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沈情此人,心机深沉若渊薮,周身仿若迷雾笼罩,浑身上下皆成谜团,其行事之动机却又隐晦不明。
此前,他曾屡次三番遭此女算计,内心已然是愠怒至极,若非琉璃心需得主人心甘情愿奉上,方能生效,他早就给对方教训了罢。 。
李道玄此番注定失败而归。
“我不娶,要娶你娶。”
景仁帝闻得儿子此等要求,气得粗气连连,“竖子!既然不喜沈娘子,那日缘何要将人抱回去?坏了人家小娘子清誉,转头又不认,谁教你如此行事的?”
李道玄:“那日便已言明,我这是怕人死在半路不得已而为之,我从头到尾从未明确过想要娶她之意,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
景仁帝:“如今我已问过沈将军夫妇的意愿,沈娘子亦亲口应允,这桩婚事断无退理!”
李道玄面色一寒,“沈情当真亲口同意了?”
景仁帝斥道:“如何称呼人家的?恁地无礼!”
见景仁帝犹如猪油蒙心,执意不肯退亲,李道玄唇畔紧抿,“既如此,那我唯有亲自往沈府走上一遭。
景仁帝忆起这小子自幼那乖戾叛逆的性子,心头蓦地一揪,“你去作甚?”
李道玄回首,发丝拂过脸颊一侧,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他那一双冷眸幽暗深邃,仿若一汪寒潭,深不可测,他字字如冰道:“亲自让她同意退婚。”
他竟是铁了心要退这门亲事。
倘若真任他去大闹瀚国公府,莫说沈将军,单是御史台那帮御史参劾他李道玄的奏折便能将自己生生砸死!
闹腾了许久,这小子哪里是什么情窦初开,分明是难得起了恻隐之心!自己竟还愚蠢地将他此般行径误认为是他钟情于沈娘子,自己当真是如糊了屎般愚昧,眼拙至极!
景仁帝只觉脑袋阵阵抽痛,他生平头一遭懊悔自己做出如此决断。
但也仅仅是懊悔。
眼下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退婚是断然不可能的事,照沈从之对他女儿那般纵容宠溺的性子,若是真让李道玄亲自找上门退亲,就地反了也说不定。
虽然是玩笑想法,可景仁帝到底不好向沈家交代。
他言道:“君无戏言,你此番行为,将我置于何地?”
轻飘飘一句话,李道玄却好似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倏尔转过身,瞳中似裹着汹涌泓泽,波涛不平,“置你于何地?那你在自作主张之前,可有问过我的意愿?”
景仁帝看着这双分外熟悉的的眼,蓦然出了神,这双眼他脑海中渐渐延伸出另一个人的模样,同样是愤怒的神色,女子盛怒言辞至今犹在耳畔回荡。
声音的主人仿若是第一次认清枕边人的面目,崩溃质问着他:“长安城百姓的命是命,那些世家官宦的命是命,而那鬼祟坡三万将士的命就不是命!阿郎,你没有情,没有心啊!”
“世道太浊,来煎人寿!”
女子的话,字字锥心,句句刺腑。化作一支利箭直直扎入景仁帝心窝,箭镝倏地在肺腑爆开,令他夜夜不寐,日日伤神,往昔的威严与意气也渐渐消散。
景仁帝像是忽的散了活气,一向挺直的背也好似枯朽弯曲的老树枝,隐隐呈颓势,在四儿子锐利的直视之下,他似乎透过他的眼,往后看见了熙熙攘攘的暗影。
他嘴唇嚅动,良久都未曾开口。
李道玄之语仿若一柄利刃,将那表面光鲜亮丽的伪装生生割裂,袒露出那鲜血淋淋的实状。
“误会?不过是说得悦耳动听罢了,实则无非是拿我作由头,以图借机为你权衡朝中大臣之势力罢了,何其虚伪。”
自先太子,即大皇子薨逝之后,太子之位悬空,朝中诸重臣纷纷开始重新择队,渐而形成两派。一派乃以二皇子为首之派系,另一派则是以三皇子为首之流。
此两边自太子之位尚未确立之际,便争斗得你死我活,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太子之位归于二皇子之身。
如此悠悠多年已逝,这两家依旧争斗不息,然而始终有那么些许朝臣不愿涉足朝廷之纷争,独善其身,勤勤恳恳地履行本职之责。
此等臣子即所谓之清臣。
诸如御史中丞顾泽,再如沈情之父,那骠骑大将军。
沈将军手握重兵之权,他在景仁帝心底无疑是个沉默的威胁,三皇子与二皇子一脉又斗得那般激烈,无论他最后是否选择,如何选择,恐朝廷都会引来一阵动荡。
所以空有天家宠爱,却无母庇佑的李道玄无疑是牵制这份微弱平衡的最佳工具。
景仁帝低低道:“我这番,于你亦无害。”
娶了沈家之女,往后李道玄能有个妻子做伴,总比孤身一人来的好。
然,自古掺杂着算计的真心又能得几分好?
李道玄冷笑,“本王不稀罕。”
言讫,李道玄决然转身,正欲迈步离去,景仁帝似妥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乖乖同沈娘子订亲,我便准你将你阿娘的尸骨从陵寝中带走,如何?”
李道玄猛然止住脚步,指尖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自阿娘作古,最后一个想回家的心愿也未能实现,困于世俗条条框框的规矩,最终只能葬在皇家,生前囿于皇家,死亦梏在皇土。
“阿蛮,娘好想回家。”
寒峭天地间,遍地皆是烈烈业火,尸骨堆积如山,那双目泣血、白衣惨淡的女子坐在血河中,紧紧搂着瘦弱的孩子,哭着这般言道。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像是从血中艰难吐字般,轻声道:“好——”
“我同意订亲。” 。
沈情自打知道沈灵来了自家府上,终日浑身难熬,只想将人打包丢出去。
即便沈母体贴将人安排进了离沈情最远的厢房,沈情依旧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
翠芽愁得脸颊圆了一圈,沈情捏着她滑嫩的小脸,打趣道:“怎么你家娘子瘦了一圈,你这丫头反倒圆了,莫是不将我身上的肉都偷了去?”
捧着脸的翠芽眉眼皱巴巴道:“娘子——您就别打趣婢子了。”
沈情摸够了,旋即松手,罕见来了些许玩闹兴致,她晃悠着双腿,吩咐道:“推高点!”
“吱呀——吱呀——”木绳摩擦发出不堪重负的残喘声,伴着少女欢快的笑语,院内一时漾开清甜的香。
“等等——”沈情脸上笑容忽然止住,与此同时,她察觉座下秋千一矮。
先前玩得太欢,翠芽来不及收力,方停手,就听绳子紧绷到极致从而断裂的的声音。
沈情身体也随之传来失重感。
“娘子!”翠芽尖叫着想要抓住沈情,却只来得及见一抹水蓝如水纹般从掌心划走,亦如不受控制向前扑去的沈情。
好在沈情身手虽差,却也不是个废物。
翠芽只见自家娘子在坠地之前单手一撑,轻飘飘在空中旋了几圈,最终同一只水蓝蝴蝶般稳稳落入地面。
沈情拍了拍手,眉目已然冷下。
她所玩的秋千每日都会有下人专门检查破损,且秋千绳是阿耶专门寻来的牛皮绳所制,牛皮绳材质坚固且富有韧性,沈情这般娇小的重量不可能一下就将其坐断。
果然,她仔细凑近断裂处一看,秋千绳口断裂处参差不齐,不似尖锐利刃割断,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磨去咬断的。
翠芽怒道:“何人胆敢在府上作乱!婢子这就去禀明夫人!”
若非娘子身手了得,反应机敏,轻者摔个手骨断裂,重则,怕是得摔出内伤才是!
沈情拉住翠芽,“等等。”
她仔仔细细将裂痕处瞧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忽道:“去屋内将我黄符拿来。”
翠芽一惊,以为又有邪物出现,吓得冷汗直流,手脚利落跑去拿符纸。
院内尚且算寂静,可细细聆听之下,似乎能听见一些微妙的动静。
得了符纸,沈情当即口中催动咒语,眼神一凌,将符纸丢到芜杂错落的树干之上。
听得一声似婴啼的尖叫,一个黑物迅速从树梢顺着树干爬下,四肢齐齐发力,眨眼间就要跑远。
沈情率先反应过来,召集府上奴仆大喊道:“给我抓住它!”她又补充道,“别抓得太快!看它要往哪处院落跑!”
“是!”
府中得了令的下人都跟着这团黑影乱穿,纷乱无章,像是一群啄米的鸡崽子。他们有的手中拿着笤帚,有的手中抓着匕勺,勺上还滴着油,有疑似嫩笋的食物残渣从勺尖甩落。
沈情显然就是鸡崽子首领,拎着裙摆率先跑到前面,步伐紧紧跟着黑影。
“这边这边!给我围上它!”她当即下令道。
俗话说得好,打狗看主人。
狗只是得令办事的畜牲,若是在外吃了瘪,又受了惊,那它要做的,当然是屁滚尿流爬回到自己最亲近熟悉的主人身边。
果不其然,这黑乎乎的团子很快自一处头大的狗窦钻了进去。
看着眼前矮矮的院墙,沈情拉了个下人问:“这是何人所居的地方?”
下人抬了抬脑袋,眯着眼谄媚笑道:“小娘子,此乃前些日子来认亲的沈灵娘子的居所。”
沈灵——
沈情将这名字细细在嘴中咂过一遭,只觉后牙槽都快被自己磨出烟来,本以为这人会同上一世般安分两个月,最多闹些小心机。不曾想如今手段竟还升级了,学会了借刀伤人。
如今这“刀”,又是谁给她的呢?
沈情冷着一双浅瞳,气势汹汹叫人砸开院门,翠芽就同那恶毒娘子身旁的恶毒丫头般,狐假虎威冲在前头,附和道:“听见没有!娘子让你们将门砸开!”
“是!”
主子下令,下人们利索找来几根棍子,开始砸门,后来发现似乎行不通,便开始用身躯撞门。
几个细瘦的仆役撞了半天也未曾撞开这门,足以见得门之坚实,最终一个生得宽实敦厚的仆人气势雄浑提气道:“闪开!”
几人一见,纷纷往两旁散去,听得訇然一响,门总算给人撞开了去,待尘灰尽散,那家仆拍拍身上杂碎的木屑,弯腰道:“娘子请!”
沈情心情大为舒畅,道:“翠芽,回头赏。”
家仆眼睛一亮,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谢娘子恩典!”
沈情迈着步子雄赳赳走了进去,身后跟着压压一群人。
似乎是知道躲在屋内始终不是办法,又或是正在想应对法子的沈灵咬着唇,一脸无辜与怯懦走了出来,白衣飘然,小脸惨白。
她看了看被人粗。暴撞开的大门,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沈情,最终忍不住开口,“姐姐,妹妹不知做错了何事,竟引得你带如此众多人来我院中……”
沈情可不惯着她,“翠芽,有人欺负到你家娘子头上来了,你该怎么办?”
翠芽当即提起裙角,气红了眼,“原来是你这小蹄子害我家娘子!”她可是亲眼看见那黑团溜到沈灵院子里的。
思及此处,怒气上头的翠芽抬脚就是一踹。
“啊——”
第22章
沈灵猝不及防被人踹了一脚,身形不稳摔落在地,先前掌心没好全的伤又蹦开,暗红顿时自她掌心纱布晕开,沈灵发丝乱了,纤尘不染的白裙多了个突兀的黑脚印,整个人凄凄艾艾,好不可怜。
翠芽作势还要踢她,脚高高抬起,沈灵“啊”一声将脑袋缩进肩内,可等了半天预料中的疼痛也没有来,抬眼一看,翠芽不知何时早已回到沈情身旁,一脸讽意,她脸霎时一阵青一阵白。
沈情眼中晦暗不定,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子,她挥了挥手,遣退周围仆役。
空旷的院内,只余沈情与沈灵和翠芽三人。
翠芽看不惯这害人精,鼻孔朝天吐冷气对着她。
沈情则是挂上了新一轮笑容,她往前走上几步,闲庭信步般走到沈灵跟前,微微俯身,捏过她下颌,强行将人脑袋抬过来对准自己。
她凑近沈灵耳旁,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耳语道:“重来一次,你还是这么蠢。”
沈灵瞳孔剧缩,嘴唇打颤望着她。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尖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也重生了?!
沈情无辜歪了歪脑袋,疑惑道:“我说什么?我说重来一次,你还是这么蠢呀。上一次你在骊山想借青女之手加害赵娘子,这一次又想借一只邪猫来害我。”
“沈灵,我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啊,以至于你如此待我?”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是如此。
幸得赵娘子昏迷时虽口中谵语连连,可人醒后并无大碍,唯一有事的地方便是失了一段记忆,关于她和沈灵落入罅隙空间时所发生的事。
虽说不知二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沈情光猜都猜得出来,无非是害人失败,要遮嘴而已。
至于为什么沈灵不想办法对自己下手抹掉记忆?当然有过,只是沈情眼尖机智,识破了她的手段而已。
奈何上次那能抹去人记忆的蛊虫一死则化水,没有证据的沈情不好借题发挥,如今正好有“赃物”才得以发挥罢了。
沈灵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少女神色,见着实无异样,她勉强松了一口气,“我没有要害赵娘子,也没有要害姐姐,姐姐,你想多了。”她惨白着一张脸道。
她内心略微松口气,她就说,怎么可能,沈情怎么可能也会重生,她还是一样娇蛮恶毒,一样没脑子,怎么可能会重生。
她下意识不愿意相信有他人和自己一样是重生的,即使今日发生的变故有那么多,她也只愿意相信是因为自己重生而带来的变故。
可旋即沈灵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沈灵见这么久沈情都未将她那日欲加害赵娘子的事说出去,本以为是是蛊虫生效了,可眼下她竟然提起这件事,显然是没有失去那段记忆!
“我想多了。”沈情缓缓复述这四个字,意味不明道,“真的是我想多了吗?可这只猫又是怎么回事?”
沈灵来不及多想,只觉后背一麻,她蓦地回头看去,不知何时,一只浑身浸血的黑猫瘸着腿艰难从屋内爬了出来,在它身后,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印。
黑猫的脊上,赫然插着一根银簪,银簪尽数没入猫体内,只留一截带流苏的头部在外。
翠芽眼睛都直了,当即瞪着一双眼,恨不得朝沈灵卒口水,“我呸!什么人呐,连自己的猫都不放过?心肝怕不是都在流黑水!娘子!赶紧把这人赶出去呐!太可怕了!”
沈情摸摸炸毛的翠芽,那黑猫已然爬到沈灵背后,一双瘦弱的爪子很快就要触到她,沈灵这回倒是有力气了,“别碰我!”她嗖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退了三尺远。
也不知这声音里是惧怕还是嫌恶。
沈情嘴角扯着笑,“这么快就开始想着处理‘赃物’了呀,可惜你脑子好像不够用,若是我,我会直接刺它的脖子,这样一来,它既能快速断气,又不会叫出声。”
她点了点沈灵垂落的手,“手还疼么,被狸奴抓咬,滋味想来不好受罢?”
沈灵闻言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几条抓痕格外醒目,还附带着几处咬痕。
饶是如此,沈灵依旧咬死不松口,“姐姐在说笑,是这猫突然闯进来撞上了我的簪子,这不是我的猫。”只要她不承认,没有确切证据的她们又能奈自己何?
沈情:“哦。”
事实证明,蠢货就算活两辈子也是蠢货,不会因为重来一次就突然长脑子。这是她沈情的地盘,若是她想发难,何须要什么证据?
“幼安,发生何事了?”阿娘的声音突然传来。
沈情甫转身,就闻见一阵令人安心的清香袭来,入眼是衣着华美的妇人,与几个下人。
沈母不知从何处收到风声,赶来沈灵所在的云水苑。
沈情倏地红了眼,扑进阿娘怀中,“阿娘,有人欺负我!”
沈母向来温和平静的面容此刻隐隐沉下些许,她缓缓道:“翠芽,发生了何事?”
翠芽眼睛也红了,她委屈道:“夫人不知,娘子可叫一个外人给欺负惨了!”
翠芽将今日沈情坐秋千时遇见的事,以及沈灵如何销赃却被识破一事添油加醋地描绘了出来。
沈情听了自己的遭遇都觉气愤不已,对于翠芽的口才不由得加以敬佩。
沈母听完后,温和的眉目倒是依旧,她看向浑身狼狈的沈灵,又看了看干净精致的女儿,心疼的摸了摸沈情脑袋,“好孩子,受苦了。”
沈情见只有阿娘一人前来,便问:“阿娘,阿耶呢?”
沈母道:“据说前些日子本该战亡的林参军突然又回来了,你阿爹正高兴上门去探望呢。”
沈情明显一愣,“林参军……”
沈母提到林参军,心情显然是不错的,“正是,这孩子能平安归来,着实是一大喜事。”
她又道:“圣人赐下的圣旨要到了,你先去府门候着,阿娘稍后就来。”
沈母嘴边时时刻刻挂着得体的笑,这抹笑,只有在见到女儿时才会多出几分柔情。
老姜尤辣的道理沈情还是懂的,何况沈母虽看着温柔和蔼,可到底是随沈父一同出征经历过风雨的人。
将收拾沈灵这件事交给沈母来办,沈情尤为舒畅,且她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办,没空和沈灵这个蠢货在这里折腾。
和蠢货呆久了她怕自己也会变成憨货。
沈情应道:“好,女儿就先走了。”
走之前,沈情不忘叫翠芽将那吊着一口气的黑猫抱上。
这只猫她可大有用途。
很快翠芽胸前便晕了一片血渍,她看着怀中要死不活的黑猫,对这东西又恨又怜。
恨它敢暗算自家娘子,害得自家娘子受惊,险些伤着;一方面又怜到底是个听主人办事的家伙,主人无情,想灭口,却插错了地方,叫它活生生吊着一口气,硬生生痛至如此。
翠芽抱着猫去寻医师来,沈情则独自前往领旨。
介于眼前人是未来苍王妃,又是如今势头正盛的骠骑大将军之女,宣旨太监见只有沈情一人携奴仆前来听旨,也未曾多问,照例扯着尖尖的嗓子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圣人诏曰:
朕之爱子四皇子苍王李道玄,英武聪慧,朕心甚爱。今有骠骑大将军之女沈情,字幼安,其性温婉,仪度端雅。朕念其德才兼备,与吾儿堪称良配,故特赐婚于汝与四皇子。
自今而后,汝当与四皇子相亲相爱,恪守妇道,共营美满姻缘。待吉时行礼,以成佳话。钦此!”
“臣女接旨。”沈情规规矩矩接旨,举止倒也无可訾议。
宣旨太监得了沈家的赏钱,笑靥如花的离去,走之前还不忘道:“沈娘子好福气!”
沈情嘴角一扯,心道:这“好福气”给你你要否?
她将圣旨一裹,府门一闭,隔绝外头因赐婚一事而引起的哗然大波。
沈情回到屋内,将准备好的水青色交领右衽袍换上,寻了个青莲玉冠将满头乌发尽数束拢。
摇身一变,镜中娇滴滴的小娘子霎时成了个十四五岁眉目空净的玉面小郎君。
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眼稍稍一弯,顿有数不尽的情韵自眼中溢出,翠芽见了,只觉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她只知娘子生得好看极了,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小娘子,未曾想娘子男装亦是这般夺目,直直成了一个“祸水”。
沈情见翠芽一副快要流口水的模样,笑着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果不其然,就见翠芽整个脸颊直接红成了含桃。
主仆二人换装完毕,从府上侧门钻了出去。
街道上放眼望去,只见一眉目如画的少年郎身后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书童打扮的仆从,二人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翠芽问出了这个疑惑:“娘、郎君,我们要去何处?”
沈情悠哉悠哉迈着步子,道:“去见你未来姑爷。”
翠芽:“啊?”
沈情拍拍她脑袋上的帽子,“啊什么啊,快些走。”
“哦——”
十月初完婚,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备婚期间,为了防止被大妖找上门,沈情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前准备一下,例如多做几件好事,或者杀几个作恶害人的妖,以求消除几分自身重生的因果,避免更多的妖邪主动找上自己。
而与妖邪打交道避免不了要过招,万一遇见自己打不过的,身手不行的沈情肯定需要一个帮手。
眼下不就有一个免费的劳动力可供她驱使么。
如今沈情准备探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林参军弑母案。
上一世在沈家灭门之前,长安城沸沸扬扬的讨论声除却阿耶成功击退边境徘徊多年的蛮夷外,其次便是本该战亡的林参军在十日前突然平安归来。
众人口中的林参军实乃一奇人。
林参军真名唤林元酒,长安人士,其父乃沈将军旗下一普通士兵,因参与十年前鬼祟坡一场大战而牺牲。
林元酒十二岁时失生父,悲痛欲绝之下,告别母亲后便作男儿装扮毅然参军,跟随沈将军一同驻守边境,戍卫家国。
期间大大小小的战役参与不少,她也因立下诸多军功而为沈将军所赏识,渐渐将其提拔至参军一职。
林母对外从来宣称女儿早夭,自己孤身一人,林元酒探母时也常常冒着宵禁顶风回家,这么多年来从未被人撞见过。
然而意外就在一瞬,她女儿身身份是在三年前一次回家省亲时被邻里撞破的。
因边境打了胜仗,圣人大喜,特赐酺三日,长安城宵禁也因此解了三日。
那时驻境大军路过长安西郊演武校场,林元酒请示完沈将军后匆匆赶至家看母,不虞遇见晚归的邻里阿婆,还未解甲的林元酒一下子和她撞了个正着。
即便林元酒已经挑了很晚的时辰,可解宵禁难得,隔壁阿婆一时玩得忘己,归家时亦是很晚。
那阿婆也是个嘴碎的,见林元酒这张熟悉的脸,又见对方一身军装,不过半日,林家娘子跑去打仗的消息便传至整个长安城。
隔日听闻女子参军打仗消息的圣人便将人召进宫。
御史台弹劾的奏折更是如漫天纷扬的玉尘洒落,无非是些奏牝鸡司晨之言。
圣人并未第一时间降罪,而是问了其一番话,具体问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其次便是得到消息的沈父连夜进宫,力排众议以求保全这个为数不多的军事人才。
许是鉴于林元酒七年来从父遗愿,勤勤恳恳为国效力,并立下诸多功劳,加之沈将军竭力保全此女,最终圣人选择赦免林元酒的罪名,并允其继续行军打仗。
然而功过相抵,作为惩罚,林元酒的晋升空间这辈子也就到此了罢。
为此她毫无怨言,继续尽着她该尽的本分,打仗时英勇善战,一杆长枪耍得比男儿还要生猛。
然而变故横生,就在一个月前,正逢一场战事的关键时期,一队战士被蛮夷包围至一座荒城,其余人都在与蛮夷激烈斗争,无暇顾及他们。
彼时在军营养伤的林元酒一听,当即不顾旧伤,单枪匹马闯入敌军内部,一枪夺下首领脑袋,其余蛮夷被惹怒,纷纷朝她包围追赶。
林元酒借此骑马至反方向,引开一部分敌军,也正因如此才为同伴争取到一线生机。
随后其余大胜的同伴也赶来,杀掉荒城周围的蛮夷,救下了城中伙伴。
后来等同伴跟着杂乱的马蹄印去寻林元酒的身影时,他们穿过一片荒林最终顺着痕迹来到一片断崖,断崖下方是湍急的河流,人若掉下去,断然无生还可能。
而断崖前,插着林元酒的枪。
众人便知晓,林元酒遇难了,她为了同伴牺牲了自己。
此事迹一出,原本对于女人参军颇有微词的御史官宦也都默默放下了芥蒂与偏见,对其感到佩服。
众人都觉得林元酒死了,可只有林母不信,她坚持没见到女儿尸体,人就一定还活着。
甚至怕女儿可能还昏迷在某个角落,若是去晚了,女儿就真没得救了。
于是林母独自一人踏往去边境之路,去到了女儿坠崖的那片林中,她苦苦找寻了两天两夜,终于在林中某处山洞内找到负伤濒死的女儿。
年过五旬的老妇人就这么扶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出了荒林,找到救兵,救回了女儿。
昔日在家时沈情也时常听说过此人的事迹,沈父每每提到她,更是对其赞不绝口,常说等战事彻底告捷,他一定要收此女为义女,让她多个姐姐。
彼时沈情觉得自己要多一个人与她分享父母的爱,内心只觉吃味,后来听闻林元酒的讣告,内心也感过遗憾,倒更希望这未来的“姐姐”平安归来。
上辈子林元酒确实平安归来,可因毁容,自打回家后她拒绝任何人的探望,无论是沈将军,还是昔日战友,一概不见。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一关就是几个月,直至对她有知遇提拔之恩的沈将军作古,她也不曾出来表示。
到最后,沈情再次听见她的消息时,已经是林元酒不堪毁容事实,杀母后畏罪潜逃了。一夜之间,她从人人怜佩的女英雄成了忘恩负义杀母潜逃的大恶人。
前世由于失去双亲外加沈灵带来的冲击,导致沈情没太注意这个消息,亦不知林元酒为何要杀母。
可细细想来,这其中诡异之处亦是不少。
林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妇人是如何能在妖邪遍地危险重重荒林中找到女儿的?便是运气好将人找到了,她一个眼睛半瞎年过五旬的老妇人又何来的力气能将一个重伤濒死的成年女子带出林子?
沈情猜测,莫不是早在林中的沈母就已经不行了,从而被妖邪趁机附体,至于为何要带回林元酒,极有可能为了借身份掩藏自己,方便自己行凶作案。
林家附近几个月以来确实出过几次命案,凶手都未曾捉到过,恰好与其对上。
与妖邪朝夕相处间,林元酒惊觉阿娘就是妖邪,她这才在愤怒交加之时刺伤妖邪。
妖邪吃痛离了林母身体,怒极之下一口吃了林元酒,再趁机在玄机阁人到来之前遁走,这才坐实了“林元酒杀母后畏罪潜逃”的事实。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好端端的,林元酒会性情大变,杀死养育自己多年的母亲。
如今林元酒已经与林母回到家,谢绝一切恩赏与拜访。
所以她首当要做的,便是找到李道玄,让他带自己去林家,万一那沈母真是个妖邪,也能有人助自己收了它。
苍王府很大,好在上一世沈情来过苍王府,对于李道玄住的院子还是很清楚路径,她也自然知道,从哪处爬墙可以进到他住的院子。
翠芽看着高耸的院墙,咽了下口水,睁圆了眼睛道:“郎君,您、您确定要爬苍王家的院墙吗?我们不会被守卫当成贼子打死吗?”
沈情道:“怕什么,是我爬墙,又不是你爬墙,你且听好了,等我爬进去后,你就在对面茶肆内喝茶等我,知道了吗?”
翠芽:“啊——”
“别啊了,快些去。”沈情一把将人推出死巷,旋即拍了拍手,准备爬墙。
李道玄的院内空无一人,只有秋仁懒懒盘在廊下的槊架上,他似是短暂离去,就连佩剑都还置于石桌上。
沈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爬上墙,见院内没人,她眉头一蹙。
这个时间段这人一向爱在自家院子里耍枪练剑,此时剑都还在石桌上,可人却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在屋内休息?
抱着疑惑心态,沈情翻身下了院墙,拍拍袍脚,她毫不客气走向屋门的位置。
门旁小憩的秋仁掀起眼皮子掠了一眼来人,闻见熟悉的味道,它随即又困顿地阖上眼,唯有蛇尾悠哉一甩一甩。
沈情顺手摸了摸这家伙的脑袋,秋仁也很配合地在她掌心蹭了蹭。
很快她来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片刻,屋内传来对方疏懒的声音:“进。”
闻言沈情轻轻推开房门,又关上门。
迎头一股湿答答的热气扑面而来,顷刻沈情鼻尖就已经冒出了薄汗,她用袖子擦了擦鼻尖,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李道玄的寝居不似阿爹的寝居那般冷峻庄重。
阿爹常年驻守边境,周身常常弥漫着一股沉稳肃杀之气,他的寝居也同主人般,简洁而规整的布置彰显着主人的严谨与自律。
李道玄的寝居与他那张扬的性子恰恰相反,屋内布局清幽素雅,不见金银珠宝的堆砌,亦无绫罗绸缎的装点,几案上还摆放着未完成的书画,物品不多,却简洁大方。
这个房间上一世她亦来过数次,可那都是被他气急时为找他算账才来的,沈情自觉鲜少有这么心平气和踏入这里的时候。
怀着感慨的一颗心,她走到一间雾气尤为氤氲的房间,由于房梁悬了数层白纱,明明晃晃挡住人的视线,加之屋内未曾开窗,也未曾点灯,沈情一时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她绕过一层纱,面前赫然出现一道屏风,而屏风后的黑影,正是雾气来源,浴斛。
沈情这才惊觉自己无意踏入了对方沐浴的地方,她当即抬脚准备退出去,嘴上正要唤人,却觉后背一阵发凉。
她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冒头的李道玄正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他脚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清响,似乎是未干的发梢在滴水。
雾气带着白纱轻轻晃荡,白纱扫过李道玄略带湿气的眼睫,还未等李道玄眼前看清人,下一瞬,他便出手了。
沈情甚至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人捏住脖子往后带,随之肩胛处一疼,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令她霎时憋红了脸,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止不住想往她嘴巴鼻子里钻。
她拼命拍打着脖子上的手,慌乱间,沈情摸索到头上,她一把拔下簪子,略微在脑中算了一道距离,可碍于窒息感愈发严重,她无暇再思考,只凭感觉捏住簪子头部,将尾端狠狠刺向对方。
许是对面人吃痛,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总归沈情脖子上掐着的大手此刻终于松了力,对方还一改常态大发慈悲捏着她孱弱的肩头将她从浴桶中扶了起来。
沈情咳得嗓子刺痛,肺部也疼,好在她反应迅速,在刚接触水面时便及时息气,这才没有呛水,可饶是如此,也不太好受。
女子背部皮肤本就娇嫩,方才在浴斛边缘蹭得那般狠,此刻早已火辣辣一片,怕是已经破皮了。
她面无表情抹去脸上多余的水,看向始作俑者。
这厮像是匆匆披了件寝衣就从浴斛中出来,一头乌发湿答答披在身后,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珠,他一双玄瞳在水色的映衬下,眼角宛若挂着泪,欲落不落。
许是方才泡了太久的缘故,又或是有了大动作,他的唇色被热气熏得嫣儿红,脖子连着大片袒露的锁骨一片散布着斑驳的淡粉。
美人出浴,惊心动魄。
倘若沈情此刻有空欣赏,看到这白中带粉的肤色,她定会想起屋中摆放的邢窑白釉壶,类银似雪,光泽柔和,她向来爱将此壶捏在手中把玩。
李道玄瞥向手臂上插着的熟悉的簪子,又看了看着男装的沈情,头一回感到默然。
他拔下簪子,不顾臂膀流血,赤足逼近斜靠在浴斛旁的人,“沈娘子好生雅趣,光天白日下竟钻到本王寝居内作刺客。”
他本在屋内沐浴,听见敲门声以为是下人来送水,可来人脚步轻盈,不似手中提有重物之顿感,听脚步声,来人更像是女子或是习武之人。
府内无女眷,对方又直奔他沐浴的地方来,李道玄透过白纱依稀窥得来人是个少年郎模样打扮的人,下意识便以为是刺客,这才贸然出手。
可当此人将正冠的簪子拔下刺向他时,看见熟悉的簪子,他瞬间联想到昔日那个为寻簪子破门而入的小娘子,这才止住手。
果真,待看清对方面容时,李道玄便知他的猜想没有错。
他阴着眉眼,将辛夷花簪重重丢到地上。
沈情喘息刚匀,见状,她嘴角便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少女眼角弯弯,可眼中全然无笑意,听得“啪!”一声巨响,李道玄白净的侧脸很快多了几道红印子。
李道玄似乎是没料到对方还有这一出,鲜少怔愣片刻,心头怒意上涌,他抿唇克制住出手的冲动,“沈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沈情面对对方的怒意,丝毫不惧,挂着惯有的礼貌的笑道:“对不住了殿下,见您突然丢了我的簪子,我手便有些控制不住。”
她弯下腰,捡起簪子,再收入袖中,过程行云流水,丝毫不见愧意。
这是阿娘送她的及笄礼,材料是阿耶特地遣人从天山顶上运回的闰绥玉,闰绥玉质地坚硬,堪比玄铁,色泽质地上乘的闰绥玉更是罕见,当初阿耶为了寻这一块巴掌大的材质便花了数年。
后来阿娘更是耗费整整四个月,废了数把工具,才一点一点将其雕成沈情最爱的辛夷花样式,并在沈情及笄礼那日亲手送她。
沈情更是没想到自己平日里最爱戴的这根簪子竟会数次成为自己的利器,亏得闰绥玉材质够坚硬,否则这簪子不知都坏了多少次。
此刻沈情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寻一把防身利器,往后自己恐会时常处于危险之中,这辛夷花簪着实不宜再常戴了。
李道玄冷笑一声,提议道:“既然手管不住,莫不如砍了好。”
沈情皱眉缩了缩脖子,“还是算了,我可怕疼了。”
李道玄不欲与她多说废话,伸手扯过屏风旁挂着的澡巾,他三两下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玄色寝衣领口又敞开些许。
沈情心中默念:要长针眼。
她盯着地面,朝李道玄伸手。
李道玄瞬间懂了她的意思,扯扯嘴角,“只有这一条,沈娘子多担待。”言外之意是,没有多的澡巾,你请自便。
那么大个苍王府怎么可能没有多的一条澡巾?你骗鬼去吧。沈情鼓着腮帮子,自觉走出澡室,等李道玄把自身收拾干净。
途中沈情不忘将脖子上挂着的琉璃心勾出来,在他眼前多加晃悠,这人一见琉璃心,果真跟收了獠牙的秋仁一般,变乖了。
他咬咬牙,一把将手中澡巾扔到沈情头上。
沈情用一指勾着澡巾一端,脸上带着嫌弃的表情将其甩到浴斛内,暗色水渍瞬间没过整张浴巾。
李道玄板着脸,打开一侧柜门,从里勾出一张新的澡巾。
沈情这才肯接过澡巾,满意走出去,“我来此是有事相商,望殿下动作快些,莫让我等久。”
李道玄盯着她的背影许久,心头情绪交杂,换言之,他气堵了。
他动作倒也快,沈情正在玩他几案上的棋盘,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人便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李道玄依旧是红衣乌靴,只是一向高束的马尾此刻披散在脑后,银肘也没带,整个人少了几分风发的意气,添了几分近乎昳丽的媚色,一双沉沉勾人的眼望过来,那同蛇般的视线简直邪得慌。
沈情每每看向他的眼,都觉得这个人邪门得紧,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大反派。
她心中开始质疑起来,这人拜入东山寺学本事根本就是为了害人,而不是悬壶济世。
可这么多年来,这人除了叛逆一点,随性一点,最多掐掐人脖子,吓唬吓唬别人,好像也做什么坏事,杀的人也是该杀的人,就连收拾的人,都是些主动撞上来挑事的人。
书中将他写得那般穷凶恶煞,邪魅狂炸,与面前此刻沉闷得几乎有些安静的少年几乎判若两人。
可沈情想起他对付大妖时那般狠戾的手法,以及前世毫不手软刺向她心头的剑,沈情心情瞬间耷拉下去。
安静个屁。
人不可貌相,李道玄是狗。
第23章
沈情才把头发擦个半干,青莲玉冠被她置于几案上。
李道玄看着她那门轻路熟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自己家。
他抬脚走到她对面坐下,沈情拨了骰子杯里的骰子,道:“长日漫漫,不妨找点乐子消磨时日?”
李道玄乜了眼棋盘,“玩什么。”
沈情道:“围棋太考验人的智谋筹划,论谋略,我肯定玩不过殿下,恰好这有现成的双陆棋,不如就玩这个好了。”
李道玄嘴角一扯,“沈娘子谦虚了,论算计人的的本事,你可不遑多让。”
沈情笑了笑,从骰子杯内拿出碧玉骰子,两个骰子小巧莹润,衬得沈情掌心愈发白润细腻。
她托着腮,细细看着眼前的梨花木棋盘,另一只手无意识将两枚骰子把玩在手中,李道玄垂了眸,静静看着她动作。
此刻沈情同他一般散着发,一绺绒绒的毛发顺着鬓角贴上她侧颊与眉梢,她似是有所感应般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
二人此番场景就像是方成亲不久的小夫妻,而这“夫君”拗不过自家顽皮的新妇,无奈陪她下棋。
沈情缓缓将自己棋匣中的双陆棋一一拿出,率先摆在棋盘中,等自己将左边位置占了个差不离,她这才笑盈盈伸手示意李道玄放棋。
棋子采用珍贵的玛瑙雕琢而成,圆乎乎的锥型水滴状棋子在棋盘左侧,仿若数滴清透碧绿的水滴,毫不客气占据着离她近的位置,亦如此刻面前理所应当的某人。
李道玄从棋匣中摸出棋子,缓缓放置,看似毫无章序地将棋子一一列好。
很快褐碧相间的棋子将各自的六路、八路与二十路占据。
沈情觍颜道:“不如我先投骰子。”
李道玄盯着她脖子上挂着的琉璃心,无甚耐心道:“随你。”
沈情:“那便谢过殿下。”
她掷出骰子,又跟着点数挪动自己的棋。
李道玄随意投了个点数,挪动过后的棋子恰好与沈情的一枚棋子并列。
这时他眼中才布了星星点点的零星笑意,他不留情面将她的棋“吃了”去。
沈情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也没了,她缓缓坐直身子,拿过骰子后她内心默念:师兄保佑,耶娘保佑。再将骰子掷出。
二人你来我往片刻,不约而同都失了散漫,两人仿佛相见恨晚的棋友,卯足了劲都想赢过对方。
中途下人来送热水,都被李道玄随意应卯几句打发了。
待沈情成功将第一枚棋子送出月门,她激动得拍桌而起,“李道玄你要输了!”
李道玄道:“莫以表象断胜负,余下棋子仍众多,究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沈娘子。”
见氛围到这,沈情顺势提道:“是吗?那若是我赢了,不妨殿下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他指尖捏过褐色棋端,挑眉道:“何事?”
沈情:“带我去除作害的邪物。”
在李道玄略带疑惑的目光之中,沈情觅得了一个颇显合理的说辞言道:“于家中时,耶娘虽对我宠爱有加,却也不愿我涉足危险之事。身处玄机阁,师兄虽对我呵护备至,却因我天赋欠佳,从未愿携我一同去除大妖。”
是以沈情手中虽也除过不少妖邪,可都是些没什么杀伤力的走尸、伥鬼一类,此物虽外表令人胆寒,却是个一挑就破的软鞠。
她抬眸,眸中盈满叛逆之色:“然我沈情决然不愿成为温室之中的菟丝花,他们越是禁止我为之事,我便越是执意为之。现今,我偏要诛灭几个邪物,行侠仗义,以证自身。”
此语一出,怎么瞧都仿若一位不识人间疾苦却又叛逆懵懂的娇养少女之妄言。
李道玄闻之,仅简言一字:“哦。”反正他是一个字不信。
很快她又笑道:“若是殿下愿意带我多除几次妖邪,莫说琉璃心,我沈情甘愿拱手奉上,便是你想和离,我也不是不行。”
李道玄掀起眼皮子,目光定定扫向她。
他要寻琉璃心一事虽说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可要打听过来,亦非难事。
偏偏生这琉璃心主人乃沈情,这个动机不明,满腹黑水的人。
他问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疑惑:“若想除妖,直接凭琉璃心来寻本王便是,作何要应下这桩婚事?”
若言对面少女对自己倾心,无异于说顾昀有龙阳之好般荒诞
沈情不可能说出她为了活命要与李道玄形影不离相处三月一事,她只道:“这不是更方便你我二人行侠仗义,惩妖除恶么。”她眼神颇有些游离,飘忽不定。
这一理由着实牵强,却无从反驳。
李道玄颇有些咬牙切齿,“为了除几个妖,你就甘愿赔上自己后半辈子?”
沈情嘴巴抹了蜜道:“殿下丰神俊朗,实力不俗,若是嫁给你,怎么算作‘赔上后半辈子’?殿下就别打趣了。”
她将此话题带过,忽道:“我又过了!”
李道玄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沈情只剩下五枚“马”在棋盘中,而自己赫然还剩八枚。
他当即定神认真投起骰子来。
奈何李道玄一手围棋玩得出神入化,在既要靠智又要靠运的双陆棋上,运道总归比沈情差了几分。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
不知是否是气场不合,上辈子二人打双陆时,沈情从未输过他。
这也是为何,她会选择打双陆,而不是下围棋的原因。
最终以沈情率先将最后一枚棋送出月门为胜。
她笑得狡猾无比,杏眼里满是碎碎的星光,“你输了。”
李道玄人也爽快,道:“我输了。”
一场对局下来,沈情的头发依旧半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她指了指先前李道玄被她刺伤的地方,“你的伤——”
李道玄:“托沈娘子的福,我方才已经处理过了。”
心头大事解决一半,沈情心情极好,她笑眼眯眯道:“那便好!有劳殿下再帮我一个忙。”
李道玄:“什么?”
“你府上对面茶肆,有个叫翠芽的丫头,作书童打扮,有劳帮我把她带进来给我束发。”沈情指了指自己散着的发,“还请殿下帮我烘干,我得回去了。”
李道玄冷哼一声,旋即推门而出。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折回,手上还顺手扯了个澡巾。
沈情刚抬头,迎面就是一道白色罩来,她正要抬手拿下脑袋上的澡巾,就听一道清朗的嗓音道:“别动。”
她当即明了他这是要给自己烘头发,乖乖不动了。
李道玄大手稳稳虚罩在她头顶,缓缓输送内力。
沈情只觉头顶一股舒服的暖流浇下,她浑身如同春日躺在草地,享受着暖阳那般舒坦。
她干脆趴到几案上,任由李道玄伺候。
李道玄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碍于琉璃心又不得不暂时顺着她,他扯扯嘴角,嘴里无声吐出两个字:“懒猪。”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沈情唇角勾起,出声道:“殿下可莫在心底骂我,我会伤心的。”
照李道玄的尿性,这人此刻肯定在背后蛐蛐自己。
沈情还真猜对了。
李道玄别过头,加快了输送内力的速度。
可不过须臾,他的心头隐隐绞痛,骨髓深处开始传来噬痛,李道玄身形有片刻不稳。
他目光又不受控落到她细白的侧颈,一阵钻心诱人的香味涌入鼻尖,李道玄只觉口干舌燥,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吮其血,磨其皮肉。
慢慢的,他抵抗着内心深处的渴望,一手虚虚覆在她后颈,喉间传来一声轻嗤。
周身痛楚愈发剧烈,甚至恍惚间能听见骨骼滋滋作响的酸涩声,好似骨架在不断断裂、生长,巨大的疼痛恨不得将人锤进地里。
他早已习惯这般疼痛。
在李道玄内力消失的前一瞬,沈情原本还呈一条条的湿发变得顺滑如绸,散在沈情背后。
李道玄停下手,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起身,细细一听,这人呼吸声绵长轻悠,原来是睡着了。
他竟是气笑了。
恰好屋外传来下人小声呼唤,“殿下,人给您带来了。”
李道玄走到门口,每走一步,骨头缝都好似插了刀子,他垂眼道:“知道了,退下罢。”
“是。”下人乖乖退出院子。
李道玄拉开门,眼前赫然是书童打扮的翠芽。
他也没看人,道:“人在里面,动作快些。”
翠芽唇齿打着颤,“是、是——姑,苍王殿下!”
好在看似“凶神恶煞”的未来姑爷没过多为难自己,翠芽始终低着头,战战兢兢进了屋内。
身后李道玄没有跟过来,而是去了院中坐着,独自熬过这阵疼痛。
好在还没到那东西发作的时候,今日这股痛也就维持了一柱香不到的功夫。
翠芽一进门就见娘子披头散发睡在几案上,她连忙上前将人摇醒,“娘子、娘子!”
沈情睡眼惺忪抬起头,就见翠芽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
她揉了把脸,“李道玄呢?”
翠芽快哭了,“娘子,您怎么了啊——怎么、怎么头发又散了!您没有吃亏吧?”
沈情安慰这丫头道:“放心,你家娘子我没吃亏,我只是来找李道玄商量些事,不会有意外。”
翠芽依旧一副担忧的模样。
沈情叹了口气,她道:“先给我束发。”
她将簪子和玉冠一同摆在几案上。
翠芽无奈领命照做。
虽说在李朝活了两世,但沈情上上辈子身为现代人的习惯早已深刻进骨子里,她认为男女共处一室并非有伤大雅之事。
奈何即使李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不低,对于她们的条条框框的规矩亦不是那么严谨苛刻,可到底也是一个封建王朝,虽说男女在一般时候可以同席,但与男子同室对于一个未出阁女子来说到底有损清誉。
这也是为什么翠芽总是愁眉苦脸的原因,她害怕娘子受到伤害。
对于自小沉浸在李朝长大的翠芽,沈情只能尽她所能去开导她。
“我的头发是因为不小心才弄散的,何况我今日来是真的有要事同李道玄相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只有他能帮到我。”
她拍了拍翠芽的手,“你要想想,李道玄是你未来姑爷,你家娘子往后最亲近的人,如今我来求助他,自是无可厚非。何况换作旁人,我定不会像今日如此。”
沈情保证道:“往后我亦不会同此般冒失,胡乱闯男子的院落,你且莫要再忧心了。”
翠芽不知信没信,她利索给沈情束好冠,手插簪子定冠。
最后才小声挤出一句,“若是娘子所求之事当真棘手,找苍王殿下求助无可厚非,婢子不会多嘴的。”
“婢子不求别的,只求娘子能够喜平安乐,不受困扰。”
第24章
闻言沈情只觉心头一股暖流划过,她朝翠芽笑笑,“翠芽也要平平安安。”
不要再同前世般,被大妖剥了皮,活生生疼死。
最后沈情与翠芽是从苍王府侧门钻出去的。
沈情走后,李道玄唤来老黄,他道:“以后派人守着这院子,任何要翻墙进来的人,通通打出去。”
老黄道:“是,是。那顾世子——”
李道玄:“不走正门,一样给我打出去。”
也亏得顾昀为了抄近路,省下从正门走到李道玄院落的距离,练就了翻墙的习惯,导致下人都习惯了,李道玄主院墙的防守日渐薄弱,这才使得知晓这条路的沈情钻了空子翻进来。
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李道玄决定,好好加固一番防守,以免被有心之人混进来。
当然,这“有心之人”自然包括沈情。
似是不满意般。李道玄又补充了句:“再给院墙加上铁蒺藜,再放些碎瓷片上去。”
远在长安东郊的东山寺内,顾昀毫无征兆打了个喷嚏,他疑惑片刻,旋即继续琢磨着下一次什么时候去苍王府叨扰好兄弟。
沈情与李道玄约定的时间是两日后,二人乔装易容一番,以东山寺弟子的名义在街道上游走。
很快二人来到林元酒所在的里坊。
经过几日闭门谢客,原本车马骈阗的林家门口今日已门庭冷落,来往人流也少得多了。
林家位于十字巷最里,此刻大门紧闭,外人窥不清内里情形。
李道玄与沈情皆着青色澜袍。
沈情束冠,李道玄则万年不变扎着它那高马尾,走路时腰间双鱼玉佩甩来甩去,显得两只胖乎乎的鱼儿颇憨。
李道玄一步抵沈情两步,他又走得那般快,沈情只得提了袍子追在他身后跑,实在跑得累了,她喘着粗气喊道:“慢点,劳请殿下慢点!我快赶不上了!”
李道玄眉梢一挑,脚下不停,“看来沈娘子在玄机阁这些年,真是享够了清福,身上本事倒不见半点长。”全都长到算计人那一块去了。
沈情不服道:“您也知道,我自幼体弱,多数时日全都拿来调养身子去了,哪儿能比得殿下痛快,斗鸡、采鸟巢、蹴鞠样样不落,照样能得一身本事。”
回应沈情的,是一声细细冷哼。
沈情也别过头,“哼——”
走到林家门口,李道玄问:“周遭既无命案发生,你如何确定这里有妖邪?”
沈情有条不紊分析道:“你瞧,林参军虽身受重伤,且为女子之身,可行军作战习得的一身本事却不是虚的,要想在危险重重的荒林活下去或许不是难事。”
要知道,将士征战,非独凭一身勇力,尚需深谙如何于恶劣之境存生。
阿耶曾在自著述之的一本兵书中写道:
夫战者,勇力固重,然处险地而能自存亦为关键。若临荒漠,当知寻水之法,辩向之术;若遇酷寒,须晓保暖之方,取火之道;若陷沼泽,必明脱身之策,避险之能。如此,方可于艰难之境屹立不倒,为胜战之基。①
可见一个将士的生存之能,于战中实乃重中之重。
因此林元酒被阿娘找到时,还尚存有一口气,是很正常的。
“一个柔弱的五旬老妪竟能独闯荒林,在活下来的同时找到女儿,并将其带出来。”
沈情问他:“你说,这怪不怪?”
虽不知林参军伤势如何,能否行走,可观其一人之力独挑几十名敌军,受的伤总归很严重,否则她不至于需要老母亲自闯林寻她,自己就走出来了。
李道玄经她这么一分析,眼底倒带了几分兴致,“如今母女二人皆不出门,你待如何进去窥探林母是否为妖邪附体?”
沈情笑道:“这好办,据我所知,自林母与林参军归来,母女二人便闭门谢客,从不外出。可人总得食五谷,受伤了需要药罢?
“就算母女二人在回到家门就已经提前将药买好,可一个人两只手,两个人又能提多少药?十多天过去了,是该到了换药的时候,林参军伤得那般重,可非十几日就能痊愈的,我不信她不需要买药,不需要买粮食。”
若是强闯林家,必然会惊动家中二人,青天白日的,街上满是人,若是真的有妖邪,就此叫妖邪跑出去中途害人可不好。
沈情在家时精敲细算了一番,将林参军药用光的日子大致推了出来,林元酒或者林母该出来买药的时间恰好就在这两日,她派了人暗中守在这,前两日无论朝暮都不见林家有人出来。
可林家到了饭点,确确实实有炊烟自烟道排出,证明了里面着实有人住。
林元酒最迟该买药的时候,约莫就在今明两天,沈情决定在今天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将人半道截胡,无论人是林母,或是林元酒,都是个不错的结果。
因为明日是沈灵可以滚出沈府的日子,她可不想错过。
阿娘不知用何手段敲打了沈灵一番,随后又派人送信到万年县沈灵爷娘那里,只等着明日县令夫妇亲自将女儿接回。
那只黑猫被翠芽细细养了一阵,竟还侥幸捡回来一条命。沈情趁着黑猫养伤期间,观察了一阵,最终在黑猫眼中找出了蛊虫。
这只猫身上无半分妖气,非沈情想象中的邪猫,而是普通家猫。
家猫即使再有灵性,也不会跟着人的命令去做些咬牛皮绳的事,因为牛皮绳坚韧,脆弱的猫牙一口咬下去,猫是会疼的,寻常猫若是知道疼了会主动停下,可黑猫貌似没有。
沈情掰开黑猫牙口一看,果真发现那猫一口牙碎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
如此便确定了沈情的猜测,这非是邪猫,而是被人用特殊手段控制的猫。
这特殊手段,自然是指用蛊。
上一世沈灵藏得深,加之沈情变蠢了,所以她并没有发现沈灵会用蛊的事实。
如今随她一同重生的沈灵倒是变了,变得更急躁,因而在赵娘子身上露了马脚,也侧面证实了上辈子沈情是有多蠢,才会被这种货色成功算计。
回想起上一世自己常常失控的情绪,以及越来越沉重的身体,逐渐失去的味觉与听觉,沈情一双眼缓缓沉下。
若她想得没错,或许在什么时候,她体内也悄无声息多了一种蛊,一种会叫人智力下降,情绪被放大数倍,甚至逐渐丧失五感的蛊。
若非如此,沈情根本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被一个蠢货算计数次,或许还有她身后人相助,可自己绝不可能半点都查不出来。
若是再深入细想,她背后之人或许要对付的不止是自己,还有沈家。
上辈子东市雄妖先行发难,就真的只是巧合吗?而不是幕后之人为了拖住柳霁月,才如此的?
换言之,有人要沈家死,更甚,是要阿耶死。
想到这一层的沈情霎时流了一背冷汗,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这辈子她只想耶娘平平安安,可偏有人要他们死,这便说明,即便沈家度过一个月后的劫难,后续或许还会继续有麻烦找上门。
手握重权者,纵心向清净,亦身不由己。阿耶素日对圣人尽职尽忠,未有半分逾矩之行,于朝中亦无分门流派、择皇子而站队之举。
然正因如此,其潜在威胁愈显,被八方忌惮着,欲求清净,断无可能。
谁都有可能是蛰伏在暗中的敌人。
沈情头一次意识到,沈家的处境是如此危险。
然事已至此,当如何处之?
《官谋论》道:
或当未雨绸缪,谋定而后动。或以退为进,暂避锋芒。又或广结善缘,寻求同盟。然无论何策,皆需慎之又慎,一子错,满盘皆落索。②
而她如今要做的,是在短时间内找出沈家真正的敌人,并想出应对策略,期间不能太招摇。沈情深知,此乃关乎家族生死存亡之大事,不可不慎。
阿耶,你自诩行止清明,无愧于心,可架不住敌多猜忌,祸从天降啊。
沈情幽幽叹了口气,这时,她突然问:“殿下,可想喝酒?” 。
林家斜对面街上有个酒家胡,坐在二楼靠窗处,既能吃酒,又能完美将林家门前一览无余,无疑是个观察林元酒动向的好地方。
沈情问胡姬要了两瓶龙膏酒。
李道玄掏完钱,胡姬热情领着二人踩着木梯径直上了二楼包间。
接下来便是无聊等待的时间。
沈情盯着林家的目光仔细极了,可当她双眼酸涩,回过头却发现,对面人早已拿着酒杯细细饮酒,丝毫没有要盯梢之意。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正当她要发难,却见李道玄轻轻抬手一指,沈情屏息回头一望,就见林家大门忽的开启。
沈情霎时坐直了身子。
只见一头顶幂篱、身姿矮小的人从门缝处钻出,她脑袋微微偏斜,似乎是在四处张望,见周围暂时无人,她这才掩上门,蹑手蹑足往远处走去。
沈情回头道:“出来了!”
李道玄这才放下酒杯,缓缓起身。 。
那人一路尽量避开人群,直奔药坊,正应了沈情的猜测。
她拿出一张药单,司药照着药单给她捉了药,女子领了药包付了钱,没过多驻足,匆匆提着药包离去。
行至半路,她似是感应到什么,藏在幂篱下的秀眉微拧,待走到一处巷口,她忽的钻了进去。
沈情方躲开一群玩闹的幼童,再抬眼时,只见眼前女子不见了踪影。
女子提着药包快步行走,正当她为甩掉沈情而窃喜时,却见巷深处不知何时立了个青衣少年,神色冷冷,怀中抱剑。
她大吃一惊,连忙后退,正欲寻另一处巷口逃出去,却见先前被她甩掉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左右无出路,前后被人夹击,女子咬唇看了看二人,内心暗自忖度一番,似乎是在找逃走的法子。
沈情看着眼前身姿颇为娇小的女子,疑惑皱眉。
林元酒常年习武,定不会同眼前女子般身量纤细,看似孱弱无比。可观其手背,肤若凝脂,洁白无瑕,不见岁月之痕,细嫩柔滑,似新剥之春笋,未历风霜之侵,断不可能是林母。
如此说来,此人极有可能是附身林母的妖邪。
思此,沈情缓缓从袖中掏出黄符。
女子面色一白,她终于开口道:“我与你二人无冤无仇,我亦未做些伤天害理之举,二位作何为难于我。”
沈情问道:“你既没有害人,那林母去了哪里?孤身带回林参军的,又是谁?”
听见林参军,女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她警惕后退几步,压低了腿肚子,作蓄力攻击之态,手中依旧不忘提着药包。
“我没有害她们,亦无伤人之心。”女子只道。
“既如此,不妨让我去瞧瞧林参军与林母,如果她二人相安无事,我自然信了你的话。”沈情道。
女子顿时哑了声。
见状,沈情道:“妖孽,还不快快伏诛!”言讫,她作势要收了对方。
女子刹那弹跃而起,五指成爪冲沈情面门而来,沈情迅速将手中符纸打出,然而,令妖邪闻风丧胆的符纸触及女子掌心,却半分无用。
沈情惊愕,这是个什么东西?为何会不惧符?
容不得她多想,沈情闪身躲过女子攻击,顺手一把摘了她的幂篱。
入眼是一张十三四岁的女子、或者说是少女的面容,少女生得清秀,面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怎么瞧怎么不像妖邪一类。
然而愈发厉害的妖邪面容上愈不显,沈情没有丝毫松懈。
反手就是一记手刀直逼对方风池穴。
倘若面前是个被妖邪附身的女孩,沈情这一记下去,妖邪会当即受不住从寄主身躯里钻出,然而半晌无事发生。
少女则无意与沈情周旋,她假意要朝沈情面门攻击,实则身体一矮,整个人灵活从沈情腕下钻出,护紧手中药包就朝林家的方向跑去。
沈情与李道玄对视一样,二者不约而同不疾不徐尾随在其身后。
扶光一路小跑,自以为摆脱了那两个道士打扮的人,松了口气,她抱着药包,小心翼翼钻进林家,关门之前,她的目光不放心地在四周扫视一番,见确实没什么人,才终于关上了门。
沈情与李道玄蹲在林家院中的一棵树上,她问道:“殿下么有瞧出什么?”
李道玄扫她一样,“看出来了,这东西你一人也能对付,貌似无需本王帮忙。”
沈情道:“不,我刚好需要殿下帮忙,劳请借秋仁一用。”
闻言,李道玄不情不愿打了个响指。
不远处,静静蛰伏多时的秋仁缓缓爬上树梢,正当它欲缠上李道玄腰间,可中途似乎是感应到什么,脑袋半道拐了个弯,爬到了沈情手上。
沈情笑着摸了摸秋仁脑袋,“看来秋仁也是极为愿意的。”
李道玄看着这条吃里扒外的蛇,抿唇别过头,只觉糟心。 。
院中,扶光将开始煎药,有袅袅炊烟自烟道排出。
这下沈情总算知道那烟是从何处来的了,感情是这丫头煎药弄出来的。
那林母和林元酒呢?她们去了哪里?
很快沈情便知晓了。
扶光将煎好的药倒进碗中,她端着药推门进屋。
屋内,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位女子,女子眉目英秀,脸色微白。此刻她双目紧闭,仿若只是睡着了。
可观其胸膛丝毫无起伏,分明是个死人。
扶光似是毫无察觉,她将药碗置于桌上,来到床榻旁,轻轻推了推林元酒,“主人,吃药。”
床上人静悄悄的。
一直得不到回应,扶光便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推着她,口中复道:“主人,吃药。”
“大夫说,吃完药就能好,你起来,吃药。”
直到药碗不再冒热烟,林元酒也没有起来应答。
扶光微微垂眼,周身散发着低落情绪,宛若得不到主人应答而失落的猫儿,焉哒哒的。
“药凉了,那就下次喝吧。”她自言自语道。扶光顺手将药倒进了一旁盆景内。
盆景内的兰草叶尖已然枯黄,不知被扶光喂了多少次药。
屋内除却扶光,处处透着死寂。
直到一道亮堂的声音传来,从稍稍为这屋内带来一丝生气。
“死人是不可能起来吃药的。”
沈情破门而入,毫不留情打破扶光的幻想。
“好歹也是一个稀罕灵物,怎会连这一点也不知晓。”
扶光闻言,周身刹那黑雾涌动,她双目赤红,抬眼望去,竟给人凛冽寒光之感。
“你撒谎!我主人才没有死!”扶光如是道。
沈情:“你主人有没有死我不信你不知道,何苦自欺欺人!早日令其入土为安才是上策,否则尸骨难安,你主人在九泉之下想来也不好受罢!”
“骗人!你骗人!你是坏人,我要杀了你!”扶光指节暴涨数寸,朝着沈情面门攻来。
扶光双爪带动劲风袭来同时,一股源自边关铁马的肃杀之感犹如汹涌的浪潮般扑面而来。
此刻朝她攻来的仿佛不是爪子,而是一把曾在沙场上见证过金戈铁马、烽火硝烟,承载着无数次的生死搏杀,征战多年的边关利器。
知晓这家伙是何物后,沈情自然知道对付她的法子,也不再用符,而是掏出一根细细的绳子,迅速打了两个活结,待扶光近了,她将绳子一扭,再收紧,两个活结圈顿时困住了对方两只手。
沈情接着又带过绳端栓在她腰间,绳子另一头被她拴在了床梁。
如果扶光继续挣扎,床必定会跟着散架,届时她的主人少不了要被梁木压在下面的命运。
事关主人安危,扶光果真乖乖停止了动作。
沈情揉了揉被细绳磨红的手心,冷哼一声。
扶光被缚灵绳捆住,灵力使不出来,也不敢再晃,她死死盯着沈情,骂道:“坏人!”
沈情指了指自己,“我,坏人?”
很快她释怀笑了,她面色颇为狰狞,作张牙舞爪之姿道:“是,我是坏人。所以你乖乖说来,林母在哪儿?”
扶光忿忿别过头,不语。
沈情挑眉道:“不说?不说我就让它吃了你。”
她指了指臂弯缠着的黑蛇,又点了点扶光的肩,“先吃了你这条胳膊,再吃另一条,然后是脚、脑袋,毕竟你这种刚化形的剑灵最补了。”
启料扶光忽然低头,一口咬住沈情细白的腕子。
“啊——”屋内顷刻传来少女吃痛叫喊。
屋外候着的李道玄迈着稳健步伐走来,见她是被一只剑灵咬了,眼中顿时带了幸灾乐祸,他又跟着退了回去。
沈情道:“李道玄你跑什么!快帮我!”
李道玄:“沈娘子不是说‘要证明自己’么,既无性命之忧,自是无需我帮忙,”他勾唇一笑,不忘补充道,“沈娘子奋之,本王便不多打扰。”
沈情气得往后仰倒,冲扶光道:“你松不松口!”
扶光咬得愈发用力。
沈情:“等我数到三,你再不松口我就叫秋仁吃了你!”
“三!”
扶光松了口,她气急败坏道:“你殊不讲理!”
沈情拉回自己手腕,撩起袖子一看,白嫩的手肘处多了一排齐整的牙印,还隐隐有血渍冒出,她道:“你才不讲理!守着一具尸体这么多天,林母也不知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扶光:“主人的阿娘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又不是我害的!”
沈情:“你看,你哪儿是分辨不出活死人,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也知道你主人已经没了!”
忽然,扶光眼眶红透了,一颗颗泪珠如脱了线的珠子掉落,她彻底放声大哭:“哇——我讨厌你!”
沈情凝了神色,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她道:“如实说来,林母尸身在哪儿?她是如何死的?林参军这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扶光眼珠子转动,看向一旁了无生气的林元酒,眼中有什么彻底碎了。
她哽咽道:“我叫扶光,是主人的剑。”
第25章
林元酒日里除却操练军队,思念阿母,最常做的事便是默默望着家的方向,指尖摩挲手中名为扶光剑的剑柄。
扶光是一把通体玄黑,丝毫不起眼的剑。
她的上半辈子跟着林元酒父亲,下半辈子跟着林元酒,她也是在林元酒手中生出灵智的。
扶光自生了灵智来,暂不能凝出实体,只能日日在剑内陪伴主人。
她听主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扶光,我想回家。”
既然想回家,为什么不回家呢?
翌日,沈将军问出了她心底埋藏已久的疑惑。
“你想回家吗?”
最后一战临近,沈将军单独召来林元酒询问。此时,营帐外狂风呼啸,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和士兵操练的喊杀声。
林元酒道:“待战事方歇,边关太平,便是属下归家之时。”
不是不想回家,而是见过了边城百姓因战火深陷绝境,流离失所;壮丁因奋起反抗蛮夷而被残忍枭首;妇孺抱着馁死的孩童尸首悲声恸哭;那凄惨的场景令人心碎,所见的这一切,让她不敢再提归家。
起初林元酒投身战场是欲承父愿,后来,她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家国。
沈将军闻言,望着桌上堆满的紧急军报,眉头紧锁,长长叹了口气,他道:“如此,我允你回家探母三日。”
林元酒一向沉默的神色罕见有了些许波动,“多谢将军!”
沈将军道:“去吧,好孩子。”
回到家中,林母高兴极了,她问:“仗打完了?还走吗?”
林元酒默声点头。
闻言,林母因常年忧思而衰老的眼角失落耷拉下来,她道:“也罢,你阿耶以前常常盼边关太平,如今也快了,若你阿耶在天之灵晓得女儿如此杰出,定会感到欣慰。”
她手中绣衣服的动作不停,“边关常年肃寒,我给我儿多绣些暖袍。”林母继续碎碎叨。
林元酒将佩剑置于桌上,“女儿此行一去,不知归期,特留扶光于家中作念想,恕女儿不孝,不能于阿娘膝下尽孝。”她跪地道。
离家的那一天,阿母默默地为林元酒整理行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临行前,她紧握着林元酒的手,声音颤抖却坚定:“孩子,去吧,保卫家园,莫忘归来。”
林元酒走后,扶光只能陪着主人阿娘。
只见林母日日重复绣衣,再者便是坐在家中,透过高高的院墙朝边关方向眺望怔忡,她的鬓角也同寒冬濒近,雪染枯梢般,渐渐纷白。
边关战事告捷,众将大喜凯旋,林母却被人告知女儿惨死且尸骨无存的消息,她于悲痛之下心头急遽绞痛,最终于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失足摔落井中,就此殒命。
待扶光焦急不已突然能化形时,已经晚了。
她只能从井中捞上来林母的尸体,藏于家中,接着化作林母的模样,匆匆跑至边关,凭借感应找到林元酒的所在之处。
万幸的是,林元酒还吊着一口气,可这口气撑不了多久。
扶光不顾众人惊诧眼光,将林元酒背出荒林,有人寻来医者。
医者替林元酒查看过后,告诉扶光:“此人脉象虚浮无根,如残灯之将灭,游丝之欲断,元气已竭,脏腑衰败至极,纵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难起死回生。”
扶光听不懂,只红着眼问:“你到底开不开药?”
医者叹了口气,写下一张药方予她。
其余人皆心知肚明,药方上的药不过是寻求一个慰藉罢,人之将死,回天无力。
扶光拿着药方,急匆匆地跑去抓药,眼中满是焦急与期待。药抓好后,她亲自熬煮,那袅袅升起的药烟,仿佛是她最后的希望。
然而,林元酒服下了药,却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气息愈发微弱,脸色愈加苍白。
可她昔日分明见过林元酒生病,同样吃了药,几日便好痊,为什么这回药却没有用?
林元酒意识混沌弥留之际,拉过扮作林母的扶光,昔日她沉稳庄重的面容罕见地染上脆弱与无助,或许是她自己知道自己要死了,又或许是阿娘伴在身侧,让她能肆无忌惮展露脆弱。
林元酒双眼因受伤而肿胀通红,她泪潸潸泣诉道:“阿娘,我想回家。”
想回到阿耶笑着给她推秋千,阿娘一脸无奈坐在一旁替她添冬衣的那个时候。
扶光亦哭着回她:“我们回家!”
尽管医者频频恳切叮咛:“病者内伤沉疴难愈,切不可因挪移使其再添苦痛。”
扶光依旧将林元酒带回了家。
谢却所有来客,扶光日复一日替她煎药。
只是不知何夕,她的主人骤然间没了丝毫动静,不言不语,亦不饮汤药,就这般仿若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宛若一具失了魂灵的枯木。
她又能如何?她唯有自欺欺人地以灵力护住林母与林元酒的肉身,每日煎药,痴痴祈求着林元酒有睁眼苏醒的那一刻。
扶光哭声凄厉,响彻云霄,仿佛要将这些时日里所有的愤懑与委屈一股脑儿地哭将出来。
沈情闻此,心头猛地一震,暗忖:原来自己的猜测全然错误。并非是妖邪附身于林母,林元酒也早已亡故。这些日子维系着林家烟火气息的,不过是个被遗落于世的剑灵所为之。
至于为何数月之后林元酒会突然消失,徒留林母的尸首被人发觉。
沈情试探着抬起扶光的手查看,又瞧向床上林元酒的手腕内侧,二者手腕内侧竟不约而同地有着一个蓝色印子。
此印乃是魂契,是灵物与主人之间的命契。
一旦魂契主人遭遇不测,且尸身存放时间过长,便会直接跳过腐坏的过程,瞬间消散,而与魂契相连的另一方灵物同样会随之泯灭。
此前林母尸身之所以未曾腐朽,全仗着剑灵的灵力维系,一旦剑灵消散,灵力失效,林母的尸体开始腐败,那异味自然也就散发出来,极易被邻里察觉。
如此一来,林元酒不堪毁容之实,弑母潜逃的一则谣言便是空穴来风,迅速传播开来。
一切都讲得通了。
手腕牙印还泛着疼,沈情龇牙咧嘴问她:“那你准备如何?眼睁睁放任二人尸体在此么?”
扶光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主人醒来,我只想跟着主人,活生生一个人,为什么就没了?”
剑能化灵,是极为稀有的,若是就此随着主人消散,莫过于可惜,沈情指了指她手腕的魂契,道:“我帮你把这个解了,干不干?”
扶光一把缩回双手,“不要!你走开!休想破坏我和主人的联系!”
沈情“嘿”一声,双手抱于胸前,道:“不干算了!你怎么样我可管不着,可林参军与她阿娘必须入土为安。”
“有传言道:人之将死,若不能入土为安,相传她死后必不得安宁,魂魄难入轮回,只能在阴阳两界间游荡,饱受孤苦无依之苦。你真忍心眼睁睁看着她们魂归无根么?”
扶光咬唇看向床上的林元酒,“真、真的吗?”
沈情:“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
扶光闻言终于松了口:“好,我答应。”
沈情再三强调了魂契的效用,可扶光坚持不肯解除魂契,如此,沈情也没再插手他人之事。
林母与林元酒的尸首是被两个“无意”闯入林家的孩童发现的。
后续是沈情阿耶亲自出面派人安葬了母女二人,其中陪葬物品包括林元酒生前最为喜爱的一把剑,剑连同主人一同进了墓,自此不见天日。
也不知自己有无做成好事积攒功德的沈情恹恹回到家,到了第二日便是万年县县令登门之日。
县令是个身材瘦弱但高挑的中年男子,县令妻子则是个眉目清秀的妇人。
夫妻二人并不是沈情想象中的那般刻薄或是刁钻,相反,县令言行温和,甚至可以说有些讷讷少言,周身更是透着一股拘谨。其夫人亦是低眉顺眼,神色间满是不安。
沈母特意邀来二人,请人上座。
县令双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杯,轻声道谢,声音细弱蚊蝇。他夫人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微微垂着头。
举止行为间无不透露着骨子里那份老实本分带来的不与人争的平和。
如此一对质朴的夫妻又是如何生出那般女儿的?沈情便是钻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县令试探性问道:“不知夫人唤我二人前来,可是与我家悦容之事有关?”
悦容是沈灵的小字。
沈母轻轻一笑,“沈县令客气了,确实如此。”
县令二字一出,亲疏关系瞬间明了。
此言换得夫妻二人眉心又是一紧,县令担忧问道:“可是悦容犯了什么错致使夫人生气?”此前沈容之一家三口刚受了沈将军惠,从祖宅迁至万年县,沈灵便向耶娘闹着要去沈府见那未曾谋面过的姊姊。
沈县令想着虽然弟弟已然是自家不敢高攀的大将军,可两家女儿到底有微薄的血脉联系,或许堂姊妹二人就此能玩在一起也说不定。
因此他默允将女儿送到沈府认亲,好在沈将军夫妻虽发达却不忘旧情,从容接纳自家女儿小住叨扰。
未曾想少许日子过去,女儿不知做了何事,竟叫沈夫人亲自请来县令夫妻二人。
如今夫妻二人心亦是悬着。
第26章
沈母淡淡抿了口茶,摆出高门主母之姿,道:“二位放心,也没什么大事。但到底自家女儿还是得自家人养着才是,如今幼安也快到了回玄机阁的日子,沈灵常日留在府上,到底不如自家受到的照顾好。”
此言一出,县令立刻明白对方这是在下逐客令。
他背脊冷汗直冒,只怕是女儿不知何时得罪了堂弟媳一家人,幸好堂弟媳不是个狠性子,如今勉强维系住了两家脸面与和气。
县令当即道:“沈夫人所言极是,不知悦容在何处,我二人这就将小女带回,好生看管!”他特意咬重了好生看管四字。
沈母立刻遣人请来沈灵。
沈灵来时脸色苍白,神色算不上好,可见当日沈夫人话里话外没少敲打沈灵。
县令一见沈灵,当即将她拉到沈母跟前,“悦容,还不赶紧谢过沈夫人这些日子的照顾!”
沈灵咬唇看了一眼阿耶,内心不知是何情绪,她径直向沈母行了一个小辈礼,“悦容多谢婶娘与叔父照拂之恩。”
沈母神色淡淡,并未接话,而是朝身旁近侍道:“茶凉了,还不给客人续水。”
沈灵刻意叫出的亲昵称呼,在客人二字的衬托下显得像个笑话。
不等她过多动作,听出沈夫人言外之意的县令夫妻就已经拉过沈灵,县令夫人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话,县令识趣赔笑道:“人都要走了,水续上也是浪费。夫人见笑,下官家中还有急事,就不过多叨扰了。”
沈母气定神闲抿了口茶,遂道:“本夫人待会儿要与女儿选布裁衣,就不多送。”
她素手一挥,“来人,送客。”
恰逢此时,下人托着几匹绸缎陆续进来,一道轻快的声音随之而来:“阿娘,我暂且筛了几匹料子,至于具体选哪匹用来裁夏衣,女儿还纠结不定。阿娘来替女儿选可好?”
带着一身淡淡花香的沈情与沈灵一家三口擦肩而过,沈情目不斜视掠过沈灵,直奔阿娘怀中。
这时沈母一直淡漠的面容才显出柔和,她轻声道:“不知选哪匹,那便都要了罢,回头多叫几个缝人来,让她们把它们全部做成裙子,你慢慢换着穿。”
沈情双眼放光,惊喜道:“还是阿娘英明!这个法子好!”
沈灵不知为何,走出正堂没几步突然就停住了步伐,她就这么回头,定定看着堂内和谐的母女二人,以及数个下人手中托着的绫罗绸缎。
盘中绸缎质地细腻柔滑,仿佛流淌的清泉,顺滑流畅好似月华倾泻,轻若无物,明眼人一下便能瞧出其价值不菲。
不仅如此,就连沈情身上穿的都是长安城贵女万金难求的月华锦,身上用的是万宝阁一月一卖的辛夷香露,她身上点缀的饰品无不是独一无二,千金难买。
县令夫人拉住愣神的女儿,哪儿不知女儿在想什么,她愁眉道:“悦容,该走了。”
沈灵好似被人从梦中拽出,恍惚一阵,待清醒过来,眼前赫然是母亲因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阿耶因时时皱眉而生了苦相的面容。
低头一看,她手上挂着的,是最为寻常不过的麻锦,村野女子买不起,那些高门贵女却瞧不上,就连沈情身边的丫鬟,都穿的是万宝阁的衣服。
沈夫人昔日敲打话语尤响耳侧:“幼安是我女儿,既然她说有,那便是有。沈小娘子不必多言,本府可以收留任何无家可归的孩子,无根的妇孺,可独容不下一个于我女儿不利的人。”
那日沈母面容不显,可眼中锋芒却令人避无可避,那是一个为母亲保护孩子而竖起的利刃,“这些日子沈小娘子暂且就呆在这院子里,不日令尊便会上门,还望自重。”
沈夫人未听沈灵一句解释,直接将人软禁在小院,漠然离去,徒留脸色奇差的沈灵一人,和一脸不屑与厌恶的下人。
沈灵被耶娘拉着走出大门。
这回,众人亲眼看见,是沈灵父母前来接女儿回家的,而不是沈家“忘恩负义”将人扫地出门。
县令叹了口气,“既然沈夫人不欢迎咱们,以后就不要再凑上去了。幸得夫人大度,不多计较,悦容啊,以后不要再这般了。”他深知能有如今地位,全靠这位堂弟提携。
昔日在主家时,自己根本没有帮到堂弟什么忙,硬要说,便是在堂弟为迎娶如今夫人而受族人笞刑后,身受重伤被罚禁闭且无人医治时,自己给他递了杯水。
当时他想喝热茶,可茶水却凉透了,他忽然想起隔壁被罚禁闭生死不知的堂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便顺手将这茶壶给送了过去。
他着实没想到,这一份恩情对方竟会记到今夕。
县令夫人跟着附和:“是啊,既然沈夫人与沈娘子不喜,以后别再去了。”
踏上轩车前一刻,沈灵怔怔停住脚步,县令夫妻投来疑惑目光,“悦容,怎么了?”
沈灵说:“若我说我没有犯错,是沈情姊姊不喜欢我,特地针对我,阿娘阿耶信吗?”
此话一出,县令摇摇头钻回了轩车,县令夫人摸了摸沈灵的头,“算了,傻孩子,以后别再往沈娘子跟前凑便是。”旋即对话题一笑而过,牵着沈灵进了轩车。
沈灵目光迟缓望着车幔。
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是算了她犯错一事,还是算了沈情针对她一事。
阿娘又是否信她说的话?
很显然,阿娘不信,或是懒得去深究。
就同小时候,阿耶用存了很久的体己钱买了一个磨喝乐给她,她可喜欢了,抱着磨喝乐高兴了许久。
后来磨喝乐被隔壁家一个男童抢走,并反过来说是她偷了他的磨喝乐。
沈灵花了许久时间解释,磨喝乐是他阿耶买来的,可没人信。
她一气之下推了对方一把,男童头摔破了,后来事情闹大了,双方耶娘碰面,沈灵以为自己终于能证明磨喝乐是自己的,可阿耶却没有替自己解释。
阿耶拿了她的磨喝乐,递给对方,好声好气哄了半天,男童终于不哭了,抱着磨喝乐眉开眼笑,沈灵却哭得凄惨。
在场没人在乎沈灵,祖父一脸嫌弃道:“女娃就是麻烦!当初扔了该多好!”
阿耶终于安抚好对面,将人送走,事后耶娘摸了摸沈灵的脑袋,道:“给他就给他罢,也好少生些事端。”
沈灵哭着道:“是他先抢了我的东西,我才推他,阿耶为什么送走我的磨喝乐?”
县令道:“悦容啊,算了吧,阿耶以后再给你买一个,莫惹是非。”
他说到做到,省吃俭用存了许久体己钱,终于又给女儿买了一个磨喝乐。
沈灵重新得到了一个磨喝乐,可同县的孩童都传遍了,沈灵是个坏孩子,喜欢偷东西、打人的坏孩子,谁都不愿意和她玩。
沈灵看着耶娘的面容,一股情绪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越长越高,越长越大,直至生成参天大竹,彻底坚固,同时,她眼中有什么变了。
沈灵浅浅应了一句:“好,听阿娘的,算了。”
如此乖巧的态度令县令夫妻很满意,县令夫人想起先前女儿看对方的神色,顿了顿,旋即道:“耶娘带了银子,整日穿得太素也不是一回事,我们去衣肆多买几件新衣裳。”
沈灵:“好。”可她想要的不是衣肆的衣裳,而是万宝阁的锦缎绸衣。
这是以她目前的身份注定得不到的,既如此,何不像上一世一样,自己去争取呢。
这一世出了不少变故,她的琉璃心意外丢了,本该与自己做交易的苍王殿下被沈情夺了去。如今,她唯剩的,只有柳副使这个机遇。
或许琉璃心也能被自己重新拿回来也不定,毕竟沈情这一世依旧是个娇蛮无礼,只知道沉溺于首饰与裙子里的蠢货。
沈灵目光愈发坚定。
沈府,沈情高高兴兴选完料匹,似是不经意间问起沈母:“阿娘,阿爹这些年戍边以来,得罪的敌人多吗?”
沈母:“行军打仗,顷刻间生死搏杀,即便有得罪的敌人,不是殒命在你阿耶军队的刀枪下,就是缩在自家窝里,不敢出头。幼安何故问起这个?”
沈情讪笑摇头,“只是突然好奇,阿耶在长安城中就没有得罪过人吗?若是有朝一日女儿无意得罪了哪家贵女,会不会对阿耶造成麻烦?”
沈母轻笑,揶揄着打趣道:“唉呀,要真到了那一天,耶娘便是散尽家财也得将你护下来呀。”
没有从阿娘口中打探到有用信息,沈情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她勉强笑笑,“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看来表面上阿耶在朝堂上并未得罪过谁。
既如此,要寻找幕后之人,着实得费一番力。
沈灵那边也不能闲着,沈情早就派人时刻盯梢沈灵一家,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人来上报,只等着揪出与沈灵接手之人。
至于上一世的账,等揪出那幕后黑手,她再慢慢同她算。
要想折磨一个人,沈情有的是法子。
第27章
时值盛世之夏日,骄阳似火,荷香四溢。
沈情把着薄丝绢执扇轻飘飘摇着风,烈烈日头照射下来,让人只觉头顶发烫,发梢好似要被烧了去。
即便头顶有漫天轻薄的彩纱四处轻悬,也抵不住那股猛烈的热意。
好在画舫终于开始前行,带起的微风拂过众人面庞,捎来些许凉意。船舷两侧的水波荡漾,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沈情目光透过执扇扫向船舱。
船舱内,念奴们轻启朱唇,吟唱着婉转的曲调,那悠扬的歌声仿佛能驱散夏日的烦闷。贵妇们手持团扇,轻声交谈,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其中与众夫人攀谈的贵女中不乏一个熟人,沈灵。
随着画舫的深入,两岸的景色愈发迷人。翠绿的垂柳依依,娇艳的荷花绽放,宛如一幅悠扬的画卷。
此时,不知是谁提议,让舞姬们在船头献舞,众人齐声叫好。于是,伴着悠扬的乐声,舞姬们翩翩起舞,衣袂飘飘,如同仙子降临人间。
沈灵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一位夫人眉开眼笑,舞也不赏了,看向沈灵的眼中净是满意。
这画舫原是东市元春楼独有。
而今,刑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张掖为贺夫人华诞之喜,不惜一掷千金,包下奢华画舫一艘。
元春楼毗邻华春池,张府后苑又依傍华春池河沿,画舫便泊于那华春池满池荷花之间。
此船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宛如仙宫降世。
张夫人遍邀高门贵妇、官眷女眷,一时之间,朝堂中诸多权贵的家眷纷纷应邀而来。
因念张掖曾为太子太师,功勋卓著,德高望重,圣人特遣婉仪公主与太子亲临画舫,以表圣恩。
画舫之中,珍馐佳肴罗列,琼浆玉液飘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姬之姿婀娜动人。
宾主尽欢,共贺夫人寿诞,真乃盛景空前,荣耀非凡。
此刻画舫开始从元春楼行进,目标正是张府后苑。
画舫刚启时颇为不稳,沈情刚踏上甲板便感眩晕,此刻被下人领到外舱小憩,待歇够了,画舫也平稳了,那股不适的眩晕感也就没了。
这时,有人轻轻攀住了沈情肩头,她的下颌被人用执扇轻挑,动作好不轻浮。
沈情当即眉头一皱,斥道:“放肆,哪个孟浪子敢对本娘子不敬!”
说完,她顺势抓住执扇扇柄,一手攫住对方手腕,虚晃一扯。
还未用力,就见来人“哎呀”一声,顺势倒进了沈情怀中。
女儿家的身体香软无骨,活似那温香软玉,还泛着一股淡淡花香。
张妙音咯咯一笑,顺手掀开沈情面上羃纱,“这么热的日头你还带着幂篱,不要命了?”
来人正是张侍郎大女儿,张妙音,亦是沈情闺中密友。
沈情以手点上她面额,将人推开,顺道摘了幂篱递给身旁候着的翠芽,她从交椅上起身,“那也比晒黑来得好。”
张妙音问:“沈幼安,你可还头晕?”
沈情摇摇头,“不了,进去吧。”她本就是为了舒缓不适才来到外舱,如今身体已无碍,沈情自是要回船舱。
空气闷热,沈情连带着身上都煨出了一身薄汗,如今她已迫不及待想回内舱避暑。
张妙音拉着沈情就往里走,沈情不忘问:“李毓呢?”
“与太子一同在二楼,她待会儿便下来。”
画舫一楼是为女眷的活动场地,二楼便是高官男宾汇集之所。
李毓身为公主,自是要随太子一同去二楼走个过场。
如今多半快下来了。
沈情如今参宴的目的,也是为了李毓。因为顾泽也参加了此次寿宴,恩师之妻的寿宴,他自是要来。
上辈子她未去画舫,虽不知前世画舫发生了何事,可经画舫一事,李毓显然已经陷入进去。
张妙音拉着沈情去到被人群众星捧月包围的一位妇人跟前。
张妙音笑道:“阿娘,你看谁来了。”
闻言,妇人抬眼扫向沈情。
她与张妙音都是如出一辙的柳眼,眼尾微微上挑,妇人发髻像盘云一样,上面垂着玉螭钗。她眼角丝毫不见岁月蹉跎,只余一股如酒香醇厚的韵味。
显然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张夫人一见沈情,微微笑道:“幼安来了。”
沈情端端行了一小辈礼,嘴巴甜道:“夫人东海之寿,南山之颂,今日这寿宴,定是热闹非凡,幼安在此为夫人贺寿,愿夫人岁岁常欢愉,万事皆胜意。”
张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忙招呼沈情坐下,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嘴甜。”
沈情与张夫人简单攀谈几句,就与张妙音去往别席。
离去时,她意味深长扫了一眼张夫人身旁的沈灵。
沈灵接过沈情视线,不动声色垂下眸,当做没看见般。
恰逢张夫人拉过沈灵手,问道:“小娘子芳龄几许,家父何人,可有婚配?”
张夫人越看眼前乖顺的沈灵越是欢喜,这小娘子面带腼腆笑容,行为举止谦逊有礼,如同一只温顺的小鹿,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配上杲儿那急躁的性子,倒是刚刚好。
她心头已隐隐有为二人延媒拟亲的打算。
细细算下来,二郎也该到了婚配年龄。张夫人之所以广邀城中女眷,无非还有借此替儿子拟亲的想法。
沈灵低眉腼腆一笑,“小女年芳十七,家父乃万年县县令,婚配……”话语到这,忽然止住,只见沈灵双颊微红,她接道,“但凭阿耶做主。”
那便是未曾婚配。
可县令一职于张家来说,着实低了些。
张夫人蹙黛垂眉,连带着前些的欢喜也被冲淡了些。
“甚好,日后你阿耶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可惜了。
沈灵勉强笑笑,颔首应是,只是看向沈情的背影时,多了几分不甘。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即便再得张夫人欢心,也依旧抵不过“家世”二字。
沈情哪儿不知沈灵这些心思。
上一世张夫人得知沈灵身世后,打消了欲要替儿子拟亲的想法,可架不住儿子喜欢。
张妙音的胞弟,张二郎不知从哪儿见了沈灵一眼,寿宴过后便闹着要娶对方。
张夫人硬是拗不过儿子,只得同意下来,可正当她欲要派人替儿子去求亲,县令夫妻二人便遇了难。
这下双亲皆亡的沈灵便更配不上张二郎了。
在儿子极力要求下,张夫人便叫夫君写了举荐信,将沈灵送到玄机阁内。
原本师兄是见沈灵可怜,顺道将她暂时带回玄机阁修养,想等着一切安定下来,再想办法将人送回淮溪老宅。
可有了张侍郎的举荐信,沈灵便顺理成章成了玄机阁第二位女弟子。
玄机阁乃李朝先祖亲设的内使阁,奉命除妖惩恶,阁中弟子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李朝重视道教玄学,道士身份也随之高涨。
沈灵去里头修习一番,女冠的身份无疑是给自己镀了层金,如此一来,若是张二郎想娶沈灵,也不至于万般困难。
后来不知何缘由,张二郎重病归西,二人婚事便也不了了之。这才叫沈灵觊觎上了自己师兄。
想到这,沈情眉目间满是戾气。
张妙音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问道:“你又哪儿不舒服,怎的这般神情。”
沈情道:“还不是因为想到一些恶心的事儿。”
张妙音点点她额,“既然觉得恶心,那便别想了。”
沈情想:她不但要想,还要细细思索。
若是这回张二郎看不上沈灵,没了张侍郎举荐,沈灵还有什么法子能入玄机阁。
何况既然重来一次,她还会任由自己耶娘丧命不成。
想法刚落,就见一白净少年徐徐走近。
少年约莫十七,眉眼间还带着些许傲气,在看向沈情时,这份傲气便转变为一股不屑。
他斜眼一睨沈情,草草冲张妙音道:“阿姐。”
张妙音一见自家弟弟这态度,顿感头疼,她道:“杲儿,还不见过沈娘子。”
张杲泽不情不愿道:“见过沈娘子。”他嗓音懒懒,态度极为散漫。
沈情也不惯着他,冷哼一声,冲张妙音道:“你二人竟是亲姊弟,如今看来倒也是惊奇。”
张杲泽一听这话,恼道:“你这话是何意?我阿姐不是我亲姊姊,还能是别人的不成?”
沈情恍然大悟:“啊——那便是家中训诫恐有所疏漏,否则,观张二郎之态,又怎似未得庭训之泽。”
这是拐弯抹角骂他没教养。
张杲泽气急,身为文官之身却又干不出揍打女子之举,他最终只能一甩袖子,撂下一句话:“阿姐还是少与那些打着玄术道法幌子弄虚作假之辈过多接触罢!”
言讫,拂袖而去。
张杲泽之所以这般厌恶沈情,只因她乃人们口中所说的玄机阁女冠。
因幼时最疼爱他的祖母重病,药石无医,家人心急如焚,四处寻医问药却不见好转。在绝望之际,有人提议请道士前来做法祛病。于是,张侍郎夫妇病急乱投医,找来一位道士。
那道士装模作样地摆起法坛,口中念念有词,一通折腾后,信誓旦旦地说祖母定能康复。然而,祖母的病情不仅没有丝毫起色,反而愈发严重,又因道士耽搁一阵病情,最终撒手人寰。
自那以后,张杲泽便对道士恨之入骨,在他心中,道士皆是满口胡言、装神弄鬼的骗子,毫无半点真本事。
至于妖邪?
他活了这么久,向来只听别人口中相传,从未亲眼见过一只,想想便能猜出,这是那些道士为了招摇撞骗而打幌子散出的流言罢。
因此,张杲泽自从听闻沈情女冠身份,内心便对她带上了浓浓偏见,这份偏见延续至今日丝毫不见销毁,反而随着时间发展愈涨愈烈。
奈何阿姐似是被下了迷药般,始终坚持同沈情玩在一处,这让张杲泽颇恼。
第28章
画舫二楼窗牅大开,一人站在窗棂旁,长身玉立,凤眼微挑。
他目光透过四处悬挂的彩纱往下探,赫然见两名少女嬉笑攀谈。
其中一位身着淡粉襦裙,裙摆上绣着朵朵娇艳的桃花,梳垂云髻,髻上插一根白玉簪,少女眉眼弯弯,笑靥如花,臂弯还挂着金灿灿的女儿家的臂钏。
另一位则着一袭湖蓝色的长裙,裙角绣着精致的水仙,发间别着一支翠玉步摇,端庄秀丽中透着几分俏皮。
青年问:“那两位是何人?”
贴身内侍弓着腰道:“禀殿下,那两位分别是刑部侍郎张掖之女,张妙音娘子。”
“以及瀚国公之女,沈情沈娘子。”
先生之女李知白自是有几分印象,便是那蓝裙少女,显然,着水粉襦裙的那位赫然是沈情。
他一挑眉,眼中带了淡淡的笑,有几分看热闹意味,“原来是瀚国公之女,她竟也来了么。”
景仁帝的几位皇子中,除却三皇子纳有一孺人外,太子与四皇子皆无娶妻纳妾。
李知白原以为他会先四弟一步娶妻,未曾想,竟是四弟先被父皇赐婚,赐婚对象也非常人,还是个女冠。
甲板上的二人不知聊了些什么,很快回了船舱。
而李知白的视线始终尾随着蓝裙少女,眼帘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哥哥,你在看什么?”耳畔突然传来李毓的声音。
李知白见李毓,笑了笑,道:“在赏池中荷。”
李毓“哦”了一声,旋即她扯了扯太子袖子,“太子哥哥,我先下去了。”
太子点头道:“去吧。”
得到李知白颔首,李毓当即提着裙摆走向一楼,不多时便与沈情二人碰了面。
然而没聊多久张妙音就被张夫人叫了去,沈情便同李毓寻了个地方歇着。
面对李毓炽烈的视线,沈情只觉后背烧得慌,“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李毓眯着眼凑向她问:“上次骊山你还未和我解释清楚就跑了,你同李阿蛮究竟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转头阿耶不声不响就替你二人赐了婚?”
李毓可太清楚李道玄的性子,若非他愿意,谁也强迫他不得,此桩婚事,若是李道玄不情愿,万万不可能成。
她可太好奇自家姐妹和弟弟是什么时候扯上的关系。
沈情受不住她那灼热的眼光,指尖抵着她额将人推开了些,她眼神飘忽道:“不知道喽,我也和他不太熟,谁知道圣人怎么想的。”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李毓大失所望,“就这?”
沈情点头,“就这。”
李毓依依不舍又扒着她追问许久,见实在问不出些什么,她只得遗憾放弃。
此刻,画舫行至华春池中央,成片的碧浪中缀着点点粉墨,而原本大晴的天不知何时迅速成了阴天,旋即众人察觉脚下一阵颠簸,她们纷纷晃悠着寻找支撑点。
张夫人皱着眉头叫来人,问怎么回事。
来人答道:“下人看管不利,致使船锚不慎坠水,这才叫船停在了湖中央,夫人放心,他们已经在着手处理了。”
闻言,张夫人出言稳住在场女眷,并嘱咐下人手脚麻利些。
听见二人对话,众人落下一口气。
不是船出了问题就好。
他人纷纷恢复正常行迹,唯有沈情眉头依旧紧蹙,因为,她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噗噗噗”声,似是什么东西在吐水。
她当即抬手,止住李毓的话头,可当耳畔声音安静下来后,那“噗噗”声又消失不见,仿佛方才她听见的声音是错觉。
李毓疑惑道:“怎么了?”
沈情蹙眉道:“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李毓闻言,细细听了一阵,后道:“没有,你听见什么了?”
沈情只微微点头,心中疑云依旧未散。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道:“不好了,张娘子落水了!”
张夫人忙抬眼,厉声问:“你说,哪个张娘子?”
下人扑通一声跪下,苦着脸道:“正是张妙音娘子啊!”
张夫人一听,哎呦一声捂住心口,亏得婢子眼疾手快扶住她,这才避免人摔倒的命运,刚稳下来,她颤着手指向外面,“快,快叫人去救我的妙音!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沈情心中咯噔一下,李毓也跟着起身,唤来婢子问:“你们哪些善泳,都跟着去救人!”
然而婢子们个个垂下头,神色惶恐不安,“禀公主,奴、奴不会水。”
李毓大怒:“一群废物!”
沈情拉住火冒三丈的李毓,“我会凫水,我去看看!”
走之前,她将身上零碎物件交到翠芽手中,嘱咐道:“叫人备些干净衣物。”
翠芽道:“水里危险,要不奴婢去吧!”
沈情哪儿不知这丫头,下水就是只旱鸭子,只有自己扑腾的劲儿,哪儿还敢救别人,她道:“听话。”
说罢,急匆匆跑到甲板处,一群人已经围了一堆,目光担忧望着下方。
在场众人皆是自长安土生土长,长安非临海滨,里面的人又哪儿会凫水。
她目光透过船尾看见湖中正在挣扎的张妙音,当即就要跳下去,然而听得又一声噗通巨响,众人眼睁睁见一人跳比沈情先了下去。
依稀可见是一男子,很快他拉住了正在挣扎的张妙音。
张妙音口鼻难受,快要呼吸不过来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顿时驱散了脑中混沌,“张娘子,放松。”
来人揽过她的肩,将她的头往上送,很快她的口鼻便浮出了水面,新鲜空气顿时争先恐后涌来,可肺部依旧灼烧般的疼,她先前呛了太多水。
迷迷糊糊间,有人喊道:“太子,太子殿下!还愣着作甚,找绳子来!男宾通通给咱家去内舱回避!”
众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场面一时闹得满天星斗,沈情也迅速反应过来,将翠芽送来的披风交给张妙音的管事娘子与婢子。
太子抱着张妙音,被人用绳子拉了上来,脚下刚踏地,他便识趣将人塞进张家人手中,目光回避道:“叫医师来。”
下人连忙抱着张妙音去内舱,此事方算落幕,然而众人心想,张娘子与太子有了肌肤之亲,怕是不久后,东宫要多出个女主人了。
一时之间,几家对太子有意的贵女心头微酸,纷纷暗叹张妙音命好,只盼着她千万不要是太子妃才好。
见女儿昏了过去,张夫人也顾不得那么多,草草谢过太子便跟着女儿去了舱房。
然而听闻事件前因后果的一人却依旧凝眉,缓缓自二楼而下,一身蓝衣肃静,眉目如雪,正是顾泽。
他唤来张妙音身旁婢女,问道:“你家娘子为何会突然落水,事发前张娘子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沈情原本也存这个疑惑,见已经有人先她一步问出,她便在一旁围观,她也想知道,张妙音不是去寻阿娘了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甲板,为何又突然会落水。
怎知婢女闻言,泪水成串流下,她不虞指向沈情的方向,哭道:“顾中丞,是沈娘子将我们娘子叫出去的!”
不待沈情发怒,李毓率先呵斥道:“方才沈娘子一直同本宫在一处,何来陷害之说!大胆刁奴,竟敢信口雌黄,讹言谎语!”
婢女“砰”地一声跪下,磕头道:“望公主明鉴,婢子所言无虚!”
沈情深知李毓是个暴脾气,方才她又同自己一直在一起,这丫头的话乍一听很像是在污蔑自己,李毓这才忍不住发怒。
可细细想来,方才自己在李毓身旁有不少人看见,若是这丫头是在故意污蔑自己,谎言岂不是轻轻一戳就破。
细酌之下,沈情拉住李毓的手,冲她微微摇头。
李毓怒气平息几分,回味之下竟也觉出几分不对,她又问:“你且说来,沈家娘子是怎么叫你家娘子出去的?”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骤然插了进来:“你且莫要惧怕,公主向来通情达理、明辨是非。你只需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和盘托出便好。”
李毓闻声抬眼望去,但见顾泽身着一袭蓝衫,身姿清逸地立于一侧。
他与她的目光短暂对接片刻之后,便又缓缓垂下眼,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极其从容淡定。
李毓顿时感觉心上被羽毛划过,轻轻痒痒。
那婢子听见顾泽如此说,对于李毓的惧怕也少了些许,她朝李毓深深磕了一头,后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先前娘子正伴在夫人身侧,突然来了个小丫头,言沈娘子寻奴婢家娘子,说是有急事。”
“那丫头又叫娘子不要带旁人,因为沈娘子有很重要的私事要说,娘子便跟着那丫头去了甲板处,再后来,便是有人称娘子落水了。”
今日是张母寿宴,太子与公主亲临画舫,照理说画舫戒备森严,此前绝不会有歹人趁机混入的机会,而沈情与张妙音玩得一向好,那人借沈情的名义将张妙音约出,更是大大降低了张妙音的戒备,因此这才叫对方顺利得手。
顾泽显然亦猜得八九不离十,他静默须臾,复又问道:“沈娘子先前与公主共处一处,凶手决然不可能是她。你且讲讲,将你家娘子约出去的那人可有何面容特征?”
婢子怔忪片刻,显是未曾料到这一层,未几她道:“奴婢忆起了,那丫头观之约摸十三四岁,凤目,塌鼻,厚唇。”思忖片刻,她又补充,“且左眉骨上方有一红色胎记,约莫拇指甲般大小!”
顾泽闻言当即派人去寻此人。
不过片刻,一帮给使动作迅速将人压了过来。
为首的给使道:“此人方才躲在一处空旷的甲板之下,显然蓄谋已久,只等事发后迅速脱身!”
那便意味着,在寿宴开始之前此人便早就撬开了一处甲板,藏身船底,只等着行事,否则她断然混不进画舫。此事早有预谋。
那丫头的模样果真与张妙音的婢子所描述的别无二致,在其左眉骨的上方,赫然有着一个约如甲床般大小的胎记,其容貌实在是平淡无奇,难以引人注目。
被捉拿之后,她的神情也未见多少恐慌之色,那眉目之间依旧平淡如水,仿佛对当下的处境毫不在意,丝毫没有那种被人当场抓获的惊惶与不安。
顾泽问她些话她也闭口不言。
沈情忽然听见耳旁“噗噗噗”的吐水声愈发清晰,然而环视一圈众人神色如常,仿若只有她一人听见了这道声音。
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可她又暂时辨不出哪儿不对劲。
于是沈情拍了拍李毓,附在她耳畔悄声道:“我突然忆起,方才瞧那湖水里有不少水鬼,张妙音落过水,我怕她无意沾染些水鬼的阴气,伤了身体,你且悄悄将这东西帮我带给她。”
听见水鬼二字,李毓吓得一哆嗦,忙接过沈情手中几颗辟邪珠,也顾不得为何沈情不叫身旁给使,而是叫她亲自帮忙送东西,捧着辟邪珠便匆匆去了张妙音那儿。
走之前她不忘道:“张娘子落水一事便交由顾中丞彻查,望你尽快查清真凶,严惩凶手。”
顾泽行礼道:“臣定不辱使命。”
见李毓带着护身的东西走了,沈情这才抽出空来扫视四周,可那诡异的吐水声又没了。
顾泽正问话,被给使抓来的丫头目光突然锁定沈情,她霎时激动不已,“你是狗贼的女儿,狗贼一家都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屏住呼吸看向沈情。
沈情身为瀚国公兼大将军之女,更是未来的苍王妃,如今势头正盛,何人还敢公然撞上沈家娘子,还这般口出口出狂言?
然而沈情并未像众人想象中这般恼怒,面色出奇地平静,甚至她还眼带笑意看向那丫头,冷静地看着她骂。
直到骂得累了,丫头方歇了口气。
沈情这才问:“骂够了?”
那丫头又“呸”一声,瞧样子还想骂。
沈情道:“本娘子父亲乃骠骑大将军,戍边多年,餐风宿露,浴血奋战,不惧生死与众多将士以血躯共驱外敌,方有你如今这般舒坦日子。其衷心日月可鉴,何来你口中狗贼之说!”
她又道:“不妨如实招来,你身后乃何人,有何目的,或许还能赏你个痛快。”
那人冷哼道:“狗贼将死,我心痛快,死而无畏!”
岂料沈情眼疾手快捏住她下颌,啪嗒一下卸了她下巴,随后沈情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将指尖擦过一遍,仿佛她碰过的是什么脏东西,她强忍怒火道:“她嘴里有东西,找出来。”
从此人口中听见“狗贼将死”四字,沈情心中瞬间警铃大作,上一世耶娘凄惨的死状赫然在目,若是眼前人同她沈家灭门案有关,定不能死!
给使速度很快,自那丫头唇齿之下寻到一颗尚未被咬破的毒药。
见寻死毒药被人寻出,她脸色瞬间煞白无比,加之颌传来的剧烈疼痛,她瞪向沈情的目光愈发忿忿。
顾泽静静打量黑色毒药,药丸黑乎乎看不出来头,他将其交给赶来的武侯,后道:“将人收押,稍后押至御史台,莫因此人扰了张夫人寿辰。”
武侯刚得令,便有人道:“何人至于顾中丞如此兴师动众,风樯阵马,竟连武侯都使唤上了。”
一青年跟着从二楼下来,着圆领绯袍,袍下施一道革制横襕。
“依我看,这人应该交由我们大理寺审问才是,毕竟你们御史台的人向来只做些弹劾参奏之事,若是审问要犯,恐会力有不逮。”
来人正是大理寺少卿师青澜,师家世代簪缨,乃百年大族,其父更是兵部尚书,甚至十年前已逝的祖父乃剑南道节度使,也是当今太子外祖父,师家背靠太子,风光何其熠熠。
而如今官拜大理寺少卿的师青澜同样与身为御史中丞的顾泽不对付。
五年前,同为翰林院张太师门下弟子,师青澜便看顾泽不顺眼,因为顾泽每次都在各处成绩都压他一头。
殿试放榜后,顾泽更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摘得进士科状元,师青澜却矮了他一头,堪堪夺得榜眼,只能从最末的九品校书郎做起。而顾泽自摘得魁首,便深得圣人赏识,地位也是便被圣人一擢再擢。
恐再不久,待年事已高的御史大夫冯御史卸官归乡,颐养天年,那顾泽便会被擢至此位置上。
如今方坐上大理寺少卿位置的师青澜,有大半是靠自己,然而还有少部分,是靠爹。
为此他阿耶常常拿顾泽作对比,总是对着自己唉声叹气,数落自己不够争气,在他阿耶口中,顾泽就那别人家的好儿郎。
这让他怎能服气,因此朝堂之上,他最大的爱好便是给顾泽添堵。
如今听闻顾泽要揽下此事,他很乐意给他添些堵。
顾泽则是淡淡道:“此事便不麻烦师少卿,本官自有打算。”
师青澜挑眉轻笑,“毕竟此事关乎老师之女,牵连朝廷命官安危,不得轻视才是。”
顾泽:“本官自是知晓,何况当下是奉公主召令,要本官亲自审问此事,便不必麻烦师少卿插手。”他手轻轻一抬,武侯当即卸掉那丫头的胳膊,堵住她的嘴,将人五花大绑往外带。
正当师青澜脸色阴沉不下,一个内官轻手轻来到他身旁,附耳悄声说了几句话,并将手中令牌递由他。
师青澜脸色瞬间缓和,甚至眉眼还捎上些许春风得意,他举起手中令牌,中气十足道:“太子殿下有令,此事事关张太师,不得马虎,现将人收押至大理寺看管,稍后审讯!不得有误!”
他言笑晏晏看着顾泽,“顾中丞,不好意思,我是奉殿下之令,亲自收押要犯。”
然而顾泽并未有他想象中那般黑脸,而是淡笑道:“那此人便由大理寺处理罢,师少卿随意。”
等武侯将人押走,师青澜都在想顾泽那抹笑意是何意。
直到师青澜稀里糊涂受太子传召,见到太子那张略带薄怒的脸色后,他方才明白。
太子李知白周身威压显赫,同泰山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头被迫埋得一低再低。
他道:“分明乃师母寿宴,今日却险些成了张小娘子的忌日,这叫人如何看得好。”
师青澜低低道:“殿下说得是。”
太子道:“本宫予你一月期限结案,若一月过后还未寻到背后真凶,”话落,他缓缓了口茶,“你便回家呆着罢。”
若是一个月不能结案,意味着他的官职生涯也变到了头。
师青澜心中叫苦不迭,难怪顾泽那小子答应得那般果断,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好一个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家伙! 。
等凶手落网,沈情都在想,要怎么才能潜入大理寺诏狱。
那丫头先借自己为由头推张妙音落水,后指着自己骂狗贼之女,瞧样子像是自己阿耶对她做过什么天理难容之事,以至于她要报复自己家。
若是如此,此人岂不是同上一世沈家灭门案有关,那她背后的主子是谁?
至于张妙音上一世虽然是圣人钦点的未来太子妃,但她完全未想到今天这一层。
张妙音落水被太子所救,涉及清誉一事,张侍郎为了女儿而封锁今日消息也不足为奇,这样便能解释得通,为何上一世张妙音会突然成为未来太子妃。
“噗噗噗”,熟悉的声音又传来,沈情立刻静心凝神,试图去寻声音来源,然而声音又消失了。
只不过同先前有差别的是,沈情总觉这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就像是有东西从远及近缓缓靠近她身旁。
这让正准备去探望张妙音的沈情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空中乌云密布,先前不慎落下的船锚至今也未被捞上来,画舫仍旧停在华春池中央,众人来来往往,似乎不受插曲困扰,脸色神采飞扬。
“啪嗒——”
此刻一阵飓风骤然吹过,华春池中大半莲花竟直接被吹得花骨朵拔起,随着飓风一朵朵飞到甲板上、船舱内,华春池一时少了几分艳色。
这些脸盘大的莲花晶莹剔透,宛若一朵朵玲珑水晶,惹人喜爱,但被风吹上甲板后,无一例外都是花心朝下扣着放。
待飓风过后,风平浪静,过了许久都未曾有异样出现,众人这才心绪渐安。
有贵女瞧见样式喜人的莲花,疑惑道:“咦,怎么只见菡萏落,不见绿叶飞?”
果真,众人视线循着满地莲花望去,不见一片莲叶。
沈情暗暗蹙眉,总觉这一幕分外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有怜惜菡萏倒扣的贵女伸出纤纤皓腕,捧起它,想要将她翻转过来,重新投回水中。
这时,沈情才终于察觉哪儿不对了,这莲花不对!那飓风更不对!
“快放下!莫要碰这邪物!”
一声刚落,然而已经晚了。
只见那莲花被翻转过来后,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莲瓣同水中鱼尾,密密麻麻在空气中浮动起来,那莲蓬更是生出许多密集的吸盘,一张口,莲蓬中便出现一个血盆大口,“莲花”翕动着自贵女手中钻出,猛地扑向她脸上,接着一吸。
待附着在贵女脸上,莲瓣纷纷闭合,彻底寄生在贵女脸上。
贵女顷刻直挺挺倒地,轰然一片,不见生命迹象。
其余人见状,不约而同脑中一空,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都尖叫着乱跑一片。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
沈情正准备出手,却又听“噗噗噗噗噗——”声音连续不断,仿佛就在耳畔传来。
可观四周分明什么都没有,正在此时,忽见翠芽神色煞白,颤抖着手指向她头顶,“娘娘娘子——”
沈情即刻茅塞顿开,她惊觉后颈一凉,抬头一看,与一双诡异白瞳对视。
一个人样的东西软趴趴吊在房梁,下半个身子吊在空中。
那张浮肿刷白的鬼脸与自己越来越近,而它腹部,有一个大口子,随着它不断下滑的身子,腹部口子正孜孜不倦同嘴皮子般翻飞,还有污水不断冒泡。
千钧一发之际,鬼脸迅速朝自己面部贴近,沈情一个闪躲往翠芽手中塞了一个辟邪珠和信号弹,“莫将莲花翻转,便相安无事。”
说罢,她推开翠芽,借灵活的身子不断躲避水煞的攻击,水煞是溺水之人怨气集结而成,身体就像泡了许久水的豆腐,皮肤一捏就碎,它的獠牙还有妖毒,被咬上一口,可不好受。
水煞一直朝沈情道方向袭来,整个妖身趴在地上,同蛇般蠕动着行进,两条腿在地上拖出一条条水渍与稀碎的腐肉。
沈情嫌恶这家伙,竟是碰也不愿碰。
危机时刻,她取出挂在胳膊上的金色臂钏,口中默念咒语,曾几何时,金灿灿的腕口大小的三根臂钏刹那化作盆口大小,朝水煞砸去。
一鼓作气,水煞很快被金灵环砸成了一具白骨,饶是如此,它也依旧对沈情锲而不舍,足下一用力朝沈情面门扑来。
与此同时,一朵金色五瓣花在画舫空中炸开,刺眼的光划破半边天幕。
翠芽用小小的身躯举着信号弹,强忍着恐惧站在遍布莲花的甲板处,大喊道:“不要害怕,支援马上便到!我家娘子说了,不要将莲花翻过来就不会有事!请诸位娘子定心!”
强透有力的声音穿破众人心房,强行为她们喂下一颗凝神丸。 。
与此同时,苍王府,某处刑房。
浑身被汗浸透的李道玄艰难睁眼,他微微垂下头,乌黑散落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倾斜。他的腰间传来一阵滚烫,那是他予沈情的信号弹被用了。
李道玄转了转长时间没动过的脖子,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铁链声哗哗作响,良久,他口中轻嗤,“麻烦。”
第29章
“老黄。”
昏暗幽寂的刑房刹那被一抹暖光渲染,待豆大的烛火近了,方才窥清一老者面容。
老黄问:“殿下,可是要水?”
李道玄扯了扯手臂,“给本王解开。”
定睛一看,李道玄身着玄色长袍,领口因先前挣扎而微微敞开,他失了血色的腕骨、腰间、脖颈处皆环有婴儿拳头粗的铁链,锁链桎梏着他的行动。
老黄大惊失色:“啊?可、可还没到时间呐!殿下三思!”
李道玄闭眼熬过心头躁意,“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话音刚落,老黄立马掏出玉钥替他解开重重锁链,等到脖子上沉重的铁链落地,李道玄立刻起身,拿上佩剑头也不回往外走。
老黄在后面举着灯嗫嚅问道:“殿下、去哪儿?”
“不知道。”
老黄只能眼睁睁看着还在蛊发期间的李道玄头也不回往外走,他内心暗暗祈祷殿下千万不要失控,不要闹出人命才好。
照常理说,每逢月圆时,王爷体内蛊虫就会发作三日。
期间蛊虫会不断啃噬王爷的五脏血肉,影响人的心智,令其癫狂不已,有时痛狠了宿主便会失去理智,沦为只会杀人泄愤的疯子。
老黄第一次发现王爷中蛊是在王爷八岁那年,相繇为祸人间,李朝一时生灵涂炭,治安也相较散漫,高贵妃与王爷在宫内齐齐被歹人捉走,圣人派人苦寻无果,直至三月后,一云游女冠才顺手将血肉模糊的王爷救回。
而高贵妃,据说没挺过来,尸首也不见了踪迹。
当时的王爷只剩一口气吊着,女冠说,要想救他,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下蛊,可一旦中下这蛊,伴随他的将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副作用。
景仁帝情急之下管不了那么多,为了儿子的命他大手一挥便让女冠种下,后来王爷破碎的经脉果真被修复,女冠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十年后方可解蛊。
附带一张药材单,上面药材虽难寻,可也不是没办法,唯独有一样药材,叫众人挤破了脑袋都找不到,是为“琉璃心”,且琉璃心还得是主人心甘情愿奉上才能有效用,野生的琉璃心并不能解蛊。
琉璃心是一块血红色的石头,景仁帝暗暗派人寻遍天下才堪堪得知琉璃心的外貌,可琉璃心却始终难见踪迹。
随后到了当下月圆之夜,众人才明白这蛊虫的副作用是什么。
彼时顾小世子正在王爷寝居看望他,前一刻还聊得好好的人后一秒便抱头痛苦撞墙,顾世子想要阻拦他,手腕却被他死死咬住,顿时哀嚎响彻半边天。
此事过后,王爷身体渐渐恢复如初,他的内心也愈发封闭,沉闷,一天都同人说不上几句话,平日里也就只有昔日的玩伴能得到他两句回复。
万幸王爷长大后虽不像顾世子那般有个“混世魔王”的称号,可在顾世子的带领下,王爷性子也变得不羁起来。
总之,性子活泼一些没错,可比那沉闷死不开口的死鱼脸要好万倍。
老黄这般想着,目光担忧看向李道玄离去的背影。 。
画舫,经过沈情几番努力,水煞最终被金灵环打成了一摊碎骨,不消片刻,碎骨跟着化作一滩水渍,溶于地板。
金灵环像是也被水煞身上的皮肉恶心到,刚除完它,身上金光立马敛得一干二净,缩小成原般大小躺在地上。
还没回过神的翠芽见状赶紧捡起它,颤颤巍巍掏出几张丝帕仔仔细细将沈情的金灵环擦过几遍,这才还给沈情。
沈情摸着小臂上的金灵环,绕开混乱的人群,快步走到先前被莲花覆脸的贵女身旁,仔细探了探她的脉搏,发现人还活着,可她的三魂中的一魂却被这莲花精通过七窍吸走了。
人生来有三魂六魄,三魂对应的是胎光、爽灵、幽精。
这贵女恰恰失的是爽灵。
爽灵,是阴气之变,属于五行,主财禄,决定了人的智力、慧力和反应的快慢。
若长时间找不回她的爽灵,那此人往后恐就成了众人口中终日浑浑噩噩,不识世事之变,不知人情之理的愚钝之徒,俗称痴傻之人。
她目光又扫视了一周,众人虽惧怕,逃跑途中却并未踩碰莲花,因此并无出现他人中招的情况。
沈情当即将莲花自她脸上揭开,明显能看出,此人已面露灰白之色,若是再寻不回她的一魂,她轻则痴傻,重则痼疾卧床,昏迷难醒,甚至魂魄离体十五日时丧命。
贵女是个熟面孔,可沈情暂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她,便不再多想,她又掏出符纸分别贴在她的七窍处,堵住七窍以防继续有魂魄外露。
她失去的一魂被莲花吸走后便不知所踪,并未附着在莲花身上。
这还是些道行不够的莲花精,只能借东风上船,害人也只能出其不备,眼下这只更是弱得慌。
一般莲花精都是直接吸走人的三魂六魄,并将其消化,以提升道行,可这只堪堪吸得动一魂,还消化不良,不知道把这一魂给吐到哪儿去了。
需得尽快寻回才是,这般想着,沈情手起刀落,将还在不断挣扎的莲花捅个对穿,听得一声嘤咛尖叫,沈情手中莲花迅速枯萎、腐败。
她随手将莲花扔回湖中央,生得五大三粗的管事娘子受了沈情的嘱咐,马不停蹄将自家娘子背回内舱房内。
一楼船尾甲板处很危险,于是一群贵女便再也顾不得什么往二楼赶。
刚看完昏迷的阿姐,脸色奇差无比的张杲泽刚循着动静走到木梯,就见沈情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二楼上,在她身旁,还有个昏迷不醒被主事婆子背着的贵女,贵女脸上还不知被谁贴了符纸。
张杲泽神色刹那愤怒不已,他怒视沈情:“你又在做什么,好端端往别人脸上贴符作甚?”
他知道,除了玄机阁出来的沈情会随身携带符纸,寻常女子哪儿会弄这些旁门左道。
沈情没空和他瞎扯:“有大妖出没,张公子怕否?”
张杲泽如同胀鼓鼓的羊皮袋,一戳就破,他怒道:“什么大妖,何来大妖!今日乃在下阿母寿宴,沈娘子一来便这般闹腾,分明是存心与我张家过不去!”
那昏迷贵女家的管事娘子与婢子看不过去,纷纷出言道:“张书郎何以至此!我们方才都亲眼所见,分明是沈娘子出手才收服了一只妖邪,何来闹腾!您且行行好让让路,莫耽误我家娘子性命安危!”
听见这话,张杲泽虽然对这婆子丫头的话感到惊疑,可下意识还是不愿相信。
可见那一直昏迷不醒的贵女,心中到底紧着别人的命,张杲泽当即侧身一让,容这家婆子路过,沈情头也不回便要跟着走,张杲泽出声制止:“沈娘子非医者,何意跟着去?”
沈情侧目乜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她魂丢了,本娘子去为她招魂。”
张杲泽嗤声一笑,“竟连这般谎话也撒出来了,沈娘子,您觉得我会信么?”
怎料沈情一脸疑惑问道:“我做事,何须张公子信与不信,这与你有何干系么?”言讫,她认真思索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好像没有。”
说罢,她一掌推开碍事的人,随主事婆子走远。
可当下她要做的并非先招魂,招魂需要旁物辅助,她并未带齐,只希望闻声赶来的李道玄身上能带。
她要布一个阵法,护住这满船的人,因为不知道这华春池内还会有些什么妖邪。
不消片刻,一道常人看不见的蓝光同水泡般在船中拓开,围住整条画舫。
二楼角落,一道绣花屏风后,男子举杯饮下一口茶,旋即评价道:“凉了。”
在他身后,一个头裹黑布,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道:“无用的东西。”
男子掩唇轻笑,“可不是么,一些无用的东西,连个女子都奈何不了,你说,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她?”
黑衣人:“正好他醒了,不如提前送她归西,往后再把她沈家上下一同送下去陪她。”
男子道:“也是,来都来了,既然已经碰上了,不如趁早解决倒好,他拍拍黑衣人肩,交给你了。”说罢,起身离去。
良久,黑衣人抬手,手中结印,只见沈情设下的那大阵瞬间破裂,轻飘飘的,不费吹灰之力。
是以沈情蓦地吐出一口血,惊了在场所有人。
其中那贵女的管事娘子反应尤为激烈,“沈娘子您没事儿吧?!身体可还好?”她心里想着沈娘子千万别有事,自家娘子还等着救命啊!
沈情神色有些凝重起来,她目光透过窗牅,望向船外,空中黑云压城,同厚厚的棉被般压得人喘不过气,隐隐闪过常人难以窥见的红光,天降异象,有大妖即将出世。
她的脸色刹那奇差,上一世,东市半边天的异象便是如今这般,天降诡异红光。
竟是,提前了么?
那沈府那边呢?也有异象吗?喜丧妖会提前出来吗?
容不得她多想,因为,她透过众人惊恐的目光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滩水。
旋即一阵失重感传来,沈情脑袋愈发晕眩,这滩水宛若泥地里的沼泽,好似有千万双手拖着她的双脚往下陷,在水没过头顶之前,沈情听见翠芽撕心裂肺的哭喊:“娘子——”
最后连这声哭喊也归于寂静,耳畔只余水流不断的哗哗声。
在沈情彻底溺入脚下水漩涡的那一刻,一抹玄色身影突然出现在她头顶。
沈情眩晕间只觉掌心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握住,她下意识紧紧回握对方,如同捉住仅剩一抹希望
第30章
“嘀嗒,嘀嗒——”
岩壁上方不断有水滴淌下,声音空旷、清脆,溅起的水珠跃到沈情眼皮子上,带起一片冰凉的刺激,片刻后,她晃晃悠悠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片黑,仿佛未曾有人点灯。
失了视力的人往往听觉与嗅觉会愈发灵敏,耳畔嘀嗒水声愈发清晰,还伴随着阵阵水腥臭味袭来。
沈情迟缓片刻,终于慢悠悠撑起身子,站起身来,一瞬间回忆涌现。
她犹记得自己方设下一个保护阵,那阵法便被人弄破,随后脚下莫名出现一个水漩涡,自己就是被这东西吸进去的。
沈情愣了愣,在她完全入水漩涡前,貌似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可又好似错觉。
想法刚落,忽然有人拍了拍沈情肩头,她受惊之际下意识拔下簪子往后刺,却被人眼疾手快擒住腕子,嘴唇被人用手捂住,听对方道:“是我。”
声音淡淡,听不出虚实。
沈情却愣了愣,“李道玄……”她在心中默念。
原来不是错觉,先前拉住她的,当真是他。
“不想死的话,别喊出声。”李道玄说。
沈情松下身子,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嘴上覆着的手也如愿松开。
“殿下,这是……何处?”嘴上得了空,沈情立马压低了嗓音问道。
李道玄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扭动腕子,将剑上血渍挥洒开来,地面顷刻溅开一道道血花。
一股浓浓的腥味愈发清晰,仿佛鱼腥混杂着血腥味,难闻极了。
沈情不由得屏住呼吸,就在她以为李道玄不会回答自己时,忽听对方道:“地宫。”
须臾,他又强调:“华春池下一大妖的地宫。”
沈情喃喃道:“我为何会到这儿来……”
李道玄唇角勾起一抹讥笑,漂亮的眉眼间满是烦躁与不耐,他俯身凑近沈情耳畔低低道:“这还得问沈娘子,要知道,那水漩涡仅针对你一人,方才沈娘子昏迷时,也惹来了不少水煞,都是冲着你来的。”
“本王倒还要问问你,你是从哪儿招惹的这些东西。”
这么说来,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便是那些水煞尸体传来的。
沈情扬了扬脑袋,假意听不懂,盲目夸道:“是么,想来那些水煞也是殿下解决的,能在如此幽黑之地凭空斩杀这些妖邪,殿下着实厉害,还望殿下能继续带上小女逃离此地。”说着,她缩了缩脖子,“小女可怕这些东西了。”
李道玄注意到沈情口中所说的“幽黑之地”,他又看了看四周灯火荧煌、亮如白昼的石壁,怎么看也同沈情口中的幽黑之地搭不着边。
当他目光重复扫过少女空洞的双眸后,又想起最初二人掉落时空中泛起的一层毒雾,李道玄霎时会心笑了,原来是,失明了啊。
那时二人极速坠落,李道玄单手拎着沈情,一手以剑凿墙,锋利的剑刃在硬如玄铁般的石壁上擦出一阵阵火星子,刺眼夺目。
这般行为却也有效降低了二人坠落的速度,当他们落到一处地方时,那剑不知擦到什么地方,听得一阵机械齿轮转动的咔咔声响,一股白烟从两侧石壁喷了出来,李道玄只能自己屏住呼吸,无暇顾及尚在昏迷的沈情。
待穿过那层白烟,李道玄找准时机以剑为梯,将剑横插在一处空隙中,他则借力踩剑而下,好在那处空隙离地面差不了多少,李道玄很快带着人落地。
等他施展轻功折返取剑时,就见一群水煞唾沫横流朝着地面的人爬去,争先恐后。
李道玄手起刀落,削麻瓜似的将水煞的脑袋一个个削落,心中已然是一团草灰的杀意隐隐复燃,快意肆虐席卷过全身,又因蛊虫作祟,这股快意并未因杀虐而至止,反而愈发沸腾。
它好似要将皮下的血肉蒸腾沸涌,顺着他的五脏六腑,经络七窍流动,控制他的心神,掩盖他的双目,让他成为一个只知杀虐的巧械,而唯一能让这汪沸腾的杀意与快感平息的良药,便是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女。
只需咬破她脆弱且薄的肌肤,吮吸那香甜的血液,他心中那股杀意,便能暂且止住,就连蛊虫噬心之痛,也能压下去。
一时间硕大的渴望几乎要将他湮灭,然而他知道,这么做不过是扬汤止沸。
早在骊山那次,少女扑进他怀中时,李道玄便察觉到他体内沉寂的蛊虫隐隐有复苏之意,连带着他也受了影响。
因此回到府上他便开始翻阅古籍,果真查到了由头。
身中朱颜蛊之人,因体内蛊虫作祟,会被解药主人吸引,产生渴望,在蛊发期间,中蛊之人不由自主想要吮其血肉,以止虐感。
可即便暂时饮血止疼,也不能治本,反而会加重下一次蛊发之时的痛感。
因为中蛊人饮下的血液并非是被自己吸收,而是被体内蛊虫吸食,因此蛊发之时蛊虫有了别的吃食,这才会暂时放过宿主。
到了下一次,已经尝过甜头的蛊虫如果再吃不到熟悉的血液,那么它便会加重在宿主体内的反噬,当宿主坚持不住时,又会饮鸩止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最多不出三年,宿主便会失去五脏六腑,枯骨而亡。
李道玄可惜命得紧,因而在杀完水煞后,自己便静静靠在石壁,独自平复。
可他也着实受到了影响,眼下情绪极为不稳定。
当他得知少女失明一事后,一股别样的情绪缓缓自心底流出,他止不住地想:少女看不见,这便意味着,往后这段时间里,她只能依着自己,如同一只菟丝花,娇弱、无依。
仿佛离开了他的庇护,在这危险重重的地宫中,她的生命便会如风中残烛般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无情的妖邪轻易夺走性命
先前,她仗着琉璃心为引,一而再算计、利用,用拙劣却又不容他戳破的演技戏耍他。
而下,没有他,她便如履薄冰,岌岌可危,她的命牢牢被握在自己掌心,多可怜啊。
李道玄平静无波的眸子下,是暗暗涌动的波涛,他微微俯身,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而又带着些许怜悯道:“沈情,非地宫幽暗,而是你目盲了。”他眼底闪过一抹猩红。
话落,果真如愿见到少女一时惊慌失措的神色,可惜,他还没欣赏够,就见她已暂时镇定下来,用强撑的冷静声音问道:“敢问殿下,进地宫时,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或者有过什么毒气喷发?”
李道玄如实道:“有,你我二人坠落途中曾有一股毒气喷发,本王能屏息,可惜沈娘子不省人事,本王爱莫能助。”
闻此,沈情终于松了口气,这便意味着她失明也是毒气所致。在一些妖怪的老巢地宫遇见毒气并非罕见,且毒气往往不重,失明只是暂时的,或许服用一颗解毒丸便立刻能好。
正当她要伸手去摸腰间锦囊,却不见身后人带着暗笑勾起足尖,轻轻一用力。
沈情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落在怀中的物什,不虞掌心摸了一手粘腻,浓稠的腥味几乎要化作粘稠的液体钻进沈情鼻尖,她顷刻屏住呼吸。
腰间一紧,沈情被李道玄搂进怀中,李道玄装模作样挽了个剑花挑起她怀中的东西,往地上一摔,又假惺惺刺了一剑,这才轻飘飘道:“唉呀,死了。”
经久不散的水煞残躯终于化作一摊水渍散去。
李道玄松手,俯下身,细细打量着少女的神色。他的眼尾因兴奋而勾起一抹红,玄瞳下,暗藏着剔透又破碎的快感。
他另一只手中,不着痕迹将一只小巧精致的锦囊送入暗袖里。
做完这一切,李道玄才道:“沈娘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方才那壁龛上挂着的头落了下来,你也不知道躲。”
抬眼一看,便能知这人是在说瞎话,除了细小的烛台,两侧墙壁光滑无比,又哪儿来的壁龛。
李道玄继续补充道:“方才那失了身体的头也没死透,就这么大张着獠牙,双目脱眶,津液流了你一手,红白交织,就差一点,那獠牙——”
“李道玄!”沈情呼吸急促,大声叫停了不知在抽什么风的人。
光听他描述,那水煞光秃秃油腻腻的鬼脸便涌现在脑海,结合方才入手恶心的触感,沈情只觉头皮发麻,不是被吓的,而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她有洁癖,很严重的洁癖。
下人入她屋内,要碰她寝具时,脚下得用白丝套罩舄,还得着手衣,方能进行拂扫。
她喝过水的杯子从来只用一次,就连新裁的衣裳也是,穿一件放一件,从不穿第二次。
幼时服侍她的一个丫头,因偶然听从信旁人“狸奴不详”的话,擅自违背她的意愿,将她养的狸奴悄悄送给旁人,待狸奴找回时,早已与旁人亲近,还反过来咬了自己一口,小小一团的沈情冷着脸将那狸奴连同丫头一齐赶出沈府。
她厌恶粘腻肮脏的邪物,厌恶不忠的人,厌恶叛主东西。
一时久违的烦躁、作呕齐齐涌上心头,加之眼前一片虚无,令她想起前世死前时的绝望感,沈情只觉脑袋快炸了。
而在李道玄眼中,沈情始终只是冷着一张脸,令他心底生出几分无趣。
他想看她惊慌,看她害怕的神色。
于是他好似恍然大悟,带着些许歉意道:“抱歉,是我吓着沈娘子了。我瞧着沈娘子方才是想拿什么东西,不妨你说说看,我帮你拿?”
沈情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已经懒得追究那头究竟是自己落下来的,还是被某人伺机报复扔过来的,她眼下只想解毒,恢复了视力,才能多出几分出地宫的希望。
如果光靠李道玄,她相信,若自己不脱层皮,这人绝不会就这么轻易带自己出去。
毕竟他可是长安城“久负盛名”的“狂生”,怎会甘愿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算计?就算有琉璃心为引,他也绝不会作那任人揉搓的泥菩萨。
是人都有三分脾气,何况是受人敬重惯了的活祖宗。
沈情疲惫地闭了闭眼,“劳烦殿下替我将腰间锦囊打开,内有一解毒丸,可解我眼疾之毒。”
李道玄果真乖乖照做,可他一双手在自己腰间摸摸索索半晌,都没有下一步,就在沈情不耐之时,她突然顿住了,因为,李道玄双掌在自己腰间结结实实压了一圈,自己却没有感到阻力。
一言蔽之,她腰上光滑一片,没有任何东西,就连锦囊也没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