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陷入一瞬间的寂静。
顾连舟垂眸看着缠绕在指缝的菟丝子，喉头上下滚动，艰难地克制想要吞噬妖气的冲动。
方才在虚相中，他驱使菟丝子带走散落的妖气时便察觉到了，他的身体对外界的妖气异常的渴望。
“师父，你可有什么存储妖气的器具？就像褚岳那样，将罗前辈暂时藏起来。”他双手捧着虚空，认真思索道：“我先前曾听师兄说过，妖精本无色无形，因着执念而生，若好好养着，兴许可以死而复生呢？”
他模样认真，看起来不像坏了脑子。
宋岐灵的目光在他的掌心停留，迟疑道：“你当真捉到了妖气？”
顾连舟点头，有些焦急道：“须得快些，我快控制不住了。”
闻言，宋岐灵亦顾不得其他，取出腰间瓷瓶便递给顾连舟：“虽比不上金器，倒也能聚妖气，你的眼睛看得清，便由你将罗前辈……妥帖收起。”
说罢，她看向聂师叔，见他神色空白，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忍不住出声提醒：“师叔，顾连舟他生了双阴阳眼，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应该相信他。”
“是，是该相信。”聂风息转了转眼珠，好似终于清醒过来一般，看着徒弟“小心翼翼”地往瓷瓶里倾倒着什么，眉头微蹙，忍不住舔了舔干涸的唇瓣，转头看向宋岐灵。
“后生，你既唤我师叔，应当是天机门之人，可否为我开一回‘天眼’，让我看看卿玉。”他到底是不太放心，想要一看究竟。
宋岐灵沉吟片刻，思及师叔自断一臂膀，自然无法借助息山金印的力量，不由心生怜悯，点头道：“好。”
所谓的“开天眼”倒也不是很难，只是替别人开费些功夫罢了。
她定了定心神，而后抬手咬破指腹，半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在聂风息跟前坐下，“师叔，闭眼。”
聂风息依言照做。
不过片刻，一道血符便在他的灵台显现，再睁眼，所见之处，皆是漂浮的红色光点。
再细看，便见自家徒儿周身黑雾弥漫，一缕缕发丝状的黑色物质好似触手一般，吸附着光点，不让它消散。
“连舟。”他哽了一瞬，指着漫天飞舞的菟丝子，“我离开的这些时日，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师父，我……”
“此事说来话长。”
宋岐灵抬手打断道：“师叔，此间之事瞒不住褚岳多久，待妖气收全，你便带着瓷瓶和五转丹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莫再回来了。”
聂风息点头道：“好。”
他的视线落在宋岐灵的眉眼间，忽觉熟悉，忍不住道：“后生，你叫什么名字？”
宋岐灵咽了咽口水，脸上绽开僵硬的笑来：“许久未见，师叔倒将我忘了，我是岐灵啊。”
她避开聂风息探究的视线，看向一侧忙碌的顾连舟，“我与顾家公子相识于半途，因着您这层关系，他唤我师兄呢。”
说罢，心虚地攥了把手心。
聂风息算是看着她长大，自然知晓她是女郎，只是他们中间隔了太久的年岁未见，兴许已将她忘了也未可知。
顾连舟亦抽空笑道：“是啊，多亏了师兄一路照拂，我才能安然无恙地见到师父您。”
话音落下，偌大的车厢内再度陷入沉寂。
聂风息忽觉头昏脑胀，眼底发痛，不由得抬手摁着太阳穴：“许久未开天眼，身子骨倒是受不住了。”
他瞥了眼坐立难安的宋岐灵，唇角漾出和煦的笑来：“是岐灵乖宝儿啊，许多年不见，竟长得这般大了。”
“师叔！”宋岐灵慌乱打断道：“我已不是黄髫小儿了，这般唤我怪……怪难为情的。”
聂风息见她一副赧然模样，笑着摇头道：“是是是。”
视线重新落向顾连舟手中，指节缓缓收紧：“玉娘，到底是我害了你。”
瓷瓶已满，顾连舟盖上封顶，双手捧着递给聂风息，郑重道：“师父，您收好了。”
这一回，可莫再将人弄丢了。
-
正如慕容枭所说那般，凡参加大比者，不论出身，不论手段，只要进入前三甲，皆可获得彩头。
是以，没了褚岳的干涉，聂风息顺理成章地拿到了续命的五转丹，经柳岱点头，吞服下肚。
顾连舟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将师父送上了马车。
“今夜的宴席当真不参加了？”俞七双臂抱拳，懒懒地倚靠在马车壁上。
他看着背负行囊的顾连舟，忍不住道：“连你也要离开？”
顾连舟将沉甸甸的包袱放进车厢，而后跳下马车。他看着端坐在车厢里阖眼调息的聂风息，转头冲俞七笑道：“师父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让我跟着。”
“那便是留下来了。”俞七登时眉头舒展，开怀笑道：“我当你和宋三一样没良心，说走就走呢。”
闻言，立于一旁的宋岐灵捅了他一肘，不满道：“以后若有空，我再回来看你便是，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切。”俞七朝天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听，却连去哪儿都不肯说，小气鬼。”
看着炸毛的俞小少爷，宋岐灵扬起唇角，抬手在其后背轻拍了拍：“怎的还跟个孩子似的？”
“我才不是孩子！”俞七耸肩甩掉后背的手，龇牙咧嘴道：“你真是……比柳岱还像个老妈子。”
安静立于一旁看热闹的柳岱：“？”
他招谁惹谁了？
端坐车内的聂风息缓缓睁开双眼，冲徒弟招手示意，见状，顾连舟忙走上前去，侧头附耳，听师父说些体己话。
待交代完毕，他便放下车帘，催促着马夫驱车上路。
看着疾驰而去的马车，顾连舟静默地立在原地，只觉心口位置好似破了个洞，空荡得厉害。
他曾想过再见到师父是何场面，总归不是今日这般仓促，匆匆一面，寥寥数语。
如同俞七埋怨师兄那般，甚至连去向都不愿告知自己。
-
天刚擦黑，慕容府邸里就亮满了灯，红灯笼在屋檐下一晃一晃的，暖光泼在石板路上。
早已搭好的戏台已经开唱，调子一起，好些人便停下筷子歪着头听，偶有几个小娃娃从廊下窜过去，带起的风把地上的灯影搅得稀碎。
丫鬟们端着酒菜穿梭席间，饭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
宋岐灵指尖捻着厚实的一叠银票，小心翼翼地揣进衣衫里侧的暗袋中，借着微弱光亮打量起顾连舟来。
方才她被顾连舟叫离了席，此刻二人站在一处假山石旁，行事鬼祟得好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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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一场见不得人的交易。
“今夜人多眼杂，叫人看见了于师兄不利。”顾连舟如是说道。
他行事倒是谨慎。
宋岐灵点头，看着顾连舟嘴唇张合、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眼下顾连舟的麻烦已解决大半，心中自然松快了不少，连带着语气都雀跃起来。
然而落在顾连舟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
他望着师兄没心没肺的模样，忽觉心口发闷，不甘心得紧，“师兄对我就没有半分不舍么？”
宋岐灵唇角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她抬头瞧着师弟的神色，不由得起了疑：莫不是聂师叔同他说了些什么？如若不然，白日里还好好的一个人冲她说什么胡话？
转念一想，此“不舍”亦可用于兄弟间，许是她多想了。
“自然不舍啊。”她弯了弯眼，伸手想去触碰师弟的肩膀，窥见他眼底的灼热，猛地停下动作，手指悬而未落，别扭得厉害。
俄而，改了个方向，冲自个儿鼻头揉了揉，心虚地挪开视线：“你今日是怎么了？”
顾连舟闻言一愣，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见那交错纵横的菟丝子匍匐在地，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心中便有了答案。
“我……想同师兄多待一会儿，多说一些话。”他缓缓蹙眉，每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夜风卷着槐树叶子沙沙作响，他盯着师兄衣襟上微晃的系带绳结，喉结滚了滚。
不该是这样的，他不应用这副嘴脸同师兄说这些。
他倏尔懊恼起来，方才他似乎说得太直白了些，好似把心中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剖出来，撕碎了给师兄看。
顾连舟垂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声音闷得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师兄，你便当我今日送别师父，心情不愉罢。”
此话一出口，他先被自己酸得牙根发麻。
他竟愚笨到拉出师父来作遮掩，这理由简直是……拙劣至极。
如此想着，顾连舟眸光愈发暗淡，分明是修长挺拔的身形，远远看着却要碎了一般。
“无妨。”宋岐灵轻叹了声，抬手捏住他衣衫的一角，缓缓攥紧，将人往假山石边带去，“便照你说的，多待一会儿。”
寻了处稍矮的假山石，宋岐灵方松开手，撩起衣摆窜坐上去，拍了拍边上的空处，冲顾连舟示意道：“上来罢。”
她看着天边的月亮，可惜道：“可惜今夜饮不了酒。”
话音落下，身侧挤来一处温热。
这块山石坐一人虽有余地，可再加上顾连舟，便显得格外拥挤。
宋岐灵看着近在咫尺的顾连舟，呼吸一窒。许是今夜月光过于明亮的缘故，师弟的眼中似乎也盈着一汪水色。
她忍不住道：“师叔他究竟同你说什么了？”
顾连舟如实答道：“师父心系罗前辈，并未同我多说什么，只叫我早日归家，便再无旁的嘱托了。”
宋岐灵轻咳一声，抬手摸向腰间的三角符袋，“真没旁的了么？”
顾连舟摇头：“真没了。”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宋岐灵终于长舒一口气，垂于假山石前的小腿轻晃了晃，“那便好。”
顿了顿，她仓皇找补道：“我并非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