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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华酒店大厅,沈宥不在,只Gtech公司的财务总监唐明在。
一见着她,就起身迎了来。
“尹律师,好久没见,路途辛苦了。”
这位唐总四十不到的年纪,几年未见,两鬓竟多了些白发,面部肌肉也下行,精气神大不如从前。
相由心生,尹昭是信的。公司在走上坡路还是下坡路,留心去看人,就能印证一二。
“唐总客气,劳您久等。下午怎么说?大家先碰面开个会?”
“沈总要到晚上才能落地,钟博和RE的人商量了下,明天再开会。今晚钟博做东,大家一起吃个饭先认识下。”
“那敢情好,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尹昭微笑颔首,去前台办理入住。唐明陪她叙了几句旧,就开始打听,问要不要额外请酒店留房,还有没有同事过来。
她一概摇头。
唐明就玩笑说连累尹律师来珠州亲自打杂了,又念叨元盛也只托他订了沈总一间房,反复绕这话题,就差直接开口问他俩亲自过来到底想干嘛。
她和沈宥的出差组合是奇怪,不怪人多想。
尹昭怕唐明讲个不休,敷衍了几句:
“难得有机会来珠州,舍不得让给同事。我对珠州很有感情。您也知道,当年和Lerk的授权交易就是在这酒店谈成的。方德的上市也是我做的。那是我第一个签字的IPO项目。”
“沈总他,可能和我也是一个想法吧。”
理由牵强,唐明却深以为然地点了头:“毕竟是50亿美金的大交易,钟博现在也天天挂嘴边,时不时就要感慨下。”
尹昭把这句话搁心里打了个转,顺势聊起了当年旧事。
一路聊至电梯口,唐明不便再送,告知了她晚餐地点和时间就离开了。
趁有闲时,尹昭提前打卡完今日的体能训练,边爬坡,边梳理Gtech的情况。
Gtech是一家创新药公司,创始人钟鼎院士,2016年元盛参与A轮领投,并搭桥帮Gtech成功转让了一款在研新药给跨国大药企Lerk,首付5亿美金,视后续研发销售进展,总价款可以达到50亿美金。
正是这笔创纪录的交易,让她在医药健康领域闯出了名声。
然而,Gtech自留的几款新药却先后宣告研发失败,数十亿投入打水漂。
钟院士极度抗拒股权稀释,A轮后坚持只靠Lerk的后续付款运转,据传现下员工工资都吃紧,才扛不住压力,托沈宥引荐了新投资方REFund。
如今摆在元盛面前的难题是:Gtech的财务状况已濒临停摆,RE给的增资条件又极苛刻,难以两全。
上周一,沈宥把她叫去了元盛开会。
他提的要求很简洁,一点也不复杂。
这人照旧坐在会议桌的顶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我不打算再往Gtech里多投钱,但也不想之前投的钱贬值。尹昭,你的任务很简单,为元盛在新投资协议里争取到与RE同等的条件就行,能做到?”
尹昭照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我尽力。
*
晚宴开席,各方到齐,觥筹交错。
起初自是一派祥和。
钟院士豪爽热情,携了妻儿出席,听说尹昭会在珠州停留,推荐了几处周边景点。
聊了几句,才知道钟博的儿子钟钦也是个背包客,说起君越山有条新徒步线,就约了她一起。
几轮推杯换盏,饮酒就显出妙处来。
钟院士一句话不顺意,掷了酒杯,责怪起公司的首席医学官杨放。话里话外,全在说杨放不尽责,临床方案设计和推进样样不行,才导致公司走到如今境地,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
尹昭端了果汁,低头小口啜饮,眼角悄悄瞥着身侧的沈宥。
杨放,是沈宥上一轮投资时推荐来的人,占一个董事席位。
余光里,这人正姿态松弛地仰靠在太师椅里,手搭在扶手上,一脸事不关己的平静,见她看过来,薄唇才挑过一丝无奈的笑。
尹昭顿觉后悔,把注意力又放回了餐桌。
他却因她这一眼得了趣,懒洋洋地伸手指去勾她散在肩背上的发丝,又轻轻敲她的胳膊肘,是暗示想要牵她手的意思。
尹昭不理他。
也没喝多少,怎么又开始作妖。
沈宥得不到回应,干脆直起腰身,一只手臂屈肘撑在桌上,另一只手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椅背上,侧过头问她,声音不大也不小:
“还是住瑰华?我送你回去?”
都听得出,这是散席不吃了的意思。
视线聚焦,尹昭平淡应声道谢,她也不想再在这白耗时间了。
但这绝不意味着——
她乐意与沈宥在珠州的山道旁干耗着等一辆永远不会来的车。
“你说什么?”
“我没带司机,也没有车在这。”
“那我们在等什么?”
“等爱情降临。”
他西装搭在臂弯,单手插兜,与她隔了半米距离,一同站在山道边,眺望路尽头。
话讲得淡,神色也淡,甚至是等她先转了头才看向她,眸光也平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与沈宥有一周没见过了,当刮目刮目再刮半次目来相看。
暮春开尽了海棠,微凉夜里也灿若朝霞。
衬得他们都很好看。
目光再冷,一相触,也似有浪漫嫌疑。
尹昭疑心自己前功尽弃,动了动唇,就想确认他给的承诺是不是还有效。
但她放弃了,这种确认没有意义。
他们吃饭的地界是一处山间会所,讲究隐世偏僻,适才等这许久,过路的出租车都未见几辆,该请侍应生帮忙叫车的。
见沈宥无任何动作,尹昭只能低头自己打开叫车软件。
手机屏幕刚点亮。
他就拦下她的手机,揣进自己口袋,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坡下走:
“我们走一走吧。这里下了山,离过江索道很近,你之前不是想去吗?现在去,应该正好能赶上最后的班次。”
她不明白他,想抽回手,他也放了。
她走得慢,他就回过身来等她。
站在她身前,比她矮一些,像在等她跳进他怀里。
尹昭不跳,她走到他身侧,额边碎发垂得温柔:“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沈宥轻笑了一声,也低头:“我有说话不作数的时候吗?”
追着她的影子在走。
两道影子就被路灯拉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着脚步移动交错。
她不吭声,是在质疑。
沈宥自知罪证太多,怕惹她又要来与自己举证质证,只好讲:
“在你走之前,陪你多实现几个愿望,也多给我弥补些遗憾。”
尹昭走到了前头,仰头去看这山道旁一路的海棠。
花开得太盛,花枝低垂到触手可及,想起乔朗峰下的山林里也有与这一般绚烂的花,高山杜鹃,也快要迎来花期了。
“鞋可以吗?要不我背……或者路边买一双?”他又问。
她轻盈地转身,像公主行礼般亮出脚上的芭蕾单鞋:“不必担心。平底的小羊皮,很软。我不穿高跟鞋了。”又扬着脸,同他强调:“哪怕是高跟,我也走得很稳当的。”
沈宥认可地颔首,为她压下一根花枝:“要摘一朵吗?”
尹昭摇头,又讲:“我是想去嘉澜江索道来着。那年来珠州就想去了,可惜总有事耽搁,一直拖一直拖,就拖到它开始维修停运。”
“那天你是计划去坐索道的,对吗?我把你叫去房间拟合同的那天。”
“嗯。你看到什么了?我在订票?”
“地图。你在搜去索道的路线。”沈宥忆起那日,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就记下了那随意瞥去的一眼:“等忙过那阵子再去问,就发现已经停运了。”
“50亿美金的大单子呢!”尹昭弯起眼,扬了声调:“换了谁,都会放弃个2元票价的过江索道。”
转到这半山,就能看到嘉澜江了。
吹来的风也带上了江河的气息,远谈不上好闻,却是从绵延雪山上长途跋涉、远奔而来的味道。
尹昭朝向江面,伸了个懒腰,拉伸着因过度运动而酸痛的筋骨:“也是我自己非要拖到最后一天的。”
“其实……停运,也是有法子的。”沈宥跟过来,远处跨江而过的轻轨在漆黑瞳仁里划过一道光,稍纵即逝。
“不。”尹昭霍地侧头,极认真注视他:“没这个必要,我想坐的就是人挤着人的索道,要吵吵闹闹的。”
他也看她,问:“为什么会想去坐索道?”
尹昭沿着横跨江面的索道划了一道线:“这地方,是牧白和我讲的。”
她讲了牧白两个字,微微侧脸看了眼沈宥,见他平静融在夜色里,才继续往下:
“读大学那会儿,我们去滇南支教。山里的路,明明直线距离很近,却要先下山再上山,走得枯燥又累人。”
“我同他抱怨,他就说改明儿挣了钱就回山里建个索道,像珠州这种,大家都可以坐,珠州收2元票价,他就给打个一折,只收2角。”
江水东流,缆车在天空孤单地晃悠。
沈宥很想问问她。
你把他每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吗?
他没有问,他只是说:“同我讲一讲你们支教的事吧。”又补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尹昭都想好了讲哪个故事更有趣,甚至连如何起承转合都构思好了,却突然在他这句不介意的面前,哑了嗓子。
她扬起头,是个45度仰望天空的角度,又觉得自个儿有点傻气,背了身,兀自走进山下的烟火气里。
她走了几步。
漫无目的地,瞎看一眼蹲在马路牙子上打电话的大叔,再瞧一会儿理发店里塌背闲坐的黄毛小哥,就又好了。
等回过神来,沈宥已不在身侧。
四下找了一圈,才看见他站在一家奶茶店门口,盯着菜单眉头微皱。
看见她,眉宇敞开了:“想喝点甜的吗?”
“你想喝?”尹昭瞟他一眼。
“可以来一杯。”沈宥往外让位给她。
“两杯热牛乳红茶,少少少甜,谢谢。”
“你喝过咸奶茶吗?”
喝了一口,尹昭的嗓子就润了很多。
沈宥摇头,他还在拧眉插吸管,吸管头都钝了,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看着不太聪明。
尹昭莞尔,伸手把他的外套接了过来,又嫌拿着累赘,索性披在了自己的肩上。风正吹得她有些冷。
“我们支教那会儿,周围只有一家卖铅笔本子的小店,见不到一点零食,食堂每天就两个菜,煮白菜和煮鸡,看着像把一锅鸡肉直接拿白水煮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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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也放盐,但怎么吃都淡。”
“熬了一周多,大家问能不能换个菜,校长只笑着挠头,我们有个学新传的女生,直接绝望得趴到桌上,喊了声好想喝奶茶啊。”
“然后我们就喝到了奶茶。校长把我们带回了自己家,拿牦牛奶煮了奶茶给我们。”
“那是我第一次喝咸奶茶,和这比起来,味道有点古怪,但很好喝。”
她与他并肩,一人讲故事一人听故事,没有牵手挽手,从山道走到长街,就到了索道下。
沈宥去买票。
票价已不再是三年前的2元一张了,变成了20元一张。
尹昭杵在蓝白告示牌前看了许久,才理解这儿如今已成了观光景点,再不只是个市民交通工具。
她突然觉得呼吸都紧张。
时间跑得那样快,眨眼就变幻,留给她去抓住的痕迹越来越少。
沈宥拿了票来,抿了抿唇同她说,她可能坐不到沙丁鱼罐头般的缆车了。
尹昭讲没关系,安安静静的也很好。
命运给什么,她就接受什么。
快十点了,整个索道站都很空。
除了她和沈宥,就是另外一对学生模样的年轻情侣,上了缆车就冲到了前侧玻璃处,一人分享一只耳机,神圣又幼稚的仪式感。
他俩比人落后一步,不好再挤过去。
彼此对视一眼,交换意见。
维修后的缆车很有些景点派头,铁皮簇新漆色鲜丽,外头绕了四四方方的灯带,绕成个精致画框,框住他们。
里头灯光也亮,亮如白昼的亮。
尹昭这会站在沈宥的左侧。
借着光,今天头一次看见他左侧下颌骨处贴的创口贴,透明的,手上骨节处也有。
尹昭微张了嘴,不敢置信。
“你被人打了?”
“去打了场拳击。”
沈宥不自在地撇过头。
“你会打拳击?”她质疑。
“会一点。”他支吾。
“打赢了?”尹昭踮脚看他伤口。
“输了。”他顿了顿:“也不算输。”
尹昭霎时想通了他这几日消失的理由,笑弯了腰,肩上搭着的外套都在抖。沈宥和人打架,还打输了,真是她这一年听过最好笑的事了。
缆车本就在晃,她这一笑,沈宥就怕她站不稳,伸手握了她肩膀。
想抱,又不敢抱,怕被她推开。
人就是这么奇怪。
风月里打过转的人,调情调笑的事,浪漫浪荡的话,信手就能拈来。
可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时刻,束手束脚。
沈宥收了手上力道,只拢了拢他的西服外套,在她身上。
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鬼迷了心窍,又与她讲:“我觉得我赢了的。”
输输赢赢,讲得尹昭一头雾水。
她无意细究,只笑着往侧窗边去,随口揶揄他们这些金融骗子惯会指鹿为马、文过饰非,下跌说成待涨、低迷说成筑底。
沈宥也不反驳,都心甘情愿受着,陪她同伫窗前,安静看这江上灯火。
坐到半程,听到那对学生情侣小声在讲恐高,才想起或许该问她一句怕吗。
看看她,又没问。
她显然是不怕的,连扶杆都不握,双手插兜倚在角落,兀自远眺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大抵因为裹着他的外套,所以她就这么背抵着蒙灰玻璃,不嫌脏也不觉心疼,却令他无奈又心疼。
缆车到站,只要五分钟。
搭出租车回到酒店,尹昭指指楼梯间的门,说时间还早,她顺带去爬个楼梯当加练。沈宥就松了电梯按键,要陪她一起。
尹昭好心提醒他,你的顶级套房可是32层的。他把外套丢给服务生,笑着说不打紧,只陪她到18层,转头又嘲笑她四肢不协调,万一崴了脚,搁人迹罕至的楼梯间哭,都没人能听到。尹昭懒得搭理他。
到了18层,他自搭电梯去他的豪华套房,她自有她的瑰华会员卡,升了间行政大床房。
时钟走过了十二点,一日已终。
在摁灭最后一盏灯之前,尹昭最后一次把目光投向床头柜上的座机。
不是在等,只是好奇自己能猜几分准。
毕竟男人的把戏就那么几招。
尹昭熄了灯,睡了。
朦胧里,床头的电话铃却突然朗朗地响起来了,她半撑起身摸过来听。
昭昭。是沈宥唤她的低声,以及他长久的徘徊的呼吸声。
尹昭乍醒,听筒搁在枕头上,梦游般地发愣,在漫长无声里,耳边似已听他说过无数私语,却又似这电话铃从未响起过。
只眼中的月亮,一点点变大变模糊。
“今天有开心一点吗?”
他最后只是问,问很轻,和梦一样轻。
她在半梦半醒间低低嗯声。
或许话筒与他都未听见,因他不再说话,又过了许久许久,电话在轻轻的咚一声后断了,这就越像是个梦境了。
尹昭却在这一刻从梦里醒来。
月亮也又有了棱角轮廓。
她猜中了这电话,不想却猜错了问题。
她原以为,他会寻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让她去敲他房门,如同三年前那样。
甚至,她都想好要告诫他:“沈侑之,再不是三年前了,别玩这套烂把戏了。”
该是这样威风凛凛的,怎么又犯了傻呢。