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七闽,云雾缭绕,偏僻山村里。
宁飞白在一阵头痛与腿痛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低矮的茅草屋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乡土气息,像混杂着泥巴,牛粪和小孩子们的汗臭。
“缘投,倪卡尼漏嗨?”
(闽南话:帅哥你醒了?)
一群又瘦又黑的小孩,挤在宁飞白的身边。
“伊咩汝?”
(他是谁?)
“伊是底也?”
(他从哪里来?)
叽叽喳喳,宁飞白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却发现自己的一条腿被几根粗糙的木棍固定着,动弹不得。
“嗨!缘投,你别动!”
此时,一个清脆如溪流的声音响起。
宁飞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端着一碗粗陶碗端了汤药走进来。
她穿着打补丁的葛布衣裳,皮肤是麦色,只梳了两条牛角辫,插着小银梳。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山野间未经世事的小鹿。
少女淳朴是淳朴,就是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见那少女脸色一黑,对着小男孩们骂道,“七桃!乎汝!七桃!”
黑小子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我在哪……”
宁飞白终于发现了少女口中那几个能懂的词,他赶紧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
“伊底八厝内!”
小姑娘欢快地把药碗放在旁边的小木墩上,“八厝,你知道吗?”
宁飞白闻言更加茫然,只得问少女,“你叫什么?你们这里的大人呢?能找一个懂官话的大人来吗?像是村长?”
少女闻言灿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哇泥阿爸就是村长……我叫阿草。”
“阿爸前几日在那边山涧里采药的时候发现你的!你和你那些仆从从好高的坡上滚下来啦!哎呀,惨哩,就你一个还有口气,其他人都……哎!”
阿草夸张地叹了口气,摇摇脑袋,“阿爸说那是阎王爷不收你,命大哩!”
接着阿草又笑着指指自己“阿爸要出去跟外面人卖草药,所以懂官话。阿草也懂一些……”
宁飞白渐渐恢复了记忆,当时他想带着精锐追击那偷袭的叛军显显威风,来弥补前几日丢了火铳的士气。
结果发现,叛军的确慌不择路的溃逃,可他们似乎极熟悉地形。
正值一声山雨疾来……
他逃,他追,结果宁飞白自己插翅难飞,全军滚落山崖陷阱。
“我的腿……”宁飞白一想到当时的场景,腿就有所感应般抽痛了起来。
他试图移动那条伤腿,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莫动莫动!”
阿草连忙按住他,“你腿摔坏啦!九厝内村就浦巫医最会治这个!阿爸已经去请啦,可浦巫医老人家去隔壁村跳神……呃不,是行医去了,过两天就回来!你放心,浦巫医可厉害啦,厝内有小孩的胳膊断了,还有狗儿打架咬伤了,都是他给念好的!”
巫……巫医?
跳神?
宁飞白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他,堂堂大夏郡王,未来的……竟然要沦落到靠山野里给狗治咬伤的巫医,跳神来治腿?
稍微积攒了点力气,宁飞白立即决定要先走出这里再说。
只要他走到任何一个有官道的路上,或是找到会说官话的成年人,稍稍显露下身份,有的是人送他去当地官属!
他指使着阿草给他准备吃食,阿草一离开茅房,宁飞白就解开那简陋的固定夹板,从门边捡了根看着挺牢固的树枝,当拐杖溜走。
结果没走出百米……那树枝根本是裂开的!
他一脚踩进田埂边的泥水坑,树枝经不起他歪斜的体重,咔嚓一声断裂。
宁飞白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好巧不巧,那条伤腿磕在旁边一块石头上。
“啊!”
惨叫引来了在边上玩耍的黑小子们,六七个八、九岁的孩子,一片好心,七手八脚乱抬一通,连拖带拽的将宁飞白抬了回去。
一路上,宁飞白那伤腿在路边的石头上不知磕了多少下!
痛的他一路“啊…啊…啊”了回去。
阿草闻讯赶来,看着他那狼狈样,再掀开他的裤腿看着明显肿得更高的伤处,气得直跺脚:“你这人咋不听话哩!阿爸说了受伤不能乱动!你看,严重了吧!”
可宁飞白不信邪,觉得上次是运气不好。
这次他趁着天还没黑,阿草要去给阿爸准备饮食,偷了一把砍柴刀防身。
这一次宁飞白学乖了,找了根更粗更可靠的树枝。他到底有武艺在身,行动还算敏捷,成功避开四处玩耍的黑小子们。
结果黑小子们是避开了,但路选的太偏,不幸惊动了一窝出来觅食的野猪。
宁飞白脚下一顿,跟那领头野猪四目相对,他再扭头看看头猪身边的猪群们。
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拄着树枝狂奔,慌不择路下滚进了一个长满荆棘的洼地。
还是善良的黑小子们,听着熟悉的惨叫声找来。
只见那外来的人浑身滚的是刺果苍耳子,那原本好看的袍子撕成一条一条。
最惨的是那条伤腿,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孩子们互相看看,小小的脑袋里都有大大的问号——
这位大哥哥,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怎么比他们还皮呢?
虽然黑小子们迷惑,但他们不说。
他们可是好孩子,小心用树枝拨开荆棘,将宁飞白再一次七手八腿的抬了回去。
“啊……啊……啊……”
这一次,宁飞白叫的更大声,更惨烈。
还没做完晚饭,阿草没好气的一边帮宁飞白拔刺,一边恨不得拿柴刀柄砸砸他脑袋。
“哎呀跟你说山里有危险,让你不要乱跑!好好养伤,你不信!你看你看!”
宁飞白快疯了。
他觉得这个邪门的阿草,那些邪门的黑小孩们,还有整个邪门的村子都跟他八字犯冲!
他决定改变策略, 不能再蛮干了,他要智取!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他都看起来十分乖觉,甚至跟阿草快速的学了一些闽语。
他用身上一块玉佩贿赂了一个看起来机灵点的黑小子给他带路。
结果那个叫阿泉的黑小子,确实最机灵!
的的确确把宁飞白带上了村里唯一一条平坦大路。
大路的尽头也的确通往村外的官道,可是……
阿泉兴奋地指着一根横跨溪流的独木桥,边说边用手比划——
“外乡人哥哥,过了这桥就一直通到官道啦!”
宁飞白看着那湿滑摇晃的独木桥,再看看自己那条几乎废掉的腿,内心是崩溃的。
可宁飞白的性格本来就是越挫越勇,绝不认命!
“难道因为这点困难,就放弃吗?”
一咬牙,他尝试着单脚蹦上去,然后……
毫无悬念。
宁飞白“噗通”一声栽进了及腰深的溪水里。
这次黑小子们没来,来的是阿草的阿爸,还带着从外厝揪来为宁飞白治腿的浦巫医。
阿草的阿爸桂叔,时隔两天,再一次将宁飞白从水里捞起来。
宁飞白很快发起高烧,腿伤处被冷水一激,骨伤、肉伤一起炎症加剧,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就连见多识广的浦巫医,都对着桂叔轻轻摇头。
经此三番折腾,宁飞白彻底蔫了。
他瘫在阿草家那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望着茅草屋顶,眼神满满的绝望。
他的右腿从最初的只是普通扭伤骨折,现在愣是作成了重度感染!
他现在很怀疑这样下去,是不是有可能留下终身残疾!
阿草端着味道更诡异的草药进来,看着宁飞白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叹了口气:“哎,你说你,急个啥嘛!好好等着阿爸请浦巫医回来给你治病不行嘛?你看现在好了吧,浦巫医刚跟阿爸说,你这病,他都治不了!”
宁飞白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后悔了,后悔从汴京来这鬼打墙般的七闽。别说腿了,他感觉小命都等交待在这个被诅咒的村子里!
苍天啊!
汴京能不能来一个救命的神兵天将,赶紧将他捞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