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洞悉一切的眼睛深处,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那是一种精力被无休止的算计、防御和对抗持续消耗后的空茫。
厉则微微垂下眼帘,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像是被那幅全息地图所揭示的庞大而肮脏的棋局压得有些不堪重负。
明既白看得心疼,整个人像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重量,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这个永远挡在她身前、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他强韧外壳下的脆弱。
那无声的疲惫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头,几乎要脱口而出安慰的话语,或者分担的承诺。
但她的理智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截断了这股情感的洪流。
安慰在此刻毫无意义,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何知晏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美丽国操控的巨手悬于头顶,厉氏海外基业岌岌可危……
可华国的基因数据还面临泄露的危机。
他们对上这样赤裸而庞大又强势的掠夺,任何温情的言语都是奢侈的尘埃。
她必须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安慰,而是为了反击。
为了撕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这个念头,如同在绝望的冰层下点燃的微弱火种,骤然在她脑海中强烈迸发,并持续燃烧起来。
那火焰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瞬间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和无力感。
“厉则,”明既白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再等等我,等我的金缮手艺得到祖母的认可,我陪你一起。”
厉则闻声,缓缓抬起眼帘,看向她。
那层薄雾似乎被她的声音驱散了些许,露出底下深沉的探究。
明既白没有立刻解释,她起身,走向客厅角落一个被妥善保管的恒温恒湿收藏柜。
密码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柜门无声滑开。
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深紫色的丝绒锦盒,走回厉则面前。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 乎虔诚的庄重。
锦盒打开。
里面并非完整的器物,而是几块大小不一、边缘锐利的碎瓷片。
它们安静地躺在黑色的绒布上,像凝固的星辰碎片。
瓷片本身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内敛的玉白色,即使在室内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也流淌着月光般含蓄的光泽。
最令人屏息的是其中一块稍大的碎片上,残留着极其复杂精细的透雕纹路——那是某种古老而威严的生物躯体的一部分,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仿佛随时要从这破碎中腾跃而出。
然而此刻,这件曾经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只剩下残破的躯体,一道道狰狞的裂痕无情地贯穿其上,如同历史留下的深刻伤疤。
明既白的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沉重,轻轻拂过其中一道深深的裂口。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在她心底点燃了更为炽烈的火焰。
“东京国立文物收藏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那个被他们奉为‘瓷器之王’、镇馆之宝的双透釉玉白瓷瓶……厉则,你知道它的釉料秘方,它的核心制备工艺,记载于哪部古籍吗?”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穿透眼前的碎瓷,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天工窑变录》,还有《景德秘要》。它们本该躺在我们的国家图书馆里!”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它们被抢走了!就在那些战火纷飞、山河破碎的年月里!被加盆国的军队,像掠夺金银一样,从我们的故土上生生掳走!”
她的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悲愤,如同地火在奔涌,
“现在,他们拿着抢来的东西,改头换面,竟然堂而皇之地申报成了他们自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顶‘瓷器之王’的桂冠,是用我们祖先的血泪和屈辱浇筑的!”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厉则眼底的疲惫深处,要将那空茫彻底点燃:“我要把它拿回来!用这个。”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锦盒中那些破碎却依旧高贵的瓷片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等祖母把厉家瓷窑压箱底的本事,把那些只有血脉相传才能体会的火候、釉色、胎骨的秘密,全都交到我手上!我要复原它——”
“华国陶瓷史上最精贵的技艺巅峰,镂空玉猪龙球!我要用金缮后的玉猪龙球,堂堂正正,在全世界面前,砸碎他们偷来的王座!把属于我们的荣耀,夺回来!”
“只要我代表厉氏集团一战成名,即便他要狙击咱们在海外的陶瓷业务,也叫他铩羽而归!”
明既白说得满腔热血,寂静却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截然不同。
空气仿佛凝固了,又被某种无形的、炽热的力量所充满,微微震颤着。
厉则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薄雾,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烙铁的坚冰,瞬间炸裂、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骤然点燃的、近? 乎灼人的火光。
那光芒穿透了倦怠,刺穿了阴霾,锐利得如同他全盛时期洞穿一切阴谋的眼神。
他看着明既白,看着她手中那承载着破碎历史与不屈意志的瓷片,看着她眼中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阴霾的火焰。
“金缮……”厉则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被唤醒的力量,仿佛沉睡的火山感受到了地心的召唤,“你打算用古法修复的文明,去对抗野蛮的掠夺?”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明既白,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那决绝的勇气,化为己用。
明既白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那火焰在她眼底跳跃,是愤怒,是决心,更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对自身文明高度的绝对自信。
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冰冷的、近? 乎锋利的弧度。
在厉则目光幽深的注视下,她清晰地说道:“不。”
随即,她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然后,她走向靠墙的一个古朴红木工作台。
台面上,工具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