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比起尤金,她其实更愿意相信眼前的赫尔蓝。说不出缘由,大概是出于直觉。
至少她们同样生于冻土,而她对她有好感。仅此一点,就已足够。
即便赫尔蓝曾设计试探她,但却不曾伤害于她。李厘分得清其中的区别。哪怕这份善意背后,潜藏着反抗军想要拉拢她的目的。
赫尔蓝显得十分诚恳,一路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听上去毫无保留。她说他们看重她,是因为她来自矿坑镇,是他们计划中需要渗透的一环。可李厘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具备他们眼中所期待的价值。
当赫尔蓝问她“你想做什么”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李厘其实想到很多。
不只是她口中回答的、与赞恩和尤金有关的事,还有她短暂生命中,过去所经历的一切。
就像当初赞恩问她“你想要什么”一样,李厘的思绪飘远了。
她意识到,赫尔蓝的问题同样值得认真对待。
她回想起自己幼时的孤儿岁月,失去的姐姐和流放犯朋友艾略特,她一直当做弟弟照顾,为了维持生计而早早开始工作的尼克与男孩们,想起分化失败前途未卜的安洁莉娜,还有那些她曾在管道的缝隙中窥到的一批一批顺着通道被运往飞地的脊髓液。
她想起地下世界里每一个她见过的、挣扎求生的人……心中那个一直存在,想要对抗的轮廓,随着时间的积累变化,原本就在一点点成形。
她似乎一直在旁观他人的痛苦,用尽所有手段与努力,能解决的仅限自己的困境,并没有额外的能力。所以她曾回答赞恩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而现在,当赫尔蓝更进一步,问她“想做什么”。李厘发现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用“不想要什么”来回答“不想做什么”。
她当然有想做的事。
当鹅卵石的伪装,在手心如砂砾一般逐渐剥落,露出承载知识的模板,知识的美妙之处在于,能随时带领人的精神脱离躯壳的桎梏,进入另一个世界。
就像她后来捡到的《图谱》第七卷上有一副插画上所描述的世界,她记得插画绘制着一幅朦胧的、充满希望的日出景象,有光线努力穿透冻土,驱散浓雾。
有人在旁边写道:“你愿意相信,另一个未来是可能的吗?”
赫尔蓝和“根须”的出现,仿佛可以成为一种答案?
——她究竟想做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一直在磨炼己身,有所准备?
前脚刚刚离开的那间庞大的圆形书库,那星系旋臂般的细碎光芒,和赫尔蓝背衬着瀑布的水雾,转身对她说的话,她说,正式邀请你加入。
如宇宙诞生时最混沌炽热一刹那,所有的一切汇集塌缩,为心中一直模糊不清的“对抗形象”,骤然注入了最后一股凝结的原力。
为另一个未来,自新世界。
李厘在这一瞬间后脊冰凉,犹如醍醐灌顶,浑身出了一身冷汗。
灵台仿佛被洗涤,如不可见的气体云聚变出一颗新恒星,李厘脱胎换骨,眼中的世界从这一刻开始,与过去截然不同。
李厘抬手抹去额角的细汗,心道图书管理员?根须反抗军?原来如此,当生活不够美好,常常感到难过,人不必一味隐忍,可以集结与反抗。而当这样想的人足够多时,人们就可以团结起来,成为一股互相扶持,取长补短的力量。
而不是独自消化痛苦,直到身心疲惫,无法承受,千疮百孔。
过去的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似乎犯了一个错误。
如果想要从现在开始做出改变,还来得及吗?
李厘冷却的血液渐渐温热起来。
但她仍担心——他们是不是高估了她。
她诚实地向赫尔蓝表达了这份顾虑。
赫尔蓝并没有能一眼看穿人心的能力。
在她眼中所见,李厘在与她问答的过程里,除了突然抬手抹了把额头渗出的汗,神情举止几乎没有变化。
但某种直觉告诉赫尔蓝,在她问出那句话之后,李厘虽然逻辑清晰地继续交谈,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赫尔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其实……没有那么严肃啦……”赫尔蓝睁大琥珀色的狐眼,仔仔细细观察李厘每一个细微的神情,试图找出那变化的源头。
她语气轻松道:“‘根须’成立也没多久,最初只是想给无处可去的人一个庇护所。你知道,流萤集原本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们很年轻,你也看到了,这里的成员大多都是年轻人。”
“后来更多的人加入,我们才开始制定具体的反抗计划——比如策划聚居区暴动,比如研究‘催化干扰剂’,想让经历‘圣髓洗礼’的人的脊髓液无法激活晶簇,反而引发排异。我们还派人混入哀恸绒研究所,在营养剂里加‘清醒血清’,希望人们能‘醒来’,对现状产生怀疑……不过目前效果都不大。”
赫尔蓝说着说着,似乎有些泄气,抱起肩膀,红唇微微噘起,目光仍停留在李厘身上。
李厘明白赫尔蓝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像流萤集这样为娱乐而生的地方,每一场狂欢过后,狼藉遍地,会有很多人在清醒过后发现自己其实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尤其是那些被消耗情绪、处于最底层的服务者。
这里就像一个经人工干预,调整出了最适宜的温度与湿度,才会茂盛生长的生态景观缸,被玻璃框住,其中不仅供养具有观赏性的苔癣沉木或蕨类植物,还有被厌恶与亟待清除,会与“高等植物”争夺养分与光照的菌藻。
所以这里是抗争萌芽最适宜的土壤。
不奇怪于火星会从这里燃起,如同灰烬之中等待东风吹拂,复燃熊熊烈火。而最底层的人哪怕反抗,初始定然十分微弱。
李厘心中触动,正面回答赫尔蓝:“其实我和他并不是那种关系,只是临时协议。”
不等赫尔蓝追问,她主动地、断断续续却仔细地,道出了她与尤金相遇的经过。
赫尔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不是……这海因莱因也太坏了吧!恩将仇报?他这完全不是喜欢你,毫无尊重,是虐待啊……”眯了眯眼,起了杀心,“看来激进派那些人偶尔也没说错,这个海因莱因,还是直接杀了干净。”
赫尔蓝一把拉住李厘,七拐八绕,找了个无人的浮台坐下:“他不仅是在利用你,这是犯罪。”
“大概吧。”
拥有倾述的对象,赫尔蓝补全了旁观者视角,这让李厘更加坚固了自己的认知,对于尤金的所作所为,是他自己的错,而不是她的错。
有人支持这一点,对她而言很重要。
于是李厘也一五一十地提起了艾略特和老园丁。
她已经明白,她需要帮手,而赫尔蓝与她的同伴或许可以成为她的帮手。
她所要对抗的东西,她一早就已意识到,不是凭一己之力就能一拳击落的存在。
“我仍会继续与他合作。”李厘语气坚定,“但我需要制约他的手段。你有什么建议吗?”
于是赫尔蓝清楚的确认,眼前的李厘是真的有所不同了。
从前的她神情冷淡,像一匹形单影只,被驱逐出族群的孤狼。现在的她虽然依旧冷淡,皮毛渐丰,却有了向外求索的意愿,会开口求助,露出羞涩的神情,似乎还不习惯依赖。
但成长与否,有些时候的区别就在于,肯不肯主动踏出那一步。
这种精神的蜕变,在旧纪年古宗教的偈语中,被称为“顿悟”。
赫尔蓝心中泛起一丝酸涩,一瞬间仿佛看到自己,还有许多人。
她怜惜于她的坚韧,应道:“当然!不过……”站起身薅了李厘一把,“跟我来!我还要再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李厘跟随着她回到那座宏伟的圆形书库,停在一面书架前。
李厘第一眼便认出,上面收纳的大量模板,与她手中的一模一样,数量却更多,也更完整。
赫尔蓝拿起一块模板:“《人类文明遗产图谱》,你说的是它吗?我们自从发现它,一直在收集它。”
又拿起另外一块,每一块都被真空封存,妥善保管。
“这一块上写着:‘莉安的花园等待守护’。所以,你也收到了老园丁的求救信,是吗?”
李厘沉默着。
她知道老园丁播撒出的火种,不止她这一颗,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之外,真的有人收到,而这些人如今找上了她。
李厘感觉肩头无形的重量一轻,像是松了一口气,茫然四顾,望着周围忙碌的身影,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看他们。
一股激流冲刷四肢百骸,所谓的“被看到”“被找到”,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实感。
赫尔蓝收集她,不正像她收集这些模板一样吗?
老园丁早已被她看到,而她直到这时才被其他人找到。
她被赫尔蓝找到。
她早该想到,老园丁并不孤单,而她也不孤单。
一直以来她活的都像一个离群索居的影子,不被世界需要,也不需要世界。
因为有赞恩在身边,她从不觉得自己孤单。她从不认为自己有类似“孤单”、“寂寞”这类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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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的情绪,比起这种虚实不定的体会,生存才是更重要的事。
直到面对老园丁的求救,她独木难支,第一次体会到无力——那时她尚且不明白,只归咎于内心软弱。
她当时唯一能求助的人不可信,尤金不可信。
她只能与他互相算计。他从不是她的朋友。
但现在,除了赞恩,她似乎一下子拥有了许多朋友?她虽然还并不认识每一个人,但他们同样读过《图谱》,也许可以说是“同学”?
赫尔蓝高兴地抱住她肩膀:“原来你是为了让海因莱因回飞地去救老园丁!所以才被他胁迫?我怎么才找到你!我早该掘地三尺,把你找出来!真是岂有此理,你可真会藏!”
李厘被赫尔蓝用力摇晃,晃的头晕脑胀,轻声确认:“所以……你会帮我吗?”
“不是说过了吗!当然!”赫尔蓝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木头脑袋,气呼呼地瞪她。
她向李厘伸出手:“所以你的答案是——要加入吗?”
李厘看着赫尔蓝向她伸出的手。她的表情凶巴巴的,那张美丽面孔上的秀眉高高扬起,仿佛她不答应下一秒就要揍她一顿。
李厘缓缓抬起手,握住对方。
两只不同肤色又略显纤细的手,肤色较浅的那一只有些迟疑,随后被蜜色的那一只猛然攫住,紧紧交握。
她的掌心粗糙,布满伤痕;而赫尔蓝的手看似柔软无骨,原来掌心也覆着一层厚茧。
李厘低声提醒道:“我这个人毛病很多,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脾气古怪,可能会是个麻烦——如果这样你们也能接受,我的答案是:当然。”
赫尔蓝轻笑,开起了玩笑:“不会有比眼下这个世界更麻烦的事了。即便你是个麻烦,但我是你的接引人,总会想办法解决你。”
她手中一用力,将李厘拉近,再次抱住她的肩膀,用力拍了拍:“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同志了。”
“同志”这个称谓既陌生又新奇,李厘听进耳中。
这个称谓似乎比她所能想到的“同学”更为恰当,十分顺耳,不由轻松地扬了扬嘴角。
正如赫尔蓝所说,“根须”是个非常年轻的组织。
听说有新人加入,年轻成员奔走相告,想要热闹,立刻开始策划迎新会。
李厘长这么大连生日都没有过过,更别提迎新会。
她想起一件事,对赫尔蓝说:“我想用一下信息终端。赞恩太久没我的消息,会担心我出事。”
一个绑着两条辫子、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坐在李厘身边,晃着腿,好奇地打量她。
听见李厘的话,不等赫尔蓝回应,小女孩就抢着说:“我知道在哪儿!大姐姐等等我,我去拿!”说完就哒哒哒跑开。
李厘愣了一下,望着她奔跑时轻盈甩动的两条发辫,摇头笑了。
赫尔蓝也含笑望着,随后站起身,没过一会,领回一个与李厘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起坐在后勤区的长桌旁。
人群渐渐聚集,不时有人过来与李厘交谈碰杯。杯中是用一种流萤集本土水果发酵而成的气泡酒,酒液色泽金黄,度数不高,入口清甜。
面对陌生人的热情,李厘起初有些无措,但没人强拉她站到中央进行自我介绍,也没人逼她说话,卖弄词汇量多匮乏。大家礼貌而友善,更像是认个脸熟,最多拍拍她的肩,想要和她掰一掰手腕,她渐渐放松下来。
赫尔蓝向李厘介绍身边的女孩:“她叫左婉,关于如何帮你制约海因莱因,她可能会有办法。”
赫尔蓝又向左婉介绍了一回李厘。
左婉朝李厘点了点头。她与李厘年纪相仿,气质却截然不同。
她穿着一件洗的发白却整洁的深蓝色粗布长衣,款式带着一种与流萤集的短衣窄裙、乃至整个冻土的风格都格格不入的古朴,像是从旧纪年的遗迹中被发掘出的一副卷轴水墨山水画中走出来的人。
她也是一头黑发,却乌亮顺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木簪固定,露出饱满的额头与修长的脖颈。
面容不如赫尔蓝浓烈到一眼惊艳,却有种内敛的忧郁,如远山淡雾。眉眼细长,瞳色深褐。看向李厘时,目光沉静,透着超越年龄的通透。
“你好,同志。”左婉的声音也如其人,轻柔而清冷,带着古老腔调,咬字清晰,“赫尔蓝大致跟我说明了情况。”
左婉没有多余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我祖上源自古东方,世代传承了一些……不太为外人所知的秘技。”她措辞谨慎,像在寻找合适的表达,“其中有一种,或者可以帮你制约那位飞地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