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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薰归国

作者:寻光小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民国,七月。沪市,吴淞口。


    一大清早,港岸处便忙活起来。镀着洋文的货轮进出来往,上下吆喝的脚夫起伏劳作,旁边路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好一派热闹景象。


    至下午三点,一艘挂着米字国旗的西洋邮轮“呜——”地一声出现在不远处的海岸线,隔着日光的浮影现在碧海蓝天相接之间。


    靠坐在酒楼二楼处观海的黄思齐听到动静,举起望远镜一看,与记忆中的信息稍作对比,知是等到人了。他做出胸有成竹状,一挥手,带着身边的几个青壮帮佣下楼。


    今天是黄家的表小姐朗文薰归国的日子。


    此时的吴淞口也不知道聚了多少人。黄思齐压着头顶处的藤编白色宽边遮阳帽,吸了一肚子臭气,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低头一瞧,西服外套竟然有了皱痕。


    只是挤出酒楼门口的功夫,仿若布巾子在滚轮里滚了一圈。


    思齐穿的这套驼色西装是昨天刚拿到手的,好端端失了形状,他心疼地用手轻抚。


    身边的帮工不知道少年心性,粗着嗓子提醒,“少爷,船靠岸了。”


    港口处的那辆英吉利客轮一朝停岸,码头处便涌出不少青帮人士出面疏通拥堵,道路上居然松快不少。黄思齐再次举起望远镜观察,不多时便在甲板的人群中发现了扶着蕾丝花边小礼帽,穿着浅黄色洋装的朗文薰。


    她大大方方地,在同旁边的一个高个头白男说话。


    见到姐姐,思齐喜不自胜,“那儿,快,看见表小姐没有?”


    有思齐抬手指明方向,伙计们立马注意到人群中白得珍珠般的朗文薰。她的相貌,气度,任谁见了都知家世不凡,怎会错认?


    一行人赶紧涌去。


    黄思齐担心表姐注意不到自己,边走还边踮起脚挥手大喊:“姐姐,文薰姐姐!”


    此刻正值盛夏,天气炎热。文薰提了一个牛皮制的箱子,走了才两步额头便冒出细汗。她刚同朋友分开,正用帕子擦脸,便听得亲人呼唤。文薰居高临下,自然看得更远。顺着人流,她借着下船的功夫闻声寻去,不多时便发现了思齐。


    姐弟俩成功汇合,用不了一刻。


    直至见到亲人,文薰才松了口气。思齐亦是兴奋,一边接了她的箱子一边问:“姐姐,你在国外生活四年,就只带回来一口匣子?”


    “还有一些得去船舱取呢。”朗文薰从手提包里拿出票据,在黄思齐的示意下递给身边的伙计,“麻烦你们了。”


    码头边又闷又臭,且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思齐不愿姐姐受到折腾,确定伙计知道去哪里拿行李后,不做耽误,带人护着文薰离开。


    有家里的青壮在前面开路,文薰这个归国者听着耳边的吵闹,并不觉得难捱,反而生出亲切。至于人群中的各种味道,在她闻来居然比外国人身上的体味更能适应。


    挤出人群,远离码头,街口的马路边停了一辆漂亮的黑色汽车。朗文薰看见熟悉的车牌猜到一二,才方靠近,便给面子道:“呀,是咱家的吧。你开来的?什么时候学的车子?”


    黄思齐脸上是经不住的得意,“没两个月,不过我如今已然是熟手了!”


    他打包票,朗文薰也放心他开。等思齐放完行李体贴周到地开门引客,文薰咳了咳,特意矜持地说了一句:“那就有劳黄先生了。”


    黄思齐美得笑嘻嘻。他关好车门,条理地吩咐好伙计继续回去上工,又一人给了一些零钱,才搓着手上了驾驶位。


    “走,回家!”


    黄少爷一踩油门,黑色的福特轿车发出轰隆声。


    思齐虽然年纪小,做事却有条理,开车也稳。文薰眼瞅着表弟的后脑勺,只觉得四年不见,家里的孩子都能顶天立地了。表弟优秀,表妹自会更好,想来敬贤也是大姑娘了。


    只是不知道自家小弟文鼎是如何光景。若是也能妥帖,怕是在她的婚礼上,弟妹们真能挑起送姐出嫁的大梁。


    是的,朗文薰此行回来,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参加自己的婚礼。


    朗家清贵,是世代簪缨的读书人家。朗文薰的父亲年轻时正受到了新文化的冲击。别人还在踌躇时,他已欣然接受了新鲜事物,不仅做了第一批剪去辫子的人,还顺应时代,摒弃了给女孩“裹小脚”习俗,给予了家中长女文薰应有的平等对待。


    朗家原来是鲁地人家,早些年闹大兵,朗家爷爷为避战乱举家搬迁,多方辗转至广陵府定居。广陵受到江淮几处影响,盛行好学之风,故而文薰自幼便在本地洋人办的西式学堂读书,中学后来到沪市,就读国人新办的女高。


    女高不教女红,不教妇德,而是正常地教文化,教开明,是女孩子们能平等学到知识的好学校。高中毕业后,十八岁的朗文薰独自前往英吉利留学,研读语言文学专业。四年修行圆满,她于今年春末毕业。两个月前,在她参加完毕业典礼那天,收到了父母的一通跨洋急电。


    顶着不太稳定的信号,母亲在电话那头说:


    “女儿,莫老爷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眼瞧着怕是不得好了。莫家最近向我和你父亲提出了[冲喜]的请求。说是冲喜,其实是怕莫老爷有了意外,莫家公子守孝三年,耽误了年华。”


    33年前,朗家刚来南方时,慌忙中曾于金陵落脚。那时因缘际会,朗家与莫家比邻而居,受了人家不少照顾。15年前朗家搬去广陵时,已经处成闺中密友的两位夫人顺势结下两姓之好,给儿女们定了一桩“娃娃亲”。


    这桩旧事朗文薰自小知晓。


    虽说如今是新时代了,讲究自由恋爱,可她对婚嫁之事一窍不通,也未曾动过情思,对此倒没有别的想法。


    时下青年间流行毕业之后就结婚。反正总是要结婚的,父母都觉得莫家是好人家,刚巧有了缘由,那就嫁呗。有人替自己操心,朗文薰乐得不去费心思。


    “妈,莫家有三位公子,我具体要嫁的是谁?自小你们不愿意多聊,现在可能说了?”


    “那时候你还没到年纪,也不知道人家说的做不做数。”朗太太笑道:“其他两位公子年纪比你大些,且已结婚,只有三公子霞章与你正配。他比你要小一岁,如今在临安大学当先生。”


    朗文薰一愣,记忆竟生出些许偏差。


    “霞章不是个女孩吗?”


    当时母亲的笑声隔着电话线跨过江洋传来,有些失真,“文薰,你怎么犯了梁山伯同样的毛病?”


    祝英台说自己有八个哥哥,又说家里有九妹待嫁,那么谁是九妹?


    朗文薰从小知道莫家有三位公子,又见过排行第三的霞章,那么谁是三少?


    朗文薰一拍额头,大意了,竟成呆头鹅了。


    只庆幸父母没有当面见到她的窘状。


    朗老爷当时还觉得这个典故用得不好,“哪能这样比喻?”


    朗太太心宽,道:“坏的不灵,好的灵。咱们文薰与霞章乃天作之合,婚后定能比翼齐飞。”


    电话又被朗老爷接过,他仔仔细细地同文薰说明:“莫家的三少爷生来体弱,请了算命先生看过后,说莫家命中注定只有二子,多的这一个怕是迟早会被老天收回去。莫家惊惧之下,请了法师,想了法子,说是把孩子当作女孩养到十四岁,若是健康,便可平安无事,得一生顺遂。你十岁那年,你母亲带你去金陵莫府拜访时,你还同他玩耍过,可有印象?”


    文薰回忆起幼时第一次去莫家,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拉着衣服喊“姐姐”的“小丫头”,一时两眼发痴。


    具体模样不记得了,只笼统的有个印象。


    朗文薰呢喃一声,“……那我到底是跟男孩结婚,还是跟女孩结婚?”


    朗老爷语气微叹,“傻姑娘,他如今自然是男孩模样。”


    朗太太应该是私下又见过换回男装的莫霞章,文薰只听得她在旁边安抚道:“霞章那孩子,如今出落得鹄峙鸾停,金相玉质,长得既斯文又漂亮。而且他这些年已经把身体养得好了,薰儿啊,别担心。”


    朗文薰冒出一个主意,“我能提前见见他吗?”


    朗太太道:“金陵离咱家有些距离,霞章又在临安,不便你即时探望。”


    文薰继续试探,“那我回国后先去临安找他?”


    此话一出,朗老爷立马沉下声,“胡闹。”


    后来母亲拿过电话,给了女儿一个折中的选择:“不论你走哪条线回来,都得在沪市下船。一路奔波劳累,你定然要去你舅舅家歇息。这样,我提前和你舅母打好招呼,挑一张霞章的相片予你,其他的再做商议。”


    这通跨洋电话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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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不到5分钟,在电话稀缺的年代,其花费的具体大额银元不论,总之,夫人老爷与小姐,双方都很满意商谈的结果。


    如今朗文薰回了国,自然要如母亲计划的那样去舅舅家拜访,顺便一探未婚夫的真容。


    文薰舅舅家在沪市经营了一家药房,方才思齐找来的青壮,正是药房中的伙计。黄家除了公子思齐之外,还有一位小姐,名叫“敬贤”。这对兄妹乃是一母同胎的双胞,二人自幼跟文薰玩闹,关系很好。


    路上,黄思齐也顺便说了家里人的近况。


    “我们南洋中学已经放假,敬贤她们大同附属放假却要晚些,这周五才能结课。”


    思齐在家附近的南洋中学念书,敬贤在以实业出名的大同附属念商科预科,这些都是以往家书中提到过的信息。


    “爸爸去了钱塘出差,要过两天才回来。姐姐回家的事宜,一概由妈妈操持。我刚好放假,索性无聊,便毛遂自荐,临时请命,抢了这份工作。”


    如今的跨洋轮渡时间受到天气影响,多有不准,抵达信息都只算作大概。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掐算着大概日子提前准备。谁料刚巧,弟弟“上工”的第一天,就等到了姐姐。


    朗文薰也觉得稀奇:“看来还是咱们姐弟有缘分。”


    思齐脑袋一昂,特别骄傲:“谁说不是呢?”


    一路驱车,二人回了家,进了那栋带花园的小洋楼,得见长辈。


    舅母身着浅青色丝绸短袖旗袍,烫的卷发,正是沪市这边太太们的时髦打扮。得见文薰,舅母搂过她抱在怀里一通稀罕。


    “我狠心的儿啊。”


    文薰当年来沪市求学,便是寄住在舅舅家。再加上两家人亲厚,时常走动,可以说在黄家夫妇眼中文薰与亲生女儿无异。


    好好的孩子,跨越重洋长达四年未见,如何不得想念?


    舅母对文薰好一番嘘寒问暖,得知她腹中不饿,便提议让她先上楼去换洗歇息。


    “这几年市场上的新东西越来越多,咱们家里也换上浴缸了,正好让你泡澡解乏。”


    舅母的话正中文薰下怀。


    由于赶着回来,朗文薰没有抢到合适的伦敦直达沪市的票,只是退而求其次,择了其他航线。她此行先是乘坐邮轮过海峡去法兰西,又从巴黎坐火车去马赛乘坐邮轮,经锡兰、南洋,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到今天,骨头都快松了。


    舅母牵着文薰去了她曾经住过,连布置都不曾换过的房间。俩人说了会私房话,去浴室后,舅母亲自帮她放水,替她挽起头发。


    “你好好歇息,别的话,等得闲了再说。”


    亲人真诚的关心让文薰鼻尖好一阵酸涩,但她不想再引舅母伤怀,故而硬撑着没哭。


    待舅母离开,文薰脱去衣物,进入浴缸。乍然浸入,她甚至觉得祖国的水质和英吉利的都有区别。如今她像是躺入了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足够包容。


    解了一身疲劳,朗文薰换上浴袍,自己用布巾子擦着头发,沾去水汽。她从浴室里出来时,自然有佣人进入收拾。文薰回头看了一眼,见她们有条不紊,便没多做吩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行李箱已经送了上来。她开了风扇解暑,又开了箱子,取出一个罐子,拧开,用手指沾了一点香膏薄薄地抹在脸上。


    动作时,她看见桌上摆了些报纸。她向来是见了文字就走不动道的,当下便歪着脑袋,随意阅读。


    这是一张上周刊印的《申江新报》。左侧版页登了一些新闻,包含时政、经济。朗文薰一一看去,算是对如今国内情况稍作了解。


    右侧版页是自由投稿页面。朗文薰一转眼便看到几个加粗大字:


    【回朴公先生昨日大作】


    标题旁边便是文章内容:


    「朴公先生极其爱好同人讲述自己身体的近况。今日写信与人讲自己断了肝肠,明日写信讲自己无法呼吸,恨不得刨心挖腹自证。此状若为真,可为当世医学奇才。抱病体之躯,坚持写作,为你我好学者之典范。」


    简短的几句话,叫朗文薰还未读完便笑出了声。


    她如何看不出这个笔名为“潆丝女士”的人是在骂这位“朴公”?


    国内文坛看着一派欣欣向荣,真是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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