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皇太极在坤宁宫用过早膳,却并未如常即刻起驾往崇政殿或书房处理政务。他坐在暖炕上,手里捧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目光沉沉地落在正由宫女伺候着梳理发髻的玉章身上。
昨夜她睡得那样沉,此刻对镜梳妆,虽薄施脂粉掩去了憔悴,但那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倦意,都让他心头无端一紧。
玉章从镜中看到他凝重沉思的神情,不由莞尔:“陛下可是有烦心政务?时辰不早了,莫要为妾身耽搁了。”
皇太极放下茶盏,走到她身后,挥手示意宫女退下。他拿起妆台上的象牙梳,动作熟稔地替她通发,“政务虽忙,也不急在这一时。倒是你,昨日累了一天,夜里睡得那般沉……朕瞧着,你这倦色,不似一日之劳。”他顿了顿,终是将担忧宣之于口,“已让阿裕去传太医了,务必让院使亲自来,好好请个平安脉,朕要听个准话。”
玉章望向镜中他紧锁的眉头,安抚地笑了笑:“陛下太过挂心了。不过是些寻常劳累,歇息两日便好了。”
“梓潼,”皇太极握住她的肩,“你的身子,便是国本,更是朕心之所系。勿要轻忽。让太医瞧过,朕才能安心。”
见他如此,玉章知再推拒反惹他更忧,便点头道:“那……便依陛下。”
不多时,太医院院使携一位精于妇科的太医丞疾步而来,额间竟带着细微的汗意,显是丝毫不敢耽搁。帝后二人端坐暖阁主位。两位太医轮番上前,屏息凝神,指尖搭上玉章腕间,仔细品察脉象,时间远比寻常请脉要长。暖阁内静得能听到香炉内炭火轻微的哔剥声。皇太极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太医的神色。
良久,院使与太医丞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躬身,声音带着谨慎:“启禀陛下、娘娘……娘娘凤体,根基原是十分深厚的。只是……”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在斟酌词句,“只是脉象显示,肝肾阴血耗损颇重,心脉亦显虚弱之象。此非一日之寒,乃是多年操劳,殚精竭虑,如烛火般……缓缓燃耗所致。如今外感疲惫,便引发内里虚空之症。亟需静心调养,万不可再过度劳神。”
皇太极脸色沉了下去,“耗损颇重?虚空之症?院使,你说清楚,皇后凤体究竟如何?”
太医丞忙补充道:“皇上明鉴,娘娘此刻虽无急症,然体内如油灯之油已去大半,若不加珍摄,恐……恐难支撑长久耗神。眼下必得缓补慢调,峻补反伤其身。臣等拟以温和之方,如左归丸合天王补心丹加减,徐徐滋养阴血,稳固根本。日常需绝对静养,切忌忧思惊悸。”
皇太极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微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沉声道:“朕知道了。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直接从内库支取。皇后静养期间,一应事务,不得扰攘。”
“嗻!臣等定当竭尽全力!”两位太医冷汗涔涔地领命退下。
待暖阁内只剩帝后二人,皇太极起身走到玉章面前,蹲下身,紧紧握住她微凉的双手,仰头看着她,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痛惜与后怕:“梓潼……是朕疏忽了,竟不知你身子已亏损至此……”他声音沙哑,“从今日起,天大的事也须放在一边。宫务全部交由舒华,你只许静养,可好?”
玉章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恐慌与深情,心中酸软一片。她原以为自己只是累着了,未想脉象竟已如此不堪。她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柔声应道:“好,都听陛下的。妾身……会好好调养,陪着陛下,看着孩子们长大。”
皇太极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久久不语。
玉章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内心却并非全无波澜。太医的诊断,坐实了她近来力不从心的感觉并非错觉。这具身体,竟在不知不觉中,已被多年的宫廷岁月、重重压力侵蚀至此了吗?
殿内安静,更漏声格外清晰。坤宁宫因皇帝的严令而陷入一种小心翼翼的静谧之中。
崇德七年的深秋,坤宁宫西暖阁,窗棂半开,引入带着晨露微凉与草木枯荣气息的秋风,稍稍驱散了室内因烧起地龙而升腾的暖意。
玉章半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锦毯。自那日太医诊脉后,皇太极便严令她静养,连带着坤宁宫的地龙也比往年烧得早些。她手中虽拿着前朝才女所绘的《女史箴图》摹本,目光却有些微散,显是精神不济。
舒华端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正将几桩已处置妥当的宫务轻声禀报:“……永和宫侧殿修缮的用度,儿臣核对了内务府的呈报,减去了两项不必要的开销;请母后过目定夺。”她将一份清单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母后安心休养便是,这些琐事,儿媳会谨慎处置,若有拿不准的,再来请示母后。”
玉章微微颔首,放下画轴,脸上带着欣慰,“你办事,本宫自是放心的。只是辛苦你了,这般年纪,便要担起这许多事。”
“这是儿臣分内之事,”舒华柔声道,“只愿母后凤体早日康健。”
一旁的瑚图礼坐在稍远些的绣墩上,虽专心打着络子,却也竖着耳朵听,此刻插话道:“姨妈就好好歇着,太子妃嫂嫂厉害着呢,您别操心。”
正说着,女官阿裕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娘娘,额尔德尼大人府上的阿兰夫人,与图尔格大人府上的茉雅奇福晋,递了牌子在外候着,想给您请安。”
玉章闻言,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精神也似乎提振了些:“是她们来了,快请进来。”她转向舒华,“舒华,你去小厨房吩咐备些新做的江南点心和奶茶来,她们都爱那个口味。瑚图礼,你也歇歇眼,阿兰和茉雅奇都不是外人。”
舒华立刻起身,温顺应道:“是,母后,儿媳这就去安排。”
舒华应声而去,瑚图礼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看向门口。
不多时,两位身着诰命服饰的妇人被引了进来。当先一位年约三十五六,身量微丰,面容和善的妇人,正是额尔德尼的夫人阿兰。她是玉章出嫁时的陪嫁侍女,也是她的心腹,情分深厚,如今虽为命妇,在玉章面前依旧带着几分旧日的亲近。另一位则年轻些,约莫三十出头,身姿挺拔,气质端庄中透着世家贵妇的从容,正是图尔格的福晋茉雅奇。
“奴才阿兰/茉雅奇,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两人恭敬行礼。
“快起来,赐座。”玉章抬手虚扶,语气亲切,“阿兰,瞧着精神头不错,府里几个小的都还好?你那小闺女该会跑了吧?”
阿兰在锦墩上坐了,闻言立刻笑开了花,“托娘娘洪福,都好着呢!老大老二如今都跟着太子殿下做事,老三皮实得很,那小丫头片子,刚会跑就追着她哥哥们满院子疯,嗓门比她阿玛当年还亮!”她说着,眼中满是慈爱,“额尔德尼总念叨,都是托了娘娘的福荫,才有今日的安稳。”
玉章含笑点头:“家和万事兴,这便是最大的福气。额尔德尼是陛下的心腹,你替他稳住了后方,功不可没。”
这时,舒华亲自带着宫女奉上精致的点心和热腾腾的奶茶。阿兰和茉雅奇连忙又起身谢过太子妃。
玉章的目光转向茉雅奇,“茉雅奇,今日怎么得空和阿兰一道来了?可是有事?”她注意到茉雅奇虽然神色如常,但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忧虑。
茉雅奇放下茶盏,优雅地笑了笑,“回表姐的话,”她用了更亲近的称呼,“一是许久未见,心中惦念,特来给表姐请安;二来嘛,确有一桩家事,想请表姐帮我拿个主意。”
“哦?何事?自家人,但说无妨。”玉章示意她直言。
茉雅奇缓缓道:“是为了我那长子,吴尔格。这孩子,前年蒙圣恩荫封了二等侍卫,在宫里当差也算勤勉本分。眼看着他年纪到了,我和他阿玛商量着,该给他寻一门亲事了。”她顿了顿,“吴尔格的性子,表姐是知道的,敦厚有余,机敏不足,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我们寻摸了京中几家适龄的格格,总觉得要找个性子温和、知书达理、能包容他这份憨直的才好。宗室勋贵之家,嫡庶自然不要紧,咱们看重的是姑娘的品性教养和门风。想着表姐深居宫中,慧眼识人,对各府闺秀的品性最是了然,这才厚颜来请表姐帮忙留心,若有合适的宗室格格或勋贵之女,不拘哪一旗,年龄相仿、门第相当的,可否……请表姐帮着掌掌眼,或是给个恩典提点一二?”
“吴尔格那孩子,”玉章微微颔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温和沉静的侄子,“忠厚踏实,是个好孩子。他在宫里当差,本宫和太子妃倒也常见。为子求亲,你这当额娘的自然要精挑细选。”她沉吟片刻,“宗室适龄的格格,本宫心中倒有几个。饶余郡王家的四格格,性情娴静,颇通文墨;岳托府上一位侧福晋所出的格格,也到了年纪,教养不错,性子也开朗些。还有杜度贝勒府上一位远支的侄女,父母早亡,养在老福晋膝下,很是懂事知礼。只是,”玉章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茉雅奇,你方才说更看重品性门风,这自然极是。不过,听你言语间,似乎对吴尔格这性子……格外多虑了些?敦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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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德,只要姑娘家明理,夫妻相处之道,慢慢磨合便是。可是府里近来有什么事,让你多心了?”
玉章敏锐地捕捉到了茉雅奇话语深处那丝对儿子性情过于“敦厚”可能导致“夫妻不谐”的担忧。这担忧放在普通母亲身上也寻常,但茉雅奇素来治家严谨、对两个孩子教养极为上心,图尔格又是勋贵公爵,这份担忧似乎有点过了。
茉雅奇被玉章点破,脸上笑容依旧端庄,但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她端起奶茶,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才轻声道:“表姐明察秋毫。府里……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公主进门这些年,府里人口多了些,难免……多些人情往来和琐碎。吴尔格这孩子,心思纯直,有时……不太懂得那些弯弯绕绕。我这当额娘的,总怕他日后在人情世故上吃亏,或是无意中得罪了人。想着给他寻个心思灵透些、能帮他周全内外的媳妇,也是好的。”这两年,穆库什的女儿宜尔哈每每回府探望,母女两个必然是愁容满面。她不知道宜尔哈的具体麻烦,但图尔格府后宅因穆库什及其女儿带来的微妙氛围,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这种不安在考虑长子婚事时自然流露出来。
一旁的阿兰闻言也顺着话头道:“娘娘,茉雅奇夫人这是慈母心肠,想得长远。吴尔格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实在。找个伶俐的媳妇帮衬着,也是常理。咱们这样的人家,媳妇的品性和治家能力,有时比出身还重要几分呢。”
玉章将茉雅奇那瞬间的复杂神色和阿兰的话都看在眼里。她放下茶盏,“慈母之心,本宫明白。吴尔格的婚事,本宫记下了。阿巴泰家的四格格,改日本宫召她和她额娘进宫说话时,再细问问。岳托府上和杜度贝勒府上的,也让太子妃留心打听一番。总要两个孩子性情相投,家世匹配才好。”
茉雅奇闻言,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起身行了一礼:“有劳表姐费心了!有表姐帮着掌眼,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
舒华适时微笑道:“舅母请起。表弟当差勤恳,性情稳重,又有您和舅舅悉心教导,定能觅得良缘佳偶。”
瑚图礼也好奇地问:“舅妈,吴尔格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是会骑射的,还是像太子妃嫂嫂这样会读书的?”
暖阁内的气氛因瑚图礼天真的问话而轻松了些许。茉雅奇笑着答了几句,阿兰也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家孩子的趣事。玉章含笑听着,偶尔点评两句,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茉雅奇优雅姿态下那一闪而过的隐忧。
叙话约莫半个时辰,阿兰和茉雅奇见玉章面露些许倦色,便知趣地起身告退。玉章命舒华亲自送她们出坤宁宫。
行至宫门廊下,阿兰拉着舒华的手,低声感慨道:“太子妃娘娘,茉雅奇福晋如今是越发有当家主母的气度了。只是……她今日提起吴尔格的亲事,那份小心思,奴才瞧着,怕不只是担心儿子憨直那么简单。图尔格大人府上……唉,穆库什公主毕竟是公主,有些事,茉雅奇福晋这当家主母,也有难处。”阿兰作为过来人,又是玉章心腹,对各家府邸的微妙之处看得更透些。
舒华温婉一笑,不动声色:“舅母持家有道,深得母后信任。为子女计深远,思虑周全些也是常理。夫人不必过虑。”她心中却了然,婆母方才那片刻的沉吟绝非偶然。
“但愿是奴才多嘴了。”阿兰点点头,“还是娘娘身边清净。您是不知道,外头这些勋贵府邸,看着光鲜,里头的弯弯绕绕,有时真叫人头疼。”
舒华微笑着颔首,目送阿兰和茉雅奇在宫女引领下远去。她想起婆母玉章方才那瞬间的探究眼神。
暖阁内,瑚图礼已经重新拿起她的络子。玉章则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在秋风中摇曳、更显疏朗的金色柳枝。然而,茉雅奇那优雅从容下极力掩饰的一丝不安,落入了她的眼中。图尔格府……吴尔格的婚事……这份看似合情合理的请求背后,那份对儿子未来在复杂家宅环境中处境的担忧,如同这深秋里悄然酝酿的寒意,是否预示着那看似平静的府邸之下,已然有了不稳的迹象?作为皇后和姐姐,她需要更清晰的洞察。
“舒华,”玉章没有回头,“待会儿传本宫口谕给阿兰,让她……格外留意一下图尔格内大臣府上近半年的动静,尤其是四公主穆库什与其女、贝子尼堪福晋乌拉纳喇·宜尔哈之间的往来情形,务必隐秘。”
“是,母后。”舒华肃然应道。
窗外,一队南飞的雁阵掠过宫阙上空,留下几声悠长的鸣叫,很快消失在铅灰色的天幕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