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于解涯来说抓心挠肝，可是她推开了他。他抿住唇，不能再问出她的回答。
解涯指尖变幻出豹爪虚影映出锌灰的幽芒，将这幻境划破一个出口，“我们先出去。”
外间街道仍旧热闹非凡，金泽卧在解涯怀中东望西望，看起来焦急难耐。
它以爪子扒拉他胸前，然后竟自解涯臂间跳了下来。
“金泽！”解涯惊道，然后与卫黎一道穿过人群追在这小虎身后，
远远只见金泽停在街角，人群熙攘，未曾有人注意到脚下这只小小白虎。
卫黎与解涯走近那人群包裹之处，便是一怔。
一只瘦削的斑斓大虎被围聚其间，正立在高凳下踯躅不前。
摊子旁那老汉手持鞭子站到它身侧，那虎便终于动了起来，踏着木板朝高处走去。
都说虎行如病，可那老虎看起来却是真正地病弱，已经年迈地几乎要倒下。
可能是太累，或者真的很高，那虎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众看客皆不满，那老汉一鞭抽在那老虎后腿，它便又快了一点。
金泽立在众人腿间，它口唇微张，眼睛也睁得极大，似是并不能明白，为何这只虎竟由人类如此驱使。
那虎似也感知到同类气息，脑袋偏了一偏，这个动作却让它险些自高处摔下。
那人扬起鞭子又要抽来，金泽跳了出来，它颈上护生珠发出浅淡的辉光，护住了金泽，也护住了那只大虎。
这辉光于凡人看来甚是奇怪，看客们不由大惊，怕惹来麻烦于是纷纷散去。
老汉扯着嗓子，也并不能拦住这许多人。一时纷繁的街角便只剩下这三人二虎。
“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颤着嗓子问道。
“我要带它走。”金泽声音虽然小，却极为坚定。
“可是小金泽，你带它回去，它还是会死。”卫黎蹲下身来，看着小白虎的眼睛，“它并不是妖，只是一只普通的虎。”
“姐姐，难道留在这里便是他的宿命吗？”金泽道，“我并不觉得。哪怕他仍然死于山野。”
“……好。虎崽，那你去问问它愿意跟我们走吗？”卫黎道。
“老伯，我想要向您买下这只虎。”卫黎将发簪拆下，“这支簪，应当够买您的虎了，老伯可愿割爱呢？”
“这……它和老汉在一块都快十年了，它……哎……它是我的老伙计了。”那老汉叹道。
“姐姐，它愿意。”金泽走到二人脚下。
那老伯回头看向那虎，它眼眸之间极其平静，竟低声呜了一声，似在回应金泽所言。
“老伯，它愿意走的。”卫黎温声道。
老人走近那虎，伸出手来从虎头缓慢地抚摸至虎尾，慢慢道，“老伙计，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那虎立于原地未动，未曾靠拢，亦未曾退开，它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这人。
“你们带它走吧，它想回去了，我知道。该放它回去了，这十年，也够啦。”他没接过卫黎手中的簪，摆了摆手，收拾起摊子来。
“多谢老伯割爱。”卫黎长身一揖，别过那老汉，将发簪仍放在了那地上。
然后她低声道，“我们走吧。”
那大虎自高处走下，临别时慢步走过去，以虎首轻轻蹭了蹭那老汉的后腰，然后转身离去。
那老汉手中动作一僵，却并未回头。
他们都知道，他们不会再相见了。
既领了这大虎，卫黎带着解涯与金泽于无人处绕进小路，便回程向山上行去。
那虎就跟在他们身后，情绪却似是有些低落，一路并未作声。
卫黎观今日杂耍之时这虎的关节其实颇有不便，心道它倒是只很能忍痛的老虎。
千机山下，大虎向几人略略点头以示今日搭救之恩，然后转头离去。
三人目送它走进山林之中，那道斑斓的黑影不过几息便已消失在草木掩映的深处。
几人回程路上，远处传来震慑山林的一声虎啸，方觉得它终于自由。
卫黎想起那年迈的老人花白的发，那直不起的腰和那挥不下去的鞭。而虎难道又当真挣脱不开，不过是互相依偎地活着。
虎曾被束缚十年，人又何尝不是被这尘世束缚其间。
“为什么那人明明不舍得，还是放它走？”解涯问。
“……他知道那虎想离开，所以愿意成全它。”卫黎道。
“那为什么最后明明不舍得，可是没回头？”解涯又问。
“……大概回了头，那就会更舍不得了罢。”卫黎淡笑道，她看着身侧这人，他总是有很多问题。
“噢。可是我想我会回头。”
“为什么？”
“如果真的有人让我这样舍不得，我一定得抓住他，我一定会回头。”解涯看着卫黎眉眼未错，却像是在对她倾诉。
“是的，解涯是不一样的。”卫黎道，不知为何她此刻不想看着他，转开了头去看前路。
“我为什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金泽扒拉着草尖道。
“因为金泽还小。”卫黎笑道。
“哼。好啦，我回家去了。”金泽甩了甩尾巴，往另一侧去了。
“虎崽回去了，解涯。”卫黎道。
“我知道。”解涯道。
“若是与他分别呢？”卫黎问。
“那有什么。”解涯道。
“有一天我也会走，解涯，我会离开这儿。”卫黎道。
“你去哪里？”解涯停下脚步，“你为什么走？跟谁走？”他几乎瞬间想起幻境之中的那人。“跟那个人吗？为什么不能留下呢，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
“那个人是谁？”他的问题太多，卫黎其实并没有听明白。
“不，你不可以走。”解涯站在她身前。
“……既便是两个人，也会有分开的时候，解涯。”卫黎叹道。
“我不管。”他只道，“你要去哪里，带上我，我可以跟你走。”
“解涯。”卫黎觉得让他气得头疼。
“带上我，我愿意跟你走。”他凑近来，那金瞳很亮，亮得卫黎要退出一步去。他却箍住她的臂，不肯让她逃避这答案。
“我是人修，你是妖修，你我分别，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卫黎道。
“你胡说。”解涯道，“那为什么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幻境里的那个人，你要去找他了，是不是？”解涯更大声了些，然后看到她顷刻间变了颜色。
“你在乱说什么！”卫黎甩开他的手冷声道。
“为什么？你不肯为我留下，却要为了别人离开吗？”解涯也觉得心头一团火气。
他看着她的唇，那绯红的如花瓣一般美丽的唇，他不想再从中听到任何拒绝，只想吻上她，堵住她，阻止她。
卫黎躲开了，她偏过了头，只道，“不要这样，解涯。”
她这样平淡的拒绝，让解涯觉得气怒，又觉得难堪。因为此刻只是他在撒泼，是他的错，而她只是不愿罢了。
可是究竟是谁先拥有了你，而你的心又先给了谁？
卫黎看到对面那人眼眶涌起一丝泪，然后再一次不管不顾地要吻上来。
解涯口中哀求道，“卫黎，别丢下我。”
卫黎看着他明亮的金瞳，方觉出心口的闷痛，她阖目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解涯化作了自己黑豹的原身，蹲坐在地上。
他看着她的背影几要隐没在这草木之中，方追上去，以齿衔起她的衣角，亦步亦趋。
不多时，他们便又回到了这间屋舍，只是不同于下山前的欢喜，解涯沉默了许多。
他开始日日缠着她。卫黎躺在藤椅上，他便也挤在她脚下的小小一角。卫黎若是在院中，他就卧在不远处看她。
但是不管他怎样，卫黎总还是要离开，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这让解涯从无助到祈求又到愤恨，可不论如何，她不愿再同他一起了。
最后一日，卫黎该离开的日子，她看见床前这只黑豹原本看着此处，见她醒后却极其慌乱地偏过头去。
“解涯。”卫黎唤道。
于是那双莹润的眸子又这样望过来，金色的瞳孔填满了浑圆的豹眼，“怎么？”
“唔……今天想去哪里，我们去抓鱼？”卫黎道。
“不去。”
“那你想做什么？”
眼前那豹趴了下来，闷闷道，“我不知道。”
“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沿着山间小路，他们从林深草繁到流水潺潺，从晨露沾衣直到山映斜阳，他们总算一点一点走到了千机山的尽头，此处最接近碧空的峰顶。
这里的山风卷着草叶将他们衣角吹起，墨发纠缠。
太阳快要落下了，那温柔的橙黄色映满了山林，映出连片的霞光。
卫黎折了一支草叶，平放在唇边，“解涯，闭上眼。”
解涯闭上眼睛，他听着山风，听着鸟叫，听着她此刻吹出的一点小调。
直到那一点小调也消失不见，周遭变得寂静起来，他的手掌一点点攥紧。
“卫黎！”怎么没有人回答他？
“卫黎！”解涯睁开眼。
“我在这。”卫黎从他身后走来，她将手中花束递过来，“这个送给你。”
那些小花乱哄哄的挤做一团，可颜色却十分明丽漂亮。
解涯没看手中的花，他望着她的眼睛，“不要走好不好，别离开我，别留下我一个人。”
“解涯。”卫黎看着他，她其实并不想承认好像再次被这人蛊惑到了。
可是她只能说，“解涯，再闭上一次眼吧，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于是解涯又闭上眼睛，他感觉到她轻轻抱住他，她的怀抱是这样温暖，馨香，宁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被她爱着。
他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轻道，“解涯，或许有一天，我会来找你。”
“……”他张了张口，却并未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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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眼睫禁不住颤抖，像被风拂动的花。
在这片春风里轻轻送来她的告别，“再见了，解涯。”
卫黎亦阖上眼，离得这样近，她嗅到解涯颈上的淡淡的青草香气。
“铉止，带我走吧。”她于识海道。
话音方落，卫黎便感受到那阵熟悉的撕扯，于是她的神魂顺着这力量回到了现世，而消散于此刻。
三百年岁月，一霎那时光。
月光如薄纱泻在地上，远处那人一身立领黑袍，仍是背对着她立于庭前阶下。
卫黎隐匿在墙头上，远远地望着解涯的背影。她便未曾看到那人僵硬片刻，指尖才终于动了一动。
她只是感叹，原来这三百余年，解涯也变了许多。
他似乎比以前高了一些，衣裳也更加华丽漂亮。
他就这样平静地站在那，却看起来像一位真正的尊主，而不再是以前的那只小豹子了。
府内一队女侍行来，卫黎自墙头上悄声跳下来，将末尾那人打晕，然后换上了她的行头。
只是，她们是要去做什么？
那领头的女侍将她们带到偏殿停下，将这一队女侍分成三组，卫黎便在最后一组。
卫黎没想到，这一组女侍竟径直入了府内主殿。
殿内酒宴齐备宾客满堂，而高台之上主位尚空，可显而易见的是一会谁会坐在这。
她低着头，只觉得自己到底有些没做好此刻见他的准备，正想退出去，却见解涯已走了进来。
他仍穿着那黑袍，黑袍之上有银线绣以八荒兽纹，袍角着云龙滚边，墨发半束，发丝服帖地垂在背上。
只是不知为何神色极冷，那张漂亮的脸简直冷得像冰。
他未曾往卫黎这里看来，只是轻轻抬手让众人平身。
解涯拍了拍手，殿内鼓乐重新奏起，妖主府宴便正式开始了。
卫黎除过为宾客添置茶水，其余时间便垂着头立在柱角。
其实她也不知究竟到了解涯这里，为何与阿青那时相见有了一些分别呢。
宴饮过半，宾客尽欢。然而大家今日心底也很是有些纳罕，妖主向来都与众同乐，他总能比大家更高兴些。
今日那脸色怎得就，啧啧。
嘿！也不知是谁惹了他。
待得宴尾，卫黎看见解涯支着臂斜倚在那高位上，他身子倾在一侧，似是已然睡去。
他孤身坐在主位上，背后远远站着妖族的侍臣，那些人笔直地站着，并没有人上前来为他们的主君披上一条薄毯。
这只曾经日日玩闹的小豹子，此时于卫黎看来，却仿佛比阿青要更孤独些。
卫黎方转过身，想要退出殿去，却听背后那人朗声道，“诸位大人今夜可还尽兴？”
这一句唤醒了阶下酒醉的臣子，那些人笑起来，“这样好的宴，妖主大人方才怎么睡着了？”
“哈，应大人把酒言欢，竟还顾得上本座。”
卫黎停下来，她看见解涯招了招手，似乎对身侧那侍人吩咐了什么。
“本座身体不适，先回殿了，诸位大人还请自便罢。”解涯笑道，然后独自转身行去。
月光再一次洒落在他的背上。
卫黎才发现，原来回到此刻，她见得最多的，竟是他的背影。
侍人们此时躬身退出这主殿，卫黎跟着她们，又重新回到了偏殿的那间小小院子里。
那领头女侍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卫黎也不知道是否这人发现了什么异样，便只是低下头去。
她点了几人，却恰巧点中了卫黎，“你们几个人日后在挽星苑侍奉，其余人先回去罢。”
卫黎跟着其余几人躬身应了，然后听那人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桃。”“奴婢阿香。”“奴婢采菊。”
“你呢？”那人问道。
“……奴婢阿梨。”
“好，你们在府中的住处就换到挽星苑角门那，去吧。”
“是。”四人应道。
待那人走后，那三个女侍凑在一起，问道，“我们原先在吉屏苑，你原先是在哪里当值？”
卫黎一怔，只道，“我今日是自膳房抽调来的。”
“噢，难怪看你有些面生呢。”采菊道。
“我们可真是好运气，听说妖主大人可是常常去挽星苑的。”春桃激动道。
“是呀。我们快走吧，那里应当很好呢。”阿香道。
她们一同到了住处，这苑中说是妖主常往，实际却是无人的偏殿。只是，这个位置却能看到解涯书房里的灯光还亮着。
“你们看，那里就是大人的书房。”春桃道，“只是大人说身体不适，竟还如此操劳。”
“真好呀，我们竟然离大人这样近。”阿香道。
采菊看着二人摇了摇头，“好啦，我们快收拾收拾睡下吧，今日可不早了。”
于是，卫黎就这样混进了这个队伍，于解涯府内开启了晨起打卯上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