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此夜,风霜雪沉。
城门巍峨矗立,墙上火光疯狂打摆,投落一道道拉长的人影,有如鬼魅。
“何方人氏!”
小旗手指冻得通红,拂开路引文书上成片的雪绒,隔着大雪,打量马背上的青年。
青年孤身一人,纯色的棉布氅帽遮住半张脸,迎着火光,只露出半边皙白的下颌。
他抬手,摘去压在眉梢的氅帽,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鸦黑的眼睫下垂,即刻落了几朵雪绒。
小旗忍不住多瞅了一眼。文书上斗大的字迹看不清楚,雪幕中青年那一眼反而深入人心,冰棱一般,冷而厉。
“苏南。会稽萧氏。”
小旗不自觉被此人慑住,将路引放到眼前,仔细一瞅。他稍作愣神,才猛地露出不屑的神色。
“速速下马!懂不懂规矩?”
有话说,给天子看门的狗都是金铸的,这群守卫无一不是高门子弟,小旗是户部李主事家三子,对京中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没法子,天都三寸地,稍不注意就惹上大人物。
方才没看清名姓,此时知道是谁,小旗心中鄙夷起来。
呵,萧若。
天都第一权奸的孽种!
三年前,萧氏父子被臭卵烂叶砸出天都。现如今,老的遭了报应死在外头,小的竟敢回来了。
小旗见过萧贼游街。
他当时站在沿街酒肆上,遥遥瞥见一人少年身量,肃立在囚车中,白袍裹着一把纤细瘦骨,腰细得让人恨不得伸手折断。
“……”
小旗的眼神黏在棉氅里那把窄腰,心道,比三年前还他娘的细。
真是,天生给人把着操的。
雪下的愈发大,萧若翻身下马,将挡了马眼的雪抹开,老马亲昵蹭蹭萧若的掌心。
萧若重新看向小旗,声音短促而清冽:“好了么?”
小旗粗声道:“等着!”随即将路引拿到后头,几个守卫看了,纷纷用恶意又促狭的眼神掠过萧若,窃窃私语,时不时爆出几声大笑。
萧若恍若未闻,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马鬃。
那群人笑完,李小旗大摇大摆地走回来,含着蔑笑,上下扫视萧若一眼,慢条斯理拖长语调。
“罪臣入城,谁知道是不是挟刀谋逆。将衣服脱干净了,老实受检!”
萧若眉头稍蹙。
“脱!脱!”身后有人起哄。
这帮人冻了半夜,早就有些烦躁,一拍即合,拿萧若寻乐子。气氛热烈不少,就连墙头的望楼兵都忍不住探头。
萧若立在光影底下,一双黑漆漆的眼锋利狭长,轻飘飘看着小旗。
小旗见萧若这般反应,心中莫名有些发怵,几步上前要搡一把,被人傲慢异常的眼神钉在原地。
“凭你也敢差使我?”萧若陡然轻笑。
小旗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中有些发慌,这一慌,就生生后退半步。
他退,萧若便进,长指搭在氅衣束带,近一步,便拽一分。
直至全部拽开,萧若将氅随手一丢,露出里面的单薄素衣。棉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重重落在马背。
老马暖和,亮堂地抽了一响鼻。
小旗一激灵,提戟身前挡着,嗫嚅道:“退后、退后!”
萧若微微眯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旗,紧接着捏住前襟的红珠盘扣,抵着小旗的长戟,冷哂道:“五城兵马司军吏,不入流的品级,又无上谕。”
“我敢脱,量你有命看么?”
话音未落,纯白无暇的兔毛领滑落,露出一整段线条流畅的脖颈。
长戟哐当落地,小旗的手忽被握住,摁在萧若的素色腰封上。
“继续!”
小旗听到近在咫尺的命令,只觉得阴冷从脚底往上窜,令他直往后躲。
见小旗这么怂,身后又发出嘘声。
“李三郎,怂什么!办好你的差事啊!”
小旗盯着萧若玉釉般的喉结,咕嘟一声咽下口水,突然开了窍。
萧若既然出现在天都,想来、想必是有官家的差遣……!他色眯眼,脑子一热就敢挑衅,真是昏了头了!
那一瞬灵光乍现后,仿佛在印证小旗的想法,城门楼子上传来嘹亮通报——
“北镇抚司指挥使到!”
城门外的哄闹戛然而止。
小旗腿脚一软,“咚”地跪在地上。
萧若被打断般不悦,面无表情抬眼,看向来人。
一匹雄健的黑马自城门深处奔腾而来,倏地扬蹄急刹,锦衣卫从鞍背翻身而落,单膝跪地。
“北镇抚司阚遂!”
“奉圣上口谕,接萧郎君入宫。”
小旗再不敢拦,整个上身都趴在地上,肩头止不住地颤。
他全身湿透,有雪水,也有冷汗。
完了。
***
“小郎君热孝才过,陛下就急召回京。一来,念着萧老从前的苦劳。”
宫闱夜半,廊外雪深。
司礼监掌印太监周福喜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微微躬身,亲自为萧若打帘,“二来,也是陛下看重郎君,着意起用。”
十八盏玉雕笼宫灯,取九字祥兆,左右交错,将萧若照得乌发生辉,眉眼秾丽。
让人几乎忽略他只穿着一身旧棉袍,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也不过是太后多年前赏的兔毛领子。
“陛下隆恩,萧某受之有愧。”
萧若下颌线条凌厉,看起来一贯刻薄倨傲,就算到了皇城,也不矫饰半分。
周福喜稳居内宦一把手多年,修得一身好气性,半分愠色未露,小步引着萧若到了内殿,才道:“陛下听了郎君入京的口信儿,非要等着,熬不住才将睡了。小郎君稍候,老奴去唤陛下起身。”
奴才哪里敢扰主子的清梦?
这是要人等,要拿乔,要敲打。
萧若掀袍拜在槛外,如了他们的愿:“罪臣候着便是。”
周福喜见他没闹事,心里松了口气。
萧若从小就是个难惹的祖宗。
十多年前,萧若还是黄毛小儿的时候,就已经漂亮得人见喜之。太后她老人家喜欢玉娃娃,见了萧若,爱得不行。
那时,萧父是内阁首辅,萧若自个儿又有太后撑腰,在宫中横行无忌。
有一回,萧若和二皇子谢承昀打架,爬高上低摔了一跤,嘴还没撇开,太后尊眼一瞪,二皇子立马给萧若赔礼。
周福喜暗中提防,怕萧若霸王脾气,给他一杵,等了片刻没什么异样,便推说侍奉主子,进殿暖和去了。
夜深,宫婢莲步轻轻,将廊灯熄了几盏,乾清宫的玉砖映着微光,照出一道削薄的人影。
萧若耳边听着更漏声,跪得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帝寝内忽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紧接着是茶盏砸地的脆响。
“混账东西!”
弘文帝的怒喝混着咳喘穿透殿门,“数九寒天让他跪在外殿,你们是要替朕当家了不成!”
“老奴万死!”
殿内顿时跪倒一片,周福喜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见萧若跪得仪态端肃,如青松立雪。
“郎君,小郎君。”
周福喜低声唤。
萧若抬起眼,倦意稍纵即逝。
周福喜心下稍恸,眼角的褶子怜惜地弯起来,躬身上前去扶萧若。
“陛下唤你进去呢。”
乾清宫子时传菜,未满一盏茶的功夫便铺陈停当。弘文帝专门着人去酒局,开窖取两坛十年的陈酿花雕,煮沸了端给萧若暖身。
“小郎君舟车劳顿十日,好容易到了天都。老奴一心想着皇上连日不得好睡,竟失了心肝,让小郎君在风地里跪着!”
周福喜给萧若布菜,说着说着,悔得泪涟涟,连扇自己嘴巴子,“这要是传到慈宁宫,老奴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宫婢给萧若围上熏香的毛氅,塞金丝线绣的暖手炉。
萧若轻抬下颌,好让宫婢给他系带。
他眼皮生得薄,是算命先生口中凉薄寡情的相格,眼尾两道褶子如燕子刀裁就,斜斜上挑。
近身服侍的小宫婢年方二八,时不时抬眼偷偷瞄,双颊粉若桃花,说不尽的娇羞。
暖龛里,红罗炭火低咝,有人眉来眼去,话茬没人接,周福喜只能不停地掌嘴。
“行了!这么大岁数了,在小辈面前做成什么样子,都退下。”
金雕玉龙杖重重杵在地上,弘文帝指节泛白地抵着唇,咳声闷在胸腔里,浑浊的眼神望着萧若。
“朕和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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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独说话。”
他喊的是二郎。
萧若家中行二,上头还有一个长兄,萧蔺。
当年,导致萧父被流放的“羌州青苗案”,是萧蔺大义灭亲,亲手将罪证如数上呈。
萧蔺本人,从小小的翰林院从六品编修,迁升四品户部左侍郎。
如今已近四个年头。
“二郎啊,坐到朕的身边。”
弘文帝看着比当年老态不少,鬓角斑白,伸出手道,“你走后,太后日日掰着手指头算,你如今也该及冠了罢?”
“罪臣年前已过二十。”
弘文帝看上去来了精神,不住地拍着萧若的手背,“好好,既然回来了,冠礼一定要补上。城北有所宅子,就在老二的王府隔壁,你且去好好住着,进宫也方便。”
“罪臣非宗室子,不敢领受天家冠礼。”萧若说,“宅子亦不合礼制,请陛下收回去。”
殿中静寂一瞬。
弘文帝沉声道:“二郎,你是怨朕,当年没保全文勘?”
文勘是萧父的字。
当年流放途中,萧父脚戴重镣,行动不便。解吏平民出身,对奸臣有天生的痛恨,一路多有怠慢。萧若外出置办吃食,回来便见萧父僵卧驿馆草席,已溘然长逝。
萧若深吸了一口气,垂首,“臣不敢。”
“你不敢?分明就是在怨朕!”
弘文帝连声叹气,“羌州大案,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无田可耕。你父亲犯下的是滔天的罪过。就连朕,当年都亲笔下了罪己诏!朕与你父亲情谊深厚,不忍见他受极刑,与阁臣议了三日夜,才劝得他们判了三千里流放。文勘横死途中,朕让朕的东厂、大理寺、都察院、北镇抚司查了又查,都说你父亲是服毒自尽。”
“还要朕如何去查,如何去验!”
弘文帝一时动气,咳喘不止。
周福喜小步跑进来,哀声道:“陛下!”
“滚出去!”
弘文帝朝殿门摔了酒盏,力气不足,半盏酒液泼洒在萧若脸上。
清液沿着鬓发滑入衣领,萧若未拭,不疾不徐撩袍而跪:“陛下息怒。”
“朕身为天下之主,如今在你面前,不能为你矮了身子,只能用这些东西,补偿在你身上。你还不肯领受吗?”
弘文帝躬身俯就,攥住萧若的袖口,浑浊双目盯紧萧若,“二郎,好孩子,你自己说,你想要什么,你说吧。”
“陛下若怜惜臣。”萧若眼底一片清明,生冷得有些锐利,“便让臣去重修青苗法、复查羌州案。”
弘文帝一听,撒开手,颓然地倒在龙椅中,“先起来。”
萧若跪如青松。
“从小到大都是这倔驴脾气!”
弘文帝咳了两声,“此事牵连甚广,你且容朕再考虑考虑。”
萧若唇角提起的弧度分毫不差,唯有眼尾微微一压:“谢陛下。”
出殿时,周棠玉一身金线织花的宽氅大袍,在廊下拍肩头雪,看着从外头办差刚回。
他生得细梁薄唇,眉眼阴鸷深秀。见萧若出来,周棠玉眉梢一挑,似嗔含讥。
“小郎君好手段。刚回天都,就发落了干爹。”
周棠玉是周福喜的干儿子,司礼监二把手,东厂和北镇抚司尽归他管。
萧父当年受审,便在周棠玉的诏狱。
苏南丁忧三年,东厂鹰犬十二时辰盯着萧若,事无巨细,全部报抵天都。
天子爪牙,见者生厌。萧若吝给眼神,径自下阶迈入雪中。
“且留步。”
擦身而过之时,周棠玉勾住萧若一根手指,触手皆是凉意。
周棠玉得之若宝,薄目微弯:“陛下早先吩咐收拾了侧殿,既已夜深,今晚留宿罢。”
周棠玉十三岁净身入宫,没想到竟有些身法。萧若被千般柔刃缠,一时没能挣脱。
周棠玉手中捻着他一段骨节分明的手指,像在把玩一件上好玉器,语气缱绻,带着此人惯有的绵里藏针。
“小郎君忘了么?”
“萧宅当年可是抄得一根雕梁都没剩下。时下正月初九,年关未过。”
周棠玉的视线如同窥伺的蛇,重重舔过雪白脖颈上酒液的微光,下一秒贪婪尽数收敛,似餍足般,怜惜地说。
“丧家小犬,还能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