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松渠区才下过雨，幽暗狭长的小巷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往外透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
司机往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巷子里望着，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对着才下车的晏心道：“小姐，您要去的地点真的是这里吗？”
晏心站在车下轻轻应声：“嗯，你把车开出去，在附近等我，我结束之后给你电话。”
司机见她打开了手电筒，一副要孤身深入小巷子的模样，更加难安。
这大晚上的，晏心一个小姑娘孤身来这种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他可怎么和主家交代。
司机当下就要跟着下车：“我还是跟您一块儿去吧。”
“我说了，去附近等我。”晏心冷声说话时总有种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压迫感。
司机听着心中一紧张，看见副驾降下的车窗外，晏心微微弯着腰，目光透过车窗看向他，平静的面容像是一切危险在她眼中都不值一提一般，不自觉就听令下来。
“好的，那我就把车开到刚刚那个岔路口等您，有什么事您给我打电话，或者大喊一声，这片安静，我肯定能听见。”
司机表情诚恳，晏心微微笑了笑：“放心，您忘了，我在这种地方生活过的。”
她的手指轻轻拍了拍车窗玻璃的边缘，看着司机发动车子，慢慢倒车出去。
晏心在原地等着，等车灯刺目的光也退出狭窄的巷口后，关闭手机电筒的光，随后抬手，束起披散的长发，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巷子，朝深处走去。
这一片是三叔吕元的生活范围，她在模拟法庭中来过，此时和现场的景象对比，重合度还是相当高的。
晏心在小巷子里静静走着，身影融在夜色里，眼睛很快就适应黑暗，将四周景象看得清晰。
智脑也在同步扫描街区场景，完善数据库，连垃圾桶上跳下来的野猫都没有放过。
怀孕的母猫大腹便便，见到人也不惊惶逃窜，优哉游哉地跟着晏心走了一段距离，拐到一旁小路里看不见了。
晏心朝前走了三条巷子，眼前一片四处违建的平房组成的天然“院子”，朝东那间门前蓝色铁皮搭出一个窝棚的，就是三叔的家。
此刻家中无人，一盏灯都没留。
晏心在门口摸了摸煤炉，凉的，煤也没动过，整整齐齐码在墙角，铁锅扣在旁边，不知道多久没有动过了。
吕元家的门锁是很老式的机械式弹子锁芯，晏心指腹从锁孔上摸过，朝四下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根铁丝伸进锁眼。
正常案件都是由公安机关去侦查，她作为执法官只需要见证人和审阅证据，哪怕是他们检察机关自行补充侦查的情况下，也是由司法警察或检察辅助人员去执行。
像这种亲自上阵动手的时刻真是久违。
而且还是一千多年前的老式锁。
还好这具身体的记忆里有不少关于此门道的记忆，此时动起手来也并不陌生，晏心拿着铁丝没动几下，就听到“咔哒”一声，
门应声而开。
晏心在黑暗中收起铁丝，推门进屋，在灰暗朦胧中看向屋内陈设。
和黄启军记忆中吕元的家差距较大，很多东西位置的摆放都不一致，甚至连碗柜的位置都变动过。
黄启军记忆中的吕元会自己下厨做饭，但不用这房子里的厨房，而是拎着煤炉在家门口开着门炒菜，吃饭时会喝几杯白酒。
可是这屋子里的厨房、冰箱都空荡荡，冷锅冷灶也不知多久没用过了，单看周围的灰迹，显然不是一天两天。
如果吕元平日就不怎么做饭，只是偶尔亲自下厨招待客人，那为什么会挪动碗柜？
晏心在屋中大致看了一遍，看了看塞满碗碟的碗柜，吕元的酒也在里面，就在最上一层。
不仅有酒，还收纳了不少酒的礼品袋。
她轻轻关闭碗橱的门，走回客厅中间，站在漆黑屋中的吊灯下，绕着吊灯下的方桌绕了一圈，最后拉开椅子，坐在模庭中，她曾作为黄启军时坐过的位置，看了看整个屋子。
除了有些家具的位置变动过，黄启军记忆中紧闭的房间门也依然关着门，在家中还添上了一把小锁。
晏心正欲起身，忽然听见静谧的夜外有异动响起。
“咣当”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发声高度不低，但人声静悄悄的，前后都没有脚步声。
晏心眸色一变，起身飞快将椅子收回桌下，与此同时看见智脑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副数字地图，亮起一个不断挪动的蓝色光点。
〖执法官，检测到卫燃在据您60米的位置，正在向您此处靠近。〗
吕元家的门已经被她锁起。
夜晚虽暗，但只要出了小巷就能看见月光，她从正门出去，六十米的距离多半会被那个干刑警的卫燃发现。
现在正面碰见，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晏心掏出口袋中的铁丝，靠近上锁的主卧房门，一边问道：“吕元现在在什么地方？”
〖江市第一人民医院门诊部，正在给黄启军办离院手续，与张晓松、贺翔二人同行。〗
她捡的铁丝对于不及半个掌心大的小锁来说有些粗，晏心试了几次，都伸不到锁芯深处去，外面卫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深更半夜一个人前来，显然是来探吕元的家。
好在智脑的数据已经收集完，晏心放下门锁，将悬垂下微微的门锁扶稳不动，闪身进了一旁的卫生间。
门前传来轻微的动静，是试探锁孔的声音。
晏心轻轻将卫生间窗户推开，踩上窗台，跨窗而出。
夜色里一丝声响都极易被放大。
七八米之外，卫燃推开了房屋的大门，警惕地看着身后门外左右，见四下无人，迅速闪身进屋，将门重新合拢。
晏心掌根撑在水泥窗沿上，慢慢在地上落下脚步。
转身之际，透过卫生间看见站立在客厅之中的卫燃，似是刚好在观察屋中格局，一边转身，朝卫生间的方向探了探头。
晏心在窗下弯着身，听着屋子中鞋底轻微落在地面发出的声响走动，慢慢将窗户往回推。
吕元的卫生间窗户本就留了一条缝透气，还贴了蓝色的磨砂窗贴，晏心推完窗户，身形藏在墙边一侧，透过窗户缝隙朝屋中看。
卫燃打亮手电筒的弱光，一边四处看着，一边举着手机。
手持镜头四处转动的样子，像是开了录像。
晏心在镜头转到卫生间方向的时候，身子朝墙后站了站，等到脚步声走远时，才重新站到窗口，看卫燃口中叼着手电筒，翻看吕元家中的抽屉。
一应信息智脑都已经有收集，她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其中的内容。
此时随着卫燃翻找的动作，晏心没有离开，干脆留在原地看着他查。
他们此时都在这屋子里，物证信息是对等的，但一个人的搜查逻辑能看出他的办案思路和已经掌握到的其他证据。
显然吕元引起了卫燃的注意，让他想知道吕元是个什么样的人，翻看的全是细节一类的东西，什么都看，也没什么重点，目前对吕元的掌握不多。
卫燃转到卫生间，直奔洗手台上的刷牙缸时，晏心回到墙边贴墙站好。
推动窗户的声音传来。
卫燃伸头朝外看了看外部环境，忽然听见身后响动，立马站到卫生间门后，警惕地盯着门口，余光瞥着卫生间的窗户。
〖执法官，检测到市刑侦支队的王潞和李非正在吕元家门口。〗
晏心想到刚才卫燃飞快躲起来的反应，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开，行步之间脚步落地无声。
“不管他们。”
她发信息给司机。
吕元的家和黄启军记忆中的吕元家已经比对过了，今晚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再见一下吕元本人。
智脑的光团在晏心脑海中如人类呼吸一般闪烁两下，给出了吕元现在的坐标。
晏心离开后的卫生间外。
卫燃推开窗户一脚跨出。
转身之际，忽然看了看窗户的轨道，半蹲下身来，打着手电筒，看了看轨道上的灰尘。
“这么安静，应该没人吧，门也是锁着的，咱是不是猜错了。”
“不能吧……会不会人在里面？”
“啊？不可能不可能，走走走咱走吧……”
王潞和李非两个人站在吕元家门口说着悄悄话，突然看见地上多了一道影子。
俩人瞬间噤声，僵在原地，心惊胆战，半晌没敢抬头。
刚在医院吕元可是见过他们，深更半夜地出现在人家家门口，这可咋解释……
“你们俩在这儿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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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多出的那道人影动了动。
王潞和李非听见熟悉的声音，骤然松了一口气，看见卫燃出现在他们身前。
*
医院门前。
吕元带着三个孩子，推着一辆电瓶车，还在路上站着，一边打车。
几个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黄启军醒来到现在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感觉很不真实，时不时地就会问一句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最令人好奇的是直播内容。
贺翔和张晓松说的其中几个片段，和他在梦中经历的一模一样，就连网上传的，直播断开之前他们和三叔一起喝酒的画面都完全一致。
明明那是现实中没发生过，只在梦里才发生的事情。
只是有一点不同。
三叔不在的时候，他又私下问过翔子和松子，直播里的人是不是他们几个。
他们……有没有看到林晁。
梦里的他照镜子，清清楚楚看见了林晁的脸。
然而贺翔和张晓松两个人都说没有，直播里所有出镜的演员，他们都不认识，更别提已经死掉的林晁了。
贺翔和张晓松觉得他是不是又受什么刺激了，他们三个明明亲眼见到过林晁的尸体。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一年，林晁的死状也清晰映在他们每个人的记忆中，想忘都忘不掉。
已经死掉的人怎么可能会活着出现在直播里呢。
可是贺张二人的话，黄启军听不进去。
梦里的那些人活生生的，和现实中的他们一模一样，就连林晁也无比生动，就像活着一样，仿佛时间倒带回了一年前零一个月。
林晁死之前。
他无比想要找到回放看一眼，但是全网都找不到任何资源。
现在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警察也找上门了，又问了一遍林晁的案子，还问了沙包的事情，明显就是因为这个直播才来的。
听说直播里，林晁一直在挨打。
当初的案子三叔费了不少功夫才让林晁的案子以自杀结案，他们几个也只是被警察问了几次话。
最后别到时候因为这个直播旧事重提，再把他们几个给办进去，那可真是冤枉。
也是去年因为林晁的自杀，他才知道……
校园暴力致人自杀，即便是未成年，也是有可能要坐牢的……
黄启军感觉当初一遍遍被警察讯问的头晕的感觉又上来了，有些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晕倒带来的头晕，还是因为又想起了之前的事。
黄启军神色慌张地在马路牙子上站着，贺翔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三叔坐上自己的电瓶车，戴上头盔，对三人道：“你们今晚直接回家，别再乱跑了，明天我去找你们。”
张晓松和贺翔勾肩搭背，对着吕元齐齐摇头，一边挥手。
“放心吧三叔，军哥不舒服，我们就送他回去了。”
吕元看着魂不守舍的黄启军：“启军，你能不能行？还晕着呐？”
黄启军回神，脸上没了往日的张扬：“我没事。”
吕元盯着他的脸，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冲三人挥手，赶小鸭子似的往车上挥：“没事就上车。”
马路对面。
晏心隔着车窗看着远处的三人，对司机道：“去对面。”
司机看着对面停着的出租车，还有旁边三个勾肩搭背的年轻小子，面有不解。
晏心小姐实在是太奇怪了。
本来回到家这段时间就做了很多惊世骇俗的事情，那还能解释，晏心小姐只是单纯的没什么教养。
但现在连行为逻辑都令人看不懂了。
晚上去了松渠区的厂区不说，大半夜的又回到市中心的医院门口，隔着条马路看小流氓看了半天。
现在还要凑近看。
这是认识还是不认识，怕被看见还是想被看见啊……
司机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速速将车开到马路对面，结果等红绿灯的时候慢了一步，没赶上那三个小青年。
三个人坐的出租车在他们眼前开走了。
两辆车擦身而过。
“小姐……”
“嘘。”晏心抬了下手，降下车窗，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视进路边吕元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