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裴家七郎枕香眠玉,夜夜笙歌。
他画得美人图,自然更擅品鉴美人。这是无可挑剔的道理,哪怕谁也未曾见过裴怀洲当众与人淫欢。世家子弟放浪形骸有之,追求风雅有之,裴怀洲定然是后一种。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裴怀洲周围的人做事越来越体贴。
他休憩的地方,总备着些房中小物,他喝酒的宴席,总也缺不了新鲜的美人。若他与这美人多说几句话,当夜便能在房中再次见到对方。
裴郎温柔小意,撵人自然也要找许多合情合理的借口。如此来来往往推拒不休,便得了个挑剔的名声。
挑剔的裴郎如今相中了灰头土脸的季家婢女,谁听了都好奇,都想瞧一瞧。经由栖霞茶肆的剖白,云园的暧昧相待,这桩奇闻恐怕要传遍吴县,传到整个吴郡去。
届时,人们提起季随春来,只会想到季随春有个不起眼的婢子,得了裴七郎君的喜爱。至于季随春是个怎样的人?不清楚,不晓得,不在意。
月凉如水。携着香风的车驾离开云园,约莫半个时辰后,驶入裴氏主宅西侧门。随行的仆从跳下车来,小心掀开帘角,唤道:“郎君,到家了。”
车内堆着松软锦垫。那些刺金绣银的料子被火光照亮,犹如流光溢彩的浮云。裴怀洲仰躺在流光软云间,广袖遮面,身体也变成了一匹散落的锦缎。仆从目光所及处,仅能见到一只斜斜伸出来的手臂,慵懒地搁在垫子上。
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动弹,继而撑住锦垫。
“几时了?”
裴怀洲起身,扶住略微晕眩的额头。
仆从低头答道:“回郎君的话,已过亥时了,刚街上敲鼓呢。”
裴怀洲踩着车辕,一脚迈到地上。那仆从来不及搀扶,只好追着说话:“郎君小心,今日喝了酒。”
裴怀洲酒量哪有那么浅。他最擅装醉,十次有八次并非真醉。
不过,提到喝酒,他忽而想起宴席上的事来。回去的路上,不免与仆从闲聊几句。
“你今日在酒宴侍奉,觉得季随春如何?”
那仆从哪敢随意品评,自己只是个奴婢,哪怕跟在裴怀洲身边伺候,也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今日被裴怀洲看得顺眼,今日便能平平安安;明日被裴怀洲厌恶了,明日往后便不知发配到哪里去。
但既然裴怀洲问了,他就得察言观色地答。
“季小郎君……”思及季随春宴席上种种拙劣表现,仆从谨慎答道,“不通人事,尚且懵懂,怕是仰慕郎君,才做出些东施效颦之事。”
才十岁的孩童,说什么五石散,什么禽兽欢乐肆意交合。
裴怀洲禁不住笑了一声:“是么?”
簪花宴不过那些玩乐把戏,吟诗作对,投壶赛艺,出点儿刁钻的题,端看谁说得漂亮又潇洒。
季随春作诗普通,投壶无力气,最后那道题,又答得让人愕然鄙夷。
但这样最好。
季随春确实聪明,哪怕裴怀洲假意要看他的本事,他也没受骗,反而故意藏拙,败坏自己的声誉。他猜中了裴怀洲的用意,知晓裴怀洲不愿意让他过早露头。
今日这考验,季随春算过关了。
只是,从此往后,季随春与阿念这对主仆,名声都不会太好了。一个尚未弱冠的孩童满嘴淫欢之事,一个其貌不扬的婢子与裴怀洲不清不楚。
世人不会苛责裴怀洲,裴怀洲的多情风流只会增添光彩。
但世人不会体谅阿念。她的容貌,她的身份,都将成为她遭受嘲讽谣言的祸端。
更何况,吴郡季氏根基深厚,祖上在开国时立过功的。虽然这些年后继无人,官场失意,但田庄和南北运货的买卖也能让几代人高枕无忧。如此豪族,哪里能容得下这对主仆败坏季氏声誉。
他们以后的日子,绝不好过。
裴怀洲微微叹息着,桃花眼挑起弧度。
今夜月色正好,照得道路亮堂堂。路过主院时瞧见里头挑着灯,他随口问门外守夜的人:“父亲还未睡下?还在忙郡务么?”
守夜人支支吾吾面露尴尬。
裴怀洲神色渐渐冷下来。他大踏步进了主院,行至书房门前,听见里面隐约水声。左右仆从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他撞开房门,惊起里面纷乱尖叫。
片刻,两个女子裹着衣裙匆匆逃出。裴怀洲站在门口,阖着眼,不愿再往前走半步,冷声对屋内的人说话:“父亲若是离不得人,又不喜如今的夫人,就赶紧纳妾。免得每日偷摸着乱来,让外边儿的人知道了,污了你清正爱妻的好名声。”
书架前的中年男子爬起来,胡乱给中衣打了个结,讪笑道:“你莫乱说,我哪里不喜夫人?明明是你冷待她,不愿称她为母亲。”
裴怀洲道:“我的母亲已仙去了。”
裴父抹了把脸,走向裴怀洲:“后娶的夫人也是你母亲。”
“母亲是被你这管不住身子的毛病磋磨没的,你让我认新的母亲,是打主意咒她也这般死去么?”裴怀洲扶住门框,指尖泛白,“你为什么总管不住自己?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永远都这般——”
“怀洲,怀洲啊……”裴父挥了挥手,试图阻挡裴怀洲愈发提高的嗓音,“你莫要这么大声,寻常小事也要被传成笑话了……”
啪嗒。
什么液体挥舞着溅到了裴怀洲手腕上。
他蓦然住嘴,眼珠艰涩转动着,瞧见腕骨处浊白斑点。
裴父讷讷:“我的儿……”
裴怀洲倏地转身,步伐匆匆离开主院,一路奔回自己所住的清梦园。要水,要帕子,将所有人远远撵开,独自一人待在屋中反复搓洗手腕。他换了三盆水,腕骨覆着的皮肉被搓出血点,犹自不能忍受,把一整个铜盆掀翻。
水花四溅,袍角尽湿。
裴怀洲还是觉着脏。
叩叩,有人敲门。
“郎君,后头看园子的人央奴来问,关在地笼里的东西该如何处置?”
裴怀洲侧过脸来,瞳孔空茫,声音也有些虚浮:“地笼里的东西?”
“是栖霞茶肆的送茶伙计……”外面的人迟疑发问,“郎君先前让人关起来的,如今瞧着有些不好了。”
裴怀洲轻轻啊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那日他酒后休憩,喝了茶肆备在屋子里的茶水。专属的屋舍,绝不会送错的茶,偏偏掺了东西,经由阿念的手喂进他嘴里。
周围的人素来体贴。会猜测他的态度,给他备好房中玩乐的小把戏,给他送各式各样的美人。但绝不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法子戏耍他。
“所以,那伙计招了么?”裴怀洲问。
“招了,也不算招。”外头的人为难道,“伙计说,是秦家郎君带来的新茶,嘱咐给每位贵客尝尝的。但其他屋子的茶都没问题,一时也说不清是不是秦家郎君的手段……”
“那日他离我最近,反复撺掇我当众行无耻之事,如何不是他?”裴怀洲盯着手腕的血点,细细密密的薄液渗出来,“罢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退下罢。”
“那地笼的人……”
裴怀洲没再搭理。
外面的人便静悄悄退下了。
夜已深沉,屋内无灯。裴怀洲拿指腹碾了血珠子,就像碾碎无数微尘般的性命。
“不管是秦家郎,还是那婢子……”
“我们来日方长。”
*
新的一天是平平常常的一天。
裴怀洲没有出现,掌事婆婆也没有过来找麻烦。季随春也不必去家塾,先生偶感风寒告假了。
对阿念而言,这可太好了!
她能睡到日上三竿,躺得身体酸软再爬起来缝那个歪歪扭扭的布花。在她绞尽脑汁对付银针的时候,季随春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晒着太阳翻书页。
因着裴怀洲开了口,季随春每日都能进藏书阁看书,也能借几本不甚重要的册子回来。
藏书阁阴冷,且女子不得进入,季随春便往返拿书,与阿念待在一处。
他如今身子虚弱,也看不了太久。累了困了,抬起头来,望见榻上盘腿缝花的阿念,总被她龇牙咧嘴的模样逗得发笑。
“阿念不擅女红。”季随春道,“要不算了?你做些别的。”
阿念不高兴。
你说算了就算了,当初谁说要看这花缝好之后的样子?
况且这巴掌大的听雨轩,属实没什么能打发时辰的消遣。
“你念念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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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念想了想,“你念出声来,我也听个热闹。”
读书是能听热闹的么?
季随春不理解,但他还是依着她的请求,念诵书上的墨字。手里这本是《礼》,季随春一页页翻过去,念到妇人三从之道,从父,从夫,从子。
阿念皱起眉头:“这个不好,我不喜欢。”
她想起破败四方院子里的怪物。不对,不是怪物,是名为桑娘的将军。虽然不清楚将军为何困于院落不出,但阿念听得明白,知晓将军以前嫁给了季家人,嫁人以后就被夫君厌弃囚禁。
“嫁人听着不是好事。又要听话,又要生子,生不出是罪,生了便有了新的主子。”
阿念将手里的布花揉成一团,喃喃道,“嫁人不好。”
季随春没当回事,只道阿念有了女儿心思。他继续往下读,读完三从便是四德,讲女子要贞顺端庄,勤于家务,辞令委婉不伤人。
阿念更不高兴了:“这个也不好,不好。”
季随春道:“不嫁人也讲究这些。”
“这算何种道理?”阿念跳起来,脚底板疼,依旧过去抢了季随春的书,“别读了,这是混账人写的混账书。”
季随春忍不住笑起来:“也并非整本书都混账。”
阿念哪管这些。如果书不是借的,她还想撕了。
“以后你挑点儿好的书。”阿念谆谆教诲,“别读这没用的,找找能打仗的,能写好文章的书,以后还得想办法进郡学呢。”
季随春知道自己得进郡学。不过,若有一日进郡学,阿念怎么办?
“女子不能同入郡学。”他真心实意地担忧,“到时候我们就得分开了。我不愿与你分开。”
阿念却只听见了前面那句。
她不得进郡学。
家学进不去,郡学也进不去。读书人的地界,与她无关。若她一直是季随春的婢子,等季随春去了郡学,她就只能困在季宅内,忍饥挨饿受人欺负。
那还有什么将来呢?
阿念恍惚又想起昨日云园的待遇来。她享受了从未有过的服侍,穿上了从未穿过的漂亮裙子,裴怀洲还邀她进裴家的门。虽然那只是故意试探,但裴怀洲之所以拿那种话来哄她,正是笃定了她想要那样的将来。
那样的将来,对阿念而言,已是高不可攀的美梦了么?
阿念低头看手里的布花。歪七扭八的,丑陋至极。心里头生出酸软的难过来,冰凉且庞大,漫溢肺腑涌出喉头。
“这不是我想要的将来。”她低声自语,“我不要嫁人,也不要给人做妾,也不想受欺负。”
季随春道:“等我长大了,你不会再受欺负。”
阿念:“我现在也不要受欺负。”
这却让季随春的面色灰暗了下去。他问:“谁要你做妾?是裴怀洲么?昨日他和你说什么了,你们……”
阿念回屋,拿被子蒙了脑袋。
夜里,看病先生过来给季随春诊脉看伤,不给阿念看。阿念也懒得争执,猫在被窝里,将嫣娘的小布包打开,把里面的小零碎摸了个遍。捏着那半块弦月羊脂玉,无端垂了两滴泪。
次日无事。
第三天,阿念送季随春去家塾。路上遇到其他郎君,受了几句不冷不热的嘲讽。待在家塾外面发呆时,却有其他仆从过来,围着她污言秽语地骂。
骂她勾搭裴郎,骂她玷污了裴郎的眼光。
裴郎,裴郎,口口声声都是裴郎,也不知裴怀洲除了皮相还有什么好。阿念忍着怒气回嘴:“谁看得上他!嫁他都倒霉!”
哪知众仆听到此话,面面相觑后狂笑不已:“嫁?你在说什么梦话,你个不知哪里买来的婢子,以后年纪大了,自然拉出去配马夫门子!说不准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阿念耳朵好似被针扎。她将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刺得新生的痂皮又痒又痛。
待这拨人散去,她捡着没人走的僻静小路,再次摸到紫藤花遮掩的甬道。钻过甬道,又见前方蹲守的铁山,一动不动挡在出口处。
“桑娘。”
阿念小声叫着,隔了七八步距离,自怀里摸出个早饭时省下来的饼子,“你听不听得懂我讲话?我,我想和你学拳脚,你要不要收我做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