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银滚落在桌上，呼声排山倒海地压在桌面骰盆上，震得一张薄桌嗡嗡作响。脂粉味酒味酸味臭味倒进同一个缸子里，却少见有人皱眉。
“大。”雌雄莫辨的声音自一侧响起，庄家眉毛盖着眼睛，荷官面带微笑站在中央。
扇沿上端露出一双清秀的眼睛，执扇者长身玉立，清隽平和，笑吟吟地看向桌上骰盆，似是能看穿层层壁垒直达琼楼。
“让她赢就是了。”圆滚滚的核桃油光锃亮，高颧骨下三白站如枯竹的灰衣裳随意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见过不少自诩叛逆狂放的大家小姐，在家中受宠，胆子大闲钱多。赢了得几句捧高兴，输了也不红脸。对不上账，回家撒撒娇的事儿。
跑堂的满脸苦瓜相，侧耳低语：“三日了，套进去不少钱，这姑娘也不上当。”
一片乌烟瘴气中只有主桌上堆叠的银子和扇柄上打的金子最亮，方才呼天喝地的人也不叫了，屏息凝神看着那沉重的骰盘。
“你说这小白脸整整三天都没输过，如今真的飘得很。那桌子上可是整整一百两银子！”纵然吹胡子瞪眼也不敢太大声，同行者胳膊肘狠狠拄了下他。
“瞧见那金灿灿的玩意没？不知道抵几个一百两了。贵公子出来玩个乐听个响，咸吃萝卜淡操心！”
话虽如此，这顺财宝局平日里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正儿八经腰包鼓鼓的恐怕只有大庄家。如今来了个浑然不同还舍得花钱的，谁不想看这个热闹？
几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桌面。只见白面红点自漆黑翻出，三枚筛子端端正正立出整齐划一的五。
“大！”
“我呸！猪脑子成日净办蠢事儿。”灰衣裳怒上心头啐了一口，正眼打量那人手上抓着的折扇，三个清脆的巴掌呼到跑堂的头顶，“等着那帮子不良人找上门来都滚去喝西北风！”
“公子，今日差不多了吧？”
桂圆紧张兮兮地贴在甘悯身侧，右手果断掏出去趁乱折了一只意图动手动脚的咸猪手。
惨叫把众人吓了一跳，桂圆又看脏虫子似的向后一眼厉声呵斥：“叫叫叫，吓着我家公子了要你们好看！”
“好桂圆。”甘悯半靠在桌上，眼见对面那人是拿不出银子的意思，食指点在桌上颔首。
“你！你做了手脚，一定是你做了手脚是不是？！”小厮上前把人从庄上拖走，闻言直接随手拿了块抹布堵住嘴。
“你也不看看谁稀罕你那一百两。”
本在看戏的甘悯眉梢一扬：“嚯，你不稀罕你给本公子一百两？”
反正她也在赌坊混过一段时日，输钱不至于，把人弄得倾家荡产卖妻卖子也不好，只能替天行道收走几根不老实的手指。
被点到的小厮赶忙嘿嘿一笑，不敢再耍威风。
“财神爷实爱公子，想来想去是命中带了大大的财运啊！”
甘悯慢悠悠地回头，抬眸一瞧微微眯起眼，把眼前灰衣裳还盘核桃的人上上下下扫视个遍，倨傲地抬起下巴。
“小人姓发，单字一个才。”发才被这么一瞅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把这看着就难伺候的主儿请上了楼梯。
那确实是靠一手丢阴德的手法发了不少财。甘悯止步于栏边，眼中明灭不定：“怎么，你怕我？”
额角滴下来斗大的汗珠，发才摸着自己的脑门，庆幸那套骗财手没伸到这祖宗头上，不若万一和明月楼一般被烧得只剩地皮子也没处说理去。
“主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好眼力。”而后他便见得方才勉强还称得上和颜悦色的清俊公子抱臂长出一口气，忍无可忍似的提步进了隔间。
甘悯被折磨许久的鼻子终于重获自由权，桂圆紧跟其后，两眼冒星星：“王妃好厉害！那些人也是活该。”
“看着玩得了，那些被拖走的人你也知道是什么后果。”甘悯无奈地扶额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一边，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楼下吆五喝六乱哄哄的人。
一个月，她身后浩浩荡荡地坠着一群看不见的人钻进各种各样的地界，破落户还是公子哥没区别，达成了从未被怠慢堪比御驾亲征般舒适的外出体验。
“哎哟，怠慢了王妃。”“这些没眼色的！”“您只消打个招呼便是，此处偏僻，道路难行。”
就好像办理了一张华京终生游顶级至尊会员卡，她不到，消息先到，备好的茶点先到。
这赌坊甘悯混了三日，从初次踏进门槛就被赶鸭子上架放在赌桌上，偶尔能遇着动了心思的赌徒，提着两手灵活的手就想要她身上值钱的物什。
只不过闹到最后钱未必能诓到，偶尔还要丢点什么。
托盘上呼啦往外冒血的东西被端到隔间外，发才看了一眼那手指上细密的痕迹，三角眼中渗出阴毒的讥嘲。
“不必送进去了，仔细惊了贵人。”
顺财宝局内灯火渐明，桂圆步子轻急警惕地排查过每一面墙，确定没有暗门暗格后松了口气：“王妃，这地方浊气极重，久处伤身。”
甘悯摇头晃脑喃喃一阵，慢若乌龟地起身：“走吧。那些银子照旧。”
“随你。只是不得饮酒，每日戌时不归家，本王便亲自去寻你。”
禁令犹在耳畔，游魂荡回永王府，便见得褚归云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眉心紧皱地坐在树下，对面的梁安身着官服手舞足蹈状似疯魔，绕成一圈的谋士面面相觑。
明月楼一次烧死了不少人，梁家尤其。梁安这个脑门上刻着纨绔的人，还是按着轨迹在刑部捞了个不大不小有油水捞的职位。
甘悯眨眨眼算作刮目礼，脚尖点地步履轻缓，试图掩耳盗铃径直溜走。
“鬼鬼祟祟地跑什么？”褚归云的手背抵在石桌桌面，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今日玩开心了？”
步履顿住，甘悯扬起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表以答复，而后饱含歉意地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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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专业人士笑了笑。
她真的很怜悯褚归云身边那一窝窝的幕僚，成天为了自家主子威武多智的形象拼了命地给她这个草根王妃的身上贴金。
指责一个近乎没有缺陷的主子“耽于女色”非常不利于和领导打好关系，还有几率被她呼呼吹并不存在的枕边风。
于是在发现她确实不惹事也挺怕事之后，不明所以的夸赞和吹捧出现了。
甘悯露出一个标准而又敷衍的笑容算作打招呼，而后便拉着茫茫然的桂圆一溜烟消失在月洞门的重重竹影后。
隐隐约约的蛙鸣从深绿色的阴影中传来，梁安哈哈一笑把话头重新捡起来：“甘家事发的倒是个特殊的时候，斩草要除根才是。”
其实甘家这么个破落户真被整了也没几个在意，偏偏这平日里打不出一个屁的破落户出了个王妃，这事儿办得又是抢又是张扬的。
甘家倒了无所谓，问题是这个时候倒，又是谁想让它倒，怎么有本事让它倒。
褚归云掀起眼皮，兴致缺缺地烧掉桌上的信笺，一言不发。
“张家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为了多抓几条船脸也不要了什么阴招都敢使。”满脸横肉的汉子声音粗犷，“算的不就是把王妃拽下去好漂漂亮亮地给他们家的姑娘腾位置？”
要说事关皇室的脸面，没人敢指着鼻子去骂得宠的皇子仗势欺人鲜廉寡耻地连上了花轿的新娘都敢抢，遑论这还是圣旨赐婚。
但是变成这新娘子欺上瞒下有意而为之，男人只是稍有不慎遭了蒙骗，那就大有可为了。
这皇子还未及冠，被骗了还能怎的？扯着嗓子喊两句年轻气盛得了。
“无所谓。”褚归云面露倦怠地半阖双目，“越往下挖，甘家的人死得越多。”
甘悯洗去身上乱七八糟的气味凑在安秋身边看她噼里啪啦地算账，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揪着桂圆一块来瞧。
“桂圆，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师父，成日玩玩玩成个什么体统！”
被提溜到安秋身边的桂圆肩膀向下一塌：“王妃，桂圆逗您开心没事打打架就够了。您老和我们说那个什么，什么……术业有专攻！这就不是桂圆能攻下的事儿嘛。”
“好哇。偷懒还有借口。”甘悯作势要去拍她的肩膀被桂圆一个扭身避开，安秋无奈地看着满屋子乱跑的人不言。
然甘悯再怎么跑最终还是得回屋歇息。
窗纸上映出一个高大修长的影子，甘悯嘴角微抽推门而入。
方才坐在轮椅上病殃殃的模样消失无踪，明灭不定的眸光落在甘悯身上，褚归云歪头，发尾处尚且滴滴答答向下落水。
“你还没有告诉我，今日在外可还高兴？”
“他们玩不过我，无聊得紧。”
手肘倚在褚归云肩头，甘悯话中有话，指尖点了下褚归云的侧脸，“白日里病殃殃骗骗旁人也就得了，当真头疼起来叫我日后失了倚仗，我非要问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