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中军大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无形的压抑。宇文尚依旧躺在榻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断续,如同风中残烛。自那日惊心动魄的“遗言”之后,他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整整两日两夜,毫无醒转迹象。
褚良就站在帐门内侧的阴影里,他身上还穿着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皮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密布的血丝和眼下浓重的青黑,无声地诉说着他同样两日两夜未曾合眼的疲惫。
他的气场冷冽,隔绝了帐内弥漫的哀伤与焦虑。
王德全形容枯槁,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浑浊的眼睛几乎要流干泪水,只是机械地用温热的湿布擦拭着宇文尚毫无知觉的手。
几位重臣来了又走,叹息声此起彼伏,商议着万一……的后事,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针一样刺着褚良的耳膜。
“陛下龙体……”
“国本动摇,如何是好……”
“是否该秘召宗室……”
褚良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榻上的人,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审视,有冷漠,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压制的惊悸。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宇文尚那些濒死的话语,不去想那些混乱纠缠的过往。他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固执地告诉自己:他不会死。
宇文尚这种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掌控欲强到变态,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一支毒箭放倒?恶人命大,祸害遗千年,他绝不可能就这么死了!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站在这片混乱中心、维持表面镇定的唯一支柱。
帐外,压抑的呜咽和沉闷的磕头声隐隐传来。
是老箭手哈森。
自从得知皇帝是为了救他而中箭垂危,这位草原汉子便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自责中。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面向大帐,一遍又一遍地行着草原上最虔诚、最卑微的“长头”礼——双膝跪地,整个身体向前匍匐,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双手尽力向前伸展。他的动作沉重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赎罪意味。
膝盖和手肘的衣物早已磨破,皮肉绽开,在身下拖出暗红的痕迹,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口中用含混的狄戎语不断祈祷着长生天的保佑。士兵们远远看着,面露不忍,有人上前试图搀扶劝阻,却被他固执地推开。哈森浑浊的眼中只有哀伤和祈求,仿佛只有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才能稍稍减轻心中那压垮脊梁的重负。
就在这人心惶惶、主心骨缺失的第三天清晨,凄厉的号角声再次撕裂了黑石堡的宁静!
“敌袭——!狄戎人又来了——!”
斥候嘶声回报,狄戎大军卷土重来,旌旗招展,声势更甚之前!显然,铎冽得到了宇文尚重伤垂危、北朝军心不稳的消息,决心趁你病要你命,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势!
堡内瞬间炸开了锅!将领们下意识地冲向中军大帐,却看到榻上依旧毫无反应的皇帝,心顿时凉了半截。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就在这时,王德全猛地抬起头,他浑浊的目光在帐内焦急的将领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阴影中那个沉默挺立的身影上。
老太监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几乎是喊了出来,
“君后!请君后主持大局!替陛下御敌!”
这一声“君后”,如同平地惊雷,在帐内炸响!
赵崇、蒙毅等将领猛地看向褚良,眼神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结合皇帝昏迷前那石破天惊的呼唤和此刻王德全的确认,一个荒诞却似乎唯一合理的真相瞬间击穿了他们的认知。
褚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冰冷的视线扫过王德全,带着一丝警告。
但此刻,军情如火,他没有时间解释,也没有心情去计较这暴露的身份会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狄戎的号角就是命令!
他一步踏出阴影,走到大帐中央,周身那股沉凝如山、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统帅气势瞬间爆发出来,压下了帐内所有的嘈杂和惊疑。
“赵崇!”
“末将在!”
“令左军依托瓮城箭楼,以强弩压制敌军前锋!不得使其靠近城墙百步!”
“蒙毅!”
“末将在!”
“率右军精骑,从西门悄然出堡,绕至敌军右翼侧后,待其主力被箭楼吸引,听我号炮为令,直插其腹心!务必搅乱其阵!”
“其余各部,坚守阵地,擅离职守、动摇军心者——斩!”
指令清晰、果断、杀气凛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刻意疏离的“乌其乐”首领,而是那个曾与宇文尚并肩、在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侍卫统领褚良!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军事素养和战场直觉,在危机时刻展露无遗。
将领们被他的气势所慑,心中的惊疑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和服从命令的天性取代,齐声应诺,迅速冲出大帐,奔赴各自的战场。
褚良走到帐外,登上瞭望高台。
寒风猎猎,吹动他染血的衣袍。他俯瞰着下方如潮水般涌来的狄戎大军,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他亲自擂响了战鼓,沉闷而有力的鼓点如同心跳,穿透喧嚣的战场,传递着不屈的意志。
战斗异常惨烈。
狄戎人如同疯狂的狼群,攻势一波猛过一波。北朝士兵在主帅重伤、谣言四起的阴影下作战,士气本就不稳。而当狄戎士兵看到城头指挥若定的竟然不是宇文尚,而是那位云泽部首领时,更加确信了“宇文尚已死”的谣言。
“看!是那个云泽人!”
“皇帝果然死了!把他推出来当幌子!”
“杀!杀光他们!”
恶毒的呼喊伴随着箭矢和攻城槌的冲击,不断冲击着北朝士兵的神经。军心浮动,几次险象环生。若非褚良指挥得当,蒙毅的侧翼突袭也恰到好处地打乱了狄戎的节奏,黑石堡的防线恐怕已然动摇。
最终,凭借着城墙的坚固和将士们最后的血勇,狄戎的攻势再次被击退,丢下无数尸体溃走。
但北朝的伤亡同样惨重,堡内弥漫着更深的疲惫和绝望。
夜幕降临,激战后的黑石堡陷入一片死寂。
伤兵的呻吟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楚。
中军大帐内,灯火昏黄。
王德全和几名重臣因心力交瘁和巨大的压力,早已支撑不住,被强行劝去休息了。
偌大的帐内,只剩下依旧昏迷不醒的宇文尚,以及守在榻边的两个人:褚良和陈锋。
褚良坐在榻边的矮凳上,背脊依旧挺直,但那份强行支撑的冷硬似乎正被无边的疲惫侵蚀,透出几分僵硬的脆弱。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宇文尚毫无生气的脸,仿佛要将他看穿。
陈锋正在为宇文尚施针,动作沉稳,但眉宇间的忧虑挥之不去。
长时间的沉默在帐内流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宇文尚微弱的呼吸声。
“锋哥。”褚良的声音忽然响起,沙哑干涩,打破了沉寂。
他依旧看着宇文尚,没有转头,“实话告诉我,他……还能醒过来么?”
陈锋施针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褚良疲惫却异常执着的侧脸。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阿良,你想让他醒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褚良竭力封闭的心门。
他长久地沉默着。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初见时,摄政王意气风发的侧影,秋狄围场他手把手教自己射箭时掌心的温度,王府书房里灯火下他专注批阅奏章的沉静,还有……死牢里那冰冷残酷的眼神,那撕裂身心的屈辱……爱恨交织,刻骨铭心。
许久,久到陈锋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极其低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疲惫的声音响起,只有一个字,
“想。”
陈锋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宇文尚是个有福的人。”他缓缓收起银针,声音低沉,“吉人自有天相,他会醒的。”
褚良猛地抬眼看向陈锋,眼中闪过希冀。
陈锋迎着他的目光,话锋却一转,带着医者的残酷冷静,“只是……短则明日,长则……一辈子。”
褚良瞳孔骤缩,“此话怎讲?”
“毒,已解了大半,性命暂时无虞。”陈锋指了指宇文尚的胸口,“但这里,伤得太重了。”他的手指移向自己的心口,“他能否醒来,全看自己的求生意志强不强,想不想醒来。若心中再无牵挂,再无念想,觉得生无可恋,或者……被巨大的愧疚和绝望压垮了意志,那他可能就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直到……油尽灯枯。”
陈锋的话如同冰水,浇在褚良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的心上。
他再次看向宇文尚,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陈锋叹了口气,收拾好药箱,拍了拍褚良的肩膀,“我去看看伤药熬得如何了。你……陪他说说话吧,或许会有用。”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褚良,转身掀帘走了出去,将这片死寂的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帐内只剩下褚良和昏迷的宇文尚。
烛火跳跃,在宇文尚灰败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褚良慢慢站起身,走到榻边,俯视着这张曾让他爱恨交织、此刻却毫无生机的脸。
八年的流亡,刻骨的恨意,本以为早已心如铁石。可看着他这样毫无防备地躺着,听着陈锋那句“生无可恋”、“愧疚绝望”,那些被强行冰封的情绪如同暗河下的岩浆,在死寂中翻涌不息,灼烧着他的理智。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冲击着脑海:
初入王府时,那个在演武场上挽弓如月、意气风发的摄政王。那时的宇文尚,是他仰望的光,是他甘愿付出一切追随的信仰。他交付的是最纯粹的热忱与忠诚。
秋狄围场,宇文尚手把手教他射箭,掌心覆盖在他手背的温度,低沉嗓音在耳边的指点。那一刻,心跳如鼓,无关身份,只有悸动。
王府书房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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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灯火下,宇文尚教他习字,和他讨论兵法,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信任与期许,他说,“良儿,你聪慧果敢,日后定能建功立业。”
那话语里的重量,曾被他视若珍宝。
然后,就是前庭罚跪、死牢折辱!
鞭笞撕裂皮肉的剧痛,肋骨断裂的闷响,还有……那噬心蚀骨的羞辱!宇文尚冰冷残酷的眼神像淬毒的刀锋,将他剥皮拆骨,那句刻入骨髓的恶毒诅咒——“天生的贱胚子,只配在床笫间伺候男人!”
——彻底将他所有尊严、所有曾经交付的心意,碾得粉碎!
“贱胚子”。
就是这个词,精准地刺穿了褚良心底最深的痛处。
在宇文尚眼中,尊卑贵贱,泾渭分明。他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手握生杀予夺之权。
而褚良,无论多么得他宠爱,也不过是他权力之下可以随意处置的“玩物”。
他们之间有过爱么?宇文尚对他只是占有,是控制,至多,是帝王对稀罕物的一时沉迷而已。
他甚至从未将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又何谈爱?!
而他自己呢?他献上忠诚,敬仰那个拨乱反正、励精图治、护佑苍生的摄政王,爱慕那个能挽弓射月、也能在书房运筹帷幄的宇文尚。他从未奢望过能与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平等”,更不敢奢望对方回应他的感情,但他渴望被理解,被尊重。
可现实是,宇文尚因疑心而将他打入死牢,用最残酷的方式践踏他的尊严、污蔑他的忠诚,他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身体的痛苦和情感的背叛,更是信仰的崩塌。
他倾尽所有去忠诚、去爱慕的人,原来从未真正将他视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和尊严的“人”,而仅仅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肆意摧毁的“下贱东西”。
这才是最深的背叛!
因此,这八年的恨,不仅仅是情伤,更是对吃人王权的深恶痛绝,是对自己错付信仰的痛悔!
可偏偏……眼前这个昏迷的人,做了件让自己心内巨震的事情!
褚良清晰地记得战场那一幕:狄戎的冷箭带着死亡的尖啸射向老哈森——一个年迈的、在宇文尚过去的观念里恐怕连“草芥”都算不上的草原老牧民。
千钧一发之际,是宇文尚,是那个曾经视人命如蝼蚁、视尊卑为天理的暴君宇文尚……是他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哈森面前!
那一瞬间的画面,如同最刺目的闪电,劈开了褚良心中冰封的恨意!
为什么?
哈森是谁?一个无足轻重的老箭手,一个在宇文尚过去的认知里,可能连名字都不配被记住的“下等人”。他值得一个皇帝用性命去换吗?若是从前,宇文尚定认为这是荒谬绝伦,是对帝王威仪的亵渎!
可如今,他却因为救下“贱民”性命垂危。
这意味着什么?
褚良心头如撞巨钟,嗡鸣不止,余响彻骨。
难道……这八年的时光,不仅磨砺了自己,也……改变了宇文尚?那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帝王?
这个认知,比宇文尚任何悔恨的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在褚良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些被他死死压制的过往情愫,那些在恨意冰层下未曾完全熄灭的余烬,仿佛被投入了滚油,猛烈地灼烧起来。
爱、敬、慕、恨、怨、辱……无数种激烈冲突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他看着宇文尚毫无生气的脸,陈锋那句“生无可恋”、“愧疚绝望”如同魔咒般回响。
不!不行!
他绝不允许宇文尚就这样死去!他还没弄清真相!那些债,那些账,那些未曾清算的屈辱和背叛,都还没了结!
他俯身到榻边,凑到宇文尚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带着淬火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诅咒的执念,
“宇文尚!你休想就这么死了!”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八年前的债,死牢里的账,你还没给我一个交代!”
“你毁了我的一切,就想这么一死了之?做梦!”
“你就算要死——”
褚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辣,
“也该是我亲自动手!哪轮得到狄戎那群杂碎?!”
话音落下的瞬间——
褚良的目光扫到宇文尚垂在身侧的手。
他清晰地看到,那苍白枯瘦、毫无知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褚良浑身剧震!所有的愤怒、恨意瞬间凝固!他猛地直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只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
不是幻觉!他确信自己看到了!
“陈锋!陈锋——!”褚良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朝着帐外嘶声大喊起来!
昏黄的烛火剧烈地摇晃着,映照着褚良瞬间失态的脸庞。
黑石堡死寂的夜,似乎在这一声嘶喊中被撕开了一道微光闪烁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