣的他很巧妙的融于夜色中,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沈情拉住柳霁月袖子,看着沈母对她的关怀,直到府门彻底关闭,他才徐徐垂下眼,转身离去。
喝完药简单沐浴过后,换上睡裙的沈情便沉沉睡去。然而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她时而梦中呓语,时而冷汗连连,中途还惊醒过几回。
许是生病的缘故,她梦见了前世。
红衣如火张扬无比的少女立于残肢骸骨中,脚下的绣花鞋愈发鲜红醒目,不知是那绣花鞋本来就红,还是被那淌了一地的鲜血染红的缘故。
画面一转,女子手持一只化作白骨的手掌,秀气的脸上满是天真与残忍,在她脚下,是满身伤痕狼狈不堪的柳霁月。
她挣扎着想冲上前去,推开她,救出师兄,可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转头一瞧,原来她被人牢牢锢在怀中,自己却离师兄越来越远。
沈情大喊着挣扎着:“李道玄!放开我!师兄!我要救师兄!”
她的挣扎在李道玄眼中不值一提,他揽着沈情,不断往远处飞去。
沈情尖叫着撕打他,都被他一只手轻轻化去,“这里是她专门为你下的‘界’,我们都打不过她,你师兄好不容易挣来的时间,就是为了让你逃出去,还不懂么。”
“他不会死,便是在这里被她剁成肉泥,你师兄现实中也不会有事,你清醒一点。”
沈情听不进,依旧在挣扎,“你滚!放开我!”似是被她这般态度惹怒了,他一把箍住她不安分的双手,强硬地将她打横抱起,加快了脚步,“我看你真是疯了。”他评价道,神色颇有些愠怒。
红衣女子动了,她伸出白嫩的指尖,一把掏出柳霁月的心脏。在“界”里,痛感是与外界相通的,因此柳霁月额头青筋暴起,唇也被他不知不觉咬破了。
他吐出一口血,目光死死盯住沈情这方,用尽最后的力气道:“幼安,走……”
“唔——”沈情喉中发出痛苦悲鸣。
“走……”他这般瞪大双眼,如同风中残烛,咽下最后一口气。
“师兄!!阿兄……不要啊……不要死啊!放开我,我要救阿兄……”备受刺激的她胡言乱语道。
柳霁月的死状与脑中耶娘凄惨的死状相重合,沈情不知今夕是何夕,她哭哑了嗓音。
很快红衣女子抛下柳霁月的残躯,就要追上来了,李道玄脚下不停,“沈幼安,安静一点。”他将沈情脑袋掰进怀中,让她不去看师兄的死状。
哭过的沈情好似清醒几分,她突然有些迷茫地抬眼,入眼便是少年凝重的面容,薄唇轻抿,乌眉紧皱。
沈情这时又有些慌乱道:“我不是故意的。”
察觉到沈情恢复意识,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双手,将她往上颠了颠,“自己抱好,我带你出去。”
沈情沉默将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忍不住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我知道师兄不会死,只是我控制不住情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
“我知道。”李道玄说。
沈情眼底涌上一汪泪水,哪怕知道师兄不会死,可看见柳霁月的惨状后她也依旧不能做到无动于衷,那是她的师兄,待她如亲人的兄长啊。
沈情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情绪一激动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变得不像我,同门厌我,言我嫉妒沈灵,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那是他们脑子有病,莫理会便是。”李道玄在她耳边道。
她微微抬眼,刚要说话,耳畔风声却停了,她好像听见搅动血肉的声音。沈情迟缓的往下一看,原来是一只带着残块血肉的手掌穿透了他胸膛。
“嘻嘻,跑得真慢,我追上你喽。”女子嬉笑着抽出手掌。
李道玄闷哼一声,瞬间脱力单膝跪地,可他的双手仿佛永远也不会松开,牢牢地护住沈情。
女子刚放松警惕,还未有下一动作,就见原本跪地的李道玄蓦地爆发出一股力道,他从袖中往后掷出一张符箓,符打精准在她手上,泛起一股青烟,红衣女子捂着手发出一阵刺耳尖叫。
趁这间隙,李道玄放下沈情,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拉着她头也不回往后跑。
沈情早已泪水糊了满脸,可早已久病的身躯叫她什么也做不得,只能被他护在身后。
终于临近一处粼粼湖面,李道玄却僵住了身躯。
沈情疑惑回头,但见一只手摁在他肩头。
“走。”李道玄盯着她道。
沈情哭着喊:“李道玄。”
“走。”他再一次强调,“左右我们都是为你而来,别叫你师兄努力白费了,你不能死在这,不然便出不去了。”
沈情反应极快,松开他的手便往近在咫尺的湖面飞奔而去。
他说得对,他们便是在“界”中丧命现实生活中也不会死,可这是她的“界”,她死了,便再也没有以后了,她还要为耶娘报仇,为沈家报仇,她不能死。
思绪翻腾间,沈情不经意回头一瞥,但见一脸愠色的女子自肩头撕开了他的一条胳膊,霎时钻心的疼自胸膛翻腾,疼到她一呼一吸都同在咽刀子般。
那女子又撕下李道玄另一条臂膀,最后将手伸向他的面部,五指一捏。
沈情不敢再看下去,她忍住撕心裂肺般的疼往湖面跃去,在她身后,女子紧随而来想要抓住她,却只能见一缕青丝自她掌心划过,如同水中鱼儿般,怎么抓也抓不住。
终于逃出来了。
“嘻嘻,抓住你了。”女子嬉笑的声音刹那间在耳畔响起。
“啊!!!走开!!”沈情尖叫而起。
“娘子!娘子您怎么了?”翠芽担忧的声音传来。
沈情浑浑噩噩间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抚上她额间,随后一条冰丝帕覆了上来,轻柔地替她擦去鼻尖额头冒出的汗。
“热已经退了些许,娘子是做噩梦了吧?别怕别怕,翠芽在这里。”
“翠芽……”沈情抬头,就见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充满担忧。
“娘子,我在。”
沈情闭了闭眼,缓过一阵心悸,随后道:“替我更衣,我要去找师兄。”
“是,娘子。”
翠芽离去寻衣物时,沈情仔仔细细搜刮着脑海中的回忆,最终得出结论:她脑中并无有关这段梦的回忆。
上辈子她只知自己是被师兄从“界”中带回来的,可脑中有关“界”的回忆却只有师兄被喜丧妖一掌穿心的场景,并无他人,李道玄又是何时出现的?为什么上辈子她脑中对于他的这段记忆毫无印象?
如今噩梦连连的她阴差阳错梦见了那一段往事,并且回忆里多了个本不该出现的人,这让她心头一时乱如麻。
若说是梦,可那场景真实无比,切身经历的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做不得假;若说不是梦,可她却无半点与其有关的回忆。
沈情不禁回想,在界内受伤或死亡,外界的人确实不会死,可会有遗留的影响。
上辈子师兄在界内被喜丧妖掏心而死,所以后来的师兄便落下了心悸的毛病。
正是因为如此,故而在一次除大妖时师兄才会因心悸犯了而被大妖乘虚而入,重伤了他。
这也让沈灵捡了个“救人”的空子。
回想李道玄,他貌似确实有头疼的毛病,可不知是从何开始的。
若真对得上,那便意味着这段回忆是真实的,并不是梦。
所以,为什么她会忘记有关李道玄的事情?既如此,她是否还遗忘了些许有关他的回忆?
越往回想,沈情越是头疼欲裂,到了最后,她索性放弃回想,心道:左右自己上辈子也被他夺去了性命,便是想那么多也掩盖不了二人的血海深仇,所以回想这些又有何用?
她坦然放弃,不再去想。
更衣时,翠芽不放心劝道:“娘子放心,柳副使听了您的劝,正在厢房小憩呢,眼下巳时刚过,还早着呢,不如您再睡一会儿?”
“不,此事不解决,我心难安。”沈情闭眼道。
翠芽闻言闭了嘴,默默替她更衣。
待整装完毕,沈情便马不停蹄往厢房赶去。
用过医师开的药,又睡了一觉,沈情只觉得身体轻便了许多,虽说还发着热,可却没有之前那般难受了,于是她想到了被吸走魂的刘娘子,大理寺刘卿之女。
路上,沈情问:“我失踪了几日?”
翠芽答:“昨日午时您失踪的,奴婢今日卯时一刻就见您独自回来,柳副使也是卯时到府上来的,不过比您要早上半柱香的功夫。他听见您失踪的消息便马不停蹄赶来了。”
“大理寺卿之女刘娘子如何了?”
翠芽:“昏迷不醒,昨日顾世子去替刘娘子看过,可不知为何,顾世子未能成功替刘娘子招魂,世子直言:‘恕我能力有限,不知何缘由,非能替令爱招魂,此事恐得寻苍王或柳副使相助也。’”说到这,翠芽面上满是疑惑。
沈情也倍感狐疑,为何好端端的会招不回魂了?她问:“然后呢。”
“然后刘公为了女儿便求到苍王府上,可却被告知苍王不见客,无奈又亲自去玄机阁寻柳副使,可柳副使外出除妖,亦是不在,今日刘公又遣人去东山寺寻助,不知情况如何了。”
第40章
话落,一行人已临近柳霁月所在的侧厢房。
柳霁月此刻早已梳洗停当,整个人焕然一新,他身着崭新服饰立于廊庑之下,如璞玉洗尽了铅华,一谈一笑间让人倍感清风拂面,宁静安然。
“师兄。”沈情出声打断廊下几人的交谈。
柳霁月一见活蹦乱跳的沈情,一直微蹙的眉心才终于舒展,“幼安,你来了。”
沈情打量柳霁月面前妇人,问:“这位是……”
未及柳霁月言语,那妇人已然先行行礼,恭敬道:“奴婢见过沈娘子。”稍作停顿后,她又接着说道:“奴婢乃是大理寺卿刘公府上的管事娘子,今日特来此,代表我家娘子向柳副使求助。”
大抵是聊得差不多,柳霁月转头对妇人道:“贵府的事我已全然知晓,望你回去告知刘公,在下需得备上招魂所需物品,后一步便来。”
闻言,那管事娘子登时热泪盈眶。
此前,她四处奔走求助,却连连碰壁,心灰意冷之下,已然不抱多少奢望。就连刘公都已做好打算,倘若此次依旧不成,便不惜冒着犯上之罪,求至圣人面前。岂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竟遇上柳副使愿意接手此事。
她心中那股激动之意,犹如烈火烹油,强烈到了极致,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眼下只觉死气沉沉的天都成了润眼的美景。
“奴婢多谢柳副使!”她深深鞠躬道。
柳霁月虚虚扶住那管事娘子,道:“无须多礼,且去罢。”
刹那间柳霁月那颀长的身姿在她心中变得高大起来,管事娘子得了允诺,正激动不已,向二人辞别后便往外走,欲要将这好消息告诉主家,岂料沈情开口叫住了她。
“等等。”
今日天空阴沉,细雨绵绵,凉风悄然拂过。
沈情忽觉喉间涌起些许痒意,她轻轻咳嗽两声,随后又缓缓开口道:“先前我为你家娘子招魂之时,刚至一半便被打断。或许顾世子未能召回你家娘子魂魄,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稍后我会与师兄一道前往贵府,为你家娘子招魂。”
打发走刘府的管事娘子后,沈情便支开周围之人,将遇见白水煞老窝之事向他一一道来。自然,她有意弱化了与李道玄在一起的情节,只说白水煞不在家中,自己历经重重艰难险阻,方才从骊山破庙中脱身而出。
至于沈情如何落入白水煞老巢如今犹个谜团。
柳霁月闻后原本舒展的眉头又皱到了一起,他沉思片刻,最终做出决定:“此事暂且勿要告知他人。”
沈情一脸期待看向他。
柳霁月瞬间失笑,他伸手揉揉她脑袋,“刘娘子之事自有我操心,你且安生养病,记得乖乖喝药,等师兄归来后给你带饴糖。”
沈情怔住了,“师兄的意思是?”
柳霁月道:“白水煞乃至阴至邪之物,既然你‘恰好’入了那地宫,若非碰巧那邪物不在家,此刻我们便见不到你了。幼安,有人针对你。”
沈情急忙颔首道:“是啊,有人针对我!”
他眼中充满柔和,放缓了嗓音道:“莫要忧心,师兄会护你。我也答应了师父,要好好佑你,”柳霁月转身,声音温和却不失强硬,“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府了,我会替你打点好一切,若觉得府上待久了闷,可递拜帖邀别家娘子来府上小聚。”
“想吃什么、要什么玩意儿,托人去买……”他细细嘱咐着。
沈情瞧着他这般事事为自己的模样,心底忽的生了一股无名怒火,却又无处发泄。
她强忍着躁意道:“师兄是想独自一人承担这些事么。”
柳霁月瞧她这般模样,哪儿不知她是心生了愠意,于是他放低了姿态,低低哄道:“你身体不好,目前蛰伏的危险未除,我不放心你一人外出。”
“幼安,听话。”
依旧是这般,往昔如此,现今亦是如此。
每每遭遇危险之际,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张开羽翼,将自己紧紧包裹,严丝合缝,外界的危险丝毫无法沾染到自己。
然而,柳霁月却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的羽翼是那般厚实,那般稠密,以至于自己置身其中,竟觉呼吸困难,只能紧紧蜷缩着,动弹不得,无奈地被迫接受他的庇护。
可又有谁能够知晓,自己亦拥有一对小小的羽翼,虽不庞大,却能够撑起属于自己的一小片天空,守护自己想要守护之人。
自己不愿终其一生都活在他人的庇佑之下,她渴望如同师兄一般,成为那个撑起羽翼之人,为自己,为所在乎之人,遮风挡雨。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嗓音缓缓说道:“师兄,我同样能够去调查这些事情,我也有能力保护自己。你独自一人,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那无比认真的话语,在柳霁月的眼中,却只是自家妹妹幼稚而又叛逆的言辞。他选择淡然一笑而过,“师兄的实力你难道还不清楚么?放心吧。”
沈情突然间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她勉强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似是妥协般,轻轻拉扯着柳霁月的袖子,说道:“好吧,师兄一定要注意安全。”
如愿送走柳霁月后,一直估摸着时间的沈情便后脚跟上,然而,沈情一只脚刚踏出院门槛,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给抵了回来。
那是一个软结界,结界像一块柔软的绸缎,在抵掉沈情力道的同时将她轻轻往回弹送,亦如柳霁月那般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性子。
沈情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暗叹:我就知道,送神哪有那么容易。
柳霁月几乎是看着沈情一点点长大,对她的性子可谓摸得透透的。甚至连他走后,沈情必定不会安安分分地宅在家里养病这件事,都早已预料到了。
然则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自小看大的师妹亦是对他知根知底。
可谓见招拆招,沈情当即唤来翠芽,叫小丫头乖乖的穿上她的衣物,又拿铰刀剜下两缕青丝包在画好的符箓中,滴上自己的精血,再给翠芽配在腰间。
二人几乎一同相伴长大,翠芽无疑是最合适的“替身”。
她用同样方法取了翠芽的青丝与精血,将包好的符箓挂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沈情满意拍了拍手,吩咐道:“翠芽,你去跨过那道门槛一试。”
稀里糊涂的小丫头按照吩咐跑去院门,刚想要出去,不料被一道无形的结界给弹了回来。
翠芽霎时慌了神,“娘子,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情见状满意无比,未过多解释,拍拍翠芽的肩道:“你且乖乖呆在院里,你家娘子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顺利跨过院门,往府门的方向去,中途走到一半,又被翠芽叫住。
回头一瞧,小丫头怀中抱着一团物什,眼巴巴望着自己,“娘子,你忘了拿东西。”
原是翠芽将沈情屋里一堆鬼画符都包了起来。她不知道这些符纸哪些有用,哪些无用,索性一股脑全装上,只盼自家娘子能用得上。
沈情接过这团符,心头堵了一天的阴霾忽然就散了,她道:“等我回来。”
“嗯!”
沈情路上没有带太多人,只带了两个杂役婆子和一个驾驶轩车的驭手便出了门,当然还有特殊的“护卫”在暗处观察,时刻准备着护佑主人安危。
轩车里,沈情用两张符捏了一个纸人,又以朱砂点眉,辅以“开灵”,也就是世人常言的“召将点睛术”,刹那间纸人周身金光四溢,等金光消失,那纸人仿若突然注入了灵魂,鲜活地动了起来。
沈情道:“去寻柳霁月,想办法拖住他。”
纸人听了令,光秃秃的面上忽然钻出一股黑烟,再然后,它周身猛然被一团黑烟包围,小纸人就这么裹着黑烟一同自窗口缝隙处钻了出去,飞向远方。
沈情撩开车幔,远远望去,只见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一团黑烟正迅速飞往某个方向。
瞧着架势极大,实则不过是一个唬人的小术法罢。
沈情勾了勾唇角,叮嘱驭手速度快些。
驭手得了令,小心翼翼驾马在车道上,手中鞭子挥得更起劲,“驾!”
车速明显提升,沈情被晃得有些晕,便以手支着额,闭目养神。 。
某处深巷中忽然传来孩童尖锐的哭喊声:“哇!妖怪!你不要过来!”
路过那方的青年倏尔驻足,恰逢又是一声哭喊传来,他终于不再犹豫,提刀转向深巷中。 。
苍王府,身着红领软袍的少年静静立于几案,几案上是一副双陆棋盘,像是刚过一局诡谲波涛的对弈,此刻盘中棋散乱无比,他漠然垂首,刚刚沐浴过的他还湿着发,如玉雕精琢的鼻梁上缓缓淌过一滴水。
微痒的触感终于唤醒了他,他转了转眸子,目光落在手中握着的两条粉白绢丝带,绢丝带带尾挂着小巧精致的铃铛,一看就是女儿家的物什。
而那自庙内带回的经幡被他置于几案一角。
老黄捧着澡巾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心底疑惑几乎要突破天际:殿下为何回来一趟就正常了,那蛊虫怎么没动静了?殿下手中拿的两条发带又是哪家娘子的?何处来的经幡?
原本,那静静端详经幡之人,看着看着,便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