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刚蒙蒙亮。
清河县临时设立的医棚便已忙碌起来。
蒸煮草药的气味混杂着淡淡的石灰水味道,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
病患的呻吟,家属的祈求,太医和帮工的安抚指导声交织在一起。
叶凡正俯身检查一个孩童手臂上牛痘接种后的反应。
朱标则在一旁协助太医分发汤药。
两人皆是神色专注,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救治之中。
就在这时。
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县令周文元,竟也穿着一身半旧的棉布袍子,带着几名县衙的胥吏,出现在了医棚外。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和疲惫,眼底有着血丝。
仿佛也是为了疫情殚精竭虑,彻夜未眠。
“下官参见殿下,叶大人。”
周文元上前,恭敬地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沙哑。
“听闻殿下与先生在此亲力亲为,救治百姓,下官心中实在惭愧,特带了些人手前来,看看能否帮上些许微忙,为殿下和叶大人分忧。”
他说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
说话间,他也不等朱标和叶凡回应。
便主动走到一个熬药的大锅旁,挽起袖子,竟亲自拿起木勺,笨拙却又认真地帮忙搅拌起锅里的药汤来,额头上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副不辞辛劳,与民同苦的模样,落在周围一些前来求医的百姓眼中,顿时又引来了一阵低低的,充满感激的赞叹。
叶凡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周文元那忙碌的身影,心中冷笑。
这只老狐狸,果然坐不住了。
昨夜他们调阅卷宗账簿,消息定然已经传到了他耳中。
他今日前来。
一为展现自己勤政爱民的一面。
加固在太子心中的好官形象。
二来,恐怕更重要的,是近距离观察自己和太子的反应,试探他们是否真的发现了什么。
朱标看到周文元这番作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只是淡淡颔首:“周县令有心了。”
叶凡放下手中的工具,脸上露出一抹看不出丝毫破绽的温和笑容,走向周文元,语气带着赞许道:
“周县令果然如百姓所言,爱民如子,事事亲力亲为。”
“有县令如此,实乃清河百姓之福。”
周文元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用袖子擦了擦汗。
脸上露出谦逊乃至有些惶恐的神色,连连摆手。
“叶大人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
“这……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不敢说福泽百姓,只求能对得起身上这身官服,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和黎民的期盼罢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将一个清廉自守,忠君爱民的官员形象塑造得无比高大!
叶凡点了点头,目光中似乎充满了欣赏。
但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仿佛只是随口提及。
“是啊,为官者,能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就像昨日听闻百姓说起,周县令当年为了破获张大户家的灭门惨案,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最终将凶徒绳之以法,真是令人敬佩。”
“还有抗旱之时,亲自下地引水……”
“这些,百姓们都记在心里呢。”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周文元的细微反应。
周文元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
但脸上依旧是那副谦逊的表情。
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缅怀和沉重。
“唉,提起张氏一案,至今想起,下官仍觉心痛。”
“至于抗旱引水,更是职责所在!”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他的应对,堪称完美。
叶凡心中冷笑更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看向正在分药的朱标,眉头微皱,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开口道:“殿下,我方才清点了一下,治疗重症所需的几味主药,如黄连、黄芩,库存似乎不多了。”
“照眼下这个消耗速度,恐怕支撑不了两日。”
朱标闻言,立刻走了过来,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药材不足?这可是大事!”
“老师,依您之见,该如何是好?”
周文元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上前一步,主动请缨道:“殿下,叶大人,此事交给下官去办!”
“下官立刻派人快马前往府城,或者邻近州县采购!”
叶凡却缓缓摇了摇头。
目光扫过医棚内外那些看似忙碌,实则眼神不时瞥向这边的胥吏和帮闲,语气沉稳地说道:“周县令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只是,如今瘟疫未平,各州县皆在严防死守,人员往来管控极严。”
“县衙的人手,还是应当主要用于维持本县秩序,防止疫情扩散,不宜过多抽调外出,以免横生枝节,或将疫病带往他处。”
他这话合情合理。
完全是从防疫大局出发。
周文元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争取。
但叶凡不再给他机会,直接对朱标说道:“殿下,依我看,不如从我们带来的人中,选派几名精干可靠的亲卫,持殿下手令,直接返回江浦县调取药材。”
“江浦县那边物资储备相对充足,路途也近,最为稳妥快捷。”
“而且,他们一路行来,已接种牛痘,相对安全。”
朱标听着叶凡的话,目光与叶凡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接触。
他立刻领会了叶凡的深意。
药材短缺或许是真。
但借此机会派人返回江浦,才是真正的目的!
他们现在身处清河县。
周文元定然布下了眼线。
他们从京城带来的人,无论是亲卫还是太医,恐怕都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想要暗中调查周文元侵吞财产,伪造案卷之事,必须动用外界未被周文元势力渗透和监控的力量。
派亲卫返回江浦,明面上是调取药材。
实际上,这些亲卫可以携带太子的密令,调动江浦县乃至更上层,如府城的东厂,或西厂资源。
暗中启动对周文元及其背后调查!
核实那些远房亲属。
追查灭门案真相,搜集铁证。
“老师所言极是!”
朱标立刻点头,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就依老师之计!”
“周县令,你县衙的人手,还是全力用于本地防疫吧。”
“调药之事,孤自有安排。”
周文元看着朱标和叶凡一唱一和,将派人的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无法反对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得躬身道:“是,殿下考虑周全,下官遵命。”
他心中暗自警惕。
叶凡和太子此举,真的只是为了调药吗?
还是有其他意图?
他必须更加小心。
同时也要加快手脚,抹平一切可能的隐患。
朱标不再耽搁,立刻转身去安排信得过的亲卫。
直到他匆匆离开喧闹的医棚,脸上的温和与凝重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着的亟待爆发的冷厉。
他快步走向自己下榻的院落。
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有力,仿佛要将心中的疑虑和愤怒都踩进地底。
一进入书房,他立刻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
只留下两名最为信赖,出身东宫嫡系的亲卫队长。
房门紧闭。
烛光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朱标没有坐下。
他站在书案前,胸膛微微起伏。
目光如同两簇幽冷的火焰,扫视着两名心腹。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隐隐的杀伐之气!
“你们听着,此次派你们返回江浦,明面上是调运紧缺药材,但真正的任务,关乎国法纲纪,关乎能否揪出这清河县可能隐藏的巨蠹!”
两名亲卫队长神色一凛!
挺直了腰背,眼神锐利如鹰,静待指令!
朱标深吸一口气,条理清晰地下达命令,语速快而清晰:“第一,也是重中之重!”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
“立刻动用我们在江浦,乃至通过特殊渠道联络府城的力量,秘密调查卷宗上记载的那几个远房亲属——”
“湖广的张氏表亲、凤阳的李氏族叔、应天府的王家侄子!”
“查他们的真实身份,查他们是否真的接收了那些灭门大户的巨额家产!”
“若是真的,钱款流向何处?”
“若是假的……”
朱标的眼中寒光一闪,“给孤查清楚,这些名字背后,究竟是谁在操控!”
“这些钱财,最终落入了谁的口袋!”
“属下明白!”
一名队长沉声应道,已然领会了此事的严重性。
“第二,”
朱标继续道,“查黑风岭,以及清河县周边所谓的匪盗!”
“孤要知道,这些年来,盘踞在此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规模如何?武器装备怎样?”
“为何周文元屡次剿匪,却始终未能根除?”
“是力有未逮,还是……养寇自重,甚至根本就是沆瀣一气?!”
他必须弄清楚。
那晚截杀老师的,究竟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还是周文元,或者其背后之人,蓄养的死士冒充。
这关系到对整个事件性质的判断!
“第三,”
“想办法,查清当初灭口张家等大户被砍头的凶手身份!”
“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