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相遇之初，巫厌就有感慨：小将军看着小，力气倒蛮大。抱着他这么个人行走自如，前营后营相去甚远，他却能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李知野并未直接带巫厌去粮台，毕竟那也算是军中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且现下日落月升、暮色四合，早过了将士们吃饭的时间，即便去了，也没什么可吃的。
他抱着巫厌绕过两排大帐，在军营最外围靠近山脚的矮树林边，寻着一顶单独的小帐。
“这是张大厨自己用的，晚上他常在这儿自己一个人偷偷煮宵夜，”李知野絮絮说了两句后，又想到巫厌或许听不明白，便抓了把头发嘿嘿一笑，“张大厨是我们粮台的管事，小时候我可招他烦了！”
帐篷的帘子垂着，李知野抱着人实在没手，便干脆弯下腰、自己一脑袋撞进去。
他爹治军甚严，但从不亏待手底下人，这小帐篷的用料也是上好的革毡，天黑下来一点儿光不透。
“老爷子会给火石灯油藏哪儿呢……”李知野将巫厌轻轻放下来，窸窸窣窣在帐篷里摩挲着，“诶嘿，找到了——”
伴随着叮叮两响，一盏小小的油灯被点亮，巫厌缓过来那阵炫光后，发现这里是一个小小的灶房：米面油粮、鲜果蔬菜一应俱全，打开灶膛、里面还留有未烬的柴薪。
李知野站在灶膛前东张西望了一番，突然眼睛一亮，俯身从灶台后面掏出来一张小马扎。
巫厌刚想去接，李知野又收回手，主动帮忙撑开来支稳到地上，还特地选了个后面就是草垛的位置。
——这是怕他坐不稳摔了。
看着那只小马扎，巫厌轻轻勾了勾嘴角。
等他坐下，小将军又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他肩膀上，“外头起风啦——”
巫厌眨眨眼，他虽然懂汉话，但听来总要反应一会儿，没等他完全读懂，周身就先被一股暖意包裹。
用苗疆的老话说，少年人是受金翅鹏鸟眷顾的，身上会沾染阳光的炽热。
受伤畏寒的身体，也因此染上了暖。
帮忙整理好外衫的衣带后，李知野笑着冲他挤了挤眼睛，转身就到灶上忙碌起来。
张大厨这里什么都有，就是不够现成。
一想到刚才巫厌蹲地上翻弄大虫子，李知野就暗自握拳，这都过的什么苦日子。
他有心露一手，但想着做份像样的食物需要一定时间，便转手摸出块红糖放到案上用刀背碾碎，再切了几片姜压在碗底，取来一直热着的滚水浇了，便化出一碗暖红色的汤。
“哥哥先喝这个垫垫。”
巫厌依言接过，待上头氤氲的热气散了，便凑到碗边浅抿了一口。
这汤的味道……
巫厌皱了皱眉，总觉得尝起来和闻着的感觉很不一样：明明气味是甜的，但一口喝下去，怎却觉着嗓子都烧得慌？
他吸了下鼻子，有些茫然地看向李知野，后者却正巧端起个大面盆：“？”
巫厌皱眉，嘶地吐了吐舌头，“辣。”
李知野眨了眨眼，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但却强忍下来，先舀出来一勺面，才正色道：“不会呀？明明是甜的，哥哥你再尝尝。”
红糖姜水当然会辣，而且他刚才专门挑了块老姜，切的时候还片得很薄，热水一激就能逼出辛辣。
当然，他这么做不是要欺负巫厌，而是想哄着他多喝点驱寒的汤，伤重之人体虚，若再风邪入体，岂不是好得更慢？
巫厌不知他心思，看他眼神认真、态度诚恳，便又忍着喝了一口。
这回甜味倒是尝出来，但变浅的汤水也露出碗底未化的红糖和沉着的姜。
……原来如此。
巫厌明白了，他横了小将军一眼，嘴角勾起个弧度，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汤喝完。
李知野跟着勾了勾嘴角，转身哼起不知名的小调，调水和面、拉面。
他爹娘是在西北战场上认识的，因此他们兄弟三个也是从小在西北军营里混大的。
那时候的灵武军条件并不像现在这样好，在李知野的记忆里，他小时候总挨饿。
倒不是被故意苛待，而是他爹并没给子女开什么特权，吃穿度用也都和普通士兵一样。
当然，普通士兵吃的也不算差，只是他那时候还在长身体，每天行军操练下来，总觉得自己前胸贴着后背、两眼看什么都冒绿光。
张大厨是西北人，妻儿在战乱中走散，大概是瞧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儿想到了自己儿子，往后就总爱在夜里给他偷偷开小灶。
不过这事儿后来还是被他爹知道了，老爹一怒之下干脆罚他到粮台帮厨，因此，西北大部分菜式李知野都会做，还有几道拿手的。
这会儿选做拉面，也是想着巫厌伤重，饮食上要清淡，面条软烂好入口，而且今天粮台做的是红烧肉，张大厨这里留了高汤，用来下面正好。
李知野烧热锅，舀出纯白的汤汁倒进去，等汤面上咕咚咚冒出泡，才扯好面条放下。等面条煮软，最后起锅前，又抓了把新鲜的嫩绿菜叶添进去。
小将军烧饭做菜的整个过程，巫厌都看在眼里。
也不知是否是那盏油灯放的位置好，从巫厌的角度看过去，李知野整个人都好像镀上了一圈金光，亮眼得像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暖阳。
而李知野没注意到身后人的眼神，面煮好了他就合上灶膛盖，转身去寻碗筷。
西南这边高山多，昼夜温差极大，怕汤凉得快，他特意挑了只厚壁的大土碗，但端到手中一掂量，又怕这份量太重，巫厌伤重没力气端不动。
他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很快寻着了解决的办法——从角落踢出来一只小木箱，正好放到巫厌面前当桌案。
“哥哥吃。”
他自放了土碗，等巫厌接箸后，就兀自蹲到了小马扎旁，双手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脸上笑意融融还露出半颗虎牙。
巫厌看着他，又嗅着那飘香扑鼻的面汤，一时觉着小将军黑亮的眼镜格外好看。
而见他半晌不动，李知野想了想，眼睛弯弯：“这个不辣。”
半晌后又脑袋一歪，“骗你是小狗。”
巫厌睨着他，想到从前也有许多人上赶着侍奉他的饮食起居，那些人的眼中有恭敬、有讨好，自然还有深藏在一双双暗色瞳孔后的算计。
他们带来的食物大多是外面没有的山珍海味，有的甚至高举着托盘、匍匐到他脚边。
可想起祭坛上那毫不犹豫刺来的利刃，还有他们望向自己时那等贪婪的目光……
巫厌侧首，看着梨涡融融的小将军，突然凑过去亲了下他的脸蛋。
刚才还能戏谑看他的人瞬间愣住，原本就因年纪小而偏圆的双眼现在整个瞪得溜溜圆，双颊也飞速蹿红，像是一脑袋扎进了凤仙花染缸里。
巫厌笑意更甚，肩膀都忍不住颤了颤，而后他冲李知野眨眨眼，意有所指地舔了下唇瓣，“嗯，确实不辣，是甜的。”
他自神态悠然，唇瓣挂着浅笑就转头齐了筷子、抄起碗内香喷喷的面大口吃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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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可怜李知野僵在原地，像被哪位路过的神仙施了定身咒，竟是半晌都没能缓过神。
等他终于从惊骇中找回自己，心头千般问在目光落到巫厌吃面的动作上时，李知野狂跳的心却渐缓下来，眉头也跟着越拧越紧。
他看着巫厌，数度欲言又止。
巫厌在余光中看见他这小眼神，心底忍笑，面上却不显，只顾着填饱肚子。
——该说不说，小将军没有撒谎，他确实挺善于庖厨一道，清汤素面也能做得鲜香得当。
不过小将军教养极好，大抵是信奉汉人那套“食不言、寝不语”，一直等他喝完汤停箸，李知野才正经伸出双手压住他肩膀。
巫厌被他按着拨转过身，看小将军那副如临大敌、满面严肃的阵仗，他疑惑地眨眨眼，不知李知野又哪里毛不顺了。
他正想着，李知野就先开了口：“哥哥你这样不行的！”说完，还像是为了强调，他重重摇了摇头。
巫厌眉头微扬，维持着唇边笑意看向他。
李知野顶着张大红脸，目光却很深沉，“哥哥，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真的真的不用这样！”
上回在山洞里，他这漂亮哥哥也是突然凑过来亲他，没有任何预兆，也不做什么铺垫，简直是、简直是……想亲就亲。
亲吻这种隐秘的，饱含有感情的亲密行为，在漂亮哥哥这里好像很随意一般。
若换旁人，李知野定要斥之轻浮。
但想到巫厌从前“经历的种种”，李知野话到嘴边又再三噎住，最后只变成一句无声的长叹：
“哥哥，我说了很多次了，你我之间是平等的，无需用你卑躬屈膝讨好什么，我高兴给你煮面，你不用付出什么。”
“还、还有……”他飞快抬起手在脸颊上点了一下，眼睛别开根本不敢继续盯着巫厌看：“这个是很亲密的人才能做的，哥哥你、你以后不要这样。”
说完，他借口收拾洗碗，逃也似的冲出了营帐。
而巫厌看着军帐起落的革毡，又看了看被小将军带起一阵风而摇曳的灯烛，嘴角的笑意渐散。
汉人，到底和他们苗人不一样。
汉人含蓄内敛，听说他们的女子，只是被人看到一截露出来的手臂就算失节，严重的，甚至要沉塘。
苗人的女子自在如山林鸟雀，喜欢就是喜欢，爱慕就是爱慕，欣赏时在一起，不爱了也能分开。
自由无拘，仿若山中的虫鱼鸟兽。
念及此，他轻轻摇了摇头，正准备拢着外披起身，腹部却陡染传来一阵钝痛，坠得他双腿一软，往后就仰倒在柔软的草垛上。
而李知野在外头洗干净碗筷，回来就看见他眉头紧皱地躺在草垛上，他着急扑过来、险些给碗摔了：
“哥哥你怎么了？！”
巫厌虚虚吐出一口气，刚想说可能是伤口裂开来、不算什么大事，小将军就不管不顾将他抱起来、风一样跑回营帐，还吩咐了手下人：
“快去请军医来——”
不过李知野将他放平到床榻上没多久，巫厌就看见那个去请大夫的小士兵灰溜溜返回来，大口喘息着、耷拉下眉眼：
“将军，出事了。”
“军马营来报，说数匹军马忽然倒地、鼻孔冒出黑血，血水中又生出大量乳白色的虫子，军师过去看着脱不开身，猜想可能是……”
小士兵偷偷看了眼李知野，又穿过它偷瞄了一眼巫厌后才低下头去，小声补全道：
“军师说，可能是……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