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上人来人往，甘悯安静地坐在一角，莲青宽袖露出瓷白伶仃的几根手指，随着乐声悠悠晃动，细密的长睫错落地遮挡住喜烛照下来的光。
华贵的衣饰配上她寡淡如水甚至有些不耐烦的神情，三分的气势也被撑出来九分。
甘悯扫过宴席上互相拉着手将体己话的夫人小姐，又看了看自己这三步开外空无一人的寂静圈，不由得一乐。
永王妃，不可接触之人。
贺词滚过窗上大红的喜字，来来往往最终落在桌上甜丝丝的喜糖上。
小心翼翼的声音在甘悯身前响起，带着关切的意味：“王妃，您也一个人？”
甘悯回神，收敛抵着额角的右手，看着面前十分眼熟的人微微一愣，所幸还是在她把自己种到地上之前想起来这是谁。
“章青？”
除夕宴上难得乐意和她一个草根王妃多聊两句，天真有余以至显得有点傻气的姑娘。
短短两个字成功把章青从地上拔起来，只是看到甘悯困惑的模样又有点后悔一时冲动开口扯了句不合时宜的散白。
“是一个人不错。”眼前的章青和半年前的那个模糊的章青不甚相同，容貌仍旧秀丽，只是行为举止更加束手束脚。
章青长出了一口气，脚尖一动想坐又跟被扎着了似的僵硬在原地，纠结地杵在原地，看着像是要被急哭了。
已经有零零散散的视线落在这个被视为禁忌之地的角落，章青动作之间露小臂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又慌乱地遮盖下去。
“随意，我不懂那些，你也不必拘礼。”随手抓起一颗被托在盘中的喜糖，甘悯面色一滞，放低了声音，“如今和我呆在一块可不是好事情。”
拜高踩低者或许讨人嫌，但是明哲保身的人不过是做了个最不可能出错的选择，被晾在边上也是正常。
她有点好奇地看向主动前来搭话的章青。
“王妃身子不好，更应该多多和人说话才是。”章青闻言赶忙摇头，眼眸中带着棋盘和濡慕，“我是想向王妃请教。”
甘悯的脸色一时间变得有点古怪，甚是莫名地摊开手表明自己没什么高明手段：“那什么御夫之术我不会，可能帮不上你。”
她认得出章青小臂上的痕迹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左不过是半路出家学规矩的人都要挨上的那几下，冲着打得人害怕去。
也难怪如今说话也怕，坐也怕，入了宴席更加格格不入。
“不是那个。”章青闻言怔愣片刻，而后苦笑一声。
耳侧鞭炮声噼啪炸响，男宾那头时不时传来的大笑穿堂过屏落入耳中，满室喜庆的红，倒是极容易勾起人与之相关的回忆。
甘悯除外。
一件事做一次稀奇，两次新鲜，三次四次五次一步步便会无聊，就好像打副本难以避开的缠人又甩不掉的小怪。
心中升起一点不易察觉的悲凉，甘悯左右无事，便耐下性子听她说。
都能来找她了，要么是来寻什么好处，要么就是平日里无人可说。
“小半年不见王妃，王妃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学的不错。”甘悯对她的试探不置可否，笑眯眯地肯定了章青不知道被嬷嬷敲打过多少次的沟通小巧思。
一看就是背诵了很多诸如《社交的手段》之类鸿篇巨著。
章青见甘悯仍旧随和，兴许也有今日趁着出府多贪了几杯酒的缘故，紧绷了许久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轻声细语地和甘悯絮絮叨叨。
甘悯没想到章青这么能唠，到最后见她眼眶越来越红，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踢了一脚眼看要泪洒太子喜宴的人。
章青被这下子噎住，赶忙敛神：“王妃学什么都好快，除夕宴更是凭一手琵琶技惊四座。”
快？甘悯没忍住笑出声。
往事不可追忆，一追忆就是被四个嬷嬷前后左右围着，穿的粗布衣衫，吃的潲水桶未必乐意接纳的神秘食物，学的天地下最复杂的规矩。
被打死也不是没可能。
“他要刁难你，你学再多再快都没用。”甘悯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地方，“以不变应万变，比如说你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来寻我，回去就要挨你夫君骂。”
“怎么可能！”章青开口要驳，被甘悯揶揄的眼神一望立马丧气。
送走了垂头丧气的章青，甘悯凑到安秋身侧嘀咕：“安秋，殿下从前行事狂悖，如今落魄，会不会被那群不长眼的欺负啊？”
“殿下若是知晓王妃念着，兴许有委屈也都散了。”安秋有些惊讶地看着表情无限接近于怜爱的甘悯，“王妃亲自去问，殿下应当会很开心的。”
甘悯垂眸笑了笑，神情莫测地拍了拍安秋的肩膀，侧耳细听混杂在鼎沸人声中若隐若现的喜乐。
终于等到散席，踩着满地细碎的红纸，甘悯悄无声息地走到褚归云身后，还没推动就被褚归云按住：“无事献殷勤。”
东宫门前红灯笼高挂，褚归云按着甘悯的手腕，余光瞥见门柱后近乎融入墙内的影子，冷嗤一声。
“我有什么事？只不过看你今日多半倒霉，来替你扫扫身上沾染的晦气。”
二人坐上马车时还有一搭没一搭拌嘴说话，直至褚归云黑沉的脸色一点点回暖，甘悯凑到窗边想放下竹帘，不期然和那站在柱后的身影遥相对视一眼。
如今入夏，甘悯终于得以褪去无论春冬都离不得的斗篷大氅，薄如蝉翼的莲青色衣料衬得人肤白如雪，眉目如画。
甘悯放下竹帘，那漆黑的影子终于离开。
“见到了？”
“见到了。”甘悯从暗格里摸出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一饮而尽，眉心未皱唇边便落下蜜饯的清甜。
叼走褚归云面无表情运送到半空的果子，甜味从唇间泛滥到舌根，甘悯言语间有些含糊不清：“想毒死他。”
褚归云目光沉沉带着实打实的探究，微眯起双眼，深色的瞳孔中积起沉郁。今日比甘悯身上衣裳更深的莲青被撑出轮廓，腰间一根墨色玉笛。与那张脸相配，倒像是阴司地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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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知川在你眼里究竟哪点强，强到能把我说的话都变成假的？”眉心抬出一个八字，甘悯的掌心在褚归云眼前晃了两下，“受欺负了也别怀疑自己行不？”
“什么让你产生了本王会怀疑自己的错觉？”褚归云神情轻慢，眼神淡淡扫过甘悯格外真挚的脸。
甘悯笑吟吟地凑到褚归云身边，声量极低，逼得褚归云不得不低下头更加凑到她身边才能听清楚她说的话。
“殿下费了心思给妾找了个说话的伴，妾不关心关心殿下，倒显得不识好歹冷心冷肺。妾可不是那种人。”
方才章青倒豆子似的说些家长里短，甘悯纵然是记性再不好也能想起来她的那位探花郎夫君究竟是何许人也。
写得一手好字，生得一张颠倒黑白的好嘴，舌灿莲花。应是在书中最善于打民舆的文臣，金不言。
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这人如今究竟听命于谁，更别谈章青扛不住她试探，三言两语就把底子漏个彻底。
净操些没用的心。
甘悯的脑袋磕在褚归云肩头，声色幽幽调侃道：“殿下可是无远志？”
“死了你那条心。”斜睨了甘悯一眼，褚归云抽出一封沾着干涸血迹的信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封信。”
手臂揽过甘悯的肩膀，掌心抚过她落在肩头的青丝，褚归云左手微微一抖，红红白白的信笺悠悠掉落在桌面。
字迹端正清润，甘悯扭过头不去看，褚归云便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悯悯，前世今生，因我怯懦，造你苦楚。是我对不住你。”
洋洋洒洒四五张纸，甘悯听得脸都木了，耳朵被褚归云低沉而又故作情深的声音震得发痒，偏偏肩膀被扣着又动弹不得。
她真的很烦褚知川，总是做一些全方位坑害她的事情。告白就告白，忏悔就忏悔，自我感动就自我感动，中间三页都在蛐蛐褚归云的毛病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封信没有落款，纵然没有落款，甘悯也能认出是他的字迹。
褚归云亲昵地蹭了蹭甘悯的脸颊，冷寂的梅香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舔舐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为什么不说话？”
这是又犯病了。
甘悯把那几页纸重重一拍，怒上心头恰是文思如泉涌，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循着褚知川写信的架势述说许多年前“太子妃”对永王的歉疚，说到一半愈发气愤。
“我是你什么人，以命换命的救命恩人，你还整我！”
有些记忆不刻意去想总是模糊不清的轮廓，一句句说下来方才想明白彼时究竟是什么情形。
当年褚归云被送到北疆不过半年，永康帝便一命呜呼死得干脆利落，太子一朝称帝，她终于做上本朝第一个草根皇后。
其中机关算尽已然不愿回头再看，总归磋磨磋磨又磋磨，终于和早已逝世的郑玉秋殊途同归，被依赖，又被痛恨。
褚归云捏住甘悯的脸颊，把她从回忆中叫醒：“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又偏偏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