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筝从宁安府衙回到济仁堂时,已是晌午。
济仁堂前头是师父的诊病之处,厅中还有不少患者排队,她也未打扰师父,自己穿过前厅,径直去了后院。
青禾正来回踱步,见到她忙迎上来,在看到她脸上的血迹时霎时变了脸色:“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郁筝打了水,将脸上的血洗干净,问:“他怎么样了?”
青禾看到郁筝脸上好好的,终于放下心,将手中暖炉塞到郁筝手里,道:“回来就一直昏迷,陈老说本就重伤未愈,出去一趟回来又心脉受损,心气尽散,恐醒过来也……”
青禾未明说,郁筝也知晓。
人的心气乃极难再生之物,心气散尽,往往预示着人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哪怕醒过来,恐也是行尸走肉,年寿难永。
郁筝颔首,示意知晓,而后推门进屋,行至床边。
周斐眼睛已经绑了白布,正安静躺着,看着同他的兄长越发相像。
然而此时郁筝最先想起的却不是周韫,而是另一位故友。
故友姓秦,名婉,同郁筝相识于凉州瘟疫爆发时,深交于郁筝初回郁家,在盛京休养那半年。
秦婉与周斐是自幼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她在世时,郁筝曾无数次从她那里听到过周斐的名字。
秦婉口中的周斐,是整个盛京城活得最恣意潇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会趁先生睡着时拔先生胡须,把先生气得追他十里地,也会在秦婉病得不能出门时,特意为秦婉带来春日的花,冬日的雪。
他能在狩猎场上百步穿杨,赢得满堂喝彩,也常坐在桥头垂柳下,同流浪乞儿打赌,将身上银子输个精光。
他十五岁便破了让官府头疼三年之久的拐卖案,单枪匹马挑了土匪老巢,救下近百少女孩童。
他十六岁时,在演武场上仅用了三招击败气焰嚣张的西凉来使,回城时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身掩不住的少年意气,引得满楼红袖招。
然而郁筝却未曾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周斐,她第一次见到周斐时,已是周大哥死的第二年冬。
少年不知为何突然从北境回京,满身煞气来找秦婉。
秦婉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把她们都支了出去。
她实在担心不过,折回来时,恰见少年冷着脸大步出去。
他的衣袖自她手臂拂过,隐约带着血腥味。
她按下心底的担忧进到屋中,只见秦婉正蹲在地上,抱臂哭泣。
她忙过去想要扶起秦婉问她发生何事,她却只默默抹泪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自那日以后,秦婉再未在她面前提过周斐。
她本以为秦婉已经放下周斐,直至后来周斐被困在与北昭的战场上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回京,秦婉心忧病重,烧得迷迷糊糊时拉着她的手,哭得停不下来。
她说:“阿筝,我好怕我再也见不到他。”
“钰姐姐说他坚持要去西北,就是因为周大哥的死……”
“我早该知道,若我告诉他周大哥的死有蹊跷,他定会拼死为周大哥讨个公道的。”
“可是阿筝,我实在没办法……父亲说此事牵扯太多,陛下和周太傅都有意隐瞒周大哥的真正死因,不准我再提此事半字,我害怕若那日不告诉他……周大哥之死的真相就再没人能查了。”
“我更害怕她知晓我瞒着他后,再不肯理我。”
她泪眼朦胧望向她,问:“阿筝,你说……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对周大哥……”
“周大哥那么好的人,不该落到那样的下场的……不该死得不明不白……”
“若是他当初没有去凉州该多好。”
是啊,若他当初没有去凉州,该多好。
这些年郁筝也常常这样想。
她垂眸,行至案桌边提笔写了封信,用火漆封好递给青禾:“你现在就出发,去江州找苗青,他看到信会知道怎么做。”
青禾满眼不赞同:“姑娘,不可,你明知道苗大夫一直觊觎你的……”
郁筝知她想说什么,只温和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青禾见郁筝坚持,微微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应了声是,而后便离开了。
郁筝亦没有闲着,待青禾离开后,也开始收拾东西。
既已决定要碰销金散的案子,那济仁堂她便不能再待了,会连累师父。
日落西山时,陈老终于忙完,郁筝也收拾好了东西,来向师父辞行。
陈老正在整理医案,听到她的话,连头也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将医案翻了一页。
陈老虽已年过花甲,但做事一向利落,而这一页医案,他却看了好久。
直到郁筝无声向他行礼,又出了屋,他才扔下医案,步履蹒跚行至门口。
看着远去的马车,陈老忍不住骂了两声:“不孝徒!”
真是一点心也没有,每次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嘴上骂着,脚却像是被定在门口一般,直至郁筝的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冷着脸进屋。
此时正是黄昏,夕阳照在医馆斑驳的中药柜上。
陈老觉得自己真是眼花了,恍惚中竟仿佛又看到那个不肖徒弟的身影。
药柜前,年幼的她搭着椅子,踮着脚尖费力地够着中药柜上的药材。
案桌边,她对照着书本认真分辨每一味药材形、色、味,脸上时而愁苦,时而兴奋。
诊室中,她跟在自己身边,拿纸笔认真记着病人的脉象症状,记着他的诊断药方。
书房里,她垂着首,借着油灯的微弱灯光,翻着一本又一本的医书,背默抄写。
大厅中,她忙前忙后抓药,熬药,照顾安抚病人。
月色下,她拿针一遍一遍往自己身上扎。
再大些,她小心翼翼问他:“师父,可以让我试试么?”
征得他与病人同意后,她替人把脉诊断,写下的药方,忐忑不安递给他,得他点头后,向来老成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跳脱。
再后来,她将年迈无子的老媪扶进来,为她诊脉,为她熬药,哄她喝药,擦掉她嘴角溢出的药汁。
她逐渐长大,捧着自己挣来的全部银钱,换了药材,每旬逢五在门口搭棚,无偿为穷苦人家看病熬药。
除夕夜,就在此处,她高举酒杯,脸颊因沾了酒而泛红,在炮竹声和威宁侯府那位世子爷含笑的目光中大声道:“我希望有朝一日,大齐所有的穷人都不必再因为没钱而不敢看病!”
他又想起这些年听人谈起郁家那位四小姐时,旁人对她的评价。
偏执阴郁,冷心冷肺。
可曾经的她明明是个热忱善良,心怀大义的孩子。
“师父,师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小药童的声音驱散了那些画面,也驱散了陈老心底的惆怅。
他冷哼一声:“可能又是想去送死吧。”
小药童不解:“又?”
陈老没有回复小药童,而是回到柜台前继续整理。
小药童本想再追问,然一想到以往自己每每追问师姐的下落,到最后都以师父生气大骂师姐逆徒结束,他到底忍住了。
他看着师父鬓边的白发,想起刚刚过来时,师父望着外头的神情。
思索片刻,走过去,帮着师父一起配药。
寂静的医馆里,师徒的对话格外清晰。
“师父。”
“有话就说。”
“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
良久后,老头不自在的声音响起。
“去去去,谁要你陪了!你要真有点孝心,就帮我把这些给南城那些流民送过去。”
“好嘞,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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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斐还在昏迷,不宜长途跋涉,郁筝并未带周斐走太远,她去了城郊燕山行宫。
燕山行宫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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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为陛下的生母秦皇后所建,自秦皇后病逝,尚为皇子的陛下劝谏先帝停止战争休养生息被逐出京后,便一直空置着,直至陛下登基才命人将其修葺出来。许是为了补偿黎家,当年郁筝被寻回来后,陛下便将这行宫赏赐给了郁筝。
秦皇后素爱钻研机关之术,在通往行宫的山道上,布下不少机关阵法。
郁筝对机关术并无涉猎,但秦婉在此道上的造诣却是极高。
她在秦皇后留下的机关阵法上又稍稍做了修改,如今燕山行宫的防卫可谓是如铁桶一般,若未经允许,擅闯者连半山都上不去。
把周斐安置在这里,最为合适不过。
郁筝留在行宫的掌事,名唤木枝,是秦婉生前的贴身婢女。
木枝是个做事极为妥帖的姑娘,早在郁筝给她传信说要来京时,便已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大夫。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安顿好周斐后,郁筝便歇下了。
然而这晚,也不知是经历的事太多,还是陆珩又提起了往事,她睡得并不安稳。
一会儿梦见凤仪宫中,皇帝愧疚的面容。
“孩子,你是不是也觉得朕错了?”
“可朕没办法啊,若朕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就能制造出更多的流民,害死更多的人,你说朕有第二条路可以选吗?”
一会儿,是郑烁有恃无恐的笑脸。
"你想替他们报仇?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一会儿,又梦见消瘦的周斐抱着周钰的残躯,满脸血泪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中,茫然且无力,她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该是这样的。
她又想到当初师父问她为何想要学医,她回答后,师父的那句深深的叹息。
“这世道,需要医治的又何止是病人……”
梦境的最后,是个阴雨天,有风吹过来时,空气中隐约能闻到泥土的腥味。
十五岁的她站在重重雨雾中,抬首看向宅门上方的牌匾,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后,提步上了台阶。
叩门三声,便有人来。
她将信物递给来人,来人看过之后将她引入屋中,给她上了姜茶,请她稍等。
一盏茶还未见底,外头便又传来脚步声。
她忙放下茶杯起身。
来的是个年轻的公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温润,身形清瘦。
她迎上去,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道:“求大人救救凉州那些可怜的百姓!!”
“姑娘,起来再说。”他嗓音有些沉,伸手将她扶起来,又让人送来一碗驱寒的姜汤,温声问她:“凉州怎么了?”
凉州封城已近两月,他看着竟是丝毫不知。
她有些愕然,将凉州爆发瘟疫,知州弃城而逃,北安府下令封城一事说与他听。
他听完,沉默许久。
她的心也在他的沉默中逐渐凉了下来,这个时候去凉州,无异于九死一生。
这些日子她求了许多相熟的人,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他与她并不相识,若非有这件信物,他会不会见她都是个未知,拒绝她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
她垂下眼,正要同他辞别,再去求下一个人,却听他唤来随从:“让高达与徐涛去一趟书房。”
吩咐完又对她道:“姑娘连日奔波辛苦了,请先在此稍作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启辰。”
她猛然抬头,目光撞进他温和的眼中。
梦境忽地一转,他们已经身在凉州城外。
黑云压城,狂风吹得路边树干弯了腰,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
凉州城门缓缓打开,一行近百人徐徐进了城。
为首的正是周韫和十五岁的她。
闪电的光劈开黑云,落在她身旁的百年老槐树上。
郁筝心中徒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要进去!”
她猛然惊醒,心脏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