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暑意渐消。
庞大幽深的东观,不复往日那般只有故纸堆与书霉味的沉闷。
反倒是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雅致与人气。
一间专门为修缮古籍书画而清理出来的轩室。
窗明几净,光照通透。
四壁悬挂着几幅修复一新的山水画作,平添了几分清幽意境。
屋子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陈安正凝神静气,为一幅画卷落下最后一笔。
他身着一袭寻常青衫,长发仅以一根素木簪子简单束起。
神情专注,古井不波。
笔锋沾墨,于雪白细腻的安竹纸上游走。
动作不见半分烟火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在其身后,王希孟与李清照二人并肩而立,静静观之。
数月相处下来,对于陈安这般近乎于“苦行”的临摹之法,两人早已是见怪不怪。
初始之时,他们亦曾出言相劝。
毕竟书画之道,重在“意”而非“形”。
一味临摹终究是匠人之举,难得大家真意。
可陈安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依旧我行我素。
二人无奈,便也不再多言。
只是心中难免存了几分遗憾可惜的念头,认为陈安终究是走了歧途,浪费了大好天赋。
可随着时日流逝,眼见着陈安笔下的画作一日比一日精进。
从最初的形似,到后来的神似,再到如今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那点轻视之心,便也渐渐被惊异所取代。
尤其是今日。
似乎格外有些不同。
“呼——”
当最后一笔淡墨,点染在画卷远山上的一处薄雾时。
陈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笔而立。
也就在这一瞬间。
王希孟与李清照二人只觉眼前一花,周遭的景物仿佛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耳畔回响的不再是东观的寂静,而是传来了冰雪消融、溪水潺潺的清越之声。
鼻尖萦绕的也不再是墨香,而是雨后初晴,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
眼前这幅画卷,竟好似活了过来!
一股生意盎然的早春气息扑面而来,将整间屋舍笼罩。
画中山峦巍峨,云雾缭绕;林木挺拔,新芽初绽。
整幅画卷,神韵天成,意境自生。
恍惚间,竟叫人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画,还是真实的天地。
“这......”
王希孟神情震动,喃喃自语:
“画龙点睛,莫过于此!”
李清照亦是美目圆睁,眼中异彩连连。
她能隐隐感觉到这幅画作当中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意”,一股足以引动观者心神的“神”。
此等水平,已然是足以称上一句此道宗师!
便在此时,陈安心头微动。
熟悉的神通提示,如水波般在眼前划过。
【临摹《早春图》一百遍,得画中真意,领悟天赋:意在笔先】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细细体味这新得来的天赋。
“意在笔先......”
【意在笔先:心随意动,意在笔先。你所书画之物,皆可附着一丝心神意念。】
【凡夫观之,可感其意;修士观之,可见其神。可用以静心、惑神、乃至承载符法真意。】
“符法么......”
此天赋,看似与他之前的【道韵亲和】、【与物同游】、【易理推衍】有几分相似。
可细究之下,却又截然不同。
前者是让他能更好的感悟靠近自然万物。
而后者,则是让他能将这份感悟顺理成章的表达出来。
一为收,一为放。
相辅相成,妙用无穷。
“凡夫感其意,修士见其神......”
他看着眼前这幅【早春图】,心中了然。
寻常人见了,只会觉得此画意境深远,能引人共鸣,有静心凝神之效。
可若是换了修行有成的人士,便能从中窥见那一点被他融入其中的“早春生机”神韵。
若能有所体悟的话,对修行亦有裨益。
“至于这承载符法真意......”
陈安脸上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
当今时代,仙道消亡,神道不存。
他身为东观尹,接触过的道经秘藏不知凡几。
其中记载上古符法之书亦不在少数。
可无论是以朱砂、兽血为引的真符,还是踏罡步斗、请神上身的召请......
眼下都不过是废纸一堆,不见半分神异。
细细想来也是——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就连那受符诏所召请的鬼神都已经消失在漫长的岁月长河当中。
这依附其而生的符法,自然也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至于那些不求鬼神,只以自身真气催动的符法,他却也不曾得见。
不过......
“古时符法,借的是天地鬼神之力,可若是......”
“若是我以自身真气为引,以神念为根,再将自身法术乃至于自然机理,封存在一纸画卷当中呢?”
一个颇为新颖的念头浮现在陈安的脑海里。
如此一来,便等同于是开创了一门全新的符法体系。
无需外求,只问己心!
“倒是个有趣的想法,日后或可一试。”
将此事暂且记在心底,又想到了另一桩妙用。
“既然能承载符法,那是否也能承载我的修行感悟?”
若是可行,日后他便可将自家功法、术法当中的关窍诀要,尽数融入书画之内,用以传承。
后人只需观其书画,便能身临其境,感悟其中真意,远比枯燥的文字要直观得多。
思绪流转,陈安缓缓收敛了心神,复归当下。
转过身迎着王希孟与李清照那依旧带着几分奇异的目光,温和一笑。
“一时灵光乍现,仿造出了这幅画作,倒是让二位见笑了。”
“处玄此言,未免太过自谦。”
王希孟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几分苦笑。
“今日得见处玄此画,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以往所见,皆是坐井观天了。”
李清照亦是微微颔首,由衷赞叹:
“先生之画,已然脱离了‘技’的范畴,步入了‘道’的境界。”
“若是往后能留下一二自己之作,便足以名传千古,与历代大家并肩。”
陈安笑着摆了摆手,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三人便就着这幅画,开始探讨起各自的书画技艺与心得。
气氛怡然,一片自得。
一番交谈下来,已是日暮时分。
陈安婉拒了二人一同用饭的邀请,正准备收拾东西,回返山庄。
却见东观的老校书郎黄觞,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似是在等候着什么。
陈安见状,心中奇异。
“黄老,您这是?”
黄觞见他出来,那张古板的老脸上竟是露出几分罕见的局促。
遂从怀中取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张,约莫有数十页厚,递了上前。
“陈大人,老朽在东观校对道藏多年,闲来无事时,也曾将心中一些感悟记下,写了些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只是往日里皆是闭门造车,也不知这些东西究竟如何。”
“大人您学识渊博,还望能帮老朽斧正一二,给些意见。”
陈安心头一动,暗道这位黄老当真是深藏不露。
也不推辞,笑着伸手接过。
入手纸张质感寻常,显然并非什么名贵之物。
不过其上字迹工整,笔力沉稳,可见书写之人的用心。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首页之上。
只见两个古朴内敛,却又透着一股古拙道意的篆体大字,映入眼帘。
——九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