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这一日，晨时，天气晴朗，镶金雕纹的灵柩躺于缀满鸢尾花与白玫瑰的敞顶车厢内，沿着那条长而陡峭的圣阶梯，在四匹白色骏马的拖行下，缓缓前往位于金光沐浴，圣都最高处的瑟敦教堂。
那里的地下陵墓安放着图诺威皇室所有已逝成员的灵柩。
两侧发射器射来轻柔的魔法弧，让车厢底端在阶梯上行如平地，没有一丝震颤。
百姓夹道探头，却被卫兵拦截在道路之外，他们有人悲痛，有人欢呼，有人朝灵柩砸鸡蛋啐口水，那些嚣张挑衅的杂音，在卫兵剑鞘沉重地砸击之下，渐渐归于寂静，没人再敢起哄，但来到这里的人，只有一个目的——起哄。
他们依然人山人海地往圣阶之内挤去，有着置之生死于度外的求知精神，想要确认那是否真是皇帝灵柩，好回家与人吹嘘见过皇帝，即便是死了的皇帝。
他们同样确认着，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确也像所有人的未来一样，终将归于黑暗与尘霾。
裂风骑士团的成员则不同于那些低级的城市卫兵，他们护送在灵柩两边，左三人，右三人，统一穿着银熠铠甲，白色披风，胸前佩戴着徽章，披风上的纹章是骷髅堆积而成的偌大羽翼。
胸前的徽章也不例外，上面的羽翼纹章虽然没有披风上刻画得细致，但展现出一种简洁干练的严肃。
每位骑士的徽章都有差别，功劳越多、职位越高的骑士，徽章的颜色就越深，褐发少年的徽章是在场六人之中最深的铅灰色，在他之上，还有未能到场的副团长埃诺文的徽章，是更深的灰黑，而骑士团的团长则是极致的深黑色。
团长徽章不同于首席骑士徽章，首席骑士的徽章是独立存在的。
在兰琉斯之前，帝国没有“首席骑士”这个称号与职位，他鲜红的首席骑士长形徽章，更像是来自陛下的独一无二的封赏。
少年不悦地看了眼底下人山人海的场景，本来以为只是个简单的小活，却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平民，说是沉痛送别……更像是在围观动物园里的珍奇异兽。
“我的徽章怎么是白的呀？”约瑟夫摸着胸口的徽章大声嚷嚷着。
山姆虽然不悦，但仍然平淡回答：“你才刚进来，不管你什么职位，没有立下过功劳，你的徽章都会是白色。”
“这么说起来，你干过很多大活了？”约瑟夫嘿嘿一笑，“前辈。”
约瑟夫催马，与山姆并列前行，山姆捏紧了手里的缰绳，想要摆脱这个聒噪的西部人，但想起埃诺文的话，便还是耐心地回答：“是的，我虽然来得不久，但跟随过埃诺文团长……以及前任团长，干过不少活儿。”
“前任团长，兰琉斯？”
“不要在这里提及罪人的名字。”山姆皱起眉头。
“明白了，可你们怎么还没抓到他？他是不是很厉害来着？”
“当然了，他可是裂风骑士团自成立以来最厉害的骑士，也是帝国最强大的战士，你明白吗？”
山姆在说到这里时，语调忽然复杂了起来。
“你不会很钦佩他吧？”
“不要妄自揣测。”山姆剐了他一眼，这个西部的骑士说起话来简直没轻没重。
约瑟夫点点头，“唉，这么说来，等我加入了骑士团，也得跟你们一块儿抓他了？那岂不是很危险？”
“当然——不然你来骑士团干嘛？”山姆用狐疑的目光望着他。
约瑟夫嘟嘟囔囔着：“不知道啊，他们当时说，这里管饭，工资也高，我就来了，我老爹说，与其让我在山里头种地，坐吃家产，不如来圣都好好历练一番，这里有前途，搞不好就能当个英雄之类的。”
“……”山姆无语，但他可不会怀疑卡西尔公爵与埃诺文的眼光。
他现在想来，其实埃诺文与卡西尔安排一个空降的家伙到骑士团里十分正常。
裂风骑士团在历代帝国君王的眼里都是必争之物，他们牢牢地把骑士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利用这些自己精心培养挑选的骑士，不仅能派出去率队征兵，在军事上发挥效用，还能惩戒大臣，帮助自己完成各种秘密任务。
当君王对骑士团相当重视时，那些有谋逆之心的大臣也会付以同样的重视。
卡西尔公爵自从接替了父亲的爵位，成为落石堡地区的公爵后，他的谋逆之心便日渐显形。
埃诺文与他亲近，是毫无争议的下任骑士团团长人选，现在他多安插些来自落石堡的眼线，就能令他彻底掌控骑士团，掌握金宫，从而实施自己的谋逆计划。
搞不好兰琉斯刺杀陛下的事情也与卡西尔有关……只是不知道副团长知情不知情……副团长当然不可能跟卡西尔公爵一样选择谋逆，他忠心于图诺威皇室，但如果遭受胁迫或是蛊惑，那就不得而知了。
山姆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灵柩已经抵达了教堂之外。
悠扬的圣歌自教堂内响起——
“月辉升起，是否听到？
潮汐沸腾、众人欢庆。
纵情□□、沉溺享乐。
歌颂吧，歌颂吧，去成为荒诞世界的主宰。
月辉坠落，是否听到？
大地干涸、万骨同悲。
人皮累叠、血汇江河。
哭泣吧，哭泣吧，去迎接宇宙之主的审判。”
肃穆的圣歌响起时，教皇与他的助手在灵柩上泼洒着圣油，用圣水浇灌灵柩边缘的鲜花。
骑士们围在灵柩两侧，前来送别的大臣挤满了教堂内部。
“我老家的话，神父做临别仪式之前，是不能封棺的。”约瑟夫在山姆耳边说道。
“这一点圣都也是一样的。”
“那为什么……”
山姆说道：“陛下的尸身不太好看，所以，在教皇的建议下，先封棺。”
“好吧……”
约瑟夫恶寒地抖抖肩膀，“不会被兰琉斯剁成肉块了吧，听说那个首席骑士剑术很厉害来着。”
“再说一遍，不要在这里提及罪人的名字。”
山姆简直不知该不该发脾气。
繁琐的仪式结束时，约瑟夫已经靠在墙上睡了两轮了，一群铠甲白袍的骑士又用运输灵柩的板车将灵柩拖行到了地下陵墓，安放在了一尊新运来的两首狮雕像之下。
两首狮是绣在图诺威家族旗帜上的象征，这里摆放的每个棺材旁都有一尊两首狮雕像。
山姆发现，陛下的这座雕像要更大更精致些。
突然，约瑟夫从墓室外钻进来：“来了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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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认识不？”
他很想对他这种轻佻的语气加以训斥，只听约瑟夫自顾自猜测道：“难道是皇后？”
“陛下与皇后感情向来不和，她早就被陛下冷落多年，甚至都不在金宫居住了，此次送葬仪式，我听其他大臣说，她是不肯来的。”
“不肯来？那可是她的丈夫呀！”
山姆摇摇头，“她被赶回娘家多年，也不能在丈夫要死的时候才突然让她想起自己有个丈夫，还要她难过流泪吧？”
“你说得很有道理，前辈。”约瑟夫笑着眨眨眼。
山姆没在意他莫名其妙的恭维，墓室外果然走进了一个身披暗绿长袍的女人，这个女人由迪克森的近卫带领进入墓室，她一出现，山姆的心头便跳动了一下。
她看到她趴在灵柩上，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沙哑而颤抖，仿佛情绪崩溃至极，“不……你不能就这么离开我……罗尔……”
罗尔是陛下的名讳。
那女人一直哭，约瑟夫满脸好奇地探出脑袋。
“我觉得，这个应该是陛下的那个情妇。”另一名骑士凑到二人身侧，提醒他们。
约瑟夫瞪大眼：“啊？哪个情妇？”
“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伊德琳夫人？”
“我从柯契丝来的，我怎么会知道？”
约瑟夫抓着那骑士的肩膀，还要同他细细道来，两人并未注意到一旁的山姆脸色苍白，脚步都有些站不稳，微微往后晃了晃。
他当然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谁，不用看她的脸，只听这声音他便辨别出来了，这是昨晚强迫他的那个女人……
她竟然是，陛下的情妇。
皇宫里不少人都知道伊德琳夫人的存在，她是陛下最宠爱的情妇，关于她的来历没人知晓，见过她的人也并不多，像山姆这样无心八卦的人就更不知道她是何模样了。
与已故陛下的情妇睡了一觉，这令他恶心到想呕吐。
这简直是侮辱了皇室，侮辱了陛下，他成了那种游侠小说里最令人作呕的荒淫骑士。
喉结滚动了下，少年忍住胃部的不适，不知那女人哭了多久，迪克森的近卫才将她从灵柩上带走。
她泪汪汪地离开灵柩，路过山姆的身边，山姆假装与她并不相识，而这女人的右手却轻飘飘地擦过他的手背，带来一阵冰凉而幽然的香气，他蓦然一震，往后退了整整一步。
约瑟夫问道：“怎么了，山姆？”
“没，没什么。”山姆压制住惊悚的呼吸，直到女人随着侍卫悠然离去，他才冷静下来。
“我们得走了，接下来关闭墓室的工作，就不归我们处理了。”
墓室内白色蜡烛光亮摇晃，许因这里沉睡着无数皇族不安的亡魂，阴森诡魅如同自管道泄露的污水一般，才呆了没一会儿，便漫延上了每位骑士的肩背。
他们毛骨悚然，只想尽快离开，连最守规矩的山姆也一样。
少年已经惊恐到只想回去好好洗个澡了——却不是因为这里阴凉的氛围。
随着众人离去，几个壮汉推起墓室的石门，烛火仍在幽暗的地下陵墓中凄怨跳动。
一道纤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腰间佩着一把精致的东方轻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