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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柱香,追上了前方运粮的马车。
马车上粮袋并不满,用绳固定住,覆了防雨布,卫瓴就坐躺在车斗边上,一侧是粮袋一侧是挡板。
粮车很颠簸,哪怕身下垫了粮袋也要把一身骨头摇散了。
她将防雨布往身上盖了盖,躺在身后的粮袋堆上,天空苍白,风停了,大雪似鹅毛、柳絮不紧不慢飘下,落在她脸上。
卫瓴伸手搭在了自己额间挡雪,闭上了眼,雪落在她半攥的掌心里,她手指动了一下,并未握住,不肖几秒,那雪自化了。
耳边是车轱辘压在沙石上的声儿。
卫瓴深吸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又慢慢放出去。
曾经这番姿态,还是荫下乘凉小憩,躺椅铺了清凉的玉席,连枝在旁摇蒲扇,凉水拔出来的地瓜切成了小片,置在她手边的盘子里。
只等她醒来,踩上鞋,吃着凉西瓜去池上凉亭赏荷。
连枝在破城那日跟她走散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是否还活着。
卫瓴慢慢半睁开眼,看向了昭都方向的天空,不知道仰望了多久,天开始旋转,像斡旋的水涡一样吸纳,眼也跟着花了。
卫瓴低下头,手伸进衣服掏出那个地瓜,看了会儿,剥开皮一口咬下去。
马车颠得她只能小心嚼,滞后的甘甜绵密慢慢在口中扩散。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许久未进食了,以至于第一口有些难以下咽。
等咽下去,又大大咬了一口,像是体内一匹饥渴的饿兽苏醒,来不及咀嚼就要吞咽。
豆沙一样的地瓜瓤化在了嘴里。
荤鲜如一品麒麟鲈,清贵如雪霞羹,何等山珍海味她未尝过,却没有哪个带给她如这口地瓜一般的满足。
卫瓴一瘪嘴,鼻头猛地一酸,豆粒儿一样的泪珠子砸在了地瓜上。
苦涩像洪水一样泛滥,喉咙好像一下被扩大了,胀得发酸,以至于她都尝不出味道了,只是知道自己在吃,在咀嚼。
纵使再多苦难她都能忍,可是口里进了吃食,她高筑的城墙那一刻仿佛轰然倒塌了,最朴实、根植于地的粗食,带着泥土的气息,给她麻木的灵魂狠狠一击,把她拉回了人间,把她脸上的面目捣得稀巴烂。
她才想起来,她是会饿,怕疼的。
原来她现在身上的伤不是不疼,只是她来不及,来不及舔舐自己的伤口,来不及让软弱的眼泪泛滥成河。
无人注意处,混着发咸的眼泪,卫瓴越来越大口地吞那个地瓜,最后竟将自己呛到了。
“咳咳咳。”
卫瓴坐起身,用手背抵着唇咳,边咳还将口中那口地瓜咽下了。
附近的士兵看过来,卫瓴把自己的脸偏向粮袋那侧,不想被看到狼狈一面。
终于缓过来劲儿,卫瓴一把抹干净脸,扒开剩下的皮,开始慢慢的嚼。
外皮干韧,内芯软糯,粘稠的橙黄糖心甜得像蜜。
“给。”
正吃得仔细,卫瓴咬着地瓜抬起头,眼底尚有些泛红,警惕之下浮现些许懵懂的茫然。
赵显骑在马上,递过来一个水袋,又改为将臂上的大氅和水袋一并递上前。
卫瓴伸手接过。赵显一句话没说,又回去了队伍前面,跟在尉迟玄马后。
卫瓴的视线落在大氅上,拧开水袋喝了口水,顺下去干噎的地瓜。
队伍前。
“将军,已经给她了,没什么事儿,就是吃地瓜噎着了,应该是吃急了。”
尉迟玄点了下头。
“那能不急吗?连顿饭都不管。”李不扬嘀咕着吐槽,被刚才的赛马折腾得不轻,慢下来也还没缓过来劲儿,就差口吐白沫了,“我那地瓜先记你俩账上。”
“什么地瓜?我没吃。”赵显不认冤枉帐。
“你家将军知道,他认就行,你还欠我俩兔子呢,哦,今天赭飞可是又赢了,别忘了去搂首蓿草,现在你是各欠我们人、马一顿饭。”
赵显不吱声儿,李不扬驱马赶上尉迟玄,与他并排。
“脾气挺倔,跟我的赭飞都有得一拼了。”道出对卫瓴的中肯评价,劝尉迟玄,“给小姑娘点好脸色,温柔一点,逼急了,出事儿了怎么办,好在她现在是把注意力放在怎么杀你上了,不然这一路根本防不住她自戕,捡块石头都能砸个脑残。”
尉迟玄没反驳什么,李不扬便继续说下去,“一上路,到翠峰也就是眨眼功夫,她现在身体很差,要想让她好好到那,得想法子养养。”
“行军怎么养?路途颠簸,总不能为她再拖行程。”赵显接过了话头,“一个战败国的俘虏,难道还要好酒好菜供着吗?军中何人吃过好的?”
李不扬靠过去,扬手朝他脑瓜子上一个爆栗下去,“我不知道吗,我不知道吗?”
“踩了尾巴似的。”李不扬恨铁不成钢,“她是什么穷恶之徒吗,逮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儿发狠?这就是你家将军教你的?”
赵显捂住脑袋,敢怒不敢言。
“夫人早便说了,好生带回去,如今这样怎么交差?一身病,若是个温顺的还好,倔成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己抹了脖子。到时候跟个破娃娃似的扔回去,说胳膊腿儿全着呢,气儿也还留了一口?”李不扬头疼得要命。
“这些都是我做的,将军根本不知情。”赵显背上锅,把尉迟玄摘得一干二净。
李不扬却深感无语,大大吐了口气,平缓情绪,“谁不知道你就是你家将军屁股后面的影子,他不知道——?他连你腚上几颗痣都一清二楚,他不知道你折磨秾华?况且你俩有什么仇怨,你叫人怎么信?”
“说了让你闲暇多看些书,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迟早要栽跟头,等回了朔陵峪,阿曜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的眼放在你身上找突破口,你如何,把他们全杀了吗?”李不扬挑高双眉,瞪大了眼睛问。
“他们要是胆敢碰将军,我杀了他们给将军下酒又何妨,我杀的人,又不差这一两个。”
“你家将军,什么时候还吃人肉了?”
“……”赵显立马犯错了地看向尉迟玄,低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尉迟玄习以为常,两股缰绳合在一处,攥进手里,冲李不扬说,“想怎么养,你看着办就行。”
沮丧的赵显落后了半步,尉迟玄回头,“下次说不过他就动手。”
赵显抬起头,顿时提起了精气神儿,不再是方才霜打茄子的蔫巴儿样儿。
赵显嘴上功夫远不及李不扬,于身手上却是占尽上风。
这两人一个嘴贱,一个有几分蛮力,但凡是动起手来,谁纯娱乐,谁纯挨揍,脚趾都想得出。
“狗咬吕洞宾……”李不扬气得把袍袖一甩,调马就要离远些。
“卫瓴,别让跑了就行,见到卫锨之前我不为难她。再说,我不过将她吊起来片刻,又……”
在她眼前杀了姜掩。
折了她的腕。
说了些狠话……
随着回忆,尉迟玄表情沉沉地默了一下,最后有些别扭,拧起了眉,没脸捋下去。
李不扬见他沉默了,唏嘘不已。
“便是其他的先不提,单是姜掩——这一桩,就够你吃一壶,你和公主算是结下了个大梁子,她以为那姜小子为了救她,死了。”
“你知道什么概念吗?那小子在宫里当伴读时,肯定和卫瓴有交集,两人本就有交情,这下好了,为了救她死了,那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结儿了。”
越说尉迟玄脸越黑。
李不扬铺垫得也差不多了,开始说真正想说的,“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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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如今没了从前的瞻首忌尾,做事越发不留余地,他不是池中之物,如今昭都拿下了,该放的,得放放,该敲的,也得敲敲了。”
尉迟玄虽什么都没说,但墨瞳绞得深沉,内有暗流涌动。
尉迟玄:“那二人知道卫瓴身份,已经单独提出来放在了铁隼营,你去一趟,把姜旭的骨灰给姜沅。”
李不扬面上一震,随即果不其然地挑起一侧眉头,点头,“行。”
尉迟玄扯缰绳出去,头也不回扔下一句,“到时候看你将卫瓴养成什么样儿。”
尉迟玄和赵显先走了,李不扬抓了抓耳朵,“这下好喽,多管闲事,没吃先撑上了。”
“哎哎,不是说你,不是说你。”马儿跺了两下蹄子,李不扬赶紧俯下身捋毛,“你英明神武。”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呦……”他晃悠着骑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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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彻底下山,风雪也停了,军队隔几米燃起了火把。
雪积得并不厚,未对行程造成太大的影响,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行人经过了一处山谷,谷口陡然变得狭窄。
这时赵显叫醒卫瓴可以下去了,天已黑,粮车颠簸,她精神不济,昏昏沉沉魇住好几回。
卫瓴依言下了粮车,裹紧了身上的玄色大氅,捋顺青丝。
“让开,让开。”领队遣散众人让出路。
尉迟玄的马慢下来,往谷中进。
“这儿行,避风。”李不扬仰着头一边看一边说,“妙,两脊如龙虎对峙,藏风聚气之所。”
赵显不认同,直言,“要是有人来犯,拿了上方守卫,谷里之人直接就成了瓮中之鳖。”
李不扬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小葫芦,仰头灌一口,“我先去前看看,你们在这儿等会儿。”策马入了谷。
卫瓴仰头看上去,两侧崖壁陡峭嶙峋,枯树扎在岩石中。
光线暗,崖顶隐约有人影,依稀辨出是肃国士兵。
路上趁着清醒的时候,她将一切不动声色收于眼底,肃军分拨赶路,应是相继行进,轮流休整,如此下去,前营预警,后营可支援或迂回包抄。
卫瓴收回侦视的目光,正巧对上尉迟玄侧身投注来的视线,他竟是停在谷口等她。
卫瓴不紧不慢过去,没加快步子,尉迟玄转身策马走了。
等卫瓴绕过一处弯,发现尉迟玄已经下马坐在了凸起的崖石上,玄驹在一旁的地上嗅。
赵显蹲在尉迟玄身前,拿树枝子在地上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卫瓴自觉没近前,离他们二十几尺远的地方找了块大石头落脚。
去山壁脚下的灌木枝里拽了拽,枝皮尚鲜,根扎得极深,拔不动,她只能从杂草里抽出根枯枝子,回去以没掉光叶的枯枝作帚扫了扫石头上的雪,捋好大氅下摆,坐下。
有不少士兵从谷中穿过,手里拿着物什,俱是行色匆匆,卫瓴在一个较宽的山凹处,与他们有段距离,极是清净。
她将方才那根枯枝子拾起,折了一段尚算结实无杂枝的,弯腰撩起一块衣摆,隔着布料攥住树枝去了毛刺,弄了根粗陋简单的发簪,手绕到身后,挽住了长发,以簪固住。
有什么轻轻掉在了卫瓴发上,她仰头看去,一轮银白的月弯在山谷上方,繁星如撒了珍珠。
又掉在了她面颊上,抬手抚掉,手中竟留一粒槐花,寻其源,对面陡峭崖顶一槐树。
月光如同流泻的银白江水,将山头的灌木勾出黑影,风略过,枝叶的黑影徐徐摇曳,未化的雪抖落到了谷下,槐花如同细雨纷纷。
她伸出手,接住一颗洒落的槐花。
卫瓴不由得失了神。
原来,深墙、城门外面的天地,这么大。
兴许人的心比这天地还要广阔,也未尝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