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香料味很重,即使窗户大开也挥之不去,反而夹杂在风雪里混合成呛人发腻的味道,将房间里里外外都蔫了个遍。
鹿怀舒尽量忽视小男孩,双手扶着墙壁挪到不远处的圆桌旁,别过头摸索了半晌才找到椅子坐下。一杯凉茶下肚,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悸,那男孩抬头看人时神似佐伯俊雄,她有心理阴影。
说起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鹿怀舒十岁前,从没跟老瞎子出门捉过鬼。每每闹起来,老瞎子便说她神识不稳,容易招惹脏东西。
老瞎子出门至少三日,为防止鹿怀舒乱跑出事,他都会提前备好饭菜放在井窖里,然后找好动画片,再将她一个人锁在家里。
有次不知怎的,老瞎子误将《熊出没》放成了《咒怨》。当晚鹿怀舒兴冲冲地调好电视角度,拿出自己平时积攒的零食,爬上床准备好好享受一番。谁知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害怕,她也不敢下去关电视,只能瑟瑟发抖地裹着被子缩在墙角,祈求老瞎子快点回来。再然后,她就看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画面——
“嘭”,一球状物突然撩开层层薄纱,直直冲着鹿怀舒飞来,她下意识坐直身体,唰地伸手接住。待拿近了才发现,原是个绣球。据说念奴最红的时候,每日来甜醉坊找她的客人足足有几百人,于是念奴便定下个规矩:能接住她绣球的客人,当晚才能进她的房间。
而一个接绣球的机会,需要三百两。
“姑娘来得真不巧,奴家早就不接客了。这绣球权当给姑娘留个念想,算是感谢姑娘不辞辛苦、远道而来。”
瞧见来人,念奴并未起身,而是斜倚在锦缎美人榻上,神情倦怠地抬起眼皮,含情脉脉地望向鹿怀舒。寒冬腊月里,她只笼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绛纱,露出优美的身体曲线。两条笔直修长的大腿随意悬在半空,脚腕上挂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鹿怀舒拿起绣球放于鼻尖嗅了嗅,上面居然还带着丝丝梅香。她莞尔:“早就听说念奴姑娘一个绣球价值三百两银子,今日我有幸得姑娘免费相赠,也算是捡了大便宜。”
“噗呲。”念奴闻此掩唇轻笑,一手支颐,另一手慵懒地从旁边的琉璃盘中拈起一颗果子,“你这小姑娘说话真有趣儿,我爱听。不过,你到底是来干嘛的?看你这身打扮也不像穷苦人家的姑娘,总不能······是来跟我学如何伺候人的吧?!”
说到最后念奴已然神色凌厉。她藏在此处好几年不见生人,眼下毫无征兆地来了个身份不明不白的小姑娘,难免怀疑。
鸨母待着门口不进来,难不成是被收买了?念奴浑身紧绷,眼睛下意识瞥向软枕——底下有她用来防身的匕首。若是······念奴咬咬牙,那她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鹿怀舒听出念奴话里的讽刺却并不恼,反而追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随便。”
鹿怀舒:“久仰大名,特来见见。”
“哼。”念奴冷笑,“这是假话?”
“不。”鹿怀舒摇头,眨眨眼,“这是真话。”
念奴看出鹿怀舒短时间内不会动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些,她随手拉起一旁的蚕丝薄被,两手向后撑在榻上,媚眼如丝:“假话呢?”
“假话是——我想和你合作。”
念奴惑道:“哦?哪儿假了?”
鹿怀舒起身,走到窗边将支窗的木杆拿下来,目光在旁边搁着的梳妆台上一扫而过,诚实道:“合作是假,坦白来讲你能提供给我远远不及我能带给你的。所以,我是来利用你的。”
香炉里插着的香突然应声截断,香灰尽数落到地板上,留下一片灰白。灰烬尚带余温,其上还残存着点点火星,风透过有些破旧的窗纸吹进来,撩得地上的火星欲燃愈烈,隐隐有复苏之迹。鹿怀舒抿唇,走到桌边拿起喝剩的水,“哗啦”。
地面上逐渐晕染出一大片痕迹,书带着香灰慢慢流向四方,所到之处远远大于香灰的掉落范围。火星负隅顽抗地跳动了两下,最终彻底熄灭。
念奴眼底闪过一丝亮光,片刻后摇头笑笑,略显无奈道:“姑娘,奴家实在不知你在说什么,可有一件事我却是明白的。”她说着垂眸看向地上灭了的灰烬,语气轻如叹息,“这世间大多不过是星星之火,远远瞧着炽热,实际却并不可怕。即便拼死一试,也顶多落得个皮外之伤。
“可总有那么一些焚天燎原之势,是我们难以见到的。一旦靠近,便会烈火焚心,被烫到皮开肉绽、生不如死。纵然倾尽甘霖,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鹿怀舒心下了然:“你不信任我,或者说······”她顿了顿,试探道,“他背后······还有人?”
念奴神秘地笑笑,红唇轻启:“你猜?”
是谁?是谁在保鹿修尘?鹿怀舒脑子飞快转动。鹿家?不可能,鹿明德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除非······除非鹿明德和皇家惹上了关系!
怪不得念奴不敢反抗!
鹿怀舒眉心狠狠跳了跳,开始暗暗后悔今日行事太过莽撞,应当调查清楚再来的。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她今天没办法说服念奴和她合作的话,来日她就很有可能为此丢了性命!
后背涌上丝丝麻意,手心已经冒了汗,鹿怀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鹿修尘撑腰的人会是谁?鹿修尘的能力还达不到为天子效力的程度,后宫未出嫁的公主们都与鹿修尘年龄不符,他不可能攀上人家做驸马。
所以只能是皇子!
大虞皇帝共有六子十一女,其中先皇后所生的大皇子贵为太子,自幼由陛下亲自教导,宠爱非常。无奈大皇子生性懦弱、忧愁寡断,并不适合当天子。反倒是皇后所出的六皇子和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励精图治,有经天纬地之才,因而朝中废嫡立贤的呼声愈来愈高,但都被皇帝压了下去。
想及此,鹿怀舒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可如果他犯了民怒呢?!”
念奴神色微动。
“如果鹿修尘所做之事犯了民怒,百姓人人唾弃咒骂,你觉得他背后的人会为了保他一个而冒天下之大不讳吗?”
念奴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怎么可能??万一鹿修尘没做这些事呢??万一他背后的人能压下来呢??”
“他没做我们就让他做!编造、传播、抹黑,让他这件事情大到即使天皇老子也压不住。”
“你觉得百姓是愿意相信一个看似有理有据的结果,还是愿意相信纷繁复杂理不清头绪的过程?”
念奴瞪大眼睛看着她,看她的神色应该在心里骂鹿怀舒脑子有病,不去药馆抓药反而跑来她这里发疯。她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憋出两个字:“疯子。”
“对,我就是疯子,但是不试试怎知不可能呢?”鹿怀舒上前几步,将念奴牢牢锁在自己和美人榻之间。她微微俯身,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挑起念奴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注视着,语气近乎蛊惑:“多美的一张脸啊。”她的手背顺着念奴的脸颊慢慢滑下,若触若离、时轻时重。
念奴整个人被她逼得后仰,完全动弹不得,呼吸逐渐不稳。她只觉得自己每个感官都仿佛被无限放大,浑身战栗下意识就想逃离。
“念奴,你也很苦吧。”鹿怀舒望着念奴美到几乎没有瑕疵的脸,默默惊叹。不得不说念奴当年之所以能在甜醉坊一众美人里脱颖而出是有原因的,岁月不仅没带去她美丽的容颜,反而给她添了些别样的韵味,没人不会为这张脸痴狂。
“躲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艰难度日,像阴沟里的老鼠,甚至连多一个人知晓自己的存在都会胆战心惊,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时刻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鹿怀舒瞥向梳妆台,似笑非笑,“你的梳妆台很空,只有几个簪子,两只玉镯和一盒快用完的胭脂。我听说你素爱在房中摆些木雕绒花之类的玩意儿,平日没事时总要绣些帕子香囊打发时间,可现在瞧着,房中却是空荡荡的。”
“因为你早就把包袱收拾好了,对吧?你早就受够这样的日子了,你想跑,你连做梦梦到得都是自己成功跑出了甜醉坊,可每天睁眼,看到的确实同样的景象。同样压抑、宛若牢笼般的景象。”
“你想着要不去报官吧?可是不行,因为你根本不知报了官自己会怎样,也许会被打死?毕竟你只是个普通百姓,就算打死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京城中掀不起任何浪花。很讽刺吧?但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你下定决心要逃跑。你花了好久摸清侍卫的巡查时间和路线,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背上包袱,做贼似的偷偷下楼,一步三回头,唯恐自己动静太大惊醒了谁。”
“然后你走到大门处,看着红色的门阀。你不断安慰自己勇敢一点,只要勇敢一点,只要打开这个门阀就没事了,只要打开,你就自由了。”
“但你不敢。因为你的卖身契还在鸨母手里,就算你侥幸跑出去了,没有卖身契,到哪儿都是‘贱籍’,从不了良成不了亲,更不能抛头露面。一辈子只能东躲西藏、惶恐度日。”
“所以你只能一次次走到门口,又一次次返回去。将整理好的包袱重新塞进柜子里,躺到床上抱紧自己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总会有机会的,总有机会可以跑出去的。”
“其实你知道,没有机会了。你唯一的结局就是失去所有的利用价值,被鹿修尘无情抛弃。而后拖着衰老的容颜和残破的身躯,孤独地躲在某个角落等死。”
一滴泪滑落,“吧嗒”砸在念奴的手心,鹿怀舒的话仿佛灼热的烈火,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烧了个遍。嗓子里逐渐涌上血腥味,念奴仰起头长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一次的呼吸,肺部都是密密麻麻如同针扎般的疼,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指甲不知不觉陷入掌心,鲜血流出,沾湿了被褥。
鹿怀舒幽幽叹了口气,强硬地掰开念奴紧握的拳头,拿起帕子绑在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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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住血流不止的伤口。鹿怀舒把念奴温柔地拢进自己的怀里,一下一下安抚性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别怕,念奴,人要懂得利用别人。”
“利用?”念奴喃喃道。
鹿怀舒:“对,利用。我知道口说无凭,所以我会让你看到我的价值——你可以利用的价值。”
“希望下次来,你可以告诉我床底的绣花鞋是谁的。”还有那个孩子,鹿怀舒心里默默补充道。
绣花鞋小巧精致,念奴身材高挑,根本穿不上。且大虞女子并无缠足之陋习,所以也不是坊里其她姑娘的。鹿怀舒抬头望了望这个华丽又阴森的屋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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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暗下来,夜里又飘起了雪,街边的摊贩都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长街尽头,一盏孤灯在风雪中摇晃,映出匆匆而过的行人剪影,无端现出几分荒凉来。
鹿怀舒抱紧手中的汤婆子,靠在马车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了了一桩心事。今晚可以暂时睡个好觉了。
南竹替鹿怀舒理了理斗篷,从怀里掏出刚买的吃食递到她眼前:“小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
鹿怀舒眼睛蓦地一亮,兴奋地搓搓手,撕开层层包裹的油纸。等看清里头的东西后“呀”了声:“是桂花糕!”
那桂花糕做得精巧,一块块如白玉般润泽,方方正正,边缘微圆,表面撒着细碎的干桂花,金灿灿的点缀其间。刚揭开油纸,一股清甜的香味便在马车里幽幽散开,还夹杂着蜜糖和糯米的温润气息,叫人忍不住口舌生津。
“你也吃。”
“不了还是······哎!”
南竹话还没说话嘴就噤了声,鹿怀舒直接拿了块糕点塞到她嘴里,恶狠狠道:“快吃!跟着我跑了一天不饿吗?!”
桂花糕还带着丝丝热气,入口即化,并不甜腻,正符合她口味,鹿怀舒尝了一口高兴到摇头晃脑,边吃边哼唧,双脚嗒嗒地在地上打着节拍。
一连吃了两三块才满足,鹿怀舒双腿翘起在空中微微晃荡,满足地揉着肚子。南竹失笑,将茶杯递给她漱口,犹豫片刻试探性地问道:“小姐,我们今日利用纪大人的名号威胁鸨母,会不会不太好啊?”
“怎么了?”鹿怀舒从茶杯里露出半张脸。
“因为您和纪大人还没完婚啊。纪大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怪罪的。”南竹担心地拧拧眉,“而且若是传出去,他们肯定说您!说您······”
“说我不知廉耻、不守妇道?还没成亲就借着纪不楼的名号招摇过市、抛头露面?”鹿怀舒自动替她补完了后半句。
南竹怯怯地点头。
“无所谓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既然管不了他们说什么,同样,他们也没法管我做什么。”鹿怀舒耸耸肩,“再说了,纪不楼每天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关心我跟一个青楼鸨母说了什么?除非他脑子有病!”
“小姐!”南竹急得就要去捂鹿怀舒的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马车里逐渐安静下来,甜醉坊离鹿府还有好长一段路,南竹耐不住困,慢慢打起了盹。
鹿怀舒掀开帘子,望着外头簌簌而下的雪发呆。在她那个时代,有不少人都认为女性只有完全依靠自己才算独立,才能为人称颂。
可她偏偏不这么认为。
只要不触犯律法,不伤及性命,无论是单打独斗也好、借势东风也罢,用什么方式向上走,其实都不算错。哪怕事事依靠旁人又能如何?能踩着别人往上走,也是种本事。
毕竟人要活出来,就得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一切,不论他是谁,不论他有什么目的,只管毫不犹豫,踩实了、拉紧了、一步一步攀上去。
积雪逐渐覆盖青石板路,马车咕噜咕噜碾过,留下一长串脚印。车声远去后,四周又沉入一片寂静,只有雪花无声飘落,覆上屋檐与枯枝,天地间只余苍茫。
到家已近辰时,鹿怀舒捏捏眉心,只想快些回院子休息。岂料刚踏进暖雪阁的门,就见容雪急匆匆迎了上来。上次林氏送来的一批丫头里就属她最伶俐,且又会些功夫,鹿怀舒便将她提到了身边。
“小姐。”容雪行了礼,凑近低声道,“惊春等候您多时了。”
惊春?林氏的贴身丫鬟?鹿怀舒蹙眉,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不知。”容雪上前两步撩开门帘,解释道,“她一早就来了,只说有急事求见却不肯细说。奴婢说了您出去参加赏梅宴可能要晚些才回来,她却不肯走,一定要亲眼见到小姐才肯罢休,奴婢便让她在偏殿里等。”
鹿怀舒思量片刻道:“你去将她叫来吧。”正好她有件事需要经过林氏的手,正琢磨着怎么跟她搭上关系呢。
“小姐,人带来了。”
鹿怀舒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惊春快步上前扑通跪下,邦邦朝她磕了几个头:“二小姐!求您救救我家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