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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昭吹了头发,清爽走出浴室时,天色已经微亮。
印象里那天是个阴天。
将明未明,晨光熹微,越过高楼而去的天际浸透着暗沉沉的灰蓝,风也蕴凉,比夜还寂静、抑郁与孤独。
沈宥比她先沐完浴,松垮裹着浴袍立在室外阳台上,单手悬在栏杆外,按着手机。
风吹起衣摆,他回头看她一眼,指间飘散起轻薄烟雾。
烟味很淡,风一搅和,更是无处觅迹。
但她依然下意识地微蹙了眉,也极轻,但他也依然捕捉到。
“不喜欢我抽烟?”
他在蔚蓝色里笑,抬手在烟灰缸里捻灭那点橘光,走向她,极自然地搂住她,把她的头摁到怀里,捋过她发丝又掐她脸,亲昵得像个深情恋人。
“我不酗酒也不赌博,就这点爱好。”
微哑声线扬在这风里,沾了些早春气息。轻浮悸动。
沈宥一向自诩是个正经人,比祁孟帆、姜行止这些个玩咖正派得多,遇上她却总爱说些浪荡话,想打破她的清规戒律。
他贴着她的耳呵气,语气狎昵:
“戒了也行,你补偿我?”
尹昭把额头抵在他肩上,敛眉垂目,不去看这一张脸,只听这轻薄言语,也想刚刚那一抹蓝里穿胸而过的寥落。
满心荒唐,无言以对。
沈宥只当她是累了,拨开她额边一络碎发,唇印上去,温存细语:“去睡会?接下来没律师什么事了,我帮你去请个假?”
尹昭点了头又摇头,推开他勾缠腰间的手:“我回房间了。”
“不行。”沈宥想也不想地冷声拒绝,惯性用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撞进她骤然清亮的瞳仁,才记起女孩子该哄:“就在我这睡,好不好?”
“我认床,睡不好。”
她也有一身把私事讲成公事的本领,陡然裁断那些似有还无的缱绻情思。
沈宥身形一僵,就松了手。
他在那年还在意些骄傲体面,做不来死缠烂打的事,只盯着她转过身去的背影,似非要看出她的几分真心不可。
尹昭取了电脑和外衣,推门就要离开,又被他唤住。
“尹昭。”
沈宥抱臂倚在露台玻璃门旁。
天光隐匿于他背后,阴影浸透脸庞,熬了一整夜,他似乎终于染上了些倦怠:
“你考虑找个固定床伴吗?”
没等她回答,他就嗤笑一声,寡淡又轻佻地讲起下流话来:
“我看你挺喜欢我的,至少在床上。”
尹昭只回了半个头,搭在门把上的手指泛出青白,但开门的动作轻缓,步出也安静。
如来时一般安静。
她自己的房间有床,更有一夜未动的纯白被褥。
白到耀眼,凛凛地摊开,严整得不带一丝皱痕,扑上去就会浸透消毒水一般令人绝望的干净气味。
尹昭取了日记本,钻进被子里,在昏昧晨光里趴在床上默写福柯的权力规训理论。
权力、自由、预设与控制。
这些词已在她的大脑宇宙里粒子对撞了一整晚。不写下,不得安生。其实福柯原话是怎么说的,她早忘了,也懒得再去找。
即使熬了整宿的思绪混沌不清,她那时也已隐约地预感到,她终将在完全自由的状态下走向他预设的道路,因为他拥有权力。
床上手机在震,尹昭写完日记才摸过来。
沈宥:「好好睡一觉,好梦。」
沈宥:「新闻链接:Gtech与Lerk达成战略合作,50亿美金交易额刷新记录」
点开链接,她在最后一句愣住。
那里写「嘉合律师事务所尹昭律师为本次交易提供全程法律服务」。
非诉律师,总被调侃是递厕纸的活,谁都能做,核心竞争力在服务态度。她昨晚也不过是及时递上了一卷高级的漂亮的洋文厕纸。所以,新闻总略去他们的名姓,只有律所自己记得表功。
唯独这一次,铺天盖地的新闻。
只见尹昭,不见沈宥。
沈宥的礼物,向来贵重,也不合时宜。
尹昭仰躺进被褥里。
像躺进一座白色棺椁。
掏去心脏,掏去心,把自己被碾压到还在痛的骨头,七零八落地埋葬。
沉眠之前,她虔诚地把钟院士在新闻里的诚挚致辞逐字读过,仿写了几句热忱感谢回给沈宥。权当为钟院士,也为自己默读悼词。
那一天,她只来得及睡两个小时。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好,却睡得很安稳。
漠不关心,就平静无梦。
*
2019年,再回珠州,也是一样。
即使夜半被吵醒,尹昭也依然睡得安稳。
推窗迎来灿烂朝阳。
对镜描眉时,沈宥发来微信,约她一起早餐再同去Gtech开会,还细致地提醒她,早餐在酒店顶层。
尹昭眯眼扫过手机屏,手一抖,就画斜了眉去,扯纸来擦,又给前台拨了电话。
前台小姐极亲切地告知她,历经数月精致装修,顶层已于年初作为餐厅对外开放,晚上七点之前还会有酒廊服务,欢迎她这个尊贵会员体验。
走进电梯,看着按键区。
她恍惚了会,才摁下33层。
顶楼视野一如既往,全城匍匐脚下,嘉澜江穿城而过,波光粼粼如跃金。
可惜,再没机会问一问姜行止,他对自家的私人会所变成眼前这人来人往的景象,会是何想法。
他大概率不会理她,但倘若他心情好,也或许会嗤笑着叫她猜一猜,那个买门票回家参观的末代皇帝是什么想法。
沈宥已经就餐,唐明在陪。
尹昭取了餐食在他们身侧坐下:“没想到这里都被改成了早餐厅。”
唐明作为个珠州人,这八卦已讲得烂熟:“姜家去年出事,这里是最早被封的。听说瑰华找了关系,才敢把这层又用起来。现在全珠州,除了恒万那栋烂尾楼要死不活地搁在那,再看不到姜家的痕迹了。”
尹昭随口问:“那栋楼,没人接手吗?”
唐明答:“没人敢接,坊间传风水不好,姜家就是这楼动工之后才走的下坡路。”
尹昭忽地笑出了声。
沈宥瞥她一眼,凉凉道:“怕不是姜行止自己传出来的鬼话,他最见不得别人碰他东西。”
这话太多秘辛,唐明没法接。
尹昭却笑意越深,不避讳地讲:“我猜也是。要不是那栋楼,姜家早垮了。那栋楼官宣之后,江北的房价翻几番了吧。卖楼花,来钱是快呀。”
她瞥一眼窗外楼景:“江北能建成这样,已经算他有良心了。”
沈宥循她望去,楼外高楼,起起伏伏。
忽然拿不准,此刻西装内侧口袋里的音乐剧票,该不该递给她了。
尹昭已端起咖啡,侧头问唐明:“北岸剧院呢?还在开着吗?”
唐明一愣,似是未曾想到姜家能与北岸剧院扯上关系,草草答了句开着开着。
尹昭嗯了声,没再多问,琢磨着聊几句天气,手边却被递来了一张纸质票。票面正是北岸剧院的建筑摄影。
沈宥靠在餐椅上打量她:“后天晚上有法大悲的巡演,想去吗?三年前是音乐会,这次是音乐剧。那次没去成的遗憾,可以补上了。”
唐明立刻给足面子,连夸这票可不好搞。
尹昭把票推回去:“不巧。后天晚上有安排了,去不成。”
沈宥不接,端起茶杯:“那可惜了。正中的好座位,只能空着浪费了。”
尹昭歪头望向唐明:“唐总,我记得您女儿在读小学?小朋友有兴趣吗?悲惨世界,四大音乐剧之一,还是名著,很值得一看。”
她笑容温煦,态度和气,仿似再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唐明下意识地摆手,这这了半天,一句合适谦辞也没想出来,如坐针毡地看向沈宥。
神仙打架,他个凡人,也只能去求神仙。
沈宥就很随和地讲:“唐总,尹律师送的,就接着吧。”说着又递了一张票来:“我这还有一张,邻座的,您拿上,陪小姑娘一起。”
唐明这下明白了,心一横,接下这两张烫手的票:“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替我家娃多谢二位了。”
尹昭弯了点唇,去喝咖啡。
她刚一垂下头,耳后挽着的碎发荡下,沈宥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有时她也觉得奇异,她似乎总能预知沈宥的一举一动。
比如此刻,在他要开战前,先退一步,留足观察间隙,准备随时反攻。
“那周末有空吗?再陪我去趟锦亭镇?”
“后天晚上没空?周末也没空?”
“这样,我换个问法。”
“尹昭,你什么时候有空?”
尹昭喝完了这一口咖啡:“下周吧。这周末我约了钟钦要去君越山徒步。”
沈宥点点头,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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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切到下一个话题,放过了已经尴到恨不得闭耳塞听的唐明。
*
在Gtech的第一次会,开得中规中矩。
大家坐下之前,心知肚明彼此是个什么利益诉求,坐下来谈完之后,也没啥变化。
沈宥开完会就走了,似另有它事要忙。他不主动讲,尹昭自然也不会多嘴去问。
REFund的Jason倒是带着律师、会计师留下来进场尽调了,尹昭与他们不相识,但聊了几个业内熟人,就搭上了关系。只是级别高点的头头们做完访谈,就都去赶夜航了。
尹昭看自己留在Gtech的楼里,RE请的小律师连字也敲不利索,干脆也撤了。
回酒店路上,给沈宥发微信,让他从元盛支一个药学背景的小朋友来帮忙。
做完今日体能,归还储物格钥匙时,尹昭抬头看挂钟,恰好接近日落时分。
健身房的服务生也随她看了眼时间,立刻眼睛一亮,推荐她去顶楼酒廊看看日落,说能看到全珠州最美的江边日落。
上到33层,尹昭讨了杯小甜水,趴在露台的高脚桌上吹了会风,就开始处理杂事。
材料店送的水泥少了货,不知道丢在哪趟中转货车上了,打了几通电话也不搞清楚。肯进村的货车司机都是稀缺资源,一个比一个横,她只能认栽,掏钱再买,还得去和施工队的工头李师傅协商工期咋改。
挂了电话还是气,去找4S店撒火,一通猛催,硬是把皮卡的提车时间提前到了下周一,大不了她自己回宗古当个货运司机。
定好回宗古的机票,尹昭搁了手机。
再抬眸时,太阳已渐西沉,酿成橘红,又流出金沙般的一片橙黄,染上半明半暗的云彩。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看日落。
三年前,每次来这,都是夜幕沉沉。
其实,沈宥第一次带她来这时,原本有机会赶上一点日落的尾巴。
只是他那天又犯病,非说她整个行李箱里所有衣服都一塌糊涂,一件都穿不出门,拖着她去重新买了裙子换上,才折腾得连晚霞也彻底错过。
花他的钱,试了许多件,最后买了条淡紫色雾一样的长纱裙。
不好看,完全不好看。
她这几年只穿了那一次,搬出沉棠里时也丢在了衣柜里。
还是姜媛身上那条玫瑰金的闪钻吊带裙好看,好看到像这晚霞。
她就是在那一晚遇见了姜媛与姜行止。
那天下午,是Gtech的A轮融资签约。
在与Lerk达成合作后,融资进程明显加快,估值和条款都迅速敲定,之前话多的跟投方们似乎一夜之间都安静了。
以为签约仪式后照例有酒局,尹昭特地空了晚上时间,却听见沈宥说他有约在身,婉拒了钟院士的邀请。
沈宥不去,那她也不必去了。
尹昭正开小差,想着终于有空闲可以去看看索道还开不开了。
忽然,发现众人的视线都落向了她,赶忙仓促而不知所谓地应了一声。
沈宥于是满意地点头,对钟院士讲:“那我就和尹律师先走一步了,下次有机会与您再聚。”
尹昭没办法,跟着沈宥上了他司机开来的轿车。
他秉袭绅士做派,径直为她开了后座的车门,令她去前排避一避的机会也没有。
那个灰蓝色清晨之后,他们在公务上如常打过许多交道,却未再私下聊过。
尹昭一度天真地以为,她可以彻底忘记沈宥的问题,简单尽职地做一个律师就好。
车内光线瞬间黯淡。
沈宥一上车就关了车窗帘。
尹昭顿觉有异,蓦地转头看向他,他也正意味不明地看她,唇边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笑意完全不达眼底。
这一次,他没把那个垃圾问题又问一遍。
但他的问题,也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尹昭,你是不是很缺钱?”
“想挣钱吗?我帮你?”
“我带你去个能挣大钱的好地方。”
尹昭听出他这话里的冷漠讥嘲,也在他的瞳孔里看见紧锁猎物的锐利与压迫。
可那时她只有26岁。懂点事,又没那么懂事,天大地大孑然一人,揣着乔朗峰的梦,仅凭一腔孤勇,就敢跋涉千里,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怕,不知退,只知进。
所以她即使察觉到恶意,也依然敢,甚至更加要漾起百无禁忌的笑:
“好呀!劳您提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