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福早觉察皇帝异样,但不敢言。
徐恒垂首凝重,良久,似掺瞌睡般撩了撩眼皮,庆福以为皇帝身体不适,亦或疲惫不适,这才开口:“陛下,您要不要早点歇息?”
应该还请个平安脉,但恐皇帝忌讳,庆福没提这茬。
徐恒浅笑,昨夜辗转反侧,岂会不困?
然成山案牍摆在眼前,怎能不管?
“没事。”徐恒瞟眼茶壶,“再沏壶茶来。”
“喏。”庆福抱茶壶跑下。
徐恒独留在房中,拿起一本奏章摊开,是户部支拨钱粮的题本,无甚大事,徐恒审过一遍,朱笔批了个阅字,放到改过那一摞最上面。再瞧第二本,礼部呈报夏祭事宜,觉繁琐奢费,蹙眉批道:再做删减,从长计议。
这折子算是打回去了,本来该批第三本,徐恒却忽地想起什么,抓起之前批的第一本,边翻边喘气,心像人脚踩不着底,慌得厉害。等翻到最后,见着自己批的阅字,心方落地,却又沉沉压上一块巨石。
这个阅字,他从前兑都写在门内,后来和王玉英成亲,她瞧见,说他的兑太窄瘦,不大气。
徐恒反问哪里不大气,王玉英便说这个兑被关在门里,像人拘牢笼受规训,两臂紧紧贴着大腿两侧。
徐恒遂敛笑,拿来王玉英写的阅对比,她是魏碑写法,兑的竖弯钩大大咧咧伸出门外,好不肆意。
徐恒一笑:“往后本王就照你的写。”
如今这本朱批的阅字,兑就伸出门外。
徐恒似不死心般再翻两本之前批过的,亦如是。
那阅字的朱砂殷红渐渐刺进他眼里,将眼底染成一色。
她人不在宫里了,却仍影响着他。
于是沏完茶回来的庆福瞧见皇帝再次出神,低着头,眼尾微微泛红。
庆福先倒了盏新茶,方才小声提醒:“陛下、陛下?”
徐恒回神瞥来。
庆福捧盏笑道:“陛下,您喝口茶吧。”
徐恒不苟言笑接过茶盏,刚呷第一口,茶含口里还未来得及咽,又忆起王玉英。
沏的小龙团是没添龙脑的雀舌水芽。
不认识王玉英前,徐恒一直喝长兴顾渚山官焙的紫笋,因为先帝和元后爱饮。
后来同王玉英交往,她尝了一口就皱眉:“这茶味道忒清淡!”
她不喝了,徐恒不恼,反而讨好:“喜欢浓郁的?那我给你添些龙脑。”
世人爱在茶叶里添龙脑,不仅香气重,还清凉醒神。
“不要!”王玉英连连摇头,“把茶味都败坏了。”她起身夺过徐恒的瓷盏,居高临下:“我教你喝。”
他笑盈盈仰望她,听她推荐雀舌水芽,无需添龙脑便馥郁扑鼻。后来王玉英喝雀牙,他饮紫笋,再后来二人行走坐卧一处,难分彼此,干脆共饮雀牙。
到如今,徐恒每日至少一壶雀牙。王玉英已离宫三年,这习惯仍延续。
徐恒内心怅然更甚,许久,强行压下,今日事今日毕,桌上的奏章必须全批改完。
香漏里的线香越燃越短,日落月升,庆福再次过来叨扰:“陛下。”
徐恒晓得他在提醒什么,内侍省的太监已经捧着彤册,候在门外了——按着雨露均沾的规矩,今晚该去淑妃宫中。
徐恒坚持批完奏章,搁笔后又交待巡行京郊大营的事,这是两个月前就定好的,明日早朝后就动身,不可怠慢。
一切安排妥当,徐恒才起身反剪双手:“走吧。”
“喏。”庆福提灯,与皇帝一道去寻淑妃。如今她已从清荫殿移居春锦殿,就在清荫殿旁,依然偏远,但比清荫殿宽敞,没那么逼仄。走过御道,绕上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庆福渐缓脚步,待身后皇帝近些,方才压低嗓子道:“今日张亭侯家往宫里头送信,道是亭侯夫人病重。”
淑妃张氏原是京郊农女,入宫做初等宫女,后一步步晋升,徐恒封她父亲亭侯,但未授予实职。张家倒也识相,这些年低调本分,甚至一直住在京郊,没有搬进城中大宅。
徐恒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张家来给淑妃送信,即刻就有眼线上报庆福,但那时皇帝看起来心情不好,庆福哪敢叨扰此类小事。
眼下,皇帝没有停步,庆福便也不敢顿足,边继续前行边回:“酉时三刻左右。”
徐恒没有再言语,一主一仆,唯灯笼晃荡。
远远就见春锦殿前三、四光亮,恍若萤火——是淑妃早率宫人等在殿门口。
徐恒走近,淑妃恭顺下拜:“臣妾恭迎陛下。”
宫人亦纷纷跪倒。
徐恒虚抬了下手:“平身。”
“谢陛下。”淑妃站起,侧立在门边,等皇帝先进殿,才随在后面一人距离,亦步亦趋。
她进殿后扫了眼皇帝脚上木屐,命人拿来一双底低些,更适合室内行走的,给皇帝换上。
寝殿偌大,皇帝挑把圈椅坐下,对面亦摆一把圈椅,中间隔张矮脚四方桌,上放棋盘。
皇帝先饮茶,春锦殿里沏的不是雀牙,抿一口不是滋味,放下。
“淑妃下棋吗?”皇帝问,他和她没什么话聊,相处多沉默尴尬,直到某一日扫见殿内多出一张棋盘,得知她在学棋,就每回来时都下棋,好熬许多。
淑妃点头,其实她不爱下棋,但不知怎地皇帝每回来都要下,唬得淑妃不敢把这张棋盘收起。
皇帝二指夹住一枚黑子,示意淑妃先手。
淑妃执白先下。
不到二十回便分胜负。
徐恒心底默叹口气,这么多回了,还这样,不知淑妃是不愿精进棋技,还是有意谦让君王,不敢赢。
那些臣子们和他下棋也一样。
天下皆如是。
黑白棋盘间,他一生就输过仨人,先帝、太后、王玉英,前二者对弈时战战兢兢,他换到下位不敢赢,唯有王玉英,她是真不让他,二人厮杀,你来我往,眼红牙痒,却又畅快淋漓。
往事一幕幕在徐恒脑中闪回。
片刻,他再一次强压下诸多情绪,也摁下心里那个明艳动人的女人,同淑妃道:“朕听说了你母亲的事,近日回去瞧瞧吧。”
这正是淑妃想却不敢提的事,旋即下跪:“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起来吧。”徐恒和煦,“到时候带着御医一道回去。”
他会同时予些省亲的赏赐。
淑妃倏地仰面凝视徐恒,热泪盈眶——总是这样,她一面从皇帝的疏离刻板里觉察他对自己毫无爱意,一面却又感动眷恋于皇帝的体谅温柔,哪怕心里清楚,这份温柔是君王对待子民,不是男子对待爱人,却还是……还是控制不住心生爱慕,不肯放手。
徐恒瞧见淑妃眼泪,笑僵了下:“怎么哭了?”
淑妃不肯起身,徐恒抿唇,抬手托住淑妃手腕,将她扶起。待淑妃站稳,徐恒即刻移开手,反背到自己身后。
“早些歇息吧。”他说。
不似帝后必须睡在同一张卧榻上,皇帝和淑妃分床已久,他躺到自己那张床上,习惯性将胳膊摊开,突然意识到这个姿势也是因为王玉英喜欢枕人胳膊,才养成的。
徐恒默然收回手臂。
他翻了个身。两年了,自立继后,就决心忘掉王玉英,撤了观内外的暗哨,不再接收她的讯息。
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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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依旧处处都是她。
不想去想,不能去念,却忍不住想,甚至将她和淑妃比较,还犯贱地觉得王玉英更好……
可她——
徐恒心中长叹,他想当明君,所以那时也期望王玉英做个贤后啊!
他再翻身,心烦意躁,睡意全无。
窗外的蝉偏要热得也叫一声。
徐恒起身。
淑妃虽然睡在另一张床上,却也立马坐起:“陛下?”
徐恒手隔空按了下:“你别起来了。”他挤出一笑,“再睡会,朕还有政事要处理。”
说罢,回福宁殿独眠。
*
浮游山,道观袇房,纱帐飘起落下,帐内亦浮浮沉沉,如泛舟海上,不知身在何处。
香汗染遍凉簟,连枕头都被浸湿。
王玉英伏趴在荆野胸口,他见她大汗淋漓,便想给她擦汗,征战沙场的糙汉子没有巾帕,只有袖口。不能那样怠慢,荆野下床找出王玉英的帕子,给她擦汗。王玉英瞟一眼他滚汗的胸肌,笑道:“也擦擦你自己吧!”
荆野憨笑,坚持帮她擦,小声询问:“要不要打热水洗洗?”
“懒得出去了。”王玉英犯酒瘾,去拿茶几上的烧刀子。荆野猛地扣住她手腕,王玉英囔一声,他慌忙松开:“对不起,是不是抓疼你了?”
“疼倒不疼,”王玉英转转手腕,“你抓我手做什么?”
荆野道:“正刮风。”
王玉英不明白,夏有凉风不好吗?京城闷热,就她这地方爽快,许多城里人来浮游山避暑呢!
“吹了风再饮酒易染风寒,还容易晕、吐。”荆野解释。
原来是阻止她饮酒,王玉英不由嗔一眼:“这可是烧刀子!”
刮大风的地方产的酒,无惧风寒。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波流转,惹得荆野身心酥麻。他深吸口气强压下异样,耐心劝诫:“烧刀子也不行,还是小心些好。”
王玉英再瞪他,怎么比教书先生还叨叨?
荆野笑道:“有一年我驻扎黔州,那里的侗寨里酿一种酒,加了糖,甜甜的。我们的伍长喝了出去,一见风,这半边脸就瘫了,再不能动弹,我们才晓得这酒叫见风倒。”
王玉英沉默少顷,假意捶荆野:“好哇,你咒我瘫!”
“我不是这个意思!”荆野着急申辩,“我是想说烧刀子虽然不是见风倒,但还是别吹风喝酒……”
王玉英已经明白荆野的好意,心里暖暖的,但见他通红的脖颈,还是想逗他:“我不信,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我没有、没有!”荆野急得结巴,不知如何解释,他盯着王玉英,突然朝她嘴上啄一口,好似这样就能表真心。
他重新凝视她:“我说的都是真话。”
王玉英脑袋微偏压低,不知怎的,被荆野这个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吻弄得脸发烫。
她拍拍床板:“上来。”
荆野上榻,重拥住王玉英。
她依偎在他怀里,余光眺见荆野短短几瞬就瞟了三回窗外——他自玉门关轮值回京,在距离浮游山五里的京郊大营做副统领,和禁军一道卫戍宫城。往日都是心不急气不躁,拖到天快亮才回去,不曾瞥过月亮。
王玉英不由嗤笑:“怎么,今晚不打算在我这过夜?”
荆野嗫嚅:“陛下巡行京郊大营,我们三更就要集合演练、严阵以待。”他顿了顿,将臂膀收紧,“还早,再陪你会。”
片刻,王玉英突然问:“你怕吗?”
荆野一愣,以为她问是否担心归营迟被问责,想好了答案,张口才意识到是问他和她在一起后,怕不怕面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