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期待很可能在不久后发生的事情,既冷静又平静。我一点也不感到恐惧,不过也不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胜任一切。但是我相信,凭借善意、诚实和勇气,有着斯托克马男爵、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和莱岑的帮助,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失败。
——《维多利亚致舅舅利奥波德一世》1837年6月
夜色已深,苏格兰场三楼那间专属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办公室依然亮着一盏孤灯。
街道上的煤气灯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投进来,在墙壁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亚瑟站在办公桌旁,手中夹着一根快燃尽的雪茄,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伦敦地图上。
地图上几处与王室有关的位置都被他用细针插上了红头图钉,其中肯辛顿宫外沿已经钉满,密得像是警报线上布满的暗线。
《1837年莫氏伦敦异乡人指南》由19世纪出版商兼雕刻师爱德华·莫格制作
房间里的炉火没有升起,只有角落里的一盏便携式的煤油灯炉散着微光。
屋中另一侧的沙发上,考利和休特脱了帽子,他们的衬衣襟口半解,就连领巾也歪在了肩头,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出完便衣外勤没多久。
“第三天了。”考利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听起来好像是被外面的寒风冻感冒了:“我和休特这三天轮班守在外围。第一天,我们以为只是例行换岗。毕竟肯辛顿宫平常也经常进行夜班调防。但是到了第二天,我们发现居然连邮差也被挡在了外头,所以便感觉事情有些不大对头。”
他顿了顿,伸手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折痕累累的手写便签:“今天早上,我去盯的是东南角马厩那边。宫里的送奶工被临时换成了新面孔,还被要求不得和宫内仆人交谈,只能把牛奶罐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
“仆役呢?”亚瑟问:“有什么变动吗?”
“有几个女仆调离了,原本负责在后厨打下手的那位玛蒂尔达,一夜之间消失了。我们四处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好像是请假回老家了。”
亚瑟沉默片刻,将雪茄掐灭在烟灰缸里,缓缓坐下。
休特低声总结道:“门卫换人了,仆人调岗了,邮差进不去,送奶工要停在门外。就连宫外的苏格兰场警察,也被口头要求后撤到外围街口。爵士,五处的莱德利·金警督初步判断,公主殿下应该是又被软禁了。”
考利兴奋的摩拳擦掌道:“爵士,这回干脆就交给我们四处来打头阵吧!我们处长布莱登·琼斯警督已经发话了,让我们四处的警员这几天随时待命。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就立刻组织人手冲进肯辛顿宫。”
倒也不怪考利会这么兴奋,毕竟这一年来,托马斯·普伦基特警司和他手下几个老伙计追随亚瑟爵士在拉姆斯盖特勤王保驾的故事在苏格兰场传的简直神乎其神。
更别提,这老几位的警衔还人均晋升了一级,普伦基特当上了警务情报局的副局长,其他几位也调任了其他重点城市的警察局局长助理。
这升官发财的……不,不对,是为王室效忠的机会近在眼前,怎么着也该轮到他迈克尔·考利“为国捐躯”一回了吧!
相较于考利的兴奋劲儿,休特明显就冷静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有着他那位在外交部任职的兄长的教导,休特知道在这种时候说话是犯忌讳的。
他只是小心翼翼的请示道:“爵士,我们要救公主殿下出来吗?”
亚瑟靠在沙发椅上,仰头盯着天花板,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他沉默了一阵子,忽然开口道:“现在不是出手的时候。”
此话一出,考利顿时有些傻眼,他本以为今天晚上就是来找亚瑟走个形式,谁知道在拉姆斯盖特猛冲猛打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居然一反常态的不愿下命令了。
他忍不住追问道:“爵士,这是为什么啊?公主殿下可是被软禁了,咱们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休特听到这话,吓得赶忙伸手拉了拉他的“好大哥”考利的袖子,低声劝阻道:“快别说了,你在教爵士做事吗?”
考利这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他刚打算道歉,岂料亚瑟却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
“在我面前,你们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的。况且你就算不问,这件事我也一定是要向你们解释清楚的。我知道大伙儿都想立功表现,但伦敦不是拉姆斯盖特,而且根据我从其他消息源得到的情报来看,公主殿下现在也没有病危,只是被限制了一定程度的人身自由。”
亚瑟的话虽然不长,但是已经把现在的事态解释清楚了。
去年在拉姆斯盖特的时候,由于远离伦敦的权力中心,再加上维多利亚罹患伤寒,所以当时亚瑟可以一切从权,再加上普伦基特等人当时都在休假,因此他们是以私人身份追随亚瑟进入阿尔比恩别墅的。
这些条件累加在一起,再加上亚瑟最后又把事情办好了,所以列位阁下们自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但是,现如今是在伦敦,虽然亚瑟是警察专员委员会的警察专员和秘书长,但理论上,他的手上只有警察部队的监督权,而没有行政权。
因此,他此时调动警务情报局硬闯肯辛顿宫,首先在法定程序上就说不过去。
而且,在亚瑟头上还有内务大臣约翰·罗素勋爵以及首相墨尔本子爵。在拉姆斯盖特的时候,亚瑟私自行动可以说成来不及请示,但如今他人就在伦敦,如果再玩先斩后奏,弄不好就得把自己给装进去。
其次,肯辛顿宫不是阿尔比恩别墅,不是申请一份搜查令就能进去的。作为王室宫殿,肯辛顿宫属于国王威廉四世的私产,除非他们获得了国王的授权,否则硬闯王室寝宫便是谋逆大罪。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些障碍都不复存在,维多利亚也只是被肯辛顿宫关在房间里而已,如果到时候肯特公爵夫人帮着康罗伊说话,只说维多利亚是因为近期频繁参加庆祝活动身体不适,那外人拿他们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亚瑟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在桌上:“你们自己看吧。看完之后,记得回去通知弟兄们稍安勿躁,机会有的是,你们用不着急于一时。”
考利将信将疑的翻开那封文件,但是越看他的眉头就皱的越紧,末了,他忍不住把那份文件递给休特:“这是电报报文吧?你不是去培训过电报转译吗?来给翻译翻译。”
休特心虚的接过那份文件,他半年前确实培训过电报转译,但他平时又不干这个活儿,谁知道还能记得多少电码?
不过好在这份文件并不算太长,休特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便忍不住瞠目结舌:“这……温莎城堡那边说,国王陛下……病危了……”
房间里一时陷入死寂。
“病……病危了?”
考利重复了一遍刚刚翻译出的那几个字,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度。
休特则更是怔住,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般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怪不得肯辛顿宫现在……这么着急……”
“御医那边暂时还没有给出确切的诊断说明。但据我所知,温莎方面已经打算向外公告此事,并且全英首席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豪利阁下也已经正在前往温莎城堡的路上。”亚瑟站起身缓缓踱着步子,语气冷静得几乎不像平日里的自己:“从宫务大臣康宁汉姆侯爵发出电报的措辞来看……危重不稳、建议做好后续安排……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这恐怕不是一场虚惊。”
亚瑟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人意识到维多利亚的加冕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因为威廉四世倘若驾崩,维多利亚作为王位法定继承人,按照惯例,将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宫务大臣第一时间宣读继承诏令,并立刻转入登基过渡程序。
而不论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还是康宁汉姆侯爵,这二位阁下眼下都正在温莎城堡候命。
“可如果公主殿下此时正被关在房中……”考利忽然插嘴,随即又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说出后半句。
亚瑟抬手示意考利打住:“眼下这个时刻,我们这些外人是帮不上多少忙的。现在,她必须要仰仗她自己,她不能崩溃,也不能沉默。她必须站起来,在我们到来之前,首先证明自己是个能承担重任的人。”
考利和休特互视一眼,两位警官异口同声的开口道:“明白了,爵士。”
亚瑟的目光落在伦敦地图上,手指按在从温莎方向延伸至伦敦市区的几条交通要道上缓缓移动。
他没有坐下,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考利和休特也不再吭声,他们知道,爵士每当这样沉思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片刻之后,亚瑟终于开口:“考利,你替我转告菲尔德,让他立刻派人沿着西南走廊,也就是从斯劳经尤斯顿到切尔西的大路,逐点排查路障、施工、马车阻滞和交通情况……一条一条的查!务必确保从温莎城堡进城的任何车队,不会在中途被耽搁哪怕一分钟。”
考利一听,顿时立正站好,抬手敬礼道:“是,爵士!”
“别急着撒欢。”亚瑟抬眼转向另一边:“休特。”
“在,爵士!”
“告诉你们处长,告诉莱德利,让五处的人密切注意任何出入肯辛顿宫的车队和行人,不管是哪个阵营的信使、马车、驿差,只要他们在附近活动过,都必须备案。”
休特一口答应:“是,爵士!”
亚瑟点了点,又继续补充道:“最后,替我带个话给罗万和梅恩两位厅长,告诉他们事态紧急,我需要苏格兰场的皇家骑警队沿肯辛顿高街与教堂街一线部署,所有骑警在肯辛顿宫附近两英里范围内机动待命,每日黎明至午夜两班轮值,不许离岗。”
亚瑟话音刚落,便看见休特站得笔直,脸上的血色在灯下透出一丝激动的赤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没有多言语,只是迅速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制服外套上的扣子一颗一颗的扣紧。
考利的眼睛瞬间亮了,就是像被火星点燃的烟斗似的。
他的肩膀略微一震,右脚向前一步,几乎要下意识地拔腿就走。
他强忍着激动,把帽子扣回头上,动作比平时快了半拍。手套还没戴好,他就已经伸手去推门,像是一刻也等不及要冲出这间办公室。
“爵士放心。”他说这四个字时,声音发紧,喉结跳动得厉害,像是要把满腔热血压回去:“我向您保证,哪怕地陷马停,温莎的车队也一定能安然驶入伦敦。”
下一秒,二人推开门,风从外面灌入室内,考利和休特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他们俩刚刚离开,办公室内转瞬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亚瑟背着手站在窗前,抬眼望向肯辛顿宫的方向,街道上煤气灯闪烁,天空中月朗星稀。
很少向上帝祷告的亚瑟,抬起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
肯辛顿宫,东翼塔楼。
夜风敲打着窗棂,帘子轻轻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穿过这座宫殿厚重的砖墙,悄悄地靠近。
维多利亚蜷坐在卧室床榻的一角,窗帘半掀,火炉中余烬微光,她的脸时明时暗,看不出表情。
窗外又是一阵风,裹着微雨拍在窗棂上,玻璃微微震动。
维多利亚动了动身子,仿佛听见了什么。她下意识望向那扇嵌在墙角的狭窄高窗。那扇窗平日是封死的,只有在夏日通风时偶尔开启。而现在,它竟被撬开了一指宽。
一道极其细小的声音随风而来。
啪!
一个小纸团顺着窗户扔了进来。
维多利亚警觉地站起身,赤足站在木地板上,她先是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锁的房门,随后才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弯腰拾起了那张纸团。
维多利亚趁着炉火的光芒,展开纸团。
纸张微皱,被雨水打湿了一个角,上面的字迹看起来也歪歪斜斜的,墨色很不均匀,仿佛写字的人是在仓促之下速写的作品,又或者是故意为之,担心被人认出来。
但,即便如此,维多利亚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笔迹。
——上帝保佑,公主殿下,请坚持下去。
她捏着那张纸,指尖发紧,眼中却没有泪。
虽然寥寥数语,但却足以坚定她的决心。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
她知道是谁递的。
她不需要证据。
因为恐怕除了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本人以外,恐怕大部分人都忘了,这里的窗户钥匙一直都是由她保管的。
然后,她走到床边,打开了那只自从失而复得以后从不离身的象牙书写盒。
鹅毛笔蘸着墨水,笔尖在纸面轻轻划过。
她写得很慢,像在掂量每一个词的重量。
——我已知晓。
同样寥寥数语,但也蕴含着别样的份量。
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将纸条重新揉成团,顺着窗户扔了出去。
“谢谢你。”她低声对着夜色说道,即便明知道或许没人能听到。
喜欢大不列颠之影请大家收藏:()大不列颠之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