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之隔,意珠困倦又心慌。
她原以为答应了老夫人的事,身份就不会被再查。今日送完糕点回来,杜氏将她唤去时,她才明白没那么简单。
屋里站着个一身风尘的嬷嬷,对方见到她,先是严肃打量她半晌,然后才自报家门:
“小小姐,老奴是杜小姐身边人,杜家听闻您的消息,特意遣老奴来看看。”
“小小姐瘦了些,不似小姐那般身长圆脸,这眼睛……”
杜氏侧头,露出双稍浅些的眼瞳。
上次的流言叫她吃了个暗亏,这次她只是笑笑:“你莫怪嬷嬷一上来就问东问西,她从前在姐姐身边就是个操心嘴碎的。”
“你回来的事杜家也知道了,毕竟是姐姐的孩子,父亲母亲都想见见你,只是不方便。我便把她唤来,替母亲看一看。”
确实是杜家来人,意珠一眼扫去,杜倩也在旁边坐着。
不过杜倩不打算说话,她光看那嬷嬷脸色就够了。
谢意珠这人是个疯的,有事她真往河里跳,上次落水让她够呛,这次可不关她事。
嬷嬷走上前来,福了福身:“二小姐说得是。杜家虽比不得谢是高门大户,却也是懂规矩的,杜家女儿牵扯出来的因果,自然要杜家人细看后再认,以免有可乘之机。”
“在此之前,小小姐就跟着老奴学规矩,对谢家也只当是表小姐,避嫌知礼杜氏认下后再说也不迟。”
“表小姐?”意珠惊诧看向杜姨娘,不明白此举对她有什么好处,“可我已经见过主母和老夫人,突然说是表小姐,对外该怎么说呢?”
“你是个心细的。”
杜氏笑眯眯的,吹吹茶面,还是君山银针,从没改过。
“你来时本就撞上老夫人身子不好,谢家没一直提入族谱上度牒的事,严格来算还不是谢家人。嬷嬷这么说,也只是让你再等一段时日就好。”
“月例待遇又不会因此有所变化,下人们又都唤你声意珠小姐,说到底和从前也没差。”
“要说见了人,杜倩这丫头还不是见过老夫人?这又有何。此事就这么敲定,你回去好好向嬷嬷学习,姐姐的女儿自然该像她的。”
她当然可以像,只是杜氏这举动太让人警惕,分明就是已经不信她在寻她破绽的意思。
杜倩旁观半晌,见意珠脸色一直闷闷的,临走前在门外冷哼声:“你是被利用了吧?”
因身份被谢缙之带回来压杜氏一头,现在又被杜氏以身份为由,塞进个教习嬷嬷,这不就是对谢缙之的回击吗。
意珠摇头,杜倩心想谢意珠还不信,杜氏能拿亲姐姐的死作戏这么些年,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她要倒霉被掺和进去,随她活该。
等四周清净,嬷嬷才转头看向杜氏:“您交代的事奴婢记住了,不过夫人也让奴婢带了句话来。”
“您在谢家也有些年头了,不管这个孩子是真是假,您有个自己的孩子才是要紧事。”
杜氏嗤笑:“有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用,谢氏家产板上钉钉是都交给谢缙之,有了也分不得半杯羹,我何苦上赶着吃苦头。”
嬷嬷显得有些沉默,不急子嗣这件事不管是做妾还是做妻都是少见的。
杜家两位小姐从来都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当年杜家低微,老爷遇上事,大小姐情愿做妾扶杜家一把。
没曾想二小姐觉得夫人有失偏颇,给大小姐寻了门好亲事,在家中哭闹。
二小姐一时恻隐,松了口,竟让姐妹二人荒唐进了一家。
这些年外人不是没有私下议论过的,只是大小姐为救崇文侯后没了消息,多了层忠贞有谋之名,这才好些。
杜氏瞥她脸色,要笑不笑的:“你是不是在心里盘算我过错?”
“你且回去告诉母亲,我从前比不得姐姐懂事温顺,日后照样比不得。”
“她能为崇文侯马车,我不能,就只好继续用姐姐挣来的愧疚过好日子了。”
“这个孩子是不是谢家人由我说了算,她们要是替姐姐急,就把姐姐找回来替她孩子说句话吧。”
*
嬷嬷确实是教她礼仪,只是不管做什么,都以严肃眼神审视她,好像仅从动作里就能看出她与杜家谢家的不同。
听闻她“母亲”性子谦和温婉,举手投足都让人挑不出错,崇文侯就是看到她身上同先夫人那一两丝相像,才尤其看重她。
既然是她的孩子,意珠也该做到她那样才对。
意珠傍晚被练了两个时辰,晚上梦里都一会是杜氏,一会是嬷嬷,一会又是马车外那人低声问她叫什么。
那双眼温柔注视着她,仿佛预示着什么变动征兆,意珠夜半惊醒,茫然坐起来。
太多事情堆积,她总有种身份摇摇欲坠,下秒就会被拆穿的恐慌感。
明明从进来起都很顺利,怎么到现在好像谁都能掐住她尾巴,作势要翻开她的身份?
下午嬷嬷还在说,若大小姐还活着,也会为了她的名声这样好好培养她,没有母亲不为孩子着想的。
意珠心想那未必。
来京城以来,意珠从不同人嘴里听过母亲的许多次,自己却不敢提。
一提就露馅,温婉和善的母亲大抵不会生下她后就不告而别。
那些议论她的话从来都没有错,她确实是被母亲头也不回丢给刘家的。
她既不是刘家想要的女儿,也不符合杜家大小姐女儿的模样。
她徒劳翻出枕下的香囊,企图让自己底气足一点。
自然是无果的,就像上次,谢青莫名其妙看穿她,和他打好关系也是没用。破罐子破摔一脚踩上去,呛了水被长兄裹回去,病一场反而就都好了。
想到这个,意珠赤脚从床上下来。
长兄外袍在那时被她弄脏,恰逢院里换了一批下人,一直没人顾及到此事。
前两日青桃将它寻到,上面银线丝绣又太过精美,青桃一直怕将其洗坏,晚上才打理好,明日是要给吴泽送去的。
屋里漆黑,只有青桃走前留的半截烛火,照得意珠影子鬼祟,像半夜翻进衣柜的老鼠。
她提前请出外袍,在床边地毯上铺开。
精细晒过的外袍残留层熟悉熏香,长长一截贴到她赤着的脚踝上,蹭得很舒服。
起码到现在,长兄对她不曾有半点怀疑,待她一如既往的好。只要有长兄在,她的身份就有层保障,就还有办法。
意珠哄哄自己,把香囊里的物件也倒出来,像摆弄宝贝。
半夜在床边玩兄长腰带衣服,说出去有点不好听。
但这外袍既不是偷拿,也不是私自扣下来,她就看看衣服坏了没有,也没什么吧?
屋里就她一人,青桃早被她赶去睡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念头冒出就再收不回去,意珠指尖从领口划过,认真替长兄检查这件衣服打理好了没有。
往下略过宽肩窄腰,谢缙之衣袍都完全按着他身量裁的,手指只是路过就好似已摸清他腰线。
意珠拨弄一二,质地精贵的衣袍怎么坐都不会有褶皱一般,水渍洇上去也不明显,只是气息有点淡。
她想了想,学着长兄那日裹住她的样子,把外袍披到她身上来。
衣领因宽大而隆起,颈项连同脊骨大片的白都露在外面,她跪坐着,足心在烛火中摇曳。
淡淡熏香将她裹住,只留两条薄白小腿在外面。
很安心,好像被长兄一下抱紧怀里,让她脚踩在他手臂上用衣物裹起来,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暴露到危险中。
她依赖蹭蹭领口,模糊想是不是寝衣的气息会更新鲜一点?
那不是她该有的东西,就算是外袍,明日也要完好无损的还给它的主人。
窗外夜风摇动,意珠鬼使神差低下头去,嗅了嗅衣袍的味道。
呼吸绵绵,风似乎大了点。
从后看去,意珠几乎将自己埋了进去,膝盖并着膝盖,臀肉压在衣服堆里,看不清神情。
只有耳朵尖是红的,再怎么找理由,这样半夜坐到长兄衣服上也不太对,意珠四处嗅了嗅,还是打算把他脱下来。
嗅到这点味道,意珠情绪稳定许多,还有心情想要是被发现,那真是不亚于被拆穿假冒身份,算得上“死罪”了。
意珠抬手去剥,只是烛火开始莫名的闪,火舌一下近乎被压没。
是吹风了吗,意珠困惑看向窗户,余光瞥见地上影子在吱呀。
门是开的。
那是谁的影子?
它看见自己坐在这了吗?
意珠僵住,头脑一片空白。
她不敢回头,一动不动屏息良久,直到确保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才小心向后看去——
月光劈下来,长兄就站在阴影里,目光沉沉,不知看了多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