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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 37 章

作者:晏晏轻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


    胡霁一拍手,恍然大悟:“天官书里……我早该想起来的!姐姐,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言罢,未等沈卿云作何反应,这半大的姑娘便从凳子上轻盈一跃,像只灵巧的雀儿般,转身就朝院外跑去。


    只留下沈卿云与青篱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地上那只圆滚滚的猫儿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对这场小小的骚动毫不在意。


    “当心!”


    胡野刚踏出正院,穿过小花园的月洞门,拐角处便猛地撞出个匆匆身影。


    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险些与他撞个满怀的小姑娘:“出什么事了,这般匆忙?”


    胡霁惊魂未定,怀中被紧紧抱着的书册却脱手飞出。


    书页在半空中翩然翻飞,夹在里头的一页薄薄素笺倏然滑出。恰巧一阵清风拂过,那纸笺便如蝶般轻盈,不偏不倚,悠悠荡上了旁侧的枝头。


    “哎呀!”


    胡霁跺脚急道:“二哥!我够不着,快帮我拿下来!”


    这样的高度,对胡野来说正好,一抬手便轻轻巧巧地将纸笺摘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目光却不由得定住。


    那是一张女子的小像。


    画者笔法极为精炼,仅以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清丽的轮廓与温婉的神韵,栩栩如生。


    越看,心头那股熟悉感便越是挥之不去。


    胡野沉默片刻,问道:“这画的是谁?”


    “二哥你好笨,这当然是云姐姐呀。”


    胡霁一面说着,一面拾起地上那本书,熟练翻开,指着一处道:“你瞧这篇写的是什么?”


    “胡家谁小时候没被逼着读过天官书啊。”


    胡野虽一见这满篇文字就额角发胀,还是耐着性子看去,轻声念出:“卿云见,喜气也……”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怔住了。


    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笺,此刻竟变得有些烫手。他默然片刻,忽而恍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这是大哥的笔墨。”


    胡绥的丹青,确是一绝。


    “没错,这书就是大哥留给我的。”


    胡霁用力点头,语气笃定:“我就说怎么一见云姐姐就觉得面善,原来早就在画上见过啦。”


    胡野的声线却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紧绷:“你拿着这本书……是要去给她看?”


    “对呀。”


    胡霁不明所以地应道,随即伸出手:“二哥,看完了就快还我,姐姐还在院里等着呢。”


    “不行。”


    胡野猛地将拿着素笺的手背到身后,动作快得几乎有些失态。


    一股不知从何冒出的无名火混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在他脑中炸开,令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不能给她看!要是让她看到这些……就全完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不仅面前的胡霁瞪大了眼睛,连胡野自己也僵在原地。


    为什么不能看?什么叫做全完了?


    这些话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而震惊。


    “二哥,你不对劲。”


    气氛一度凝滞,还是胡霁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语气急切:“你快低头,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胡野有些紧张,却仍依言照做。


    “眼中带青,印堂发亮……”


    胡霁凑近细看,小脸渐渐绷紧,喃喃道:“再明显不过的螭魅缠身之象,二哥,你也太迟钝了些,近日真没觉得有何异样?”


    梦里那些事,胡野自然不好直言,只问道:“螭魅是何物?”


    “二哥啊,你小时候定是逃了不少功课,你看看你,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胡霁模仿起私塾先生,老气横秋地批评了他一句,才开口解释:“螭魅乃是山野里一种专食人执念的精怪,灵力低微。你身上这只,像是吞过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才会如此直接地影响到你。”


    “好奇怪。”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去看悬在檐角那些古拙铜铃:“府里檐下到处悬着避山铃,这等弱小精怪本该近身都难,加上我们的血脉本就是它们的克星,怎会缠得上你?”


    胡野默然。


    他心下已隐约猜到这精怪吞食过谁的执念。


    也正因那执念的主人与他同源,才会在他身上发作得如此深切。


    于是他追问道:“该如何驱除?”


    “简单。”


    胡霁解下腰间一枚小巧的铜铃:“这东西昼伏夜出,入夜后最为活跃。你将我这铃悬于床头,安睡几晚,它自会消散。”


    见胡野随手将铃铛揣进怀里,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胡霁急忙扯住他的袖子叮嘱:“你可别小看它!这铃铛看着不起眼,铸的时候可是掺了我血的,是认了主的东西!”


    “认主又如何?”


    胡野不解,反问道:“难不成我揣进兜里不还给你,这东西还能嗖地一下飞回你手里不成?”


    “那当然不是。”


    胡霁嘻嘻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我顶多让它在床头一声不响,叫你被那螭魅夜夜缠得睡不好觉。”


    她说着叹了口气,略带遗憾地比划着:“早知当初就该打成个小匕首或者小刀的样子,哼,到时候你连鞘都拔不出来,急死你!”


    胡野摇头失笑,将那张小像仔细夹回书页中。


    目光掠过画上容颜时,终是忍不住低低一叹。


    连日来缠绕心头的迷雾骤然散尽,真相水落石出。


    是释然吗?似乎不尽然。


    更多的,或许是深切的遗憾。


    生死如河,彼岸相隔,待到幡然醒悟时,故人早已错过一生。


    “这画像,还是不要给云姑娘看了。”


    他将书册阖上,递还回去:“毕竟是大哥的旧物,惹她伤怀,反倒不好。”


    胡霁年纪虽小,心思却极为通透,稍一转念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懊恼蹙眉:“可是我都跟姐姐说定了,这可怎么办?”


    “我们阿霁这般机灵,定能想个妥帖的说法圆过去。”


    胡野朝她点了点头:“二哥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眼见那高大身影在花园小径尽头一闪便没了踪影,胡霁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


    她就知道,她这二哥看似可靠,实则是最最靠不住的!


    冬尽春至,流光易逝。


    小花园里最后一株寒梅也已凋谢。


    这些时日,沈卿云忙得几乎没有喘息之机,甚至连今夕何夕都无暇细想。


    分房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的周旋与操劳,属实一言难尽。


    待此事尘埃落定,老祖宗便以静养为名,闭门不出,整整一月未曾见客。


    府中大小事务,除了青姨从旁协助外,竟大多落在了她这个外姓人的肩上。


    她曾委婉问起,胡家难道再无其他长辈可以主事。


    青姨对此讳莫如深,只遮遮掩掩地透出,二十年前,随着先太子被废黜至北地,胡家也发生过一场不为人知的巨变。


    直至收到来自盛京的回信时,沈卿云方才恍然惊觉,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了两季光景。


    景昭的信写得简短,只略提了盛京近来局势,有意无意地带过一句唐家近况。


    信中说,蜀州唐家已追随崔家,彻底倒向三皇子的阵营,如今朝堂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连江湖格局都受了波及。


    沈卿云捏着信纸,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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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州那边……可有回信?”


    她回过神来,转头问向侍立一旁的青篱。


    青篱摇摇头,只道:“不曾有。”


    距她离开四时谷已隔四年。


    父亲,大约是彻底放弃她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了。


    在案前枯坐半刻,沈卿云最终还是铺开信纸,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切如旧。


    一封寄往秦州四时谷,一封发往盛京城。


    一月后。


    蜀州,唐家。


    深宅大院内,处处是恭敬垂首的仆从。


    看似人来人往,却总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闷,仿佛热闹只是表象,底下是一片死寂。


    一处雅致书斋内,案头不知何时多了封未拆的书信。


    蜡印上压着小小的云纹,唐九霄拈起信笺凑近鼻尖轻嗅,清苦药香便幽幽钻入鼻腔。


    他满足地眯起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缕跨越千里的气息锁入肺腑。


    手指灵巧地一挑,蜡封应声而开,素白信笺随即被抽出。


    这封本该寄往四时谷的家书被商队里的内应悄无声息地截下,又秘密辗转数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最终送到了他的案头。


    从辽州到蜀州,穿越辽西走廊,南下秦岭官道入蜀地,这数千里的路程,翻山越岭,竟只用了仅仅一月。


    为了以最快的脚程送这封薄薄书信,这背后不知要跑死多少匹快马,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然而,在唐九霄眼中,这番周折耗损,不过是为窥得心上人消息,以慰私心所耗费的寻常代价。


    唐九霄展开信纸,目光逐字逐句地滑过那些熟悉的字迹。


    沈卿云的信,素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典范。信中所写,往往也都是些诸如饮食起居,辽州风物,近期医术精进的心得之类。


    偏偏是这些旁人看来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于他而言,便是格外难能可贵的慰藉。


    仔仔细细看完整篇书信,他起身打开隐藏在架子后的暗格,从里头取出一个匣子。


    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沓信笺。


    皆是沈卿云随他离开四时谷后,这几年亲笔寄往秦州的所有家书。


    起初藏起这些信,是为隐藏行踪,免得横生枝节,徒增变数。


    现在不惜代价拦截每一封,却是怕她真的回去。


    起码她身在辽州,纵然相隔千里,总归还有重逢之期。


    阖上那暗格不多时。


    书斋外,有仆从悄然静至,随即是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唐九霄扬声问道:“何事?”


    “九公子。”


    门外仆从的声音毕恭毕敬:“老爷在三夫人院里等您。”


    唐九霄心底不禁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厌烦。


    三夫人,正是他的生母。


    对于这位神智常陷混沌的母亲,他实在难以生出多少孺慕之情。


    这疏离的根源,要追溯到他幼年最初始的记忆。


    并非寻常人家的温情脉脉,而是一场近乎灭顶的窒息之灾。


    那些短暂共处的岁月里,母亲虽神智昏茫,却被精心伺候得极为妥帖。


    唐九霄尤其记得那十指,纤柔细腻,指甲总被修剪得圆润整齐,还染着鲜红欲滴的凤仙花汁。


    也正是这双精心修饰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幼嫩的脖颈,伴着尖利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险些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活活掐死。


    窒息濒临死亡之际,那道望向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为人母的慈爱。


    倒更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敌。


    究竟是何等缘由,能让一名母亲对亲生骨肉怀有如此深刻的恨意?


    唐九霄不明白,更不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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